《青玉案》 第1章 腊月惊变 顾宛青觉得大事不妙。 这次的落笔也太潇洒了,不符合她平日里装的小白兔人设。 “青儿的画技倒是长进不少,可是私下偷偷练习了?”刘氏眉眼轻抬,佯装漫不经心道。 顾宛青还未回应,耳边便响起了尖锐的女声。 “四妹妹怕不是从哪得知了皇后娘娘要在家中为长公主选伴读的消息,便觉得自己也能够得着的宫里的路子了?” 顾宛柔将手中的笔放下,捏着她那把本就尖细的嗓子道。 刘氏轻蹙了下眉头,被顾宛青捕捉到了。 自祖父让顾宛青到大房这头随着几个姐姐一起学着些诗词道理,已经七个年头了。 而这位大姐姐在阴阳怪气各位妹妹的路上总是孜孜不倦,仗着自己顾家长房嫡长女的身份,总是摆出一副天下唯我独尊的嘴脸。 顾宛青起身屈膝向刘氏和顾宛柔恭恭敬敬地福了个礼,低着头,毕恭毕敬地说。 “大姐姐这么说可真是折煞妹妹了,妹妹自知资质平平,也从未曾听说什么入宫伴读的消息。只是父亲母亲既已将我送到大伯母这儿聆听教导,我若是得了些许长进,也是大伯母不嫌弃我见识粗鄙,愿意多教我些罢了。” 话毕一抬头,眼里竟泛起了泪光。侍女小冬看着自家姑娘又演上了,忙低下头,生怕笑出声将姑娘的戏台子给砸了。 “我何曾嫌弃过你,宛柔就是性子急,说话没遮没拦的。” 刘氏将顾宛青轻轻扶起来,笑脸迎上,“好孩子,你可别生她的气,咱们一家自是要和和睦睦的。” 顾宛柔点了点头。 “不好了!不好了!”林妈妈急匆匆来报,“大夫人不好了!老爷下轿子的时候下人没伺候好,踩空了!” “什么?可去宫里请太医来看了没有?” 刘氏先是被惊得站起身来,双手紧握,揉了揉左手的玉扳指,随后又镇定下来。 林妈妈连连点头,许是刚刚跑得太快,说话还有些上不来气,“大公子已经派人去宫里下帖子请太医了,想必也快到了。” “你们先随我去看看你们祖父吧。”众人便往玉凉斋去。 一进门,顾老太太王氏已趴在床边哭天抢地,大伯顾文杰二伯顾文谦亦跪在床头。 看到刘氏进门,顾老太太指着刘氏的鼻子破口大骂:“老爷就是因为你们几个生不出来儿子,整日忧思忧虑,恐顾家基业无人继承,才会不小心摔倒的。” 又转头扑向顾老太师的床榻,“老爷啊,顾家要无后啊!” “三公子回来了!” 顾宛青听闻,起身向还未卸下兵甲的父亲行了个礼。 顾文博人不如其名,弃文从武,随挚友苏振民镇守边关,鲜少回府,是太师府中唯一从军的。 “你还知道回来!若是你父亲有个三长两短,你见不到最后一面,你就给我带着你那个商贾媳妇滚出顾家,不要见我最后一面了!” 顾老太太对这个叛逆的小儿子自是没有什么好脸色。 家里给安排的礼部职务,不去,非要去边关,说是男子自当保家卫国;家里给安排的书香世家的小姐,不娶,非得娶一个商贾之女,说是两人一见钟情,必得一生一世一双人。 “儿子不孝,可想问太医是否还在家中。”顾文博扑通一声跪在床前,满脑子却是自家夫人正在鬼门关前来回试探,“青儿母亲随我从军营快马赶来,路上颠簸致生产日子提前。” 顾文博急切道:“儿子斗胆一问,能否请太医前去看看。” 顾老太太正要发怒,顾文杰见状,对这个情种弟弟说:“太医还在给父亲开方子,可先让府医去给三弟妹看看,待父亲这边无事,便让太医过去。” 顾宛青见父亲左右为难的样子,当下便道,“谢大伯父,那侄女便先带府医去看看母亲那的情况。” “爹爹,娘那有我你放心,你便在祖父跟前好好守着。”