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成女主后我连剧本都没看过》 第1章 第一章 春日河畔,青绿绯红。东风拂过曲江池畔,新绿初染,野草与桃花争艳,旧时王谢堂前燕的苍凉,此刻被满目生机揉碎在春光里。 沿河市街早已苏醒,青石板上人声鼎沸。酒旗招展的茶楼里,文人墨客临窗而坐,一壶紫笋佐着果子,谈笑间摇头晃脑吟诵“夹岸桃花锦浪生”。簪花少女轻挑珠帘,从胭脂铺里钻出来,浣衣妇人抡起棒槌,水花溅起时惊散一尾银鱼,涟漪荡向满载鲜花的蓬船。 “唉……”在二楼茶馆里托腮凝思的季明月往行人身上砸了一颗花生米,旁边粉白的小丫鬟雁回嘴角抽搐。 ——她们家月娘哪都好,就是脑子不好。明明生的花容月貌,又是京兆府少尹的掌上明珠,不在闺房钻研女红,也不与城中贵女结伴打马球,整日却走街串巷游手好闲…… 季明月欲哭无泪,狠狠咬了一口胡麻饼泄愤。 半个月前,作为大一新生的她,不知道怎的穿进一本从未看过的古代架空言情小说——《黑莲花驯养手札》,成为小说里同名同姓连模样都一致的女主,还遇到个无素质、无节操、无底线的三无系统。 ——而她的任务是帮助女配攻略男主。 脑海中的系统告诉她,这是天朝731年,万国来朝、四海宾服,街上随处可见高大温顺的昆仑奴,西域胡商牵着驮着香料的骆驼缓行,正所谓西市胡商云集,东市珍宝如山。 季明月叉腰破口大骂:【垃圾系统你有点良心嘛,这本书老娘别说看过了,连碰都没碰过,剧情人设一概不知,我连男主女配姓甚名谁都不了解,长安城里有50万人口等我七老八十了我也不一定能碰到他们吧!】 系统说:【我没有权限告知剧情。况且,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你选修了文学院“中国网络文学创作及研究”这门课,教授布置的作业是阅读这本书吧】 季明月:【沉默】【沉默】【沉默】 系统又扔给她一个剧情编辑器:【这是赠你的金手指,你每获得一定积分,就可以修改/删除/补充小说情节,没准可以进入副本,更多精彩等您挖掘哦】 季明月又骂骂咧咧:【那你倒是说清楚怎样才可以获得积分啊】 系统:【我给你发布任务,完成了就可以获得积分。对啦亲,我真不是那种无良系统,给你三次剧情编辑器的免费试用机会哦】 季明月用这破编辑器哼哧哼哧写下:【季明月在天朝731年于自家后院挖到一大缸黄金一夜暴富】 第二天官员带着《天朝采金章程》来宣:私炼黄金者按“私铸金银罪”论处,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季明月全家流放岭南…… 系统:【亲亲,知道蝴蝶效应嘛……蝴蝶轻轻扑动翅膀,可以掀起一场巨大风暴】 季明月继续哼哧哼哧修改,浪费了第二次机会:【季明月在天朝731年一夜暴富】 第二天从天而降一颗鼍龙龟壳,波斯商人以五万两白银收购,季明月拿到白银后被偷盗者残忍抹了脖子,横死街头…… 系统:【亲,你能踏实一点嘛?不要想着天降横财,请优先完成主线任务】 第三次,季明月彻底老实了,小心翼翼写下一行字:【我对女配有心灵感应,可以一眼认出她,我们相遇在城郊茶馆内,她穿着一身绯色……】 系统:【免费试用期仅限20字以内,我帮你把后面的字数删掉了】 我敲啊把最重要的一句话删了!季明月气得想杀人。但这回没什么异样了,于是季明月每天走街串巷,寻找那个和她有心灵感应的女人。 茶馆楼槐荫下围出数道人墙。藤编的蛐蛐笼里,两只青背蟋蟀正振翅鸣叫,金棕须须如刀刃相抵,身着短褐的孩子手捧蛐蛐罐,眼珠死死紧盯着笼中。 系统:【宿主请查收任务,围观斗蛐蛐】 斗蛐蛐儿!我喜欢!季明月的眼睛睁大发光,飞速钻进人群。 “起闸!”话音未落,围观孩童已踮脚攀上旁人肩头。那只唤作“将军”的蟋蟀猛扑而上,墨玉般的牙钳死死咬住对手前肢,引得人群爆出喝彩。 对面锦衣的半大孩童攥着佩玉的指节发白,从腰间解下犀角梳,在笼沿轻刮三下——这是驯虫秘技,换作“玉面”的蟋蟀闻声竟振翅反扑,六足蹬得青苔飞溅。 这时,一名黑脸亲兵挥鞭策马冲在最前,声如洪钟:“让一让!让一让!哪来的小娃娃,快闪开!没瞧见陇右节度使凯旋归城吗?”斗蛐蛐的孩童撅着屁股趴在地上,斗得兴起,忽闻马蹄如雷,吓得一哄而散,竹笼里的蛐蛐也蹦跶着逃走了。 季明月“哎呀”一声,手忙脚乱地去捉那逃窜的蛐蛐,脚下被竹笼一绊,整个人便往前扑去,空了个空不说,袖口还被人踩了一脚。 “这奉天护国威盛大将军裴云晓,戍边七载,屡立奇功,今日竟回长安了!”街头百姓纷纷驻足,争相张望,想一睹这位威震边陲的节度使是何等风采。只见黑马银鞍踏尘而来,马背上的人清俊如玉,虽一身戎装,却无半分粗犷之气。 裴云晓久在边关,惯与朔风黄沙为伴,如今置身长安繁华,满目锦绣,竟有几分恍惚。目光掠过街边,落日熔金下,忽见一抹娇俏身影跌跌撞撞地扑向路中央,少女杏眼圆睁,唇瓣微张,似惊似恼,颊边还沾着一点方才玩闹时蹭上的泥灰。 他心头蓦地一跳,下意识要去扶,又觉不妥,握缰的手不自觉地紧了紧,骏马似有所觉,蹄声微缓。 “真是的!差一点!”季明月失望得很,朝马屁股后的一路灰尘叹气。忽然一支粗壮有力的大手掐住了她的后脖颈,一阵吃痛中季明月扭脖一瞧,是书中季明月母亲的得力干将——英娘,正凶巴巴地瞪着季明月。 “姑娘!快跟我回府!”英娘咬牙切齿看着这个从小看到大的娇娇女——杏眸潋滟如含春水,眼皮上偏蒙着层灶灰,鸦青发丝本似鸦翅,此刻散乱绞着碎叶,裹胸松垮欲坠,露出半截白皙颈子,也不管周围的小生是否红了脸。 这孩子,只是上香时不小心撞上了柱子,醒来后怎么就性情大变,跟换了个人似的? 夫人悄悄把求来的符水掺在樱桃饆饠喂予她吃了,没想到只窜了两天稀,还是这个样子。 季明月听话得很,悻悻从人群中退出来。英娘的腰有她两个粗,拎起她来似拎小鸡般轻松。 “姑娘,夫人到处寻您呢——”英娘压低了声音,“郎君要把乔氏生的小贱蹄子从庄子里接回来了!您怎么还有心情在这里鬼混?” 季明月一个激灵,蓦然呆住了——是她吗?她终于出现了吗? 系统:【围观斗蛐蛐任务完成……但……剧情偏转10%,积分减10,当前总积分-10分,请再接再厉】 【不是你让我去看斗蛐蛐?我这不是完成任务了?系统你有大病吧】 系统:【让你去围观,没让你去逮蛐蛐……】 季明月:【我@#¥%……*哔——】 初夏夜。季明月被原书女主的母亲苏氏罚跪,蒲团上,杏红襦裙沾满廊下蹭的石榴花瓣,金泥披帛揉作乱云堆在臂弯。 准是英娘添油加醋火上浇油描述了一番她白天逛西市的情形,才惹的母亲如此恼火。 季明月偏头偷瞄神龛上祖宗牌位,漆色被月光洗得森冷,她心虚得缩颈咬唇,腕间玉镯磕在青砖上脆响——原来是趁跪得酸麻,悄悄屈起右膝想揉脚踝。 夜风此刻穿廊呼叫,倒像真惹了先人嗔怪,供案烛火忽爆了朵灯花,惊得季明月慌忙伏低,额头抵住交叠的手背,诚心诚意磕了个头。鸦青鬓发散下几缕,随肩头轻颤扫过鼻尖,痒得想打喷嚏又不敢,憋得眼泪在眼睛里打转。 【系统大人,能不能给贴张狗皮膏药,我的膝盖好痛】 系统:【亲,我们没有这种功能哦,你得到一定积分,才可以使用剧情编辑器】 季明月长叹一口气,每次都是这套说辞,她都快会背了。 季明月的贴身婢女雁回拎着食盒从祠堂侧边推门而入,小心翼翼把食盒一层层摆开,声音小得跟蚊子哼似的:“月娘,您吃点吧,别饿坏了。” 季明月觑了一眼站在一旁脸色黢黑的英娘,正欲抓饼的手默默抽了回去。 “夫人让你来的?”英娘瞪了小婢子一眼。 雁回缩了缩脖子,细语道:“回英娘,夫人让小厨房单独做了菜,传奴送来。” 季明月咧嘴一笑,当即拿了犀角箸,喜滋滋夹了块炙羊肉塞嘴里。 撒上胡椒的羊肉,别提多香啦! 英娘脸黑得像包公,用力清了清嗓子:“姑娘,注意吃相!没的今后让那小贱蹄子笑话。” 季明月耳朵一动,放下筷子,一本正经道:“英娘,那不是小贱蹄子,是我姊姊。” 英娘你可别糊涂啊,女配将来和男主在一起,第一个打你这恶毒老妇三十大板,让你皮开肉绽信不信啊。 英娘直摇头:“姑娘此言差矣,老话说隔层肚皮隔座山,微姑娘生身母亲微贱,她怎可与您以姐妹相称?” 季明月的庶姐,大名季照微,表字幼微,亲生母亲是从了良的花魁,因着这层身份,季照微从小被寄养在郊外庄子里。 这就对味了,爽文里的恶毒女配都是这样的。 想到这,季明月擦了擦嘴角的米粒,仰头问道:“英娘,我阿爷为什么突然要接她回来啊?” 英娘无奈摇头,还能为什么——当然是因为男大当婚女大当嫁,那贱蹄子年过十七,到底是郎君的亲生女儿,真放在庄子里养一辈子呐? 夫人为博一个贤良淑德的美名,主动替丈夫开了口要将她接回,连老夫人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这事就板上钉钉了。 反观明姑娘,气定神闲,稳如泰山,英娘甚至在她脸上看到了一丝憧憬和喜悦,唉,脑子是撞坏了。 季明月挺直了身子:“那我娘是不是备着很多招数等她呢?” 英娘哂笑:“姑娘少听点话本里的腌臜手段吧。”但转眼,英娘的神色不自然起来,派过去监视的下人定期汇报,这微姑娘虽长在乡野,可才情俱佳,容貌又完全继承了她那狐媚子母亲,愈发衬得明姑娘粗鄙——可得想个法子才是。 季明月皱皱眉,生怕自己卷进不必要的宅斗里,直言道:“阿母,你就不要杞人忧天了,我阿娘是正二品县主,配于阿爹委实是低嫁了,阿爹再糊涂,也会把我放在第一位,我与她井水不犯河水,和平相处就是。” 第2章 第二章 一连下了几天暴雨,曲江里的水都要漫上岸了,正因如此,马车耽误了车程。 就寝前,苏氏拉着季明月的手絮叨了半宿,无外乎是你哥哥不争气你可别学他这类话,那真叫一个语重心长、谆谆教诲、循循善诱。搁在现代,当个教导主任都绰绰有余,然而就是这样的唠叨,让季明月想到了自己的妈妈,或许这个年纪的女人都是这样吧? 季明月有些伤感,苏氏不是书上冰冷的文字,也不是一串凌乱代码,她如此鲜活真实。她甩甩脑袋,告诫自己,假的,都是假的,这只是小说,自已不要付出太多感情。 想到明天的相见,季明月难以入睡,赤着脚踩过西域绒毯,石榴红绡纱披帛缠着黄金臂钏叮当乱响,走至妆台前,菱花纹铜镜里映出她蹙起的远山眉,明明和现实中的自己长得一模一样,可又觉得哪里不像了,可能是书中的季明月年纪更小吧,季明月用指尖蒯了一点胭脂在镜面乱画:“女配她……又会是什么模样?” 然而这种愁思,不过睡了一夜便消失得一干二净。到了每天清晨梳妆打扮的时刻,奇迹月月再次上线,雁回指挥几个更小的婢子在她脸上涂涂抹抹,杏黄裙裾配上石榴红披帛,打扮出一个仙灵的小仙子。 “我好看不?”季明月在胭脂花片上抿了抿唇,斜了一眼雁回。镜子里的季明月,朱唇皓齿,鬓发如云,一双眸子清透冷艳,眼尾天然晕开的淡红,倒比刻意涂抹的胭脂更鲜活。 季明月伸手去抚发间刚簪好的粉色芍药与蓝绣球,露出脖颈下一截羊脂玉似的肌肤,步摇随着动作叮咚作响,晃碎了镜中那张兼具少女稚气与初熟风情的脸。 雁回镇定点了点头,美是很美的,奈何脑子不好,迎个庶姐归家,欢欢喜喜地仿佛自己出嫁一般。 就是自己出嫁,也不见得这般欢喜吧? 几个家仆手脚麻利地爬上梯子,将灯笼里的蜡烛熄灭,晨雾还未散尽,季府西角偏门的青铜兽首衔环被叩响三声,朱漆斑驳的榆木门应声开启,季府两个早得了消息的粗使婆子引了路,走在最前的是一个娉婷袅娜的纤薄身影,由远及近,呵气如兰,似从画里走出来的谪仙。 季明月睁大了眼睛,啊这——这是女配?长这么好看?那她是什么?陪衬嘛? 这个小说作者瞎写什么,这种清冷大美人,肯定是女主才对啊,像自己这样长相妖媚的,才应该是女配好吧。 季照微的身上笼着一层淡淡的微光,月白斗篷下裹着张素净鹅蛋脸,瓷白的肌肤恍若新雪覆霜,衬得右眼尾一粒朱砂痣愈发灼目,偏那眉眼又淡得似水墨洇染的山川。 季照微目不斜跟着家仆走到正厅,屏风后,季父和夫人端坐在马蹄椅上,苏氏频频喝茶,掩饰着自己的焦急和不安。 季照微身后跟着的老妪,捧着雕花木匣,匣中盛着野茶饼与亲自绣的云锦帕子,皆是按庶女归家礼备的薄礼,颤颤巍巍献到跟前。 季明月眼神乱飞,一下注意到跟在季照微身后的少年,他不过十五六岁,身材瘦削,颀长如修竹,窄袖麻布圆领袍洗得泛白,仔细一看,肩肘处还缀着细密补丁,然而面如冷玉浸霜,眉似墨染剑锋,眸中野火灼灼,分明是粗布陋衣,偏催折满城春光。 季明月敢保证,内娱的一众顶流加在一起,也比不上眼前少年的一根头发丝。 【系统,你能不能看看我,是不是流鼻血了】 【宿主,请不要总询问与任务无关的问题,如再问询,系统不再回应】 【系统,这看着就是个穷小子,难道是要走黑化路线的男配?】 【宿主,目前小说主线并未偏离,请继续完成任务】 淦!垃圾系统!只知道自动回复! 季照微伏身行三叩九拜大礼,“女儿拜见父亲、母亲。”她嗓音清泠,说不出的好听。 季父握茶盏的手陡然一颤,此刻老泪纵横,这大女儿,长得和她早逝的母亲如此相似啊,亏待她母女多年,于心难安啊。 “幼微,快起来!”季父使了个颜色,苏氏立刻虚扶了一把季照微,顺势把一块翠玉手镯推到她手腕上。 季照微看着苍老的父亲,想起早逝的亲娘,再看看这陌生而华丽的宅邸,终究耐不住,拿起手绢轻声啜泣起来。 廊下偷觑的仆妇们表面是在扫地,实则一个个攥紧了扫帚,竖起了耳朵,洒扫丫鬟凑耳私语:“生得这一副好容貌,哭起来梨花带雨,我要是郎君,心都碎了。” 何止是郎君心碎啊,季明月的心也碎了啊,这么个玻璃似的大美人,怎么忍心让她在外漂泊那么多年,还有这俊美的少年,早就该一起接回来了啊! “见过月娘。”季照微止住抽泣,对着季明月屈膝行礼。 季明月忙不迭又将她搀扶起来,说了点漂亮场面话:“你是我姊姊,这声娘子倒是把我们叫生分了,自打听说你要回来,我每天盼星星盼月亮,总算把这天仙般的姊姊盼回来了。” 英娘站在一旁梗着脖子涨红了脸,骄傲得像只大公鸡,喜悦之情溢于言表,仿佛季明月的这番话是她教授的。 不过,季明月忽觉后颈一凉,似有锋芒在背,蓦然回首,那少年目光如同淬了毒的箭,死死盯在她身上,仿佛要将她生吞活剥了似的。 季明月喉头不自觉一滚,心道,好家伙,这敌意都快漫出来了…… 苏氏温和道:“今个不巧,玉郎现下寄居扬州私塾苦读,半年才回来一次,不过,往后总能见上的。”说罢,简单询问了些问题,亲自领了季照微前往住处。 晨光初染季府,苏氏曳着墨绿襦裙行在前头,季明月与季照微跟在后面,屏气听着老婢的介绍,穿过假山园林,两株百年石榴树虬枝交叠,猩红花簇似火浣纱垂落,仿佛一团火烧了起来。 隐没在仆人里的少年落后半步,依然出挑显眼,肩背如松柏挺拔,走路一丁点声响也没有。一阵风忽然卷着榴瓣扑簌簌坠落,少年抬臂拂开额前碎发,季明月瞥见他低垂的睫毛,忽觉掌心沁汗,心跳如擂鼓,顿时心虚起来。 不怪她,要怪就怪那少年的模样太俊俏。 【系统,这个骚年看季照微的眼神,好深情哦,我看金子也是这样吗】 系统:【……你看肉包子是这样】 “明月!下午我们去慈恩寺看胡旋舞去,你总说看腻了波斯马球,这会带你看个新鲜的,舞娘长得比你还妖妖调调的!”粗犷女声从高墙外传来,一颗青石榴划过天空越过高墙砸在青草地上,滚了几圈落在季明月裙裾边。 空气突然都安静了。 完了完了,季明月忘记了,和凌家的六姑娘约好了今日相会,两人先在花园交头。 听到此声,已转过影壁的苏氏,黑着脸又折了回来。 长安呈现东贵西富、北室南虚的特点,平康坊、宣阳坊、亲仁坊三大内殿皆在城东北部,季府坐落在朱雀大街东侧,旁边紧挨着长安富商凌氏。 季明月刚穿书进来就和凌绿珠看对眼了,绿珠的娘亲原先是个通房,生了孩子后才被抬成妾,后来病故,凌夫人也不怎么上心,时间一长,凌绿珠成了和季明月一样逗猫遛狗、游手好闲的野孩子。 季明月忙提裙追赶,摇着苏氏的胳膊来回晃,撒娇道:“哎呀娘亲,您听我解释——” 苏氏挑眉不语,等着她编谎话,季明月支支吾吾半晌没想出个理由,涨红了脸:“我不去了……” 不争气啊,苏氏面上和蔼可亲,背地里一口银牙要咬碎了,那么多名门贵女她一个不结交,成天跟着凌家的野丫头鬼混,成何体统! 英娘赶紧打岔解围,递上名册:“夫人,前头就是栖星阁了,这一众洒扫婆子等着呢,咱们先安顿好微姑娘再……” 苏氏低声呵斥道:“看来她是昨天没跪够!今晚继续跪两个时辰!任何人不许给她送饭!” 季明月:【我可以骂人嘛我现在嘴好脏想文明输出】 苏氏大手一挥,接过名册,拿出当家主母的气势扫视众仆,定睛一瞧——怎么混了一个小子,还生的这么俊俏? 季照微跪下:“母亲请恕罪,他叫李拾柳——”她咬咬唇,“幼微两岁时,乳母从后山柳树下拾来的,瞧他可怜便留下了,平日做些挑水劈柴的粗活,我与他一同长大,情同姐弟,如今乳母已逝,拾柳孤苦无依,还望母亲垂帘,赏他口饭吃……”说完又是一阵泣涕涟涟。 “噗嗤。”季明月不合时宜得笑了,拾柳?那不就是石榴嘛?哈哈哈哈哈哈怎么会有人叫石榴这么搞笑咧。 苏氏瞪了女儿一眼,漫不经心问道:“识字不?多大了?”少年身量窜得急,似雨后春笋节节拔高,但只长骨头不长肉,单薄得像张拉满的弓,怎么看都不似习武的料。 季照微连忙点头:“识的,平时还能帮庄子里的佃户写春联,十五岁了。” “哦,比明丫头还长一岁……那先去私塾做点粗活吧,等玉郎打扬州回来,再当个陪读。”英娘心领神会,夫人表面是给足了微姑娘面子,可实际上玉郎不知道啥时候能回来呢! 苏氏向来要显示自己与小家碧玉之别,又道:“名字不好听,改叫砚舟吧。《拾得古砚》言:落砚似流泉,暗含文人风骨,舟行水上,既需顺势而为,又需掌舵者的谋略。” 季照微做足礼数,感恩戴德,又是一阵跪。 等季照微安置稳妥后,季明月开始了复盘工作:季照微对小石榴颇为怜惜,不顾闲言碎语也要带进府内,而小石榴对她的爱慕,溢于言表。好一对狗男女,啊不是,好姐弟!而且这拾柳身份低微,定是男配无疑,现在就等男主出现了! 第3章 第三章 又罚跪了,晚间忽然下起暴雨,豆大的雨水滚进池中,濛濛一片只让人眼花缭乱。 季明月望着供案上层层叠叠的黑漆牌位发呆,凉意顺着膝盖往心口爬,这会子她肚子空空两眼发昏,拿根筷子也能把她戳倒。 外头雨打窗纸声响沙沙,英娘皱着眉又点了两根蜡烛,祠堂里顿时亮了许多,铜炉残香混着蜡油味呛得季明月喉头发紧,“阿母,不跪了吧?”季明月歪着头,朝她撒娇。 “那不可能。姑娘呐,郎君一向以商贾为邻而耻,你偏偏要和凌家六姑娘厮混,她自小没了娘,凌夫人只当她是只小猫豢养着……”一逮到机会,英娘就开始教训季明月。 外面的雨越下越大,银蛇般的闪电撕裂天际,一处闷雷碾过屋脊,供案上烛火骤然被吹矮了半截,雨帘愈发密集,打得窗纸簌簌作响如羯鼓急催。 “这雨怎么没完没了——唉,姑娘,我去寻件油衣来,你且在这好生跪着反思。”英娘撑开油纸伞就要走。 “阿母,你别走——我害怕!”季明月喊了一声。 英娘道:“怕什么!这里都是你的列祖列宗,还有谁害你不成?我去去就回。” 