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成了黑影兵团和哥哥养大的崽[综英美]》 第1章 1 他又被按进厕所水槽里了。 冷水从他额发滴下来,顺着睫毛滑入眼中,隐约有点辣。 “臭中国佬” “滚回你们那边去。” “你妈是不是用狗下的崽?” 耳边的英语夹着刻意夸张的R音,从四面八方砸下来,像一群小丑跳着滑稽舞,试图引起谁的注意。 他睁开眼,扶了扶鼻梁上的小镜框,透过墙面被水渍模糊的镜面,恼火地看清了自己的倒影。 那张脸实在称不上讨喜。 不是丑,也不是漂亮到惹人爱怜的那种。 而是“不讨喜”。 皮肤苍白,眉骨压低,眼窝微陷,那双狭长的丹凤眼下的黑眼圈很重。天生就带着一股惹人厌的阴郁感。 他头发很黑,却留得比女孩还长,软乎乎地贴在脸颊上,水珠挂在发尾,像滴着清露的黑曜石。 祁菁尘看着镜子里的自己,然后叹了口气。 “又要重写作业了。” 那几个人愣了下。 胖子Brad最先爆笑:“你他妈脑子有泡吧?我说你是娘炮,不是叫你写论文!” 他抬起头,淡淡地扫了眼Brad手里的本子。 那是他刚交上去的科学作业,刚刚被扯下来扔进水池里。 “是三页的内容。你得帮我记一下排版格式,我记不清那个图表是怎么画的了。” 空气安静了三秒,然后是哄堂大笑。 “操,他这什么反应啊?” “真的疯了哈哈哈哈哈。” “你是不是听不懂英语啊,小瘪三?” Brad咬牙笑着,一巴掌甩过去。 啪—— 清脆的声音落在湿漉漉的空间里。 祁菁尘的头偏了偏,白皙的脸上浮起一道红痕,但他没动,只是慢慢眨了下眼,语气也淡淡的,听不出是喜怒还是哀乐。 “原来打人也能当作沟通方式。”他轻声说,“真不经济。” “哈?” “就你这动作耗能比说话多五倍。”他看着书,像个教授一样认真手指比划分析着,“你笨笨的,是不是出生的时候大脑缺氧?” “也有可能,是不是脐带脱垂、脐带绕颈过紧或脐带打结等情况?我家里有一本《早产宝宝发育手册》,你要不要看看?” 厕所里再次安静。 这回不是愣,是怒。 男孩子们开始踹他。 鞋底、拳头、肘击,像一场例行公事。 祁菁尘只是抱着自己蜷着身体,像只死水中漂浮的水母,软塌塌的,不挣扎,憨憨地愣在那里。 他看着地上的水渍缓缓流动,像是河床蜿蜒的线条。 他突然想起昨晚泷胤会给他念的一本书,说水的记忆能储存人的情绪。 他好奇这些水是不是也能带走这群人的愚蠢。 所以,祁菁尘没在怕。 不是因为勇敢,也不是因为倔强。 而是因为他真的,不在乎了。 他就像一块臭脸石头,永远被踢来踢去,不痛,也不叫,他还是十分淡定地坐在马桶盖上,像是刚被拖出水里的纸人,一动不动地看着Brad。 “…所以…你还要继续吗?”他声音低低的,语气甚至有点——诚恳。 Brad僵了僵。 金发男的脸涨红,举起手肘狠狠一撞。 祁菁尘的后背砸在墙上,发出闷响。 他没理会,只是慢慢把眼镜捡起来,轻轻擦了擦。 “撞的位置不对。”他揪着上衣的下摆擦了擦眼镜,喃喃地像个小老师指导着,又翻开了第112页,“你看,书上这么写的,肾那边会更疼一些。” 金发男脸色发青:“你说什么?” “……你撞偏了。”祁菁尘看着那本书,又重复一遍,语气像是诚恳的建议。 他看向那几人,反光镜片后的眼神淡淡的,像看一群可悲的猴子。 “想让我记住你们的话,最好选个更有创意的方式。” 女老师问他是不是被欺负了,他说:“我不记得。” 辅导员安慰他说可以投诉,他说:“投诉也解决不了智力问题吧。” 心理医生给他做过测试,说他可能患有轻度“情感反应障碍”。 但所有人都低估了他。 祁菁尘不是“反应慢”。 他是“不反应”。 不是不懂情绪,是不认同。他在心底早就知道,这世界的游戏规则和他无关。 所以他沉默,微笑,看起来软得像个包子。 祁菁尘刚被带来美国那年,只有九岁。 他英语磕磕绊绊,中文粤语法语日语混着说,咬字不清,头发又长又直,漂亮得像个用心捏造出来的精致洋娃娃。泷胤会说他是家里的小公子,不能剪,剪了福气就没了。 但美国的老师不这么看。 “校规里说男生头发不能过耳。” 他被请去办公室三次,仍然照样顶着一头长发回教室。 那些头发垂下来,挡住眼睛,像面纱。他不在乎。 有人笑他娘娘腔。 有人模仿他讲话时的腔调,故意拖长尾音,把“sorry”说成“sowwy”。 一开始只有小声的窃笑,后来直接演变成当面讽刺。 他们朝他吐口水,拿水彩笔在他桌子上画眼线;他们把他的铅笔盒扔进垃圾桶;把泡泡糖贴在他座位上。 上厕所时也堵他,边笑边说:“嘿,China boy,淋浴都带腮红的吗?” 但祁菁尘很乖,永远礼貌地笑,淡淡地笑,像没听懂,又像不在意。 他们在课间操时拽他头发,在他背上贴写着“Asian girl”的便利贴。 