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凡絮语》 第1章 第 1 章 Chapter 1 袁行凛下晚自习回到家的时候,情绪比较低落。这是他从附中转来一中的第一周。 确切来讲,他是高二报文科班以后读到没一半转的学。今年上半年,袁建廷曾经的学生郝雄友到家里来的时候,谈到他们管理严格、师资力量雄厚、升学率高之类的优势,让全家人产生了给儿子转学的念头。 郝雄友上学时相对寡言,但做事认真踏实,还懂感恩,以前每次来看望袁建廷时也总不忘给袁行凛带本他喜欢的科普类读物或时下流行的什么漫画书,亲近得宛如自家大哥。他毕业实习那年被分到一中,一直都想留校任教,袁建廷便拉着妻子沈捷如一起帮着他课件教案地认真准备一番。他面试时发挥良好,再加上性格热诚,各方面条件也都不错,便很快被领导看重顺利入了职。 近两年他的各方面能力愈发锻炼出来了,也有了自己的一些打算。这次他来家里聊到袁行凛时,受那强烈的责任心驱使,感到实在有必要再提一下办理转学这个问题。高二高三毕竟是人生的关键阶段,考虑到袁丛凛在附中这一年吊儿郎当度日、成绩不上不下的现实,袁建廷和沈捷如听取了他的建议,决定跟袁行凛商量之后,给他办理转学。 袁建廷在新城师大任教,儿子在师大附属学校一路上大,虽然不时逃课,偶尔参与场个任侠风格的干架,但搞事一般中规中矩,且都在可以接受的限度内,基本没造成什么严重的麻烦。师大的学术地位虽然在省内缺乏竞争力,但在新城多少还算瘸子里挑将军,以袁行凛那随遇而安且勉强算是安分守己的性格,努力两年考进来读完本科,再跟着大部队复习两年考个研,不论毕业之后找到的工作是好是坏,大概也并不会特别令父母为难。 然而在常人眼里,新城又的确太不起眼,将其作为考学的目标城市未免过于不思进取。同样地,附中虽然相对轻松,但管理过于粗放,必然无法较好地督促学生提升学业。因此,袁建廷夫妇,尤其是老袁本人虽然不会对袁行凛提出什么强制要求,却仍然希望自家儿子可以考出市去见见世面,或者至少把他现阶段的学习环境创造得更加严明合度些,让他能在原有基础上获得更大突破,实现考远考好的目标。 转校也并不全然为了拔高成绩,袁建廷和沈捷如还有另外的想法。他们知道袁行凛在附中的同学朋友里不乏喜欢惹是生非的角色,大家串通起来相互包庇、集体堕落实在易如反掌,长久混迹其中是必然无法静下心来做自己的事的。而转学就不同了,到了一中那种传说中稍显冷酷森严的模式里,四周没准还有很多卷王作伴,他肯定多少会有所收敛,也能远离一些无意义的是非,免去一些不必要的麻烦。 袁行凛本人并不像他名字那样生猛,他表面上虽然也具备些杰出人物领头搞事的特征,表面上可能还带有一丁点硬汉气质,但内心某个角落却有一个供他思考人生和升华感想的、文艺而细腻的世界,装着玻璃外壳一按开关飘雪花的那种,反差属实不小。虽然他偶尔烦躁,容易对过分干涉他的人事表现出叛逆与反抗的态度,但平淡的现实却往往无法为他提供什么充分发挥叛逆的理由。在他看来上学本就如同坐牢,自己在附中这一年里,除了在周末或者假期和朋友小聚,平常也根本没时间大玩。更何况两所学校相隔不远,即使转学也并不会为常规性娱乐活动或者偶尔的互串带来什么严重影响。因此,这通关于转学的思想工作没花多少工夫就做通了。 一中办理走读的人很多,学校对这部分学生的约束相对更松些。几年前家里跟风买的房就坐落在距离一中分校不远的常春苑家属区。常春苑算是比较新的小区,位置优越,环境优美,是高中党逃避跑操、补充睡眠的理想场所。其中住户多是学校这两年新进的年轻教工,还有来租房走读的一众高二高三生。从这里到学校大门的道路宽阔,车辆不多,自行车程不到十分钟,当作晨跑路线也完全没有问题。现在看来,在这里买房无疑极富先见之明。 然而,实际的居住体验却远没有预想得那么完美。就像现在,几乎没有装修的家里一片黑暗,让袁行凛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孤独与不适。转学的事还是答应得草率了,他想。 他打开卧室灯,扔了书包倒在椅子里百无聊赖地翻朋友圈。手指划过一堆微商健身自拍夹杂着零星的广告推送,就看到了马力川状态里几小时前的图片:董志强睡倒在窗边的书堆里,脸上被人贴了无数便利贴,上面是荧光笔抄的各种单词。状态下面一堆杂七杂八的评论不断增加,基本是发现了某些故意恶搞的单词的含义过来起哄的。马力川有个专门记录各种诡异词汇的单词本,查来记住用于恶搞同伙或者刷成就感,高一历史课无事可做的时候就聚众查词,跟英语角似的。后来英语书每单元的单词没记多少,这类倒是一个不差地记完了十几页,写作文的时候都能强行引入一两个增加词汇量和文章的刁钻程度,他自己以为非常学术且酷炫。 马力川跟董志强是袁行凛同学,三人从小学起就开始同校,天天黏一处跑图上网,相互辅导作业、推理答案。董志强的爸也在师大工作,家跟袁行凛家隔着几栋楼。马力川则是因为姥姥是学校的退休员工,平时上学都在姥姥家寄宿,和另外两人走动起来格外方便。三人的学习成绩都游移在班级的中下游,袁行凛因为语文、外语成绩不错而整体较他们两人靠前,但除此之外,数学政史地理化生之类的科目烂成一片,基本没眼看。 发圈时间是在下午。一中对上课玩手机的情况监控较附中严格些,学生把手机带来学校基本上仅用于与家长保持联系,并不敢公然放在桌面随意使用,以防被突然闯进教室检查的年级主任没收。袁行凛刚到新班,尚处于没有摸透规矩的阶段,故不太敢有太大的动静。他课上听得恍惚,课间也多半闷头神游无所事事,偶尔跟新同学说两句,要么就是出去站在走廊透气,竟然真的忘了关注手机动态。 他盯着那张看起来惬意快乐带着点炫耀成分的照片愣神,后知后觉地想到自己被拆离团体扔进火坑,而那两人却还在毫不感伤地睡觉玩闹发状态,抑郁与烦躁感来得更盛。他拖延了好一会儿,开始翻开书包写作业。 九月中旬,北方部分地区的天气还在遭受秋老虎的肆虐与反扑,各类体型不一但牙口厉害的蚊子经常不知道从什么部位钻进屋内暗戳戳地留下奇痒无比且异常丑陋的红色大包。然而若是密闭窗户太久,他又会被淡淡的涂料味儿刺激得鼻子不适。新家几个月前还是个浅刷了墙面、浅搞了地砖的水泥空盒,沈捷如定做的门也还没有安装,在家里进进出出就像来回钻着一个光洁的大理石山洞。 耳机里还播放着文艺感伤的纯音乐,注意力自然也就随之飘来飘去地无法集中。袁行凛索性开始频繁去按暂停键,写俩填空听半首歌,如此往复下来,P4不知道什么时候听没电了,他接上手机,又立刻听到蓝牙耳机响起的低电预警。他于是又开始厌烦,干脆扔了笔打开购物车,把昨晚放进去的落地护眼灯和单人沙发买了,又买了块小地毯打算放脚,然后结算了一摞杂七杂八的课外书,决定在他妈连人带家具过来探视之前过得温馨一点。 他做完这一切,也终于把自己作饿了。晚自习前在学校食堂吃的那份单薄的鱼香肉丝盖饭和附赠的一碗紫菜鸡蛋水被大脑消耗得没剩下一星半点,家里的粮还没顾得上屯,他又立刻穿好鞋下楼,打算自主觅食解决那空空如也的肚子。人在学习时,停下来干点什么都是极有趣的。 附近几乎看不到什么热闹的夜生活。相较白天,此刻马路上行人几乎少了大半,笔直空旷的街道两边尽是新盖起的写字楼空壳,还没投入使用。路边卖煎饼的流动摊位早早撤了,附近唯一一家二十四小时营业超市里熟食也基本上都卖光了。袁行凛进去买了一堆泡面饼干面包火腿肠牛奶之类杂七杂八的一堆提在手上,却并不满足于此,他已经把这类充满工业味的东西吃腻了,此刻唯独想来点稍微热乎的面食安抚空荡荡的胃。 于是,他继续沿着主路走了五分多钟,终于在上学时经过的早餐铺买到了仅剩的三个香菇青菜包和一杯南瓜粥。想着以前这种时候躺在卧室里听着房门外爸妈轻轻的脚步和低语声写作业,进厨房就能吃到沈捷如做好的夜宵,身边偶尔还有马力川在旁边有一句没一句地聊天,他突然真切感受到现在的自己有多么可怜,又想闹了。 袁行凛咬着个包子闷头夹膀地往小区大门里跑。晚上刮起了温度适中的风,饿与乏的感觉相互夹杂,他带着满脑子吃完包子再烧壶热水泡个面的想法进行最后的冲刺。 风里突然有个低沉清冷的质问撞入耳廓:“你就决定这么走了是吗?” “你从来都不愿考虑哪怕是一点我的感受吗——” 听这态度和语气,大概是和什么人在激烈争执。不过他还没来得及想,也没来得及躲,就“砰”的一声扎实地同那个随着声音一同出现的人影撞了满怀。 这一下撞得他半边身体都有点麻,一手拎着的包子和粥一股脑全掉到地上滚了好几滚,七零八落地停在垃圾箱附近。他本就被搞得吓了一跳,现在全程围观了仅存的口粮沦为垃圾的瞬间,除了心疼更是火大,可张嘴刚要声讨,连噙着的大半个包子也脱口而出,那包子在掉落过程中似乎也很有点不甘,调转了开口,把一兜稀碎的白菜香菇轰轰烈烈地砸在了袁行凛的脚上。 袁行凛:“……” 方圆几百几千里内或许没有比他此刻更惨的人了。 那边的来人亦是一愣,显然也被撞蒙了,他同样没有想到有人会突然从大门口冒出来。借着路灯的光,袁丛凛看到对方眼眶微红,紧紧攥着个手机在耳边。那人只顿了没有两秒,突然反应过来,发急地伸手把挡在自己面前没作反应的袁丛凛往旁边一拨,冲大门外跑去。 “?!” 好不容易才买到的宵夜就这么没了,罪魁祸首不仅连一句道歉没有,竟然还如此粗鲁地扒拉他?袁行凛被落在原地,感到好气又好笑。不成,横竖得教育那人两句方能平息心中怒火。于是,他提着剩下的预制零食转头也跟着走出大门。 那男生仍在他视线可及的范围之内,站在远处一辆黑色轿车前低头盯着车窗,压低声音像是在和车内人争论什么。车里传来一个女人略显沉着冷静的声音。两个声音紧密往复了几个回合,车就在男生的注视下开走了。那男生站在原地良久不动,看起来仍然没有走出刚刚的情绪。 原来是吵架完出门追人,挽回失败后不欢而散了。袁行凛安静围观,原先的气愤此刻被好奇心冲淡了不少。回想起刚才擦肩而过的时候,对方的脸上好像还有哭过的痕迹,是被女友分手?或者跟家长发生争执?可就算是这样,也不能冲别人身上撒气不是?他摇头发出一阵老成的感慨。原本还想着等对方走过来理论一番呢,现在看来,自己这时上去无疑是给对方添堵,搞不好还会被当作发泄对象,属实划不来。 肚子再一次催促式地发出难忍的轰鸣,袁行凛叹了口气,弯腰捡起一堆浪费了的粮食拿在手里迟疑。他甚至真的思考了一下是否还有洗洗再吃的可能,却终于还是咬牙将它们甩进了垃圾桶。白天他曾看到有人在这附近遛狗,狗大概也会在附近撒尿,捡来吃对他心灵的伤害还是有点大。只能自认倒霉吧,饿成鬼了。 门外路灯下目送车子消失的人低头站了好一会儿,才转身往回走。他这次走得很慢,走到形同虚设的门禁处,突然看到一个男生的背影向家属楼跑去。他这才想起,自己刚才好像是把谁的东西撞掉了一地,但远处的地上也已经什么都没有了,他于是重新沉入刚才的情绪,也走进小区。 今天是一个特别的日子,因为他的妈妈终于从外地回来了。然而,一顿他期待已久的团圆饭还没有正式开始,就被她工作调动、明天就飞往荣城工作的消息彻底破坏了。外调机会是杜芮自己主动争取到的,为的是在自己的事业上能有所突破并取得进一步发展。 所以大概就是因为这个消息,她才会主动回来告知自己一下的吧,陆一鸣想。 “我希望你可以理解,一鸣,”消息传达完毕,杜芮抛出简单而常规的一句话。 他当然必须理解。在很久以前与他那位没有印象的父亲离异后,杜芮就开始了几乎是对他不闻不问四处奔波的职业生涯。就是因为理解她的艰辛,他懂事地尽全力管理好自己的所有事情让她满意,不愿给她增加工作之外的任何负担。然而他毕竟也还是个有血有肉的需要被关心呵护的少年,也渴望来自家人的温情。杜芮却一而再再而三地忽略这点,甚至不会向他表露半点哪怕是伪装出来的关爱。 他安静坐着,盯着蛋糕上边上一圈线条均匀、形状饱满的奶油花。由于两人见面基本无法赶在陆一鸣生日的时间点上,杜芮每次回来基本上都会买一个蛋糕作为一种仪式性的补偿。他不明白为什么自己会抑制不住地想要对她发起一通控诉。或许是杜芮太久没有回家了,又或许是高中生活枯燥又繁忙,让他感到些许脆弱。本来,他们为数不多的相聚就总是因为杜芮的临时任务而取消,现在她又要去更远的地方了,他无法想象两人往后每年还能见上几回。 他听见自己孩子气地埋怨道:“你就不能维持现状,偶尔关心一下我的感受吗?” “我什么都不缺,你现在的经济条件也已经不算差了,你不用把自己赶得更紧。” 没有人可以忍受无止境的自我克制,特别是在这种久别重逢的重要日子,面对的是他最亲的家人,就是想要撒着娇挽留她,想要试探她是否可以为了自己放弃一些在他看来并不那么重要的东西。 杜芮神色疲惫暗淡地坐在餐桌前。儿子过分懂事,所以才会一直沉默忍受,但是自己同样不能轻易地说放手就放手。特别是在这种物价飞涨、工资原地踏步甚至只减不增的大环境下,存款永远不足以应对变幻莫测的局势,她也因此无法获得任何安全感。 她思索着如何组织语言安抚陆一鸣,但现在能说的话无非是好好读书,等你考上大学……考上大学又能改变什么呢?甚至可能会将日渐成熟的陆一鸣从她身边推得更远。在陪伴他这件事情上,她永远无法做出承诺,唯一能做且她认为有意义的事情是一笔笔地向他的银行卡汇款。 她站起身走到陆一鸣身边,开口缓和气氛,并做出简单的设想:“等我到了荣城,就试着看能不能把你也转学过去,在那边参加高考、上大学。我尽可能让我们以后可以经常见面。”她把手搭在陆一鸣肩上,等待他的理解。 “我根本不需要你帮我做什么。大学我自己可以考,学费我以后也可以自己挣,你也不用为此去到那么远的地方,”他说着说着,突然感到无比心累,他只觉得作为母亲的杜芮尽管就站在自己面前,也完全不会重视他当下的任何感受。于是他收起方才那番有些可笑的恳切态度,自暴自弃道:“反正你只是来通知我的。你想走就走,我无所谓。” 杜芮望着他,她今晚的确要立刻动身去荣城。这不是个能够休假的时间,明天她除了到分公司报到,还要立马主持一个会议。她对儿子的这种带着情绪的妥协习以为常却毫无办法,也了解他这样的言行大都属于一种适当的发泄。她同样习惯了把冲突高效迅速地平息下来,便强行收尾道:“那我们一起把蛋糕——” “不用了,你走吧,我还有作业,”陆一鸣冷漠回答。 杜芮感到他今天似乎带着比往常更多的不满情绪,但既已进行了一系列发泄,就应该会渐渐恢复理智。因此,她没打算继续解释什么,她一向不善解释,而时间更不允许她在结局已定的事情上毫无效率地绕来绕去。她从沙发上拿起皮包,叮嘱他记得把饭吃完,便同他简单地告了别。 接下来就是袁行凛撞上的那一幕。 