【系统大人,你出来吧,我真的害怕,这里好阴森,我肚子好饿】 她好饿啊,好想爸妈和学校外面的烤冷面。 想着想着,季明月的眼泪如决堤般滚滚而下,一开始还只是小声啜泣,后来转成号啕大哭,哭得珠钗委地,云鬓半散,两只眼如烂桃般。 系统:【叮!宿主,别哭了,你有新的任务,找出藏在祠堂里的人】 季明月悚得汗毛直立,哆哆嗦嗦抬起头,见浅色袍角扫过案台,一抹阴影倏然暴起,发出细小声响。 她慌忙以袖擦泪,跌撞起身,朝着黑暗处的声源大声呵斥道:“谁在那里!出来!” 大半夜的,谁会来祠堂?这里又没有金银细软。季明月顺手抄起铜质烛架慢慢逼近——这玩意儿既可以照明又可以当武器使:“我家婆子正带着家仆往这里赶,你若此刻出去正好撞个满怀,我劝你乖乖出来,本姑娘心慈手软,或许可以放你一条生路。” 说罢,又往前挪了一步。 “哎呦我尼玛……”雄赳赳气昂昂的季明月属实没料到,她只顾盯着暗处,又一时分了神,脚底绊到蒲团,一下跌进一个瘦削的胸膛。 ——是他!季照微的小竹马! 少年的怀抱冰冰凉凉,像是在月光里浸了一遍似的,僵硬似铁。雨声忽然远了,只剩烛火将两道影子揉在森冷牌位间。 “额……要不你先放开我?” 季明月的脸烧得厉害,少年突然撤力,季明月重重摔倒在地,诧异仰头望着少年,黑暗中只看得见半边脸,未束的墨发沾着细密水珠,正用袖口反复擦拭触碰过她的指尖,仿佛沾染了肮脏之物。 靠……一点也不怜香惜玉啊。 堂外忽有家丁脚步声逼近,少年身形一紧,一脚搭在墙上,似准备破窗而逃。 季明月屏息轻语扯住了他:“你若不想连累季照微,就尽管跳出去!”说罢拽着少年,推搡至案台底下,一气呵成扯过蒲团两腿一软便跪了下去,噼啪作响的大雨声掩盖了她如雷的心跳。 【完成任务,增加10积分,当前总积分0】 英娘提着两个八角灯笼推开了门:“姑娘,雨下得太大了,今个就跪到这吧——哎呦,怎么哭成这样,娇娇啊,谁欺负你了?” 季明月在英娘的搀扶下站了起来,极力掩饰道:“阿母看岔了,是香灰迷眼。” 把季明月送回揽月阁,英娘故意绕了路走到季照微的栖星阁,又急匆匆赶回苏氏住处。 “当真?那丫头弹得一手好琴?”苏氏咬牙,把刚摘下来的簪花扔在铜盆里,水溅了英娘一脸。 “老奴亲耳所闻,还能有假,那琴技出神入化,没十年功底磨不出来。”英娘道。 苏氏火冒三丈,耳坠乱晃,迸出寒光一片。多年前,她嫁与季宸为妻,因多年无所出而被诟病,她并非不能容忍丈夫纳妾,但好歹也要纳个清白姑娘,他倒好,给青楼女子赎了身,养在外面不说,还生了个琴棋书画样样精通的小贱坯子。 那出尘清丽的容貌,跟她娘一个模子刻出来,叫她如何不恨。偏自己的一双儿女如此不争气,大的如榆木疙瘩不开窍,小的如吃错药般离经叛道,她这到底造了什么孽啊! 英娘揣测着苏氏的心思:“夫人,微姑娘的亲事,要尽快定夺,她容貌不俗,七窍玲珑,若不尽快嫁出去,恐怕会夜长梦多。” 苏氏森森一笑,金背玉梳都要折断:“你猜怎么着,夫君今日与我商议:微儿生母身份不光彩,我朝律法规定,虽父为官,不得与士族通婚,踏不得朱门绣户,不如记在夫人名下,往后聘入皇族贵胄,凤翥龙翔,自当孝敬主母。” “我呸,她也配——”英娘狠狠啐了一口,“郎君真是被猪油蒙了心!玉郎还未娶妻,月娘也没定人家,怎的先操起她的婚事!” 苏氏揉着太阳穴,喝了婢子送来的酸枣仁汤,弱弱道:“先歇下吧,这事要从长计议。” 连跪了两晚的季明月,染了风寒,足足卧床修养半个月,石榴花开到荼蘼了,才活蹦乱跳起来,不过刚一痊愈,季明月就接到系统任务——前往长乐坊。 西市街角,两个姑娘倚在墙角,胖些的捏起枇杷,拇指一掐,黄汁溅在衣襟上,忙伸舌去舔。瘦的穿红嗤笑连连,却学她囫囵咬下,果肉塞了满嘴,核从唇缝漏出“噗”一声吐在青石缝里。 路过卖冷淘的挑担郎裹着苍蝇绿的头巾,暗自摇头称奇,一个是月满梨,一个是风摆柳,皆身着绫罗绸缎,怎么吃相如此不雅! 挑担郎的木勺“咚咚”敲碗沿,引起了两个馋丫头的注意。“哎!等等!来一碗!”绯衣少女掀起了芭蕉叶,陶碗里槐叶汁染的绿面泼上醋蒜,最是爽口解腻。 “咱现在掐着点去长乐坊,能赶上现烤的胡饼。”季明月用手帕胡乱擦擦嘴,对凌绿珠建议。 长安城里最负盛名的酒楼当属长乐坊与胡姬酒肆,二者一为汉家豪宴之冠,一为西域风流之最,堪称食肆的双璧。季明月和凌绿珠一身男装,径直踏上阁子。 胡饼里夹着羊肉,油脂渗进酥皮,烫得季明月边吹边咬,油纸裹着的蟹黄饆饠,咬开便淌金汤,香得季明月睁不开眼。 “明月啊,你这是几天没吃饭了?”凌绿珠看着季明月大快朵颐,心疼起来。 季明月将剩下的樱桃甜酿一饮而尽,满意打了个饱嗝,这才将近日所受苦楚倒豆子般倾诉。 凌绿珠扶着胸口,一脸震惊:“你说什么?你姊姊长得比天上仙女儿还美?还要和陇右节度使裴云骁结亲?” 季明月点点头,舔了舔食指上的芝麻粒,她前些天烧得糊涂,只听得雁回在她耳边念叨着季照微已认在苏氏名下,病愈后就传来她定亲的消息。 据雁回描述,陇右节度使裴云骁,字良畦,双九年纪,祖籍长安,父裴明远为边军校尉,生于陇右军镇,幼习骑射,十二能挽强弓,自幼从军于河西节度使高磐麾下,曾一箭射杀吐蕃斥候,大达年间更是屡破吐蕃,收复河西失地。 凌绿珠心里盘算着,长安的贵女们,断不愿嫁去河湟,人皆道湟水流域多战骨,河湟七月霜降,八月冰合,哪家舍得女儿嫁去此地吃苦? 这算不得一门好亲事。 季明月自从大病一场,许多事情也想明白了,混吃等死没用,唯有好好做任务、攒积分,才有可能重新回现实,现在的她,踌躇满志,发誓要将女配男主锁死。 她合理推断,裴云骁就是本书男主,但是季照微的心思暂时不在他身上,所以自己要撮合他们,至于裴云骁,她在街上远远瞧过一眼,长得也很好看,毕竟是主角嘛。 季明月大声问道:“你可知道裴云骁是否有心上人?” 阁子用竹帘一分为二,另一半里正把酒言欢的主仆同时停住筷子,颇有默契地屏气凝神,听起墙角来。 凌绿珠吓得捂住季明月的嘴,吓唬道:“你再这么大声,我可要把你扔下去。我看的话本里说,行军打仗的,对女人贼凶残,一天睡一个!” 另一头,随从正在替主人斟酒,满脸打趣看着主人,裴云骁听到两个小娘子议论自己,不置可否淡淡一笑。 季明月把筷子往桌上一撂,笑着教训道:“你成天看的是什么书呀——借我也看看!” 隔壁的随从压下眼里的鄙夷,忍不住借着添水的由头,偷瞄了一眼正大快朵颐的季明月,好俊俏的小娘子。 季明月擤了擤鼻子,罢了,先回去给季照微做思想工作。她喊人结账,吃饱喝足,打叶子牌去! 腿脚利索的店小二进了阁子,用搭在肩头的帨巾擦去额头细密的汗珠,陪笑道:“一共是357文,抹个零头,给350文就行。” 季明月满不在乎正了正自己的幞头,漫不经心道:“老规矩,挂账啊。” 小二一副为难的样子:“半月前,季府来了个老媪,一次性结清了小娘子的赊账,还说以后不许挂账,只能现结。” 季明月从手腕上褪了只金镯,要抵饭钱,小二弱弱来了声“找不开”。 正难为情呢,另一阁子钻出来个宽肩蜂腰的男子,腰间还挂着把寒气逼人的长剑,向店小二拱了拱手:“我家郎君说,替这两位小娘子付饭钱。” 随从后闪出一个人来,生得一副温润如玉的贵公子相,着深青织锦袍,窄袖束腕。 他只是微微一笑,袖手而立,温声道:“扰了两位娘子雅兴,裴某唐突了。”嗓音清润如春溪,眼底无半分愠色,反教季明月羞惭垂首,讪讪吐出几个字:“郎君气度非凡,虚怀若谷,这饭钱,我会遣家仆归还的……” 【系统检测到数值变动,宿主增加20积分。当前总积分20分。下一个任务,获得季照微好感】系统冷漠又欠揍的声音传来。 “不必了,就当裴某请二位娘子吧,裴某初来驾到,对长安人生地不熟,还请两位小娘子多多照应。”说完,携着那位魁梧的随从步步生风离去。 凌绿珠长吁一口气,结结巴巴问:“明月,这该不会是你……未来的姐夫吧?” “把该不会三个字去掉吧……” 季明月又在心里复盘了一下,系统的一开始的任务指示非常具体,比如前往长乐坊。但任务难度并非一成不变,从具体变得抽象,比如,什么叫增加好感? 但为了完成任务,季明月火速回到季府,不顾英娘的盘问,挑了些衣裳首饰风风火火杀到季照微的栖星阁来。 第4章 第四章 还未入盛夏,栖星阁附近已有微弱蛙叫,此时萤火低飞,蒲草沙沙,倒是衬得屋内极为寂静。 蜡烛快烧完了,季照微坐在窗前闷声绣花。针线在布上走了几针,又停下来,见有不速之客,季照微掩起了鸳鸯图纸,起身迎客。 “小妹今日真美,我刚煮了杏酪,正准备送去,可真巧,你这就来了……”季照微说话永远温柔得体,让人如沐春风。 季明月生病时,恍惚间听到季照微来探视几次,回回都让英娘打发走了,嘴里还抱怨“她一回来月姑娘就病了可不是丧门星”,送来的蜜饯果脯、泥偶磨喝乐全都丢了出去,直嫌晦气。 想到这里,季明月耳尖微微发烫,心底泛起一丝愧疚,她的这位姊姊待人接物滴水不漏,行事周全得挑不出一丝错处。可偏偏是这份无可挑剔的完美,像一面纤尘不染的铜镜,照得人心里没来由地发慌。 季明月目光在屋内转了一圈,陈设不过寻常,案几上摆着苏氏送来的几支鎏金钗子,衣裳倒是花团锦簇,却透着一股子刻意堆砌的俗艳。 季照微浑身上下唯一能入眼的,便是耳垂上那对翡翠坠子,小得可怜,像两粒没长开的绿豆。贴身伺候的婢女,还是苏氏指来的那个,木着脸站在角落,可见连个递茶倒水的亲近人都没有。 季明月见状,放柔了声音说:“姊姊切勿见外。我前些日子身体抱恙,未能及早拜望,心里着实过意不去。今儿特备了些时新玩意儿,算不得稀罕东西,还望姊姊莫要嫌弃。” 季照微垂下眼来,纤细的指尖抚过红木托盘上的钗环,一只琉璃蝴蝶翅膀微微颤动,振翅欲飞,像是回应她的触摸。 “常言道,蝴蝶飞不过沧海……真美……真精巧……”季照微愁容上扯出柔柔一笑,表达了她的喜爱。 季明月想,西施捧心恐怕也就是这个样子吧,不过这礼物并不增加季照微对她的好感度,因为积分没有任何变动。 季明月当然知道这是为何,季照微从小受尽白眼,好不容易得父亲垂怜,现又要嫁至湟水那鸟不拉屎的贫瘠之地,她能没有怨言吗? 要换成她,早就发疯了,说不定还会离家出走。 “姊姊,我知道你在烦忧什么。是不是担心湟水乃不毛之地,烦忧那节度使并非良人?我偷偷告诉你——我见过他啦!就在长乐坊!”季明月兴奋地拉过季照微的手,一五一十说了经过。 季照微淡然一笑:“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女儿蒙父母慈训,自当从命。待吉日定下,必当备妥妆奁,不负亲恩。只是——” 她的目光倏尔落在窗外,季明月的目光也跟随她去,只见夜色如墨,悄然无声,并无他物。 木着脸的婢女唤作云敛,掀帘捧了两只青瓷碗,乳白透亮的乳酪上面飘着几片杏仁。看见那眼熟的婢子,季明月忽然想起那倔强倨傲的少年来。 “李砚舟呢?”季明月揣测,恐怕季照微不仅烦恼于婚事,对拾柳的感情也剪不断理还乱。 季照微定了定神,咬唇道:“拾柳他……不,砚舟他白天在私塾帮忙晒书……晚上……应该在柴房劈柴……” 季明月心领神会,李砚舟与季家非亲非故,季家能收留给口饭吃,已是主母心慈,季照微断不敢再提要求,但有一起长大的情分,季照微定不忍心看他在府中蹉跎,既然如此,那她就帮季照微做件好事! 夜深露重,柴房院子外传来阵阵哄笑,酒气混着骰子声从门缝里钻进来。几个粗糙家仆围坐灯下,酒碗碰得叮当响,嘴里嚼着从厨房偷来的鲫鱼鲊,袖口蹭的全是油光。 天气渐渐热了起来,喝了酒的糙汉们脱去上衣,汗臭酸腐刺鼻,如发酵的馊布混着油脂腥膻。有人乜斜着眼,朝柴堆方向啐了一口:“我不过是摸了一下他的脸,他就?我,那神情,像我们乡下发了情的野狼,要把我眼剜了似的。” “哎,陈大,你嘴也放干净点,怎么着也是微娘子带来的,不看僧面看佛面嘛……说不定,两人早就暗通款曲……嘿嘿……你看这小子长得……真俊……”这污言秽语反而越来越大,生怕别人听不见。 李砚舟不语,只将粗麻衣袖挽得更高。陈大故意刁难他,给了他一把生锈的斧头,可他用起来极为顺手,斧刃破开木纹,碎屑飞溅,汗珠顺着眉骨滚落,在火光里映出清冷的轮廓。掌心磨出的血泡早已破裂,混着木渣黏在斧柄上,他却似不觉痛,一下又一下,仿佛要将这夜劈出个窟窿来。 长安富家子弟好蓄俊仆,对于这点,季明月早有耳闻,前朝玄学盛行,士人崇尚通脱放达,常以与男子共榻而眠、携手同游为荣,高宗时期,权臣李义府以美貌得宠,皇室贵族也争相模仿,成为流行。 只是不知何时,这喜好俊男之风越吹越歪,连世家大族里的下人也开始追捧。 季明月“啪”一脚把院内门踹开,众人一惊,回头望去,只见一道纤细的身影立在门口,绯色斗篷被风吹得咧咧作响,露出一张明艳如画的脸。 她是真的很生气唉!这张帅脸,她还没摸过,怎么让这臭男人先摸了去! 季明月杏眸微眯,扫过满屋狼藉,最后落在李砚舟身上。他仍握着斧,脊背挺得笔直,仿佛一柄未出鞘的剑。 “谁准你们在这儿赌钱喝酒的?”季明月开口,声音不大,却冷得像淬了冰。 方才还嚣张的家仆们顿时噤若寒蝉。领头的陈大张了张嘴,赔笑道:“二小娘子,咱们就是歇会儿……” “歇会儿?这都亥时了,你们不睡觉,明天卯时能起来嘛!想偷懒嘛?还有这酒肉,我倒要去问问英娘,平日给你们的伙食有这么好嘛?”季明月的声音脆生生,发脾气的样子像只炸了毛的狸奴。 陈大是季家的家生子,祖上在季家还未发迹时便已签了死契。有一年长安大旱,赤地千里,饿殍塞道,陈大的祖父为抢半条鹿腿,与饿狼厮斗,生生被撕去半条胳膊,才将那点血肉叼回主家。 这事陈大常挂在嘴边,自诩是季家的恩人,如今在府中行走,便也总端着三分威风,加之有人刻意讨好,他真把自己当成季府半个主子了。 陈大早就对季明月憋着一口恶气——前些日子,他咬牙掏空了这些年攒下的银子,好不容易把自家闺女塞进了明月阁当差,指望着她能攀上高枝。谁知不过半日,那丫头就哭哭啼啼地被撵了回来,说是季明月嫌她生得碍眼,站在跟前连饭都用不香,还说什么“这副尊容,与龅牙珍有八分相似”。 陈大至今也没想明白“龅牙珍”究竟是何方神圣,但这个仇是记下了,今日见她独自一人,又灌了几碗黄汤下肚,陈大那点子装模作样的恭敬早抛到了九霄云外。他舌头打着卷儿道:“明娘子,今儿该干的活计,兄弟们可都干利索了。这聚在一处吃酒——”说着踢了踢脚边的陶碗,里头几根啃剩的骨头滚了出来,“府上倒出来的馊水,咱们捡来打打牙祭,总不犯天朝律法吧?” “哇塞——陈管事好大的威风。”季明月不咸不淡道,从李砚舟手中夺过锈斧,直直飞到陈大两腿间,连眼皮都没抬:“我听英娘说,你祖父抢鹿腿是六七一年冬的事吧?” 陈大的喉结滚动了一下,不知道她所言为何。 “那年庄子上饿死三十七人——”季明月终于抬眼,乌黑的瞳仁里一点冷光,“倒有二十六个,是你们陈家克扣了口粮——”她忽然轻笑一声,“你要算恩情,不如先算算人命?” 季明月刚穿书进来时,为了摸清书中世界,可是借着学管家的由头把账本翻了个底朝天,也是在那时,英娘提及季家祖上这段恩情,只是她都无需拨弄算珠,便看出了其中蹊跷。 俗话说,丰年则籴,岁俭则粜,以季家当时的余粮足有一万三千旦,除去供前线军需的九千、开仓施粥的三千,剩下的就算每日煮上一锅稀薄的粟米粥,也断不至于饿死人的。然而,在那饥馑之年,这些黄澄澄的粟米粒粒金贵,若私运至黑市发卖,怕是要价值连城。饥民们为求活命,典妻鬻子者有之,倾家荡产者更甚,此中暴利,可想而知。 不过,这潭浑水里搅着的不止陈家一家。陈大那祖父充其量不过是个经手的,真正幕后之人恐怕早化作黄土一抔。季明月不想管,也管不着,把这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情翻出来,对她又没好处。 陈大的手不知不觉松开了,肥厚的嘴唇哆嗦着,额头上渗出油汗。方才还趾高气扬的嗓门,此刻挤出来的声音却像被掐住脖子的公鸡:“娘子明鉴,那都是老黄历了,我祖父救主不假啊……” “是呀,老黄历了。”季明月忽然站起身,石榴红的裙裾扫过地面,惊得陈大倒退半步。 “可有些人,偏喜欢把老黄历挂在嘴上,不是吗?狗仗人势的东西。”她收回手,冲陈大甜甜一笑,“不如这样,明日我请阿娘把当年的账本和卖身契都拿出来晒晒?” 陈大膝盖一软,扑通跪在了地上。 众人脸色煞白,也跟着跪了一地。季明月拉长了声音:“你们——各领十板子,这个月的月钱,扣了。”家仆们面如土色,却不敢反驳。 季明月径直走到一直沉默的少年面前,他比她高出大半个头,却垂着眼,安静如石。 “从今日起,你跟我走。”季明月脱口而出。 雁回着急劝道:“月娘,这怎么能合规矩——” “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他不进内院不就行了。”季明月不耐烦道。 李砚舟开了口:“我不愿意。” 季明月乐呵一笑:“原来你不是哑巴呀。”她凑到李砚舟跟前,悄声说:“小石榴,你不去的话,我就把你夜闯祠堂的事情告诉姊姊,嘿嘿。” “你到底想干什么?”李砚舟抬起眼,眸子里已经染上一层不耐烦。 季明月撇撇嘴,心里翻了个白眼,你以为我想大半夜来这里耍威风啊,我脖子都被蚊子叮了好几个包你看见没,还不是为了讨好你们。 季明月瞧着李砚舟倔巴巴的模样,心知是个油盐不进的硬茬子。她眼珠一转,忽然换了副推心置腹的口气:“你莫非真要在这劈一辈子的柴?”她凑近半步,压低声音,“我阿娘说什么让你给我哥伴读,那都是哄人的。我哥那吊儿郎当的样儿,十有**考不上的,我阿娘能放他回来?” 雁回脸色刷白,这话要是让夫人听到,月姑娘又少不了一顿家法教训。 季明月故意顿了顿,瞥见李砚舟握紧的手指紧了紧,才慢悠悠补上最后一句:“是你姊姊不忍心,特意让我来捞你的。你可别辜负她这片心。” 第5章 第五章 李砚舟上前一步,对上了季明月那双忽闪忽闪的大眼睛,冷笑一声,“阿姊托你来的?”他盯着季明月微启的唇,似一只狡黠的狐狸般弯弯嘴角,眼里却没有一丝笑意:“你这个——撒谎精。” 季明月呼吸一滞,刚才与陈大对峙的嚣张气焰灭了三分,此刻像被猫叼了舌头,心道,我好心替他出头,他可真是好心当成驴肝肺! 季明月强压住怒火,告诉自己冷静,可她不明白,这厮到底为何对她有这么大的敌意? “小石榴!”她突然仰起脸,鼻尖几乎蹭到对方下巴,“你当我闲得发慌,专程来讨你这顿排揎?”尾音打着颤,不知是气的还是委屈的。 季明月纤指一抬,“今天要么你自己走过去,要么被我捆成粽子扔进去,总之,你今天是非得跟我走了!”季明月懒着跟他再废话,她今天非得闹上一番,既然苏氏要装聋作哑,那便闹个天翻地覆才好。最好惊动那佛堂里的木鱼声,让满府上下都瞧瞧,什么叫兔子急了也咬人。 季明月在柴房绑人的事,连同陈大那封字字泣血的陈情信,不过一天的工夫,便递到了苏氏跟前。 彼时,苏氏正斜倚在榻上,由丫鬟执银篦替她刮痧消浮肿。她闭目养神,待英娘将那信呈上,才缓缓睁眼。 “你瞧瞧,陈大写的。”苏氏唇角微扬,似笑非笑地将信递过去。 英娘接过,目光一扫,便见那信纸上的字迹工整,行文更是条理分明,分明是请人润色过的。