祁菁尘从来不哭。 他只是眨眨眼,把纸撕下来,扔在垃圾桶里,然后若无其事地回座位。 他脑子不好使到有一种超乎常人的强度美,美到那些男孩子都不确定自己是不是做得还不够狠。 所以得变本加厉。 实际上,他只是……真的脑子不好使。 直到有一天。 那天放学晚了些。 因为他又忘记交历史作业,被留堂抄写三遍宪法条款。 快黄昏时,他才慢悠悠出门,穿过学校后巷的小道。 他的小书包被塞得圆鼓鼓的,肩带松垮,一只圆皮鞋还开了胶。背影瘦得像一道纸片。 刚拐进那条巷子,就被一群人拦住。 Brad带头,笑容张扬。 “嘿,小祖宗,今儿怎么这么晚?” 祁菁尘没停,低头翻书包。 “作业丢了。”他实话实说。 “你以为自己谁啊?皇帝?”Brad笑得前仰后合,“老子要是你,早跳楼了。” 身后有几人跟着笑。 巷子是教学楼后方的死胡同,监控拍不到。 “嘿,小China,今天还戴你那个娘们玉啊?” “这块破玻璃你天天戴,真当自己是公主?” 他们笑得前仰后合,其中一个手快,猛地扯住他脖子上的玉。 祁菁尘身上一直戴着一枚玉坠。 是一块很旧的、温润的青白色玉石,吊在一根细红绳上。几乎从不离身。 那人哂笑着:“你这是什么,东方护身符?哈哈哈,真的假的啊?你以为自己是什么异能少年?” 啪。 细绳断了。 玉坠砸在地上,发出一声闷响。 祁菁尘低头,看了那块玉一眼。 没有说话。 笑也没了。 祁菁尘抬起头,眼神空了。 真的空。 就像一瞬间,魂没了。 几秒后,他慢慢抬头,看着他们。 “……这是妈妈留给我的。” 祁菁尘声音轻得像落灰。 但下一秒—— ——“唰——!” “你……你他妈搞什么鬼?”Brad的声音颤了。 祁菁尘慢慢走上前,一步步靠近他,语气平淡。 “我说,那块玉,是我妈妈留给我的。” 他礼貌地笑,又重复了一遍,又伸出手,手指苍白修长。 “……还我。” Brad手一抖,玉坠啪地落地。 然后,他看到自己的影子突然裂成了两半。 几分钟后,巷子恢复了寂静。 影子们一一散去,消失在地缝。 祁菁尘捡起玉坠,挂回脖子,然后拍拍裤子上的灰,走出了巷子。 夕阳落下,光线照在他背上,拉出一道正常的影子。 没有人知道那天巷子里发生了什么。 更没人能解释,那天监控为什么整整三十分钟,全黑。 第二天,全校都知道那几个常欺负人的混球闹了鬼。其中一个吓疯了,住进了精神病院。一个家长连夜搬走,说再不让孩子呆在这个地方。剩下的几个也开始避免和祁菁尘说话。 也没人敢再提他那条玉了。 老师还表扬他,说他终于开始合群。 祁菁尘笑着点头。 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 只有在洗澡的时候,他偶尔会盯着镜子里自己半湿的头发发呆,像在听谁说话。 他在叽里咕噜地回答谁的问题。 但偌大的屋子里,只有他一个人。 老师叫他去办公室。 “你如果有被欺负,必须告诉我,学校会处理——” “您要处理他们的家庭问题吗?” “啊?” “他们不是真的讨厌我,只是缺乏教育。”祁菁尘说得平静,“或许有家庭暴力,也或许只是遗传问题。” 老师沉默了。 他站起身,很温柔地向她鞠躬:“如果没别的事,我想先去图书馆。” 他从不求助。 因为他知道,没有人真的在意。 图书馆是他唯一的避风港。 他喜欢角落里那个最不引人注意的位置。 身旁堆满了关于人类进化、社会结构、心理研究的书。 他翻着其中一本,忽然目光一顿。 一页插画上画着一个影子错位的人形—— 明明人面向左边,影子却朝右。 他盯着那图发了会儿呆,忽然想起自己今早站在镜子前的影子。 ……好像也没有动。 不是错觉。 他记得,当时自己的手动了。 但影子没跟上。 他收起书,转身离开。 身后有几名高年级的男生在窃窃私语。 “就是他吧。” “亚洲脸,好看得像女孩子一样。” “我爸说他哥是混黑的,带他转学过来避风头。” “也有可能是难民。” 他们边说边笑,目光落在祁菁尘背上,混着窥探和**的眼神,像小丑戴着面具窥视神祇。 祁菁尘没回头。 他听得见。 只是懒得反应。 那群人里,有一个叫Mick的,是校橄榄球队的后卫,肌肉发达、脸却长得阴鸷,一双浅绿眼总透着不安。 他跟在祁菁尘后面,不经意地撞了他一下,低声道:“你身上的绿色玻璃,能借我看看吗?” 祁菁尘低头看。 他胸前挂着的灰玉。 不起眼,也不值钱。 但那是唯一一件他从小带到大的东西。 “不能。” “怕我弄坏?”Mick笑,“怕我看出你是怪物?” 祁菁尘回头。 他那双眼总是淡淡的,浅灰色的,像落了灰的月亮。 “你想拿,可以试试看。”他语气温柔,“但我不确定你还不还得回去。” Mick愣了。 忽然觉得背脊发冷。 他再定睛看,祁菁尘已经走远。 阳光落在他脚边。 