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善意的复归》 第1章 常在河边走 凶宅么,可太多了。 倒也不一定要知道这楼里是不是真死过人,是否闹鬼就更不用说。故事谁都可以编,编得多了就真了。小董刚加入勇哥灵异探险工作室的时候,勇哥就这么告诉他的。顺便在某次喝酒撸串的时候揽住他的肩膀,悄莫声传授了做这行的三条铁律:房子找荒郊野岭的,手电筒用惨白光的,鞋子要穿干的。 其实前两条听起来都很平常,只是说第三条的时候勇哥稍顿了一下,被酒精熏红的眼皮耷拉下来,堆在眼角。小董一开始并没有听明白,疑惑道难道有人会在直播的时候故意穿湿的鞋子吗?勇哥却不继续说了,转而又抿了一口酒,眉头紧锁,端着酒杯对他摆了摆手。 不可说。勇哥很少再做这样的动作,直到最近一次直播。工作室其他人有事来不了,只有他俩作伴。小董给勇哥当司机,面包车开上土坡,狭窄的一条水泥路,不知道是早多少年修的,坑坑洼洼,把两人肚子里的隔夜泡面都要颠出来。七拐八拐,终于到了地方。 一栋平平无奇的烂尾楼,门前空地上的空心砖和干柴分成两堆,摞得有半人高。从城里往农村开的路上多的是这样的两层独栋,占了房子一整个侧面的巨幅广告已经斑驳掉色,印上去的明星人像也失真,廉价塑料划开的口子就像二楼拆了门的门洞。手电筒打过去,门洞里漆黑一片,仿佛深不见底。 小董刚关上车门就被勇哥狠拍了下脑袋。他有些吃痛地揉揉头,把鸭舌帽扶正,看见勇哥朝他摊开手,是要烟。小董赶紧递烟过去,打火机一点,在烟雾弥漫和勇哥抱怨着“钱难挣屎难吃还没一样顺心事”的骂声中走进了楼里。 此时天色已经全部暗下来了。小董跟在勇哥后面一阶一阶地爬楼梯。尽管这不是他第一次出外勤,但瞄着手电筒灯光照不到的暗处,心里多少还是有点发毛。勇哥却已经扔了烟,熟练地在直播间感谢起水友的礼物、求赞求推荐。小董听他可劲地吹这栋楼有多么古怪惊悚,又是几代冤案,又是鬼手惊魂。他心想自己还有的练,鬼故事编的这么溜,还能面不改色心不跳。 楼梯拐角,勇哥故意把手电往下打,摇晃两下,想在这里制造一个恐怖爆点。小董意会,正要找个机会扔东西下去,突然听见楼上传来“咚”的一声响。 是什么东西被撞倒的声音,接着是断续而尖细的叫声,但很微弱,分辨不清。小董以为是野猫在叫,下意识朝楼上望去,却又被勇哥拍了下脑袋。 小董这回是真的有点懵了,有些不解地抬头,看见勇哥对他摆了摆手。 ——“‘鞋子’要穿干的。”小董又想起勇哥说过的话。 但这个声音不止他俩听见了,直播间的观众也都听见了。很快弹幕刷了起来,催他赶紧上楼去看,不要装怂。 勇哥还在强装镇定地插科打诨,说如果真出了什么意外让直播间的水友记得帮他报警。小董却看见他后颈那坨富贵包已经在往外冒汗。眼看着糊弄不过去,勇哥趁机捞了几个火箭,然后瞥了一眼小董,示意他走前面。 小董咬紧了后槽牙,勇哥又剜他一眼,催促他快走。小董的手伸进裤兜里,那里装着他刚入行时去寺庙求的符,又在心里念了几遍南无阿弥陀佛,才弓身往二楼走去。 勇哥手电筒的光照在他身后。为了直播效果,他不好再另外开手机照明,眼底乌乌杂杂地泛起雪花点。他到了二楼才发现楼梯还能往上延伸,那里的逼仄空间用来堆放杂物。勇哥先用手电筒照了照那堆东西,没什么异常,又给小董比划,让他进二楼的门洞。 一口唾液咽进肚子里。小董身子弯的很低,双腿发虚,手在墙壁上摸了一手灰,但这样才能让自己不会倒下去。他往里走了两步。右边没有全封闭,还有几丝月光透进来,没有楼道那么黑了。先探头看了看左边,确认只有蒙了一层布的沙发,小董算是暂时舒了一口气,可心脏这时已经快跳到喉咙眼。 他再一转头,看向右边。只一眼,就看到几条穿着黑裤子的腿,正慢慢逼近。 小董吓了一大跳,直接往后摔了一个屁股跤。这时头顶上传来说话声:“你们是谁啊?” 再一看,原来走过来的是几个男生,身上都穿着校服,应该是高中生。勇哥踢了他一脚,还在直播间里打着哈哈:“原来是碰见贪玩的小朋友了,这也太巧了吧。” “搞什么?你做恐怖直播的啊?” 那几个男孩就和勇哥聊起来了。小董回魂得慢,坐在地上半天起不来。他还感慨着现在的高中生营养也太好,一个个长这么高,可再往他们身后看时,却隐约还看见了什么东西,在地上躺着。小董眯了眯眼,想从男生们的腿缝间看清楚,视线再聚焦时,一对玻璃珠似的眼睛就这样撞进他的视野中。月色惨白,颜色似乎都被扭曲了,都很亮,这双眼睛尤其亮,像海湾的水淋过的琥珀,亮得人心里莫名发慌。两秒,剔透的眼珠转过来,盯着他。 这回小董吓得叫出了声。 所幸没叫太大声,小董赶紧捂住了嘴巴,抬头又对上勇哥的目光。勇哥当然也看清了男生背后的是什么,他把摄像头转了个方向,嘴上打圆场:“这么晚了还在外面玩,爸爸妈妈该担心了吧?明天还要上学呢,你们都回家吧,快点啊。” 男生们嬉笑得没个正形,互相推搡着。有人在摆弄着裤腰带,还有人说着什么“没够呢”“得教那个单腿蹦走路”之类的话。小董今天被狠狠吓了两次,已经什么都说不出也什么都不想做了。