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针脚与经卷》 第1章 第 1 章 梅雨季的温州像被泡在湿漉漉的棉絮里,空气里弥漫着挥之不去的咸腥水汽。周叙踩着积水穿过蒲鞋市巷弄,帆布鞋的鞋底早已被浸透,冰凉的水顺着鞋帮往脚踝里钻。巷口的阿婆正坐在竹椅上摘杨梅,紫红色的果汁染紫了指缝,见她走过,扬手递来一颗:“小叙,今天的东魁甜得很。” 周叙停下脚步,从帆布包里摸出两瓣橘子递过去,这是她早上在菜市场捡的摊贩丢弃的瑕疵品。“阿婆,我不爱吃甜的。” 她的声音带着刚睡醒的沙哑,眼角还沾着点昨晚没卸干净的睫毛膏。 阿婆接过橘子,目光落在她颈间晃动的玉佛上,叹了口气:“又去妙果寺了?你这孩子,心事重得压弯了腰。” 巷弄深处传来麻将牌碰撞的脆响,混着谁家收音机里播放的瓯剧《高机与吴三春》,周叙低头笑了笑,转身继续往前走。 帆布包里的香灰用黄纸小心包着,边角被汗水浸得发潮。上周她去妙果寺,住持摸着念珠说:“你父亲的业障,要靠你自身的福报化解。” 可她总觉得,那更像句安慰人的空话。十六岁那年,父亲把母亲推搡到煤球炉上时,佛祖也没显过灵。 手机在裤兜里震动起来,屏幕上跳跃的 “妈” 字像根烧红的针。周叙走到拆迁区断墙后接起,母亲的哭声裹着电流刺进耳朵:“小叙啊,你弟在十八家赌场又输了三万!人家发来了照片,他被捆在铁椅子上,嘴角全是血……” “我没钱了。” 周叙打断她,声音寒凉得像入了冬的瓯江水。上个月刚替弟弟还了两万赌债,那是她跑了三个月龙套,每天只睡四小时攒下的。 “你怎么能没钱!” 母亲的声音陡然尖利,“你不是在拍那个什么宣传片吗?就不能跟老板预支?你弟可是你唯一的弟弟!” 背景音里突然炸响玻璃破碎的声音,接着是弟弟含糊的骂娘声。周叙捏着手机的指节泛白,断墙上的裂缝里还卡着半片旧报纸,日期是三年前的 —— 那天她把父亲送进了看守所。 “我想想办法。” 她挂了电话,望着远处江心屿的双塔。晨钟刚过七点,蝉鸣已经在法国梧桐上织成密网,她从帆布包里摸出《心经》小册子,指尖划过 “观自在菩萨” 几个字,喉头发紧。 许沉川的缝纫机踏板发出 “咔嗒咔嗒” 的声响,针脚在牛仔布上连成细密的线。梧田街道的许氏服装厂已经有三十年历史,车间里的吊扇还是上世纪九十年代的款式,转动时发出快要散架的嗡鸣。他额角的汗珠滴在布料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水渍。 “小许总,这批服装的裤脚线歪了半公分。” 质检员把一堆裤子摔在他面前的裁床上,语气里的嘲讽像针一样扎人。旁边的缝纫女工们低着头偷笑,有人故意把缝纫机踩得震天响。 许沉川没抬头,拿起剪刀拆开线迹。三年前他提出要做原创设计师品牌时,父亲把合同摔在他脸上:“先在流水线上踩够一万条裤子再说。” 如今他踩够了三万条,父亲依旧每天锁着设计部的门,给他的 “工资” 是每月两千块的零花钱,还得看母亲的脸色才能拿到。 牛仔裤口袋里的手机震动起来,屏幕上跳出 “苏晴” 两个字时,他的手指顿了顿。车间外的空地上,几个穿校服的孩子正在踢毽子,恍惚间和二十年前重合 —— 扎着羊角辫的苏晴总爱抢他的毽子,然后躲进车间的棉絮堆里,他和妹妹许雨桐、沈墨几个人要翻遍堆成山的布料才能找到她。 “沉川?” 苏晴的声音透过听筒传来,带着罗马清晨的凉意,“我下周回温州。” “嗯。” 许沉川把线头咬断,“需要我去接吗?” “不用啦,我爸妈会来。” 她轻笑起来,“伯父说设计部缺个打版师,让我先帮忙盯着。” 许沉川望着窗外的教堂尖顶,小时候他们总在做完礼拜后,偷偷溜进教堂后院的葡萄架下分糖吃。苏晴的母亲是虔诚的天主教徒,每次都会给他们带意大利硬糖。“挺好的。” 他尽量让语气听起来平淡。 “对了,” 苏晴的声音低了些,“我在佛罗伦萨看到有家面料厂在招合作方,你的设计稿……” “先不说了,要出货了。” 他匆匆挂了电话,主管的哨声已经在车间门口炸响。十字架项链从工服领口滑出来,上面还沾着几根蓝色的线头。他把项链塞回去时,指尖触到冰冷的金属,像触到小时候教堂里的大理石圣像。 周叙的出租屋在仓桥街的老楼里,楼梯扶手积着厚厚的油垢,三楼的公用厕所总是飘着馊味。她推开门,一股檀香味扑面而来 —— 窗台上的佛龛摆着三尊小佛像,香炉里的三炷香正烧到三分之一。 墙上贴着从报纸上剪下来的试镜信息,最新的那张用红笔圈着:“许氏女装品牌宣传片女主角,要求:20-25 岁,有韧劲,会说英语。” 这是她昨天在劳务市场的布告栏上看到的,联系人电话打过去时,对方说老板特别强调要 “能吃苦的本地姑娘”。 她对着镜子把头发梳成马尾,额角的碎发用发胶固定住。镜子边缘贴着张全家福,照片上十岁的她站在中间,父亲搂着母亲的肩,弟弟还是个胖嘟嘟的小孩。那是父亲最后一次戒赌成功时拍的,后来照片被母亲撕得只剩这一角。 手机响了,是剧组副导演:“周叙是吧?下午三点到许氏服装厂试镜,记得穿素净点。” “好的,谢谢导演。” 她挂了电话,从床底下拖出纸箱,翻出唯一一条没起球的棉布裙子。裙子是去年在换季清仓时买的,四十块钱,领口处还有块没洗干净的油渍。