顾宛青出门前对父亲轻声说。 “好,青儿,若有任何不妥你即刻差人来报。”顾文博急急地说。 “娘!”顾宛青带着府医急匆匆地往内屋赶,一见母亲脸色苍白、全身虚汗,心好似被刀尖儿扎了一样。 “青儿来了,娘别害怕。”顾宛青握着母亲的手道。 “看你,眼泪扑嚓扑嚓地掉,倒是看起来比娘更害怕些。”袁氏虚弱道。 府医把脉后眉头紧蹙,顾宛青见状示意府医到前厅。 “可问先生,母亲这样可如何是好?” “三夫人脉弦滑脉弦滑,胎位不正,更伴胸闷气急而至早产。” “可有办法使胎位正过来?”顾宛青道。 “若非早产,小人可施针使胎位回正,可……可也需要至少三日。” 府医顿了一下,“小人学医时,师父门下似有名姓黄的女徒弟,医术精湛,师父于是将回正胎位的手法独传与她。” “此人现在何处?” 府医眼神先是一滞,“这位师姐先是进了苏将军府当差,后而作为苏贵妃的陪嫁嬷嬷一道进宫了。” 随之明亮起来,“若是能让她来替三夫人回正胎位,必能母子平安。” 顾宛青快步走出里屋。 “小冬,备车马。”顾宛青转念一想,“不对,要快马,两匹。” “姑娘可是要到宫中寻这位嬷嬷?可咱们没有拜帖呀。”小冬疑惑道。 “这位嬷嬷我也曾听说过,据说医术甚好。自从苏贵妃仙逝,便随宁王到了宫外,做了宁王府的管事嬷嬷。” 小冬一听宁王的名号,心凉了半截。 这位宁王殿下是当今圣上次子,日日声色犬马沉溺于烟花柳巷之中,为人跋扈妄为。 “宁王殿下名声极差,这种人……这种人如何能帮我们?” “尽人事听天命吧。我们先去将军府找苏瑶,希望这位宁王殿下能看在自家表妹的份上帮我们一把。” “王爷昨日忙于公务,寅时才歇下,现下还在休息呢。”王府小厮富贵回道,“二位姑娘请回吧。” “表哥能有公务?你少说这些狗屁倒灶的话糊弄我,我可不是莽子。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这可是两命!是十四级浮屠!” 苏瑶大怒,掐着富贵耳朵吼道。 “臣女实在是无路可求,这才求到王府。”顾宛青含泪跪在王府门前,本就清减的身子在这腊月寒风中更显萧瑟。 “若是王府往后有用的到臣女之处,臣女愿以性命相报。” 富贵见状,心下不忍,“那我便再为姑娘通传一声。” “你别哭了,我这位表哥虽不着调,但心地却善良……心地应该善良,定能救你母亲的。”苏瑶将顾宛青扶起来,轻声安慰道。 富贵在房前踌躇不前,屋内深沉的嗓音传来,“何事。” 富贵一拍脑袋,下定决心,推门而入。 堂屋上首坐着一位身着白衣正闭目养神的男子,白衣敞开,发髻松散随意,手中握一枚种水虽不是上佳但纹理却特别的青玉。 人和玉都与周围奢侈至极的摆设格格不入。胸前缠着绷带,微微沁血。这便是显帝次子,宁王李景瑜。 富贵将王府门前发生的种种一五一十地告知宁王。“奴才也是看顾三姑娘可怜,才……” 李景瑜听着这番话,面上波澜平静,愈发握紧了手中的青玉。 “黄嬷嬷,便劳烦您走这一趟。” 黄嬷嬷从屏风后走出来,手里端着药,“可是哥儿你的伤……” “无妨,先救人吧。”语罢,李景瑜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 黄嬷嬷本还想坚持,却瞧见李景瑜手里正紧握着的那枚苏贵妃留给他的青白玉。 