陆一鸣掏出钥匙开了门,看了眼一桌子没怎么动的饭菜和蛋糕,便沉默地走回卧室。脸突然绷得慌,还痒。他伸手抹了一把,摸到下巴底端一排半干不干的泪渍。 作者是早期社畜还在驯化中,文风可能未老先衰了朋友,阶段性弧长但尽量日更。食用愉快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第 1 章 第2章 第 2 章 Chapter 2 陆一鸣坐到自己位置上的时候,班里的人有一大半还没有来。他昨天夜里老是做梦,一会儿是同学们陆续被扔下悬崖,一会儿是考试怎么写都写不对题,后来朦胧中还梦到了他在跟杜芮在学校食堂庆祝生日,点了十笼包子。早上醒来脑子里一团糨糊,没什么胃口,他简单吃了两口生日蛋糕,就来上学了。 后排有人用电视剧里难民一样虚弱的声音向他求助:“学委,行行好,数学作业借我看看吧。” 求助者张添其实并不虚弱,甚至还趴在自己的作业上吃着少半个煎饼果子,那面酱烤肠的混合热气在整个教室弥漫。黄灿灿在他旁边捏着鼻子推搡他赶紧吃完。 张添招架道:“赶紧帮我递一下,给你创造一个跟一鸣近距离接触的机会。” 黄灿灿白了他一眼。她的座位挨着过道,对面靠后一排的外侧就坐着陆一鸣。她迅速起身来到陆一鸣座位旁边,接圣旨一样接过作业,还不忘吹捧道:“学委你的字太美了,每一笔都写在我的心上。” 陆一鸣看着她的一双笑眼,迷迷糊糊点了个头。 “嗯?我这题不是得二倍根号三啊,”黄灿灿打开陆一鸣的作业本,盯着上面的某一个得数道,说着走到桌边,翻开自己的本子准备改写。 “你快别磨叽了,赶紧让我也看看,快打早读铃了我一个题都还没写呢不要独享!黄灿灿!” 陆一鸣低头看书,身边有人走了过去,带了阵风把他的书吹过去好几页。这人的感觉熟悉又陌生,身上的衣服,还有那双鞋,好像在哪里见过。他难得回头看了一眼,发现那人好像昨晚…… 他们班昨天下午来了一个新同学。陆一鸣对新同学没什么印象,因为对方来的那个时间点,他刚好到教务处领体测成绩单去了。班主任让袁行凛做了简单的自我介绍,并给他安排了座位,这趴就很快过去了。陆一鸣回来以后,全班仍在安静自习,他只是听同桌刘昭小声说后排来了个转校生,有点冷帅,以前是附中的。这么一回忆,他才反应过来,昨晚与他相撞的有点像是这个人。 好像就是这个人。 转校生袁行凛进教室的时候就看到陆一鸣了。他来以后,基本只关注以自己为圆心向外一米的范围,这班人他一共也没看清几个。但陆一鸣不同,袁行凛昨晚被动主动地、远远近近地接触与观察过他,因此即使他现在不声不响地坐在人堆里,也仍然显得比较扎眼。不过,昨晚他穿着常服,还红着眼发型凌乱,跟现在那个中规中矩淡定冷漠的货差别很大。 袁丛凛没打算理他,他对这人没啥兴趣,感觉和自己也不是一个世界的。何况昨晚吃饱喝足后,他基本把与对方相撞那件不快的事忘干净了。 一觉醒来,他还觉得自己好像也没有那么凄惨了。不就是转了个学吗,而且周边这陌生世界突然让他产生了一种告别挚友、背负责任独立前行的成就感。他坐下来,感受到了手机的震动:他刚刚告别了的挚友Mary跟他约这周末来他住的地儿参观参观顺便涮菜,问他用不用带一个锅。 袁行凛下了早自习,跑到厕所的隔间给马力川打电话。他原本想在座位上打,但这两天他观察了一下,周围同学好像没有谁明目张胆地在教室打过电话。更何况新的同桌是位人美心善的女孩,袁行凛跟她聊过两句,对她印象不错,当着她的面约狐朋狗友,自己也比较放不开。 去走廊打就更不合适了,他们年级这位姓黄的主任一有时间就会在那边巡逻囚犯一样来回转悠,没扎头发、没穿校服或者校服上写字这种屁大的事都要被他揪出来教训,这种热衷搬弄权势的人他一点也不想招惹。 “我下午要先回家拿东西,你们什么时候来,”他打开一个没人的隔间走进去关好门,同时开始小发牢骚,“你这么多天了才想起给我打个电话是吧?” “不是,你周一早上还在我后面坐着,凳子上热气都没散呢。我们这几天不是一直随堂小考呢吗,而且你不是在规整你那没有门的新家?对了你们学校上课让用手机吧?你周六回新家吗?我们上午还是下午去啊?周日去是不是比较好啊?” 马力川连珠炮一样在电话另一边问,突然压低了声音道:“班主任巡查到后门了我先不说了啊凛,周日等我爱你呦。” 他什么答案都没有获得就挂了电话,没几秒又发来一条语音:“强强昨天骑电驴的时候车把手蹭人家的汽车上了,人也差点撞上去,其实没啥剐蹭,但协商以后还是赔了八百,回家又被他爸律了一顿。” 最近怎么都撞来撞去的,袁行凛听着,突然又想起了自己的奇遇,便也开始对着话筒低声录起了语音:“昨天半夜我也在小区门口跟一个男的撞了,那个货撞完我还上手使劲扒拉了我一下,差点把我扒拉得整个人都摔出去。而且他之前那一下撞得我眼冒金星手里的夜宵全掉了,我差一点就饿死在楼下了。我那个刚咬开的包子还掉了我一脚的馅。然后今天上学我才发现他竟然还是我们班的。” 他讲述着自己的不幸遭遇,突然把自己讲得玩心大起,添油加醋地说完了满满当当的两条六十秒才满意地拉开了隔间门,然后立刻僵住:陆一鸣站在不远的地方,正转头朝他看过来。 一种尴尬的情绪瞬间笼罩了袁行凛。 对方显然是听到了他清洁跌宕的悲惨经历,如果刚才还不能确定他在说着谁和谁的话,现在两人对上眼,就毫无疑问地明白了一切。袁行凛当即很想面带微笑地退回隔间,装作若无其事地关好门。这下搞得,当时不正面解决问题,却在背地里跟人茶里茶气地议论,这让他觉得自己在别人眼里显得非常斤斤计较,一点也不坦荡。他站着没动,而陆一鸣不知道在想什么,也仍维持着这个姿势没动。一旁进出的同学见两人如此,目光都新奇而好事地往他们身上逡巡。 袁行凛的大脑开始飞速旋转:现在如果若无其事地打个招呼,很有可能会给自己树立起一种贱嗖嗖的便宜人设。相比之下,沉默地离开反而比较合适,毕竟我认识你吗?你看我干什么?你还搡了我我都没怎么的。于是他下定决心,准备迈腿离开。 手机刚好进来一条语音,他保持着若无其事的状态经过对方,同时自然而随意地按下收听键,马力川那洪亮的声音伴随着那边嘈杂的课间背景音就炸弹一样轰了过来: “我去这※@#些许惨啊凛,你怎么这么快就混得跟个叫花子似的?那那傻×怎么样道歉了吗?向你跪地求饶还是跟你干架或者请你吃饭然后你们从此不打不相识了?极富戏剧性的一幕啊你不要告诉我你——”袁行凛哔地终止了语音。 …… 袁行凛转身看着陆一鸣,四周陷入死寂。此刻他甚至还因为刚刚的行动从隔间来到了对方的面前。可能是油和醋加得有点过量了。 “呃,”他挠了挠头,“我不——” “对不起,”对方突然开口说了句。 突如其来的道歉? 袁行凛感觉自己尽管不是极i的一类主体,但此刻却着实是有点社恐在身上的,这个反应不在他的预料之内,他自然也没有设计应对措施。他以为陆一鸣会直接一言不发地走人,自己便能够继续对马力川写小说一样讲述这人多么多么高冷不近人情。 陆一鸣的这个举动瞬间就让袁行凛觉得自己戏多且非常胡搅蛮缠。对方本来也是在情绪激动的情况下才做出这种事的,而且肯定也被自己撞疼了,现在却还要这么郑重地先给自己道歉。 他瞬间恢复了现实生活应有的正常状态,解释道:“没有,我就是拿这事来跟朋友卖惨的,昨晚我本来就跑得太快……” 他想了想,又小心翼翼补充说:“我们平时……也会互称傻×的。” 陆一鸣的那张脸还是没有什么表情,听完他的话,便也对他解释自己:“昨天我心情不好,有点没控制住,放学或者回头我……请你吃饭。”说完,他没等袁行凛回答,就转身回教室了。 唔,大概因为碰掉了自己的晚饭才有此发言吧。袁行凛回忆着他昨晚声音颤抖眼角通红搡人那个劲儿,还有后来低头与人委屈辩论的样子,觉得自己大概还是对昨天的那种真实模式先入为主了,现在这高冷寡言且恪守分寸的样子多少有些单薄与陌生。 马力川等了很久都不见对方回复,上课铃已经响了,他一边查词一边把手伸进桌兜里点开一看,凛:“我谢谢你。” 李雅雯看着同桌回到座位,问他:“你是出去打电话了吗?” 袁行凛点点头。 李雅雯说:“班主任不管这个的,只要不被黄主任看到,且上课不掏出来,一般就不会被没收。”李雅雯看他望着四面的摄像头,便继续道:“摄像头里如果没有红色灯点,就是没开。而且听说主任不喜欢看监控,别的老师也不怎么管。” 袁行凛终于放下心来,点头说:“嗯,谢谢。”他突然又想起了什么,问:“对了,不是刚分的班、排的座位吗?怎么有那么多都是空着的?” 李雅雯说:“应该是转学的,据说我们学校转来转走的人都有不少。” 袁行凛听了,继续点头哦了一声。任课教师已经走上讲台,他把课本掏出来,枕着左胳膊肘歪在课桌上。这个姿势慵懒舒适,带着一种淡然的帅气,是他做任何事情的惯用姿势。小学开始他就是这么歪在桌子上写作业的,沈捷如给他买的背背佳穿来穿去,照样束缚不住他这风骚的走位,顶多只是把他腰板绷直、呈三十度角斜搭到写字台上,像块三角板。这常年的三角板坐姿也导致他现在两只眼睛一只近视,一只远视,虽然除了一边视野相对狭窄之外两只眼轮休切换自如且不用戴眼镜,但视力不好的那只单独使用时,远处的东西就模模糊糊看不太清楚。 他就这么歪了一整天,其间英语老师抽人造句,点到陆一鸣时,他还竖起耳朵仔细听了一下:发音不错,声音好听,如果没有昨晚和今天厕所的戏剧性邂逅,这温和的嗓音绝对会让他在心里给陆一鸣加分,还会为他赢得一个帅比之凝视。之前不怎么注意,现在想想,他觉得陆一鸣长得鼻子是鼻子眼是眼的,是一种偏点儿清秀的帅气。再配上那磁性的嗓音在你耳边低声造句,应该能让很多女生为他尖叫。袁行凛想着,环顾四周,见班上女生无一例外地低头盯着书本,有些惋惜地叹了口气。他换了条胳膊继续枕着,转而思考待会怎么轻描淡写且不失礼貌地拒绝同陆一鸣一起吃饭。 这是个周五,学校除了高三年级外,没有晚自习。袁行凛下课后打算先回趟常春苑放书,再带个小箱子打车回家。从这里到老城区的家,直达公交七拐八拐得晃一个半小时,这会儿还是放学高峰,他拖个箱子坐公交肯定得跟各种年龄的乘客在里面挤。 下课铃还没打完,就有人憋不住地往外冲,被走廊上的黄主任远远地训斥。周围的同学陆续离开,李雅雯也走了。陆一鸣的座位就在前面,与他隔着一排。袁行凛只把东西依次装进书包拉好拉链,坐着没动。直到听到陆一鸣开始收拾书的窸窣声响动,他才站起来提着书包走至他身边道:“今晚我赶车回家,不用破费请我了哥们,下周见。”陆一鸣看着他想了一下,点了点头道:“下周见。”袁行凛就先他一步从前门走了。 他返回常春苑,刚开门扔下书包,沈捷如就打来了电话:“凛凛啊,在哪呢?” “在新家收拾东西呢妈,一会儿就回去。” “瞧我这时间拿捏的,”沈捷如在那边啧啧得意,“情况有变啊,我叫的搬家公司明天上午就把一些家具搬过去了。你今晚在那边自己吃点饭,明天请你吃沈大厨的饕餮盛宴。” “这么迅速?不是说下个月才搬吗?” “下个月搬你就饿死了,”沈捷如笑吟吟道,“要用的家具也不多,赶紧一下子搬过去,咱俩都心静了。” 袁行凛道:“那我今晚不拿书包过去和你一起收拾,明天再一起过来不就行了?” “就没啥可收拾的,明天叫搬家公司就行。菜我也买好了,你不用再来回折腾,好好在那边待着等我,”沈捷如道,“什么体贴的宝贝儿子!” “好吧,”袁行凛道,“那我爸呢?明天不来吗?” “他去参会了,刚出发,不用管他。” 袁行凛聊着电话,心里有些微愧疚。沈捷如搬到这边,无论是上班还是去跳广场舞,都更加不顺路了。为了自己考学的事情舍弃休息时间和兴趣爱好,搁他他肯定会觉得非常疲惫,还会心塞。他咬了咬牙,在他妈即将结束聊天时说:“妈,你其实不用把家具啥的全部搬过来,我自己住这儿吃我们食堂其实更方便,你就偶尔来探视一下我就成。过两天我就完全适应了。” “你别操心了,你就安心上你的学。家嘛,总得布置得有个家样不是,还得在那待两年呢。我过去适应几天,把房门装好,”沈捷如说,“然后考察考察,没准还能在那边搞一个什么广场舞社团做大做强呢。” 袁行凛应着,又听沈捷如叮嘱了几句别的,才安心挂了电话。想到这周末先是沈捷如来,再跟狐朋狗友嗨,就像先前一样安逸,他又重新兴奋起来。往后的学习任务虽然会越来越繁重,但只要环境条件足够治愈,他觉得自己应该也会渐入佳境。他换下校服,重新下楼开车,准备到校门口附近先解决晚饭。 一中门口这块地方比常春苑那边热闹多了,附近店面虽然规模都不太大,但分布密集且内容相对丰富。学校北门外更远一点的地方还有一条时开时不开的小吃街,烤串油饼豆腐脑凉皮羊肉泡馍,这都是袁行凛这些天骑车绕来绕去的新收获。 现在是饭点,高一高二还有初中部的学生也都放学了,道路上有些拥挤。袁行凛进了一家餐厅,要了一个大份地三鲜盖饭加卤蛋。端着餐盘四处找座,一眼又看到了陆一鸣。可巧对方也正好看过来,既然看见了,之前又跟人家说自己要回家才没有一起吃饭,他觉得自己应该坐过去再解释一下。 陆一鸣面前搁着裤带面和一碗蔬菜粥,面已经吃得差不多了。袁行凛端着餐盘在他对面坐下,自觉开口道:“本来今天打算回家拿点东西的,结果刚刚我妈打电话说她明天要过来,让我不用回了。” 他突然想到了什么,问:“你家也住常春苑?” “嗯。” 陆一鸣话少得出奇,气氛就略显尴尬。 袁行凛搅拌着米饭自我介绍道:“我是从附中转过来的,昨天刚住过来——” 他说到一半,突然顿住:提起昨天,就该提起那件事,然后就有可能聊到事情的各种缘由。虽然他的确好奇对方那天到底是怎么了,车里那人是谁,他们之间发生了什么之类,但问出这些问题无疑是在窥探别人的**,更何况自己对于陆一鸣而言,还是一个不那么顺眼的陌生人,上来就这样瞎打听,就更加失礼了。袁行凛于是不再继续说话,低头扒起了饭。 “昨晚和我妈吵架,着急追出去,就没顾得上跟你道歉还推了你,抱歉,”陆一鸣说。 “哦,没事没事。我……我当时写完作业快饿死了,”袁行凛赶紧也从自己身上找原因,并把话题往自己身上拉,防止旧事重提勾起令对方伤心的往事,“结果我出来找饭,几乎是一家开门的熟食店都没有,家门口那地方晚上是真荒凉。” “学校附近还好,但通常到了十点就关得差不多了,”陆一鸣说。突然心想昨晚你要是去我家,倒是有一桌饭菜管够,还有饭后甜点奶油蛋糕。 袁行凛点头,小心问:“你是一直都在这边住吗?” “高一才搬出来的,初中住校。” “哦。” 两人中间的空气又变得安静,袁行凛发现这人说话能省则省,你说他没有跟人多聊一下的**吧,他又会毫不遮掩地跟你摊一些牌;说他坦诚会社交吧,他又过分吝惜文字,而且脸上一点多余的表情都没有。反正饭也快吃完了,刚刚认识就能聊这么多,对自己而言也已经非常不容易了。袁行凛想着,以最快的速度吃完了剩下几口。 陆一鸣坚持买了单,而后两人一前一后往店外走。 “对了,”袁行凛指着手机屏幕上的取件信息问,“你知道天驰驿站在什么地方吗?” “出了常春苑东门往右走一百多米,有一排店,”陆一鸣说,“天驰是最靠后那一家。” “谢谢啊,”袁行凛道,他看到对方也在他身边不远的地方开自行车,问“你回家吗?” “嗯。” 途经超市,陆一鸣要拐弯买暖水瓶。他此前从没注意过暖水瓶底部的螺口结构,以至于感受到那晃动的瓶底,还以为是消耗型产品自己到了寿命。结果就在昨晚他在厨房倒水,刚提起壶身,壶底便带着银色内胆一起摔得稀碎。好在里面没剩多少热水,否则他的脚可能多少要被烫出一两个泡来。 袁行凛则打算骑车去拿快递,两人便在超市门口分手。 沙发没到,他车前夹着灯,后座带着地毯晃晃荡荡地骑回到自家楼下时,不知道第几次看到了车筐里立着个粉色暖水瓶的陆一鸣。 今天这是个什么操作?系统强行推送好友并强行提供机会增进感情吗? 不过这位好友的审美的确标新立异。待他走近,袁行凛看清了那瓶身上铺满了五颜六色的斑点和卡通图案。从两人分别到现在已经过了十来分钟,他应该是选了挺久。他们刚刚在餐厅时,他把一碗面吃完大概也花掉了不少时间。这货在脱离了学业与烦恼的情况下,浑身又散发出一种不紧不慢的松弛感觉,宛如一只树懒。 “要帮忙吗,”树懒主动开口,缓缓问。 袁行凛还没张嘴拒绝,手一滑,灯杆差点掉到地上。陆一鸣便把车放12号楼前面的车棚,走过来接过那根灯杆,又顺手在车屁股上夹着的地毯卷上扶了一把。等袁行凛锁好车取下地毯,他才一心一意拿着那根落地灯杆说:“帮你送回家?” “呃,你把它递给我试试,应该能拿得了,”袁行凛不想给对方带来太多麻烦,伸手欲接,但是这套行头连灯罩带底座还有一团电线加开关,糊在报纸里被透明胶带缠得光溜溜的,没有丝毫卡手的地方。他左臂夹着地毯,腾出右手握着陆一鸣手上的灯柱,却怎么也夹不住那坨奇形怪状的东西。 陆一鸣便又接住那包乱七八糟的配件道:“你住几楼?给你送上去。” 新同学由生人勿近变得乐于助人,让袁行凛倍感温暖。毕竟这是他来一中以后正经认识的第一个朋友,虽然产生交集的方式奇特而频繁。 客厅空荡荡的,光洁的乳白色地板砖被落地玻璃透过来的傍晚温馨的橘色光线,透过窗户,可以看到外面马路对面那家24小时营业的便利店,道路上不时有零星的大小车辆经过。 陆一鸣站着看了一会儿,依袁行凛的招呼跟他走进他的卧室。临街房噪声比较大,沈捷如便让袁行凛住在面向小区的次卧。这栋楼是新盖的,户型跟这片住宅里的老式房不太一样,窗户都是小飘窗,就弥补了面积稍小的不足,显得文艺又温馨。但现在还不太温馨,只潦草地挂了一根简易窗帘杆和一块随意的素色棉布,随时都有砸到头的危险。卧室内也基本没有任何陈设,只有新买的实木床看起来很舒服,小巧的木质床头柜上搁着一只简单的深灰色玻璃杯。 袁行凛放下地毯,看着白乎乎的门洞挠头说:“我刚搬来,还啥也没弄。” 陆一鸣点头道:“东西少了视野开阔。” 袁行凛打开储物柜,拿出两盒酸奶,递了一盒给陆一鸣,问:“你家在几号楼?” “11号楼中单元4楼。谢谢,”陆一鸣接过酸奶,11楼就是在12的后面的那栋。从袁行凛的卧室看过去,可以看到四楼那户的亚麻色窗帘。 他继续道:“那我回去了。” “嗯,”袁行凛跟着对方一起走到门口,有些不好意思地说,“那个,今天谢了。”他其实还想多说一句上午还有昨天的事,别往心里去。但他觉得陆一鸣肯定已经忘了。 陆一鸣道:“不客气。”便转身下楼了。 12号楼下临街的方向是一条宽道,车棚与小区外的街道隔着花带和白色雕花铁栅栏,栅栏内是一排高大的杨树。袁行凛走到落地窗边,视线越过树木俯瞰栅栏外人来人往的黄昏街道。这一天零散地接触下来,他对陆一鸣的印象不断变化。虽然对方看起来疏离,却并没有他原先想象的那样不近人情,相处起来反而让他感到意外的真诚。 陆一鸣很快出现在楼下,推着他那辆装着斑点暖水壶的自行车往后面去了。他便也走回房间,蹲下来拆起了快递。 第3章 第 3 章 Chapter 3 自打来了常春苑,袁行凛发现居住的楼层越高,噪音真就越大。早晨不管是外出锻炼的老年人闲聊声,还是众人围着煎饼摊前的各种叫嚷尽管嘈杂,但音量都还算能被接受。可半夜就不同了,这两天他每晚都能听到醉汉在路边嚎叫的声音。 此外,由于小区门口这条大路一到晚上就人烟稀少,还有一批机车狂人专挑十一二点到一点这段时间来这儿飙车。同样是马达声,坐在车上听可能觉得拽酷拽酷,但对于刚对付完作业困成了狗即将进入梦乡的人来说,那日日日日的声响异常突兀且刺耳至极,让人抓狂到想要连人带车给他踢进沟里。更何况家里现在每个房间都还没装门,家具也少,噪声不仅能够毫不费力地穿透一层单薄的玻璃窗进屋,还会在空旷的房间里逡巡,为自己增加丰富的回音音效,逼得床上的袁行凛除了安分佩戴耳塞之外毫无脾气。 他把一切收拾停当之后,又挑着会写的题目写了一会儿,迫不及待地爬上地毯打开了电脑。今天是周末,别的就先不学了,前段时间看了本小说,刚好找来改编的电影拉一拉,同时也能等过了飙车的时间,天地万物变得安静以后再去休息。 手机突然响了。屏幕上显示出穆寒的名字,袁行凛立刻关掉音乐接了起来。对他来说,这是一个久违的称呼。 “喂,哥。” “阿凛,”对方清润的嗓音响了起来,“好久不见,听沈阿姨说你转到一中了。” “嗯,才正式上了两天学,”袁行凛在惊喜的同时,也在心中感叹他得到消息的速度之快,“好久不见,哥。” 穆寒的声音里带着一点淡淡的笑意:“怎么样,新学校还适应吗?” “还好,挺适应的,”袁行凛说。的确可以说是还好吧,孤单无聊,又带点戏剧性。 “哥,”他问,“你最近怎么样?你们什么时候放假?” “快了,十二月份我要回趟新城,到时候去找你。”对方的声音仍旧温和而令人向往。 袁行凛握着电话,盯着电脑屏幕上初始字幕出神。尽管与他形影不离的时光早已悄然流逝,但穆寒作为别人家的孩子,优秀与温柔的典型代言人,一直是他童年到现在深深仰慕的对象。穆寒温简单讲了一些自己的近况,又让袁行凛代为问候他的父母,聊天就要结束了。 最后,袁行凛问:“哥,你的微信号是你电话号码吗?”他知道答案是否定的。自从微信普及以来,他曾试着通过搜索id的方式添加他,但搜出的那个浮夸的墨镜头像,绝不会是穆寒本人。 穆寒果然回答:“不是,你的微信号是不是也不是本人号码?我用短信发给你。” “好,”袁行凛握着手机,心里有藏不住的喜悦:不管穆寒在新城停留多久,他们能够重新见面,就是一件无比幸福的事。 周六一大清早,袁行凛被沈捷如的电话声叫醒,“凛凛啊,我到楼下了!” 沈捷如在楼门口指挥搬家公司帮忙从货运车里抬出家具,看到惺忪着一双睡眼走出来帮忙拿东西的儿子,心疼地问:“怎么还有黑眼圈?昨晚熬夜了?” “没有,”袁行凛有意识地掩盖了的确熬夜的事实,对沈捷如道,“十二点前睡的。” 沈捷如把手里的菜递给儿子,又把拿的几袋不重的衣服塞在他怀里,道:“好了好了,拿着这些就行了,上楼补补觉。” 搬家公司走后,又来了装修的师傅,把三间卧室一个卫生间的门都安好了。家里恢复了原先的平静,袁行凛一屁股坐在沙发上,环顾有了些许人气的客厅,心里升起更多暖意。 锅碗瓢盆也已基本就位,沈捷如开始摆弄着带来的食材准备午饭。她带来的大包小包还堆在地上,袁行凛便起身把他们一一打开分类归位,然后抄起扫帚把整个房子打扫了一遍,又找了一块崭新的刷碗巾对着家具一通狂擦后,躺回沙发安逸地等饭。 厨房里窸窣乒乓地发出声响,沈捷如还开心地小声哼起了歌。袁行凛凑过去,见案板上捯饬好的虾蓉和虾仁各占一盘,鸡蛋清面包屑井然有序地放在一边,一堆洗净的整虾听话地躺在旁边的玻璃碗中。沈捷如做起了他最喜欢的虾饺和虾球。 “妈你这是买了多少虾?感觉今天就光吃虾就能饱。” “是吧?是不是感觉很久没吃过了?我打算各种做法都尝试一下,”沈大厨得意起来。 “嗯,看见生的就已经饿了,”袁行凛说着,随手搬了个小板凳,往旁边的矮几跟前一坐,伸手要帮忙。硕大的虾仁扔在鸡蛋清里一涮,再去面包屑里打个滚,就可以放在竹木筛子上等待油炸。沈捷如正在包她的虾饺,一眼看到袁行凛的动静,赶紧嘱咐:“不用不用,你先放着,我还没腌够时间呢!” “那我洗个菜。” “我儿子今天怎么这么勤快,”她笑得很开心,随即关切道,“不是说十二点才睡吗?再去睡个回笼觉,这儿不用你,乖乖等着吃就好。” 劳动被叫停并被强行推出厨房,袁行凛掏出手机,看到网购沙发到了。 穆寒曾有一个观点说,学习时如果中规中矩坐在书桌旁边,气氛就太过严肃,不利于思考和记忆;相反地,歪在沙发上、床上甚至地上做事,则可以使心情放松、肢体舒适,学习效率自然更高。 他在一中读书的时候,袁行凛总去他家玩,见他学习时基本不会坐在写字台前,而是愿意窝在房间里的任意角落,就着落地灯非常有情调地背书做题。袁行凛则是就着穆寒的写字台看他做事,自己也能在他的影响下全神贯注地读会儿小说。 穆寒夹着书页的手指修长洁净,颜色像古希腊的大理石雕。那只手多数时间里没有什么大幅度的动作,不过,偶尔也会抬起来捋一下遮住额头的碎发,舒展一下五指,袁行凛捧着书不时窥望,心中总是充满诗意的赞美。 一切收拾停当开饭的时候,沈捷如突然也想起了这件事,道:“对了,上周听你程阿姨说他们这个春节要回小寒他姥姥家过年。” “在新城过年吗?过完年吗?” “嗯,应该是年后才走,”沈捷如道,“一晃小寒都大二了,那几年你放学还老去他家写作业。你看,你现在转眼就也要高考了,真是光阴似箭。” 她吃了两口饭,又叹了口气道:“只是你程阿姨搬家以后,就一直没机会见面。有的时候外面的世界虽然不错,但在家也蛮好,不仅舒服,而且能和家人朋友天天见着,尤其是对于我这种恋家的人来说。唉。” 沈捷如说着说着突然感慨起来,继而开始向自家儿子表明立场:“所以放轻松,以后你考到你爸的学校继续跟我们混,或者志存高远继续往外飞,你妈我全都支持。” 袁行凛随沈捷如,也是偏恋家且极重感情的一类人。但比起江城、津城那些地方,新城的工作机会仍然相对较少,本科毕业后如果不打算继续读书,可选择的地方必然不会很多。虽然他知道自己现在几斤几两,但……穆寒上学的城市大学很多,那里也是他一直想去的地方。 袁行凛道:“我感觉我这样的大概率得跟着你俩混了妈。不过还有一年半的时间,也还能再挣扎观望一下,万一受哪位高人指点突然开窍有了提升,说不定真能出去见见世面。” 沈捷如听他这番带点玩笑的理智发言,笑得轻松而欣慰。 午饭过后,袁行凛站在卧室窗边向外远眺,突然看到对面亚麻色的窗帘后,陆一鸣坐在书桌前翻一本书。大周末外加大中午,他这卷王行为着实令人有些惭愧。陆一鸣在休息的当儿抬了一下头,也看到了这边远眺的袁行凛。袁行凛担心自己被当作偷窥狂魔,马上坦荡地冲他挥手,对方顿了顿,便也抬手向他浅打了招呼。 放下手后,袁行凛便感到有些空虚和无聊,他坐回沙发里,随手拿起了一本题,也试图找到一点学习的状态,毕竟明天仍旧是吃喝厮混的一天,从现在就开始放松或预热,多少有点浪费生命。然而,饱腹状态下的消化运作阻挠了注意力的集中,他揣着书,不知不觉就眯着了,直到马力川的电话把他惊醒。马力川对他兴致勃勃地预告:“凛,我老姨来了,我明天带我妹一起过去啊!可能还有她同班一个姐妹。” “胡茵来新城了?” “嗯,来上画画课。成绩不大行,年初就决定走美术了。我姨父最近给他找了个老师教她画画,说来话长,我就是先通知你一下。” “挺好,我知道了,”袁行凛说,“她姐妹有几个人?” “就一个,和她一块来旁听,帮她鉴别兴趣班质量的。人家妹妹长得可美了,画画也好,到时候介绍你认识。” 马力川不等袁行凛接茬,便又开始补充:“我们明天先去接强子拿电火锅,可能比约定时间晚一点,不要太期待哦!”他钢炮一样叭叭一通,就把电话挂断了。袁行凛也活动一下胳膊腿站起身来,窗外的夕阳已经西沉。 他走到客厅,看见沈捷如歪在沙发里打盹,手上松松地握着一本他扔在茶几上的小说,几乎马上就要脱落。他伸手悄悄把书抽出来放在一边,心想沈捷如虽然决定抽出更多时间来陪他,虽然生龙活虎特别能跑,但频繁的两处倒腾于她而言实在太过劳心费神,终究不是科学健康的生活方式,长此以往,她的身体肯定要吃不消。 再说,相比于教学科研任务繁重的袁建廷,自己其实只是在这边读读书、吃吃饭、住住单人套房,周末就能回家,能有多无聊寂寞孤苦伶仃呢?人家老袁就不需要家庭的温暖与家人的支持了?更何况学习本身也是一个人的事,待在这种相对独立的空间里,兴许能够静下心来做成更多事情,说不定真的可以不经意间把成绩再往上提一提,像穆寒一样去上一个更好的学校…… 他这么发呆做梦的当儿,沈捷如醒了,梦呓般问道:“嗯?怎么在这儿蹲着呢?”她起身摸索手机,按量屏幕,发现已经接近七点。 “欣赏你的绝世美颜呢妈,”他说,“咱俩还得聊聊,我觉得你有必要常回家住,偶尔来探视探视我就够了。” 沈捷如问:“这怎么就突然这么地开劝了?心疼你妈了?” “那可不,这儿离你上班的地方远不说,你早上回去指定赶不上公园广场舞。” “而且临街那面还老有噪音,我把门一关倒是什么都听不见了,就剩你被吵得夜不能寐影响睡眠了,你睡眠本身也不好。你看你这全是划不来的事儿,不如赶紧撤退。”袁行凛蹲在她面前,有理有据地夸张分析。 “撤什么退,小孩子家的别老操心家长,”沈捷如揉了一把他的脑门,“而且你这一个人怎么能行?这附近连早晚餐都没得买,以前都有我给你做饭的。现在猛一下换了吃法,营养跟不上可不成。” “我老早就考察好了,我上学路上好几个包子铺呢,这块走读的又少,买早餐也不会排队。晚餐我就大课间吃食堂,多好的条件啊,你跟我爸有时候想吃食堂还赶不到饭点不是?” “而且我白天晚上都在学校,你平时耗在这儿也什么都做不成,”袁行凛继续摆出客观事实,“咱不能为此白白浪费掉宝贵的时间。” 倒也的确如此。沈捷如听着自家儿子的话,有些感动,也着实被他说动了些,但仍然心存顾虑。 “妈,”袁行凛却铁了心地说服她别那么累,摇晃沈捷如的手臂道,“你就听我的放一百个心吧。上个学而已,我又不是那种天天埋头苦读一点时间都没有的人,有胳膊有腿儿的,还有一堆朋友能接济我、找我玩,你不在这儿守着,我可能还会过得更丰富。而且总感觉老袁虽然年龄比我大,但貌似比我更需要组团过日子。” 沈捷如被他逗笑了,重又在他头上轻轻揉了两把,道:“行吧,知道你主要是替我想的,那就听我宝贝的,放养你几天试试,实在不行我再继续过来拯救你。” 第4章 第 4 章 Chapter 4 袁行凛第二天睡了个懒觉。 昨晚他躲过了常规的飙车比赛,却没料到后半夜又被一阵来自楼下马路上的男女对吵惊醒了。