她低声念道:“奴本卑贱之躯,蒙主母恩典,得侍季府三十载有余。虽驽钝不堪,然担水劈柴、巡夜守更,从无半分懈怠……” 念至“奴今伤口生蛆,高烧不退……二娘子慕其颜色,为那厮张目,责我三十脊杖……每闻院中二娘子笑声,便夜不能寐”时,英娘眉头一蹙,心中暗忖——这陈大,真是蠢货一枚! 苏氏指尖轻轻一弹信纸,道:“做错了事不知悔改,倒在这里编排起月娘了!我季家,断容不得这等刁奴。”她吩咐道:“他不是说自己寝不安席吗?去,寻出他和婆娘的卖身契,再赠他些盘缠,让他抓几副安神滋补的药方,滚出季府罢。” 英娘垂首应是,将那信纸折了三道,收入袖中,又试探道:“夫人,此事倒也巧了。月娘这么一闹,无意间替我们解决了一桩麻烦。不过……她绑了李砚舟到明月阁,夫人当真不插手?” 苏氏闻言,唇角笑意更深,淡淡道:“我女儿莫说想要一个仆人,便是天上的星星,只要挂在我季府檐下,我也替她摘回来。” 那边厢,苏氏与英娘正扺掌而谈,商议着府中要事。这边厢,季明月却也没闲着,忙得脚不沾地。 她先是溜进亲哥季玄晖的院子,翻箱倒柜,从这位大冤种兄长的私库里搜刮出几匹上好的蜀锦苏绣,转头便命绣娘裁制新衣。接着,又大摇大摆地闯进季玄晖的书房,将他珍藏的徽墨、宣纸、狼毫笔,乃至那把西域胡商进贡的镶金角弓,一股脑儿全搬了出来,显摆似的在李砚舟面前一字排开。 不仅如此,瓜果时蔬、鸡鸭鱼肉,更是如流水般往明月阁里送。李砚舟气得脸色铁青,心中暗骂,这和青楼里买进一个姑娘有什么区别? 至于他是怎么“来”到明月阁的?季明月怀里揣着不知从哪个黑市商贩手里弄来的**散,趁他不备,扬手一洒——莫说是他,便是大罗神仙来了,也得晕头转向,任她摆布。 季明月捏起一块乌黑发亮的徽墨,在李砚舟眼前晃了晃,得意道:“喏,这可是一两千金的徽墨!听说磨开了还可止血、生肌肤、合金疮呢,送你了!” 李砚舟冷着脸,眼皮都懒得抬一下。 季明月撇撇嘴,又抄起那张镶金角弓,在他面前比划:“这可是从胡人手里夺来的,少说也有十斤重!用上它,一箭双雕不在话下!” 李砚舟依旧无动于衷。 季明月那本就所剩无几的耐心,此刻彻底消磨殆尽。她抬脚踢了踢他的靴尖,咬牙切齿道:“赶紧把这身破衣裳换了!你姊姊一会儿就来瞧你了!” 这姐弟俩一类的货色,一样难讨好,换做是她季明月,收到这么多宝贝,嘴巴都得咧到耳后根去,他俩倒好,净让她热脸贴冷屁股。 【我说系统,你能给我换个任务吗,我去讨好我娘行吗,再不成,佛堂里那个古怪的老妖婆也行啊】 系统凉凉道:【那是你祖母……】 不多时,得了消息的季照微步履匆匆地赶来了。她来得急,鬓角的碎发都未及拢好,软软地垂在颊边,一进门便轻声唤道:“阿柳……” 季明月心里翻了个天大的白眼,面上却笑得春花灿烂,绝口不提自己是如何将人绑来的:“姊姊,我知你们姐弟情深,许久未见了罢?哎呀,我这就出去,给你们留些体己话的空间……” 临走前,看着一身新衣的李砚舟,季明月不仅感慨,真是人靠衣装马靠鞍呐,他穿上这一身锦衣,帅爆了好嘛! 季明月假意退出,实则绕了一圈,从房中那条防走水的密道又钻了回来,屏息凝神地躲在屏风后,竖着耳朵偷听。 姐弟二人寒暄了几句“你好吗”“我很好”之类的废话,终于说到了正题。 “阿姊,我听其他下人们说……他们要将你许给裴家了,是吗?” “……嗯。” “阿姊!”李砚舟声音陡然提高,“你当真愿意嫁给裴云骁?我们回柳溪镇不好吗?何必留在这里受人摆布!” “阿柳!”季照微急声打断,“阿爷好不容易才认我,我怎能说走就走?” “认你又如何?”李砚舟冷笑,“你在柳溪镇病得快死的时候,他可曾派人来看过一眼?如今需要联姻了,倒想起你这个女儿了?” “阿柳,你不懂,阿爷他……有苦衷……” “苦衷?”李砚舟声音里带着讥讽,“季少伊或许有苦衷,苏氏呢?她佛口蛇心,纵容陈大欺辱我,又对季明月百般偏袒。阿姊,你性子清高,不屑与人争,可那季明月是什么人?狐媚子脸,撒谎精,眼珠子一转就是一个坏主意!你落在她手里,能有什么好下场!” “阿柳!”季照微声音陡然一厉,“不许你这么说她!” 季明月嘴角上扬,他说自己是狐媚子脸唉,是不是间接夸她漂亮的意思呀。 季明月突然问:【系统,我的这项任务还没有完成,对吗?】 【是的】 【那麻烦你把季照微对我的好感,折成百分比告诉我,这总在你权限之内吧】 【0%】这次系统答的很快。 季明月深呼吸一口气,又听两人意见不一大有谈崩趋势。 “阿柳,你自幼聪慧,若能参加科举,必能金榜题名……”季照微声音轻柔,带着几分恳求,“夫人那边已松了口,待季玄晖归来,我再去求一求……在此之前,你且忍一忍……月娘虽骄纵,但并无恶意……” 李砚舟嗓音闷闷的,透出几分委屈:“可阿姊,我更想习武。” 不知怎的,一想到那对她冷若冰霜的李砚舟,此刻竟对着季照微软声软语,季明月心里便似堵了块石头,闷得发慌。 她咬牙切齿:【系统,劳烦问一句,我现在要用一次剧情编辑器,需要多少积分?】 她顿了顿,又补上一句【看在这任务如此艰难的份上,打个对折行不行?】 系统无情道:【宿主,就算打骨折,也得50积分。】 季明月冷着脸,从密道绕回明月阁。此时,季照微已立在门外等候,眼尾微红,显然方才情绪波动不小。 见季明月回来,她抬眸觑了一眼,斟酌着开口:“明月,多谢你……只是阿柳今后如何安置,你可有打算?” 季明月耸耸肩,索性破罐子破摔:“阿娘很快便会知晓我干的这些好事,横竖我也想不出对策,不如姊姊教我个说辞?” 季照微微微一怔,似没料到她这般反应,沉吟片刻道:“你只说是见我思念幼弟,主动成全我们姐弟相见。至于绑人之事……便推说是我忧心阿柳莽撞冲撞贵人,求你相助管教……” “阿姊,你为何把所有责任都推到自己身上,明明是她像土匪一样绑了我——”李砚舟的话立刻被季照微呵斥打断。 “阿柳!这里不是柳溪镇,容不得你这么胡来,你连我的话都不听了吗?月娘也是为了我才把你带过来,你别不知好歹。”刚说完,好不容易憋回去的眼泪又涌了出来。 季明月疯狂点头,是啊是啊,你别不知好歹,谁让你不肯跟我走,我只能用强的,我这么做,都是为了赢得你姐的好感。 “姊姊,我想起来了,再过一阵子就是盂兰盆节,那个老太婆,不是,咱祖母要去供僧,还要我替她抄《盂兰盆经》《金刚金》,那么厚厚一叠唉!你知道的我很懒的,让李砚舟替我抄写,盂兰盆节哥哥肯定会回来的,我到时候再替他提一下陪读的事情。这样如何?”季明月心里有个小人,叉腰狂笑,倘若李砚舟顺利陪季玄晖去扬州读书,季照微和裴云骁成了亲,生米煮成熟饭,多么完美的结局! 【恭喜宿主,任务完成,积分加20,当前总积分40分,下一个任务,邀请季照微同去参加盂兰盆节】 季明月心里的小人笑得无比猖狂,原来季照微就是想让李砚舟去读书啊,果然自己没猜错,在季照微心里,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 小石榴,你落在我手里,就好好享受吧,谁让你待我那么坏! 这阵子,雁回非常同情李砚舟,暗自腹诽,她们家月娘可真不是个东西,可怜那冷面小护卫日日遭罪,忍了又忍。具体表现如下: 早上吃鸡子,明明有下人剥了壳的放在旁边,她视而不见,非要自己动手,“吧唧”一下往李砚舟脑门上一敲,鸡子壳碎了,李砚舟的额头也肿了鸡子大小的包。 再比如她让李砚舟抄写经书,一会嫌人家字草了,一会嫌人家字写大了,也不看看自己写的字跟鬼画符一样,怎么好意思说别人? 还有大夏天的,暑气那么重,她要李砚舟去给她捉萤火虫,三只五只不够,李砚舟只能在蒸笼般的竹林守到三更天才装满了琉璃瓶,季明月玩腻了,又全给放了。 更过分的是,长安城热得知了都噤了声,季明月非要吃冰镇的西域葡萄,李砚舟剥一个,她吃一个,雁回可是亲眼看见季明月黏糊糊沾满葡萄汁的手往李砚舟身上擦,吃饱了睡在凉亭石凳上,李砚舟就站在旁边,不知道怎么才能把这烂泥一般的人抬回去。如果眼神能杀人,季明月得死无数次了。 第6章 第六章 季明月的种种行为,在不同人眼中呈现出截然不同的解读。 雁回觉得这是**裸的虐待,季照微认定她是在拿乔作势,季宸只当是孩童间的玩闹,苏氏欣慰于女儿终于懂得在下人面前立规矩,英娘则满意地着看她耀武扬威。只有祖母大惊小怪,这成何体统? 可季明月自己却委屈极了,她分明什么都没做错啊! 敲李砚舟脑袋试鸡蛋,不过是怕鸡蛋没煮熟,那小子又总对她横眉冷对,这才拿他试试手。挑剔抄经字迹,全因老妖婆祖母吹毛求疵,稍有不顺就罚她重写,不如一开始就严格要求。让他深夜捉萤火虫,更是好心——院里那些婆妇们总爱围着李砚舟说荤话,吵得人头疼,这才支开他图个清净。谁知道他这么实诚,竟真在竹林捉了满瓶深更半夜才回来。 况且她也好奇李砚舟的身份,那深邃的眉眼分明不似中原人,可当她故意拿西域的葡萄试探时,他连皮都不知道剥。 正出神想着,只听有小丫鬟来报,说是老夫人的梦魇症又犯了,这次连御医都请过来了。 季明月皱眉,要说穿书之后她最讨厌谁,那非她祖母莫属。年龄不详,性别难辨,酱色裹尸布般的袍子里长出个尖尖的头,永远涂着刷白铅粉的脸上两个窟窿似的眼睛,眼袋大得快要垂下来,浑身上下散发着刺鼻檀香,像移动的佛龛。 最瘆人的是初见那日,老妖婆瞪着两只空洞无神的大眼,用沙哑又难听的声音问她:“你是谁?还不快从月娘身上下来!”说完两只枯瘦如柴鸡爪般的手就像季明月抓来,还有比这更可怕的事情吗? “我阿娘怎么说,要我们小辈去侍疾吗?”季明月问。 丫鬟回:“那倒没有。只不过,微娘子连日衣不解带,亲奉汤药,还为老夫人擦身……听说前不久夫人请僧道诵经的时候,她还抄写《药师经》为老夫人祈福,外头都赞不绝口呢。” 季照微才进府不过月余,却已站稳脚跟,除了得季宸怜惜外,更因她才貌双绝,一曲《凉州》惊艳四座,一首《菩萨蛮·玉门秋》令人叫绝: 朔云压陇边声碎,雕弓冻马嘶寒水。烽燧接天山,月明人未还。青锋凝雪色,匣底龙纹蚀。醉卧贺兰西,梦中闻鼓鼙。 季明月自问写不出来这般诗句,季照微除了琴艺超群、诗才横溢,还擅笼络人心,也不知道用了什么手段,让季府上下交口称赞。 季明月问系统:【我他妈的真的是女主角吗?】 系统冷冷回复:【原书女主没你这么废柴……】 季明月秉持着能远离绝不靠近老妖婆的态度,对老太婆的梦魇症充耳不闻,然而这到底不合礼数,于是喊上李砚舟陪她配个安神香囊。 市集上人声鼎沸,季明月像只花蝴蝶般在各个摊位间穿梭。李砚舟沉默地缀在她身后三步处,怀中包裹已堆成小山,连脸都被遮住了半边。 “这个!”季明月突然在一家首饰摊前停下,拿起一支仿点翠发簪,“你试试。” 李砚舟驻足,面部肉眼可见抽搐了几下,拳头握紧了又松开。 “戴啊。”季明月暗戳戳想,李砚舟长得比女人还精致,戴起来一定很好看。 “……请自重。”这话他说了不下百遍,从最初的咬牙切齿到如今的麻木敷衍,活像在念经。 季明月恶作剧得逞般咧嘴一笑,踮起脚将发簪插进他束起的发髻里。阳光下,蓝色的蝶翼随着他的呼吸轻轻颤动,映得他眉目如画。李砚舟双臂抱着包裹动弹不得,只能偏头瞪她。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季明月捂着肚子笑弯了腰,“好看好看!” “……” 李砚舟的表情平静得近乎麻木,只有微微颤抖的睫毛泄露了一丝愠色。季明月笑着笑着,突然觉得索然无味,他的温柔耐心永远是给他阿姊的。 “算了,取下来吧。”她撇撇嘴,伸手去摘发簪,却不小心勾住了几根发丝。李砚舟轻轻“嘶”了一声,却没躲开,乖乖低下头让她解开。 “疼不会说啊?”季明月莫名烦躁起来,粗暴地扯下发簪扔回摊位,“走啦!” 西市仙芝堂的金字招牌在阳光下熠熠生辉,据说这里专营西域药材,龟兹龙脑、波斯血竭应有尽有。 药铺正中立着乌木百眼柜,上百个小抽屉密如蜂巢,铜环拉手泛着冷光。柜前横着黑漆调剂台,台上戥子、药碾一应俱全。左侧墙边排着青瓷药罐,盛着名贵细料。右侧麻袋鼓胀,飘出当归黄芪的苦涩香气。 说明来意后,季明月百无聊赖地拨弄着药材柜上的小抽屉。“甘松、薰衣草、柏子仁……”抓药的坐堂医念着药名,抓了几味寻常药材丢进托盘。 李砚舟守在药房西侧的窗边,阳光透过窗棂在他轮廓分明的侧脸投下斑驳光影,那高挺的鼻梁和深邃的眼窝在明暗交错中更显立体。季明月忍不住多看了两眼——这张脸确实赏心悦目。 季明月托着腮,心不在焉地看着坐堂医将药材倒入石碾,木轮滚动,药香四溢。她的指尖却悄悄攀上药柜上层的铜环,轻轻一勾,抽屉无声滑开,露出“曼陀罗”三个朱砂小字。 一股甜腻的异香幽幽钻入鼻尖,她指尖一顿,这味道……竟莫名熟悉。 “小娘子当心!”掌柜急忙出声制止,“此物有毒,误触可致幻,入眼更会伤身!” 季明月蹙眉,指尖仍抵着抽屉边缘:“既是毒物,为何还堂而皇之摆在药柜里?” 掌柜赔笑:“毒亦可为药,此物能治风湿痹痛,亦可止咳平喘,只是用量需极谨慎……” 曼陀罗的气息丝丝缕缕缠绕上来,季明月瞳孔微缩,这甜腻诡谲的香气,她绝不会认错。 就在前几日,李砚舟抄写的经书上,也飘着同样的味道。 “小娘子,安神香囊已配好。”身后,坐堂医的声音悠悠传来,“每日悬于床头即可,若想安眠更稳,还需辅以内服汤药……” 季明月没应声,余光里,李砚舟静立药柜阴影处,阳光斜切而过,将他的身影割裂成明暗两半,如同一幅褪了色的旧版画,沉寂而模糊。 她忽然转身:“小石榴,我方才好像听见外头有卖糖脆饴的,你去帮我买两包。要松子的,别买花生馅。” 李砚舟侧首看她:“你昨日不是才说牙疼?” “我今日就想吃,你管那么多干什么?”她伸手推他,力道不轻不重,却不容拒绝。 待他身影消失在门外,季明月才缓缓收回目光。掌柜见她仍盯着曼陀罗的抽屉,随口道:“这味药只有持官府批文的医户籍才能购买,而且单次购买不得超过一钱。怎么,小娘子对这很感兴趣?” 她当然感兴趣。毕竟,这味道不该出现在李砚舟抄写的经书上。 若是墨汁混上曼陀罗的汁液,用来写经文,焚烧后会不会使人产生幻觉,如同得了梦魇? 季明月抓起香囊打道回府,一头和行人撞上,刚想骂娘,觉得此人好生眼熟。 “唉——你记得我吧?我们上次见过的,在长乐坊,你替我付了饭钱。好巧好巧,你、你也来亲自看病啊。”季明月捂着脑袋,说出的话驴头不对马嘴。 裴云骁因为常年征战沙场,身上旧伤累累。此番回长安途中又遭暗杀,虽避开要害,腹部却中了一箭。伤势虽无大碍,少不了要天天换药。今日来这仙芝堂,除了清理伤口,还得抓一贴安神的方子。 “是啊。不过,看病还能找人代看吗?”裴云骁笑得温和。 裴云骁不动声色打量她,季明月今日穿件杏色襦裙,头上点缀碎星般的绿宝石,比初见之日更多了几分明艳。 季明月四处张望,她不知道李砚舟追了半里地去给她买糖脆饴。她又听裴云骁问:“上次走得匆忙,还未问娘子姓氏。” 季明月猛地回神,一拍脑袋:“京兆府季氏,行二。” 裴云骁仿佛被一阵雷劈过似的,脸色骤变,眼底泛起复杂的情绪,不可置信道:“季二娘子?” 季明月立刻堆起满脸笑容:“是啊是啊,往后……咱们就是一家人啦,我姊姊生的貌美如花,琴棋书画样样精通,便宜你小子啦。” 季明月赶紧推销一波,希望你和季照微赶紧结婚生娃,我也可以早日完成任务告别三无系统回家。 裴云骁一阵苦笑,他这次回长安,除了要向圣人述职外,更重要的是探望病重的母亲。病入膏肓之人,只想看见孩子成家立业,再也不要吃那风沙的苦。 可他心里清楚,忠孝自古难两全。他自幼在边关长大,喝的是咸涩的仙海水,吃的是撒满孜然的古楼子。长安城浑浊的米酒,怎能比得上西域葡萄美酒的醇厚? 湟水的风沙那样凛冽,长安的闺秀们娇生惯养,读不懂荒远边塞。他实在不愿意耽误长安城的好姑娘,已然做好孑然一生的准备,可又拗不过母亲的苦苦哀求,这才应下了与季照微的亲事。他暗自决定,婚后必定以礼相待,若她后悔,随时可以和离。 季明月左右等不到李砚舟,有些气恼,便说:“裴相公,上回你请我吃了饭,今天我请你吃冰酪。” 不等对方回应,她就拽着裴云骁的袖子冲进了西市的胡人店铺。只见波斯商人正从鎏金壶中倾倒冰酪,乳白色的冰沙堆成小山,浇上鲜红的石榴汁,令人食指大动。 冰酪入口的瞬间,**与果酸在舌尖绽放,冰凉的触感顺着喉咙直抵五脏六腑,舒服得让人连脚趾都不自觉地蜷缩起来。 “怎么样?这可是长安城最好吃的冰酪!”季明月眯着眼睛,一脸满足地说道。 裴云骁的神色忽然变得恍惚,被勾起了遥远的回忆。“湟水也有一家甜水铺,味道极好……”他顿了顿,摇头道:“罢了,你们这些闺阁小姐,还是不要尝到那里的风沙为好。” 季明月闻言低下头,随口说道:“为什么?我觉得西北很美啊。那里有大漠孤烟直的苍凉壮阔,也有满壁风动的绚丽多彩。驼铃阵阵,风吹草低见牛羊的广袤无垠,赭红、姜黄、靛青层层晕染的丹霞,戈壁滩上触手可及的冰凉星子,晴空下猎猎作响的五色经幡......” 橘红色的晚霞为季明月精致的侧脸镀上一层柔和的光晕。听着她如数家珍般的描述,裴云骁恍惚间又回到了那片苍茫的土地。 “季娘子,”他惊讶地望着她,“听你这番话,不知道的还以为你真去过湟水。” 第7章 第七章 那肯定去过,还坐飞机去的呢,季明月心里说,还没想好怎么搪塞过去,只见李砚舟阴沉着脸大走过来。 “你让我买糖脆饴,自己却躲在这里吃冰酪?” 裴云骁看着一脸怒气的李砚舟,不动声色往长凳另一端挪了挪。季明月满不在乎,道:“那给你也来一份。介绍一下,这是你阿姊未来的夫君,裴相公是也。” 她托着腮,目光在两人之间来回游移。李砚舟轮廓深邃如刀削,裴云骁剑眉星目气宇轩昂,这样两个极品美男子,怎么都便宜了季照微?正胡思乱想间,忽觉周身温度骤降。 李砚舟看裴云骁的眼神阴鸷,甚至是杀气腾腾,琥珀色的瞳孔缩成针尖大小,右手已经摸向刀柄,手背暴起青筋,双方之间忽然弥漫起一阵看不见的硝烟。 “这位是?”裴云骁疑惑地问道,身为将士,他敏锐察觉到了一丝杀气。 “呃,是季府的家丁……”季明月支支吾吾道。裴云骁若有所思打量着李砚舟腰间的佩刀,仿佛在说,季府怎么给家仆配这么一把刀? 李砚舟的佩刀确实寒酸,刀镡是最寻常的黄铜所铸,刀背厚得有些粗苯,刀柄缠着早已泛黑的麂皮,青灰色的刃面上还留着几道歪歪扭扭的锻冶纹,显然是锻造时显然火候未到。这样一把佩刀,杀鸡宰羊尚可,上阵杀敌是万万不行的。 李砚舟注意到两人的目光,并无半点窘迫,冷冷道:“这是三年前我过生辰,阿姊所赠。情义抵万金,我自然拿得出手。” 季明月杏眼圆睁,立刻护短:“是的是的,管他好刀丑刀,能护我周全的,就是好刀!” 阿姊阿姊阿姊,整日就知道阿姊,这段时日你阿姊可来问你一句安,只怕她满脑子想着名动长安,恨不得嫁给当朝太子一朝飞上枝头变凤凰!季明月心思恪纯,喜怒皆形于色,此刻失落之情更是明明白白写在了脸上,嘴角也不自觉地耷拉下来。 裴云骁道:“抱歉!裴某绝无轻视之意,今日相见,实乃缘分,若是不嫌弃,待我回府,定从库房里寻一柄更趁手的赠予小兄弟。”说罢,又从腰间算囊取出一支精致小巧的筚篥。 “听季二娘子方才的话,对湟水乃至西域颇有兴致。这是从西域带回来的筚篥,送娘子闲来把玩。” 那筚篥乃是象牙所制,尾端挂着小巧金铃,一看便价值不菲,李砚舟讥讽道:“才与我阿姊换了庚帖,现下又处处留情。” 此刻系统突然提醒:【宿主,当前剧情已偏离20%,请回归主线任务】 【什么鬼啊?我什么都没干啊怎么又偏离剧情了,你说话啊系统,裴云骁礼尚往来送我个旅游纪念品怎么了】 系统:【……】 季明月只好摆手,给了李砚舟一个“闭嘴”的眼神:“这么贵重的东西,我收不得。” “我想起来了,我炉子上炖着只千年老王八,再不吃就化掉了,裴相公,我们后会有期!”生怕再说几句话剧情偏离得更多,季明月随便找了个借口便离开了,只留下裴云骁一人若有所思——这安神药,恐怕得多开几剂了。 季明月轻车熟路走向西市胡肆深处,越往里走,胡人越多,气味也越复杂,她高兴地朝各路人马挥手问好,仿佛这里才是她的家。 高鼻深目的是粟特人,头上戴镶玉的粟特尖顶锦帽,说汉语时总带浓重的石国腔。突厥人长着扁平宽脸,细长的眼睛像刀锋割开的缝隙,身上总带着些马奶酒的酸味。还有些眉心点朱砂、鼻翼穿金环的天竺僧侣,红脸膛配淡黄色虬髯的回鹘马贩,瓷白圆脸穿浅绿高腰襦裙的新罗婢女。五颜六色的皮肤,五花八门的语言,吵得李砚舟太阳穴疼。 “买马要看牙口……一口价一口价……”这边回鹘马贩为一批突厥小马驹讨价还价,僧人念着《金刚经》兜售着菩提眼药从一旁路过,一副没睡醒的样子。那边突厥香料商贩为几两苏合香争得面红耳赤,还有几个喝了酒的吐蕃武士在酒肆掰手腕,欢呼尖叫声响彻云霄。 季明月和凌绿珠经常往这里走动,刚开始是好奇淘些稀罕玩意儿,久而久之,也能分辨哪家卖的香料货真价实,哪家的店铺别有洞天,还认识些三教九流的友人,就连迷晕李砚舟的**散,也是从这里买的。 “我们来这里干什么?”李砚舟发问。 “买东西呗。东市买骏马,西市买鞍鞯。南市买辔头,北市买长鞭。《木兰诗》没读过啊?要我说,这西市的东西就够买了,不用跑那么多地方。” “到了!就是这里!”季明月东张西望,突然看见一张熟悉的波斯挂毯,掀帘入内,森冷剑气扑面而来,木架上横陈十二把未开刃的仪刀,鞘裹鲛鱼皮,柄缠金丝,需持官府兵符引才能购买。 季明月略过这些,对着从阴影中现身的铁奴说:“嚯,你们这里倒是凉快得很。” 铁奴的汉语说的磕绊:“娘子还要买突厥弯刀吗?”随手一指,精致小巧的弯刀浸在羊脂里防锈。 “不是,你给他挑,长剑和佩刀各一件。”季明月努努嘴,眼神朝着暗格望过去。 铁奴心领神会,在暗格处轻轻一叩,机括声响起,北墙竟无声滑开一道暗门。轻轻一推,那暗门便旋转起来,里面黑漆漆一片,只有几道刀刃反射的冷光。 铁奴沉默地走向里层刀架,青黑色的手指抚过一排剑鞘,最终停在一柄乌木吞口的横刀上,将那把刀直直递向李砚舟。 李砚舟眉头一皱,后退半步:“不必费心了。阿姊送我的这柄刀,我用得很好。” 铁奴的手悬在半空,又看向季明月。 “好个屁!我看都要生锈了,你不嫌丢人我还嫌呢,外人看到了,还以为我虐待你,说我们季府抠门,连把好刀都不给用……你赶紧换了。”季明月一向霸道,说一不二,突然转身对铁奴说:“劳驾,再挑把好剑,要那种削铁如泥,杀人如麻,质量杠杠硬的!” 铁奴依言,又进去绕了一周,最后停在一柄素白鲨鱼皮鞘的长剑前,那剑看起来平平无奇,剑鞘上既无珠宝镶嵌,也无金丝缠绕,只在吞口处刻着一道浅浅的云纹。 “此剑名无尘。三年零六个月前,天山玄铁所铸。” 他拔剑出鞘的动作极慢,剑身与鞘摩擦的声音如同雪落竹叶。剑光乍现的刹那,整个铺子里的烛火都为之一暗。剑身竟如秋水般澄澈,剑脊上密布着细密的松纹,在光下流转如云海翻涌。 李砚舟不自觉地屏住了呼吸。 铁奴忽然将剑尖朝下,轻轻一抖。剑身发出清越的龙吟,余音在梁柱间久久不散。更奇的是,剑尖垂落的一滴羊脂,竟顺着剑脊缓缓滑落,没有留下一丝痕迹。 “不沾血。”铁奴盯着李砚舟,“也不沾尘。” 季明月看不出什么名堂,但她看得懂李砚舟眼底的光,只觉得这刀和剑都甚好,当下点头,“就这两把,给我包严实点,别让官府的人逮到了。多少钱?” 铁奴默默伸出个一根手指:“一百贯,谢绝还价。” 好你个奸商!我爹的月俸才二十贯,你狮子大张口,要我爹五个月不吃不喝,买这两把破铜烂铁,真当我是待宰的小肥羊啊? 李砚舟立刻毫不犹豫拒绝了:“别闹了,回府吧。” “回回回!咱不跟这种没有诚意的商家做买卖!”季明月拿出杀价的惯用伎俩——以退为进。 闻言,铁奴果然阻拦,让步道:“那娘子觉得多少合适?” 砍价嘛,那必须要对半砍,季明月伸出五根手指:“五十贯,爱卖不卖,西市卖兵器的又不止你们一家。” 铁奴摆手:“那绝对不可能!你去别人家,也寻不到这么好的剑啊!这位客人懂剑的,无尘是用血水淬火,还加了白鹤骨粉,大老远运过来的。三年来,每月洒活鸡血养剑,这剑吃的鸡都有四十多只了。” 季明月不听他鬼扯,立刻抓住了话中的把柄:“你说这剑这么好,怎么三年多了也没卖出去?就等我这种冤大头上当吧?” 铁奴急头白脸道:“小娘子!你只知道人选剑,剑也挑人的,我只是觉得这位客人气度非凡,配得上无尘,这才拿出来售。换成别人,我还未必肯拿出来呢!” “再加十贯,可以我现在就付!” “成交,小娘子爽快!”爽快个锤子,季明月把原身辛辛苦苦攒下多年的零用钱一次性全花了,肉疼,可是她就是想为李砚舟买一把真正的好剑。 季照微明明知道李砚舟想做个叱咤风云的武将,偏偏要逼着他读书考功名,难道当探花郎才是他唯一的归宿吗? 季明月把沉甸甸的一刀一剑交到李砚舟手中,见他半天不接,又没了耐心:“拿着。” 李砚舟沉默不语。 季明月慢吞吞道:“小石榴,我问你,马车的轮子是什么形状?” “圆形。” 李砚舟答。 “为什么车轮要做成圆形呢?因为圆形车轮在滚动时,车轴始终与地面保持恒定高度,滚动过程中重心不会上下波动,所受摩擦最小。相比之下,其他形状会导致车辆颠簸,增加阻力。” “但,你以为三角形的轮子就不能行走了嘛?非也!只要它在连续重复的弧形凹陷组成、凹陷的间距和深度与三角形轮胎的边长和角度严格对应的特殊轨迹上,照样能跑起来!这说明什么?说明——只要你找到适合自己的轨迹,你也可以如履平地。” “这世上,圆形的轮子多,三角形轮子却少。李砚舟,你恰恰是后者,我见过你在后院习武,你有天赋。所以,不要有太低的适配感,把剑带到身边,也许有一天,你可以用它在战场御敌,护我天朝百姓,也护我周全。” 第8章 第八章 隔日,季明月将配好的香囊轻轻放在老妖婆枕边,见她鼾声均匀,不由松了口气,若是醒着,还不知道生出多少事端。 转眼间,府中上下为筹备盂兰盆节忙得人仰马翻。苏氏脚不沾地,指挥仆役在祠堂摆上三牲供品,檀香缭绕中,又安排空闲的丫鬟将金箔纸折成无数元宝,生怕老祖宗在下面说她小气。 后院也架起高台,请来的僧人正诵《盂兰盆经》,木鱼声与诵经声混作一片。作为苏氏的心腹,英娘也分身乏术,盯着小厮们抬着荷花灯往河边跑,揪住一个厉声喝道:“灯芯多浸些油!半路灭了我就扒了你们的皮!” 趁着府中忙乱,季明月悄悄溜出府去,与凌绿珠约在长乐坊相见。自打知晓凌绿珠有两百贯私房钱后,季明月便存了私心。上回购置刀剑几乎耗尽积蓄,她不得不未雨绸缪——自己身为官家小姐不便经商,但凌绿珠这个商贾之女却无此顾虑。 凌绿珠的脸又圆润了几分,原来是这大馋丫头整日从各大酒楼叫索唤,一天五顿不停嘴。凌家穷得只剩钱,凌夫人对庶出子女们虽然冷漠,钱财物上并不吝啬,也是——在凌夫人眼里,钱算个啥啊! 季明月自然是不肯放过这个财神爷的,清了清嗓子,正襟危坐:“绿珠,你今后有什么打算?” 绿珠怔住,咬着糖糕反问:“啊?我能有什么打算?” “你看,我朝男二十而娶,女十六而嫁,你我要么当个管妾婢的掌中馈,要么相夫教子的平民妻,难道这辈子就囿于这一方窄小天地?”季明月摇头晃脑,不知这书中的NPC是否能领悟其中的深意。 整日流连市井的好友,突然说出这般有志气的话来,绿珠不明所以,回道:“从前女帝在时,我倒是羡慕那些巾帼宰相。明月,我听你的!我就觉得你脑子比我好使!你说咋办就咋办,你说我以后干什么我就干什么!” 季明月感动得热泪盈眶,这种被人无条件信任的感觉真好! “缫丝织帛、酿酒制酱、栽花育树、放贷取息,绿珠,男人能做的,难道我们就做不得?” “士农工商,商为末流,明月,你虽不是五姓女,可比我的家世强多了,哪知道身为商女的痛。”绿珠面露难色。 季明月暗自叹气,要让千年前的女子接受现代思想,这不是鸡同鸭讲嘛! 然而她还是极力劝着:“你这话就说错了!商贾贱业?那是穷酸书生说的混账话!你且想想,没有商人运粮,他们吃的米从哪来?没有商人贩布,他们穿的衣从哪来?我阿爷书房里还收着盐商的年礼呢,他骂归骂,礼可没少收。” 呃不好意思哦阿爷,必要的时候拿你出来更有信服力。 见凌绿珠瞪大了眼睛,季明月乘胜追击:“你当那些贵女们头上戴的、身上穿的,真是祖传的不成?城南王侍郎家的三娘子,暗地里开着绸缎庄。我听说,就连宫里那位最得宠的杨婕妤,娘家也是做茶叶起家的。”这些就是胡扯八道了,总之,季明月向来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 凌绿珠的神情越来越松动,恍然大悟道:“你说这么多,不就是想和我一起赚钱嘛!我凌家是总挨白眼没错,我只当他们是嫉妒。明月,你我之间,何必绕这么多弯子,谁跟钱过不去!你且说罢,要我做什么,我听你的便是,你总不会害我罢。” 凌绿珠这般坦荡,让季明月有些局促不安,愈发觉得亏欠,斟酌良久才说:“你知道……麻将吗?” 太阳西沉,城门关闭,季明月鬼鬼祟祟回府,看见英娘望着厚厚的账本发呆,额头上沁出细密的汗珠,嘴里念叨:“香油五十斤、锡箔七十刀、素烛百支……这账怎么对不上呢……”英娘瞟到了季明月,如见救星,也顾不上盘问,赶紧道:“小祖宗,你快过来帮我看看,这哪里算错了。” “哎呀英娘,你算不来账,就交给账房先生嘛,非得自己再核一遍,麻不麻烦呀。”季明月嘴上嫌弃,手上却利落接过毛笔,在草纸上列了几道乘法竖式,加减乘除一顿操作,找到症结所在:“这里加错了。” 英娘第一次见这种算法,又惊又佩,没话找话道:“还真是……哎月姑娘,你这又是打哪来啊,厨房给你留了枣泥馅的粉团,刚出锅的……” 季明月脚下生风,穿过风雨连廊,头也不回道:“我用过膳了,吃不了那么多,拿一半给李砚舟……” 英娘迈着小碎花在后面追赶,走到了后院,高高的祭台上缠满了白纱和纸花。“老夫人今个清醒的时候还问,那安神香囊谁送的,我自然说是你亲手做的……” “谢了,其实不是,药材铺拣最便宜的药材,那么大一个才十文钱……”季明月看到祭台才想起来,后天,也就是盂兰盆节当天,老妖婆要去户县圭峰山草堂寺供僧,她的任务是邀请季照微一同前去。 他妈的只想着挣钱了,正事差点给忘了。季明月的脚步更快了,不顾后面气喘吁吁的英娘呼唤。“英娘,你走快点,我问你两件事。往年盂兰盆节我兄长都会提前从扬州回来,怎么都这个时候了,还不见他的马车?还有,今年到草堂寺供僧,我姊姊也一同去吗?” “慢点我的小祖宗,你这是着急见谁啊!”英娘又压低声音道:“季郎今年可回不来了——前个儿夫人收到的书信,说他又惹了事,和旁的贡生打起了架,若是别人还好,可偏偏打的是中书舍人亲侄子,人家说了,要参咱京兆府一本呢!这个节骨眼,夫人断不敢让他回长安的!” ……季明月无语,他们兄妹俩还真是各有各的废柴样。 英娘又说:“微姑娘虽然认在夫人名下,不过嫡庶尊卑有别,就算她再百般讨好老夫人,老夫人也不会允许她一起供僧的。” 季明月终于停下了脚步,嗅到一丝八卦的气息:“英娘,你是季府的老人了,你给我说说,季照微她娘呗?祖母是不是给她难堪了?” 这一问可打开了话匣子。原来季照微的生母乔氏本是官家小姐,因父获罪沦为贱籍。她才貌双全,尚未梳拢就开出天价,长安城内盛传“乔女**值千金”。 后来,因为性子孤傲,没少受鸨母毒打,直至遇上季明月她老爹季宸,据说两人一见倾心,难舍难分,季宸冒天下之大不韪为乔氏赎身,差点把老妖婆气个半死,直言“气死了从棺材里爬出来也要把乔氏掐死”。 狐媚、下贱、妖女……多少难听的话从老妖婆口中说出,都动摇不了季宸对乔氏的一片痴情。英娘感慨:“老夫人手里一百种手段作践乔氏,乔氏竟一一忍受下来。那阵子闹的府上鸡飞狗跳,夫人气得差点和郎君和离。后来,乔氏难产而死,郎君伤心了好一阵子,这事就这么过去了。” 好俗套的故事!季明月问:“这么大的事,我还以为会闹得沸沸扬扬满城皆知呢,怎么我一点都不知道。” 英娘微微一笑:“那自然是因为夫人贤德,俗话说家丑不可外扬,夫人受了天大的委屈,也没往娘家吐一个字呢。乔氏死了以后,老夫人和郎君的关系也不复从前,整日礼佛,再也不管府上大小事情了。” 季明月听完了故事,茅塞顿开——早他妈的就知道系统没安好心,怎么会安排这么简单的任务?照英娘这么说,老太婆看见季照微那张和乔氏复制粘贴的脸,恐怕会气得七窍流血,又怎么可能允许她近身,还一同去前去供僧? 季明月调出系统:【本次任务完成不了会怎么样】 系统:【亲亲难道猜不到吗?当然是抹杀你的数据啊】 季明月扯着英娘的袖子,声音里带着几分娇嗔几分急切:“英娘,我就是想和姊姊一同去供香,你定要替我想个法子!” 英娘眉头微蹙。这些日子季照微又是办诗会又是打马球,出尽了风头,早惹得苏氏不快。谁人不知这草堂寺供僧,表面是佛事,实则是长安贵妇们相看儿媳的场合。 “月娘,”英娘叹了口气,“这供僧是假,相看才是真。夫人早已打探清楚,中书侍郎家、尚书令家、户部度支郎中家的女眷都会到场,就连东宫太子妃也要亲临。”说着语气一转,带着冷嘲热讽:“至于微姑娘嘛……亲事都定下了,何必再去抛头露面?” 有些话英娘没说出口——有季照微那个狐媚子在,谁还会多看季明月一眼? 季明月闻言脸色煞白,淦!原来是要给她相亲! “我不管!”她急得直跺脚,想到任务失败的后果,这事她比谁都上心,“我就要姊姊同去!英娘你最疼我了,帮帮我吧!” 正纠缠间,两人已不知不觉走到明月阁外。李砚舟不知何时立在院门处,也不知听了多少去。 英娘眼前一亮。多日不见,这少年不仅抽了条,也丰润了些,一身锦缎衣裳衬得愈发挺拔。 “此事免谈。”英娘推开季明月撒娇的手,语气不容置疑。 待英娘离开,季明月气得一脚把院里的石子踢飞多远。“小石榴,今夜不是你当值吧?” 李砚舟说:“与别人换了班。” 季明月心中苦恼,命雁回搬了一坛酒来,准备借酒消愁。“唉,可惜这儿的酒,没有经过蒸馏,酒精度数太低,喝得很没劲。我酒量可是很好的。” 李砚舟早已习惯她这些没头没脑的话,当下见怪不怪,只等巡视完这一周,就可以回去歇息了。 “你等会!替我斟酒。”季明月自然不会放过使唤李砚舟的机会。 深秋的明月阁,庭院里铺满了银杏叶,像撒了一地的碎金。那株老梅树的枝丫已显出嶙峋之态,暗褐色的枝条间零星挂着几片残叶。廊下的烛火被秋风扰得忽明忽暗,一片金菊开到荼蘼,花瓣已没什么水分,却仍倔强地吐着最后一缕幽香。 “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不就是作诗嘛,谁不会嘛!”她摇头晃脑念着自己刚编的打油诗:“长安贵妇套路深,草堂寺里暗相人。侍郎尚书排排坐,太子妃也来掺和……” 一杯接一杯下肚,季明月万万没想到这具身子的酒量如此之差。不一会儿,她就开始大着舌头,连酒杯都拿不稳了。 第9章 第九章 季明月醉眼朦胧地晃着酒杯,忽然“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小石榴,你、你怎么变成两个了?"她伸手去抓李砚舟的衣袖,却扑了个空,整个人往前一栽,滚到了地上。 李砚舟弯下腰来,试探道:“真醉了?” “没有啊!”季明月嘟着嘴反驳,脸颊红得像熟透的桃子,她歪着头打量李砚舟,突然伸手戳了戳他的脸:“有没有人跟你说过,你长得很好看。” 李砚舟喉结滚动,被她指尖触碰的地方像是着了火。“无人,”他声音微哑,“空有一副好皮囊,没用。” 季明月摆摆手:“不对,在我们那儿,长得好看,就可以当大明星,有很多很多粉丝……”说着突然委屈地扁扁嘴:“小石榴,我送你的剑呢,你怎么不带?你不是很喜欢吗?我、我没钱了……其实我最喜欢钱……” 这几句话前言不搭后语,李砚舟被她闹得哭笑不得,抬手想替她拂开额前碎发,却在半空停住,转而轻轻拍了拍她的后背。“酒量那么差就算了,酒品也不好。你在这里别动,我去叫雁回。” “那你背我回去呀!”季明月突然眼睛一亮,张开双臂就要往他身上扑,要不是李砚舟眼疾手快,季明月肯定会一头栽进池塘了。李砚舟无奈,只好半蹲下身:“我背你回去。” 李砚舟没背过女孩子,印象中他只背过拾来的柴禾,他小心翼翼地托着她的腿弯,刻意避开敏感部位,任凭季明月小小软软一只像只树袋熊似的挂在自己背上,少女的体温隔着衣料传来,发丝间淡淡的桂花香萦绕在鼻尖。 “小石榴,你知道吗……”她把下巴搁在他肩上,头发丝弄得人脖子痒痒的,激起一阵细微的战栗,季明月声音渐渐低了下去,“其实我……我知道你用曼陀罗花混了墨汁抄写经书,我祖母有焚书的习惯,闻久了,她就得梦魇了……” 李砚舟轻轻一笑,眼里的锋利一闪而过,他似诱导般开口:“你还知道什么?” 秋风萧瑟,季明月又往李砚舟的脖颈处缩了缩,温热的呼吸喷在李砚舟的脖子上。“我、我还知道你为什么要这么做……祖母对乔氏很坏,动辄打骂羞辱,就连乔氏难产而死,恐怕也与她脱不了关系……可是李砚舟,你报复人的手段好低级……” 李砚舟的身子一僵,反而苦笑起来:“你既然知道,为何不揭穿我?” “因为……我也不喜欢她……从小她只疼爱我哥,对我连个正眼都没有,要不是我阿娘护着,说不定我早就死了,我真的很讨厌她……你说,要是那些长安贵女们,各个夸赞乔氏生的姊姊如此出众,这会不会比杀了她还难受呢?嘻嘻……”季明月轻笑着说。 李砚舟又收紧了手臂,将她往上托了托。 “小石榴,我好累啊,其实我不是这个季明月,我是别的季明月,我要完成好多好多任务,才能做回我自己,有时候我也搞不清楚,到底哪个才是真的我……你呢,你又是谁呢,你有没有怀疑过这个世界是虚假的,我们也是假的呢……” 话未说完,均匀的呼吸声已经响起。李砚舟侧头看去,只见她长长的睫毛在月光下投下一片阴影,眼角却依稀渗出一滴泪来。 李砚舟轻轻叹了口气,脚步放得更稳了。一片银杏叶打着旋儿落在季明月发间,李砚舟伸手想拂去,却在触及她发丝的瞬间收回了手。 雁回看见李砚舟背着季明月,丝毫没有诧异,只是对李砚舟的同情又深了几分——被一个脑子不好又娇纵的姑娘缠上,能是什么好事? “得来点醒酒汤。依我看,还是不要让她在旁人面前喝酒了。”李砚舟神色如常,把季明月轻轻放下。 雁回嘟囔着嘴,不情不愿去安排醒酒汤,却见李砚舟仍未离去,忍不住开口道:“这里有婢子们伺候就是……夜深露重……还请回吧。” “什么杨枝甘露?