但他的影子,却停在了原地。 晚上。 那栋位于曼哈顿上东区第五大道的百年公寓里,顶楼浴室雾气氤氲。祁菁尘坐在浴缸里,头发湿了一半,额前的碎发贴着额角,眼镜被他摘下,放在洗手台边上。 他盯着水面倒映里的黑影,不动地看着,然后小小声地开口: “……以后不可以打人。” “衣服也不能帮我叠。成熟的男孩子第一步就是学会自己叠衣服。” 他的声音含糊不清,像是含着水在说话,却又一本正经。 “……我没说你可以碰我耳朵。”他叹气。 “谁让你揪的?” 镜子里的水雾渐渐散去。 玻璃上浮现出几道浅淡的指印,像是有东西趴在那里看他,甚至在缓慢地勾出一个“Q”字的花体。 他没觉得奇怪。 这些“影子们”从不说话,却总缠着他。 有的喜欢蹭他脖子后面那一小块皮肤,有的总在他换衣服时偷偷用影子包住他,像是在帮他穿,又像是在撒娇。 有一只特别没皮没脸的影子,最爱趁他换衣服时从背后抱住他,用一整片影膜缠上来,塞进袖子,把衬衫递到他手边,最后还会“啪”地把纽扣一粒粒按上。 有时他刚坐进浴缸,水面就悄悄起了涟漪,像是谁钻进去抱住了他的腿。像是抱,又是黏,像海洋里的章鱼幼崽,先贴脸,再缠腰,还蹭鼻尖。 祁菁尘蹙了下眉:“不要乱来。” 他提醒:“不用变甜甜圈出来……我刚吃饱。” 没人回应,但他能感觉到,浴缸底下那团轻轻往后缩了点。低头蹭了他肚子一下,又轻轻拍了拍他肋骨,像是在催他打嗝。 它们很听话。 也很粘人。 他起身拿毛巾擦头发,毛巾莫名其妙滑了一下。 有只影子从后面绕过来,慢吞吞帮他擦起头发。手势不熟练,但特别温柔。 “你擦不干。”他小声说。 “我等会自己来。” 影子们没走,反而像生气一样,贴得更近了一些,蹭了蹭他后颈。他被搂住了,有影子朝他比了个心心手势,又是有人抚上他腰侧那道还未褪色的青紫,轻轻按了一下,又轻轻放开。伤痕便愈合了。 祁菁尘怕痒地缩了一下,耳朵红了。 “你们到底是鬼还是人类?” “……总不能老是偷偷跟着我,不说话。” 他只是小声地说了一句:“……今天就亲到这里。” “再多……我会起红疹。” 纪阿姨在电话会跟泷胤会报道说他奇怪,说他只有在洗澡的时候,他偶尔会盯着镜子里自己半湿的头发发呆,像在听谁说话。 老师又叫他去办公室。 “祁同学。”她皱眉看着他的伤,“又打架了?” “不是。” “那你脸上的淤青是?” “被鬼亲的。他们穿黑色的衣服” “脖子上呢?” “被鬼啃的。” 老师显然不信。他却少见地笑了。 “他们只是捣乱,不会害人。唯一不乖的一只,被我关在书包夹层,现在还怄气,已经三天不肯出来了。” 女老师叹气,似乎很遗憾他会说谎:“你如果有被欺负,必须告诉我,学校会处理——” “没有。”祁菁尘诚恳道,“我现在和同学相处得……还可以。” 他没有说的是,那些人现在连靠近他的厕所时间段都不愿排在一起了。 因为大家总说:那厕所怪阴的。 总觉得有什么黑乎乎的影子,在他们靠近他的时候,贴着墙壁游动。 有人听到脚步,有人看到镜子里有东西趴着看他们。 只有祁菁尘一个人觉得,那些黑影从不伤人。他甚至觉得,他们有点像……大只狗狗。 不爱说话的坏狗狗。 很捣乱。 也很粘人。 而且…… 只黏着他。 第2章 2 中央公园东侧的风比别处暖些。 秋天到了,落日的余晖洒在灰白石楼的窗框上,像裹了一层焦糖色的布丁淋面。East 64街安静得就像童话书最后一页的空白页,风一吹,叶片就像从天上飘下来的一叶扁舟,悠悠地打着旋儿落在地上。有的贴在玻璃窗上,有的落在柏油路中央,还有的轻轻贴在祁菁尘的鞋面上。 祁菁尘放学了。 他一个人走在路上,背着被影子们争先恐后偷偷塞了很多烤面包和水果糖的书包,脚底踩着落叶,发出“咯哒咯哒”的声响。 他没走快,也没走慢,像在等什么。 他记得第一次走这条街的时候,是秋天,也是这样落满银杏。 那时候他才刚来纽约,什么都新鲜,踩着叶子走路都要蹦几步跳格子,像哪吒踩风火轮一样自由,然后又喜欢用脚把银杏叶扫成一堆小山丘,然后蹦蹦蹦,非要听到“咔哒咔哒”的响声才满足。 结局是他踩了一脚的银杏果。 “……!桃子香皂味变成了狗屎味。。” 他自己都捏着鼻子自言自语,踩得满鞋底黏糊糊的,又臭又黏,进了车厢连司机都皱了眉。他就这么提着一只鞋站在街角,另一只脚也不敢着地。 是泷胤会先注意到的。 那天他穿的是黑色大衣,一手提着文件包,远远看到祁菁尘站在银杏叶堆里,不动了。 “怎么了?” 他蹲下去,轻轻拎起那只脏鞋,蹙了下眉,没说什么。 “踩到果子啦。”祁菁尘低头,像做错事的小孩,“我不知道会这么臭。” 他一手蹲下来,给祁菁尘脱下魔术贴的皮鞋,一手把鞋底那滩黏腻擦干净,用湿巾一层一层地剔干净。 没有责怪,也没有不耐烦。 