她往油渍上拍了点遮瑕膏,对着镜子扯出个笑 —— 镜头喜欢这样的表情,看起来既倔强又无害。 下午两点半,周叙站在许氏服装厂门口。灰色的厂房墙面上,“诚信经营” 四个红漆字被雨水泡得发乌,门口的传达室大爷正趴在桌上打盹,收音机里放着《温州一家人》的主题曲。 她推开门时,铁链摩擦的声音惊醒了大爷:“找谁?” “我来试镜的。” “哦,进去吧,车间二楼。” 大爷指了指楼梯,目光在她的棉布裙子上停了两秒。 二楼的临时摄影棚里已经有五个姑娘在等着,个个穿着精致的连衣裙,其中一个正拿着小镜子补口红。周叙找了个角落的塑料凳坐下,帆布包放在腿上,里面装着她打印好的简历 —— 其实只有半页纸,写着 “周叙,23 岁,参演过《老街》群演,《温州故事》女三号”。 “你也是来试镜的?” 旁边的女孩凑过来,身上的香水味很浓,“我听说这次的投资方就是许家老板,要是选上了,说不定能签公司呢。” 周叙笑了笑没说话。她知道自己没什么竞争力,长相只能算清秀,没上过专业的表演课,唯一的优势大概是能说一口流利的英文,还有副能吃苦的身子骨。 导演终于来了,是个戴眼镜的中年男人,手里拿着剧本:“今天试镜的片段是第七场,女主角在车间里打工,发现弟弟偷了货款,两人争吵的戏。” 姑娘们轮流上前表演,有的演得声嘶力竭,有的演得眼泪汪汪。轮到周叙时,她深吸一口气,走到临时搭的布景前 —— 那是堆着旧布料的角落,很像她家以前的储藏室。 “开始。” 周叙拿起一把剪刀,假装在剪线头。当 “弟弟”缩着脖子出现时,她的肩膀几不可察地抖了一下,不是害怕,是厌恶。 “姐,借我点钱。” 场务的台词说得结结巴巴。 周叙没抬头,声音平得像死水:“没有。” “我真的急用!” 她猛地放下剪刀,眼里没有泪,只有红血丝:“你上次欠的五千还没还。” “那是意外!” “意外?” 她笑了一声,笑声里全是碎玻璃,“从你十五岁偷邻居的存折开始,哪次不是意外?” 她上前一步,逼近场务,“我告诉你周明,这个月的工资是给妈交手术费的,你敢动一分,我就敢把你送进派出所。” 最后一个字说完时,她的手还指着场务的鼻子,指尖在抖。导演愣了几秒,突然拍手:“好!就是这种劲儿!” 周叙还没缓过神,就看到一个穿工装的男人站在摄影棚门口。他很高,肩膀宽阔,额角还带着点油污,手里拿着一卷卷尺,目光正落在她身上。 “许经理,您怎么来了?” 导演立刻迎上去,态度恭敬得过分。 许沉川没理导演,视线扫过周叙颈间的玉佛:“周小姐对佛教很有研究?” 周叙这才注意到他工装口袋里露出的书角,是本《圣经》。她拢了拢领口:“谈不上研究,求个心安。” “心安不是求来的。” 他淡淡说完,转身对导演,“样衣做好了,试镜结束让演员去试穿。” 试穿样衣时出了岔子。场务端来一碟冰粉,说是许经理让给大家解暑的。周叙早上只喝了碗白粥,饿得胃发慌,拿起勺子就吃了两口。冰粉里混着椰奶的甜香,她突然觉得喉咙发紧,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 “这冰粉里有糯米?” 她抓住旁边女孩的手,声音发颤。 “是啊,糯米冰粉。” 女孩不明所以。 周叙的视线开始模糊,喉咙里像有无数根针在扎,她想站起来找水,腿却软得不听使唤。倒下的瞬间,她感觉有人扶住了自己,带着机油味的手掌托在她的后颈,冰凉的金属划过她的脸颊 —— 是那枚十字架。 “快叫救护车!” 许沉川的声音听起来很远,“她对糯米过敏!” 周叙在颠簸的救护车里醒过一次,看见许沉川正用剪刀剪她的袖子,他的工服上沾着她吐的秽物。她想推开他,却连抬手指的力气都没有,只能任由他把撕开的工服下摆缠在她的脖子上。 “别乱动。” 他按住她的肩膀,语气比在摄影棚时柔和。 附一医的急诊室灯火通明。沈墨摘下听诊器,眉头紧锁:“喉头水肿,再晚送来半小时就窒息了。” 他瞥了眼站在角落的许沉川,“你这当老板的怎么回事?不知道演员有过敏史?” “是我的疏忽。” 许沉川的工服还没换,上面的油渍和周叙的呕吐物混在一起,“她情况怎么样?” “输液观察一晚。” 沈墨在病历本上写字,“对了,雨桐让你晚上回家吃饭,你妈炖了鸽子汤。” 许沉川没应声,目光落在病床上。周叙睡着了,眉头还皱着,嘴角有干涸的白色痕迹。阳光透过窗户照在她颈间的玉佛上,折射出细碎的光。 傍晚时,周叙的母亲带着弟弟找来了。许沉川刚从外面买了粥回来,就看见周母扑在病床前哭:“小叙你吓死妈了!” 弟弟周明站在后面,眼神躲闪,手里还攥着个没开封的烟盒。 “医生说她得住院。” 许沉川把粥放在床头柜上。 周母这才注意到他,上下打量着他的工装:“你是?” “我是许氏服装厂的。” “哦!许老板!” 周母立刻换了副笑脸,“多亏您救了我们家小叙!那个…… 小叙的片酬……” 周叙突然睁开眼,声音沙哑:“妈。” “小叙你醒了!” 周母凑过去,“你弟在外面欠了三万,人家说明天不还就……” “我说了我没钱。” 周叙别过脸,眼眶泛红。 “你怎么这么犟!” 周母急了,“许老板就在这儿,你跟他预支点怎么了?都是熟人!” “我不借。” 周叙的声音很轻,却带着股狠劲,“要还你们自己还。” “你个死丫头!” 周母扬手就要打,被许沉川拦住了。 “阿姨,她刚抢救过来。” 