看勇哥终于关了直播,心里只有一个想法,那就是终于可以走了。 他像个蔫了的豆芽菜一样踉跄着站起来。这回勇哥没拍他脑袋,而是意味不明地朝门口指了指:“去。” “啊?勇哥,你还不走啊?” 手电筒的光熄掉了,勇哥的脸和那几个男生一样陷入诡谲的夜色里,但还是能看清脸上的横肉,一道一道的肉纹。勇哥朝他使了个眼色:“你先去守着,等会换你。” 小董有一瞬间想丢下勇哥直接跑掉,面包车也开走。但他最终没有。他又一次听了勇哥的话,走到二楼门洞站好——几分钟前,他还在这里瘫软得差点趴下。小董扫视过依旧黑漆漆的楼道,这时他对所谓“干鞋子”已经不再感兴趣。他只想回家了,哪怕是那个脏乱的出租屋。 眼睛好像已经习惯了黑暗,眼球里乌乌杂杂的感觉却没有消失,而是转移到了耳朵。有那么几秒钟的时间,小董觉得自己的听力似乎已经消退,甚至自己也好像在往上漂浮。他抬脚踩了踩,企图找到一点踩在地面上的实感,却觉得脚尖传来一些湿意,很粘稠。 再抬头时,他看见一个倒吊着的白衣女鬼。 第2章 程祎 黄昏之时。程祎躺在冰凉的地板上,忽然睁开双眼,看到熟悉的、掉皮泛黄的天花板。其实到做鬼这一步,地板和天花板也没有什么分别。她沉默地站了起来,离开房子之前瞥了一眼客厅角落的全身立镜。蒙在上面的白布不知道什么时候被风吹起,露出一小块无暇的银面。程祎在其中看到一张略显苍白的脸,死气沉沉的三白眼,瘦削的下巴,以及颈中一道暗红色的疤。 如果程祎愿意,抬头幅度大一点,就能露出切口齐整的气管。早年她死没多久的时候经常这样做,因为无聊,偶尔也会把自己吓一跳。但是人已经死透了,再恐怖的伤也流不出新鲜的血。所以后来她就不再做这种事,因为“展示伤口”变得不再滑稽。她不愿意再做自己的观众,一切都没有意义。 可能对于大部分鬼来说,怨气和仇恨会是唯一的意义,或者说“筹码”。每只鬼刚进入这个世界的时候,总会莫名其妙地和其他鬼攀比自己的死因。似乎谁死状更凄惨、死得更痛苦,就比其他鬼更加高贵或是如何。但是程祎知道这也没有什么意义。死因和怨气不会划对等号,怨气和“拿下人头”的kpi也不会划对等号。这些鬼拿死亡时刻比作人类的投胎,这是活人的惯性。但已经做了鬼,既然已经做了鬼,那么活着时候的记忆,包括对自己死亡那一刻的怨恨,可能只是让自己以鬼的样态再存活一段时间的“暂缓执行”。 程祎一直在等着自己最终消散的那一天。但这天迟迟未到。 于是程祎只是淡淡地移开了目光,先在荒郊野岭飘荡数公里,然后坐上了去集合地的电车。这天没有到来之前,她依然要上鬼班,完成她这个级别鬼的kpi。这届的鬼王似乎在生前也是什么高管,改革持续几轮,现在发展出了固定的“昏会”。顾名思义,与“晨会”相对,在黄昏的时候,所有鬼先去集合地点开会。第一项议程,工作汇报;第二项,当晚计划;最后,思想动员。 “做有价值的鬼!努力努力再努力!” 满怀激情地喊完口号之后解散,再各自投入夜晚的“工作”。群鬼高呼的场景确实罕见,程祎只知道活人形容鬼叫都是什么“鬼哭狼嚎”“鬼泣神号”,大概物转星移,时代确实是变了。 程祎每次参会都头昏脑胀,不知道是否已经形成了应激反应。某天她瞅见旁边站着个十岁左右的小孩,捧着比脸还大的笔记本,正一笔一划、认认真真地记会议笔记。程祎一拍脑门,差点没直接晕过去。 鬼王也是眼神了得,居然在乌压压的人群中一眼就看见了白眼翻得飞起的程祎,当场点名:“想被通报批评?还是想开了愿意去公共厕所值班了?” 程祎头摇得伤口差点开裂。在把脑袋甩出去之前,她编出了一个还信得过去的理由:“我黄昏时候死的,死的那天太阳很大,把我的眼睛都快晃瞎了,所以我眼睛总是不舒服,对不起老大。” 理由真不真不重要,鬼王愿意信就行。活人不是还有个词叫“鬼话连篇”,这个倒是没有与时俱进,看来无论在哪个世界都存在着一些亘古不变的真理。程祎总算是逃过一劫,不用连着好几晚忍受铺天盖地的气味攻击、踮着脚在厕所最后一间蹲人。她总是怀疑在吓死人之前自己会先被熏晕过去。 今晚也平平无奇。电车同往常一样挤,满车厢的鬼味,没有实体,但有实感。程祎本来好好地站在一个角落发自己的呆,不知什么时候移动到她身后的男鬼突然抽疯,跟着电车晃动一阵一阵地往前挤她,还搭了一只手在她肩膀上。 都是死人,温度没有差异,程祎只闻到一股腐臭味从右肩膀袭来。她转头一看,这只手已经和男的躯干分离,但他仍可以控制手指活动。程祎阴沉的目光投过去时,这只男鬼还勾了勾手指,发黑的指甲插进程祎的头发丝,满脸挑衅。 是觉得自己被分尸了、怨气重,别的鬼都不敢惹吗。程祎已经省去了冷笑和嘲讽的步骤,毫无征兆地抓起这只离体的鬼手,劈头盖脸地朝男鬼扇去。男鬼一下被砸懵,程祎没等他反应过来,又轻而易举地掰下男鬼被缝合在颈部、但看不出用处的头,猛地往列车窗户玻璃上一砸。 “砰——!”沉闷的一声响。动静不算小,引得周围的鬼都频频侧目。做鬼做人都喜欢看热闹,这点也是没法改变的。但显然做鬼更有边界感,冷漠地扫一眼,没有谁出声。