霎时间,黄嬷嬷眼底蓄泪,声音颤抖道,“那奴婢便去一趟。” 富贵便领着黄嬷嬷出了里屋,随顾宛青去了顾家。 李景瑜仍坐在上首,不发一言,面色不改,骨节分明的双手却被攥的清白。 “三房得子。”刘氏听闻心中微凉,面上却不慌不忙,“知道了,你打发人送些礼去。“ “是。“林妈妈退下。 房门刚合上,就听见里边摔锅砸碗的。 “早就让你下手,把这隐患给除个干净,你非得跟我装什么兄弟情深,说这么做有逆大伦,说那贱人肚子里的肯定是个闺女。现在好了,嫡长孙被三房夺了,还是从她袁氏肚子托生出来的,往后更是要带的一屋子商贾之气,我,我们家,我大姐姐岂不都要被笑掉大牙。” 刘氏平日顾着自己主母的身份,刘家的体面,刘德妃的名声,总是装出一副温柔娴雅,和蔼可亲的大家风范。 可现在在顾文杰面前,却也顾不上这些体面了。 刘氏怒不可遏地拍着茶案,指着顾文杰的鼻子骂,“你这个礼部侍郎更是要被别人笑掉大牙!” 顾文杰深深吸了口气,道:“你以为我今天在太医给父亲开药方时,在一旁问的事无巨细是为了什么?不就是想拖延时间,让那妇人一尸两命吗。你自己生不出来儿子,到怪起我来了。今早向父亲提了将外面那个领回来,把福哥儿记在你名下……” “顾文杰!你休想!你怕是不认识我们刘家了,你敢把这些个小贱人领进顾家,我就敢把他们领进地府!”刘氏发疯的样子与白天在书堂教姑娘们诗词书画的模样可真是天差地别。 顾文杰没有反驳,反而气势减弱了。“父亲没同意,还被我气的没站稳从马车上摔下来了……” “……原来是你,罢了,这一棋算是废了。大姐姐说皇后欲在京中贵女中选几位名分贵重闺英规秀的姑娘做长公主的伴读。” 顾文杰疑惑道:“若是选伴读,虽说不用气质美如兰,但也求个才华馥比仙……皇后这是何意?” 刘氏还生着气,转过身不搭理顾文杰。 顾文杰见状,坐到刘氏身边,轻轻摩挲刘氏的腰,耳语道:“夫人可愿为你的枕边人解惑?” “皇后这是醉翁之意不在酒,而在给太子物色太子妃呢。”刘氏哪经得住这般柔情,身子早就软了,语气缓和了许多。 “如今柔儿也到了议婚的年纪了,要是有什么外室私生子的丑事流传出去,坏了她的名声,碍了我儿的太子妃之路……” “夫人在说什么昏话,从始至终,从今往后,我的身心都只有夫人才拥有。” “你可舍得外边儿的莺莺燕燕?”刘氏轻哼道。 “太子妃和嫡长孙相比,孰轻孰重我还是能分得清的。” 顾文杰将刘氏搂着在耳边轻轻吹气,逗得刘氏身子发烫,“况且柔儿可是我与夫人的独生女,我们不指望他难道指望那个商贾出身刚刚落地的小娃娃吗?只要柔儿能当上太子妃,我们大房自是千好万好。你姐姐素日与皇后交好,可得托她在圣上和皇后面前多美言几句。” “说来也怪,从前也不见姐姐与皇后有多亲近,自从姐姐自请携三皇子出宫居住后,两人倒是亲热起来了。” “别管她们亲不亲热了,娘子可愿意跟相公亲热亲热……” 西院正在亲热着呢,东院也个个都喜笑颜开。 “恭喜三弟三弟妹喜得嫡子,我呀,可算是再也不用听老太太的说教了!天天说我生不出来,这也不是我一个人的事呀,还不得讲究个男女搭配干活不累嘛!” 顾家二夫人叶氏是个直爽性子,向来看不惯大夫人娇柔做作的装腔拿调。 “你害不害臊,小点声,别吓着我小侄子了。”二公子顾文谦虽资质平平,但为人情绪稳定,温顺谦和,与叶氏倒是性格互补。 “男子汉大豆腐!哪能轻易被吓到!” 顾文谦听得眉开眼笑,“夫人,那是男子汉大丈夫……” “大家能听得明白不就成了,不必拘泥于这些犄角旮旯。” 叶氏脸一红,也不知是被纠正的害了羞还是见到夫君满脸的宠溺笑意害了羞。 “要我说,以后小侄子不如就送到我家去,让我父亲大人亲自教导他从武从军,精忠报国!”叶氏兴奋道。 “二嫂嫂,我也是从军的……”顾文博微笑着打断了嫂嫂的激情澎湃。 “……哈哈,那当我没说!” 第2章 风雪终章 送走二伯父一家,顾宛青窝在榻上出神。 今日发生了好多事,上午被日常挤兑,下午差点就要失去母亲和弟弟,万幸宁王殿下愿意出手相助,凌晨抱着自己的亲弟弟,心里既喜悦也害怕。 平日父亲母亲由于驻军在外,常不在府中。 顾宛青虽厌烦这太师府的条条框框,但也得装出个乖巧模样守拙慎言,努力维持着的小透明人设就是为了护住三房的平平安安,万事顺遂。 可如今弟弟的到来,表面上是阖府之喜,背地里却是让三房成为了众矢之的。 太医为何迟迟不来,祖父是为何生的病。顾宛青在顾家尚且装得这么辛苦,幼弟的将来又当如何? “不想了!见招拆招!等我发财了,管他什么狗屁倒灶的顾太师府,我命由我不由天!” 顾宛青站在床榻上,单手指天,“老天爷,你可要听清楚了,我可不是开玩笑的!大财发不了的话小财也勉强接受。” “姑娘,老爷那边来人差你过去。”小冬对自家姑娘私下神神叨叨的样子已经司空见惯,见怪不怪地说道。 去玉凉斋的路上,顾宛青想了千百种祖父要见她的理由。 顾老太师在朝中素有清高之名,私交甚少,平日在府中言语不多,对着晚辈们也多是板着脸,眉毛又粗又长,显得有些凶相。 但也是他告诉顾宛青,不论是对男子还是女子而言,读书都是必须的。读书可以明事理,知荣耻,而后内敛。要读书,却不要功利性地读书。 不知道拐了几个弯,穿过几条廊。顾宛青到了祖父的院子。 一左一右两间主屋,陈设建筑却大不相同。 右边大气精致,就连门前的小丫头穿的也非寻常下人能使得上的布料。左边房舍空阔,摆设也古朴简单,除了必要的家具,其他古玩摆件一应全无。 顾宛青站在中间,好似站在了明暗交界线上。 顾宛青还未出世时,祖父顾元昊祖母王氏便已分房而住。 王氏祖母原是先太后侄子令国公家嫡女,与祖父的亲事是由长辈们一手定下操办的。王氏见顾元昊生的明朗俊秀,又才华斐然,自是无有不依的。 婚后王氏喜好奢华、争强好胜的性子令顾元昊十分不喜,两人更是从来都是说不到一处去的。 顾元昊虽不喜这位妻子,但却是个有责任心的好男人,几十年来相敬如宾,也未曾纳妾。 既然说不到一处去,那便少说话。既然看不惯王氏的行为做派,那便分房而住。 “老爷,四姑娘来了。”老太师点点头,示意让顾宛青进来。 顾宛青被小厮来福引入房里,就见祖父正歪歪躺在炕上,炕边放着个紫檀木小条几,几上摆着冒着悠悠热气的汤药。地上却倒着一个和周遭摆设都不符合的鎏金镶翠的银丝碳暖炉,炉里的碳都倒了出来,洒在地上,黑漆漆的,一旁的丫鬟正收拾着。 见祖父如此虚弱,顾宛青鼻头一酸。 “祖父可还安好?孙女本想趁您睡了再来看看。”顾宛青坐在炕边,强忍泪意。 “青丫头别怕,我老了,终有这么一天。”老太师声弱,摆摆手示意下人都退下。 “我知道,你是在怀疑祖父的病是从何而来的。” 