只是轻声说:“以后走在叶子上可以,但果子要避开。” “踩了,会弄脏衣服,也会让别人不舒服。” “你很干净,不能臭臭的。” 那时祁菁尘乖乖点头,还眨巴着眼说:“可是踩起来真的很好听。” 他摸了摸祁菁尘的脑袋:“下次我们去踩干净的叶子。” 泷胤会把他抱进车里,小心翼翼地让他坐在后排,脱下自己的外套垫在座椅上。“坐这儿,别着凉。” 祁菁尘懵懵地哦一声,鬼鬼们在他脚边蹭了蹭。 从那以后,祁菁尘就记住了。 金黄的街道他还是喜欢,叶子的脆脆响声他也还是爱听,但果子总是绕开走。 今天也一样。 “因为会臭臭的。”他小声念着,像是给谁听,也像是提醒自己。 他小心地避开脚边那些被车轮压碎的、软塌塌的果肉,一步步踩着干叶子走过来,书包一晃一晃的,脚下咔哒咔哒脆响,像在奏一段小小的秋天进行曲。 银杏树把夕阳打碎在他头发上,那些碎金一样的光,落在他棕色的小皮鞋、袖口、眼镜边缘。 他走着走着,忽然弯腰捡起一片叶子。 “这个像蝴蝶。”他小声说。 “这个像把小扇子。” “这是今天最像心脏的一片。”他小声说,没人在听,但他还是说了。 不过有一团影子,悄悄从树根下沿着人行道滑过来,停在他脚边,蹭了蹭他的鞋面,又缩了回去。 祁菁尘没有吓一跳。他只是咯咯地偷笑了几声,把那片叶子夹进书页形状的便签本里。 他习惯了。 走在他身边的,不只是风,还有一群从不说话、也不愿离开的影子。 它们有的缠在树干上,有的贴在邮筒底部,有的化作墙边晕黄光影里一缕不动的黑线。 祁菁尘没和他们说话。 但他知道鬼鬼们都在。 他只是迈着平稳的步子,一边想今晚要不要喝热牛奶,一边伸手去等空中飘下的一片银杏。 “……我今天得了A减,要反省,不过我也很努力地长大了一点。”他轻轻地自言自语。 “但长大好慢,好像永远也长不完。” 影子们不懂成长,只知道青青一旦皱眉就会开始不安。 他没看身后。 但那条街上的影子们,在他走过的每一棵树下,都轻轻地低了低头,像在目送一位不知自己身份的小王子归家。 “今天我也没踩错。”他抬头瞧着树,“哥哥会夸我吗?” 影子们没有回答,但风像点了点头。 他笑了,小脸藏在围巾后头,只露出一点泛着粉的鼻尖。 然后他鼓足了劲,往前跑了几步,在一小片落叶最密的地方跳了一下。 “咔——” 一声清脆。 他开心地点了点头。像刚出炉的煮熟爆米花被踩在地上的声音,脆脆的、响响的,特别满足。 “今天的分贝够响。” 马路对面,一辆黑色宾利缓缓靠边,车灯闪了两下,是司机来接他。 他拉开车门,钻进后排。 司机在前座开着昭和老歌,是中岛美雪奶奶的《乘在银龙的背上》,他听不懂含义,但觉得很好听,也跟着哼起来。 车内很安静,座椅是定制真皮包裹的,刚好贴合他身形。他将书包规规矩矩地放在身边,然后解开围巾,一点点叠好,放进膝上的袋子里。 他没有玩手机,也没有说话。 影子已经先一步钻进了车里。 有一条贴着他背后坐下,像一条热乎乎的披风。有的藏在他脚边,不安分地绕了几圈,才伏在地毯缝隙里。 他知道它们不喜欢移动时的颠簸,但从来没有人抱怨。 “你们今天表现不错。”他轻声说,“没有捣乱。” 窗外的街景一栋栋倒退。 第五大道的梧桐叶已经快掉光了,只有银杏还撑着金黄,像不愿服输的孩子。 车拐进Park Avenue,再往右一拐,停在了East 64街的尽头。834号大楼门前的墨绿雨棚沉静如常,灰石立柱高高矗立着,入口没有保安亭,也没有门禁系统,只有一位穿着笔挺的深蓝制服,胸口缀着金边袖章的老爷爷。 他没有问话,只在看清车牌之后,轻轻朝司机点了下头,拉开那扇沉重的黑铜门。 大理石门厅没有前台,也没有访客登记本。进门之后,是一条深长的走廊,铺着年代久远的浅灰编织地毯,墙上只挂一幅印有834门牌号的铜雕铭牌,连住户姓名都不刻。 而大堂深处的电梯由人工控制。 是那种老式手动式的电梯——全铜滑轨,玻璃门框,按钮是老派浮雕圆钮,只通往登记住户那一层。 祁菁尘背着小书包进门,穿着整齐的制服,膝盖以下露在外的袜口整得平平的。他没有和电梯员打招呼,但眉眼淡淡扫过对方时点了下头。 他是礼貌的。 也是被教过的。 楼下的白手套电梯员认识祁菁尘,递给他一张卡片,说:“他今晚不回来了,会议临时改在长岛。” 卡片背后写着: 「书架第三层,新书。别熬夜。」 签名仍是“Taketsune”。 他眼睛亮了一下。 电梯升得很慢。没有音乐,也没有广播。只有楼层在静静变化。数字跳到「15」,门“叮”地一声打开。外面没有公共走廊。是泷家自己的前厅。整层只此一家。 开门的时候,他没有喊“我回来了”。 屋子里空荡荡的,脚步声落在深灰色橡木地板上,能听出一点回音。 玄关鞋柜上放着张写着字的便签,用签字笔工整地写着: -今天空气潮,有雾,湿度超过65%。晚饭在冰箱第一层,鸡肉饭加热1min。