那女方一边哭,一边数落着男方的种种不忠行为;男方起初是解释,后来意识到无论如何都已无法博取信任,便开始断断续续地骂人,两人继而对骂起来,似乎还动了手。 虽然多少有些习惯这地方的某些规律,美梦被这样的方式搅扰,实在不是什么令人开心的事情,但这层层递进的吵架也的确让袁行凛的怒意和睡意都被冲淡了些。他安静地躺着,有点无可奈何地关注着二人的进展。 沈捷如当然也被吵醒了。因为袁行凛听到她在吵架进行了一会儿之后,悄悄来到自己的卧室外看了看。袁行凛睡觉并没有养成严格的关门习惯,尤其是在常春苑的这几天,大理石山洞已经让他住适应了。沈捷如见他一动不动、呼吸平稳,才小心翼翼地伸手替他把门关上,回到卧室去。门一关,他房间里的声音就变小了不少。 那争吵持续了约有半小时,其间并无任何人叫停,大约都在床上默默忍着等结束。那两位当事人来来回回重复那点儿主旨,也吵得疲了,一同沿大路离去,声音也随之飘远。躺到大概一点多,袁行凛终于重新拾回睡意,迷迷糊糊进入了梦乡。 因此,他一直睡到了第二天上午九点多。沈捷如知道他今天要跟发小聚餐,而且自己也要到公园排练广场舞,所以早早做好饭、留了爱心便签,就回市里去了。袁行凛洗漱完毕,便开始为接下来的活动收拾屋子准备餐具。 十点左右,楼下街道上响起一阵嘈杂的聊天声,还有马力川那标志性的叫嚷:“凛啊——” 他便打开门锁,倚着门框听热闹。 这栋楼的租户零零星星,五层六层目前除了袁行凛家都还空着。约莫过了两分钟,四楼半冒出马力川那颗浑圆饱满有点自来卷的头,紧接着是胡茵夹杂着麻花辫的头和她姐妹的黑长直头,然后,董志强提着一只电火锅跟在三人身后走入视线。这群人七手八脚拎着买来的大小包蔬菜在袁行凛面前集结完毕。 “凛啊,几天不见甚是想念啊!”由于近在咫尺,马力川的声音如同开了最大音量的喇叭震击着他的耳膜。“茶饭不思夜不能寐的,”他说着,夸张地伸出双臂,被袁行凛抬手挡住直接推进门内:“别扯了,骗鬼呢。” 马力川叫嚷辩解:“是真的,你现在不在我后排坐着,我上课都时常会感到无比失落!” “哦,看你在朋友圈还挺快乐,”袁行凛道。 两人说话的当儿,和胡茵一道来的女孩也走到门口,马力川又重新踏出门框:“给你介绍,这是胡茵的同班同学,王婉婷。” 那叫作王婉婷的女生一头长直发,白皙高挑,把胡茵这种中型萝莉御姐衬得很是小了几岁。她嗓音低低地礼貌道:“嗨,凛哥。” 袁行凛也冲她打了个招呼,让出身体他们进去。胡茵走过袁行凛时,对他眨眼道:“好久不见哥,”复伸着脖子悄声说,“这是我实验中学的闺蜜,漂亮吗?酷吗?” 袁行凛点点头:“挺好的。听说你改行当艺术家了?” 胡茵撇撇嘴:“嗯,成绩不行,干脆换条路走。反正我还有三年呢,为时也不是很晚。” “不晚个鬼,”马力川已经拿着东西在桌上开整了,听到她这句话,劈头盖脸就接茬,“人家学画画的要么有童子功,要么有天赋,你幼儿园那会儿画的红色香蕉和蓝色白菜,还有好些没脖子没手的人物画,你自己都不记得了?也就我老姨和姨父想得开,你就是现学个播音主持都比这靠谱。” “你懂才有鬼,”胡茵回怼,“我那叫抽象的天赋。再说我又不喜欢播音主持,全国人民都拿一个调说话,明明都是年轻人非得故作老成,我搞不来,要学你学。” 她在沙发上坐下,继续抱怨:“上数理化我就更听不进去了,特别是数学。但画画就不会烦躁,我以后也有可能走设计师路线,还可以自己搞网店赚钱呢。” “听不进去你报个文科不就行了吗,你看这两个,哪个不是物理不及格?高考又不考,有什么影响吗?你趁早把你那瘸腿的数学找你凛哥补补,整这幺蛾子劳心费神出力不讨好。” 他凛哥靠在沙发里说:“想多了,我除了英语其他都瘸,后面两年自己都还不知道会怎么样呢。没有一技之长才可怕。” “你看看,他就只剩两年了,再瘸也都不走艺术,”马力川顺势指着袁行凛对胡茵说。袁行凛真的很想找个什么东西塞住他的嘴给他扔出去。他对胡茵道:“不用搭理他,想学啥学啥。” 胡茵用力点头表示赞成。 王婉婷坐在一边拆着食材包装,向马力川提问道:“哥你这么排斥艺术,前暗恋对象不也学的艺术?”这么问显然是功课已经做足,该知道的都知道了。 马力川这个纯情boy在初中时曾有一段隐藏许久情感经历。对方是他同班一个文静温柔的乖乖女,马力川曾通过请教问题的方式与她产生了更多交流,也如愿以偿地让双方的感情增进了些许。他们相处期间,他受到了对方很多帮助,听到了对方更多的倾诉,包括从对方口中得知其喜欢的另有其人。 在那之后他的梦就醒了。她还记得那女生弹得一手好钢琴,初中毕业以后据说去了津城学习音乐。因为这件事,他用玩世不恭的外表把自己伪装起来,用持续不断的单词打卡行为掩盖内心的孤单,正所谓人菜瘾大,瘾大忘我。这个事儿应该是胡茵讲给王婉婷的,可能还很大程度地添油加醋甚至变形过了。 “行,”马力川拿着根萝卜对胡茵她俩指指戳戳地,“交朋友就交同款是吧?行。还把我秘密都泄露出去。” “谁让你一来就讽刺我给我添堵?我上周已经找过老师了,他说现在系统学一点都不晚,还夸我有天赋。而且婉婷比我学得早,她也会教我的!”胡茵端着盆趾高气扬地拉王婉婷去洗菜。 袁行凛环顾一下桌面,说:“我再去买点饮料来,早上起晚了,没来得及下楼。你们还吃什么零食可以想好了发我。” 董志强弄好电火锅,说:“我跟你一起下去。” 董志强今天有点闷闷不乐,虽然不太明显,但袁行凛还是看出来了。不过,在两人没有交流之前,他一直以为是因为之前剐蹭了别人的车,赔钱挨训那件事。 两人下楼,他问:“最近心情不好?” “凑合吧,”董志强说,“有个事想先跟你说。” 他们便没有直接去超市,而是开始沿着家属区的绿化带漫无目的地游逛。走到一处空旷的小广场,董志强停下来,说:“我可能不参加高考了,我要去国外读本科。” 袁行凛点点头,问:“你自己的意思吗?”对方说得有些苦涩,让他忍不住猜想是不是家里逼的。 董志强道:“其实属于我们全家的意思吧,我也没什么态度,无所谓。而且高考我也没有很想考,我成绩也挺没谱的。不过没有高考成绩,可能就得先读一年预科。” “那这也挺好的,”袁行凛说,“出去见见世面,没准有更适合的发展途径呢。” 董志强笑,比平时多了一些温文的气质。他继续说:“凛啊,我原来从来没有过迷茫的感觉,我一直保持缺根筋的状态懒得认真想事儿。但我现在发现,随着不断长大、升学,对你来说重要的人总会在某些点上接二连三离开,最后只剩你自己。而且每人都要忙各自的事,往后的朋友再多,交心的估计也没几个了,这真的很惨淡。所以我现在一点儿也不期待未来。” 他这番感发让气氛变得沉默伤感起来。袁行凛甚至觉得他此刻像极了电视剧里有故事的忧郁主人公,该在手上夹根香烟吞云吐雾。不过烟就算了。他还没成年,但又似乎确已触摸到了一点成年人的核心困境,让他整个人的形象显得沧桑了不少。 袁行凛看着董志强无言以对。他现在基本还停留在自己的一厢情愿里,最远的目标大概就是考个好点的学校,找个稳定的工作,和父母亲友快乐地过一辈子。他相信如果关系亲近的人在同样的地方朝着相同的目标努力,自己这些愿望多少都是能够实现的。 不过自他转学开始,自从他在沈捷如那天的睡颜中捕捉到一丝肉眼可见的疲惫与衰老迹象,人生的整体影像似乎也如董志强说得那样在他脑海中发生了什么改变。他正试图用混不在意的浪漫心态遮掩这些裂变,而对真正的恐惧与无奈避而不谈。今天,这问题再一次暂时地被董志强拎回他的面前,令他重新感到一点茫然无措。 好在两人都认为这类事情并不紧要,仍可留待以后思索。董志强看了一眼身旁愣神的袁行凛,觉得自己刚刚太过严肃了,于是他回归了往日的憨直,故意爆发出一阵轻松甚至有点缺心眼的笑,试图使彼此抽离先前低落的情绪。袁行凛也笑了一下,然后像个智障一样说了一句格外现实而又解压的话:“如果搬家别急着卖房,到时候还能无痛收个租。” 两人离开小广场,朝着家属区门口的超市走去。袁行凛问:“你读书这事跟川儿说了吗?”董志强说:“还没,先跟你说,你比较淡定。还不知道他会有什么反应,不过也可能我想多了。” “那等会儿打算说吗?” “不了吧,找个时间私下说吧。你刚转学,我又说要走,怕他猛一下接受不了抑郁了。更何况今天还有不认识的妹妹在场。” “也是,”袁行凛点头,“不过你看他像会抑郁的人吗?万一人家根本不认为这是个事儿呢,你这搞得,强颜欢笑,欲说还休。” 董志强笑,问:“你说Mary会因为我不用考试而不平衡吗?” “极有可能,”袁行凛道,“反正高考之前任何时间跟他说,都跑不了一顿数落。” 陆一鸣在超市囤周一的口粮,因为涉及面包、泡面、火腿肠、牛奶等好几样,他进来之前特地提了个购物筐。高中生的囤粮无非以这些种类为基础,再根据个人口味酌情添加其他。不过,陆一鸣对那些科技叠满的重口味小零食并没有特别感兴趣。他从货架上草率地拿完两袋切片,转身便看到袁行凛和朋友提个篮,也来到这排货架之间。那两人面上都有点没精打采,但往篮里你一瓶我一瓶地扔着气泡饮料,似乎又是在准备一场快乐的聚会。 袁行凛看到陆一鸣,问:“来买东西?” 陆一鸣:“嗯。” 袁行凛说:“这是我以前班的哥们儿董志强。”然后他对董志强道:“我们学委,陆一鸣。” 陆一鸣点头,与董志强浅打了个招呼。董志强问:“一起去吃饭吗兄弟?” 陆一鸣说:“不了,谢谢。下午有事。”于是双方又匆匆分别。 袁行凛走了两步,似乎想到什么,复折回来问陆一鸣:“你今晚在家吗?” “六点以后,”陆一鸣说,“怎么了?” “那个,我妈昨天做的虾饺,”袁行凛道,“我到时候给你送点儿。” 陆一鸣又愣了一下,刚要说不用,就听袁行凛抢答了一句“不客气傍晚见”,而后迅速移动到朋友身边去了,甚至没给他留下张开嘴的机会。 两人走远后,董志强问:“沈阿姨这是做了多少和虾有关的吃的?” “一盆吧,”袁行凛说,“加上你俩又买的那几盒五花八门的丸子啥的,我觉得我能在楼下摆个摊卖关东煮。” 董志强说:“慢慢吃呗,又不着急,干不掉就放你冰箱里下顿继续。”他还以为袁行凛要将虾饺分给刚刚认识的陆一鸣,主要是因为担心囤粮太多吃不完。 两人终于回到家中,胡茵说:“你们买东西买到西天取了个经吧?菜都快煮烂了,急人。” 马力川在一旁敲着碗嚷道:“说吧你俩,背着我说了什么我不能听的?我在楼上还看到你们去超市前还在广场散了会儿步,这么多年的朋友真的让人心寒!” 他俩谁也懒得正面回应这动辄吵闹的大嗓门,把买的饮料迅速分好,这顿饭就胡乱地开吃了。 聊天内容从附中说到胡茵她们学校,从马力川的情史聊到董志强剐车赔钱,连刚刚认识的王婉婷他追学长的大半年详细经过都被胡茵绘声绘色地讲了一遍。众人听了都问王婉婷:“你看上他什么了?” “不知道,可能是他整体性格是我喜欢的类型,”王婉婷说,“他以前跟我家在一栋楼,偶尔帮我看看作业,我对他有点日久生情。” 马力川道:“妹妹,这就得提醒你几句了。一年了,只暧昧,不回应任何暗示,还和其他女生关系亲密,你说你还坚持个啥?你看看我、我们强、我们凛,哪一个比你那个不靠谱的学长差?哪一个不是人中极品?” 他喝了一口气泡水润润嗓子,继续热情建议:“你跟胡茵以后周末、寒暑假来新城上课或者玩耍,就多来找我们,和我们日久生情,不要在一棵树上吊死!” 胡茵踹他道:“怎么还越说越猥琐了,而且说得容易,你懂个啥。” “行行,你懂。” “我当然懂,这是我闺蜜,”胡茵道。不过她多少对马力川的话表示赞同,也对那学长暧昧不明的态度感到不满,便又开始拉着婉婷与她耳语,继续隐秘地探讨这个话题。 她吃饱喝足后呈现出一种憨态可掬的孩子气来,用力挽着身边脸颊微红、神色有些郁郁的王婉婷不撒手。王婉婷侧着脸听她唠叨,人是真的美丽。一番聊天之后,她已摘掉了刚来时略微高冷的面具,表现出些许温柔。他们这个年龄段的愁绪很容易被不谙世事的烂漫热情与共鸣治愈。的确,似乎没有什么麻烦是永恒的,除了董志强提到的那种。袁行凛歪在那里喝气泡水,不知不觉有了一点轻飘飘的感觉。 “说到凛,”马力川又开始当着一群人的面八卦,“我老早就好奇你为什么这么久都没有谈过一个朋友,这真的很离谱。” “他有过吧,”董志强说,“那谁,什么子绪不是吗?” 马力川摆手道:“那是红颜知己,才不是女友。” 胡茵问:“这名字好熟,我认识吗?” 袁行凛说:“你可能见过一次,我初中跟你们一起过生日的那次。好像是初一。” 胡茵使劲想了想,突然坐直哦了一声:“是那天把你叫出去送东西的女生吗?家在江城的那个,穿的白裙子,很高很瘦,跟婉婷身材差不多的那个?” 袁行凛道:“嗯。”那天其实是马力川的生日,袁行凛由于不太注重仪式感,每年基本都是随便跟着混一点蛋糕,也当自己过了生日。几人当时在马力川的姥姥家吃饭,而叶子绪搬家后第一次回新城,也专门给袁行凛捎了礼物。 董志强托着腮环顾他们,问:“仔细讲讲呗,不是女朋友啊凛?”他曾经一直默认叶子绪和袁行凛两人即使还没确定关系,也迟早都有成为情侣的可能。 袁行凛自己还没说话,马力川就像代言人一样熟练科普道:“不懂了吧?他俩一看就不是那种甜言蜜语的关系,感觉更像啥话都能说的异性朋友。”他继而说书人一样点评:“凛这性子也属实有点冷,十好几年了,什么劲爆的消息都没有。” 叶子绪是沈捷如同事的孩子。袁行凛还处在学前阶段的时候,每逢袁建廷有课、家里没人时,沈捷如就会把他带去单位。叶子绪那时也是同样的情况,两人便在这样的场合认识了彼此。双方家长关系很好,经常小聚,两人同时做过一段小学和初中校友,因此关系较为密切。 王婉婷说:“如果我早一点遇到凛哥,条件又允许的话,我可能真的会追,我真的很吃高冷沉默文艺帅气逼人这一挂的。” 马力川啧道:“你就是纯为了吹他吧,什么好词都用上了。” 胡茵晃她:“现在条件不就允许了吗?趁着他没对象,赶紧放弃你那花瓶学长。” 王婉婷侧头对袁行凛道:“但估摸着凛哥嫌我年轻,感觉他会喜欢比他大的、能跟他强强联合的那种。”谁都看得出她只是开玩笑,实际上还死心塌地惦记着学长。袁行凛冲她举举杯子,两个人丝滑地喝了一个。 电话突然响了,袁行凛低头去看,是穆寒打来的。他连忙向他们示意自己去接一下,起身往卧室走。众人于是暂时搁置了对他的盘问,开始把目标转至董志强。 “哥,”袁行凛接起来。 “阿凛,我大概下周就得回去一趟,”对方说,“下个周末你有时间的话,我去看你。” “当然有,”袁行凛立刻道,“但你是有什么任务吗?怎么突然要提前回来?” 穆寒犹豫了一会儿,如实回答:“其实是因为姥姥下楼梯时崴了一下。” “什么时候的事?严重吗?” “昨天下午,当时就去市医院检查了,是轻微骨折,但需要静养。我妈已经赶去照顾她了,所以我打算周五上完课回去看看。” “那我也和你一起去,周五我们暂时还没有晚自习,”袁行凛脱口而出,随即感到自己这话说得全无距离感,可能有点唐突。