顾宛青静静地说,“青儿也知道,存着这种猜想实是大不孝。” “从你祖母联合着大房的人将我小厨房里的人换了一半,我就猜到了……可是这一辈子,也算是我对不起她……” 老太师自顾自地端起汤药,顾宛青起身接过,“祖父,让我来吧。” “今晨散朝,我与你大伯父同轿而归……” 晨光熹微,宫门外的青石板路上浮着一层薄雾。 老太师的朱红官轿缓缓驶出皇城,轿帘低垂,里头熏着安神的沉水香。轿内,老太师闭目养神,官袍上的仙鹤纹在昏暗中泛着银光,顾文杰跪坐在侧,攥紧了衣摆。 “父亲……”顾文杰喉结滚动,声音闷在轿厢的檀香里,“今日大理寺审了一桩宗族案,说是庶子袭爵竟得了圣上默许。” 老太师眼皮未抬,拇指摩挲着翡翠扳指:“有话直说。” “儿子想着,将外头那对母子……” 顾文杰猛地抬头,正撞上父亲骤然睁开的眼,那目光如淬了冰的刀,刺得他脊背发凉,“到底是顾家的种,总比过继旁支强!” 啪!老太师一掌劈在紫檀轿栏上,雕着如意纹的扶手应声裂开细缝:“混账东西!你当太师府的匾额是菜市口的幌子,什么腌臜货色都能挂上去?!” 轿子陡然一晃,抬轿的仆从慌忙放稳,却听里头传来一声闷响。 老太师已撑着矮几起身,苍白的脸涨红,官帽上的东珠簌簌乱颤:“当年你偷养外室,老夫亲手打断你三根藤条!如今你倒是好了伤疤忘了疼,要迎那娼妓进门,可是嫌我顾家门楣太干净?!” “可那孩子毕竟是我的亲生骨肉!”顾文杰梗着脖子嚷,“总好过三房那商贾袁氏肚子里不知男女——” 噗!血雾溅在杏黄轿帘上,老太师晃了晃,绣着江崖海水纹的袍角扫翻了鎏金暖炉。 轿外忽地响起马匹嘶鸣,原是车夫被变故惊了缰绳。轿帘掀翻的刹那,老太师踉跄跌出,皂靴刚沾地便踩中滚落的炭块,整个人如枯叶般摔在青石板上。 “父亲!快传太医!” 顾文杰连滚带爬扑出来,却见老太师染血的手指死死抠住地缝,浑浊的眼盯着宫墙飞檐上那对嘲风兽,头已重重磕在石阶,金丝官帽滚出丈远,露出满头霜雪似的白发。 得知祖父突然病倒真相的一瞬间,顾宛青并未表现出意料中的歇斯底里,但眼底的神情却变得愈发冰冷。 “我自知时日无多。”老太师枯枝般的手指轻轻划过紫檀案几。 “幸而你母亲今日有惊无险。”老太师抬眼,“青丫头,你素来是个沉稳有主见的。依你之见,你的这个弟弟,将来可否承袭太师府的基业。” “祖父请三思。今日父亲曾向祖母大伯父请求让太医前去为母亲诊治,却迟迟未见太医前来,所为何来。弟弟尚是襁褓婴儿,便无妄遭此一劫。” 顾宛青听闻,握着药碗的手指骤然收紧,青瓷碗沿在烛火下泛起冷光。 “幸而得宁王殿下相助,派黄嬷嬷前来为母亲接生。否则后果并将不堪设想。” “宁王?苏贵妃尚在世时,他倒还是个勤勉好学、稳重守礼的孩子,每日散学都追着我谈古论今,可如今……罢了,他也算是对咱们顾家有恩,你要记着这份恩情。”老太师道。 “是。”顾宛青顿了顿,“依孙女之见,祖父不如将管家权仍由大房继承,其余产业应按大房、二房和三房的次序传承。” “父亲母亲常年不在京中,母亲更是出身商贾,三房实是不缺银两将用。”顾宛青道。 “祖父便可将家中最不值钱的铺面田地交给三房,一是为了不招大房惹眼,二是弟弟将来若是争气,亦可靠自己的努力为顾家光耀门楣,不必拘于府中,陷入这永无休止的勾心斗角之中。” “物物而不物于物,不执着于外物,就不会被外物所奴役。” 