冷饮不许喝。保温壶里是热的柠檬水。 -如果太累,就别写作业,早点睡。没人会骂你 签名是那个一撇一捺写得像中文的“Taketsune”。 祁菁尘把书包放下,站在玄关前,盯着那张便签看了几秒。 他嘴巴扁了扁,小声念了一句:“……好烦哦。” 但耳朵红了。 他把纸叠了一下,塞进书包夹层,像藏什么宝贝一样藏好。然后走进厨房,打开冰箱门,找到了那只标着日期的小瓷盒。 低盐无酱汁的健康鸡肉饭,白瓷盖子上贴着一张棕色的便签条,写着:“你会觉得太清淡,但吃了肠胃不会闹脾气。” 祁菁尘瞅了一眼,嘴角抽了下,又两眼放光地瞄准一只原封未拆的礼盒。 上面贴着一张印着花体字母的说明卡:“来自邻居Mrs. Goldman的秋季感恩礼——手工腌渍樱桃、白葡萄无籽蜜露、意式橄榄芝士拼盘。” 祁菁尘馋了馋,打开了又盖回去,盖回去又开回去,直到看见礼盒后的小便签。 上面只写了几个字: -未经挑选,勿食。 落款是那个熟悉的“T”。 祁菁尘想了想,把盒子原样放回玄关冷藏柜下层,那是专门放“不会吃”的东西的地方。 他早习惯了。哥哥从不让外卖进门,也不吃任何未经他亲自选购处理的礼品。哪怕是行长夫人送来的贵价水果拼盘,哪怕是朋友派来的节日点心。 水果必须自己种,泥土自己挑、果熟送来自己洗,或者是那位永远不说话的老爷爷切好送来。哪怕是同班同学推荐的蛋糕店,也必须写在门卫记录上,才可能被“例外放进门来”。 家里吃的,连盐的来源都写在购物清单上。温度啊、器皿啊、就连拿的方向、存的层数,都得对得上清单上那张写着“Taketsune”的字。 矮柜间放着几瓶贴着黑色签名贴的玻璃水瓶。瓶身没有品牌,只有小小一枚烫银印章,像是从什么私人庄园或山泉采来的。 阿姨曾经悄悄告诉他,哥哥特别留意“水的矿物质比例”。这些水的水源在圣莫里茨山下,每十天空运一箱,过滤后才灌瓶封存,要走外交货运通道才能进纽约。 有一次阿姨忘了这件事,买了一箱市售的玻璃瓶蒸馏水。泷胤会看了一眼,什么都没说,只是把那一箱东西提去了楼下门房,后来那位门卫用它泡了三个月咖啡。 “他太不想青青喝那些“味道太锋利”的水。” 阿姨边摇头边笑,说这话时哥哥才二十出头,却像个过分严谨的老爸。 祁菁尘还是那句:“好烦哦。那每天都要吃得像山顶洞人一样吗?” 但阿姨低头笑了。 厨房是封闭式的,白橱柜里分区存着餐具。他没有打开任何炉灶,只打开微波炉。 灶台下有一整列银灰色抽屉,每个抽屉内衬麂皮,刀叉规矩地铺着,连碰一下都不会响。 然后,他自己开始加热,动作慢吞吞的,像是在拖延,像是在心里某个地方捧着什么,一点点温起来。那张被他说“好烦”的字条,也安静地躺在他书包最深最暖的那一格里。 像一句没说出口的:“欢迎回来。” 他取出那个饭盒,用餐巾垫在盘下,然后端到客厅落地窗前那张细腿餐桌上,餐桌边的椅子没有靠垫,泷胤会说那种椅子坐久了腰会歪掉。 桌上没有花,也没有水果摆盘。只有一个玻璃水杯,和早上他出门前哥哥喝了一半的茶——颜色已经变深了,杯口却没有留下指印。 他坐下,拿圆勺子一口一口地吃。 很慢。 但吃得很干净。 远处第五大道上的车来来去去,偶尔有萨克斯声从窗外飘进来,是拐角桥洞艺术流浪汉每天四点半开始吹的。 他听不懂旋律,但是也会学人家往盒子里投硬币。他还知道吹完之后,天色会变蓝一点。 屋里安静得没有人气。他没有觉得孤独。 哥哥说过:“人的情绪要节制。” 他说:“你是理性的人。” 吃完饭,他照着纸条上的指示把饭盒清洗干净,放回烘干架上,再检查了一遍书包。周一是science project展示日,他把打印好的文稿叠好,反复核对了几次每一页有没有拼写错误。 检查完了,他把台灯关上,只开了角落那一盏暖光灯。然后走到客厅,站在窗边,看了看对面那栋楼顶端的红色灯标。 哥哥说过,如果他出差,只要看到那灯没熄,就说明他还在纽约。 他点了点头,背挺直,然后去刷牙、洗脸,然后跑去那间大书房。 ——尽管已经十岁了,祁菁尘还是喜欢往哥哥屋里钻。 因为,那里特别香,闻起来很舒服安心。 他闻过商业街奢侈品专柜那种香水味,但是哥哥房间里的味道更高级更舒服更好闻。 像木头的香,就是那种高级得分不清是什么调的麝香,像老房子存了几十年的纸张、窗帘、檀木与铁器混合之后慢慢长出来的味道,温热、沉静,闻久了就像被抱在怀里。 后来他就总喜欢蹭到哥哥书房来。 哥哥也从不赶他。 有时候他看书看到睡着了,醒来时就会发现,身上多了件叠得整整齐齐的披肩毯。 他走过去,蹲下身,在第三层左侧,看到了那本新书。 深蓝封面,纸张柔软,角上贴了个银色小签条,写着:“适合睡前读,不急。” 祁菁尘低头笑了笑,像是被摸了一下头。 他转身,把书拿到书桌边。 