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吟葬花》 第1章 悟空独于五行山下 黛玉出游偶添心眷 五行山下五百年,孙悟空觉得自己快长毛了。不是比喻,是真长毛,还结成了毡,混着尘土,硬得能当铠甲使。那几根倔强的猴毛从石缝里支棱出来,迎风招展,活像几面投降的小白旗。风?那是奢侈品,大多时候只有沉甸甸的土腥味儿。阳光吝啬得很,只偶尔在正午时分,像施舍叫花子似的,漏下几缕金线,在他鼻尖上晃悠一下,又飞快地缩回去。 “操!”。 他喉咙里滚出第五百零一万次咒骂,干涩得像两块砂纸在摩擦。这声“操”没骂如来,也没骂玉帝,纯粹骂这他妈凝固成铁板一块的时间。五百年,够沧海变桑田好几回了,他这姿势愣是没变过——脖子歪着,唯一能活动的那只手,指甲长得能当九齿钉耙使了,抠着身下冰冷的岩石,抠出几道深深的沟壑,石头沫子积了一小堆。忽然,风里送来点不一样的玩意儿。不是土腥,不是石头味儿,是一股……极淡极细的香。幽幽的,像刚掐下来的嫩叶尖儿,又像带着露水的花瓣儿,被风小心地撕碎了,一丝丝飘过来。孙悟空的耳朵,那对几百年没派上用场、几乎被尘土糊住的耳朵,“唰”地立了起来,活像两根骤然通电的天线。他猛地吸鼻子,尘土呛得他直想打喷嚏,又硬生生憋回去,生怕惊跑了这五百年头一遭的“活物”。他努力转动唯一能动的眼珠子,循着味儿望去。山脚拐弯处,碎石子路上,慢慢悠悠晃过来一团颜色。不是山精野怪那种青面獠牙的绿,也不是土地老儿那种土了吧唧的黄。是水红,柔柔的,像天边将褪未褪的霞光落到了地上。近了点,看清是个人影,纤细得仿佛风一吹就折。再近点,看清了那张脸——白,不是山石那种死白,是带着点透明感的玉白,衬得眼下那点淡淡的青痕格外显眼。眉头微微蹙着,像拢着一段化不开的轻愁。手里挎着个精巧的竹篮子,盖着素帕子。林黛玉正低头看着路旁几株恹恹的野花,心里盘算着回去该写个什么韵脚的词。她觉得自己今天出门大约又忘了看黄历。大观园里待得气闷,想着出来散散心,谁知走着走着,竟到了这荒无人烟、石头都长得凶神恶煞的地方。正后悔呢,一股难以形容的、浓烈得像几百年没洗澡的汗馊味儿混合着土腥气,猛地钻进她鼻子。 “呃……”她胃里一阵翻腾,赶紧用帕子掩住口鼻,蹙紧了眉头。一抬眼,吓得魂儿差点飞了。前面山坡上,嵌着一颗……毛茸茸的头,金毛纠结成团,沾满了泥垢草屑,活像个被顽童丢弃在泥坑里几百年的破布猴。唯独那双眼睛,亮得惊人,像烧红的炭火,隔着老远就“咻咻”地朝她发射着饥饿的光。林黛玉心口“怦怦”狂跳,脚下发软,第一反应是跑,可那双火炭似的眼睛死死钉着她,仿佛带着某种原始的、不容抗拒的吸力。她僵在原地,指尖冰凉,篮子里的花枝似乎都感受到了恐惧,轻轻颤抖起来。那猴头……不,那怪物,咧开嘴,露出两排尖利的白牙,发出一个干涩沙哑、仿佛锈了几百年的破锣般的声音,“嘿!那仙女姐姐!别跑啊!”,林黛玉脚下一个趔趄,差点真摔了。仙女……姐姐?她低头看看自己沾了泥点的裙角,再看看山坡上那尊“泥猴石雕”,荒谬感瞬间冲淡了恐惧。这猴……眼神似乎不太好?还是五百年没见过活物,怕是审美彻底崩坏了吧。 