自顾宛青走后,老太师摩挲着翡翠扳指,喃喃道:“物物而不物于物……” 玉凉斋内鸦雀无声,各房众人分两侧而立。 顾老太师枯瘦的手指划过族谱,在袁氏新添的"顾承业"三字上略略停留了一会,道:"自我走后,府内诸事仍由大房主持,城西十三间绸缎庄归大房,通州码头归二房。"话音陡然转轻,"至于三房..." 刘氏绞着帕子的手骤然松开,眼见老太师颤巍巍指向西北荒芜之地,唇角扬起讥诮弧度。 “三房常年不在京中,便将边境那几间铺面留给他们吧。” 顾宛青听闻,心中的石头总算是落了地。 腊月初十,老太师一点点地消瘦,一点点地憔悴,最终不漏痕迹地在冬的萧瑟中,走向了生命的终点。 老太师的追悼会上,宾朋满座。圣上亦派受过老太师教导的皇子们前来顾府慰问。 太子李景琰扶着内侍的手下辇时,指尖在轿厢的螭龙纹上顿了顿。 他望着顾府门前新换的白灯笼,忽然轻叹:"孤少时在御书房顽劣,还是太师用戒尺教会孤''情乱失智''四字何意。" "顾大人节哀。"顾文杰听闻刚要再拜,却被太子虚扶住臂弯。李景琰的目光扫过灵前乌压压的人群,掠过顾宛柔投来的含情脉脉,在三姑娘顾宛宁发间素银簪稍作停留。 顾宛宁跪在灵柩东北角的阴影里,素麻孝服裹着单薄肩头,纤弱的身影被暮色笼罩,显得格外温柔。 顾宛宁抬眸看了一眼,李景琰逆光而立,昏黄的微光笼罩,眉宇间少了几分冷冽。 二人远远对视,顾宛宁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双颊染上一片粉晕。 "三姑娘的簪子倒是别致。"太子接过执事太监递来的三炷香,状似无意道。太子的突然关心,惊得顾宛宁往后瑟缩半寸,却让藏在孝服领口的朱砂痣露了出来。 顾宛柔见此,绞着帕子的手背暴起青筋。 "回殿下,是祖父临终前赠予宛宁。"顾宛宁声音轻得像飘落的雪花。 雪花轻轻掠过李景琰的心,泛起一片波澜。 第3章 合欢香尽 “四姑娘节哀。”顾宛青刚踏出房门,身后便响起了如沁入冰水般透彻的嗓音。虽是关心,却冰冷的没有一丝温度。 男子乌发浓稠如墨,双眸狭长,唇色殷红。身着玄色大氅,魁梧高大,瞳孔微沉,正细细端详着顾宛青。 顾宛青见男子身边站着的小厮是富贵,心下了然。 “臣女深谢殿下当日救命之恩。”顾宛青深深福了个礼,眼角瞥见李景瑜腰间挂着的青玉,眉间一蹙。 “四姑娘不必客气,老太师亦是我的恩师,他的独孙我如何能够见死不救。”虽是关切之语,却不带丝毫感情。 “殿下是臣女的恩人,祖父自幼便教导臣女知恩图报。” “臣女有一事想禀告。殿下可否到旁一听。”顾宛青壮着胆子,离这个压迫感十足的男人站得近了近。 李景瑜见她言辞切切,虽疑惑此人意欲何为,可还是随着顾宛青到了廊下。 “不知殿下腰间这枚青玉是从何而来?” “是本王亡母遗物。”李景瑜眉头一皱,冷声道。 顾宛青一惊,忙福礼道,“臣女不知,无意冒犯殿下,还望殿下恕罪。” 顾宛青见宁王没有深究的意思,遂俯首正色道,“陛下这枚青玉,种水上佳,且纹理和雕刻的手法特别,应是墨洛国所产。但是此玉眼见尺寸和重量却不和谐,依臣女愚见,应为中空之物。” 李景瑜少有的愣了神。 “臣女此言也只是猜测,但殿下即为臣女的恩人……臣女认为,对恩人怎么也得做到一个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本王知道了,你先下去吧。” 