不过穆寒大概并未感觉到什么,也没注意到对方后续的局促,说:“我自己过去就行,你忙你的,等我从医院回来再去找你。” “我不忙,”袁行凛坚持着,“我明天真的可以去。” “那,”穆寒浅浅考虑了几秒,答应道,“好吧,我下午五点左右到新城,我到以后,去你学校找你。” 袁行凛放下电话,对姥姥情况的忧虑暂时消散,心中还可耻地生出丝丝缕缕的期待。穆寒要提前回来,说不定还能待过国庆假期。他返回客厅,听到这伙人果然也已经在合计小长假的行程了。下下周三就是十一,人人都想抓住稀缺的闲暇,趁着高考还未逼近好好作妖,及时行乐。 几人吃到下午四点多,才意犹未尽地解散。胡茵玩得犯了孩子气,拽着王婉婷,仍然想在袁行凛的沙发上再多逗留一阵。马力川同样不想走,但多少保持着残存的理智连说带比划地催她,仿佛面对一个听不懂他说话的外国人:“走走赶紧买你的画具回家,明天周一,周一了OK?回家,上学,大姐。” 几人分头把聚餐的垃圾扔进袋子,又把电火锅冲洗干净装起来。他们都喝了带有酒精的饮料,便打算叫个出租顺道先送董志强,然后去新都买画材回家,把打扫剩余战场的任务交给了袁行凛。 偌大的客厅很快安静下来。袁行凛昏沉沉地泡好杯盘碗筷,擦净地板上的水渍与油滴,顺势把厨房浴室客厅的垃圾袋整理至一处,打算下楼丢一下。橘色的夕阳在家属楼对面的市体育馆新址上空缓缓下落,他看了一眼墙上的表,五点五十了。这一看,他猛然想起等会儿要给陆一鸣送点虾制品,想发个微信问问对方是否到家,却又没有他的联系方式,只好先提着垃圾下楼。 那鲜艳饱满的一点光源很快隐入建筑物背后,天边有些失去余温的淡淡晚霞。袁行凛不觉倚在楼下的路灯杆子上出神,自他初二时穆寒搬家以后,两人便没再见过面,其间偶有几次电话联系,却从来没什么详细的交流。脑中浮现出穆寒的面孔,不知道他的容貌是否和几年前有所不同。他又想起董志强对他说的那些话来,许是因为酒精的作用,快乐与忧伤相互杂糅,让他感到愈发空虚呆愣,以至于迎面走来一个人,他都没有注意。 那人问:“朋友走了?” 他抬起头,见陆一鸣穿着拖鞋,似乎是刚从楼上下来,一手拿着一个囫囵的桃,一手拿着吃了一半的,模样较在校时更悠闲些。 “走一会儿了,下来倒个垃圾,”他回答说,“你忙完了?” “嗯,”陆一鸣道。他刚才在家给人进行完一个简短的网上辅导。 “上次忘了要你的联系方式,打算等会儿去找你,”袁行凛道,“我上去给你拿。” “不用给我了,谢谢,”陆一鸣说。 “是真的很好吃,横竖得让你尝一个,”袁行凛的语气里带点酒精作用下的天真霸道,“不要客气。” 陆一鸣看他朝自己推销时一脸神秘而沉醉,重又答应,跟着他上楼。 袁行凛进门洗了手,把那些种类不一的沈捷如制造装好一袋拿给陆一鸣,又接过他递来的桃子,两人互加了微信。陆一鸣道完谢,又看他有点将醺不醺的意思,多问了一句:“你们喝酒了?” “带酒精的气泡饮料,一点点,”袁行凛回答。他望着眼前这人,回想着刚才脑海里的种种,一下子产生了交流询问的冲动。陆一鸣看他似乎有话想说,便站在原地等他开口。 他磨蹭了几秒,终于问:“你……你对朋友分别这件事,怎么看待?” 丢人啊袁行凛。这是什么表意模糊又无病呻吟的智障问题! “或者说,”他略微烦躁地挠着头,“得知你非常重要的人必然会和你分别,你们大概率会因此疏远,还有可能形同陌路,但你仍然希望维持这段关系时,你要如何应对?” 这表述仍然不能穷尽他心中的疑惑,而且更为重要的是,袁行凛突然想到对方也是因为类似的分别受过打击的,就这么在人家伤口上直接插了一刀,自己实在是哪壶不开提哪壶,缺乏人性。 然而就像做卷子遇到了没有思路的难题一样,他又迫切需要一个权威的参照,或是一个确定的答案。他猜想陆一鸣在多数时间都是个稳人,还是个学霸,他的回答必然也会很有价值。 陆一鸣用探寻的目光看了他一会儿,似乎试着浅浅揣测了一下,而后诚实回答:“这种事大概是所有人都会面临的。虽然我不知道你具体指什么,但我也通常无能为力。” 相当专业又空洞的文案,堪比数字模型生成的建议,袁行凛都准备为他鼓掌了。 “但是,”陆一鸣继续道,“如果这种走向不是我所期望的,我就会试着努力维系这种关系,至少把我自己想做的做到极致。” 显然,他的后半段回答是走了心的,包含着较为明确的解决方向。更为重要的是,这话在陆一鸣郑重的表达之下,甚至让袁行凛产生了一种热血沸腾的感觉。 所以那天他才会不顾一切地追到楼下,试图拦住那辆汽车吗?虽然结局似乎仍旧不尽如人意,但他也不会再有任何后悔。袁行凛想。 陆一鸣回答完毕,见对方仍在愣神,便自觉收尾道:“我要走了。喝了酒就早点睡,别明天迟到。”说完,他就开门下楼了。 这破天荒的人文关怀还带着些许爹味来得实在突然,再度把袁行凛扎实地创了一下。 看看人家,再看看自己,有这多愁善感的时间,不如拿来多学点习。他想着,三口两口地把桃吃了。那桃很甜,汁水也很多,下肚之后在唇齿间和喉咙里一路留下淡淡的沁人味道。他反身走进厨房洗手洗碗,准备等会儿听听音乐就睡。 第5章 第 5 章 Chapter 5 聚餐那天之后,袁行凛铆起了一点实实在在的干劲,着手补充瘸腿科目。他上课也尽量尝试不开小差、不趴桌面,写完作业还学会有意识地给自己整点额外的习题来做,也不独宠英语一门了。一来他想开始把因为贪玩落下的功课慢慢补补,二来长假后就是期中考,趁机提升一点各科成绩也算是他一个短期的小目标。 他原本打算要么网上找题,要么书店买题,但无论线上线下,这些资源都过于繁杂,质量参差,对他这半瓶子晃荡的人来说难度不小,一知半解的地方也特别多。更何况一中并不依靠完全的题海战术提升技巧和分数,而是有一套自创且高效的学习方法,他初来乍到,既难触及,更难体会。在这样的情况下,求助他人就显得格外重要。 可纵观整个班级,认识的人基本局限于他的周遭,且都是些与他水平相仿的大哥二弟三弟四弟之流,既没精力也没能力对他进行精准提点。思来想去,他决定仍然去找陆一鸣寻求帮助。 袁行凛虽与陆一鸣有过不少交集,却也没有同他熟到能像黄灿灿那样肆无忌惮抄他作业的地步,因此,如何开口才不显得过分突兀是他面临的头一个难题。经过一番纠结,他终于趁着某个课间来到前排陆一鸣的座位旁,用一种异常礼貌的语气与措辞向对方发问: “学委,今晚有时间吗?” 话一出口,他觉得自己仿佛一个憋着一肚子坏水、油腔滑调的骗子,所求的事似乎比抄对方作业还要见不得人得多。 陆一鸣果然有些惊讶地抬头看他,他从没听袁行凛用班级职务面对面称呼过自己。 袁行凛很快收敛了略显浮夸的讨好意味,开始发出真实请求:“我想找点作业以外的题做,但不知道哪些合适,所以想在不打扰你的情况下求个推荐。” 原来是请他帮忙推荐资料。陆一鸣会意,从书包拿出两本递给袁行凛道:“这是数学,你可以把名字记住,后街书店有卖。还有几本政史地,放学回家我给你拿。” 袁行凛接过书,用手机拍完封面,很快还回陆一鸣手里说:“好,谢谢,那下晚自习我来找你。” 陆一鸣点头,那张电灯照耀下端正白皙的脸上仍旧没有什么太大的表情,但整体上可以感受到一种淡淡的温和。袁行凛一边回到自己的座位,一边在心里有点跑偏地猜想,对方这不苟言笑的性格对于其亲友或爱慕者而言,大概既有魅力又让人头疼。 李雅雯心不在焉地写卷子,看到袁行凛从陆一鸣那儿回来,忍不住问:“你去找学委借书吗?” “嗯,想请他推荐资料,”袁行凛说。 “虽然不算很了解,但我感觉他人很好,就是有点高冷,”李雅雯说,“和同学相处时总有一种疏离的友善。” 关于陆一鸣,袁行凛着实有些好奇,突然就想和她多聊两句。于是他问李雅雯:“你见过他笑吗?” 这是个不大着调的古怪问题,李雅雯从没专门注意过,被这么一问,当即开始认真回忆。 “唔,没见过太大幅度的,但微笑应该是有过吧,”李雅雯道,“之前班会有人讲自己的搞笑经历,或者老师课上讲到什么有趣的地方,全班一起笑的时候,我好像也见他笑过。刘昭或者灿灿他们应该会见过更多,他们应该比较熟。” 袁行凛点头,不由得希望自己也能有机会目睹这样罕见的笑容。不过,虽然没见过他笑,但许是由于陆一鸣那晚的神情与他的常规状态反差过大,又或是感染力过强,他泫然欲泣的模样总会不时浮现在袁行凛脑海中。 李雅雯说:“你其实也笑得不多,不过你俩还不一样。如果和你混熟了,你可能会是个佛系暖男,但和学委的话,”她想了想,中肯道,“可能压根没那么容易混熟。” 袁行凛笑道:“听着很有道理。” 李雅雯也笑,露出一排圆钝的贝齿。她继续说:“听说学校竞争很激烈,即使是在自己同学之间,我也能感觉到一点暗暗较劲的气氛,但学委就很松弛友善,让人平静,”她托着腮表达真实观点,“你也是这样。” 袁行凛道:“嗯,你也有点,松弛感。”两人聊完这个话题,低头各自写卷子。 晚自习之后,袁行凛跟陆一鸣回家取书。陆一鸣家的格局与他家大致相同,可能因为建筑物的验收批次不同,客厅的窗户没有落地,而是做成了一个巨型飘窗,在上面看书学习大概比较舒适。不过,陆一鸣显然没有将其充分利用起来,上面除了一块落了灰地干抹布,什么也没有放。 客厅同样空空如也,除了沙发茶几和一套高脚桌椅之外,只在角落伫立着一只孤瘦的衣架。不过,陆一鸣的卧室就明显拥挤了很多,主要是书:除了教材和教辅,还有很多课外书。 陆一鸣从写字台上的书立里翻出一堆各科练习册递给袁行凛,说,“一中用这个博艺作为必备参考书,题的质量比较好。我自己用的是红色这套新图。你可以复印或者直接买,书店和网上应该都有。” “有高一的吗,”袁行凛接过来一一拍下版本信息,坦诚求助,“高一的东西我其实也没怎么学。” 陆一鸣又从他身后的书架上翻出一摞东西,一面筛选一面介绍:“这里面旧的是写完的,新的是还没看的,你需要什么可以拿走用。” “也是新图吗?”袁行凛拿着一本黄蓝封面的习题集问。 “嗯,这个出版社的材料挺好的,分有难度阶梯。” “那我能先借它们回去复印一下吗,”他说,“我估计有好多不会写,刚好学习一下你的思路。” 陆一鸣点头,把手上的东西移交到他的臂弯里。 “谢谢,”袁行凛道,“那个……你还有曾经的笔记吗?”话一开口,他觉得自己简直连吃带拿,非常过分,刚要解释只是随便问问,却听陆一鸣在一边认真答:“数学我好像没怎么记过笔记。但语文、外语和政史地有,也主要是这学期才记的,你需要吗?” “要,要的。可以吗?我能私底下复印一下吗?” 陆一鸣同意了。于是,袁行凛离开时,手上抱着的各种资料约有十厘米。他把那堆沉甸甸的干货搂在胸前,感到发自内心的充实快乐。如李雅雯所言,原来在附中班级,他并非没感受过同学间明争暗斗的氛围。虽然知道这种做法无可厚非,但一旦因为借阅资料、请教问题的事情碰了壁,就多少会给双方带来一些社交方面的尴尬。 说实话,袁行凛一直担心陆一鸣没有借书给他人的习惯,但他在亲友里实在找不出半个成绩像样、能帮他解决问题的人,只好硬着头皮提出了这些请求。陆一鸣对他毫无芥蒂地有求必应,让他生出无限感激。 “太感谢了学霸,”他由衷道,“我很快弄好,个人信息之类会注意不印的,笔记我自己拍完照还你,一定不弄丢任何东西。” 陆一鸣对他轻轻勾了勾唇角,说:“没事,不客气。” 走到门口,袁行凛又环顾了一下陆一鸣的家,发现厨房也很空,甚至可以称得上是一尘不染。里面虽有刀具案板锅碗瓢盆之类,但没有看见什么调料瓶罐。那只粉色卡通暖水瓶静静地放在桌面,旁边还有一只小型电水壶。他问陆一鸣:“那些吃了吗?” “嗯,”陆一鸣道,“很好吃,谢谢。”他又立刻摆手补充:“不用再给我,我还没有全部吃完。” 沈捷如做虾球是一绝,因为裹了鸡蛋清、芝麻粒和面包糠,油炸一下再配上番茄酱或沙拉酱吃更容易凸显口感。袁行凛那天刚好有点醉乎乎的,没提醒他准备什么蘸料,也没想到拿些给他带走。此刻想起来,好奇地询问:“那虾球炸了吗?上次忘了跟你说放点孜然粉沙拉酱,味道更棒。” “煮了。” “煮……虾球吗?” “嗯,两种一起煮的。” “味道不会淡吗?” “没有,很好吃,”陆一鸣真诚回答。 袁行凛听了,有些庆幸沈捷如把虾仁腌了很久,不致被陆一鸣煮后索然无味。 的确不失为一种吃法吧,他突然觉得有点想笑。看来下次给他推荐好吃的,要提前做好再拿过来。他已经跨出门口,又忍不住把头伸进来问:“有没有人说过你这人很神?” “嗯?”陆一鸣一脸疑惑与茫然。 袁行凛很快复印好了那些资料,并将它们及时如数归还。他仍感到非常过意不去,总想找个机会对陆一鸣表达感谢。请他吃饭也好,送他自己喜欢的小说或者食物也好,多少可以体现自己的心意。毕竟在学习方面,除了穆寒,他从未在任何人处获得过如此慷慨直爽的倾囊相助。不过,受穆寒返新这个消息的影响,他没能腾出太多精力敲定具体的感谢措施,而是在满怀期待等着穆寒的同时,决定将此暂时搁置,来日方长。 终于捱到周五下午,袁行凛一跨出校门,就看到了站在校门左侧花坛旁的穆寒。穆寒和从前一样穿着深色的帽衫和休闲裤,除了一只书包外没拿其他东西,此刻也正朝这边看过来。 袁行凛推着车几步跑到他面前,见对方带着温暖的笑意对他打招呼道:“好久不见,阿凛。” “好久不见,哥。” 穆寒的衣着、发型和相貌都没什么太大变化,但比之前瘦了些,脸部轮廓更显清晰。相比之下,倒是袁行凛的个头在初三到高二这段时间里猛窜了不少。两人现下走在一起,他还高出穆寒小半个头。他把单车停在校门口的人行道上,和穆寒一同打车前往市医院。两人坐进出租,袁行凛问:“行李就这一个包吗?” “嗯,别的基本用不上,就只带了电脑和两件换洗衣服。你今晚回这边还是市里?” “市里吧,我等会儿从医院直接回家。” 袁行凛很想立刻问问他什么时候回去,但这并非此行的重点,便暂且作罢。两人聊了姥姥的病情,又稍微聊了一下穆寒的情况和近期计划。 姥姥除了有点轻微骨折没什么别的问题,趁着这次机会又做了个全身检查,其他指标都相对正常。不过保险起见,医生建议她住院用一周药,然后回家调理。程阿姨目前除了陪护,也在考虑是否把她接回江城家里照顾,以减少她独自上下楼梯带来的隐患。姥姥一走,新城的住房就会彻底空下来。 姥姥慈祥和蔼,做得一手好菜。袁行凛以前去穆寒家,也曾吃过她的红烧狮子头和尖椒肉片。姥姥只在烧热的油锅里放入葱姜蒜,他就仿佛已经闻见了成品的香气。袁行凛听穆寒说,姥姥一人留在新城的几年,除了节假日去和家人团聚,其他时间都是孤单一人。如果她愿意,搬去和穆寒一家同住确实是个很好的选择。 不知不觉到了地方,两人在附近的小饭馆里买了晚饭,便直奔病房。 程阿姨坐着跟姥姥唠嗑,看到袁行凛,赶紧起身走过来。她上下打量面前的少年,不停感慨道:“阿凛真是长大了,比那几年高了许多。” 姥姥笑容可掬,不停地向两人强调她的脚伤不动就不会疼。