孙悟空见她没跑,眼里的光更亮了,几乎是灼热地盯着她挎着的篮子,喉结艰难地上下滚动了一下,发出清晰的“咕咚”声。“仙女姐姐……行行好……有吃的没?”声音里透着一股五百年陈酿的可怜巴巴,“俺老孙……快成石头馅儿的了!”,那声“仙女姐姐”的余音还在荒凉的山谷里打着旋儿,林黛玉心尖上那点刚冒头的恐惧,“噗”一下,被一股更强烈的、近乎荒诞的滑稽感给浇灭了。她定了定神,眼风扫过那猴头唯一能动的手——指甲长得像弯曲的枯枝,抠在岩石缝里,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透着一股蛮横又可怜的劲儿。她往前挪了两小步,停在了一个自认为安全的距离,刚好能闻到他身上那股陈年积垢混合着石屑的浓烈气味,像掀开了一口尘封五百年的棺材板。她忍着反胃,细声细气,带着点试探:“你……你是何人?为何被困于此?”,话一出口,自己也觉得多余,这荒山野岭嵌个猴头,还能是谁?孙悟空那颗被五百年孤寂和尘土腌入味的脑袋,此刻正被篮子缝隙里飘出的那点若有似无的甜香彻底攻陷。他根本没听清林黛玉问了什么,眼珠子直勾勾地盯着篮子,鼻子一耸一耸,像个饿急了的猎犬,嘴里条件反射般嘟囔:“俺老孙!齐天大圣!被如来那老……呃,佛祖,压这儿反省呢!”,他舌头在“老秃驴”上打了个滑,硬生生拐了个弯,“仙女姐姐,你那篮子里……是点心吧?香!真香!”。林黛玉被他那副馋涎欲滴、眼冒绿光的猴样逗得差点破功。她强忍着嘴角的抽搐,小心翼翼地掀开篮子盖,露出里面几块小巧玲珑、粉白相间的桃花酥。那甜香瞬间浓郁起来,如同实质的钩子,精准地钩住了孙悟空全部的注意力,他喉咙里发出一连串急切的“嗬嗬”声。她拈起一块,犹豫了一下。这猴子看着脏污,眼神却亮得惊人,带着一种久违人间的、纯粹的渴望。她心一软,将桃花酥轻轻放在一块相对干净的扁平石头上,推到他能够着的地方。 “嗖!” 快!快得只剩一道残影!那只枯枝般的手爪闪电般探出,精准地攫住那块桃花酥,连石头都似乎被他带得挪了半分。下一秒,桃花酥已经消失在毛茸茸的嘴里。孙悟空腮帮子鼓得像塞了两个桃子,囫囵嚼了两下,喉结猛烈一滚,“咕咚”一声,整块点心就没了踪影。“呃……”他满足地打了个悠长的嗝,震得脸上的尘土簌簌往下掉,眼睛却亮得吓人,死死盯着篮子,“还有没?仙女姐姐!俺老孙五百年没尝过甜味了!这玩意儿,比王母娘娘那蟠桃会上干巴巴的桃儿强一百倍!”,林黛玉看着他狼吞虎咽后意犹未尽舔着嘴角碎屑的样子,那点荒诞感里又揉进了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酸楚。齐天大圣?这名号在说书人嘴里响当当,她也听过一耳朵,闹天宫、闯地府,何等威风,如今……竟为一块小小的桃花酥,眼巴巴地叫她“仙女姐姐”。她叹了口气,心尖那点怜惜像水里的墨滴,慢慢晕染开。她又拿出一块,想了想,这次没放石头上,而是向前又挪了小半步,手指微微颤抖着,递向他那只沾满污垢的手。 “慢些吃,”她声音轻得像怕惊扰了什么,“当心噎着。” 第2章 悟空忆过往苦来叹 黛玉悲禁锢竟被召 孙悟空的动作顿住了。他看着那近在咫尺、白皙纤细得如同玉雕的手指,捏着那块粉嫩的桃花酥。