顾宛青之所以为三房求得最少份额的产业,一是为了保住三房,二是顾宛青实在是不缺银子缴用。 许是继承了母家的经商天赋,顾宛青分别于东、西市经营着若干商铺。做的多是销往西域的买卖,仗着一手不俗画技和营销手段,生意实在是不错。 本想着赚够了银两便带着父亲母亲与顾府分府别住。 可父亲此次回京,是带着军功回来的,圣上早已赐下了西市南边沁色路的将军府供三房一家居住。顾宛柔却也乐见其成,这可是给她省好大一笔银子。 顾宛柔没有什么大志,脑袋里一门子发财之道。本是闲来无事时画上两笔供自己吃喝,不曾想这些西域人士对她的画作如此痴迷,不惜哄抬物价、溢价购买。 于是,顾宛柔先是在西市盘下了一家不大的店面,做着自己的独家经销商。 此店便叫青玉阁。 掌柜的名叫雀生,家里人都没了,本是活不下去了,到庙里讨食,却被小僧以不可阻碍贵人朝拜之由赶出寺庙。 恰巧被顾宛柔见到,“连和尚都不愿意救你。” 顾宛柔向他伸出手,“跟我走吧。” 后来便安排他照看着店面,雀生是个知恩图报的人,也细心能干,不到一年,青玉阁便在京中占了五家店面。成为了全京城最大的对外贸易中心。 “一人吃饱全家不饿。”便是顾宛柔的生活宗旨。现在确确实实是饿不着了。 除夕之夜,显阳殿中以椒涂壁,雕栏华著,薄澈若无的轻纱绣帘随风飘动。宫阙深窈处盘龙舞凤的秀筑陈设若隐若现。 “安乐生辰将至,可想好要什么礼物没有啊。”,殿内的金漆雕龙宝座上坐着的显帝微笑道。 琉璃宫灯在鎏金穹顶下投出斑斓光影,李安乐望着食案上那盏雪蛤燕窝羹——这是今岁墨洛进贡的极品,统共只得三盏,此刻帝后与她的玉案前各摆着一盏温润如玉的白瓷。 "安乐这身蹙金绣鸾袍,倒比太子的团龙纹更衬这除夕的喜气。"皇帝笑着将象牙箸搁在五福捧寿筷枕上,眼角笑纹里盛着二十年如一日的宠溺。 他身侧韦皇后执壶的手微微一颤,鎏金壶嘴溢出的屠苏酒在龙袍袖口洇出暗痕。 李安乐扶着嵌宝金护甲起身,九翟冠垂珠随着动作在烛火中划出星河:"儿臣斗胆,想向父皇讨个生辰礼。"余光瞥见太子正夹给李景瑜一块炙鹿肉,玉冠下眉眼温润的令人憎恶。 皇帝接过掌印太监呈上的紫檀木匣,匣中躺着支和田玉雕的九凤衔日笔:"你上月批的盐税折子甚好,这杆..." "儿臣想求父皇封儿臣为皇太女。"清凌凌的声音劈开丝竹,乐坊的《万年欢》戛然而止。三皇子筷间鹿肉"啪"地掉进霁蓝釉盘中,溅起的酱汁污了太子杏黄蟒袍。 皇帝抚触玉笔的手指蓦地收紧,青白玉凤首在掌心硌出深痕。 "安乐!"韦皇后呵斥道。 "父皇教儿臣读的《帝范》有言,立储首重贤能。"她忽然从袖中取出泛黄的奏折,二十年前朱批"安乐聪慧类朕"的字迹刺得皇帝瞳孔骤缩。 满殿抽气声中,皇帝竟低笑起来。· "容朕再议。"皇帝顿了顿,取下颈间伽楠香朝珠戴在昭宁腕间,一百零八颗沉香木珠还带着帝王体温,"正月十五上元节,朕带你登永定门赏灯。" 安乐的指尖划过白玉栏杆,寒露在鎏金护甲上凝成细珠。她望着显阳殿外飘落的细雪,耳畔犹自回响着两个时辰前皇帝说的那句"容朕再议"。 "殿下,金丝燕窝煨好了。"顾宛柔捧着掐丝珐琅食盒跪在阶下,藕荷色宫装衬得她眉眼愈发温顺。 