泷胤会的书桌是那张乌木老桌,左下角有一道划痕,是祁菁尘偷偷削铅笔时弄的,没被责怪,也没人修。只是在划痕旁边,多了一枚压纸的铜章,是后来哥哥放上去的。 他爬上椅子,把书打开。 抽屉没锁,里面整齐排着各式钢笔、嵌银的信封刀、一只纸镇,纸镇下面压着几张便签,上面是泷胤会的草字笔记,写着“仓储调度”、“美术馆时间”、“10月回东京”,还有一张写着:“小孩冬天不宜穿深色,天黑走丢了找不到。” 「给青青准备一双小手套吧,要保护小手手。」 那张纸到现在还在,已经皱了。 但上面那个“手手”两个字,他偷偷看过很多次。 祁菁尘一边翻书,一边假装没看见那张字条。 八点半,睡觉时间到了。 屋里没什么声音。 但他知道有谁在。 “鬼鬼,你们……都在吗?”他小声问了一句,语气里带着一点睡意后的哑。 下一秒,茶几的影子轻轻动了一下。 一只影魂像水一样,从桌脚底下浮出来,慢吞吞地绕到他身后。跟着第二只、第三只,也悄悄从壁炉缝里、沙发底下、挂画的边缘一一探出头。 没有人说话。也没人发出声音。 但祁菁尘一下子就安心了。 他小小地笑了一下,把头靠在沙发扶手上,用手指点着沙发边沿一个个数:“一个、两个、三个……” 有影子在他数到“七”的时候轻轻拨了他额前的发,又用半透明的手掌虚虚地盖住他肩膀,像是给他穿了一件看不见的风衣。 “你们是不是也没睡?”他软绵绵地说。 没人回答。 但他知道,他们都在听。 他卷起腿,窝成一团,把头埋进手臂里。 “我想哥哥了。”声音小得像一口气,“不过……不想说。” 他没哭,只是小小地吸了口气,然后闭上了眼。 第3章 3 他在床边像条小虫子拱来拱去,晃着脚,影子们悄悄从地毯里钻出来,有的帮他暖脚,有的把床头那条被子叼下来半盖在他身上。 他小声嘟囔:“不过你们别说出去……我是一个会自己料理生活的小能士了,没有大人在家也可以。” 可耳朵却红彤彤的。 他飞快地跑下床。 那是整间平层里气味最好闻的一间屋。 一推门进去,就有种温热的木质麝香味儿,像雪夜里被人披上一件干净羊毛大衣,又或者像新翻开的古书里压着一根檀木签。 那味道很克制,不甜不俗,但混在青松、橡木、烟草和一点点白茶里,像从泷胤会的衬衣领子里悄悄散出来的香。 跟外面香水专柜喷出来的味完全不同——那个味太“装给别人看”,而哥哥身上的味,是“只给熟人闻”。 祁菁尘就喜欢窝在哥哥床上的靠枕堆里,吸一口,再吸一口,吸得整个人都轻飘飘的,像陷进天鹅绒被子里。 踮着脚,打开了衣帽间的门。 影子们立刻跟上了。 他刚伸手,脚下一滑,影子像软绸一样托住他腰,让他稳稳站住。 “别挤我。”他小声说,“我要拿上面的那件。” 柜子里排得一丝不苟。 长款风衣、法式西装、呢绒马甲、羊绒西装,从左至右,颜色由深至浅。最靠近右边那件,是泷胤会冬天常穿的一件深海蓝高领西装。 祁菁尘跳了两下够不到。 影子们看懂了,有的伸长自己把衣架滑下来,有的蹿上去拽肩线,还有一个稳稳当当托着他的屁股帮他垫高。 他笑了一下,抢下那件西装抱在怀里,整个人陷进去了。 西装是暖的,像还有温度。他套不进去,袖子太长了,只好把两只手往袖管里塞,然后整个身子往沙发上一躺。 “我今天学习很认真。”他说。 没人回应,但影子们围了过来,有的趴在他背上呼呼冒热气,有的蹭着他发尾轻轻哄他睡觉。 他窝在哥哥的西装里,埋着脸,只露出半截鼻尖。 “哥哥怎么还不回来……” “我今天真的很乖了啊。” 说着说着,声音轻了。 晚风吹动窗帘角落,淡金色的光撒在羊绒上,他就像一坨穿着大号西装的蠢蠢帝企鹅,安静地睡着了。 那张便签纸,被影子轻轻叼起,藏进书桌的最底层抽屉里,和上一次他没交上去的科学作业,安安稳稳地并排放着。 午夜十二点三十七分,长岛·北福克一座私宅会议厅内。 泷胤会坐在长桌尽头,西装笔挺,一手托着下巴,一手在翻会议纪要。桌上的文件摞得极整齐,只有他那一份,角落多折了一点,是刚才翻太快了。 投影还在继续,旁人都在讲话,他却没什么参与,只偶尔点点头。 他打开手机,屏幕静静跳出家中保安系统的画面更新提示—— -室内动态监控·15层·衣帽间视角 画面里光线很柔,暖黄暖黄的。 角落的躺椅上,一个裹着蓝色羊绒西装的小团子正窝着,头埋得很低,腿缩着,小脸侧在袖子上,整个被那件大西装几乎盖住了,只露出一点鼻尖。 画面静止三秒后自动放大,人脸识别浮出:Qi Jingchen-静态-睡眠状态。 泷胤会盯着画面看了一会儿。 他没出声,只是手掌缓慢地扣住了屏幕边缘。 他按开屏幕下方的控制选项,点了点灯光调节,把那间衣帽间的温度调高两度,又切出一栏: 下一秒,他拨动通讯器,低声吩咐:“让小林明天去Hermès私定款那边,加订儿童尺寸,深蓝高领,成分必须是去年那批羊绒。” 