五百年了,除了山风、尘土、偶尔路过的蠢鸟拉屎在他头上,他接触到的只有冰冷的石头。这只手,带着活人的体温,带着点心的甜香,就这么毫无防备地伸到他面前。他伸出爪子,动作竟有些笨拙,小心翼翼地避开她的指尖,只捏住了那块点心。指尖擦过她微凉的皮肤,一触即分。他飞快地把点心塞进嘴里,这次嚼得慢了点,甜味在舌尖蔓延开,一直甜到了那被尘土包裹了五百年的心坎里。 “多谢仙女姐姐。”声音依旧沙哑,却少了之前的急躁。 林黛玉看着他低垂下去的金毛脑袋,还有那微微发红的耳根,如果那层厚厚的污垢下还能看出红色的话。她忽然觉得,这传说中凶神恶煞的齐天大圣,剥开那层毛躁暴戾的外壳,内里或许也只是个被长久囚禁、渴望一点点甜头的可怜家伙。这念头一起,就再也压不住了。她轻轻“嗯”了一声,在离他不远的一块稍平的石头上坐了下来,裙裾拂过粗糙的石面。 “齐天大圣……”,她斟酌着词句,“那后来呢?你怎么成这样了?” 这问题像一把钥匙,咔哒一声捅开了孙悟空尘封的话匣子。他猛地抬起头,眼中的光芒瞬间变得桀骜不驯,之前的窘迫一扫而空。“后来?”,他嗤笑一声,吐出一口带着尘土味儿的浊气,“后来就是那帮孙子不讲武德,俺老孙一个打十万天兵眼都不眨,那李靖老儿的破塔,俺一棒子就敲出八道裂!哪吒那小屁孩的风火轮,被俺老孙当陀螺抽着玩!杨戬?嘿,那三只眼倒是有点意思,遛他那条傻狗追了俺老半天……”,他越说越兴奋,唾沫星子混着尘土横飞,那只唯一能动的手在空中比划着,仿佛又握住了那根搅动天地的金箍棒。林黛玉听得入神,忘了掩口鼻。她想象着那金戈铁马、风云变色的场景,与眼前这颗被压在顽石下、激动得唾沫横飞的毛茸茸脑袋重叠在一起,构成一幅极其怪异又生动的画面。她忍不住追问:“那……蟠桃园呢?真被你吃光了?”,“嗨!”孙悟空得意地晃了晃脑袋,“那可不!王母老抠门,开个破会,请这个请那个,就是不请俺!俺是那受气的主儿?你不请,俺自己吃!红的、白的、带毛的、光溜的……管他三千年六千年,看顺眼的都给它啃了!你是没见着,那桃核堆得……”,他咂咂嘴,似乎还在回味,“啧,比花果山的猴子猴孙都多!” 林黛玉被他那副“老子吃你家桃是看得起你”的混不吝模样逗得噗一声笑了出来。这一笑,如春花初绽,眉眼间那点惯常的轻愁瞬间被冲淡了,连这荒凉压抑的五指山似乎都亮堂了几分。孙悟空正说得唾沫横飞,被这突如其来的笑声打断,一下子卡了壳。他愣愣地看着林黛玉笑得微微发颤的肩膀,看着她因笑意而染上薄红的脸颊,那双亮得灼人的火眼金睛,不是恐惧,也不是怜悯,。 “你笑啥?”他有点不自在地扭了扭脖子,粗声粗气的,孤傲的自尊又开始抬头了。 林黛玉好不容易止住笑,用手帕按了按眼角笑出的泪花,声音还带着笑意的微喘:“笑你……像个闯了祸还理直气壮的孩子。”,她顿了顿,看着他,眼底的笑意沉淀下来,化作一层薄薄的、温柔的同情,“只是……吃几个桃子,就被压了五百年,也太……”,“太欺负猴了是吧?”,孙悟空立刻接话,像是找到了知音,猴脸愤愤不平,“俺老孙也是这么觉得的!这破山,压得俺浑身不得劲!骨缝里都痒痒!恨不得……”,他那只能动的手猛地握成拳头,狠狠砸在身下的岩石上。 “砰!” 一声闷响,碎石飞溅。 林黛玉吓得往后一缩。