如果是活人,现在的场景应该是要被处理成黑白画面的鲜血四溅。但大家都已经是死得不能再死的鬼。男鬼的两只眼球向外爆出,嘴巴还不死心地一张一合。程祎看得烦,正要把他的舌头扯出来踩烂,忽然衣角被扯了扯。程祎转头一看,是小水泥。 小水泥冲她扯了扯嘴角,然后伸手指向玻璃上方贴着的标语:“禁止私下斗殴。” 明晃晃一条,白底红字清清楚楚,程祎想再撒谎说自己眼睛不舒服也能看到。何况她已经当了很久的鬼了。 小水泥努了努嘴,小声道:“你还想被罚去看厕所?” 程祎沉默了。片刻之后,她忽然松手,这只已经看不出人样的脑袋就“啪”地掉到了地上。旁边站着的鬼依旧无动于衷,甚至往旁边避了避,不想被可疑液体溅到。 程祎随意擦了擦手,目光一转,瞥了眼小水泥脖子上相似的缝合针脚,看向她的眼睛:“你不会举报我吧?” 小水泥耸了耸肩。她没再说话,眼睛看向电车窗户外面,和刚刚的程祎一样发着呆。当然看的是没被污染的那扇窗户。 程祎便也闭了嘴。她和小水泥在不喜欢说话这点上还是很相像的,两个同样不喜欢说话的人或许不容易成为朋友,但两只同样沉默寡言的鬼可以。因为语言不再被鬼需要了,她们要做的只是感受。 现在程祎感受到的就是小水泥的不耐烦。她的眼珠也被蒙上一层水泥色,灰蒙蒙的,所有情绪都被恰到好处地掩饰住了,甚至成为了她弱小的伪装。这反而为程祎认识她创造了机会。因为第一次见面那天,小水泥正在被看上去比她大只很多的鬼揍。程祎见义勇为,但那时还是只新鬼,没有多少打架斗殴的经验,断了的气管拖出来一截,最后反倒被小水泥救了。 当时小水泥看向那只鬼的眼神就是不耐烦,让程祎都感到一阵恶寒。后来程祎才知道,小水泥是厉鬼。就是……很厉害的那种鬼。彼时的程祎说她是扮猪吃老虎,说她那会要是不装窝囊,自己也不会白挨一顿打,都死了还要被人拽气管。小水泥不肯定也不否认,只是耸了耸肩。就像刚才一样。 她被分尸,身体各部分先是丢进塑料袋里打包送去了不同的垃圾场,后来又被凶手收集起来,封进了水泥桶里。据说这些水泥桶差点就要被扔进大海,彻底被毁尸灭迹,但小水泥一点都不怕水,每次鬼界运动会她都很积极地报名跳水项目——虽然她一次也没拿过奖。不过这并不影响程祎觉得她很厉害。 所以小水泥当然不叫小水泥,鬼没有必要还记得自己活着时候的名字,名字只是个代号。可程祎记得小水泥,也记得很多其他的鬼,往往都是和死因直接相关。她不当面叫她们这些名字,但她觉得自己应该记住。 虽然她记忆中属于自己死因的那部分都有些模糊了。 她们两个没能享受太久的安谧。分尸男鬼终于重新拼好了身体,看上去是接受不了自己被如此羞辱,要抓住程祎报复回来。这时电车刚好到站,程祎才要顺着鬼流动的方向往车门走,忽然看见小水泥头也没回,刷地一抬手,拳头直接打在后面那只男鬼脸上,力道太大,刚安上去的脑袋又骨碌碌地滚落下去。 鬼们一股脑地涌出电车,程祎回头看时,男鬼还在原地蹲着,在来往众多青色的鬼脚中无措地摸索,想找到自己的脑袋。 小水泥在迈出电车门时又伸出手指戳了戳程祎:“让他迟到,到时候被老大骂,罚他去看厕所。” 程祎心领神会,笑起来:“男公厕的kpi可没那么好拿。” 心情莫名就舒畅了很多。所以今晚程祎破天荒没再在昏会上闭眼,这当然是因为不能再翻白眼;也没有在笔记本上漫无目的地涂涂画画,创造一些不仅会吓到活人,可能也会吓到鬼的“鬼画符”。程祎甚至记住了鬼王发言的第三点:“开源节流。开源是更多地去感受别家鬼的愤恨,节流是在杀人的时候少用自身死亡的怨气。来来回回总是那么一套,创新在哪里?效率在哪里?” 程祎以为这样的好心情可以一直持续到明天晚上。昏会结束,程祎在电车上还一路哼着歌。但回到房子时,她察觉到了不对劲。 有人在房子里。不止一个。 总有人类喜欢来这种地方探险。程祎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她只是犯了懒不想工作。所以程祎想,算了,走个过场弄出点动静把人吓走就行,就不现身了。 程祎原本是这么打算的,她缓缓往二楼飘去,她听到了一些声音。停在二楼门洞前,她周遭的温度已经不受控制地下降。与之相反,脑袋里离奇地发着烫,就像血液又重新开始流动。 血液像新芽一样从地板上渗出,紧紧抓住了在场每个人的鞋子。 程祎倒吊着,从垂下来的黑发的间隙中看见了那双眼睛。 她不会忘记那双眼睛,那个女孩的漂亮的眼睛,亮晶晶的,像她小时候捧在手里的玻璃珠。有两颗曾经掉到沙发下面,她找了很久都没有找到。她只是单纯地觉得伤心,后来却因为哭声被大人打骂。 现在她找到了。她久违地又湿了眼眶。 第3章 像苹果 现在只剩下水龙头没有拧紧、或者根本拧不紧,往下一滴一滴落水的声音。程祎看了一眼还躺在地上的女孩,想着自己要不先隐藏起来,但那双眼睛已经发现了她,一动不动地盯着。 程祎就倒吊在晾衣线上继续装死。 女孩终于动了一下,手撑着地板,有些艰难地坐起来。她的右腿伸不直,女孩用手抱住,把它拖过来,就这样靠墙继续盯着程祎。 “我叫韦桐亦。”她忽然开口说。 