袁行凛和穆寒在她床边待了一会儿,轮番被她拉着问长问短了一阵,天就渐渐黑了。程阿姨把两人买的饭重新递了回来,告诉他们自己和姥姥已在医院吃过晚饭,催促他们赶紧回家。走至门边,她道:“你们两个这么长时间没见,周末好好休息休息、聊聊天。阿凛要是有补习班或者功课忙的话,玩过之后你早点送他回学校。” 穆寒点头答应,两人又探头去同姥姥道别,便一起离开了。 市医院距新城师大不远,离穆寒家也不到两个十字,他们没再继续乘坐交通工具,而是沿着人行道慢慢地边走边聊。虽然许久未见,但预想中的生疏感觉却并未出现。 “哥,你什么时候回江城?” “打算周日回的,”穆寒说,“但其实也在考虑是不是请假直接放国庆。” 这个回答正中袁行凛的下怀。 穆寒问:“之前就问过你,转学以后怎么样?还适应吗?” “其实除了不太熟悉环境和同学之外,跟原来没多大差别,”袁行凛说,“就是成绩不太行,高一没用功,所以现在排名比较差,只有英语还能看。” 穆寒笑了,他说:“那你对上大学这方面有什么想法吗?有没有考虑过申请国外的学校之类的事?” “没有吧,我没想那么远,肯定还是按部就班参加高考,”袁行凛说,“不过哥,你还记得董志强吗?他应该是要去国外读大学了。” 穆寒想了想,说:“有点印象,是常骑电动车的那个男生吗?” “嗯。” “其实,我觉得你如果去江城上学也蛮好的,可供选择的学校也比较多,环境整体也比新城好些。我到时候可以帮你提供一些资料参考。” “嗯,我也打算先按这个方向走着,”袁行凛说,“主要是目前的成绩悬,不敢想太多。” “你没问题的,阿凛,”穆寒说,“对我来说,文理分科之后才是集中进步的关键时段,加上以前的一些基础,我觉得你应该可以逐渐达到想要的水平。” 穆寒的温柔程度是马力川那种爹味损友毕生都无法企及的,他的安慰的确让袁行凛获得了一些干劲。不过,他也并未被那些包含着宠溺的鼓励冲昏头脑,他把双手背至后脑勺,抬头望着路灯光覆盖之后的夜空,说:“那是你,哥。我虽然自恋,但还是有自知之明的。你这么安慰我,我该飘了。我就先慢慢学着就行。” 他一面保守地说着,一面却在心里下定决心小幅度地搏一搏,万一真的能进步一些,单车变个电动车也是好的。实在搏不动了,自己也没有任何损失,什么阶段有什么阶段的主要任务。 穆寒笑了,抬手拍了拍袁行凛的背。他周身散发着一种温文尔雅的成熟气质,感情细腻,像极了那种通晓诗书礼乐的古代儒士,却又是一个实实在在的理科生。他柔声道:“学习上有不太懂的地方,我可以帮你看看,文科数学我也可以试一试。” 袁行凛这才意识到穆寒也曾是地道的一中学生,这不就是远在天边近在眼前、得天独厚的精英资源吗?他激动起来,马上开始在书包里翻找从陆一鸣处复印来的资料寻求指导,被穆寒笑着拉了一把:“到家了,回家再找。” 第6章 第 6 章 Chapter 6 穆寒的写字台上蒙着一张桌布遮灰,地毯已经收了很久了,小沙发还整齐地摆放在墙角。这也应是他上大学以来头一次回到新城的家。 姥姥此前一直住在这里,便会时常把母子二人的房间顺带打扫,偶尔有了体力,还会翻出床单被褥洗洗晒晒。现在,程阿姨提前晾好的两张丝绵被还搭在客厅的升降晾衣杆上,枕头也被她拿出来堆放在了床上。两人先简单擦好了桌椅,便坐到书桌前。 “哥,你之前在一中,用的也是这套资料吗?”袁行凛从书包里依次掏出最近折磨他不轻的参考资料,递给穆寒过目。 “是,不过我当时用的理科版本,内容估计不太一样。你这是复印同学的吗?”穆寒翻着书,看到前面写过的痕迹。陆一鸣的字有点瘦金体的意思,但风格又比那大气些,笔触粗中有细,可能与所用水性笔的规格有关。 “嗯,印的我们班学习委员的,目前一直做得很蒙圈。” 穆寒看着袁行凛笑:“所以你这不是也有自己的打算吗?完全没有你形容得那么颓废。” 他拿起那本数学,问:“你一般在哪类题型或哪些地方感到蒙圈?” “就这种小的填空,完全没思路;大题还能往下顺几部,顺着顺着没准就出答案了。不过最后这俩也基本做不下去。” “课本的例题都还熟悉吗?” “那个也得看吗?”袁行凛高一时的数学课本几乎还是崭新的,他一直以为那玩意只是一个公式的参照,对那些具体的范例并没上心。 “是啊,课本其实很重要,特别是上面的例子,要细看,这是最基础的一步。” 两人像以前一样坐在那里讨论了很久,明明是数学这种枯燥又要命的科目,袁行凛竟然学得十分投入。约莫过去两个小时,穆寒看了看表,道:“不早了,要不然给沈阿姨打个电话,今晚就住在这边?” 袁行凛的全部注意还集中在课本上,甚至没能听到对方的建议与询问。上高一时,他真没意识到上面的例题原来这样典型,页面设计和配色虽然同样是令人困倦的极简风格,道理却说得凝练清晰。这么顺了一遍,前两天连答案都看不懂的大题突然就有点思路了。 “阿凛?” “啊?哥,”袁行凛回神,“你刚才问我什么了吗?” 穆寒笑道:“嗯,这么认真。十点了,今晚住这里吗?” “啊?” 沈捷如盘在瑜伽垫上看电视,儿子的电话打来了。周末回家是袁行凛的惯例,不过今天中午她已得知袁行凛晚上是与穆寒有约,因此并没有过度担心。 “妈,”袁行凛说,“我今晚上想在寒哥家住,明天再回去,你等会儿就睡吧,别等我。” 沈捷如答应着,又问:“我刚才听你程阿姨打电话说,你们傍晚已经去看过小寒的姥姥了?” “嗯。姥姥哪儿都好着呢,别担心。” “好,好,那你们俩好好聊聊,明天回家也让小寒一起来,我给你们做好吃的。” 袁行凛在朋友家过夜的次数大概跟马力川背过的小众单词有得一拼。他以前也曾在穆寒家里住过。 记得刚上初中的某个中午,两人一起在穆寒卧室自习,外面突然下了很大的雨。雨直到天黑都没有停,程阿姨和穆寒便留他住宿。 他本着不给对方增添麻烦的原则打算在沙发或地毯上将就一晚,结果穆寒不知从哪儿拎来一张折叠行军床,让他去睡自己的床。如果对方是马力川,他一定会毫不犹豫地认领大床或与之同床而眠。然而,穆寒却让他变得拘谨,不敢在一些事情上随心所欲、失了分寸。于是他奋力扑向行军床,在穆寒好笑的目光里迅速将其展开躺了进去,并不断把对方伸过来拉床的手拍掉,丝毫不肯与他交换。 不过,行军床此刻并不在家,而是被程阿姨拿到医院了。袁行凛还在猜测今晚的归宿,就听穆寒主动安排道:“你睡我卧室,我睡我妈房间。”他说着,走向客厅,去取晾了几天的被子。袁行凛紧随其后,给他帮忙。 程阿姨来新城也不到一周,平时回家基本是做饭或者拿放东西,房间虽然被简单整理过,床上用品却还不甚齐全,需要装的装、套的套。袁行凛洗了手,从穆寒那儿接过一床被子芯原地擞动,便有一些肉眼可见的细小灰尘随着他的动作四处漂浮游弋。他记得穆寒对粉尘轻微过敏,担心他在这儿住不舒服,于是提议道:“哥,这儿收拾起来麻烦的话,今晚要不然先回我家,现在还不是特别晚。” 穆寒听了,礼貌婉拒:“还是先不去打扰叔叔阿姨了,我刚从车站回来,估计还得捯饬一阵才能干净,怕会影响他们休息。” 他望向袁行凛,担心对方是因为铺设简陋才有此发言,便又道:“不然,我打辆车送你回去,我……” “都说了一起住宿的,好不容易回来一回,”袁行凛解释着打消他的顾虑,“我怕你对粉尘敏感,想让你舒服点儿。要不咱俩回学校那边住吧?” 感受到对方的细腻关注,穆寒心中一暖,道:“没关系,等会儿喷点除尘喷雾就行,我带了。倒是你好不容易过个周末,还摊上了收拾房间的活,赶紧坐着休息。” 袁行凛便在一旁笑他发言过于客套。 他们又收拾了一会儿,各自洗漱回房休息。 穆寒卧室的窗帘很薄,熄灯以后,夜间的光线在天花板上投射出的一个梯形斑块。袁行凛望着那斑块,感受着它由暗淡逐渐变得清晰。他本以为久别重逢之后,自己有很多话想对穆寒说,可当他真正近距离地面对着穆寒时,除了询问对方及其家人的近况、请教不懂的问题外,便再找不出任何可供聊天的有效素材。 如今的穆寒大概与自己一样,心里装着学习和生活上的大小烦恼,尽管如此,他仍会从百忙之中抽出时间帮自己辅导功课。面对这宝贵且来之不易的机会,自己应该摒弃一切私心杂念地加倍珍惜。他下着决心,闭眼调整呼吸,渐渐坠入一个安稳的深眠。 第二天,两人先到医院给程萍送了可供换洗的床单,又去袁行凛家一起吃了午饭,随后开始了针对性的专项补习。有穆寒从旁指导,袁行凛一改往日倦怠,燃起了不少斗志。他从未在周末如此认真地学习,感到异常充实。 下周一是姥姥出院的时间,程阿姨还没就搬回江城的计划征询过她的意见。按照她的初步设想,新城这边可能需要找个阿姨先陪着姥姥恢复一阵。由于自己必须很快返回江城上班,她便迅速地联系好了一位由亲戚介绍的熟人,安排对方住进了家里。 姥姥身体硬朗,以前独自生活也完全不需要帮忙,因此,阿姨便主要承担起看护她活动、替她解闷的职能,工作压力不大,但其存在不可或缺,发挥着定心丸的主要功用。 穆寒的返程车票也迟迟没买。既然时间不紧,课也不多,他便打算多抽几天花在与袁行凛学习相关的事情上。他还特地整理了一下自己从前的资料,把曾经的语数外相关笔记和习题集翻出来拿给袁行凛参考。 周日中午,两人到市区外围吃饭,穆寒的电话突然响了。他同对面简单聊了两句,挂断后神色略显郁郁。但他没多说什么,只在分别时叮嘱袁行凛自己国庆期间都在新城,让他有问题随时联系。 “好的,哥,在不打扰你的情况下,”袁行凛把手里的资料整理一下放在腿上,想了想,又补充说:“你有什么烦心事也可以找我,学校让用手机。” 穆寒笑着点头,冲他挥手道:“好好上课。” 他看着袁行凛乘车离开,站了一会儿,也打车回家。 电话是刘莎莎打来的,她询问了穆寒的情况,并表示国庆假期想到新城找他。 刘莎莎与穆寒同班,性格内敛,重视学业,人比较要强。两人刚认识时,穆寒正处在父母冷战离婚的抑郁期,刘莎莎常会主动找他聊天,对他的敏感情绪捕捉精准,并能及时提供一些安慰,这令穆寒非常感动。他们还同在一个课程研究小组,由于刘莎莎的细心与热情,也是组员之中较早相熟的。 穆寒大一时,父母双方办理了正式离婚,确切原因是男方移情别恋,爱上自己的女硕士生。沈捷如远在新城,对此也有所耳闻,毕竟近几年高校教职工的丑闻动辄会被知情人士举报致全网知悉,身边的同事在工作之余也极热衷探讨此类话题。但她守口如瓶,并没告诉过袁行凛和专注研究的袁建廷。 穆平事件受到举报后,舆论沸沸扬扬,有人为了满足自身的狂欢**,开始深扒原配信息或编造谣言,虽然其病态的发酵并未持续很长时间,也鲜少有人知道穆寒与穆平的关系,但它仍然令作为当事人家属的穆寒难以忍受。他从未如此近距离地经历亲情或爱情的背叛,更无法理解为什么在一纸凭证之外,夫妻间长达数十年的情感联结会脆弱到因为局外人的一次插足而顷刻分崩。 面对陌生而崭新的环境,穆寒没有任何可以倾诉的对象。而袁行凛作为他心中最为亲近的弟弟,正无忧无虑地开始他的高中生涯。在这种时候,让他受到这种消极琐事的干扰是极不合适的。他背负太多顾虑,内心又蓄满愤怒、自卑、无奈与困惑的复杂情绪,刘莎莎的出现,倒着实使他悲观的心境得到一定程度的开解。 然而,莎莎在关心他的同时,也时常向他表露出欣赏与爱慕的情愫。他并不迟钝,却完全没有这样的想法。他不想因此刻意疏远曾关心过自己的同学,便只好通过婉拒与躲避的方式同她相处,以至于对方总是错误地认为自己能够通过不懈的努力感动穆寒。事实上,她也确实是这样做的,甚至愿意浪费宝贵的假期时间来新城找他,可见用情不浅。 穆寒在电话中告知刘莎莎自己假期有些别的事情需要处理,本是希望她能放弃出行计划,却听说对方已经买好了往返车票,想与他在市内简单逛逛,便只好答应下来。 第7章 第 7 章 Chapter 7 晚自习的时候陆一鸣不在。 袁行凛本来并没有注意,但抬头接前排递来的作业纸时,却看到了刘昭旁边空空的座位。 他原本以为对方是去了厕所或被派去领什么学习资料,可直到第二节课的铃打响,陆一鸣都没回来。袁行凛低低喊了刘昭一声,隔着一排人朝他对口型道:“陆一鸣呢?” 刘昭用口型回:“胃疼,请假。” 胃疼?怎么好好的突然胃疼了?袁行凛不由得想起上次去陆一鸣家拿习题时,偶然注意到的那间崭新厨房。厨房主人无疑不常做饭,而且大概率不怎么会捯饬。不过,从他每次吃饭点菜的质量上可以看出,他还蛮注意规律饮食、兼顾营养的。 袁行凛对待厨艺的好奇心比较旺盛,而且常常能够无师自通地窥到一些葱姜蒜和其他蔬菜怎么搭配味道更好的门道。他不做饭,除了因为没有时间,还较大程度地倚仗了沈捷如的一双妙手以及方圆两三公里内五花八门的外卖小吃。 此刻他望着那个空位,猜测陆一鸣大概正一个人在家,腹内空空无依无靠。想到这里,他犹豫了一下,还是摸出手机打算问问情况。 陆一鸣的确在家趴着。他今天白天就觉得胃不是特别舒服,不过当时,这感觉尚在可承受的范围之内,他就没太在意。 但下午下了第三节课,胃里突然开始产生了一些不轻不重的绞痛,令他有些难熬并很有点愈演愈烈的趋势,他这才引起重视,向老师请了假回家吃药休息。 现在,距离他吃过药已经过了几个小时,疼痛感也随之减弱许多,他正在床上浏览公众号推文。 微信突然弹出一条消息。 袁行凛:“听刘昭说你胃疼?” 陆一鸣很快回复:“嗯,快好了。” 对方继续追问:“是吃坏肚子引起的吗?” “急性肠胃炎,没事。” 这似乎是中学生群体中的普遍症状。陆一鸣以前也有过类似不适,且多是在他不按时按顿吃饭或吃饭速度过快的情况下产生的。还有些时候他犯懒,刚吃完就坐下用脑,导致胃里的东西得不到良好的消化,产生类似的疼痛。不过,这种疼痛只要没到难以忍受的程度,在他看来都不足为惧。就像今天,如果不是没有随身携带着胃药,他此刻估计已经在班上正常看书写题了。 袁行凛盯着屏幕,寻思这人真的是说什么都如此简短。所以荤素搭配营养均衡都是偶尔来那么一下糊弄自己吗?上回在超市撞见,对方也像他一样买了好多方便速食,看来本质上也还是个不认真吃饭的混子。 他这么想着,陆一鸣的形象便更加立体了些,而且好像比他印象中还要脆弱些。 他正握着手机轻微走神,忽然被身后迅速拔起的一片黑影笼罩了周身,回过头去,就看见传说中专治上课玩手机的黄主任正居高临下地怒视自己,同时冲他伸出一只宽大肥厚、掌心红润的手。 这位主任身上非常神奇的一点在于其对权力的异常执着,有权是真用且爱用。他负责着袁行凛他们所在的高二年级,隔三岔五就会突然抽查纪律,甚至直接进入某个班级拎人出来批评教育,比班主任都更像班主任。 不过,挨他批评的后果却比自家班主任的管教严重许多。比如手机到了他那儿,虽然不会被完全没收,却要联系家长来取。 这规矩的重点亦不在于手机的归属问题,而是一定要状告到位:先让两代人一起接受警告,再让家长回去二度教育,把自己在面子上受的委屈一并发泄给子女,让其知悉此事的严重后果。