他把周母拉到走廊,“钱的事我可以先垫,但我有条件。” 周母立刻点头:“您说您说!” “让她把宣传片拍完,片酬我按双倍算,抵债。” 许沉川望着病房里周叙紧绷的侧脸,“还有,别再让你儿子去赌场了。” 周母千恩万谢地拉着周明走了,走廊里终于安静下来。许沉川靠在栏杆上,掏出手机,苏晴的消息躺在屏幕上:“我到机场了,看到好多熟悉的广告牌。” 他回了个 “欢迎回家”,抬头望见妙果寺的方向。暮色中的寺庙轮廓模糊,隐约能看到飞檐上的风铃。急诊室的灯光亮起来,和寺庙的灯火在夜空下遥遥相对。 深夜的瓯江涨潮了,江水拍打着防洪堤,发出沉闷的声响。许沉川站在栏杆前,手里捏着那支没点燃的烟。手机里有两条未读消息,一条是苏晴发来的:“明天去厂里看看?” 另一条是助理发来的:“周叙的试镜通过了,合同按您说的双倍片酬准备。” 江风带着水汽吹过来,他想起周叙倒下时的眼神,像受伤的小兽,倔强又绝望。佛牌的檀香味似乎还留在鼻尖,和车间的机油味、教堂的烛香味混在一起,形成一种奇怪的气息。 远处传来妙果寺的晚钟,十一点整。许沉川把烟扔进江里,十字架在月光下闪了一下。他突然很想知道,这个总把佛经揣在兜里的女孩,在无数个被家庭拖累的夜晚,是怎么熬过来的。 江水继续上涨,漫过岸边的鹅卵石,像要把所有秘密都淹没在黑暗里。但有些东西已经悄悄浮出水面,比如许沉川心里那点说不清道不明的在意,比如周叙在昏睡中无意识攥紧的拳头 —— 她还不知道,自己即将和这个在流水线上挣扎的男人,在温州这座潮湿的城市里,纠缠出一段漫长的缘分。 第2章 第 2 章 第二章:急诊室的月光 监护仪规律的滴答声在凌晨的病房里格外清晰,仿佛是时间缓慢流逝的刻度。周叙被喉咙撕裂般的刺痛唤醒,干燥的喉管每吞咽一下,都像是有无数细小的沙砾在摩擦。消毒水刺鼻的气味混合着空调出风口的冷意,将她包裹得严严实实。走廊传来护士推车轱辘的滚动声,混着远处电梯开合的提示音,在寂静的深夜里显得格外突兀。她摸索着床头的水杯,冰凉的杯壁沁着水珠,却发现床边多了个保温桶,掀开盖子,银耳羹的甜香混着枸杞的暗红在月光下晃动,氤氲的热气模糊了她的视线。 “醒了?” 清冷的男声从阴影里传来。周叙猛地抬头,见窗边站着个穿白大褂的男人,胸前别着“沈墨急诊主治”的名牌,腕间的银色腕表在月光下泛着冷光。他的身形挺拔,白大褂在月光勾勒下像是笼罩着一层银纱,转身时,下摆扬起,露出里面熨烫平整的衬衫领口,带着一种克制而疏离的气质。月光勾勒出他侧脸的轮廓,高挺的鼻梁和微抿的薄唇,透着医者特有的冷静,那双眼睛仿佛能看穿她所有的脆弱。 “你是……” 周叙声音沙哑,喉间像卡着碎玻璃,每说一个字都带着难以掩饰的痛苦,就连发声都牵扯着喉头的剧痛。 “许沉川的朋友,昨晚值班。” 沈墨走到病床边,动作轻柔却又带着专业的利落。他修长的手指搭在她腕间,指尖的温度透过皮肤传来,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暖意,仿佛在这冰冷的病房里注入了一点生机。“脉象虚浮,过敏引发的喉头水肿需要调养。” 他松开手时,周叙注意到他无名指上有道浅色的戒痕,很快被袖口遮住,那道痕迹如同一个未解的谜题,在她心里留下一丝疑惑,也让她对这个神秘的医生多了几分好奇。 保温桶下压着张便签,字迹凌厉,力透纸背:“沈医生帮忙熬的,喝完叫护工。——许沉川” 周叙攥着纸条,想起昨夜昏迷前那抹机油味,还有金属十字架划过脸颊的凉意。许沉川的身影在她脑海中闪过,那个在流水线上忙碌的普通厂老板,此刻却以这样的方式关心着她,一种陌生的情绪在她心底悄然滋生。她将纸条小心翼翼地叠好,放进枕头下,仿佛这是她在困境中收到的珍贵礼物。 清晨的阳光刺破云层时,带着几分锐利,斜斜地照进病房,在地面投下长长的光影。许沉川拎着袋早餐冲进病房,工装裤上还沾着未洗净的线头,额角沁着细密的汗珠,显然是匆忙赶来。他的呼吸有些急促,胸膛剧烈起伏,眼神中满是担忧。沈墨正在给周叙检查喉咙,手电筒的光束映出她红肿的舌根,那片红肿如同她生活中的困境,触目惊心。“再观察两天,” 沈墨摘下医用手套,语气平静而沉稳,“忌口糯米、海鲜,辛辣也别碰。” “知道了,谢谢沈医生。” 周叙低头搅着粥,白瓷碗上印着的卡通小熊被勺柄撞得左右摇晃,仿佛也在为她的处境而担忧。许沉川把袋里的药盒摊开在桌上,胃药、消炎药、润喉糖摆得整整齐齐,像极了他车间里码放的布料。他一边摆放,一边念叨着每种药的服用时间和剂量,那细致而专注的动作,每一个药盒的摆放都透着一种别样的温柔,让周叙心头微微一颤,仿佛有一股暖流涌过心间。 “下午会有位朋友来探病,” 许沉川突然开口,往粥里撒了点白糖,动作自然却又带着一丝不自在,眼神躲闪着不敢与周叙直视,“她刚从意大利回来,带了些当地的点心,你……” “我对很多东西都过敏。” 周叙打断他,声音比想象中更冷。窗外传来蝉鸣,一声接一声撞在玻璃上,仿佛是她内心烦躁的回响。她想起这些年因为过敏,错过的无数美食,也想起因为过敏,在生活中遭遇的种种不便和异样的眼光。沈墨收拾听诊器的动作顿了顿,目光在两人之间流转,那眼神像是看穿了一切,却又选择了沉默,仿佛在他眼中,这两人之间有着微妙的情感暗流。 