程祎眨了眨眼,没明白她为什么突然说自己的名字,但还是接话道:“嗯,好的,我知道了。我叫程祎。” 韦桐亦歪了歪头,像是在思考什么。这样等了一会,她又说:“我怎么还没死?” 程祎睁圆眼睛:“啊?” 韦桐亦把手放在胸口,听到了心脏依然在跳动的声音,皱了皱眉:“明明说告诉鬼自己的名字就会被带走啊,哪里有问题……” 程祎无言片刻,然后说:“那也得看鬼想不想吧?” 韦桐亦又想了想,大概是觉得有道理,点了点了头,于是又问:“那你什么时候想带走我呢?” 程祎知道这样绕圈子下去没有意义。显然眼前这个女孩不想再活下去,在她的立场,她没有资格劝女孩珍惜生命、乐观、振作、好好活下去,但她也不想就这么带走她。她想不出太多理由,生死对很多人来说可能就是一念之间的事情,但韦桐亦显然不是一时起意。程祎刚和她对视第一眼就知道了,这样的目光未免过于平静。 可能只是觉得有些遗憾。程祎还是选择暂时转移话题:“你不怕我?” 韦桐亦又用那种特别专注的眼神仔细盯着她看,下巴搁在左膝盖上。这时有微风吹来,程祎看见她额头还没有被汗水打湿的碎发轻轻摇晃。她想,为什么会有人的眼睛既像玻璃珠,又像小鹿呢。为什么这么一双亮得让人心脏一跳的眼睛,却有这么平静的、死湖湖面般的目光。 韦桐亦说:“你头发好长哦,好黑。用了什么生发剂,我也想有这么多头发。” 程祎张张嘴,又因为韦桐亦的问题说不出话。韦桐亦梳着苹果头,头顶上有个红苹果夹子,夹住的那一绺头发刚好盖在头顶。程祎想她可能是缺少一些微量元素,发尾也有些微微发黄。程祎还注意到,她抿嘴时,脸上不多的肉会挤到两颊,也很像一颗苹果。 韦桐亦不知道程祎已经给她取上外号了。她往旁边弯弯脖子,看清楚了程祎喉口的疤痕:“你不能换个姿势吗,感觉你头要掉了。” 程祎一下没收住,刀口越拉越大,差点头着地。 韦桐亦说想洗个澡,反正自己一时半会也死不了。程祎告诉她这里是烂尾楼,没地方洗澡也没水。韦桐亦就自己站起来去找。程祎一开始看她走路不方便,还想着要不要扶一下她,但下一刻就看见韦桐亦扶着栏杆,双手一撑,很灵活地越过楼道的一具还在往下滴血的男尸,再像兔子一样蹦过几个阶梯,深一脚浅一脚往一楼大厅走了几步,然后探头看向里侧一个小隔间,说:“这里有淋浴头欸。” 程祎说:“这是给鬼洗的。” 韦桐亦已经打开开关,不大不小的水流喷洒而出。热水器神奇地开始嗡嗡作响,韦桐亦伸手试温,等了一会儿,水就变热了。 韦桐亦回头看她,眨了眨眼。 程祎:“……” 程祎:“可能是因为刚刚你也受到了影响。” 韦桐亦耸了耸肩,解开上衣剩下的纽扣:“你们鬼界的规矩真多。” 程祎还是看着她:“确实是一个混沌的世界……不过你现在洗了,可能不利于收集证据。” 韦桐亦把校服衬衫扔在一边,又靠着墙有些费力地脱下裤子:“反正他们都会死,不是吗,除了楼梯那个满脑袋是血的,后面零零散散走出去的那几个混混,还有那个胖子,看着就已经有些痴呆了,估计没几天就会有这样的新闻出来,‘××小区××室内发现一具暴毙尸体’。我说的对吗?既然如此,也没必要再花精力,我讨厌和人周旋。他们总是听不懂人话。” 裤子和衣服都脏兮兮的,程祎还是好心给她捡了起来。她点头说:“你懂很多。” 韦桐亦最后把夹子拆下来,放在窗台上。她憋住一口气,整个人站到喷头下,紧紧闭上眼睛。水浇在她的脸上,身上,脚背。直到耳边只剩下水声,她才猛地把湿掉的头发往后一抹,转头又和程祎对上目光:“所以你为什么不马上带走我?我以为你能理解我的痛苦。” 程祎把她的衣服浸在水池里,又从旁边的柜子里拿出一小瓶洗发水。可能已经过期了,但多少还剩点。她挤出一泵绿色的液体,对韦桐亦抬抬下巴。韦桐亦就像小狗一样把头伸过来,那条不听话的腿半跪在一旁的木椅上,很乖地让程祎给她洗头。 程祎在她不多的头发上抹出满头泡泡,她很淡地问了一句:“就这么想做鬼吗?” 韦桐亦抓着木椅的椅背,虽然闭了眼,但还是被星点的泡沫溅到了眼睛。她皱皱鼻子,说:“感觉鬼很厉害。这个世界上居然真的有鬼存在,真是一万件不公平的事情里最公平的一件事了。” “那么,你变成鬼以后,会向他们复仇吗?” “肯定啊。” “但他们可能也变鬼了呀。” “女鬼应该要更厉害吧?”韦桐亦有些没站稳,偏了偏头。程祎干脆把她抱起来,自己坐上小板凳,让韦桐亦坐在自己身上,等着水把泡沫冲走。 “你真的没有体温欸,好冰。”韦桐亦打了个寒颤。 程祎捉弄她,故意拿手背冰她的咯吱窝。 “啊!怎么这样。”韦桐亦坐在她怀里乱动,举起双手,把水一下一下往后泼。程祎本来坐在下下面,身上已经湿了一半,又被韦桐亦这么一泼,全身也都湿透了。 两个人笑成一团,实在也不知道有什么好笑,明明就是无聊地小打小闹,认谁来看都要说一声幼稚。程祎想起很久以前奶奶把她放在澡盆里给她搓澡,还拿了一个黄色的小鸭子给她玩。她用力把小鸭子按在水里,手一松,鸭子又浮上来。但是后来奶奶去世,这些仅有的记忆也差点都要忘光了。 韦桐亦头发上还有些泡沫没有冲掉,全都蹭在了程祎的下巴上。她发出的笑声像卡在喉咙里的哨子,偶尔有些尖细的抽气声。