这样的规定属实是花了心思的,具有一种小事化大、激化矛盾、能简单解决非得麻烦你全家的美感。 所以袁行凛当即就被叫到办公室去,与自家班主任一起挨了一顿训斥。 他向来对主任这名称及这类角色拿腔作调的官话不太能忍,很大程度上是因为这些言语既不坦诚,也不通情理,除了威压再无其他意图。你要说他客观公正铁面无私,他凡事却还要上纲上线,试图给你扣顶帽子公之于世,用这污点让你始终活在被支配的恐惧和阴影里。这里面很难说没有包含着一种小人得志后糟践他人的诡异癖好。 比如现在,黄主任在他的语言舒适区里吹胡子瞪眼训斥赵媛:“赵老师,你们班同学眼里怎么这么没规矩呢?你作为班主任这么放任学生上课玩手机,是会造成恶劣影响的。” 赵老师年轻,对学生本就比较理解,也相对纵容,黄主任对她这点一直不太满意。他还准备把这句子拆开揉碎再强调一下中心,却突然就被袁行凛打断了: “主任,我是发微信询问同学病情,没聊天也没玩别的,我觉得我这次的情节没那么严重,”他说,“而且有时候用手机查词的确更快。” 他这解释虽然在理,在对方看来却多少流露出一点讽刺意味。由于这类主体肚量极小,任何回嘴都有可能被其视作挑衅他的绝对权威,继而激起他的愤怒,让他起高腔来压你。黄主任就妥妥一个鲜活的案例。 此刻,这案例毫无悬念地鲜活道:“你少跟我在这儿抬杠耍嘴皮,违反纪律还一副得意的样子,觉得自己很酷?我们培养的学生就是这样顶撞老师的?像个什么样子!” 袁行凛到底年轻气盛,也的确高估了对方的宽容程度,瞬间就被这番蛮不讲理的斥责点着了脾气。但他刚要开口辩驳,就被赵老师拉住,连明示带暗示地让他不要冲动。 偏偏黄主任对驯服年轻人有着极深的执念,见他虽然闭了麦却一脸不服,便把声音提高一倍,继续威慑:“你不要给我摆脸色,你摆脸给谁看呢?啊?让你转学过来不是让你上课跟同学聊天、跟老师顶嘴的!不能遵守规矩就回你原来学校去,天天拿个手机按来按去你就考上大学了?你对得起你父母吗?” 袁行凛:“……” 根本没法接。 还他妈把父母也扯进来了。这话要拿去问沈捷如和袁建廷,他俩估计都会被问得一头雾水满脑子问号。袁行凛厌恶透顶,却又不能回嘴,索性低头闭眼,等着对方赶紧说完拉倒。 那主任口若悬河又继续诌了些乱七八糟的什么道理,见他终于放弃抵抗,认为是自己的话起了效果,这才有些满足地停下来,跑接力一样把话头交给一旁同样安静听训的赵媛。 从两人挨训到现在,赵媛一直都没弄清袁行凛在手机上的具体操作,此刻终于得到机会,这才问道:“这是怎么回事?你课上用手机干什么了?” 袁行凛说:“陆一鸣胃疼,我问他严不严重,没聊别的。主任来的时候我正要收起来。”他想了想又补充道:“您可以检查我的聊天记录。” 赵老师闻言松了口气,转头安抚还未完全平静的黄主任:“您看,袁行凛同学也是出于对其他同学的关心。而且他转学至今一直严格遵守学校纪律,态度也很端正。他下次绝对不会在上课时间随意使用通讯工具了,对吧?” 她看向袁行凛,袁行凛立刻点头答了声“是”,而后与赵媛一起两脸真诚地看向黄主任,心道一定要这么演吗? 下课铃救场似的响了,黄主任兴许是急着去宿舍蹲点检查,没再揪着不放。他站起来斜了一眼袁行凛,转头对赵老师道:“总之要谈,要找家长谈。既然来了一中,就要收心,别用外校那套带坏其他人。” 赵媛赶紧点头,跟在他后面出去送人。 办公室空了,袁行凛这才低声骂了一句。 赵媛回来的时候手上拿着从黄主任处讨回的手机,把它递了过来。袁行凛接了道:“谢谢赵老师。” “没事,我知道你从不轻易惹事,但在上课时间还是得稍微注意一下,”赵媛说。 “下次一定注意。对不住,让您也跟着挨批评了。” “这有什么,收拾收拾赶紧回家吧。对了,我还没问,一鸣现在怎么样了?” “他说快好了,您放心吧。” 既然可以拿回手机,此事大约就算翻篇了。无非是一段找茬—道歉的表演,满足某些私人癖好罢了,赵媛大概率不会按黄主任的意思真的通知沈捷如。 袁行凛在小区楼下码好车,绕到后面看了一眼陆一鸣那亮灯的卧室,然后噔噔噔地上了四楼按响门铃。他今天放学在校门口买宵夜时,专门多买了一杯粥和几个素馅包子,让店家加热后带了回来。 接连按了四五下,陆一鸣才趿着拖鞋出现在门口。他的刘海有些乱,脸也红扑扑的。 袁行凛问:“你这是已经睡了一觉了?” 陆一鸣嗯了一声,身体往里一侧让他进来。那声嗯有气无力,让袁行凛再次感受到他的虚弱。 袁行凛把粥放在餐桌上,说“给你带了点饭,饿了就喝两口,白粥不伤胃。” 然后,他站在原地犹豫:现在回去?他其实挺还想在这里待上一会儿,聊天写作业,不管干什么都好。 他最近每天都感到憋闷,上课抱着书听课写题,课间则基本是趴桌补觉,没什么额外的时间社交。虽然每周都有两节互不相连的体育课,但也根本玩不尽兴。如果是在附中,他只要不想学习,就可以和马力川一起逃两节放学前的课,遛弯看狗打游戏。附中老师眼里只有班上前几名,对剩下的全都实施粗放管理,纵容得没边。 陆一鸣也站着没动,无声地看了一眼袁行凛手上的包子。他刚刚听到“饭”这字眼,的确小小地期待了一下,却见对方只是放下了一杯寡淡的粥。 袁行凛顺着他的目光,抬了抬手,犹豫地问:“你的胃,能吃带馅的吗?要不把素的给你留着?” 陆一鸣不置可否,袁行凛顿时明白他可能真想来点儿。 包子三荤三素,都还温热。两人便坐在餐桌前开始分享。 袁行凛一只手攥着书包小心翼翼问:“我能在你这写两道题吗?” 陆一鸣拿着包子点头答:“嗯。” 他把高脚桌上的杂物浅收了一下,示意袁行凛放置他的作业。 “你作业写了吗,”袁行凛问。 “没有,忘带练习卷了。” “那你怎么不顺便跟我说声,让我替你捎回来,”袁行凛道,“我刚才应该问你一下的。”他作为一个典型的好了伤疤忘了疼型选手,此刻已然不记得自己刚在课上发信息被黄主任抓着训诫的那一大出。 陆一鸣道:“没事,是我今天不太想写。” “……你们学霸都这么漫不经心地学习吗?” 陆一鸣的一个包子很快下了肚,看着他一脸震惊和不忿的表情,拿起粥悠悠地喝。 “要不要给你看看这道题,”他问,“你演算好久了。” 简直太狂了。袁行凛拿笔的手抖了一下,心里直想踹他,拒绝道:“不了,太没面子,我先看答案。” “答案上这题只有结果,没有过程,”陆一鸣嘴里咬着第二个包子,含糊却认真地说。 “你就不能委婉点?”袁行凛被他搞得半点脾气都没有,只好放下笔,连人带题带椅子挪了过去。 不得不说,如果穆寒的讲题风格是引导为主加上不时鼓励,陆一鸣则是一脸面瘫直指要害,虽然没有特别温和,却能让人频频茅塞顿开。拜他所赐,袁行凛用了比平时更短的时间写完数学作业,还掌握了对方传授的神奇方法,以后都能一劳永逸地对付相似的题了。 陆一鸣看他一脸成就感地更换资料,便探身继续去摸包子,不想手刚触到塑料袋边缘,就被袁行凛打了一下:“第三个了大哥,胃好了吗?就这么不管不顾地吃?”他说着,也隔着袋子摸了摸,全都凉了。 沈捷如在吃饭方面格外注意,因此没少教育袁行凛。现在,他看着没有吃饱的陆一鸣,有样学样地解释:“胃弱的时候,吃东西要循序渐进,适可而止。而且这都凉了,得加热才能吃。你胃还疼吗?” “有一点,”陆一鸣看着包子,试探着问,“用微波炉吗?” 应该还是饿着了。 袁行凛问他:“你晚上是不是没吃饭?” “嗯。” 怪不得呢。“那中午吃了什么?” “小半个煎饼。” “……” 袁行凛看着他,觉得自己大概可以将这人不舒服的原因猜个**不离十。 他又给陆一鸣热了两个包子,返回来对付英语。这门功课于他而言相对轻松,所以他一边写,一边腾出心思看着陆一鸣细嚼慢咽,并督促对方吃完记得把胃药也再吃一片。 由于那粥太过黏稠不好下咽,陆一鸣没喝很多。袁行凛便起身去拿厨房桌上那只粉色水壶给他倒热水。 然而,水壶与客厅桌子上的玻璃茶杯一样,内里没有半滴存货。他终于被对方谜一样的饮食方式整破防了,回过头,马力川一样吐槽起来:“不是,你买个壶就是用来观赏的吗?” 四目相对,陆一鸣慢吞吞地有理有据道:“用电水壶,现烧现喝。” 袁行凛懒得听他狡辩,烧好了水,又拿起桌上盛放凉水的玻璃蓄水瓶,在确认了这是今天的水后才掺了一些在杯里供他吞药。 “谢谢,”陆一鸣接过来,幽幽道,“你人还挺温和的,本来听刘昭说你很剽悍。” 平生头一回听到剽悍这个词被用来形容自己,袁行凛在震惊之余,又感到一丝诡异的欣慰:对他这样处在中二期的男生来说,这不失为一种夸奖。 “过誉了,”他非常谦虚地表示满意。 他盯着陆一鸣吃完药,才拎起书包,突然不太放心地确认:“那你明早吃什么?不带夹心的切片有吗?” 陆一鸣仍然摇头,反向安慰道:“没事,明早应该就好了,路上再买。” “要不这样,明早你别乱吃饭,等我给你拿,”袁行凛说,他意识到陆一鸣并不是多喜欢这杯结了块的白粥,“外面买这个实在有点让人没食欲,我晚上回去用电饭煲给咱俩做点。” 他怕对方以麻烦为由拒绝,便继续补充叮嘱:“就这么定了啊,一点都不费事,得好好养胃懂不?可持续发展。”别到时候又买个硬邦邦的隔夜灌饼和掺水豆浆一吃一喝,今晚的努力就全白费了。 陆一鸣的确想要拒绝,毕竟袁行凛在自己身上浪费的时间和精力已经够多了,但一见对方满脸的认真,便又鬼使神差地答应下来。他总能在袁行凛的身上体会到一种令人安心的感觉。 袁行凛看他点了头,这才放下心,旋即又想:要是晚上突然发作了,身边没个能打电话送他去医院的人该怎么办呢? 他自己也曾有过两次严重的胃疼,一次是小时候吃了不新鲜的鸡肉汉堡,吃了药,还是疼了一天一夜都不见好,第二天被沈捷如带到医院输了液才慢慢恢复。也是在那次,他对那阵阵痉挛的感觉形成了极不美好的肌肉记忆,也不怎么吃快餐里囫囵的鸡腿鸡翅了。 另外一次是中学时吃了冰箱冷冻仓里放久了的食物,浑身冷汗,头晕目眩,胃里翻江倒海,同样以输液告终。两次事件让他树立起对胃的敬畏与养护态度,在饮食方面相当谨慎。 回味这些惨痛经历,他终于下定决心缓缓开口,问出了一个带有沈捷如亲传的人道风格的问题:“保险起见,你要不然……上我家去住一夜?”由于对方不是他的狐朋狗友,所以开口时多少有点难为情。 他想了想,继续给出一种平行选择:“或者,我拿点东西来你家陪你睡一夜?” 《陪你睡一夜》。 这番言论瞬间让他觉得自己十分猥琐,缺乏边界感。于是,他怀着一点尴尬而真诚的自知之明,等待被对方拒绝。 “没事,放心吧,”陆一鸣笑了,尽管那表情仍然类似一种幅度较小的勾嘴,但确实是在对他微笑。他把手放在袁行凛的一条胳膊上,把他往门口推了推,道:“已经快好了。” 袁行凛终于不再纠结,说:“那行,有事打电话,明天早上等我。”然后背着书包下楼回家。 他一路都在想,陆一鸣刚才是不是嘲笑他了?这人一生病倒是比平时迟钝温顺得多,距离感都减弱了。反观自己:一个咯哩吧嗦的保姆。在他那人所共知的剽悍外表下隐藏着沈捷如强势遗传的古道热肠。 保姆回到家,利索把大米银耳莲子红枣之类的食材按比例拿出来泡好,又给电饭煲定了时,然后扔了书包,踢掉鞋子,洗洗睡觉。 陆一鸣第二天一早醒来后,胃基本不疼了。腹内空空的,只剩下一丝痉挛过后的钝涩与敏感。 袁行凛昨晚在他这儿絮絮叨叨,导致他连做梦都是对方给自己做粥、让自己不要胡乱吃饭的情节。梦里好像还有杜芮,大概在和自己一起DIY一个蛋糕。两种情节穿插混合,毫无规律可言。 杜芮自小半月前走后就没回来过。她有时因为工作忙碌,半年不回家的情况也属正常。陆一鸣初中一直住校,除寒暑假外,基本不愿独自面对了无人气的房子。 后来他升入高中,一方面,跑操过早导致睡眠不足,另一方面,食堂的放饭时间太短且菜量吝啬,还搞行业垄断,他很容易吃不上正儿八经饭。此外,寝室空间不够充裕,行动也极不自由,他实在不想长期待在那种无时无刻你追我赶、神经紧绷的地方,这才跟杜芮表达了走读的意愿。 他洗漱完毕,边收拾书包边等着袁行凛来。对方昨天应该是真的有些担心,才会絮絮叨叨对自己发起各种郑重提醒。那些严肃而真诚的提议让人听来不仅难以拒绝,甚至渴望去放心地采纳与依赖一下。他揣摩着,发现自己从未在包括杜瑞在内的任何人那里真切体会过这样的感觉。 楼道里传来轻捷的脚步声,袁行凛很快来到门外唤他。他做了一锅银耳莲子粥,盛在一只红色顶盖的圆形餐盒里。粥的温度适中,且大约熬了很久,口感稠滑绵密,还有一点甜。 袁行凛问,“感觉怎么样?需要再休息吗?” “不用,吃完就能走,”陆一鸣说,“谢谢,很好喝。” 两人在家解决了一部分早饭,又在昨晚买包子的那间门店各自要了几个新鲜的香菇青菜包。 进校门时,袁行凛一眼看到黄主任在不远的教学楼下巡视,这才猛然想起自己昨晚得罪过此人。他现在提升了防范意识,既担心对方看到包子借机找茬,又怕他旧事重提,催促自己再请家长。于是,他拽着陆一鸣绕了个道,从楼的另一侧去往车棚。 陆一鸣见他时刻防备远处的黄主任,问:“你躲他干什么?” 袁行凛不答,只问:“学校是不是不让在班里吃东西?” 陆一鸣说:“没有,上课不让,下课不管。”然后他又补充道:“咱班都不管。” 袁行凛又问:“那也专门规定过上课不让用手机吗?” 陆一鸣想了想,严谨回答:“有这么一说,但也不太管。”他的目光跟随着袁行凛的视线,一直看着楼下那大腹便便的人朝校门口走去,有些疑惑:“怎么了?他找你麻烦了?” “唉,别提了。说来话长,”袁行凛说,“而且这事儿追溯起来,还得赖你,你改天必须请我吃饭。” 第8章 第 8 章 Chapter 8 国庆假期,沈捷如夫妇一起去覃城参加一个熟人的婚礼,顺便到袁行凛的舅舅家走亲戚。袁行凛因为节后就要期中考,且放假前又突然感冒,便被独自留在家中吃药补觉。 新城师大的学生都回家了,食堂基本关门歇业,其他校内饭馆正在营业的也不剩多少,冷清到绝望。街上特别是各大商场的娱乐促销活动倒是应接不暇,非常适合组团出门吃喝玩乐。 最近一阵,袁行凛在陆一鸣和穆寒的双重帮助下,弄清了很多以前不懂的问题,新的内容也听进去不少。除了政史地等需要记忆的内容还不太行之外,他预感届时自己的主科成绩和整体成绩可能会有所提升。 他原本打算趁着假期去找穆寒请教一些专门囤积的问题,再顺便与他吃饭,结果这一病,整个人格外萎靡,鼻涕横流不说,一呼吸嗓子里就嘶嘶作响,只好被马力川拖着,在轻微的消遣中恢复精神。 马力川并不介意带着个病号到处乱跑,起初甚至打算把他裹进口罩带到某个网红温泉霍霍别人,被他妈、老姨以及病号本人坚决制止了。于是,一群人便在新都商场里反反复复看了三天电影,什么动作片爱情片动画片灵异片,只要是这个时段上映的,全都尝试了一遍。 马力川的口味很迷,再烂的作品都能快速入戏。