我要去冰三分糖多加啵啵……”季明月扯住李砚舟一带,然后“哇”一声秽物全吐他身上了。 雁回扶额叹息,得了,这会醒酒汤应该是不用煮了,又得废些时间洒扫了。 待一炷香后,屋内已收拾停当。雁回命人支起窗棂,燃起苏合香驱味。 回首却见季明月正踞坐圆凳上剥食烤栗,唇边沾满黑灰,冲她咧嘴而笑。 “月娘,您刚才不是才吐过?” “对啊,吐空了腹中物事,正饿得紧。”季明月理直气壮地又塞了颗栗子入口。 雁回眉头快拧成川子:“月娘!您以后可别在外男面前喝醉,也就是李砚舟对你毫无兴趣,换成别的登徒子……” “打住,我哪里喝醉了!你看我现在像喝醉的样子吗?” 雁回抓抓头发,暗自腹诽,未醉装醉,莫不是失心疯? 季明月笑意渐敛,方才自己真真假假一番话,不过是要让李砚舟明白:要折辱老妖婆,何须下毒?让季照微风风光光出现在盂兰盆节上,才是诛心之举。 果然翌日晌午,尚书令嫡女郑临霜的帖子便递到了季府,邀季照微同往草堂寺供僧。季明月感慨,好个季照微,竟连尚书令家的贵女都攀附上了。 事已至此,苏氏也只得应允。若执意阻拦,反倒落人口实。季明月的任务算是勉强完成,系统一下赏了30积分。 【恭喜宿主,顺利完成任务,当前总积分70分】 季明月说:【之前你说的打骨折还算话吧?劳驾,50积分让我使用一下剧情编辑器】 系统:【亲亲记性真好,第一次使用可以打折的哦,不过,限定字数五字以内,另外我再提醒宿主,事情越大,字数越少,请宿主谨慎使用】 季明月并没有立刻使用剧情编辑器,她心道,既然系统指引她前往草堂寺,想必这里是书中**之一,不如静观其变。 盂兰盆节当天,季明月故意选了一件张扬的绯色襦裙,朱唇似火,眼线斜飞,媚眼如丝,正是长辈们不喜欢的妖媚样。而季照微,一袭月白素色长裙,淡扫蛾眉,举手投足皆是大家风范。 晨光初破,长安城南的官道上已车马如流。 季明月挑帘望去,道旁银杏果碾入泥泞,落叶萧萧。远处草堂寺飞檐破雾而出,鸱吻衔日,素绢灯笼悬于朱廊,墨字书就的各府名讳在风中摇曳,恍若招魂幡。 季照微与郑临霜同乘一车,吟诗论赋之声断续飘来。 “至于嘛,搞这么大这阵仗……”季照微嗤笑一声放下帘子,李砚舟骑马跟随在侧,一身靛青圆领袍,腰间蹀躞带束得利落。 山道渐陡,马车无法再行,众人要下车步行。季明月踩着脚凳下车时,被一截横生的桂枝勾住披帛。李砚舟不动声色地抬剑挑开,残桂簌簌落了她满肩,甜腻的香气混着寺前焚烧的檀香,熏得人眼眶发热。 草堂寺前已设九层祭台。白麻布铺就的供桌上,金箔莲花灯映着《盂兰盆经》卷轴,墨字在光下竟泛出血色,僧人们赤足踏过满地黄纸。 不过,李砚舟也只能护送到这,其他闲杂人等皆不能入内。草堂寺内,长安贵妇们依次列席,个个锦衣华服,珠翠盈鬓,作出一副虔诚模样。 郑夫人跪坐蒲团之上,双手合十,眉目低垂,口中念念有词。其女郑临霜生得一张圆润福相,两颊丰腴,白得近乎惨淡,衬得唇上胭脂愈发猩红,母女俩都像庙里供奉的泥塑菩萨。 崔家娘子则不同,她生得清瘦,颧骨略高,眉梢微挑,一双凤眼半阖,似在诵经,实则眼风早已扫过全场,将各家女眷的穿戴尽收眼底。她手中捻着一串沉香佛珠,指节却绷得发白,显是心中不耐,却碍于场合,不得不装模作样。 至于那位东宫太子妃,更是端坐如松,一袭素色罗裙,发间只簪一支白玉莲花,厚厚的帷幔将她与一众贵妇隔开,季明月脖子伸得老长,也只看到她半个一闪而过的背影,她什么都没说就走了——她走后众人才可以供僧。 供僧仪式开始,众女眷依次上前,将金箔元宝投入火盆,再跪拜三叩,以示虔诚。季照微莲步轻移,裙裾不惊尘,跪拜时腰背挺直,姿态优雅如画。她双手捧香,低眉顺目,唇边含着一抹恰到好处的哀戚。众贵妇见状,纷纷颔首,眼中流露出赞赏之色。 季明月袅袅上前,绯色襦裙在素净的佛堂中格外扎眼。她跪得漫不经心,叩首时发间金步摇叮咚作响,也不顾别人的眼神,看什么啦,系统刚才已经说了,一会她要助季照微替李砚舟挡箭,这说明什么啦——今天会有言情小说常见剧情之刺杀,你们跪那么老实,跑都跑不掉,等着被别人砍头吧! 老妖婆坐在上首,手中佛珠捏得咯咯作响,一双三角眼死死盯着季照微。仿佛又看到当年乔氏那个贱人,也是这般装模作样,勾得她儿子魂不守舍…… “老夫人?”身旁的英娘低声提醒,“该您上香了。” 祖母猛然回神,强压怒火上前。她跪拜时膝盖磕在蒲团上,发出一声闷响,手中香烛险些拿不稳。待起身时,她狠狠瞪了季明月一眼,却见那丫头正歪着头,冲她露出一个天真烂漫的笑。 佛钟余响未绝,众女眷正欲移步斋堂,忽听檐角“咔嚓”一声脆响。 来了!季明月眼神一眯。 一支漆黑如墨的毒箭擦过她的鬓发,“铮”地钉入身后朱漆圆柱。 箭尾犹自震颤,箭镞深深没入木中,周遭的漆面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泛起诡异的青黑色,发出“滋滋”的腐蚀声。 “啊——” 郑夫人手中的佛珠“啪嗒”落地,圆润的脸上铅粉簌簌掉落,露出底下惨白的脸色。她张着嘴,却发不出完整的声音,只能颤抖着指向那支毒箭。 崔家娘子反应极快,一把扯过身旁侍女挡在身前。 季明月被刚才那一箭吓得满地爬,心里骂娘,卧槽,这刺杀不会冲她来的吧,我说你们这些贵妇们真没用,你们倒是把门外那些家丁护卫都喊进来啊,别傻站着啊! “嗖!”一支淬毒弩箭破空而来,只取季明月心口。 电光火石间,李砚舟旋身拔剑,寒光闪过,“铮”的一声,箭矢断作两截。 第10章 第十章 佛堂内乱作一团,女眷们尖叫着四散奔逃。供桌上的金箔莲花的灯都被撞翻,烛火“嗤”地引燃经幡,火舌卷着黑烟舔舐房梁,将佛像慈悲的面容映得忽明忽暗。 草堂寺外,留步于寺外的家丁护卫全部中了迷香,倒成一片,那一株百年菩提被撞得枝叶零落,系在枝干上的红绸带散落一地。 无论怎么叫喊,寺外无一人反应。贵妇们瑟瑟发抖蜷缩在供桌下,你挨我挤,昂贵的头面缠在了一起,珍珠玛瑙哗啦啦掉进香灰里,哪还有半分体面。 “明月!快到阿娘这里来!”苏氏急得声音都变了调,却被英娘死死拽住衣袖。 祖母厉声呵斥:“闭嘴,你想把毒箭都引过来吗?” 季明月顾不得膝盖磨破的疼痛,脑中飞速盘算:草堂寺四面环山,殿高十余丈,门窗紧闭,箭矢必是从高处窗隙射入——贴近窗棂反倒安全! 这般想着,季明月根本不顾形象,猛往侧身一滚。 “嗖!嗖!嗖!” 三支毒箭从不同方向射来,直取她咽喉、心口和腰腹。 季明月瞳孔骤缩,先是偏了脖子,第一支箭擦着她的脖颈划过,带出一线血痕。然后一个鲤鱼打挺,在空中打了个滚,第二支箭被她扬起的披帛稍稍挡偏,“砰”地斜钉入地面。第三支箭看似避无可避,季明月借着原身柔韧,贴着木门来了个利落劈叉,箭矢钉入她两腿间的木板,尾羽犹自震颤。 “还有完没完了!”虽然没挨上箭,可在这粗砺的地上翻滚躲避,膝盖早已磨得皮开肉绽,火辣辣的疼直钻心尖。更别提方才一个侧滚,胳膊肘正巧撞上翻倒的烛台,铜铸的棱角硬生生刮去一层皮肉,此刻鲜血淋漓,疼得她眼前发黑。 她低头瞥了一眼,衣袖被血浸透,黏糊糊地贴在伤口上,稍微一动便撕扯着疼。季明月倒抽一口凉气,却不敢停下动作。刺客的箭矢仍在破空而来,她只能强忍剧痛,继续在这冰冷的地面上翻滚躲避。 “刺客是冲她来的!”郑夫人突然尖声喊道,肥胖的手指直指季明月。她方才还吓得瘫软如泥,此刻却不知哪来的力气,一把拽住季明月的衣裳,猛地将她往外一推,“快把她推出去!别连累我们!” 崔夫人也反应过来,凤眼中闪过一丝狠色,她本就躲在季明月身侧,此时毫不犹豫地抬袖一拂,暗劲送出,将季明月推向草堂寺中央的空地——那里无遮无拦,正是刺客最易得手的位置。 “你们——”季明月被狠狠推到地上,衣袖蹭过燃烧的经幡,瞬间燎起几点火星,她手忙脚乱拍灭火苗,气得胸口发闷,这几毒箭没要了她命,反倒要被这群蛇蝎心肠的女人害死。 眼下她孤身一人暴露在佛堂中央,四周空荡无遮,活像个活靶子。季明月咬紧牙关,冷汗涟涟,这下怕是真的要交代在这里了。 【系统,我是不是你见过最废柴的女主】 系统:【目前来看,也不算是,你刚才的侧滚评分达到B ,仅次于专业杂耍艺人】 季明月笑了:【别小看人,我才不会死的,我要使用剧情编辑器】 【宿主,友情提示,使用编辑器跳过此段剧情,任务就失败,此任务失败,我依旧会将你的数据抹除】 得,她横竖都得死是吧,人在无语至极的时候真的会笑出声。 窗外忽然没了动静,季明月勉强趴着抬起头来,朝着苏氏宽慰道:“阿娘我没事,你别乱动。”话音刚落,季明月头皮一阵发麻,闪着寒光的箭镞朝着自己飞旋而来,刺客见季明月行动灵活,几次没有伤到,恼羞成怒,干脆拉满弓,万箭齐发,恨不得将季明月射穿成刺猬。 电光火石间,一道靛青色身影飞掠而至。李砚舟纵身扑来,长剑横扫,劈落数箭,却来不及拦下最后一支,他毫不犹豫地旋身,以背为盾,准备硬生生替季明月挡下这一箭。 说时迟那时快,躲在金佛后的季照微,竟在众人未及反应时闪至李砚舟身后,一支从暗处射来的冷箭,原本瞄准的是李砚舟的后心,却被她挡下! “啊——” 箭镞穿透衣袖,深深扎入季照微的胸腔。她闷哼一声,踉跄半步,月白色的裙衫瞬间被鲜血浸透,宛如雪地里绽开的红梅。 【恭喜宿主,任务完成,季照微成功为李砚舟挡箭,积分加30,当前宿主总积分100分】 季明月彻底呆住,这就完成任务了? 刺客再也没了动静,众人这才反应过来,郑临霜第一个冲过来查看季照微的伤口,她看着季照微苍白如纸的脸,看着她因疼痛而微微颤抖的唇,看着她缓缓抬眸,与李砚舟四目相对时那一闪而过的复杂神色。 “阿姊!”李砚舟终于回神,冲上前扶住摇摇欲坠的季照微。 季照微却轻轻推开她,染血的手指攥住李砚舟的衣袖,气若游丝道:“你们没事吧……” 话音未落,她已软软倒下。 季明月失魂落魄站在栖星阁外。 阁内灯火通明,长安城最好的郎中几乎全被召来了,一盆一盆血水从她眼前端过,触目惊心的红。而她什么也做不了,浑身止不住发抖,不听安慰自己,季照微一定会没事的,她有剧情编辑器,可以扭转剧情…… “真是一群废物,上个香也护不住!微儿要是有个三长两短,你们都难逃一死!”季宸暴怒的声音从里面传来,字字如刀,分明是对着家丁训斥,却刀刀剜在苏氏心上。 只听苏氏声音虚弱,仿佛万念俱灰的:“郎君莫气坏了身子,大夫说了,人暂无大碍。郎君只顾着大姑娘,可曾想过外面还站了个小的。” 雁回小声劝道:“月娘,咱先回去吧,别在这添乱了。”说完拽了拽季明月的胳膊,一阵吃痛,见季明月眼泪便簌簌滚下来了。 季宸的声音陡然拔高,也不在乎季明月是否听到:“夫人倒是给我生了省心的一大一小!季玄晖在扬州每月挥霍数百贯,季家家底都要给他败尽了,他念出什么狗屁名堂没有?前些日子,还将中书舍人亲侄子打了,我如今上朝,受人家好一般奚落,还要低三下四赔礼道歉……” 苏氏冷冷道:“季郎读书何曾用了季家的钱,那都是我的嫁妆,我的体己钱,全用来补贴你们季府上下了!季郎打人,也是那竖子先出言不逊!” 英娘随苏氏一同立于床前,指尖气得发颤,她是苏氏从娘家带来的旧仆,最清楚这些年夫人如何殚精竭虑。 当初苏氏便门不当户不对地下嫁了,操劳数年,呕心沥血,大到田庄铺面打理、置办良田家产,小到笔墨纸砚、汤药衣履,哪件不要贴补。为送季郎进国子监博士的私塾,苏氏托舅爷周转几道关系,求了多少人情,白花花的银子,像拨进无底洞般。 “夫人管的账,你说什么便是什么罢!”季宸尤不解气:“月娘给你教成什么样了?骄纵蛮横,任性放恣,目无尊长,整天跟着凌家的游街串巷。前几日还绑了个漂亮小子到院里,好吃好喝供着,你们当瞒得住我吗?没人家公主命,还学着人家养面首——下贱!如今也不知在外头惹了什么祸,连累这许多人受灾。” “敢问郎君,月娘是我一人生一人养吗?郎君说她目无尊长,我倒请问了,郎君倒是孝顺,婆母不许,郎君不是照样纳了乔氏!我孩儿清清白白,竟被亲父如此诋毁。这日子——不过也罢!”苏氏心寒到了极致,拂袖而去。 季明月踉跄着推开房门,一头栽进锦被堆叠的绣床,抓起锦被蒙住头,丝缎冰凉地贴在滚烫的脸颊上。外头更漏声声,伴着秋虫时断时续的鸣叫,愈发显得寂寥。 她没法不与苏氏共情。 那些被典当的鎏金头面、变卖的蜀锦嫁衣,化作季宸官场打点的贽敬、季玄晖书院的束脩。多少个更深漏尽的夜晚,她将算盘珠子拨得噼啪作响,在入不敷出的账目里,挤出体面的数字。 错付一腔痴心,熬干半盏油灯。 “小满……”正想着,苏氏施施然进来,她带来了金创药,换了副和善的面容唤她的乳名,仿佛方才与季宸的争吵从没有发生过。 苏氏坐在床沿,手指拂开季明月汗湿的额发,柔声细语掀开她的衣袖:“来给娘看看,今天伤了哪里。” 药膏的清苦味在帐中弥漫,苏氏指尖的温度透过伤口传来,烫得她眼眶发热。 季明月再也抑制不住心中的感动,扑进苏氏怀里哭了起来。 “小满别怕,今日已经报了官,想必没多久就能把刺客找出来了……”苏氏只当季明月害怕,柔声拍肩哄着。 季明月泪眼朦胧道:“那阿娘还要将我许配出去嘛,今天那些贵妇们,危难之际一个个将我推出去——” “不嫁了不嫁了,如此自私之人,你嫁过去了也是羊入虎口,被她们吃得骨头也不剩。阿娘愿意养你一辈子。”苏氏也垂了泪,语气更加温柔,“你生于小满日,麦穗初齐,桑叶正肥,兆五谷丰登之象。可满招损,谦受益。我便给你取名小满,小满即安,知足常乐。我的阿女,阿娘不求你显达富贵,只愿你一世平安喜乐。 母女俩相拥着,仿佛互相取暖。 良久,苏氏站了起来,环顾四周,见桌上插着一大瓶金桂,蹙眉道:“我记得前些日子,你赶走了院子里一个丫鬟,叫作桂枝,是陈大次女。跟阿娘说说,怎么个缘故?” 季明月想了想——哦,她刚才进来那阵子,院子里确实有这么个人,平日爱嚼舌根,手脚还不干净,被雁回逮了个正着。“她呀,整天和丫鬟们打听我哥的起居喜好,还顺了我一副金钗,我念在陈大是府里老人,才没揭穿。” 季明月一点就透,“阿娘莫非怀疑陈大?这不可能吧。” “就怕背后还有人参与——洒扫丫头,哪来的胆子惦记主子。李砚舟呢?” 季明月垂下头:“微娘高烧不退,大夫说,《本草拾遗》记载:寒髓玉芝,生昆仑之阴,得月华而孕,主治热毒入髓,对发热有奇效。李砚舟找去了呗。” 苏氏轻哼:“当真姐弟情深……我看那小子身手矫健,有点本事,我倒是可以为他聘一位金吾卫进府教习。” 第11章 第十一章 盂兰盆节后,季照微尚在病中,裴家非但没遣人探望,反而派媒人登门退婚,那媒人巧舌如簧,话里藏针,暗指季家隐瞒季照微出身,有违婚约诚信。 季宸恼羞成怒,指责苏氏悍妒,故意泄漏了密辛。苏氏百口莫辩,急怒攻心之下竟一病不起。此事传得满城风雨,更有那轻浮文人以狎玩过乔氏为荣,大肆宣传,季宸一时成了全城笑柄。季照微听闻此事,更是当场呕了一口淤血,再度昏厥不起。 季宸可算是补了官袍漏□□,堵了狗洞塌院墙,此事愈遮愈显,索性称病告假,仓皇返回同州老家。 季明月望着乱作一团的府邸,既要侍疾,又要打理家务,早已左支右绌,现下裴家退婚一事传来,更是令她首尾难顾。 真是让人眼前一黑又一黑啊。 天刚蒙蒙亮,季明月闻鸡即起,对镜梳妆时听英娘报急务:“昨儿清点库房,少了支千年人参,准是有贱蹄子想趁夫人病着浑水摸鱼。”季明月边绾髻边吩咐:“先封了药库,查昨儿谁进过西跨院,若查实,一律打三十大板扔出府。” 早膳方毕,又闻婆子夜赌闹事,季明月命其捧滚烫茶盏跪在穿堂。接着开始核查月例,算出来老妖婆院中亏空甚巨——想来往日都是苏氏以嫁妆填补。 到了巳时,季明月连扒两口饭的胃口都没,索性召了田庄管事议事,听到今年粟米少收三十石时,终于忍不住拍桌:“你们都以为我年纪轻脸皮嫩好欺负是不是!风调雨顺的年景敢少三十石,你他娘的把人当傻子?能干就干,不能干就滚!我再问你一遍,今年收成几何?” 末时将至,季明月拖病打发了裴家探口风之人,顺便给裴云骁带了一封亲笔信。入夜后,又亲自监督煎药,先送季照微处,再服侍苏氏服用。拣些不要紧的事项禀报,又搜肠刮肚说些趣闻逗苏氏开怀。 夜入三更,季明月熬得双目通红,仍强撑着核对账簿。“英娘,你早些歇息吧,回头你再病倒了,我和阿娘可就真的没指望了。”在她的再三催促下,英娘才抹着眼泪跨出院门。 连日操劳,连雁回都累得倚门而寐。案前灯下,季明月朱笔勾画,一缕青丝垂落,在账册上投下淡淡阴影。窗外虫鸣唧唧,更添眉间愁绪。虽眼底乌青,心中却觉踏实——她多劳一分,苏氏便可少忧一分。 比起学着管家,她更怕日渐消瘦的苏氏撒手人寰。 她绝不能倒下! 但是可以睡下…… 困意袭来,不知不觉季明月竟伏案而眠。醒来时,见朱笔晕开一片,烛火将尽,肩上不知何时多了件外衫。 “雁回,你再取盏油灯来。账没看完,我明天要用的。”季明月舒展腰肢,揉着发酸的手腕。 “这么认真,准备考状元?”季明月身后传来一声戏虐的声音,一回头,只见李砚舟斜倚屏风,玄色衣裳还沾着露水。 “李砚舟?你不去守着你阿姊,来我明月阁干什么?”自从季照微受了伤,李砚舟便自请照料,日夜不离。 李砚舟自暗中踱出,轻哼道:“阿姊烧退了,精神也好多了。” 【系统】季明月忽然唤醒沉睡已久的系统,问道:【我累成狗,李砚舟为何看起来还挺高兴的】 【他高兴是因为裴家来退婚,跟你累成狗没关系。宿主请不要自作多情】 【我日%?@&………哔——】 熬了大半宿的季明月一脸菜色,自然没心情听李砚舟说这些。李砚舟取出一包糖炒栗子置于案上,触手尚温,每颗栗子都开了十字口,金黄灿灿,甜香扑鼻。 “你怎么知道我爱吃栗子……”季明月欢喜接过,莞尔一笑,眼睛亮晶晶的。 李砚舟淡淡道:“这不难猜,只要是甜的,你都喜欢。” 季明月的书房凌乱不堪,账册堆积如山,几欲倾覆。案头残灯如豆,照着半块干硬的胡麻饼,旁边是只咬了一口的梨子,果肉已然泛黄。朱笔斜插砚台,墨汁将凝未凝。地上账簿医书散落,竟让李砚舟无处落脚。 “你这写的是什么?”李砚舟上前,好奇指着账本上标注一串工整的阿拉伯数字。 季明月大言不惭,鬼扯道:“天竺计数之法,我从书中学来,逢十进一,比算筹便捷。” 李砚舟沉默片刻,终于开口道:“我来找你,只是想弄清楚几件事。当日你醉酒,是否借机向我暗示阿姊前往草堂寺供僧?” 季明月摇头摆手:“什么醉酒?我不记得了。” “草堂寺那日,众护卫都中迷药昏倒,唯我因你提前给的解药安然无恙,莫非你能未卜先知?” 这……怎么解释呢?来草堂寺前,系统告知挡箭任务,季明月不难猜到有刺杀,让李砚舟服解药,不过是猜测有迷药之类的剧情,连自己也提前喝了一碗,这纯属瞎猫碰上死耗子啊! “我新得了一味解药,拿你试药。就这样。”季明月面不改色心不跳地撒谎。 “好,我且当你这么无聊。佛门清净之地,长安贵女云集,你为何偏穿件不合场合的绯红衣裳?莫非你觉得,绯色最显眼,最容易辨认?”李砚舟继续问。 季明月脸色微恼:“我就爱穿红,红色衬我,难道我穿红色不好看吗?” “好看。” “啊?” “箭雨中你毫发无伤,阿姊中箭后刺客就立即消失。这又作何解释?”李砚舟目光如炬,咄咄逼人。 “谁说我没有受伤!