他顿了顿,补了句:“袖子别太长。” 旁边的助理小林收到了消息,立刻标记:定制儿童版、成分维持100?shmere、京都染工、不得带Logo。 泷胤会收起手机。 他什么都没说,也没有露出任何表情。 挂断后,他低头,又看了那张图一眼,手指没点保存,只是用指腹轻轻地拂过了屏幕。像碰到什么太轻太软的东西,怕一按就碎。 会议室里依旧灯火通明,投影上的词一个个往下滚。他却只是默默把手机反扣在桌上,目光转向窗外的夜景。 远处高楼灯火万点,却没有哪个地方属于家。 属于家的那个亲人,此刻正在用他最熟悉的气味,把自己裹成一个微小又安稳的团。 他静静地坐着,眼神如常。 凌晨三点十二分,834门厅的灯自动亮起。 没有声响。只是传感器察觉到熟悉的步伐,像长年养成的默契。大楼没有警铃,也没有安保通报。因为这一户,从来都不需要。 泷胤会推门进屋,西装外套还穿在身上,手套未脱,身上的雨点已被风干,沉稳的脚步落在厚实地毯上,没有声音,却有什么秩序自远方漫延而来,将整个屋子的气息不紧不慢地拨正了。 那是一种非常奇特的气场:干净、沉稳、清醒,像新雪初霁后一道穿越寒枝的曦光。 纯粹的。极浓极深的正气,把屋内那些生猛的,不对劲的乱七八糟到处乱长的瘴气都给驱散了。 他没开主灯,只是顺着壁角柔光,一步步走向客厅。 他知道那孩子今天是自己睡的。 他原本该在七点钟回来的,中午的时候车子临时转去参加了一场基金内部会晤。他知道是自己无法拒绝的义务。 他心里还记得:今天是周五,青青不补习,也不加餐,会早一点睡。 然后,他进了衣帽间。 就像他预计的那样,沙发上窝着一个小小的团子,抱着膝盖侧躺着,脸朝着窗的方向。光从壁灯斜落,正好照住他一侧睫毛,长长的,像画出来的影子。 而最惹眼的,是那一圈——围绕沙发的、静默不动的黑影。浓得不合比例,沉得像夜里醒着的凶鬼恶灵。 泷胤会没说话,也没有靠近。 他只是站在玄关边,脱下黑手套,指节慢慢屈了又松开,像在确认什么。 那一圈黑武士感应到他,不约而同地往后缩了半寸。不像是畏惧,更像种几乎原始的,莫名其妙的厌恶和攻击性。 泷胤会也冷漠地瞥他们了一眼,但并不盯着他们。他甚至懒得去分辨哪一位是哪一位。 他缓步走过去,站在沙发边,弯下身,没碰青青,只是替他理了理耳边落下来的一缕头发。 “青青,晚安。”他在心里说。 没有发声,只是想。 泷胤会没着急洗澡。他先伸手探了探西装底下的小脚,果然没穿袜子。脚凉,细瘦,冻得有些红。 他叹了口气,动作轻得近乎无声,一手轻轻托住青青的后背,另一只手抄过腿弯。 影魂们在他动作的那一瞬骤然警觉,几乎要闪身而起。 但泷胤会只是微微抬眼,像是目光落过去。 没有语言,也没有威压——只是一眼。 只是一眼,足够了。 影魂们像是被什么按住了,齐齐伏低,安静了。 泷胤会没有停顿,把青青从沙发上抱起来。 那孩子睡得实在太乖了,整个人轻飘飘地挂在他怀里,呼吸贴在他锁骨下,带着一点睡意的温度,像奶和糖混着的甜气。 他没急着走。 只是低头,在那只快掉下来的毯子边缘,重新绕了一圈,仔细地把它塞进西装领子里。 可影魂们没放弃,有的想上前碰一碰青青的,有人试图融入祁菁尘的毛衣缝隙,想守在青青身上缠绕的光之间,但全都在靠近三寸之内被“挡住了”。 泷胤会走向走廊,一路灯光缓缓亮起,像在为这一幕让路。 那间卧室门被轻轻推开。 房间不大,但所有的温柔都藏在细节里:暖光落地灯、一盏星球投影仪、小小的拖鞋规规矩矩在地垫上,书桌上摊着没写完的科学图表,书包被影子收好了,靠在墙角。 泷胤会低头,把青青放上床。 他先拉好被角,又把那只小手从西装里抽出来,替他盖进被子里。 那孩子哼了一声,下意识地拱了拱。 他拐进书房时,连门都没关,只轻轻带着门缝,怕打扰到客厅那张沙发上的人——哪怕那人睡得很熟,被一圈影子护着,连梦都不曾翻身。 书房仍是旧式配置。 墙上的落地钟在三点十五分时轻轻鸣了一声,像叹气般。 泷胤会走到书桌前,动作极轻,像怕惊动书页上的尘。 他从左侧的抽屉里,抽出一张折得不太整齐的A4纸。 那是一张画。 宇宙图。 上面画了星星、行星轨道、一个奇怪的虫洞,还有一个像是带着围巾的Spiderman被吸进去的图案。拿彩笔画的,红蓝配色意外鲜明。右下角用英文写着:“可能通往哥哥工作的大楼。” “From Q.Q.man”那是他自己造的小缩写。 泷胤会盯着那行字看了几秒,才坐下。 书桌是乌木老桌,表面有细小凹痕,是父亲当年用来批公文的旧物。他没换,因为这张桌子脚边有青青第一次画画时不小心溅上的一滴蓝墨水。 他用拇指轻轻摩挲那滴墨迹,眼神温柔到像从不属于这张脸。 不远处的茶几上,放着青青前两天落下的手巾,洗过没叠。