笑够了,她就自己低着头继续冲洗头发:“我不知道鬼还要洗澡。” “你想啊,你看的那些鬼片里,鬼一般在什么地方出现。”程祎等她把头发洗干净,有挤了点沐浴露,抹到她的背上。 韦桐亦背上的肉更少,仿佛隔着皮能直接摸到脊柱,一节又一节。她的蝴蝶骨形状明显,往外凸出。程祎碰得很小心。手掌覆盖在上面的时候,像摸到两根蛰伏的弯刀。 韦桐亦转着眼睛想:“厕所,床下,凶宅,反正就是……黑漆漆阴森森的地方。” 程祎给她搓手肘,说:“是不是够脏的。” “看来当鬼也蛮辛苦。”韦桐亦认同地点点头。 “其实倒也不一定要在那些地方蹲点,但是人类的想象干预太多了。鬼界和人界本来就是紧密相连的,而且你以为做鬼又公平到哪里去呢,按我的经验来看,这些脏活累活反而是女鬼做的多。” 韦桐亦问她:“那男鬼呢?” 程祎想了想:“大概……忙着跟男人谈恋爱吧。” 韦桐亦微微睁大眼睛。程祎看着她觉得可爱,扑哧笑了一声,把手上的泡沫抹在她的鼻尖。韦桐亦想说点什么,突然吃痛地小叫一声,把手往回缩,“嗷,你手劲好大。” 程祎就让她自己洗了:“一年要掐断好几个人的脖子呢。” 韦桐亦一边继续抹泡泡一边小声念叨:“我也想一下就把一个人的脖子掐断。嗯……不然这样吧。我给你当诱饵,吸引人进来这栋房子,然后你就咔——” 她回头对程祎比了个手刀,放在脖子下:“把他们都杀掉。” 这样做以后kpi的事情就不用愁了,程祎想。很多鬼都希望能有种“媒介”存在,无论是记载灵异事件的报纸书籍也好,还是灵异小说家,其实户外探险直播也包括在内,本质上都是传播,一方面是拉人进来拿人头、完成kpi,另一方面,这也是自身延续下去的一种手段。 因为一定会有人记住。所以真正社会性死亡的那天不会到来。哪怕自己都因为时间太久,忘记了为什么还继续守在这座房子里,也有人记得,或者有鬼记得。 但程祎把她的湿发往后拨了拨,拒绝了:“就算受到了我的影响,但反正你还能活很久,先想想看有没有什么其他事要做吧。” 韦桐亦有点不高兴,撇了撇嘴。她转回身子,因为沐浴露泡沫变得滑溜溜的左肩和程祎**的肩膀靠在一起,看着浴室的角落:“我要复仇的事情太多了,仅仅是那些人死了都是不够的……你难道没有要复仇的事吗?” 程祎夹着她的腋下,把她又抱了起来,扯过一条浴巾罩在她的脑袋上,韦桐亦的眼睛被挡住,一时间看不见程祎的神情。 但她听见程祎说:“没有。” 第4章 红衣女 韦桐亦和程祎小吵了一架,事实上是韦桐亦单方面发脾气。她说自己想住在房子里,程祎说认识她的人会担心。韦桐亦有些自暴自弃地瘫坐在地上,身上穿着程祎的白裙子。程祎有很多条一模一样的白裙子,她说这是工装。韦桐亦把裙摆掀起来,给她看自己肌肉萎缩的右腿:“因为这个,没有人会挂念我。后来,他们就都视而不见。没有人把我当人看,我是一个透明人,我也可以做个透明鬼。” 程祎有些无奈:“这里没有你想的那么安全。” 韦桐亦还是不肯走,躺在地板上跟程祎耍赖:“你是不是讨厌我了?那我不说要复仇的事了好吗,你别赶我走。如果你担心你不在的时候又有人会来欺负我,那我就躲进柜子里。” 程祎蹲下来,摸摸她的头:“真是个小孩。” 小孩转到一边生闷气:“你以为你多大了?你看上去明明没比我大几岁。” 程祎拨了拨她头上的苹果夹子,最终妥协道:“好吧,但是你一定不要乱跑。” 程祎去开昏会了,韦桐亦坐在一楼的大厅,手放进颜料桶里,然后在泛黄的墙壁上按下一个手印。程祎不知道从哪里搞来这些玩意,居然还能用。程祎给她“布置作业”,让她找找做这些事情的乐趣,再告诉她自己最喜欢的事是什么。 韦桐亦还是觉得程祎在把自己当幼儿园小孩。但她反正也没事做。在二楼翻那些书翻累了,就下来画画。她已经把墙上一角都按上了各种颜色的手印,红色的最多,说这是向程祎致敬。那天程祎正路过的时候随手按了一个,留下一个血手印。韦桐亦看了之后深感挫败,果然术业有专攻,鬼按的手印就是比活人要吓人。 但程祎夸她有天赋:“感觉这面墙拓下来能比现在某些号称某某流派继承者艺术家的作品要值钱多了。你到时候发财了记得多烧点纸钱给我。” 韦桐亦抬手给她脸上“啪”得印了一个粉色手印,然后傻笑着单腿蹦起来赶紧跑,刚好跳到她们前几天用彩色粉笔在没有铺砖的地板上画的“房子“里。在快摔的时候被程祎一把捞住,然后一人一鬼都摔倒在了床上。 当天程祎带着这个手印去开的昏会,白天韦桐亦趁她睡觉编的两条麻花辫也没拆。在电车上,她刚好又遇见小水泥。小水泥看她一眼,没说话。过了一会儿又忍不住看她一眼。程祎微笑:“有什么话就说吧。” 小水泥:“你到处打架斗殴还能欠风流债?” 程祎摸了摸那个手印,低头笑了:“人家小朋友就喜欢我这样的吧。” 小水泥眨眨眼:“你也是个小朋友。” 程祎在原地站着,忽然哼起歌,往上踮了踮脚。 她们睡觉也待在一起,不分白天黑夜,谁困了就先躺上床,没一会儿旁边就会多一个人,或者鬼。天气慢慢热起来,韦桐亦很喜欢挨着程祎睡,因为她身上很凉快。程祎揉韦桐亦的肚子,有时也会给她按摩右腿。