只见孙悟空拳头落下的地方,那块坚硬无比、承受了他五百年重压都没怎么变形的古老岩石,竟然硬生生被砸出了一个清晰可见的拳印,蛛网般的裂纹从拳印中心蔓延开去,像一张狰狞的网。尘土弥漫开来,呛得林黛玉咳嗽了几声。她惊魂未定地看着那个新鲜的拳印,又看看孙悟空。那猴子脸上混杂着暴戾的怒气、砸完石头后一丝发泄的快意。 这眼神奇异地安抚了她。她看着那拳印,再看看孙悟空被尘土覆盖却依旧锋利的气量,心里那点酸楚的怜惜又深了一层。五百年了,这身惊天的力气,这骨子里的桀骜不驯,竟被这小小的山头硬生生憋着。像把一把绝世好剑塞进生锈的剑鞘,除了日复一日的磨损,还能如何?她没再说话,只是默默地从篮子里又拿出一块桃花酥,轻轻放在那块被砸出拳印的石头旁边。这一次,离他的手更近了些。孙悟空伸出爪子,抓起桃花酥,这次小口小口地咬着,没再囫囵吞枣。空气里只剩下他细微的咀嚼声,和山风掠过石缝的低吟。那日之后,林黛玉便频频落在这五行山的荒凉角落。她来时,那小小的竹篮里总是卧着几块精致的点心,有时是粉嘟嘟的桃花酥,有时是裹着糖霜的松仁鹅油卷,有时是碧莹莹的薄荷凉糕。这点心成了孙悟空五百年孤寂岁月里唯一可盼的“贡品”,也成了维系他们的纽带。 孙悟空起初纯粹是为了一口吃的。可渐渐地,他发现这仙女姐姐带来的不止是甜味。她也会断断续续地说些大观园里的琐碎,那些诗会、那些姐妹间的机锋、那些繁花似锦下的暗流涌动。她说起葬花,声音轻得像叹息:“……花谢花飞飞满天,红消香断有谁怜?未若锦囊收艳骨,一抔净土掩风流……” 听得孙悟空抓耳挠腮,完全不懂,只觉得这调调儿弯弯绕绕,絮叨,繁琐。看她蹙着眉尖、眼含水光,他只觉得陌生。作为回报,孙悟空随手拈了块坚硬带棱的石头,两指一捏,咔嚓一声,碎石粉簌簌落下,只留下包裹其中更硬的那块儿石心。他得意地递过去:“喏,这不比那劳什子玉坠子结实得多?”。林黛玉看着掌心里那枚灰扑扑、带着棱角、还沾着他手上污垢的“石坠”,哭笑不得,却又奇异地感受到一丝粗粝的真诚。她小心地用手帕将石心包好收起来。方毕,他又使起金睛破雾之法,运足气,猛瞪眼,两道金光从目出,如两柄烧红的利剑,直刺山腰弥漫之中,雾气被金光洞穿,瞬间灼烧出两个清晰的窟窿,阳光顺着窟窿倾泻而下,形成两道短暂的光柱。林黛玉被这神通惊得掩住了口,阳光照亮她眼底的惊艳。孙悟空得意地晃着脑袋:“咋样?俺老孙这双眼,专破邪祟。” ,可他完全没提这招数在五百年的禁锢下,威力早已大不如前,且用一次耗神费力,眼珠子得酸上好一阵子,趁林黛玉惊讶之际,他悄悄颔首揉了揉双眼。 日子便如此这般滑过。荒凉的五行山,因林黛玉定时定点的出现,竟也染上了一层奇异的、带着烟火气的暖色。这天,林黛玉来得比平日稍晚。她裙摆上沾了些新鲜的泥点,眉头锁得更紧,眼底的愁绪像化不开的浓墨。篮子里的点心也少了一小半。她心不在焉地递给孙悟空一块玫瑰糕,自己则望着远处灰蒙蒙的山峦出神。“喂”,孙悟空三两口吞下糕点,敏锐地察觉到了她的异样,“今儿怎么了?若是他人招惹,定让我一棒敲得他满地找牙。”,他挥挥拳头,带起一阵风。林黛玉回过神,勉强笑了笑,笑容苍白得像纸:“没什么,园子里……一些小事罢了。”