此外,他的关注点也非常诡异:大家默契发笑的时候他平静如水,而待到气氛变得凝重,他却面带调侃或兴奋地试图寻找共情者会心对视,结果当然是由近及远地遭遇四脸冷漠。 袁行凛比较排斥密集的人群,平时都是在影院不太拥挤的时间包场阅片。现在马力川为了照顾他,专门把座位选在最后一排靠近后门的开阔地带,饶是如此,他坐在几十多号人密不透风的放映厅里捂紧口罩,一口大气也不敢多喘,只觉得整个人头晕眼花,马上就要仙逝了。 看到后来,连王婉婷都开始觉得无聊,几人这才放弃了继续观影的计划,到吃饭唱歌溜冰场公园各处去转。新城地方不大,周边风景名胜却有不少,市里几处商场也都很出名,外地吃喝旅游的人把哪哪儿都围得水泄不通。 三号那天,五人重又相约新都吃烧烤。汤底烧开没多久,马力川突然拿胳膊肘顶着袁行凛问:“凛啊,你看那边那人,是不是你寒哥?” 袁行凛闻言望去,果然见穆寒站在楼梯拐角处,身边还有一个女生,两人正一边聊天,一边朝他们这个方向走来。穆寒也很快看到了袁行凛,随即变得不大自然,他们走至火锅店的露天座位旁,袁行凛站起身来与他打招呼。 “哥。” “阿凛,”穆寒道,同时对马力川他们点了点头。胡茵头一次见到穆寒,觉得他帅得惊世骇俗,在一旁激动得直捏王婉婷的胳膊。 穆寒问:“你怎么了?感冒了?” “没事,已经快好了,”袁行凛道,“出来逛街?” 穆寒便介绍道:“嗯,这是我的同学刘莎莎,第一次来新城,我们一起到这边转转。” 那位名叫莎莎的女生对袁行凛与他那一众朋友矜持微笑,继而不等穆寒介绍便转头问他:“这位是你弟弟吗?很帅啊。” 穆寒对她点头,又问袁行凛:“感冒多久了?怎么鼻音还是有点明显?” “四五天,基本好了。你们赶紧去逛吧,”袁行凛对两人道,“好不容易来一次,玩得开心。” 穆寒听他这番话时的表情仍然淡淡的,他又询问了袁行凛是否还在按时吃药,才和刘莎莎一起走了。待二人离开,马力川问:“这寒哥女朋友?” “不知道,”袁行凛道。 胡茵并不在意女朋友不女朋友,只是激动追问:“哥,你这哥哥好帅啊,人也好温柔,是表哥吗?” “不是,我妈朋友的儿子,关系比较近,”袁行凛道。他在说出“比较近”三个字的时候,非常短暂地斟酌了一下。 马力川顺势开唠:“说到这儿,我记得你以前老上人家里请教功课,有时候我去找你,沈阿姨都跟我说你去找穆寒了。可我那时候完全不认识他,后来才见过几回。” 董志强问:“他现在上大学了吧得是?后来搬家了?” “嗯,大学就搬走了,现在大二,”袁行凛答。 “好帅哦,”胡茵复读机一样评价,“干净白皙,高冷优雅,要不是考虑到那个姐姐可能是他女友,我真想冲上去毛遂自荐。”她这层滤镜的确不算厚,但那颜狗一样的兴奋劲儿仍然看得王婉婷直摇头。 马力川道:“花痴,百分之九十是女友,对吧凛?都趁着假期专门来新城了,说不定还会顺便见家长。” “哥,是不是这样啊?”胡茵听马力川这么一说,好奇地望着袁行凛寻求答案。 “才大二就见家长,是不是有点超前了,”王婉婷虽然年龄小点,但反驳起马力川来非常得心应手且从容淡定,“没准只是来玩的,不都说是同学吗?” 胡茵托腮思考,对她这客观的回答很是满意。同样感到满意的还有一旁默不作声的袁行凛,不过他的下半张脸藏在口罩里面,看不出任何情绪。 “那也有可能是因为脸皮薄不好意思说啊,咱这么多陌生人在场呢,”马力川真就一点儿不上道,妥妥一个八卦性缘脑,“你没看人家女生的眼神儿跟什么似的,一直黏在他哥身上。要我说至少女方肯定不想只做普通同学,你们几个的观察力真不敏锐。你也没戏,别叹气了。” 胡茵夹着一片肉无奈道:“也是,这样的男生谁不喜欢呢?可惜我太年轻,他先遇到的人不是我。”和他哥相比,胡茵这一代说话总是带点淡淡的癫感,分不太清哪句是真心话,哪句是玩笑。 “即使先遇上的是你,你俩也不搭嘎,”马力川道,“认清自己与学霸、男神这类角色的差距。” 胡茵听了,劈手便把他刚刚夹起的五花肉按回烤盘。 袁行凛围观着这兄妹俩的常规打架,感觉自己现在应该吃点感冒药蒙头睡一觉,烤肉的油烟无法纠治他迟钝的味觉和嗅觉,更难挽救他此刻逐渐低落地情绪,还在这嚼个什么劲儿。 可是不是女友跟自己又有什么关系呢?不过那女生看起来有点拘束,还有点端,他不是很中意,要是胡茵或者王婉婷是穆寒女友,他也更看好些。他刨着盘里的碎肉,心想这都哪跟哪儿啊。 眼瞅着假期第三天也要过完,马力川又试图撺掇下一个活动。袁行凛则根本全无心情。鼻塞既影响感觉,又影响气质,加上吃了药,整个人就是一个蔫不拉几的瞌睡虫。其他几人同样带着过度亢奋后的疲惫,也没什么心思继续响应,纷纷打算回去对付作业,聚会至此便告一段落。 袁行凛有些垂头丧气地回到了空无一人的家,准备打一把游戏就早点休息。因为放假,他此前积攒起来的学习热情减退了不少,现在又出现了这么个刘莎莎,穆寒一定抽不出时间帮他答疑解惑。 房间空荡荡的,父母正在舅舅家快乐地聚餐,没准还带着表妹一起去了什么地方游逛。如果不是因为感冒,自己现在说不定也在他们之中,或者骑辆单车在那边的街道、博物馆、公园自由兜风。覃城被公认是近几年的新一线,宜居指数也出了名的高,在那样的地方,就连发呆都会感到无比惬意。 本来打游戏应是当下最令他惬意的选择了,然而今天,事情却并不那么遂他心愿。第一个野队里有俩情侣打酱油,全队开局就因对方的失误团灭了好几回。队长在语音里带着脏话发飙,但屁用没有,他待不下去,直接跟着好几个人一起跳车了。 重新匹配后,遇上了操作奇菜无比的新手亲友团,打小怪都刮了很久的痧,聊天倒是你侬我侬。要搁往常,他没准能饶有兴致地听一耳朵,但此刻这聒噪发言却令他心烦,他强忍着打完一局后又跳车了。 第三次匹配,遇到了开头那位发飙队长组的新队,因为之前的不义之举,他刚入队就被秒踢出局。他感到一阵心累,干脆撂了手机去写作业。可拉开书包才发现国庆前发的卷子还夹在习题集里,全都落在常春苑没有拿来,真是见了鬼了。 陆一鸣此刻刚洗完澡,正趴在床上看书。最近几天他基本过着清心寡欲、粗茶淡饭的宅家生活。杜芮仍然没有回来的打算,只在十一那天打来电话简单询问了近况,叮嘱了一些常规的注意事项。 他无聊地看了一眼窗外,12号楼五层西边的卧室一片黑暗,那人估计在什么地方组团旅游或吃团圆饭,毕竟国庆过后就是中秋。他正想着,突然看到对面客厅的灯率先亮了起来。紧接着,袁行凛一脸心烦意乱地开灯进了卧室,在屋子里翻来找去,最后来到窗户边胡乱拉上了窗帘。 袁行凛在桌前坐下,摊开卷子,试图让自己玩了三天的心缓缓回归作业。他心情不佳,脑子里还滚动播放着下午与穆寒相关的一系列画面,两眼看着题干,会是会,但就是懒得动笔。 手机突然响了一声,是穆寒的信息。穆寒问:“阿凛,你在家吗?” 他很快拿起来打字道:“哥,我回常春苑了,刚回。” 不多时,屏幕上出现了一行语气温和解释:“莎莎是我同学,我们不是男女朋友关系。” 穆寒这是在向他解释?这件事有必要专门解释吗?这则信息猝不及防,让袁行凛感到一丝紧张与快乐。他故作轻松打字道:“挺好的,你们如果互有感觉,真的可以试试。” 心机了吧袁行凛,嫉妒使人面目全非。 在与穆寒有关的事情上,他时常看不懂自己。嫉妒?有什么值得嫉妒的?如果是马力川或董志强与刘莎莎这样他不认识的女生走在一起,他也会是同样的反应,可能还会在合适的场合直接表达真实看法。这俩还有陆一鸣,想来和刘莎莎都是半点都不合适的。 不过说到陆一鸣,袁行凛也十分好奇他会如何与喜欢的人相处,不知道会不会一反平日的淡定而变得异常害羞或充满激情。想到这里,他又结结实实地跑了一会儿神。 屏幕又亮了,慕寒对他那番话的回答一如既往地认真:“我们完全不合适,而且我现在不想也没有精力恋爱。” 袁行凛打字道:“哥,这回答非常学霸了,令人钦佩。” 虽然这样说着,他也终于放下心来,却又开始好奇。 那到底什么样的女生才能让慕寒心动呢?是比他年长还是比他年轻?是胡茵那种天真活泼的,还是王婉婷那样高冷神秘的?他立刻又觉得同桌李雅雯的性格也很是不错。可刘莎莎那样第一眼看上去略有心思、稍显老成的女生,的确与穆寒的气质不太契合,虽然穆寒这样温吞的人或许的确需要有个相对强势的对象与他互补。 穆寒发来一个坏笑的表情,接着重申他的关心:“近期如果有学习方面的问题,可以随时找我。” 袁行凛带着一种安逸而满足的情绪一口气做了大半张卷子,解题速度都肉眼可见地涨了不少。不过,这套题也仍有多处令他犯难,而且对完答案,各类错误依旧不少。想到刘莎莎或许还未从新城离开,他还是放下了向穆寒请教的念头。 自己这种依赖型选手难搞就难搞在脱离指导就容易卡住进度,他不禁为高一时没有认真听课而感到懊悔,同时聚集全部精力,试图自己看懂答案中的寥寥几句讲解。 然而此刻,楼下小孩的吵嚷声逐渐嘈杂,估计是对付完作业或探访完亲友,呼朋引伴地开启夜生活了。他禁不住撩起窗帘围观,忽然注意到对面拉了半片的亚麻窗帘后,写字台附近空荡荡的。陆一鸣没在桌前,似乎也没在卧室,不知干什么去了。 他不禁生出一丝好奇,拿起手机,试探性地向对方发出了国庆以来的头一个问候:“干什么呢?” “泡面,”陆一鸣罕见地发了条语音过来。他的手在此过程中沾湿了,不方便打字。 “真是健康又按时,”袁行凛听完,也跟着发起语音来,“学霸,你有空的时候可以教我几道题吗?现在、明天、后天都行,什么时候都行。” “现在就可以,”对方语气淡淡的,不过不知道是否是因为自己的心情不错,袁行凛从中体味出一点相似的怡然自得。 “那我拍照发你,然后给你打电话求个大致思路行吗?我感冒还没好利索,怕传染你。” “嗯,”陆一鸣说,随即补了句,“我也感冒快一周了,你来也不会传染我。” 嗯?这是在表明自己可以当面请教吗?袁行凛顿时心生向往,他先是自我评估了一下病情,然后到冰箱里拿了两个鸡蛋、几颗小油菜和一段胡萝卜装好,想了想又顺手拿上两袋泡面,五分钟后带着作业出现在陆一鸣的家门口。 门一开,他捂在厚厚的口罩里瓮声瓮气问:“你面泡好了吗?” “好了,”陆一鸣退至一旁,露出身后茶几上那桶孤零零的红烧牛肉面,上面还压着个玻璃水杯盖和一把木柄金属勺。 “先别吃,”袁行凛把作业往他手里一塞,径直就往厨房跑去,仿佛根本不是来请教问题,而是对方叫来的厨子。 厨子边洗手边道:“给你搞个至尊版。” 他来陆一鸣家的次数多了一些,便跑出了一种自己人的熟练步伐。 陆一鸣关上门,饶有兴致地跟到厨房围观。 他今天除了取外卖就没有出门,其实也并非懒得出去吃,而是实在对什么都提不起兴致:附近的外卖几乎都是高盐高油的科技味儿,而他躺平数日,胃里的确没什么明显的饥饿感。直到现在,看着袁行凛熟练地对付锅里的面和两只荷包蛋,同时抬手加入几棵青菜,他才开始期待起成品的效果来。不知为何,那些食物经了袁行凛的手,就神奇地升腾出一种新鲜而健康的味道,变得没那么普通和令人厌倦了。 袁行凛问:“有火腿肠之类的吗?” 陆一鸣摇头。不过两人都觉得无关紧要,因为与面里零星干瘪、吃不出味道的蔬菜包相比,这版无疑已足够丰富了。 袁行凛放完了菜,变戏法一样从口袋掏出个浓汤宝浅滴了两下,又把先前泡得半生不熟的那桶面倒回锅里过了一下汤料,陆一鸣顿时感觉空气里弥漫起一种更为醇厚的、混合着一点家用科技的咸鲜。 于是,在辅导开始之前,袁行凛这个吃完上顿没多久的人也给自己来了小半碗,主打一个陪伴。 或许因为处在有限的空间之内,热腾腾的蒸汽扑面而来,连他那两只堵塞的鼻孔都恢复了不少嗅觉。 他问:“你是哪天感冒的?” 陆一鸣道:“国庆前一天,基本没感觉了。” “我也差不多那个时候,”袁行凛说着,感到一丝羡慕,相比自己这重灾区的鼻子,对方现下已经听不出什么鼻音了。 他又问:“那放假一直都在这边吗?” “嗯。” “有没有旅游看电影聚餐之类的计划?”他觉得自己一到陆一鸣这儿,就像一个管不住嘴的八卦话痨。 “没有,”陆一鸣慵懒地回答,“人太多,看着晕。” 对此,袁行凛深表理解,有时面对着各类人山人海,他还会自动脑补一些危险的踩踏事件。他上小学时曾因下楼做课间操被挤在楼梯口的铁栅栏门上,差点变成肉饼。这经历时常令他后怕,对密集人群的忌惮可能也是自那时萌生的。 他看着陆一鸣在自己对面对着汤碗露出了惬意的神情,猜想这人几天都安静窝在家里,一定没怎么认真吃饭。 他草草解决了自己的两口饭和汤,把一次性用具扔在自己拿来的袋子里,坐回来托着腮预习自己的错题。因为感冒,他用的是陆一鸣泡面的纸桶,给陆一鸣重新拿了只碗盛饭。 陆一鸣把埋在碗里的头抬起来看他,问:“你就饱了?” “嗯,中午吃了不少,”他说着拉起衣服,用他那状态不大稳定的鼻子嗅了嗅,“你闻到我衣服上烧烤味没?” 陆一鸣伸头感觉了一下,客观道:“有一点,但不浓。” 或许是因为被路上的风吹散了一些。袁行凛望着垃圾袋里的泡面包装,忍不住又问:“你这两天除了泡面还吃啥了?”他刚刚在厨房里并没看到什么食材或者包装。 陆一鸣道:“吃了两天外卖,今天是泡面。” 果然。 独自在家休假的确不太耗粮,如果不是最近被早早拖着出门,袁行凛估计自己一天两顿也就差不多了。然而连续七天既不吃家常饭又不碰点硬菜,他觉得自己实在坚持不来。 于是,出于对陆一鸣伙食的担忧,他厚颜无耻地提议:“不然明天出去请我吃饭?刚好感谢一下我这个送温暖的好邻居,然后也顺便感谢你给我补习。” 这算盘打得挺好。陆一鸣听着那偶尔带点沙哑的嗓音,抬头瞟了他一眼,幽幽问:“心情转好了?不是刚还在家愁眉苦脸翻箱倒柜吗?” “嗯?你怎么——”袁行凛惊讶着,突然意味深长地盯着他道,“唔,你不会是被我的关怀深深感动,一直暗中关注着我吧,学委?你原来是这样默默守护的类型!” 陆一鸣实在懒得说话,低头嗦荷包蛋。不过,他很快又想起自己胃疼次日早晨袁行凛的那番话来,于是问:“我胃炎那天,你跟黄主任怎么了?说来话长那次。” 他这一提,袁行凛也才记起没收手机那段令人来气的经历,他当时嫌讲着麻烦且没必要,此刻便把来龙去脉大致概括了一下。 陆一鸣听完恍然:“怪不得让我请你吃饭。” “可不吗,本来是为了关爱一下你的健康,结果直接给我关爱到办公室去了,”袁行凛故作委屈,几乎要把嘴撅出二里地,却突然语气一变抨击道,“不过你是没见那胖子的德行,就好像我做了什么道德败坏天理难容的事,搞得我差点没忍住怼他,把赵老师吓得。” 陆一鸣道:“他就那样,不用搭理。”顿了顿,他带着一点安抚的意味继续补道:“找时间请你。” 浅试一把分段的效果。情感缓慢升温中[狗头]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8章 第 8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