苏晴是在黄昏时分到的,白色连衣裙沾着龙湾码头的海风气息,发丝被海风吹得微微凌乱,却更添了几分随性的美感。她怀里的百合花束还带着水珠,发间别着枚银色十字架发卡,与她颈间的宝格丽项链相得益彰。走进病房时,她的目光先落在许沉川身上,眼中闪过一丝惊喜和温柔,随即转向病床上的周叙,带着礼貌的询问:“这位是?” 那语气中带着恰到好处的距离感,既不失热情,又让人感到陌生。 许沉川连忙起身介绍:“这是周叙,我们宣传片的演员。这位是苏晴,我的……老朋友。” 他的声音在“老朋友”三个字上稍作停顿,仿佛在斟酌用词,又像是在掩饰什么。 周叙望着苏晴递来的礼盒,包装上印着繁复的意大利花纹,金色的烫边在灯光下闪闪发光,衬得自己帆布包里皱巴巴的橘子愈发寒酸——那是她早上在菜市场捡的摊贩丢弃的瑕疵品。苏晴的指甲修剪得圆润整齐,涂着淡粉色甲油,而她的指甲缝里还沾着昨天试镜时蹭到的颜料。许沉川站在两人中间,十字架项链从解开的领口滑出来,与苏晴发间的发卡遥遥相对,形成一种微妙的气场,仿佛在无声地诉说着他们之间深厚的渊源。 “你好,我是苏晴。” 苏晴的声音带着笑意,伸手想要握周叙的手,却注意到她打着点滴的手背,顺势将礼盒放在床头柜上,“听说你身体不适,一点心意。” 她的笑容优雅得体,却让周叙感到无比疏离,仿佛自己与这个精致的女人身处两个不同的世界。 “谢谢。” 周叙的回应简短而生疏,目光落在礼盒上,没敢抬头。她能感觉到苏晴的视线在自己颈间的玉佛上停留了一瞬,那目光并无恶意,却让她莫名有些局促。她下意识地将被子往上拉了拉,试图掩盖自己的不安。站在门框边的沈墨手里转着钢笔,眼神深邃而复杂,他似乎洞察了周叙的窘迫,却也只是默默站在一旁,白大褂口袋露出半截病历本,封皮上潦草写着“周叙”两个字,那字迹像是他不经意间留下的印记,此刻却随着病房里的沉默微微发烫。 深夜的附一医急诊室依旧灯火通明,白炽灯散发着刺目的光芒,消毒水的气味刺鼻而浓烈,混杂着血腥和药水的味道,让人喘不过气。沈墨盯着CT片,眉头拧成死结,目光中满是凝重。急救床轮子的声响由远及近,刺耳的声音打破了急诊室的寂静。周叙的母亲拖着满脸是血的周明冲进来,脸上写满了惊慌与恐惧,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医生!求求你救救我儿子!” 周明的左臂以诡异的角度扭曲着,嘴角还挂着血沫,眼神中充满了恐惧与懊悔:“姐……别告诉小叙……” 沈墨戴上橡胶手套,目光扫过周母手腕上的翡翠镯子——那是上周他在病房见过,周叙说要拿去当铺换钱的物件。此刻,那镯子在周母手腕上闪烁着冰冷的光芒,仿佛在嘲笑这一家人的命运。他心中涌起一股复杂的情绪,既有对周明的同情,也有对这家人遭遇的无奈。 缝合伤口时,周明突然抓住沈墨的手腕,力气大得惊人:“别让我姐知道是赌场的人……” 消毒水的气味混着血腥气漫开,沈墨想起白天周叙喝粥时小心翼翼的模样,想起她倔强的眼神和疲惫的面容,喉结动了动,心中涌起一股难以名状的情绪。他轻声安慰着周明,手上的动作却没有丝毫迟疑,熟练而迅速地处理着伤口,同时暗暗记下了“赌场”这个关键词。 凌晨三点,整座城市陷入沉睡,只有急诊室依旧忙碌。沈墨站在周叙病房外,透过门上的玻璃,看见她正对着月光抄写《心经》。台灯昏黄的光晕笼罩着她,发梢垂在侧脸,像幅褪色的水墨画。她的神情专注而虔诚,手中的笔在纸上缓缓移动,仿佛在书写着自己的心事。每一笔落下,都像是在倾诉着生活的艰辛和对未来的期许。沈墨摸出白大褂口袋里的手机,联系了在警局工作的同学,隐晦地打听十八家赌场的情况。 得到一些线索后,沈墨又给许沉川发了条消息:“你厂门口的赌场害得不少家庭破碎,有没有办法联合其他商户向街道反映?” 他知道许沉川只是普通厂老板,但相信众人拾柴火焰高,通过正规途径或许能解决问题。 许沉川的回复很快跳出来:“我明天就去问问其他老板,再准备些材料。” 沈墨望着屏幕上的光标闪烁,又打下一行字,最终全部删除。他想起五年前的雨夜,也是在这家医院,他亲手给许雨桐戴上婚戒,看着她无名指上的疤痕——那是年少时在服装厂被机器划伤的印记。时光飞逝,曾经的少年们都已长大,各自背负着不同的命运,而他,也在这岁月的洪流中,坚守着自己的责任和信念。 周叙出院那天,阳光明媚,却无法驱散她心中的阴霾。许沉川开着辆老款沃尔沃来接,车后座堆满设计稿,牛皮纸袋上画着未完成的童装款式,领口处别着枚银色十字架的草图。“去厂里签合同?” 他发动车子,车载电台正在播放《温州一家人》的插曲,熟悉的旋律在车内回荡,勾起了周叙对未来的一丝期待。但她的心中依然忐忑,不知道这份工作能否真正改变自己的命运,又会面临怎样的挑战。 服装厂车间依旧嘈杂,缝纫机声像密集的鼓点,震得人耳膜生疼,空气中弥漫着布料的纤维和机油的味道。周叙跟着许沉川穿过裁床区,布料边角扫过她的小腿,带来一阵轻微的痒意。设计部的门虚掩着,隐约传来翻纸页的声音。推开门的瞬间,她看见苏晴正拿着卷尺比对设计图,许沉川走过去时,两人低声交谈着什么,侧脸的轮廓在阳光下显得柔和。那亲密的交谈场景,让周叙心中泛起一丝酸涩,仿佛自己是个多余的闯入者。 听到动静,苏晴转过身,脸上露出礼貌的微笑:“周叙来了。” 