他拿过来,利落地对折、对齐,收进旁边那个小木盒里。 盒子里没有其他东西,只有几样:一截红绳,一枚破旧书签,一颗没用完的感冒胶囊,以及三年前青青写的“未来愿望清单”。 第一页写着:想吃水果糖,想喝气泡水,想要猫,想哥哥早点回家,还有哥哥要早点睡觉Zzzz 他看了一会儿,没笑,也没叹气,只是静静地盖上盒子。 然后,他起身,走到窗边。 窗外是第五大道深夜的样子。街灯稀疏,中央公园像是铺了一层绒,寂静得像无人在世。 他站了很久。 直到天边泛出一点鱼肚白,他才转身离开,路过那间房间时,目光又落在那张小圆床上。 青青已经侧过身,手掌微张着,嘴边有点睡意的水汽痕。 第4章 4 早上五点半,厨房的灯亮起。 泷胤会站在操作台前,西装外套还披着,左手按住水壶,右手轻轻倒水。滚水落入陶瓷量杯,他不急不慢地等温度降到标记线以下,再倒入随身水杯。 盖紧之前,他拿了一张薄绒的白色棉巾,绕着瓶口仔细擦一圈。青青喝水的时候,总是习惯先含一口瓶口边缘。 而他不说这些,只默默记住了这个小习惯。 青青的水杯不大,是那种半保温的银白色细口瓶,他嫌不好看,还总爱自己贴贴纸。那贴纸被洗得起了边角,像只磨蹭人的小动物。 泷胤会看了一眼,顺手把它拨正,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转身把杯盖旋紧。 最后,他把水杯放进书包侧袋,还顺手摸了摸肩带有没有打结,放得是不是太重。 这些事,没有人吩咐他做。纪阿姨也常常说:“交给我来就好。”但他总是淡淡一笑,说:“没关系。” 没人知道,为什么这样一个工作排满的男人,要在天还未亮的时候,亲手给小朋友准备水。 第二天早上,阳光刚透过厚窗帘,房间还半昏着,祁菁尘醒了。 他伸个懒腰,毛茸茸地从儿童床上坐起来,怀里还抱着哥哥的那件大西装,睡得把自己卷成一团,袖子都被拽得长了几寸,肩膀塌了下来,露出脖子一圈小小的红印。 他揉揉眼睛,刚想站起身,就看见茶几上多了一只方形浅灰色盒子。 盒子没有装饰,也没有任何品牌标志,只贴了一张便签。 泷胤会的字,依旧一丝不苟: >「尺码按你睡觉蜷着的姿势测的。颜色、成分、针法一致,不扎人。 「是小孩专用,不许说臭。」 祁菁尘捏着便签,耳朵红了个透。 他打开盒盖,里面躺着一件一模一样的高领毛衣:深海蓝、手感极软,袖长刚刚好,领口边还缝了一粒极隐蔽的白贝母小扣子。 他抱起来闻了一下:嗯,是哥哥那个房间的味道。木质麝香、松脂、熟棉麻,还有一点点……他梦里的味道。 “他说不许说臭,”他小声嘟囔,“但真的很好闻嘛……” 可是他并不想穿。 他把新西装叠得整整齐齐,放进自己抽屉最浅的那格,然后继续穿着泷胤会的那件长袖到处装大人晃悠,影子们围着他走,有的帮他抓毛领子,有的用黑乎乎的触须抚平后背皱褶。 祁菁尘推开书房门,大声喊: “我今天就穿这个啦。” 没人回应。 但整个十五层,仿佛都听见了。 他还真的没换衣服。 直接穿着那件被哥哥套得大大的西装,下摆几乎盖过小腿。祁菁尘蹦蹦跳跳走出房门,影子们像悄悄排队一样跟在他后头,从门缝、墙角、光影的折缝里一只只钻出来,一边跑一边帮他把西装尾巴往上翻、把衣摆上的毛沾抓掉。 他推开电梯厅的门。 那个身穿深红制服、银发整洁的老门卫正站在原位,眼睛永远半眯着,像是一座睡着的雕像。 听到门开的那刻,他只是侧过头。 但当他看见祁菁尘穿着那件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成人款西装、袖子垂在膝盖、围巾还歪着搭在一边、眼镜压得鼻梁有点红—— 他眼睛睁大了点。 随即,很轻地低下头,嘴角浮出一个淡淡的微笑。 语气没有惊讶,也没有多余的情绪,只是那种带着敬意的,温柔语调: “Good morning, little sir.” 祁菁尘一愣,然后装腔弄势地“嗯”了一声,像国王巡视点了下头,手还紧紧抱着自己袖子。影子们默契地避开门卫的目光,缩在光线阴影处,悄悄拂平他裤脚的褶。 私人电梯门打开,铜质门框上有泷家家徽的纹样,隐在光线里若有若无。 祁菁尘跳进去,站在熟悉的角落。 电梯员没有询问,也不需要确认——按下十五层专属按钮后,他只是站好,等门合上前,低声道: “Mr. Taketsune said to keep the water warm for your tea.” 他没接话。 只是那一刻,他抓着西装领子的手指用力了点。 电梯缓缓下沉,一层层往下。十五层的晨光,从闭合的缝里溜出去,落在他毛衣袖口那颗扣子上,照出淡淡一圈光。 那是哥哥留下的形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