李!砚!舟!你睁大你的狗眼看清楚!”季明月将袖子一撩,白皙的胳膊上深红色结痂的伤口,像条歪歪扭扭的蜈蚣。 “最后一个问题。阿姊敏感,从不与我提及乔氏之事,我是夜闯季家祠堂才找到乔氏的蛛丝马迹。不过,英娘倒是与你全盘托出——”李砚舟逼近一步:“撒谎精,你告诉我,乔氏的事情是不是你散播出去的?” 雁回闻声而来,在季明月的示意下,端来了三杯浓茶,一杯给季明月,另外两杯自己喝。 季明月喝茶平复心绪,她真是气得肝疼,一开始以为李砚舟良心发现半夜送温暖,没想到竟然是兴师问罪,这么大一个屎盆子扣在她头上,她可忍不了一点。 季明月冷笑三声,拍手称快道:“李砚舟,我真没看出来,你对季照微用情至此。” “我与阿姊的感情,容不到你置喙。你不要转移话题,也别摆出楚楚可怜的模样。”李砚舟冷冷回应。 季明月白眼一翻:“你言下之意,我自导自演了这出刺杀好戏?李砚舟,推测需凭证据,我买凶杀人,动机何在?” 雁回端着板凳慢吞吞坐下来,手里不知何时捧了一把瓜子,细声细语道:“府中皆传,月娘子嫉妒微娘子……” 季明月气极反笑:“我嫉妒她什么?她清丽,我美艳。她工琴,我擅舞。她文思敏捷,我毫厘不爽。她交友广阔,我亦有闺中密友。我从未轻视过她,也不轻贱自己。” “哦,还有人说,你心仪裴将军而不得,又不得长安贵女青睐,内心记恨,故要搅黄微娘子婚事。”雁回又说,瓜子壳铺了一地。 真是造谣一张嘴,辟谣跑断腿!合着她就成了角落里阴暗爬行的老鼠呗? “我若喜欢一个人,那便坦荡相告,他若心有所属,我自当祝福。天下男子何其多,我难道要在一棵树上吊死?” 李砚舟摇头:“我不认为你嫉妒阿姊,也不信你钟情裴云骁。只是诸多巧合,令人生疑,我琢磨不透,也无实证。可我宁愿杀错一万,不可放过一人,我绝不能失去阿姊。” 这他妈的是什么偏执的恋姐癖?季明月只觉得寒意彻骨,李砚舟分明是一块捂不热的顽石。 “那等你找到证据了再来拿我问罪。我现在没空,也不想听你诉衷肠,我还有这么多账本没看。李砚舟,你现在,立刻,马上,给我滚出去。”季明月道。 【系统,我下一个任务是什么,是杀了李砚舟吗,我现在就可以完成】 系统回应:【非常抱歉宿主,我即将进入系统升级期,时长不定,为表歉意,我将赠亲亲100积分,请您继续完成主线任务。升级期间仍可兑换剧情编辑器权限】 【升级?你这种三无系统升级回来不会缺德翻倍变成六无系统吧?】 【再会了亲亲,我应该很快就回来。下线之前,请你认真完成拜月活动】 【拜月?我拜金差不多!慢走不送】 季明月摊开一张素白宣纸,蘸了墨汁,简易画了张人物关系图。栖星阁的季照微被她画作一颗五角星,李砚舟则用数字16代替,裴云骁简化为英文字母P,而自己是一弯小月亮。 纸上星辰排列,五角星与字母P之间的连线被狠狠打上红叉,而与数字16之间却画着醒目的双向箭头,中间还描了个夸张的爱心。唯独那弯小月亮孤悬一隅,四周空荡荡的,连一丝牵连的墨线都没有。 嘿嘿,这就是她忙了大半年的成果——毫无进展! 无妨,季明月安慰自己,想必现在还处在这垃圾小说的第一卷。等到了后期,男主裴云骁定会大放异彩,季照微一定会移情别恋。 忽然,季明月灵光乍现,要不,自己去勾引李砚舟吧?她盯着那个刺眼的双向箭头,“只要断了一头,这关系不就解了?”可转念一想,又泄了气,让李砚舟喜欢自己这件事的难度,大约比季照微喜欢自己还难些…… 雁回凑过来,瞧着纸上那些古怪符号,好奇道:“月娘,你画的都是些什么啊?” 季明月猛地拍案而起,眼中燃起熊熊斗志:“我决定了!我要拿下李砚舟!让他疯狂迷恋我……” “咦,”雁回吓得一个激灵,起了一身鸡皮疙瘩,连忙劝道:“月娘,咱换个目标成不成?” 不要说明眼人了,就是瞎子都能看出来,李砚舟对季明月深恶痛绝、避之不及,满心满眼都是季照微。 季明月抓起雁回的手腕,“不是说女追男隔层纱嘛?你懂什么,越是难啃的骨头,啃起来才香!” 她转身从书架上抽出一本《风月宝鉴》,哗啦啦翻到折角处:“你看这里写的——欲擒故纵,若即若离,我来折个角,好好学习。” 雁回默默把手抽开:“娘子,算了吧,你根本没那个耐心,我怕你过段时日,羞怒交加,把人绑来灌上情丝绕,霸王硬上弓……” 季明月认真点头:“也不是不行……可以考虑……” 第12章 第十二章 季明月连日来执掌季府中馈,赏罚决断间自生威仪,阖府上下莫不肃然。英娘观其行事,眉间欣慰之色愈浓。 苏氏病势日笃,初时茶饭不思,夜难成寐,昼则肢节烦疼,遂罢铅华。继而神思昏倦,形销骨立,臂间玉镯空悬,竟可容双帕出入。多少汤药灌进去,仍是不见起色。 季明月面上强撑着,心下慌张,暗中遣快马往同州、扬州送信。直到英娘提议用苏氏陪嫁的沉香木打造寿材冲喜,季明月才发现,自己已无法保持镇定。 一别前几日的阴雨连绵,这日难得放晴。许久不开窗的苏氏命人支开窗户,窗外满院萧索,干枯枝条刺向灰蒙蒙的天穹,只余下一片枯槁的灰褐色。 苏氏破天荒要了一碗丹霞羹,这是道寻常的甜点,赤小豆煮成豆沙,点缀葡萄干和干桂花,浇上石蜜晾凉了就能吃。 季明月闻讯匆匆赶来,她以为苏氏又可以像以前一样温柔训斥她几句,却见她连执勺的力气也没有,笑容苦涩道:“味道怎么和从前不一样了。” 季明月强忍着眼泪,只说:“汤羹没变,只是阿娘心气神儿散了。” 苏氏虚弱摇头,气若游丝:“小满……阿娘听说了,这些日子,苦了你了……都怪阿娘身子还不好。” “阿娘别说这些!上次大夫不是说了,这是百合症,到了夏季自会转好。你还没见到我哥金榜题名呢。”季明月宽慰着。 苏氏只淡淡一笑:“你去将季照微喊来。” 季照微的伤养得七七八八,听苏氏传唤,不敢有一丝懈怠,来的很快。 “母亲。”季照微规规矩矩地跪下行礼。 苏氏撇过脸去,咳嗽几声,勉强撑住身体,维持着主母的仪态:“你和乔氏,当真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季照微咬唇,一言不发,苏氏未允,她就一直跪在冰凉的地砖上,此刻神色如常:“幼微出生那日,生母便去了,并不记得她的容音。” “你十岁那年冬日,染了一场风寒,高烧不退,乳娘寻遍柳溪镇名医,无人能救……”苏氏忽然提起旧事,气温不稳,“最后是那小拾柳,从河里凿冰为你降温。我问你,你可恨我们见死不救?”苏氏说完这一长串,重重叹气。 季照微背脊挺得笔直,一字一句说得清晰:“人各有命,生死由天,幼微只怨不恨。” “不愧是乔氏的女儿!”苏氏冷冷道,“只是好不坦荡!” 季照微唇角微微上扬,语气淡淡:“幼微何错之有?” 苏氏道:“你可知乔氏当年怀你,月份根本对不上,她自己都说不清你是哪个恩客的种。” “夫人,妾前半生已受尽蹉跎,转卖七次,稍有不顺,假母便一顿鞭笞,体无完肤,如今得裴郎垂怜,脱离苦海,求夫人留下这个孩子吧,让妾在年老色衰之时也有个依靠,妾愿衔环结草,此后再不踏足长安……”乔氏啜泣的样子仿佛就在眼前,她拼命在地上磕着,襦裙上大片血红,嗓子已然哭哑,那一声声夫人饶命,最终让她动了恻隐之心,也将这个秘密埋在心底。 季照微衔了一抹笑:“时过境迁,夫人说什么就是什么罢。” “你不信也罢。”苏氏仰起苍白的脸。“我知稚子无辜,从未动过害你之心。” “幼微能活到今日,全凭自己挣来的利用价值。” “我原想为你许个清贵人家……是你父亲非要攀附权贵。你可知道裴云骁的生母是谁?是圣人跟前红人李发的养女!这门亲事,不过是要给阉人当干亲家。” “夫人不必挑拨离间,幼微不信。” “你明明对这桩婚事心怀不满,却在你父亲面前佯装顺从,又暗中散布乔氏旧事,引裴家主动退婚。季照微,你当真好手段!乔氏生前最恨娼妓二字,你竟用这二字将她钉在耻辱柱上,让她永世不得安宁!” 季照微冷笑一声,眼中尽是漠然:“她要是觉得耻辱,不如尽早投井。夫人与其在与我浪费口舌,不如省些精力管好女儿。就比如现在,说不定人已经到了平康坊。” 平康坊南曲大堂内人头攒动,驻足赏舞。一名舞姬足尖点地,飞速旋转,石榴裙血莲般绽放,所经之处暗香浮动。鼓点愈密,脚踝金铃愈响。雪白腰肢轻折,□□若隐若现,豆蔻指尖点着裴云骁的鼻头,见裴云骁面红耳赤的样子,又伸出纤纤玉指勾他的腰带。 季明月将裴云骁约在此处,自己一身男装,假母虽一眼认出,却默契没有点破,恭敬引至二楼。 雅间外垂着轻盈鲛绡帘,廊檐悬挂着几个鸟笼,里头几只绿鹦鹉扑棱着翅膀叫喊着:“大人万安!大人万安!” “季娘子为何约我在此处?”裴云骁方才被舞姬调戏,耳垂还带着些粉色,现在身旁又来了两个举止轻浮的小娘子,尴尬用手帕擦着脸。 这两个红倌年纪都不大,一个叫瑟瑟,另一个叫怜儿,季明月给两人各斟了一杯茶。 瑟瑟岁数更小但更活泼些:“南曲不接女客……” 季明月捣了一下裴云骁,问道:“身上有多少银两?” 裴云骁乖乖掏出几锭碎银放在桌上,对上季明月嫌弃的眼神,又摸出一块成色不俗的玉佩。 怜儿两眼发光,对季明月说:“那……两位是一起来?” 裴云骁好不容易才反应过来话中深意,刚入口的茶差点喷出来,差点夺门而出。 季明月挠挠头——这古人,还挺奔放的哈。 “我跟你们打听两个人。听说二位自幼在南曲献艺,虽非年纪最长,却是资历最久。”季明月连忙转入正题,生怕裴云骁羞愤至死。 瑟瑟咽了口唾沫:“那是自然,奴和姊姊是在襁褓中被假母收养。娘子想要打听谁呢?” “这阵时日,有首童谣街头传唱,想必你们也有所耳闻。紫袍不惜千金买,官印难压枕畔钗……这指的是谁,你们知道吧?” 瑟瑟与怜儿对视低头不语。 季明月把那块玉佩往前推了推:“谁说,这玉佩归谁。” “是雪柳姊姊!”瑟瑟脱口而出。 怜儿瞪了她一眼:“奴知晓得更详尽些。” “那便说说乔氏的故事吧。”季明月翘着二郎腿,又唤人添了几样茶点。 怜儿仔细回忆着:“乔氏祖籍华亭,十岁因父罪没入乐籍,十四生了染疾被人用一卷草席裹了扔在乱葬岗,没死成,那时的假母路过相救,赐名雪柳。” 季明月敲敲桌子:“南曲的姑娘,有几个自甘堕入红尘?” 瑟瑟道:“娘子说笑罢?这世间哪有女子主动卖笑?雪柳姊姊是官妓,奴和怜儿姊姊是弃婴,还有别的姐妹被家里人十贯钱卖来的……” “都是些身不由己的可怜人——后来呢?”季明月叹气。 怜儿说:“我们南曲的姑娘分仙品、艳品、巧品三类。其中仙品为上等,雪柳姊姊通诗书、擅乐器,乃是仙品中的极品……可雪柳姊姊性子倔,不愿委身,人家慕琴而来,她当众断弦,被打得半个月下不来床,还得娱客。” “琴艺本为寄情山水,却成了待价而沽的货品。裴相公,可听明白了?”季明月说。 裴云骁回:“裴某从未踏足南曲……” 瑟瑟立刻娇笑道:“郎君定是头回儿来,这般俊俏的郎君,见过岂能忘记?” “后来,来了有位相公常与雪柳姊姊谈诗论文,像个好男人。”怜儿继续说。 瑟瑟不服气道:“我并不这么认为,好男人又怎么会来南曲呢?” 季明月给了一个赞赏的眼神。 怜儿不服气道:“可他替她赎身啦!可惜雪柳姊姊命不好,难产去了。” “青楼女子,命如飘萍。”瑟瑟总结。 季明月把玉佩交给她俩:“再打听第二个人。有个从季府出去的丫鬟来了你们这,唤作桂枝,你们可知道她在哪?” 瑟瑟得了玉佩,又惦记起碎银,抢着问:“说名字不清楚,我只记得长相,你且细细说,高的矮的?胖的瘦的?” 季明月说:“也没什么特别的,有几分姿色,还有点龅牙。” 怜儿说:“那你恐怕要去中曲和北曲问问了——不过,我也可以代劳。” 季明月说:“那便有劳怜儿姑娘了,若是有消息,自当重谢。” 怜儿轻轻摇头,拿扇子遮脸:“娘子不必客气,你没有看不起我们,还请我们吃果子,为你做些事不足挂齿。” 两位走后,季明月又叹了口气,喝了口茶,说:“你也看到了世间对烟花女子的偏见。想死的,死不了,想逃的,逃不掉。乔氏只是个被命运洪流淹没的弱女子,难道她被迫为妓,身子就不干净了吗?不干净的是这里来来往往的寻芳客!难道她当过花魁,就不能拥有幸福的权利吗?她明明已经很努力反抗命运了!” 裴云骁默默喝了口凉茶,半晌没说话。 季明月知道自己此举牵强,这不是道德绑架是什么?裴云骁又做错了什么呢,他有不接受的权利。 “说完了?”裴云骁苦笑,绕了这么大个圈子,无非是劝他不要放弃和季照微的亲事。 裴云骁把季明月身体摆正,把她手上吃了一半的赤爪糕拿下来,用手帕温柔地为季明月扫去嘴上的碎渣,最后,像摸小狗一样隔着幞头摸摸她的脑袋,小声说:“可我退亲不是因为看不起乔氏……只是找不到别的理由了,正巧又有人送了封密信……季明月——我只是,季明月,季明月,我只是……喜欢你罢了。” …… 假母正掀帘而出,忽见一道蓝影旋风般掠过。季明月跑得急了,在楼梯口绊了一跤,幞头滚落也顾不得捡,活像只受惊的兔子窜得无影无踪。 假母站在楼梯上喊道:“我说季娘子!你跑那么快干嘛!多谢你送来的麻将,南曲的客人赞不绝口,每天不打上几圈都不行……” 第13章 第十三章 苏氏虽缠绵病榻,也不忘李砚舟救女之恩,特聘了金吾卫退下来的老教头亲自教习,再不叫他做粗使活计,只负责季明月安危。 长安城东南的曲江池畔,专辟了三亩沙田作马球场。红土夯实得平整,四周以矮木栏围起,栏外遍植垂柳,场边扎着七八顶观战锦帐。季明月和凌绿珠约在此处打马球,李砚舟少不得要跟着。 季明月心中烦闷,勒马入场,她今日穿一身窄袖束腰杏红骑装,衬得腰肢盈盈一握,而胸脯饱满如盛夏的水蜜桃。对面,凌绿珠早已策马而立,枣红马配湖蓝袍,腰间蹀躞带扣着金环,随着马匹轻踏叮当作响。 “别整日闷在府里算账了,今日风好,正适合打球。”凌绿珠扬了扬手里的月杖,杖头包着熟牛皮,在阳光下泛着温润的光。季明月从鞍旁取下自己的球杖,紫檀木柄上缠着细细的皮革防滑,顶端雕成鸾鸟首,喙部微微上翘,便于挑球。“也好,我这新制的球杖,还没开过张呢。” 雁回捧来七宝毬,外层裹着彩绘皮革,内填羽毛,轻巧又耐打。凌绿珠接过,随手一抛,球在半空划出一道弧线,稳稳落在场地中央。 “开始!”两马并出,蹄声如雷,红土飞溅。凌绿珠俯身抢球,月杖一勾,球贴着地面疾驰,季明月紧追不舍,在球即将出界时猛地一拦,杖头轻挑,球高高飞起,直冲对方球门。 “好球!”场边观战的侍女们忍不住拍手。凌绿珠却不慌,策马回身,月杖斜扫,球在半空被截下,她顺势一带,马匹急转,球已换了方向,直奔季明月身后的球门而去。 “漂亮!”季明月扬声赞道,赶紧催马回防,白马如电,在球即将入门的一瞬,她反手一挥,球杖与球相击,发出一声清脆声响,球斜飞出去,擦着球门边角落地。 “可惜!差一点就赢了。”凌绿珠勒马,额角沁出细汗,却笑得灿烂,季明月也停下,从鞍侧解下水囊递过去:“不打了不打了,烦躁,我们吃点甜的。” 雁回赶紧奉上茶歇,季明月走进锦帐,席地而坐,扒了串岭南甘蕉,大口大口塞进嘴里。 “我知你心中苦闷,但你也不能这么吃呀。一会儿,你该喝午时茶了。”凌绿珠把玩着手中黄杨木麻将,把三万和五万放置一起。 “人生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哦!”季明月也拿起一个麻将,往李砚舟身上砸。 李砚舟捡起来,仔细掂量起小木块来。 “明月,你发明的麻将风靡长安城,你看现在女眷们谁还打马球?上到王公贵族,下到市井百姓,全在家中搓麻将。”凌绿珠喜滋滋递来一个沉甸甸的钱袋,“你六我五,这是分给你的!” 那日凌绿珠按照季明月给的图纸,找匠人打了两幅麻将,先给南曲的假母送了一幅,麻将便宜,上手就会,一传十,十传百,整个南曲不见轻哼慢叹,只剩一片哗哗洗牌声。很快,这种新的娱乐方式在从南曲传开,迅速流行起来。 季明月掂了掂钱袋,说道:“一幅麻将才二十文钱,薄利多销。可是咱们一不持发明专利,二没有技术门槛,很快别人就能照葫芦画瓢。叶子牌有桑皮、楮皮还有象牙,绿珠,咱们也要有差异化竞争思维,专做贵货,卖给有钱的冤大头。” 季明月与凌绿珠又打了会马球,商量麻将生意,最后分别于南曲。 季明月慢慢走着,回头一看,李砚舟也牵着马走在后面。 “你怎么还在这?”季明月问。 李砚舟没好气道:“你以为我想跟着。” “季小娘子!快来快来!有好消息!”刚到南曲门口,就见到浓妆艳抹的怜儿姑娘疾步迎来。 怜儿一脸喜悦,大红手绢掩着嘴笑:“昨天那位裴相公怎么没来?你走后,他一个人落寞坐了好久呢——哎呀呀,原来换了个更俊俏的哩!男人,还是年轻的好用。” 李砚舟被她这么一说,面上一阵红一阵白。 季明月挽住怜儿:“可是打探到消息了?” “正是,我托其他姐妹问了,中曲新来了个丫头,是被她爹卖来的,花名金桂。”怜儿此番是偷跑出来报信,不敢多说便匆匆回去了。 “你还要去哪?”李砚舟问,他并不想踏入中曲。 季明月说:“你在这等我一下,我寻了人就出来——要是不愿意,你自己回去罢!雁回你先回去!” 说是一会,等季明月出来,已经过去半个时辰,李砚舟还像个石墩子似的站在原地。 季明月说:“你没走啊?那我们现在去大慈恩寺质库。” 李砚舟对她一天忙碌且莫名其妙的行程感到不理解,“质库?” 质库类似近现代的当铺,而大慈恩寺质库是长安城规模最大的典当机构,专营质押借贷。除了金银器、珠宝、田契等寻常物,还可以质押佛法宝物,利息远低于黑市。 季明月叹气,“我被你那样冤枉,总得把真正的刺客揪出来吧。官府那帮草台班子,查来查去给了个山匪流寇的定论,我能跟他们有什么仇?” “这么说,你认为刺客是谁?”李砚舟问。 季明月冷笑:“李砚舟,我可不像你,在没有拿出证据前,我绝不冤枉人。” 李砚舟僵住,半晌才说:“走吧。” 大慈恩和中曲隔着半个时辰路程,李砚舟黑着脸在街边买了两个饆饠,塞给季明月一个:“不然一会喊饿,我又要满大街给你找糖脆饴。” 季明月睁大了眼睛说:“你买两个我怎么够吃?” …… 李砚舟好半天才说:“这另一个是我的……” 季明月抬头看着天:“我们赶紧走吧,瞧这天要落雨。” 天色渐暗,季明月来得不巧,质库正要关门打烊。 柜台后,几个僧人正在整理当票,把今日收的物件一件件登记造册。一个年轻沙弥踮着脚,把客人质押的玉佩、银器锁进木柜。 门口,知客僧已经准备落锁,见季明月匆匆赶来,便摆手道:“小娘子,明日请早吧!”说完,正欲合上厚重的木门。 “且慢!”季明月把事先编好的话拿出来:“我……我……我阿爷重病卧床不起,迫不得已才将祖传的一对耳坠典当在此,阿爷知道后气得吐血,我只好……” 对不起了阿爷,关键时候还是你好用。 季明月狠狠掐了自己大腿一把,眼泪汪汪,可怜楚楚瞧着僧人。 “这……”那僧人看见如花似玉的季明月软软哀求,心下一软,“好吧,进来吧。” 季明月按下心中的喜悦,扯着李砚舟进了质库。小沙弥抬头看了一眼季明月,道:“赎当需持质帖和手实,娘子是何日来典当?典当物是什么?” 季明月装作惊讶的样子:“啊?还要这些?我以为带钱来就行了。典当的人是我阿姊,时间约莫在盂兰盆节前夕……” 小沙弥皱眉:“那就请本人来赎当吧。” “等等!”季明月故作天真烂漫的样子,将凌绿珠递给她的钱袋子解开,倒在案上,“烦请禅师帮我查查,我阿姊一共典当了多少银子,我怕不够赎呢!” “你阿姊是?”