她的语气比在病房时自然些,却依旧带着初识的距离感。她上下打量着周叙,眼神中带着一丝审视,仿佛在评估这个女孩能否胜任宣传片的拍摄。 周叙弯腰捡起被风吹落在地的设计图,瞥见纸上的签名“Lucia”——字迹娟秀,和苏晴本人一样透着精致。许沉川递来的合同放在裁剪台上,双倍片酬的数字刺得她眼睛发疼。那数字仿佛是一种诱惑,却也让她感到不安,她不知道这份工作会给她带来怎样的改变,更不知道自己能否承受住背后的压力。 “拍摄从下周开始,” 许沉川把钢笔塞进她手里,眼神中带着一丝期待,“住厂里宿舍吧,安全。” 周叙签下名字,墨迹在“周叙”二字上晕开,像滴落在宣纸上的泪。她没注意到门外沈墨的身影,他手里拎着复诊单,最终转身走向楼梯间,白大褂的下摆扫过墙角的拖把,带起一串细小的灰尘。沈墨的心中有些失落,他知道,自己与周叙的交集或许就此止步,但他依然希望能在暗处守护着这个坚强的女孩。 深夜的宿舍走廊飘着消毒水味,寂静得让人感到害怕。周叙躺在陌生的铁架床上,辗转难眠。隔壁传来行李箱滚轮的声音,接着是苏晴打电话的声音,意大利语混着轻柔的笑声,偶尔夹杂几句温州话:“……嗯,沉川还是老样子,衬衫第二颗纽扣总系错……” 那话语中透着旁人插不进的熟稔,让周叙心中泛起一阵酸涩。她望着天花板,想起自己的家庭,想起那些沉重的债务,泪水不禁模糊了双眼。 周叙摸出枕头下的玉佛,冰凉的触感让她想起沈墨搭脉时的体温,那温度仿佛还残留在她的皮肤上。床头柜上放着沈墨开的药单,背面写着一行小字:“按时服药,有事可打这个电话。” 号码下方画着个小小的十字架,和许沉川项链上的一模一样。那十字架像是一种神秘的符号,将他们几个人的命运悄然联系在一起。她握着药单,心中涌起一股莫名的温暖,仿佛在这冰冷的世界里,还有一丝希望在闪烁。 瓯江的潮水声透过窗户涌进来,带着咸腥的气息。周叙起身推开窗,远处妙果寺的灯火在雨雾中明明灭灭,而许沉川的办公室还亮着灯,剪影在百叶窗上晃动。她摸出帆布包里的香灰,突然想起沈墨说过“心安不是求来的”,掌心的香灰被汗水浸湿,在月光下泛着诡异的光。她望着窗外的夜色,心中充满了迷茫与困惑,不知道自己的未来究竟在何方。但她知道,无论前方有多少艰难险阻,她都必须勇敢地走下去。 沈墨站在医院天台,打火机的火苗在风中摇曳,忽明忽暗,仿佛他此刻摇摆不定的心。他望着远处服装厂的方向,把写了一半的信塞进白大褂口袋。信纸上的字迹被雨水晕开:“雨桐,你说得对,有些人的命运就像急诊室的心电图,永远充满未知的起伏……” 他想起白天周明手腕上的淤青,和周叙抄写《心经》时倔强的侧脸,心中涌起一股想要保护他们的冲动。他知道,自己无法改变所有人的命运,但他愿意尽自己的一份力,为那些在困境中挣扎的人点亮一盏微弱的灯。 楼下传来救护车的鸣笛声,尖锐的声音划破夜空。沈墨掐灭香烟,银色腕表在夜色中闪过冷光。他转身走向楼梯间,白大褂在身后扬起,像面孤独的旗帜。在这寂静的夜里,每个人都在自己的人生轨道上艰难前行,命运的齿轮已经开始转动,他们的故事,才刚刚开始,而未来,充满了无数的可能和挑战。 第3章 第 3 章 清晨六点半,温州的梅雨又淅淅沥沥地下了起来,潮湿的空气裹挟着布料染料的味道,填满了许氏服装厂的每个角落。车间的高窗上凝着细密的水珠,阳光穿透水雾,在地面投下斑驳而朦胧的光影。缝纫机的嗡鸣声从各个角落传来,此起彼伏,像是一曲永不停歇的工业交响曲,诉说着这座老厂房里日复一日的忙碌。 周叙站在临时搭建的布景前,身上穿着苏晴设计的真丝连衣裙样衣。藕荷色的面料如流水般柔软垂坠,却在腰侧被别针刻意收紧,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轻微的束缚感。她抬手想要整理领口的珍珠扣,却不小心刮到了锁骨,一阵细微的刺痛让她微微皱眉。这种贴身的剪裁让她浑身不自在,记忆不由自主地回到小时候 —— 那年她十二岁,偷偷穿上母亲压箱底的嫁时旗袍,窄小的领口和紧绷的腰身,让她喘不过气,还被父亲发现后狠狠责骂了一顿。此刻,相似的感觉又涌了上来。 “腰线再收一公分。” 苏晴踩着七厘米的细高跟走来,脚步声在水泥地面上敲出清脆的节奏。她手中的卷尺划过周叙腰侧,指尖带着微凉的触感,仿佛带着某种审视。苏晴的目光在周叙颈间的玉佛上顿了顿,镜片后的眼神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探究,随即移到裙摆的开衩处,语气平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专业,“许沉川要的是‘柔中带刚’的感觉,太松垮显不出风骨。” 周叙下意识地攥紧裙摆,真丝面料在掌心滑出细碎的褶皱,仿佛她此刻纷乱的心情。她看着苏晴转身离开的背影,那一头精心打理的卷发和剪裁合身的职业套装,无不散发着优雅与自信。而自己,不过是从底层挣扎着想要抓住一丝机会的小人物。 许沉川站在摄像机旁,正和摄影师激烈地讨论着打光角度。他工装裤的膝盖处沾着块淡蓝色的面料染料,那是昨天调试新色卡时不小心蹭上的。