她顿了顿,看着孙悟空那张写满“老子替你出头”的猴脸,心里那点郁结之气似乎被冲淡了些,一丝倾诉的**涌了上来,“只是觉得……有时身在那锦绣堆里,倒不如你这山间自在。纵有千般好,终归……身不由己。”, “自在?”,孙悟空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他用脖子顶了顶禁锢了他五百年的五行山,“俺老孙这叫自在?”,他愤愤地捶了下身下的岩石,这次控制着力道,只震落几片碎石,“身不由己俺倒是明白,当年俺本事够大吧,不还是被一巴掌拍这儿了。”,林黛玉心头发酸。她摇摇头:“规矩太多,人心太杂。”,她看着孙悟空那双在尘土覆盖下依旧清澈锐利的眼睛,那里面只有简单的愤怒、直接的关切,没有大观园里那些千回百转的心思。一种难以言喻的感受如同藤蔓,她轻叹,声音如同耳语:“有时真想远远地逃开才好。” 这话像一颗小石子,投入孙悟空混沌的心湖,激起一圈微澜。逃开?他做梦都想逃开这五行山。就在这时,变故陡生。毫无征兆地,一道刺目的金光从天而降,如同实质的金柱,精准地笼罩在林黛玉身上,那光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和浩渺的仙气,瞬间驱散了山间的阴霾,也将林黛玉惊愕抬起的脸映照得一片圣洁。孙悟空只觉得一股巨大的排斥力袭来,他唯一能动的手臂被金光猛地推开,整个人被死死压回岩石上,动弹不得,他怒吼一声,金睛暴射,试图看清光柱的来源,但那光芒太盛,刺得他眼睛生疼,只隐约瞥见金光深处,似乎有数道模糊的、身披金甲的身影轮廓。 “下界女子林黛玉听宣。” 第3章 蟠桃舞伎奉旨入宫 大圣神往五内俱焚 一个冰冷、毫无感情、仿佛金铁交击的声音从金光深处传来,响彻整个山谷,震得山石嗡嗡作响,“汝身具慧根,有仙缘之相。今奉玉皇大帝敕命,特召尔为天宫瑶池玉女,执掌蟠桃盛会领舞之职,自然舞姿天成,即刻随引仙使,登天赴任,不得有误。”,宣旨声如同惊雷,炸得孙悟空脑袋嗡嗡作响。金光笼罩下的林黛玉,脸色瞬间褪尽血色,苍白如纸。她下意识地后退一步,却撞在无形的光壁上,纤细的身体微微颤抖,像一片被狂风卷住的落叶。她猛地转头看向孙悟空,眼中满是惊惶、无措,还有一丝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不舍。她唇瓣颤抖着,拒绝的话未从唇出,瞬间被那宏大的宣旨声淹没。金光中伸出一只覆盖着金甲的手,虚虚一引。林黛玉只觉得一股无法抗拒的力量攫住了她,身体不由自主地离地而起,朝着金光深处飘去,她挣扎着,徒劳地伸出手,似乎想抓住什么。金光骤然收缩,裹挟着林黛玉,如同被收回的幕布,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只留下空气中一丝若有若无的仙气,金光消失了,林黛玉消失了,连同那点心的甜香、那轻柔的嗓音、那带着愁绪的凝视,都消失了。 接下来的日子,时间仿佛被无限拉长,又被某种粘稠的绝望浸泡得沉重不堪。五行山依旧死寂,只有风声日复一日地刮过石缝,发出单调的呜咽。孙悟空像是被抽走了精气神,只剩下冰冷近乎凝固的沉默。他大部分时间都仿佛在沉睡。某天深夜,万籁俱寂,连风声都停了。