小沙弥见季明月一副人畜无害的样子,不自觉也放柔了声音。 “季照微。”季明月说。 李砚舟猛地抬头。 哦,是她啊——方才那位知客僧也有了印象。那位谪仙下凡般的姑娘,眉眼淡漠悲悯,让人过目难忘。 “小娘子,你阿姊那对翡翠耳坠可不便宜,我记得……她还当了不少金银首饰,足有七百贯呢。你这点赎金哪够。”小沙弥都不用翻账本,斩钉截铁道。 季明月低头,眸子更深,等她抬起头,又换了一副焦急的面孔:“多谢各位禅师!我就只赎那对耳坠子,我这就和阿姊商量去……” 李砚舟的表情晦暗难懂,“阿姊要这么多钱干什么?” “阿嚏……”刚出质库门,秋风携着雨水扑面而来,激得季明月打了一个喷嚏。“你自己问她不就行了?你们姐弟感情深厚,她自当坦诚相待。” 季明月抬手遮雨,喃喃道:“早知道有雨,我便乘马车了。阿嚏——李砚舟,我们先躲雨吧!” 雨点渐渐大了起来,大恩寺早已闭门,好在屋檐延伸出来一截,也能起到遮挡作用。 季明月衣裳已湿了半截,衣料紧紧贴在身上,凹凸曲线已原形毕露。皮肤如剥壳鸡蛋,湿发贴在额前,长而卷翘的睫毛上粘了雨水,像朵被雨打湿的玫瑰花,说不出的动人与娇嫩。 “这鬼天气啦!说下就下一点面子不给。”季明月搓着手心不断暖着自己的胳膊。 “冷么?”李砚舟喉结微动。 季明月捏着衣角,撅着嘴道:“那你说呢,衣角都能攥出水了。” 大恩寺门外便有一片种满荷塘,李砚舟见枯荷尚在,飞速跑去采了几叶。季明月看见他颀长的身影在雨中越来越模糊,弯着身子掐叶的动作也看不清了。 枯荷还算完整,季明月高高兴兴挡在头上,听着雨滴落在叶片,摇头晃脑念道:“留得残荷听雨声……” 屋檐本就拥挤,季明月还不老实,李砚舟为避让她,整个人几乎泡在雨里,生生被浇成落汤鸡。 雨水从他深邃的眉骨,一直滑到锋利的下颌,汇聚成流,季明月痴痴地想:好想变成他脸上的雨滴哦…… 李砚舟被她盯得心里发毛,索性抬头望天。 “李砚舟你是不是长高了?我记得初见你的时候我的鼻尖到你下巴,现在你比我高了一个头……” “你说这雨什么时候能停,雁回就不能来给我们送顶斗篷嘛……” “怎么还有蚊子?!” “我应该吃三个饆饠的……” “李砚舟你到底有没有听我说话,你就这么讨厌我嘛……” “不讨厌。” “啊?” “那你能不能看我一眼。” 李砚舟无奈与她对视,又默默抬起脸,索性将自己的罩袍一脱,将季明月裹了个严严实实。 “再吵,把你嘴也堵上。”李砚舟。 “堵啊你堵啊,你拿你的臭袜堵嘛……”季明月话没说完,因为嘴被堵上了。 冰凉,清冽,李砚舟的唇,就这么贴上了。 落了锁的小沙弥穿着斗笠,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眯着眼睛注视着前方狂奔的姑娘。 “嗳?这不是刚才的小娘子嘛?下这么大雨还骑马飞奔?啧啧——” 第14章 第十四章 季明月一路策马狂奔回府,瓢盆大雨将她淋得透湿,雁回见状立刻安排沐浴,用苏合香、丁香、沉香共煮成暖宫驱寒的三香汤,水温兑得也比平常高些。 浴斛中热气氤氲,季明月将身子缓缓沉入水底,水面浮着的玫瑰瓣随着涟漪轻晃,恰似她此刻乱颤的心绪。 季明月指尖无意识地抚上唇瓣,那抹冰凉的触感仿佛还在,她整个人往水里缩了缩,恨不得连头脸都埋进去。 屏风外忽然传来脚步声,季明月慌忙抓过浮在水面的素纱浴巾掩住胸口,原来是雁回捧着熏笼进来添香。 “娘子今天洗了这么久?是该好好泡一下祛寒。嗳——月娘你的脸好红?莫不是着了风寒吧?”雁回疑惑地伸手探她额头。 “水太热了......我马上就好了!你出去吧……”季明月别过脸去,见铜镜里映着自己,眼角绯红如染了胭脂,唇色比平日还艳上三分,像喝了酒般。 “哦哦,姜汤煮好了。”雁回说话慢,把薰笼搬得离浴斛远一点,一边狐疑瞧着泡得粉粉的季明月。 更漏声声催,烛花爆了又爆。季明月翻来覆去睡不着,唤雁回取姜汤,又说太凉。要熏百合香,又嫌甜腻。最后抢过绣绷乱扎几针,不知道绣了个啥。 季明月掀开锦被坐起,揪着锦被上的桂花纹样,“我就说应该吃三个饆饠……雁回,我要吃杏仁茶!要新收的北杏仁!” 雁回委屈道:“月娘你上次说北杏仁苦,要全换成南杏仁,所以咱们院里根本没收北杏仁,这大半夜的,还得去老夫人那取……” “我说过嘛?那算了不吃了……”季明月又重新摔到床上。 雁回拿一个犀角捶近身,看着天真烂漫的月娘突然变得满怀心事,也多了几分心疼:“月娘近日操劳过度,夫人身子又不见好,难免忧心烦躁,我给你捶捶背吧。” 季明月翻了个身,一声不吭,心道,你懂个锤子!她特别想用剧情编辑器把剧情统统改一遍,可结合前三次使用经验,一处改动会引发众多连锁反应。不到万不得已,她根本不敢随意修改。 雁回轻轻敲着,季明月也慢慢舒展眉头,她天生乐观派,车到山前必有路,船到桥头自然直,想那么多没用的作甚,不如先睡上一觉再说。 季明月的呼吸越来越匀称,忽然间听到院外一阵骚动,步履匆匆,英娘慌张的声音:“月娘,夫人不好了,你快去瞧瞧吧!” 季明月一下踢开被子,胡乱披了一件衣裳,连鞋都没穿好便跟着英娘走了。 雨还在下,院内大滩积水,映出汪汪几轮冰凉的月亮,全被季明月踩碎了。 “阿娘早上不是还好好的?” 英娘摇头,哽咽道:“夫人这些日子……强撑着罢了,不让我告诉你。” “郎中怎么这么无用?季照微胸口中箭都能治好,我阿娘怎么就瞧不好?”季明月提着裙摆,越走越快,衣裳又湿了一遍。 话未说完,前方突然传来一阵撕心裂肺的哭声。季明月心头一紧,猛地推开房门—— 屋内烛火摇曳,苏氏半倚在床上,面色惨白如纸,已然昏迷不醒。旁边垂立着几个迂腐的老郎中,皆是皱眉叹气,一副束手无策的样子。 满室药气将湘妃竹帘都腌成了褐色。床幔浸着黄连苦,药炉熬着当归辛,而她的阿娘——正慢慢化作一味穿心莲。 季明月扑到榻前握住苏氏的手:“阿娘!” 苏氏听闻,虚弱地睁开眼,嘴角勉强扯出一丝笑:“小满......你来了……”她抬手想抚女儿的脸,却突然剧烈咳嗽起来,一口鲜血直接喷在锦被上,猩红刺目。 “为什么会吐血!”季明月转头向郎中们厉喝。 “回小娘子,夫人乃是郁结伤肝,血不归经……” “张御医为何不在府中?” “天不亮宫里杨婕妤头风发作,指明要张御医,还没回来。”英娘带着哭腔回道,“可这大雨夜......” “玄晖……我的儿……”苏氏睁着眼,在人群中寻找着熟悉的身影。 季明月抹了一泪,踉跄后退一步,撞进一个坚实的胸膛。李砚舟和季照微不知何时站在了她身后,手臂稳稳扶住她的肩膀。 “张御医住城南,我骑马快,我去请。”李砚舟说罢转身就走。 “阿娘,我哥在路上了。”季明月脸上的泪擦了又擦,还是像断线的珠子般滚滚而落。 “小满……阿娘糊涂了……阿娘怕耽误玄晖参加春闱,你那些催他回来的信,我都……让人截了……”难怪那雪花似的信飞出去了,也不见季玄晖回来。 季府主母大限将至,一心礼佛的老夫人终于闻得消息赶来,手中佛珠捻得飞快,嘴里念念有词。 “小满……娘可能撑不过今日了……当年,我不听你外祖的话,非要嫁给你阿爷……入府数十载,夙兴夜寐,可你阿爷非我良人,我的心早已凉透。小满,切记……爱人先爱己……”苏氏说的断断续续。 老夫人叹息:“你若当初听我与他合离,又怎会蹉跎这一生!唉!” “是我错了,我只是怕……有我这改嫁的母亲,小满在婆家会受委屈……” “阿娘,我不嫁人,我们不是说好了,我在阿娘身边一辈子!我还没尽孝呢阿娘,你走了我怎么办。”季明月趴在床头,这辈子没这么哭过,握着苏氏越来越冰冷的手,她是真切感受到绝望了。 府中下人莫不受到苏氏优待,听闻也不禁小声啜泣起来。 “傻姑娘,说什么呢,阿娘早就为你备下厚厚一份嫁妆,保你这辈子衣食无忧,你要……你要防着族中……族中那些虎狼……” “阿娘你不要死,我求求你了,小满求你了,我再也不去长乐坊鬼混……”季明月嗓子都哭哑了。 季照微在一旁突然说:“我略懂些岐黄之术,不如让我施针试试。” 季明月正在犹豫,苏氏却淡淡一笑:“幼微,你来吧。” 季照微接过三寸长的金针,在烛火上燎过,飞快刺入苏氏人中、合谷两穴,最后又往苏氏胸口扎了七八针。 “拿艾叶来。”季照微冷静道。 英娘连忙捧来艾绒,季照微揉成雀卵大的艾柱,隔着姜片灸苏氏的神阙穴。焦糊味混着姜辛弥漫开来,苏氏眼神也逐渐清明。 “此法暂封心脉,也只不过能拖延半炷香时间。剩下的,等张御医来了再说。”季照微搭上苏氏的脉博,眉头一皱,再不说一句话。 说罢,有仆人喊着“御医来了御医来了”。李砚舟浑身湿透,竟是将那张御医用单手提回来了。 张御医本对这小子颇有微词,看见苏氏身上扎满金针,也顾不上太多,心道不妙,用上此针,恐怕苏氏时日已不多。 这针——能让病人再撑一会,把想见的人再见了。 “昨天还好好的,今个、今个谁给夫人刺激受了?”张御医接过手帕,擦去脸上的雨水,把脉后摇头,也和季照微一样,什么都没说,又好像什么都说了。 人的气散了,寿命也就到头了。 张御医咬着牙,又拿出几根针,扎在苏氏头顶。 英娘从怀中摸出一封信来,交给老夫人。季明月一把劈过,竟是季宸写的一纸休书! 季明月一目十行,眼睛看得通红:“立休书人季宸,因妻苏氏悍妒成性,屡犯七出之条:不敬尊长,顶撞夫主。妒忌刻薄,不容妾室。疏于教养,纵女骄纵……今立此休书,永不相干……恐后无凭,立此为据……” 苏氏淡漠的表情终于出现一丝裂纹,她自嘲一笑,再次望向大门,这一刻,她也不知道等的那抹身影是谁。 终于,她长叹一声,消瘦的手腕,慢慢垂落床边。 季明月扑在苏氏榻前,十指死死攥住锦被,喉间挤出一声幼兽般的呜咽。她抖着手去擦苏氏唇边血迹,越擦越花,满掌猩红黏腻。 “阿娘……阿娘……”她突然撕心裂肺地喊起来,额头重重磕在床沿,青丝混着血丝黏在额角。 “快将小娘子拉走,如此伤心,怕是会得失心疯。”张御医喊着。 季明月跪坐在地上,觉得自己动不了了,任由旁人拉扯自己。心痛得好像碎成一片一片,仿佛有个透明玻璃将她与世界隔开了,旁人怎么呼喊劝慰,她都听不见。 不,不是这样的。 阿娘这么好的人,应该长命百岁。 该死的人绝对不是她。 季明月咽下翻涌而上的血腥气,从脑海中将系统调了出来:【我要使用剧情编辑器】 正在升级的系统属于托管模式,即可以使用功能,不会有原来的智能回答。 【好的,宿主即将使用100积分兑换剧情编辑器一次。请再次确认。】 【我确认】 【长安苏氏嫡女苏青,长命百岁,健康无忧,平安喜乐】 【已修改剧情】 听到这冰冷的五个机械声后,季明月也抑制不住一口鲜血,栽倒在地。 “你们看你们看!夫人……好像没死?” “没死没死呢!还有呼吸,张御医可真是神医!” 张御医抓起苏氏手腕把脉,摸着山羊胡,砸吧砸吧嘴:“许是吉人自有天意?这脉象……老夫从医这么多年,还从未遇到过此事……府中是否还有参汤?” “有有有!快快快!快把参汤拿过来!” “我来我来,把夫人扶起来……” “佛祖保佑。” 季照微的手也微微松动,她伫立良久,对李砚舟说:“阿柳,你与月娘男女有别,怎可一直这样抱着?” 英娘顾不上小的,扯着嗓子说:“那个李砚舟!你跟雁回把月娘先送回明月阁!” 苏氏死而复生,雁回也欢喜得过头,没顾上季明月,所以现在季明月歪着脑袋昏在李砚舟怀里,她竟然也没觉得不对劲。 到了明月阁,雁回像剥笋一样把季明月扒个精光,换上干净的衣裳。李砚舟站在院门口,身上的雨水汇聚成身下一小片阴影。 “你就算铁打的身子也该去换身衣裳吧?”雁回直骂他死脑筋,英娘只叫他把人弄回来,又没叫他守着。 “雁回……我阿娘……” 房里传来季明月虚弱的声音。雁回还没来得及答话,李砚舟早已冲了进去。 “李砚舟,我阿娘呢,我阿娘活过来了吗?”季明月猛得坐起,头还一阵发晕。 “嗯。”李砚舟走至床边,轻轻点头。 季明月一下从床上跳起,抱住了湿答答的李砚舟。“太好了!我阿娘没事!” 跟进来的雁回直摇头,又趁机揩人家李砚舟的油,李砚舟你推开啊,你推开她啊!怎么手还圈上腰了!李砚舟你被夺舍了吧! 第15章 第十五章 自那夜之后,苏氏的病竟一日日好转起来。季明月暗中观察,发现剧情编辑器带来的改变远比想象中更多。 季宸写的那封休书凭空消失了,他不仅没有装病离府,反而日日守在苏氏榻前殷勤照料。季明月某日清晨撞见他为苏氏掖被角,惊得倒退三步,活像见了鬼。 更离奇的是,她那怨种兄长季玄晖突然从扬州回来了。 在季明月记忆里,这位兄长堪称季家最不成器的子弟——开蒙最早,却比府中任何一个男丁都要愚钝。印象中他该是人高马大、白白胖胖的模样,可眼前这个抱着苏氏腿嚎啕大哭的青年,虽然确实高大得吓人(比李砚舟还要高出半头),却瘦得两颊凹陷,活像根竹竿。 “阿娘啊!孩儿这一个月来日日腹泻......”季玄晖一把鼻涕一把泪,“定是有人下毒!每日要跑七八趟茅厕,屁股都磨出血了!郎中查不出缘由,同窗们都嫌我晦气......” “那现在如何?”苏氏急问。 “说来也怪,”季玄晖抹了把脸,“一进长安城就好了。” 苏氏抄起团扇就往他头上敲:“莫不是逃学的借口?” “儿子岂敢!”季玄晖委屈地掀起衣摆,露出瘦骨嶙峋的腰腹,“您看这肋骨,都能当琴弹了!” 季宸难得为儿子说话:“既如此,先去沐浴更衣,再去给老夫人请安。” 待季玄晖退下时,目光在季照微身上停留片刻,脱口赞道:“好标致的小娘子!” 英娘连忙提醒:“这是你阿姊!” 他这才慌慌张张行礼,转头看见季明月却立即眉开眼笑:“小满!我给你带了荔枝煎和梅煎!”说着掏出个裹了七八层的油纸包。 季明月尝着甜滋滋的蜜饯,听着兄长喋喋不休讲述扬州见闻:“.....扬州的小娘子各个水灵灵!说起话来软软糯糯,像百灵鸟似的……还有那糕点,做得比长安城好吃多了,甜而不腻!哎?我那两匹蜀锦呢?徽州古墨呢?季明月你别跑!” 季玄晖的归来让季府热闹非凡,连苏氏脸上都多了笑容。趁着这难得的平静,季明月决定去找季照微问个清楚。 栖星阁里静悄悄,檐角挂着一串贝壳,无风时寂然如古潭。院中晒着些寻常药草,艾叶铺成小丘,陈皮收在罐子里,几枝半干的益母草斜插在竹篾筐。 “真安静啊。”季明月推门入内,见满室花影浮动。黑陶瓶里斜插三两支木芙蓉,花瓣边缘已泛起倦意的皱褶,花枝旁逸出一截枯藤,恰在素白墙面上投下虬爪般的影。案头青瓷觚插着高低错落的野菊与红蓼,三朵鹅黄小菊挤作一团,蓼花孤零零探出细茎,梢头那抹暗红像凝固的血珠。花觚底下压着张泛黄诗笺:露冷莲房坠粉红。 北墙挂着幅未完成的墨荷,残叶上趴着只工笔蝴蝶。季明月正准备细细观察,冷不丁从屋里钻出一个婢女,“微娘天不亮就去后山了,要接竹叶晨露,煮茶给老夫人清心火。” 雅——实在是雅!季明月从屋里退出来,朝后山走去。 季照微穿了一袭青碧色襦裙,踏着露水浸湿的苔痕往深处走,手上提的灯笼在雾中晕开光圈,映得她眉眼如笼寒烟。 她在一株老竹前停下,触到一处微凸的竹节,从腰间取下一只白玉小瓶,用手执银簪,簪尖轻轻挑破竹节上凝结的露珠。“嗒”一滴水珠坠入玉瓶,发出极轻的声响。 而季明月拿了把镰刀在竹林里霍霍,把长到膝盖以上的枯枝败叶全部砍了个干净,边横扫边念叨:“这不会有竹叶青吧,咬我一口我的小命可不保了……” 季照微在深处驻足等她,从竹筐里拿出一只香囊来,轻笑道:“这是我亲配的香囊,里面加了菖蒲、艾叶、麝香、七叶莲,更有一味雄黄。小满戴上,便不惧蚊虫。” 季明月赶紧接过,直接把香囊拆开,里面的药渣雄黄洒了一身,然后把香囊还回去。季照微的绣工极好,香囊上的蝴蝶栩栩如生,季明月在李砚舟的香囊上也看见过类似的蝴蝶,好奇问:“阿姊很喜欢蝴蝶嘛?” 季照微淡淡一笑,“蝴蝶柔弱,却能破茧重生。所以我喜欢。” 季明月找了棵木桩歇下,搓着手不知道从何问起。 季照微把白玉瓶塞装好,“够煮一盏茶了。”她仿佛看穿了季明月的心思,开口道:“小满有话直说便是。” “我只是想知道,阿姊为何要在草堂寺设计刺杀我?”季明月气冲冲道。 季照微神情淡淡,听到“刺杀”二字,这才抬眸正视季明月:“阿姊……听不懂。草堂寺供僧,受伤的貌似只有我一人罢?” 季明月叹气。“其实自你筹办诗会起,我便起了疑心。我觉得你不是一个喜欢热闹的人。在长安城,只要稍加打探就知道,郑夫人是捐过五百亩香火田的虔诚信徒,所以你在诗会上刻意逢迎,结交了中书令之女郑临霜,借她的名帖混入草堂寺。” “你精通药理,为防止祖母阻拦,你又刻意接近杏林世家崔娘子,求得曼陀罗,假借李砚舟之手魇镇老夫人。我问过阿娘,祖母夜夜梦见乔氏索命,自然不敢阻止你供僧之事。” “你以为当你成了受害者,就不会再有人疑心你。可我思来想去也搞不明白,谁会和我结怨。于是我想到了对我怀恨在心的陈大,陈大因我被逐出季府,终日赌钱买醉,甚至连女儿都卖了。你买通他,给了一大笔银子,他替你买凶杀人。” “你不用辩解,我有十足的证据,不然不会找你对峙,我还知道你在大恩寺质库当了乔氏留下的首饰珠宝,给了陈大五百贯。” 季照微淡淡道:“为何不报官?” 季明月认真说:“我当然是想报官的。可我没死,阿娘病重那日,你还替她施针,我想——你并不是纯粹的坏。所以,我想亲口听你回答,你到底为什么要杀我呢?” 季照微被揭穿,也不惊慌,只有释然:“我恨你自幼锦衣玉食,在母亲呵护下长大。讨厌你天真烂漫,无所畏惧,不守礼数。你生来就有的东西,我要殚精竭虑去争取。我唯一独有,你也要去染指。季明月,你真的很碍眼。” 季照微大言不惭道:“我不是碍眼,我是耀眼。一门心思嫉妒别人,有什么意思。季照微,你现在有把柄在我手,我要你老老实实做三件事。第一,继续发扬你才女的风范,让裴云骁爱上你。第二,多了解裴云骁的为人,然后爱上裴云骁。第三,请你们尽快相爱,趁早成婚,早日让我当上姨母。” 季照微脸一红:“我根本就不想嫁给他!” 季明月胡搅蛮缠:“那我不管。你连他见都没见过,怎么就不想嫁了,说不定看到了,就改变主意了!” “他那么好,你自己怎么不嫁!”季照微怒道。 季明月叉腰撅嘴:“我嫁给他?那我整个人生都毁掉啦!”任务直接失败,本姑娘立刻被系统抹除数据。 季明月站起来抄起镰刀,往回走去:“就这么说吧。我俩恩怨一笔勾销,姊姊,麻烦你以后不要再杀我了。你们可以先相爱成婚,然后再和离嘛,这些都好说,好说。多睡几个男人又不亏……” 做完这一切,季明月在心情好得不得了,午膳多用了些酱鸭,结果积食了,翻箱倒柜找山楂丸吃。 你别说,山楂丸真好吃,酸酸甜甜又开胃,季明月一连吃了五个核桃大小的山楂丸,更撑了。 于是她又屁颠屁颠来找正在习武的李砚舟,“李砚舟,我吃撑了,你教我舞剑呗。” “女孩子家家,舞什么剑,绣你的花去。”季玄晖也拿着把宝剑在旁边比划。 这次回来,苏氏深刻意识到季玄晖实在不是个读书料,转而让他和李砚舟一起练武。 季玄晖头脑简单四肢发达,还真是习武的料子,没几日便能和李砚舟过招了,所以在季明月面前也吆五喝六起来。 自大恩寺一吻后,李砚舟再也不提当晚事,和季明月的关系也不再剑拔弩张。季明月有时不禁怀疑那天是不是自己喝多了梦见的。 “我又没找你教。”