偶尔,韦桐亦观察程祎的脸,她微微喘气道:“为什么你不会脸红,我感觉我都脸上都热炸了。” 程祎就和她碰碰脸颊,将凉意传递过去。她的呼吸也不平稳,等了几秒说:“……脸皮厚吧。” 韦桐亦弯弯眼睛,又扭动着上身抗议,大喊道:“不行!你的人设崩啦,明明是酷姐的,怎么一直讲这种冷笑话。” 程祎偏还要继续逗她:“凉快了没有?不然再讲一个?” 韦桐亦总是在画画的时候想起这些细节。今天她在另一面墙上同画笔画了一个小女孩,她有着和程祎一样的黑色长发,头上夹着一个苹果夹子。韦桐亦还没想好要给她取什么名字,但她隐约有个模糊的想法,想给她画一个故事。 这时天色已经暗了下来,韦桐亦扶着栏杆上楼去拿蜡烛,打火机刚点上,忽然感觉到背后有一股凉意。下一秒,蜡烛熄灭。 她以为是程祎回来了,笑着转头,才发现面前飘着一个红衣女鬼。似乎已经有点年纪,妆画得很精致,但总是像死灰上浮了一层彩粉。她像是故意恶作剧一般,向程祎露出眯起眼睛,露出有些悚然的笑。很快,两行血泪从她的眼眶里流出来,接着“呜——呜——”的泣音不知从哪里发出来,凄厉又哀愁。 但韦桐亦只是盯着她看,看不出害不害怕。等女鬼的血泪流干了,韦桐亦才缓缓开口道:“姐姐,你也可以教我化妆吗?但我这里只有颜料。” 女鬼见吓人的目的没有达到,大概是觉得没意思。她撅了撅嘴,很快把泪痕拭去,脚尖一点,落到一旁的椅子上,翘起二郎腿。韦桐亦继续点燃蜡烛,这下她能更清楚地看清红衣女鬼的模样了。 她这时才发现,女鬼脸上分布有很多细长的刀痕,不知道是被什么刀划破的,画浓妆是为了掩盖这些痕迹。韦桐亦想起之前程祎说过的话,人死之前身体上的所有痕迹都会带到鬼身上。钱财当然是身外之物,一分也带不走,但瞎子死后依然是瞎子,瘸子依然也是瘸子。韦桐亦当时有些难过,做了鬼自己的腿也不能好,该怎么复仇呢。程祎突然猛地把头往后仰,颈部的刀口开裂,露出脆弱的喉管。韦桐亦被吓了一跳,连忙捧住她的脑袋,帮她复原。 程祎在这时说:“鬼都知道自己的致命伤很疼,正因为大家都知道,所以打架的时候都是逮着那些伤口出手的。都是死过的人,没有谁会让着谁。” 红衣女鬼上下打量她几眼,不知道从哪里变出一根烟,打了个响指,手指尖燃起幽蓝色的鬼火:“你是小程的朋友?胆子大的小孩一点都不可爱。” 韦桐亦无所谓道:“程祎应该很快就回了,你要找她?话说姐姐你不用开昏会吗?” 红衣女鬼笑起来,她的笑声竟也透出几分凄厉:“我是优秀员工,可以不去。” 韦桐亦觉得她在炫耀,因为程祎的业绩一直吊车尾,她对kpi什么的一点兴趣都没有。韦桐亦直觉这个女鬼对自己没有什么好意,但听她叫“小程”,可能是程祎的熟人,韦桐亦也没有直接赶客:“你来找程祎有什么事?” 红衣女鬼两指夹着烟,在韦桐亦面前晃了晃:“谁说我是来找她的?” 韦桐亦讨厌烟味,一边扇一边往后挪了两步。她还没有接着问,突然觉得太阳穴一阵刺痛,仿佛有什么东西被抽了出去,但那只是一瞬间的事情。很快韦桐亦的视野恢复清明。红衣女鬼像是看到了什么,嘴角多了一丝意味不明的笑意。她对还有些迷糊的韦桐亦说:“你原来叫小花?” 小、花。这两个字一出来,韦桐亦就感觉自己的身体像是脱离控制般,被吸入了某处。她努力地睁开眼,上一秒依然在和程祎的房子,下一秒眼前的场景就发生变换。还是在房子里,上锁的房门、窗户和木板单人床。韦桐亦记得那里,虽然她努力想要遗忘。那时,她叫韦桐花。 她讨厌这个名字,讨厌他们叫他小花。这个名字和她残疾的右腿捆绑深切,她是个瘸腿的女孩,这仿佛是她的原罪。疾病、基因这些都不是她能决定的,父母给她取名,却没有把她养大。她被遗弃的那片草坪上都是枯草,没有花。运气好没被人拐走,进了福利院也还是被人欺负。她开始反抗,就被说成是精神病。韦桐亦不记得有多久是在那个又黑又破的小房间里度过,后来好不容易出来,改掉了这个名字。她听算命的老先生说,一个人的名字和命格关联紧密。她那时没有钱让他帮自己算命,但想自己一定要改个名字。 亦,也,同样。我和这个世界上的人都是一样的,我也只是一个普通人。她期待着,但什么用都没有。命运只是冷漠地当了一个旁观者,稍微点了点手指,她就只能无望地被拖入一个又一个深渊。 一点用都没有。所以不是花的错,不是名字的错。是她错了。 她决心要复仇。 她站在童年那张小床面前,不知道为什么发了霉的薄被上会有一把匕首。她盯着那把匕首,受了蛊惑一般把它拿起来,用力地握在手里,把闪着冷光的刀刃朝向自己。 我的力量太渺小了。韦桐亦想,我愿意献祭自己的生命,换来复仇所必须要的力量。 然后,她看不到的是,她现在依然在和程祎在的那个房子里,手上拿的是她为了保护自己藏在沙发下的菜刀。现在,那把菜刀已经高高举了起来,对准了她的脖子。红衣女鬼不知道什么时候从旁边的椅子上下来了,只一步,就走到韦桐亦身前。她抬手,韦桐亦的手迅速下落。 “韦桐亦——!”程祎大喊一声,迅速上前。在电车上时就隐隐觉得有种不详的预感,回来时一步不停,谁知道刚上楼就看到这样一番情景。如果她的心脏还在跳动,这会才是真的提到嗓子眼了。 