他不时抬眼望向周叙的方向,目光总会在她裙摆的刺绣花纹上多停留半秒 —— 那是他特意加上去的瓯江浪花纹样,每一针每一线,都寄托着他对这片土地的热爱,以及某种难以言喻的情愫。 拍摄进行到一半,周叙放在道具堆里的手机突然震动起来。屏幕上跳动的 “妈” 字像颗生锈的钉子,狠狠扎进她眼里。她慌乱地环顾四周,快步走到仓库角落接起电话。母亲的哭声混着麻将牌的碰撞声从听筒里传来,刺耳又揪心:“小叙,周明又被赌场扣了!人家说再不还那笔钱,就去厂里剪你的样衣,让你拍不成戏……” “知道了。” 周叙的声音异常平静,仿佛一潭死水,可指节却因为过度用力而捏得发白。挂断电话的瞬间,她只觉得眼前一阵发黑,仿佛所有的力气都被抽走了。转身时,她毫无防备地撞进一片带着机油味的胸膛,许沉川脖子上的十字架项链硌在她额角,金属的凉意混着他身上淡淡的汗味,奇异地让她那颗狂跳的心安定了几分。 “出什么事了?” 许沉川的声音压得很低,低沉而有力,仿佛带着某种让人安心的魔力。车间的嘈杂仿佛在这一刻被隔绝在外,周叙能清晰地听见他胸腔里沉稳的心跳,像老式缝纫机的针脚,一下又一下,沉稳又密集。 “没事。” 周叙强装镇定地推开他,发梢不经意间扫过他虎口的茧子 —— 那是常年握裁剪刀磨出的痕迹,粗糙却真实。她没有看到,在她转身离开后,许沉川望着她的背影,悄悄把攥皱的面料样卡舒展开,眼神中满是担忧与心疼。 苏晴坐在监视器旁,修长的手指有节奏地点着屏幕上周叙的试拍画面。从意大利带回的设计稿摊在桌面上,最新款西装的衬里画着细小的十字架暗纹,仿佛隐藏着不为人知的秘密。“她很上镜,” 苏晴对走过来的许沉川说,笔尖轻轻敲了敲屏幕里周叙紧绷的肩膀,“就是太放不开,像朵没舒展的玉兰,少了几分韵味。” 许沉川没有接话,目光紧紧追随着周叙的身影。此时的她正在拍摄一组职场场景,穿着苏晴设计的烟灰色西装,剪裁合身的套装本该衬托出干练的气质,可她踩着细高跟的脚却总是不自觉地往镜头外躲,眼神中带着一丝不安与局促。许沉川的脑海中忽然闪过沈墨凌晨发来的消息:“刀疤强在服装市场有摊位,说不定会动厂里的货。” 一股担忧涌上心头,他暗暗握紧了拳头。 午休时间,车间里的喧嚣暂时平息。周叙躲在堆满面料的架子后,啃着冷硬的包子。帆布包里的《心经》被牛仔布磨得边角发毛,那是她在无数个难眠的夜晚,唯一的心灵慰藉。忽然,头顶落下一片阴影,她抬起头,看到许沉川正站在面前,手里拿着一杯冒着热气的豆浆。 “沈墨说你过敏刚好,得吃点热的。” 许沉川将搪瓷杯递过来,显得有些随意。两人指尖相触的瞬间,仿佛有电流通过,让他们同时像被烫到般迅速缩回手。 周叙低头抿着豆浆,暖意从舌尖蔓延到全身。不经意间,她瞥见许沉川工装口袋露出的设计图一角 —— 那是件改良旗袍的草图,领口的盘扣样式,竟和她玉佛的绳结一模一样。她的心跳漏了一拍,一种难以名状的情绪在心底滋生。 “宣传片结尾想加段独白,” 许沉川从口袋里摸出张折得整齐的纸,耳根微微发红,显得有些不自在,“你念念看。” 周叙展开纸条,遒劲的字迹映入眼帘:“瓯江的潮水退了又涨,就像女人的筋骨,在柔软里藏着倔强。” 她的指尖轻轻划过纸面,仿佛能感受到写字人落笔时的认真与期待。突然,她想起昨夜在宿舍听到的动静 —— 苏晴站在走廊打电话,用意大利语说 “沉川的原创系列该加些国际化元素”。两种声音在她脑海中交织,让她一时有些恍惚。 下午的拍摄突然被一阵骚动打断。一批进口的重磅真丝出了纰裂,质检室里传来许沉川愤怒的吼声,穿透了整条走廊:“这批货要是砸了,秋冬系列全得拖期!今年的订单怎么办?” 周叙站在门外,看见苏晴快步走进去,从精致的手包里拿出一支钢笔,在质检单背面写了串米兰的电话号码,随后用意大利语低声安慰着许沉川。 半个钟头后,许沉川走出来,眼眶泛红,却眼神发亮。他径直走到周叙面前,把一件月白色的旗袍样衣塞给她,声音带着一丝疲惫却又充满期待:“换这个拍,刚调的新货。” 夕阳缓缓漫过车间的高窗,为整个厂房镀上一层温暖的金色。拍摄终于收工,周叙脱下旗袍,后背的汗渍在真丝上洇出一片深色的云,仿佛她这一天的疲惫与煎熬都化作了这抹痕迹。苏晴踩着高跟鞋走过来,递上一只烫金信封,指甲上涂着的豆沙色甲油在阳光下闪闪发光,她捏着信封的姿势优雅得像在参加时装周:“这是预付的片酬。” 回到宿舍,周叙拆开信封,除了钱还有一张便签,熟悉的字迹映入眼帘 —— 是沈墨的:“已让市场监管的朋友留意刀疤强,别担心厂里的货。” 末尾还画着个歪歪扭扭的笑脸,和他平日里冷峻的形象截然不同,带着点笨拙的温柔。看着这张便签,周叙心里涌起一股暖流。 深夜,瓯江泛着碎银似的光,水波轻轻拍打着江岸。周叙坐在宿舍窗台,静静地看着许沉川办公室的灯亮到后半夜。她摸出枕头下的玉佛,冰凉的玉石贴着心口,让她想起拍摄时许沉川悄悄把她的高跟鞋换成了低跟款,想起他关切的眼神和欲言又止的模样。 手机屏幕突然亮起,是沈墨发来的消息:“许沉川把准备做原创发布会的钱,给周明还了债。” 周叙握着手机的手开始颤抖,泪水不受控制地涌出,滴落在玉佛上。她想起许沉川看设计图时眼里闪烁的光芒,那是对梦想的执着与热爱;想起苏晴说 “米兰时装周的邀请函已经寄到” 时的骄傲与期待;更想起自己永远填不满的家里的窟窿,像一个无底洞,吞噬着她的生活和希望。 