季明月狠狠踩了季玄晖一脚,痛得他呲牙裂嘴:“泼妇,以后谁敢娶你!李兄,咱们躲远点,不理她。” 季玄晖和季明月一样,都是个自来熟的性子,脸皮又厚,成天跟在李砚舟后面“李兄长李兄短”,两人关系竟处得不错。 季玄晖勾搭着李砚舟走远了,一阵风送来他贱兮兮的声音:“砚舟兄,南曲新来了个小茉莉我今晚带你去潇洒潇洒?砚舟,你不会还是个雏吧……” “季玄晖!你自己不学好,还带坏别人!”季明月在后面追着骂。 晚上,季明月又一身男装跟随季玄晖和李砚舟出府。看来苏氏说的没错,没人管教就是不行,季玄晖在扬州一看就不学好! 瑟瑟瞧见季明月,一脸惊喜:“你怎么——又来啦?” 季明月随口胡扯:“我来做市场调研,麻将打得可趁手?” “趁手啊!太趁手了!”瑟瑟凑近季明月,小声低语:“以前留客人过夜,我这手,这腰,老受罪了……现在,就陪着彻夜打麻将就好了!哎呀,忘了你是未出阁的姑娘了,打嘴打嘴。” 季明月把她拉一旁,不好意思道:“你……就是……有没有那种……画本……”季明月缺少这方面的教育,知识非常匮乏,得恶补。 “有!”瑟瑟说:“我且给你拿去,南曲的姑娘,人手一本,娘子啊,你可藏好了,看完就烧了,可别说是我给的。” 季明月又去了二楼雅间,竖起耳朵听季玄晖他们的动静,准备一会抓个现行,向苏氏告状。 第16章 第十六章 季明月捏着瑟瑟塞来的画本,只觉得掌心发烫。南曲门前车马喧嚣,人多眼杂,她这未出阁的姑娘若在此翻看,怕是要被路过的长舌妇传得满城风雨。 她眼珠一转,夹紧画本,猫着腰溜进了对街的茶馆。 一壶茶,她正襟危坐,只敢用余光瞥画本边角。 两壶茶,她已翻开扉页,指尖捻着纸页越翻越快。 第五趟如厕归来,她索性将画本摊在桌上,一手压着纸页,一手抓着胡饼大嚼,发间银簪随着“啧啧”惊叹声晃出细碎流光。 “这姿势,哦呦,老厉害了……”她盯着画中交缠的男女,胡饼渣簌簌落在“妖精打架”图上,“阿娘若瞧见,怕是要请出家法把我打成肉馅儿……”正看得入神,忽觉背后帘子一掀。 “梅煎放边上就行。”她头也不抬地摆手,身子往窗边歪了歪,挡住桌上风光。忽然,一片阴影笼罩下来,画本上的春色被遮得严严实实。 “季明月。”李砚舟的声音从牙缝里挤出来,“你——就看这个?” “啪!”季明月整个人扑在画本上,手忙脚乱间碰翻了茶盏,茶水溅得到处都是。她梗着脖子强辩:“我、我这是在学习……”转眼又倒打一耙:“你们在南曲坐了一个半时辰,被哪个小娘子勾了魂?” 李砚舟冷笑:“你哥在玉砌听牌阁打麻将,输得就剩中衣了。” 季明月腹诽,以季玄晖的智商去打麻将,那纯纯给人送钱的,这个呆子! “你怎么知道我在茶馆?我哥在哪,我去替他找场子!” 李砚舟嫌玉砌听牌阁喧闹,出来透气,一抬头就看见季明月趴在窗檐往下眺望。 玉砌听牌阁内,众赌客忽见帘幕掀起。一位雪袍小公子执扇而入,发间金冠束起马尾——正是女扮男装的季明月。 她展扇掩面:“听闻家兄在此领教高招?”牌桌上,季玄晖正抓耳挠腮地盯着三缺一的残局,面前筹码早被对座妖娆胡姬赢走大半。 “我说哥啊,以后但凡涉及到钱的东西,你别沾好吗?” “我来替兄一战!”季明月甩袍入座,十分豪放,三指拈起骰子一掷,骰子在瓷盘滴溜溜转出双红六点。满座哗然间,她已飞速利落砌好长城。 “吃!”季明月突然抢过上家打出的三饼,胡姬眼中精光一闪,立即跟打相邻的四饼。殊不知这正是季明月设的陷阱,她手中早握着两张五饼,就等对方入彀。 “你会不会打啊,怎么还给人喂牌,我可告诉你,我现在还剩最后一贯钱……”季玄晖不情愿地让了位子,和李砚舟站在一起。 季明月看似毫无章法地乱吃乱碰,却在最后关头突然摊牌。众人只见她纤指翻飞,用四张春兰、夏荷、秋菊、冬梅凑出四季花开的加番。“混一色带幺九,计番!” “收钱啦收钱啦,承惠二十贯。”季明月无比嘚瑟。 对面的盐商赢的不比胡姬少,眼看季明月要咸鱼翻身,一百个不乐意。他在袖口暗缝特制夹层,每逢摸牌时,他借整理衣袖之机,将袖中牌与手中牌调换。若听牌缺六筒,便悄然取出,若摸到无用牌,则塞回袖中。 此时,他算准季明月刚碰过牌,故意高声喊“我和了”,趁众人分神时快速推倒早就排好的假牌。 李砚舟瞥了一眼盐商袖口,而季明月默契捕捉,将他手腕捉住,挑开对方袖袋,三张六饼哗啦啦掉出,“你以为我不记牌呀?一张六饼在我这,还有三张在牌桌,你这哪来的,诈和啊?” 胡姬伸手摸到绝张红中时,李砚舟又递来眼色,季明月用指尖轻点胡姬的护甲:“喂,小娘子,你指甲缝里藏了磁粉吧?”又掀开牌毡,果然有张铁片:“我说你怎么总自摸呢。” 牌桌上还坐着个一直输钱的徐三郎,他站起来愤愤然:“一个出老千,一个使诈,还有个雀圣坐镇,这牌还怎么打!老子不玩了!”他涨红着脸,目光在盐商虬结的臂膀上打了个转,不敢造次,只能对着那胡姬脸上来了一巴掌泄愤。 “而今河朔三镇阴奉阳违,大有不受朝廷掌控之意,我瞧你非我族,手段了得,一定是魏博派来的细作!” 满座哗然中,李砚舟忽然低声道:“她不是魏博的人。” 季明月侧目:“嗯?” 李砚舟目光沉沉:“她的口音,带陇西腔。” 季玄晖先开了口:“好了好了,牌桌上游戏一下,怎可动手打人呢?莫伤了和气。小娇娘,莫再干这些见不得人的勾当。” “哼!”徐三郎趁机卷走筹码,临走还踹翻一张凳子。 “哥,你看明白了嘛,九赌十输,因为在这牌上做手脚的人很多,还有人专门为你这种地主家的傻儿子设局。别再玩了。”季明月苦口婆心劝道。 “季明月你怎这般精通牌道?”季玄晖跟在季明月后面追问。 废话,她八岁时就开始玩麻将了。“不告诉你,走了,回府。” 李砚舟慢悠悠说:“你小妹勤勉得很,连妖精打架都要研习。” 季明月哼哼两声:“不学透招式,将来如何上阵杀敌?” “不害臊!”季明月耳垂染了薄红。 季玄晖听两人你一言我一语,跟打哑谜一样,忙追问妖精打架是什么。 恰见两只狸奴在墙头纠缠,雪白的毛团滚作一处,喵呜声不绝于耳。“喏,”季明月一本正经道,“这便是妖精打架。” 李砚舟险些被茶呛死,却见季玄晖恍然大悟:“原来如此!”又挠头嘀咕:“这有什么好学的……” “让你学《八阵图》你背不下来,打麻将倒是无师自通!”季明月指尖戳着季玄晖的额头,恨铁不成钢。 天朝武举分外场六艺与内场三策。长垛、马射、步射、翘关这些硬功夫,季玄晖仗着身强体壮倒也能混个中上。可一到《孙子兵法》的阵法推演、《尉缭子》的城防策略,他便抓耳挠腮了。 “李砚舟在陇州武考时,马□□板筑,十中其九,只待参加明年兵部省试。”季明月抱臂冷哼,“你再这般混日子,连州县选拔都过不了!要不是为了阿娘,我才懒着管你呢。我要是个男的,定考个武状元给你看看!” 季玄晖道:“你可真是癞蛤蟆打哈欠——好大的口气!”季明月跳起来拧季玄晖的胳膊,季玄晖又躲在李砚舟后面躲闪,“砚舟你看看她,这种玉面罗刹,谁敢要!” 三人闹作一团。 恰逢季照微从府中偏门走出,静静站在石阶上看了一阵子,直到李砚舟率先发现她,她才微笑道:“你们仨,去哪里啦?” “南……”季玄晖被李砚舟踢了一脚后立刻改口:“南郊的马场,我们练剑去了!” 季照微并未拆穿这蹩脚谎言,目光落在季明月脸上,虽一身男装,但难掩颜色,比起自己的单薄,季明月更加凹凸有致,皎洁如月光的小脸挂着甜甜的笑,娇俏得不得了。 “正好,我正要举办蟹宴,你们都一起来吧!裴相公也会来。还有,小满不是与凌六娘子交好,也请她一同前来。”季照微说。 “什么时候啊?”季明月问,不管季照微是真情假意,她肯愿意接触裴云骁就好。 “拜月节。” 季明月可没忘了自己还有个系统任务——参加拜月活动。 李砚舟皱眉问道:“阿姊为何邀请姓裴的?” “这……是阿爷的意思,还邀请了中书舍人的亲侄子。”季照微说。 “什么?还邀请了王瑜那厮?上次的事情还没翻篇呢!我腹泻月余的事情,估摸着就是他投毒。”季玄晖很不满意这种安排。 【系统,上次你说的参加拜月活动是什么意思,是让我去跪拜月亮,还是指参加这次螃蟹宴】 系统:【那你说呢】 【怎么还阴阳怪气的,只要参加了,就给积分?这么容易?里面有诈吧】 系统:【那你说呢】 【有没有什么系统学院啊,你去进修一下可行,品德实在败坏】 系统:【那你说呢】 【……垃圾系统果然连自动回复都很垃圾】 日子一晃,便到了拜月节前夕。 季明月亲手做了十数枚月饼,挨院分送——老妖婆得的是红绫馅,阿爷阿娘是桂花蜜酿,季玄晖那贪嘴的塞了核桃髓,季照微处则奉上枣泥团。余下的,凌绿珠与英娘各一,雁回捧着饼笑得见牙不见眼,连李砚舟都得了个油纸包。 还剩最后一枚,季明月蹲在枯苇丛生的池畔,细细掰碎了喂鱼。秋阳透过苇隙,晒在脸上,倒是暖洋洋的。 “阿姊往年的红绫饼最是香甜,今年怎不见做了?”李砚舟的嗓音忽从假山后荡来。 季照微的声音比池水还柔:“筹备蟹宴实在抽不开身。”绢帕轻拭鬓角的动作顿了顿,“况且……小满不是赠了你一枚?” “她倒是花样百出,桂花核桃尚算寻常,还做了味五辛齑……”他喉结滚动,似在回味可怖滋味,“初尝如嚼春芽,三息后似咽火炭,此刻我舌根还发麻。” 苇丛里的季明月气得揪断三根枯草——这厮懂甚么!那韭菜蒜薤皆用饴糖腌过,入口甜如蜜,后劲辣穿喉,最配他这狗东西! 季照微轻笑出声,“许久未见阿姊这么笑了。”李砚舟语调倏暖。 季明月腹诽:好个双标狗!我讲笑话他冷笑,季照微喘口气他都当仙乐! “阿柳,你曾说过,要一起回柳溪镇,此话可还作数?” “算。”李砚舟答得斩钉截铁。 【系统!】季明月跳脚,【这竹马buff也忒离谱了!不是说竹马比不上天降嘛】 【那你说呢】 【想我穿书之前追我的人十个手指数不过来,现在净热脸贴冷屁股,我是什么很贱的人嘛?】 【那你说呢】 【罢了!唉!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仍需努力,季明月你要加油啊!】 第17章 第十七章 此次蟹宴,表面是季府中秋雅集,实则暗藏玄机,既是季照微的负荆请罪宴,亦是季家向长安权贵展示门楣的才艺演出宴,更是各家小娘子争奇斗艳的相亲宴。 季宸出钱,苏氏出力,邀了朝中重臣之子与亲近女郎,将栖星阁布置得极尽精巧。十二盏波斯琉璃灯高悬,灯罩上细笔描摹《嫦娥窃药图》,烛火跃动间,画中嫦娥的广袖似要拂过宾客肩头。檐角铜铃系着浸药红绳,夜风掠过时,散出苦杏般的暗香。 曲水回廊两侧,紫檀长案依次摆开,每张案上置一尊青瓷蟹盆,盆底铺满碎冰,活蟹伏在冰上,螯足被丝带松松缚住。季照微特意命人在蟹壳上以金粉题字,写着些“醉月”“吟秋”“衔霜”之类的字眼。 水榭栏杆上挂满竹丝灯笼,每盏灯下垂着纸蟹,夜风一吹,百只蟹影在宾客衣袍上爬动。这也是季照微的奇思妙想。 “夫人怀着幼微的时候,最馋江南醉蟹,可惜有孕不宜食用。”季宸乐呵呵招待大家。 苏氏亦微笑颔首。季明月敏锐察觉——这是剧情编辑器带来的改变,让苏氏对季照微的态度一百八十度大转弯。二人此番言辞,等于间接否认了“季照微乃妓女所出”的谣言。 今天主角季照微,着一袭天水碧的齐胸襦裙。上衣是雀蓝绞缬的短襦,领缘绣着银丝卷草纹,月光一照,便泛出粼粼的碎光。下裙乃月白轻容纱制,六幅裙摆层叠垂落,行时如碧波微漾。裙头系着湖色蹀躞带,臂挽霜色泥银披帛。发间只一支银鎏金蝶钗,蝶翼薄如蝉纱,翅尖缀着两颗海蓝宝,美得不可方物。 人皆道“红配绿赛狗屁”,季明月偏偏穿一身石榴红、戴翡翠首饰,听着郑临霜与崔玉墨小声交谈,“这是江南的紫脐团尖,最宜配郫筒酒……” 季明月拿起酒来,用舌头在杯里迅速偷舔了一口。 宴席呈“凹”字型,中央设莲花形铜炉,焚着苏合香混薄荷叶,烟气袅袅如纱。中间凹进去的地方是主人位,季宸和苏氏怕扰了小辈兴致,只略坐片刻便离席而去。 南边坐着依次坐着季家姐弟,对面相同位置则依次坐着郑临霜、裴云骁和王瑜。 郑临霜心高气傲,唯对裴云骁青眼有加。王瑜对季照微颇有好感,眼神黏糊,总在她面前显摆家世。裴云骁的目光坦荡赤诚地落在季明月身上,盯得她如坐针毡。 季明月心想,拜月——拜个鬼的月亮,月亮都被乌云挡起来了! 侍女们统一着碧色罗裙,手捧鎏金托盘,盘中蟹八件银光冷冽,小锤、长针、薄刃排开,请众宾客享用。 季照微执起鎏金小锤,轻轻敲击蟹壳,青壳应声裂开细纹,却未溅出半点汁水。她指尖一转,改用银签挑开脐盖,动作轻巧如拆信。 蟹黄肥满如金,她以莲瓣银勺舀起,却不急入口,先在姜醋碟中微微一蘸。琥珀色的醋汁裹着蟹黄,悬在勺尖将滴未滴。 此起彼落的银剪断螯的声音响起,人人左手持蟹针剔肉,右手执长柄叉取膏,蟹肉堆在青瓷碟中如雪覆松枝。 众人赞叹蟹肉鲜美时,郑临霜突然“哎呀”一声,小声道:“怎么我这盘蟹——全是坏的!” 旁边的崔玉墨也皱眉:“我这也是。瞧这蟹壳灰白,蟹肉绵软溃散,无法入口。” 季明月差点笑出了声,心里开心得不得了。对啊对啊,你们这两个一肚子坏水的女人,就该配吃臭蟹,谁让你们当初把我推出去挡箭。 季照微一愣,这蟹明明是她挨个检查过的,怎么会出现坏蟹呢? 不过微微愣神,季照微立刻将自己剥好的蟹肉捧了过去:“许是路途遥远,不易保存。郑娘子、崔娘子,请用我的。” 裴云骁解围道:“我在服药,蟹与药性相冲,本不能食,将我的螃蟹拿给两位娘子吧。” 季照微行礼:“多谢裴相公。不知裴相公在服药,是幼微考虑不周了。” “景美、画精、人更佳,娘子已思虑周全,是裴某无福消受。”裴云骁回礼。 季明月暗自磕cp,季照微你快看啊!这裴云骁帅气体贴,真是打着灯笼都找不到的好男人呦。 对裴云骁没头没脑的表白,季明月将其总结为——裴云骁行军打仗多年,终日与男子为伍,没见过几个漂亮鲜活的小娘子,所以才会对自己产生好感。如今见了季照微,必然后悔退婚。 凌绿珠身为商女,位置设在角落,将李砚舟的臭脸尽收眼底。 待众人食毕,侍女奉来菊花茶洗手。 季明月适时开口:“这蟹肉虽美,可食后腥气难除,菊花茶亦不能尽去。这该怎么办呢?” 凌绿珠适当跳出来,手捧一块香气扑鼻的雪白胰子:“还不快来试一试我们新出的栀子香膏,经过四个多月的研发,上百次的实验,终将栀子香气融入胰子里,请大家来试一试这香膏,洗手后只余清香,再也不受异味困扰!” 季明月满意点点头,凌绿珠的广告词背得可真熟练。 “真的嘛?那我试试。”有小娘子娇滴滴道。 “好香啊,比真花还香百倍,怎么做到的?”更多的人围上来好奇尝试,并对栀子香膏赞不绝口。 凌绿珠赶紧乘胜追击:“栀子一年一季,摘下来后极易腐坏,香精萃取不易,一只香膏二百文钱,洗手洗脸洗头皆可!欲购从速,售罄为止,先到先得哈!” 众人的注意力一下转移到香膏上来,季照微也并不生气,带头道:“凌娘子给我来两块罢!” 王瑜立刻嚷道:“给我来五块!全送给微娘子!” 季玄晖悄声问道:“小满,这也是你的手笔?” “当然,这可比麻将利润高多了。女人的钱,就是好赚。”季明月得意道。 裴云骁在一旁微笑,见众人哄抢,将季明月拽至小花园里。 “上次是我唐突了,有些话,我还没说说完——你就跑了。” 季明月不满道:“那你这次也很唐突啊。” “裴某只是——唉!”裴云骁之恨当初没有循序渐进,只当是吓到季明月了。 “魏博换了将领,大有造反之意,圣上此次召我回长安,也有收复魏博之意,恐怕不日就要启程。此去凶险,有些话再不说,怕再无机会。” 裴云骁目光灼灼:“从我见你第一眼,我就陷进去了。我已请命,平叛后卸任河西节度使,回长安做个闲散文人。家中良田三百亩,商铺十二间,宅邸三座,月俸二十贯,全交予你搭理。你若不愿,只做自己想做之事,我绝不干涉。此生弱水三千,只取一瓢饮,绝不纳妾。” 季明月很动容,裴云骁英俊多金又疼老婆,怎么听都很不错啊。可这样,她的任务怎么完成啊? 季明月深吸一口气,眼中浮起三分歉意、七分坚定,轻声道:“……裴云骁,你的心意,我实在受之有愧。你说初见便倾心,可你倾心的,究竟是向往边塞天真无邪的小娘子,还是如今站在面前,会算账、会骂人、会往月饼里塞五辛齑的季明月?” “你说要卸甲归田,将家业托付,可我要的不是深宅大院的账簿,这困不住我,更不应该锁住你,倘若你为了我季明月失掉理想抱负,我将于心难安。将军当为国之利刃,而非困于儿女情长……我……我就先回席了。” 裴云骁的指节捏得泛白,铠甲下的胸膛剧烈起伏了三下,这个在河西战场被突厥箭矢贯穿肩胛时都没皱过眉的将军,此刻喉结滚动得像吞了块烧红的炭。 他站在原地,忽然觉得栖星阁的琉璃灯太亮了,亮得他眼眶发酸。“既如此……裴某祝月娘……”他本想祝她觅得良缘,最终却说了“财源广进”四个字。 季明月望着裴云骁远去的背影,心头忽然漫起一阵莫名的酸涩。夜风拂过,吹散了她鬓边一缕碎发,也吹乱了方才强撑的决绝。 木樨树下,季照微不知何时立在那里,肩上落满细碎的木樨,宛如披了一肩香雪。她唇角噙着浅笑,眼底却凝着霜色:“小满不喜欢的人,为何总想着塞给阿姊呢?” “我……”季明月张了张口,忽然觉得词穷。夜风掠过,几朵木樨打着旋儿落在她掌心。她盯着那小小的金色花瓣,声音低了下来:“阿姊,我和你们……本就不是一个世界的人啊。” “可我又觉得……”她捏碎了掌心的木樨,甜香染了满手,“裴云骁这样的好郎君,肥水不流外人田嘛……”话未说完,她自己先笑了,笑声里带着几分自嘲。这理由连她自己都说服不了,又如何能说服季照微? 栖星阁内,投壶的铜矢叮当作响,众人的笑声混着酒香飘散在夜风里。季明月悄然离席,独自踱至凉亭。 月光将她的影子拉得孤长,斜斜映在青石阶上,像一道无人问津的墨痕。她仰头,天心一轮明月清冷,恍如高悬的明镜,照见她心底的惘然。 谈不上喜欢不喜欢。 可当裴云骁说“回长安当个闲散文人”时,她眼前却蓦然浮现一幅画面,春色正好,他执笔为她描眉,笔锋温柔如春风拂柳。 这种幻想越美好,越提醒她只是个被困在剧情里的异乡人。拒绝的不止是裴云骁,更是自己永远无法拥有的平凡温暖。 “方才不是拒绝得干脆利落,怎么现下倒伤心起来了?” 李砚舟的声音自背后传来,带着几分漫不经心的凉意,“裴云骁还未走远,现在追去,倒也来得及。” 季明月心头一刺,蓦然转身,一把推开他:“你就这么盼着我和他在一起?” 风掠过凉亭,将季明月鬓边的碎发吹得凌乱。李砚舟凝视着她泛红的眼眶,忽然收起讥诮,抬手替她拂去肩上落花。 “那倒也没有。这样也好,他便不会纠缠阿姊。” “你以为裴云骁像你一样?” “我自然不会像他一般眼瞎。” 季明月气得跺脚:“李砚舟!你吃错药了?” “是啊。”他抬头,“吃了你亲手调的五辛齑,毒发攻心。” 季明月顺着他的目光望去,皓月当空,月华如洗,又遥不可及,季明月脱口而出:“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李砚舟眉心一动,定定望着她。她的鼻梁挺翘,在月下投下浅浅的影,睫毛浓密如蒲扇,随着眨眼轻轻扇动。唇角微抿,带着一丝倔强,下颌的线条却柔和得不可思议,像是被月光吻过的瓷器,莹润生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