韦桐亦听到她的那声喊,意识勉强回笼一瞬。红衣女鬼也转头看向她,脸上染上怒气。程祎一下把她推开,伸手夺过韦桐亦手里的刀。韦桐亦一下瘫软,整个人往下坐,程祎紧紧抱住她,确认她只是暂时昏迷,才松了口气。 “绵嫂,我和你应该是井水不犯河水吧。”程祎面色煞白,她死死盯住刚被推倒在地,这会缓缓站起来的红衣女鬼,周遭的温度霎时间降到零点。 “小程,你怎么就不晚一点点再来呢,太可惜了。拿到这个人头,姐姐和你对半分啊。”被叫做“绵嫂”的女鬼轻轻掸了掸衣服上的灰,有点嫌弃地吹吹自己的长指甲,若无其事地直立在程祎面前。她的双眸又开始往下淌血泪,脸上那些不规则的伤口也开始往外渗血。 “你就把她给我,让她下去陪陪那个男人吧,好不好?” 第5章 无时无刻 是一个没有月亮的晚上。韦桐亦问程祎,你怎么不把我介绍给你的女鬼朋友们,程祎沉默了一会儿,说:“你是不是对女鬼有什么滤镜?” 韦桐亦把头靠在枕在程祎的腿上:“我觉得,能理解彼此的痛苦,就能做朋友。因为我能理解她们的痛苦,所以她们应该也不会为难我吧?” 程祎没有否认她的说法,但她只问:“人都是好人吗?” 韦桐亦摇头:“当然不,我觉得坏人要多很多呢。” 程祎就说:“那鬼也不全是好鬼。你理解她们的痛苦,她们就非得善良地对你吗?有的时候理解并不是最重要的,而是改变……” 韦桐亦其实有些没太听懂,但觉得有道理。程祎有时会一股脑地往外说这样的话,说话的对象似乎不是她,而是一面墙壁,她似乎只是在自言自语。不过韦桐亦也知道,如果不是她自己在这里,程祎可能连这些话也说不出来。所以她点点头,表示自己在听。 程祎最后用一句话结束了那晚的谈话:“人是具体的人,鬼也是具体的鬼。交朋友之前,你要先学会保护自己。” 韦桐亦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程祎还把她抱在怀里。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她觉得程祎在微微颤抖。那时韦桐亦产生一种很微妙的情感,她觉得自己好像做错了,她不应该让程祎难过。 她叫程祎的名字,抬手轻轻给程祎擦掉眼泪。这时她看见程祎颈间那条暗红色的疤好像更明显了点,不知道刚才是不是被绵嫂扯出了气管。她想碰一下,但又怕程祎痛,就收回手了。程祎的眼泪也冰冰凉凉,她的声音还有点沙哑:“……不是说过了吗,这里没你想的那么安全……很危险的。” 很危险的那个红衣女鬼,当然也不止这样一个鬼,他们都有自己的故事。红衣女鬼的故事,韦桐亦从程祎那里了解了一些,后来又陆续知道了另外一些。 大家叫她“绵嫂”,因为她向来是做惯了“绵里藏针”的事。程祎也觉得这个外号很贴切,因为她确实是死于一个男人的“绵里藏针”。那个男人诱拐了当时还没有二十岁的她,听说他们合伙杀了很多人。男人死在他前头,人们就说她还没有赎罪。听说她来到鬼界第一天依然是找那个男人,说要和他有个了结。她那时就偶尔疯癫,后来找了很多年也没找到,可能男人根本就没化成鬼。和她来往关系近的鬼,说她有时候会拿把刀到处跑,叫喊着要砍那个男人;偶尔又会幽幽地哭,不知道是在哭见不到男人了,还是在哭自己。 韦桐亦久久没能说出话。 “你怎么能那么肯定地说出你一定能理解别人的痛苦这句话?”程祎没有再流泪了,她垂眼看着韦桐亦,不是在质问,不是想证明自己是对的,她只是困惑,她的眼睛里折射出一种清醒的难过,“绵嫂从前也照顾过我,但她现在想杀你。你知道她为什么死掉了,但你真的能理解她吗?” “我觉得还是可以理解的……”韦桐亦小声说着,“她被那个人困住了……” “那么你也想被某个人困住吗?无论活着,死了,甚至是做鬼,也围着那个人团团转?” 韦桐亦到这里大概明白了程祎想说什么,可能从她拒绝带走自己的那一刻就是这么想的了。程祎想让她做自己,仅此而已。 “我有一个故事想画出来,我带你去看……”韦桐亦拉拉程祎的手,想从程祎身上跳下来,却感觉身体很僵硬。她低头去看,才发现自己那条畸形的右腿不知道什么时候被深深折断一截,白布裹了很多圈,但依然可以看见往外渗的血。再往上,覆盖着青色血管的皮肤上印着一个黑手印。 她愣了半秒,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已经感知不到疼痛。有什么顺着脸颊滴了下来,她抬手去摸,也是一手冰凉。 “我死了吗?”韦桐亦轻声道。 程祎闭眼,抵着她的额头:“绵嫂…她的诅咒太深,对不起,我救不了你……” “我好像听见她说让我下去陪什么男人,所以我变不成鬼了?” 程祎咬牙,她把韦桐亦抱起来,往外面飘去:“不是说要给我看画,现在说说吧。趁……还有时间,来,是个什么故事呢?” 什么故事,其实还没有想好,但也是个复仇的故事。只是这个女孩她有着程祎的黑发和韦桐亦的苹果夹子,接下来她还会遇到很多女孩子,韦桐亦希望她遇到的都是很好的女孩子,她会受到很多来自她们的帮助,当然也会一直帮助她们。 “听起来挺无聊的,是吧?没有打打杀杀,没有忍辱负重,没有牺牲,没有流血,算什么复仇呢……”韦桐亦感觉到有什么正在消散,她的注意力渐渐无法集中了。她努力转动眼珠,想聚焦在程祎的脸上。 程祎很认真地听完,她笑着,虽然笑得很勉强:“……真想看你把这个故事画完,你肯定能画得很好。” 我会的,如果给我机会的话。韦桐亦心想。灵魂没办法在这里停留这么久,能最后和程祎说这么久的话已经很满足了。她最终还是开口:“那么,就到这里……” 韦桐亦突然意识到哪里不对劲。她抬手去摸程祎的颈部的伤,发现从那处伤开始,往下的皮肤已经可以穿透手指了。程祎的眉头隐隐皱着,像是在努力地忍着什么。 程祎也在和她一起消散,为什么? 她呆呆地看向程祎身后,那里站着一个人,活人。身上罩着一件松垮的道袍,手中像是拿着什么东西,嘴里念念有词。 ……驱鬼师? “我们进柜子里躲着,程祎……”韦桐亦的眼眶干涩,她流不出眼泪,她失控地大叫起来,努力地想要抱住程祎,“我不要你消失,凭什么,我不要!!” 可能是从那场直播之后有人陆续离奇死掉开始,或者更在之前,这栋房子也终于被盯上了。她们身后这个,倒也不是一个多厉害的驱鬼师,但偏偏刚好撞上程祎和绵嫂打完一架,最虚弱的时候。 鬼的存在说到底,依然是执念。韦桐亦死了,程祎万念俱灰。被超度就超度吧,轮回一次,她再去韦桐亦。 下一次肯定能救你…… 大量回忆的碎片直直地刺入韦桐亦的脑海,她知道那是程祎的记忆。看到的最后一个画面是,程祎站在这个房子的阳台,手里拿着刀,正对着已经落了一半、只剩下一半余晖的太阳,用力地在自己的脖子上划出一道口子。 程祎的名字并非是程祎,而是程漆。她觉得这可能是一个诅咒,她在中午十二点出生,本来应该度过炽热灿烂的一生,却面临一片漆黑。 程祎不是长在农村,而是小时候被拐来的。不知道是几几年几月几日,再睁眼时温柔抱着自己的奶奶不见了,只看见面容冷漠的陌生人,每一双眼睛都盯着她。她开始长时间受到村里人的虐待,漫长地、绝望地。程祎的自我保护机制让她甚至不能记起具体的细节,有时候分不清自己是活了还是死了,或许这两种状态也没有分别。 某天,有个女记者来村里走访调查,程祎那天被大人关在柴房里。她看见记者在附近拍照,很想出声求救,但她怕自己会害了记者。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办了,就蹲在紧闭的门后哭。这个细弱的哭声吸引了记者。后来她想,记者应该是提前调查过,有了线索才会找过来,不然那天不会那么聪明给她递纸条,让她不要害怕,等自己来接她。 她最终在那名记者和很多人的帮助下,把那些人都告上了法庭,一一判刑。程祎躲回了人群中,她以为自己可以开始新的生活,但没想到会有那么多人继续盯着她。她看到一些报道,发现罪犯中有人翻供,也有“专业人士”不断地挑出证据中错漏的部分,质疑法院宣判的不公正。 “请程某出来,再次调查,我们需要真相。” “真相大白的那天究竟还有多远?” “真相!给我们真相……” “真相……” 声讨太多了,程祎有时自己都不知道真相是什么。她产生一种错乱的感觉:到底是谁在被欺骗?或许真相根本不重要,只是谁也不肯放过她,她只能一次又一次地想起那段日子,想起自己被关在看不见太阳的地方。盯着她的那些陌生眼睛好像换了一批,但为什么依然要盯着她? 为什么我努力地要逃出来,等来的却是这个? 程祎的死因是自杀,在一个黄昏时刻。那时她已经改名叫程祎,可消失掉的“漆”依旧给她指向通往死亡的路。作为鬼回到这个房子的第一天,她告诉自己,我的复仇已经结束了。 但我却依然、无时无刻不处在复仇之中。 程祎贴在韦桐亦的耳边说:“你不要难过,其实我等这天已经很久了。本来很期待这天到来的,但是遇见你之后,突然又不那么想了。” “……那怎么办?”韦桐亦叫得嗓子哑,哭得无声,她终于承认自己只是个小孩,在这种时刻她无能为力。她可以坦然地接受自己的死亡,但她没有想过程祎会消失。她一直、一直都不想和程祎分开。谁知道轮回一次还能不能再遇见?谁能去赌这个可能性? 对,她不想和程祎分开。不分开就好了。 她们紧紧抱在一起,直到因超度产生的白光消失。 后来,据说有人在这栋楼附近见过一个奇奇怪怪的女孩,但不像活人,说起这件事的时候还浑身起鸡皮疙瘩。有鬼也见过,跑去跟鬼王说不知道是不是孤魂野鬼,让鬼王给她登记入册。鬼王后来亲自去房子那里找,但没找到。 再后来,房子被推倒,建起了一个度假村。有段时间流行一个不好的传言,说女厕最后一间闹鬼,度假村的生意都冷清许多。 韦桐亦坐在度假村中心的大树上,扑哧一声笑出来,她似乎在和谁聊着天,但身边一个鬼影也没有。当然也没有人看见她。 她说:“程祎,看来又有鬼被罚去厕所值班了。” 人和鬼都听不见接下来的声音,但韦桐亦的脑子里那个声音很清楚。 程祎叹了口气,用有些无奈的语气说:“小可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