妙果寺的钟声从江对岸悠悠飘来,在夜空中回荡。周叙摩挲着玉佛上的纹路,第一次觉得 “缘分” 这东西,或许就像车间里的线头,看似散乱无章,其实早被命运的针脚悄悄串在了一起。 许沉川站在服装厂门口,望着周叙宿舍的灯熄灭后,才缓缓发动那辆老沃尔沃。苏晴的短信在屏幕上闪烁:“我把米兰的合作方案放你桌上了,等你想通。” 车载电台里正播放着《温州一家人》的主题曲,当唱到 “苦过甜过都是生活” 时,他忽然在路边停了车,静静地望着江面上往来的货轮出神。江风拂过他的脸庞,带着些许潮湿的气息,他的思绪却早已飘远。 沈墨坐在医院办公室,明亮的灯光下,他翻看着周明新做的 CT 片。周明骨折的左臂还没消肿,肋骨又添了一道骨裂的缝,触目惊心。他拿起手机,给许沉川发了条消息:“刀疤强那边暂时压下去了,但周叙早晚会知道你垫钱的事。纸包不住火,接下来怎么办?” 月光透过百叶窗,在桌上的全家福上投下条纹状的阴影。照片里,他和许雨桐站在服装厂老厂房前,脸上洋溢着灿烂的笑容。许雨桐穿着许沉川设计的第一件连衣裙,裙摆随风飘动,美得像一朵盛开的玉兰花。沈墨用指腹轻轻擦了擦照片边缘的灰尘,心中感慨万千。他忽然明白,有些谎,从说出口的那天起,就注定要被潮水冲开,而他们的命运,也将因此发生巨大的转变。 第4章 第 4 章 梅雨季的雨丝像被扯断的缝衣线,密密麻麻斜斜地坠下来,把温州的天空缝补得密不透风。潮湿的空气里浮动着布料染料与霉味混合的气息,钻进服装厂宿舍的木窗缝隙,在墙角洇出浅灰的水痕。周叙坐在吱呀作响的木桌前,指尖反复划过沈墨那张便签上的歪扭笑脸,纸页边缘被掌心的汗水浸得发潮起皱,像她此刻拧成麻花的心绪。 楼下突然传来货车倒车的鸣笛声,尖锐地刺破雨幕 —— 许沉川筹备了半年的 “瓯江系列” 原创发布会样衣,本该在今天进厂。她低头看着桌角那叠预付片酬,红色钞票上的金线在阴雨天里泛着冷光。昨夜沈墨那条消息像根淬了冰的针,猝不及防刺破了她强装了三天的平静。 二十万。这个数字在她脑海里盘旋,足够许沉川带着他那些绣着瓯江浪花纹的旗袍,在米兰时装周的展位上占个显眼位置,足够让 “瓯诗女装” 摆脱代加工的标签。可现在,这笔钱被她那个烂泥扶不上墙的弟弟周明,填了赌场的无底洞。帆布包里的《心经》硌着腰侧,那些 “无挂碍故,无有恐怖” 的字句,此刻读来只剩讽刺。周叙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齿间溢出带着铁锈味的苦涩,喉咙像是被潮湿的棉絮堵住,连呼吸都变得艰难。 车间里的缝纫机声比往日稀疏了近一半。周叙抱着刚熨烫好的真丝面料经过裁剪区时,听见几个女工正躲在堆料架后窃窃私语,剪刀碰撞的脆响混着她们的议论声飘过来:“听说了吗?许老板把城东那栋三层仓库抵押了,就为了补上批纰裂真丝的亏空。”“苏设计师从意大利带来的订单要是黄了,咱们这小厂怕是撑不过这个夏天……” 最年轻的那个缝纫工学徒突然压低声音:“我昨天看见许老板在办公室翻旧相册,里面有个穿旗袍的姑娘,眉眼跟那个周叙有点像呢。” 周叙的脚步顿了顿,面料的边角扫过冰冷的水泥地,留下道浅淡的水痕。她垂着头加快脚步,生怕被人看见自己泛红的眼眶,那些话语像重锤,一下下砸在她本就千疮百孔的自尊上。 苏晴站在设计部落地镜前调整领口别针,听见脚步声头也不回:“这批样衣的刺绣成本超预算 30%。” 许沉川将财务报表拍在桌上,纸张边缘被雨水浸得发软,“城东仓库抵押手续办好了,先撑过这季度。” “为了个宣传片模特?” 苏晴转身时,珍珠耳环在日光灯下晃出冷光,“你当米兰时装周的邀请函是废纸?” 她指尖划过电脑屏幕上周叙的定妆照,“国际买家要的是辨识度,不是这种小家碧玉的脸。” 许沉川的喉结动了动,工装裤口袋里的玉佛绳结硌着大腿。他想起周叙搬面料时发梢扫过他手背的触感,像片轻盈的玉兰花瓣。“她适合国内线。” 他弯腰捡起苏晴扔在地上的设计图,孔雀蓝旗袍的领口处,他偷偷加的玉兰花刺绣被红笔划得支离破碎。 午休铃响时,雨下得更密了。周叙撑着把破了角的黑伞去医院给弟弟送药,帆布包里装着沈墨开的消炎药,药盒边角被雨水泡得发潮。沈墨的诊室里弥漫着福尔马林和消毒水的混合气味,他正趴在桌上写病历,白大褂口袋露出半截银灰色钢笔,笔帽上的划痕和许沉川设计图上用的那支一模一样。 “周明昨晚又跑了。” 沈墨推了推鼻梁上的金丝眼镜,镜片后的目光落在她空空的脖颈上,顿了顿,“玉佛呢?” “收起来了。” 周叙下意识摩挲着腕间的红痕,那是今早取下玉佛时,棉绳勒出的印子。她没说实情 —— 今早七点,母亲突然出现在服装厂宿舍楼下,不由分说抢走玉佛,说要拿去仓桥街的当铺换钱,还骂骂咧咧地说 “养你不如养块石头”。她的声音发颤,头埋得很低,不敢看沈墨的眼睛,生怕被他看穿自己家庭的不堪。 沈墨忽然从抽屉里拿出张住院缴费单,推到她面前。单子上的金额数字后面跟着一长串零,像串烧红的烙铁,烫得她眼仁发疼。“许沉川替你缴的住院费,” 他看着她骤然发白的脸,补充道,“包括周明之前欠的检查费。” 周叙的指尖刚触到纸张边缘,就像被烫到般猛地缩回。她咬住嘴唇,努力不让眼泪掉下来,喉咙里发出压抑的呜咽:“我会还给他,一定会还的。” 