一股倦意又毫无征兆地袭来,沉重得如同山岳压顶,孙悟空恍若梦中。眼前光影变幻,他发现自己竟站在一片浩瀚无垠之中。脚下是缓缓旋转的星云,远处是璀璨冰冷的星河。这景象他见过,当年大闹天宫时,曾一个筋斗翻到过天外天。但此刻,这壮阔的景象只让他感到彻骨的冰冷和厌恶。 “妖猴孙悟空。”一个宏大、漠然、不带丝毫感情的声音仿佛从宇宙的四面八方同时响起,震得他神魂都在微微发颤。这声音他认得,是玉帝,老匹夫! 孙悟空猛地抬头,金睛迸射出骇人的光芒,试图穿透这虚幻的空间找到声音的来源,却只看到一片空茫的星海。他喉咙里发出低沉的咆哮,獠牙呲出:“玉帝老儿!装神弄鬼!俺老孙的仙女姐姐呢?!” 那声音对他的愤怒置若罔闻,如同宣读冰冷的法典:“汝本顽石所化,野性难驯。蒙佛祖慈悲,压汝于五行山下,以期消汝戾气,导汝向善。今有取经人将至,此乃汝赎罪证道之唯一机缘。皈依佛门,护持圣僧西行,取得真经,方可洗脱罪业,重获自由。若再生妄念,觊觎天庭,图谋不轨……”声音陡然转厉,带着雷霆万钧的威压,“定叫你神魂俱灭,永镇九幽之下,万劫不复!” “放你娘的狗臭屁!”孙悟空暴跳如雷,在虚空中挥舞着拳头,却打不到任何实体,“少跟俺老孙扯这些没用的!把她还给俺!否则,等俺老孙出来,管他什么取经不取经,定要踏碎凌霄,血洗天宫!” “冥顽不灵!”玉帝的声音里刻着对这妖猴清晰的怒意和厌恶,仿佛在看待一件无法雕琢的朽木,“那林氏女,已受天箓,位列仙班,为瑶池玉女,司掌蟠桃盛会之舞。此乃其造化,亦是天庭法度,岂容亵渎觊觎,尔等云泥之别,休要痴心妄想,再敢提及,定惩不贷。” 瑶池玉女?蟠桃盛会之舞? 这两个词像两根烧红的钢针,狠狠扎进孙悟空的脑海。玉帝后面那些威胁警告,他一个字都没听进去。他仿佛看到那个纤细柔弱、笼着轻愁的身影,被套上华丽的羽衣,困在冰冷辉煌的天宫琼楼之中,被迫为那些道貌岸然的神仙献舞,她那双会为落花流泪的眸子,此刻该是怎样的无助和哀伤。他也是第一次从这老匹夫的口中知道了她的姓氏,却只知其姓而不知名,“林妹妹……”,一股从未有过的尖锐刺痛感瞬间攫住了他的心,压过了所有的暴怒。那不是单纯的善良,也不是对食物的留恋,而是一种混杂着心疼、愤怒、不甘和一种他自己也难以理解的、想要将她守护的强烈冲动。他感到喉咙像一颗千斤重的铁块,沉得要死,自己的气息也像含着不可胜数的细沙一般,嘶哑着,心中带着一种连他自己都陌生的、近乎脆弱的情愫。他猛地抬头,对着无尽的虚空嘶吼,不再是单纯的威胁,而是倾注了所有的不甘和痛苦:“你们把她关起来,她不会喜欢那里的,她喜欢葬花,喜欢自由,你们这帮混蛋!还她自由!”。然而,虚空寂寂,玉帝的声音早已消失,只剩下他愤怒而悲怆的咆哮在星海间孤独地回荡、消散。眼前的景象开始扭曲、模糊,那股强大的倦意再次袭来,将他狠狠拽离这片虚幻的星空。就在意识彻底沉入黑暗前的一刹那,一个清晰的画面突兀地闯入他的脑海,并非来自玉帝的威压,而像是跨越了遥远时空的惊鸿一瞥,那是一片美得不真实的仙家园林。琼楼玉宇隐在缭绕的祥云之后,奇花瑶草绽放着凡间绝无的华彩。就在那雕栏玉砌的九曲回廊深处,一池仙气氤氲的碧水旁,立着一个熟悉又陌生的身影。 是林妹妹。 