安乐的目光掠过她发间新戴的东珠步摇——这是三日前母后赐下的,母后表面上给她寻了个伴读,实则是在物色太子妃人选。 不过瞧着太子哥哥对这个顾家大姑娘总是态度平平。 顾家本打算只送顾宛柔一人进宫,太子却是求到了父皇面前,将顾家三姑娘顾宛宁也送进宫来了。 "起来罢。"昭宁接过瓷盏,看着琥珀色的汤羹泛起涟漪,"听说太子带病还仍与阁老们议事到戌时?" "是,陛下夸赞太子殿下勤政,特赐了貂裘。"顾宛柔话音未落,鎏金盏已重重磕在案几上。殿内沉香陡然一滞,捧着铜雀灯台的宫女们齐刷刷跪倒。 昭宁忽又轻笑出声,道:"顾家这回的买一送一,想必你心中甚是不忿吧?" “本宫听闻父皇欲成全你三妹妹和太子哥哥的良缘,而将你赐婚给三皇子。” 顾宛柔听闻,手指攥得青白。“哦,对了,说来三弟弟也是你的亲表哥呢,这种亲上加亲的好事,本宫自然是要恭喜你的。” 安乐满意地看到那双杏眼里闪过暗芒。 安乐忽而靠近顾宛柔,轻声道:“可若是大姑娘对这婚事不满意,本宫倒是有一法子……” "听说赤璃新贡的合欢香能安神,明日你去东宫侍疾时,可给太子点上。" 月光像淬毒的银针,刺在顾宛柔颤抖的指尖。她望向铜炉里袅袅升起的青烟,听见身后太子翻阅奏折的沙沙声渐渐迟缓。 当鎏金香囊坠地的脆响传来时,菱花窗外的梅林恰到好处地响起巡夜侍卫的脚步声。 "逆子!"皇帝的龙纹皂靴碾过散落的奏章,瞪着榻上衣衫不整的两人。 太子脸上仍染着合欢香所致的红晕,正要开口,却见顾宛柔攥着撕裂的衣襟哭道:"臣女原是在梅林为陛下折枝祈福,谁知太子殿下他……" 话音未落,一枚蟠龙玉佩从凌乱的锦被中滑落——正是去岁万寿节皇帝亲赐太子的。 安乐站在垂花门后,冷笑着听着殿内此起彼伏的玉器碎裂声。 “公主若想成事,还需再添一把火。”驸马王钰从后面搂住安乐的腰身。 "殿下可知赤璃国近日起了时疫?"王钰的声音像浸了蜜的鸩酒,薄唇擦过她耳畔东珠。 烛火忽然爆了个灯花,映亮王钰眼尾用朱砂描摹的泪痣。 这位宰相独子裹着银丝亵衣,发丝用银簪随意束起。 他的指甲划过羊皮地图,在赤璃国位置戳出个窟窿:"他们国师已炼出解药,若是这疫病‘不慎’传到陇西..." 安乐听闻,猛地攥住他咽喉,嵌宝护甲在瓷白肌肤上压出红痕:"你当本宫是屠城灭国的昏君?"她分明看见王钰喉结在自己掌心颤动,狭长的眼眸颤抖,却是享受起了他对她的惧怕。 "咳咳...殿下明鉴。"王钰就着她掐握的姿势仰头, "正月二十陇右军换防,守将郭仪是受了殿下恩惠的斜封官,自是唯殿下命是从。"安乐听闻,松开手。 王钰忽然含住安乐腰间玉佩的流苏,舌尖卷着金线呢喃:"三万石军粮在凉州驿站停了五日,正巧与赤璃商队同仓..." 见安乐仍在犹豫,王钰道:"殿下且看这水晶镜。"王钰忽然扯开衣襟,心口处狰狞的箭伤随着呼吸起伏,"那年瓦剌围城,臣这身子挡了您三支狼牙箭。" 他握着昭宁的手按在伤疤上,肌肤相触处传来不正常的热度。 "如今臣愿再当一回盾牌。"他蘸着酒液在案上画出瘟疫扩散的路线,"恶名由臣来背,史书工笔只会记载长公主献药救民的功德。" 忽又轻笑:"自然,若事败...臣这祸水总得有个沉塘的结局。" 烛火将两人身影投在《江山万里图》上,二人扭曲的影子正好扼住地图中的皇陵咽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