她的声音带着哭腔,充满了无助与愧疚,指尖深深掐进掌心,仿佛这样就能减轻内心的煎熬。走廊传来救护车尖锐的鸣笛声,由远及近又渐渐远去,沈墨望着窗外被雨水打湿的玉兰树说:“有些债,不是用钱能还的。” 回到厂里时,仓库正在卸新到的醋酸面料。周叙放下伞就去帮忙搬纸箱,纸箱边缘锋利,指尖突然一阵刺痛,指甲被划开道血口子。血珠刚冒出来,许沉川就冲了过来,攥住她的手往医务室跑,掌心的温度烫得惊人。 他往伤口上撒止血粉的动作太急,白色粉末呛得她直咳嗽。“别碰这些重活,” 他的拇指轻轻蹭过她的指甲缝,那里还卡着点仓库地面的灰黑色水泥渣,“宣传片的配音稿改好了,去我办公室念念看。” 许沉川的办公室比车间干燥些,墙角放着台老式除湿机,嗡嗡地转着。周叙坐在藤椅上等着,目光落在没关严的抽屉上,里面露出本棕色封皮的财务账本。她伸手去拿桌角的配音稿时,账本 “哗啦” 一声翻到某一页 ——“米兰参展费:200000 元” 的字迹被红笔划掉,旁边用蓝黑钢笔写着 “周明欠款”,字迹力透纸背,像是用了很大力气。 周叙的呼吸瞬间停滞,浑身的血液仿佛都冻住了,耳边只剩下除湿机单调的嗡鸣。她颤抖着双手捂住脸,泪水从指缝间不断涌出,身体止不住地颤抖。她觉得自己就是个罪人,亲手毁掉了许沉川的梦想,而自己却无力偿还这份恩情。 许沉川推门进来时,正撞见她蜷缩在椅子上哭泣,肩膀微微耸动。他喉结上下滚动了两下,想说什么,最终只是转身倒了杯蜂蜜水递过来:“沈墨说你早上咳嗽,嗓子哑了。” 周叙接过玻璃杯,指尖抖得厉害,蜂蜜水晃出杯沿,烫在手上也没知觉。“对不起,” 她哽咽着,声音断断续续,“我不知道会这样,我真的不知道……” 她抬起满是泪痕的脸,眼神里充满了愧疚与自责,“我会想办法还钱,就算去卖血,我也会还的。” 许沉川别过脸去,望着墙上挂着的设计草图,工装裤的后袋鼓鼓囊囊的,像是藏着什么东西。“那笔钱本来就该花在该花的地方。” 他的声音很轻,却让周叙的心更痛了。 暮色像块浸了水的灰布,慢慢漫进办公室时,苏晴拿着份合同进来了。她的卷发被雨水打湿,贴在脸颊,意大利带回的香奈儿套装沾着泥点,显得有些狼狈。“意大利那边同意延期付款,” 她把合同 “啪” 地拍在桌上,目光在周叙和许沉川之间转了圈,带着种审视的锐利,“但有个条件,要求换模特,他们觉得周叙的气质差点,不够国际化。” 周叙的身体僵了僵,低下头,指甲深深掐进掌心。“不用换,是我自己要退出的。” 她的声音很轻,带着深深的自卑,“我本来就不适合,只会给大家添麻烦。” 她站起身,将撕碎的配音稿慢慢整理好,动作迟缓而机械,仿佛失去了所有力气。 许沉川抓住她的手腕,十字架项链从领口滑出来,垂在两人之间,冰凉的金属擦过她流血的指尖。“别闹。” 他的声音里带着罕见的急切。 “我没闹。” 周叙轻轻抽回手,眼泪又一次夺眶而出,“许老板,谢谢你,但我真的不能再拖累你了。” 她的目光落在那件孔雀蓝旗袍上,那精美的刺绣此刻却像在嘲笑她的不自量力。 仓库的白炽灯亮起来时,周叙正在收拾东西。裁剪台的抽屉没关紧,露出个红色的小布包。她伸手去关抽屉时,不小心碰掉了布包,里面滚出枚用红绳编的平安结,结扣样式和她玉佛的绳结一般无二。她捡起平安结,指尖轻轻抚过上面的纹路,泪水滴落在上面,心中满是苦涩与感动。 苏晴倚在仓库门框上,看着许沉川将样衣仔细收妥。“下个月米兰的机票,我帮你退了?” 她转动着设计图上的银色铅笔,声音里带着某种试探。 许沉川的手掌按在熨烫好的旗袍面料上,指腹摩挲着绣线的纹路:“国内线发布会提前,你负责对接媒体。” 他没有看见苏晴转身时,指甲在合同封面上掐出的月牙形凹痕,更没听见她走出仓库时,压抑着的、长长的叹息。 周叙在公交站台等车时,雨已经小了些,变成细密的雨雾。她抱紧双臂,身体微微发抖,不知是因为冷,还是因为内心的绝望。沈墨的黑色帕萨特突然停在面前,车窗降下,露出他带着金边眼镜的脸。“上车。” 他拍了拍副驾驶座,语气不容置疑,“去妙果寺。” 寺庙的晚钟刚敲响第七下,暮色四合,香炉里的青烟在雨雾中盘旋上升。住持正在给殿前那株百年玉兰浇水,青花瓷水壶里的水流过花瓣,带着清心的凉意。“玉佛有灵,但护不住不愿自救的人。缘来则聚,缘去则散,强求不得。” 他看着周叙空空的脖颈,手里转动着念珠。 周叙跪在蒲团上,望着香炉里的烟飘向远处的瓯江。江面上货轮的鸣笛声断断续续传来,像在替某个没说出口的秘密,打着悠长的标点。她想起许沉川藏在抽屉里的平安结,想起苏晴审视的目光,想起母亲抢走玉佛时狰狞的脸,眼泪再次决堤。她觉得自己就像无根的浮萍,在命运的洪流中随波逐流,无力改变任何事。 许沉川的沃尔沃停在寺庙山下的竹林里,雨刷器有气无力地左右摆动。他摸出工装口袋里的东西 —— 那是枚新做的玉佛绳结,盘扣样式和旗袍上的一模一样,红绳被摩挲得发亮。雨打在车窗上,模糊了他望着寺庙方向的眼睛,玻璃上的水痕蜿蜒而下,像幅被洇湿的水墨画,藏着说不尽的心事。他望着寺庙的方向,心中默默祈祷,希望周叙能明白,他所做的一切,不只是因为同情,更是因为那份难以言说的情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