她穿着流光溢彩的霓裳羽衣,裙裾曳地,广袖流云,层层叠叠的轻纱如同揉碎了霞光织就,华美得令人窒息。乌发高高挽起,簪着步摇珠翠,流苏垂落,随着她轻微的动作折射出冰冷的光泽。然而,那张脸,却比在五行山下时更加苍白透明,眼下的青痕更深了,像是用最细腻的工笔晕染上去的愁绪。她微微侧身,望着回廊外一株开得如火如荼的仙树,那树上的花绚烂到极致,却透着一种凝固的、没有生命力的虚假。她抬起手,纤细的指尖似乎想触碰那近在咫尺的花瓣,动作却僵在半空,如同被无形的丝线牵住的木偶。一滴晶莹的泪珠,无声无息地从她眼角滑落,顺着光洁的脸颊滚下,砸在冰冷的玉石地面上,瞬间洇开一小片深色的痕迹。 那滴泪,像一颗烧红的烙铁,狠狠地烫在了孙悟空的心尖上。 “林妹妹……” 他在彻底沉入黑暗的深渊前,发出了一声近乎呜咽的低唤。 …… 混沌的梦境如同退潮般迅速散去,孙悟空猛地睁开眼,心脏还在胸腔里疯狂地擂动,撞得他肋骨生疼。天光早已大亮,刺目的阳光直射下来,将他身上覆盖的尘土都烤得微微发烫。五行山依旧冰冷沉重地压在身上,纹丝不动。刚才的一切是梦?不!那玉帝老匹夫的声音,那冰冷的威胁,还有林妹妹穿着华服、无声落泪的画面,都清晰得如同刻印在他脑子里,尤其是那滴泪,滚烫的感觉仿佛还残留在心口,灼烧得他五内俱焚。 一股前所未有的、混杂着心疼、暴怒和一种近乎窒息般憋闷的情绪,如同岩浆在他体内奔涌冲撞。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意识到,那个被自己叫做“仙女姐姐”的女子,在他心里占据的位置,早已超出了“点心供应商”和“唯一听众”的范畴。他想砸碎那该死的天宫,把她从那里的虚伪中抢回来。 他发出一声压抑到极致的低吼,唯一能动的手臂猛地屈起,手肘狠狠砸向身下的岩石。这一声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沉闷,整座五行山剧烈地摇晃了一下,山体内部传来令人牙酸的岩石挤压断裂声,他手肘下的岩石,这一次不是裂开蛛网般的缝隙,而是直接被砸出了一个深坑,碎石四溅,尘土弥漫,反震之力震得他手臂发麻,骨头都要裂开了,但他没意识到。他喘息着,死死盯着那个深坑,眼中燃烧着近乎偏执的疯狂。他现在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像野草一样疯狂滋长,出去,上天庭,把林妹妹带走,谁拦,便是绝情。他不再徒劳地冲击全身封印,而是将所有的力量和愤怒,还有因那滴泪而生的灼痛感,都凝聚到这唯一能动的手臂上。一次又一次,如同不知疲倦的打桩机,狠狠地、带着毁灭一切的气势,砸向身下同一个位置。沉闷的撞击声,如绝望的鼓点,在死寂的五行山间,一声声,沉重地回荡开来。时间在孙悟空单调而狂暴的撞击声中,又艰难地向前爬行了一段。五行山脚下那条被踩出的小径,早已被荒草重新覆盖,仿佛从未有人踏足。只有山体上那个被孙悟空硬生生砸出的深坑,越来越大,越来越深,如同一个丑陋的伤疤,诉说着无望的挣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