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月光拒绝HE》
1. 咽气了
天地电闪雷鸣,白光如昼。
一道手臂大小的银雷当空霹下,刚下山的翡微浑身一焦。
翡微:……
翡微:就很莫名其妙……
焦黑如炭的身子平地倒下,她两眼一闭——咽气了。
死的时候有多果断,活的时候就有多迅速。
后脖颈仿佛被人塞了一把雪,翡微冷得浑身一个激灵,睁开眼睛。
“咕噜咕噜—”
未等反应过来,嘴里又被塞了把冰雪。
她明白了,此刻的自己正在雪地里翻滚。下滚的势头还快得厉害,劈头盖脸全是白茫茫一片,是十几年来少有的狼狈。
好在坡势逐渐平缓,翡微连抓带爬,终于稳住身形。
忍着浑身酸疼,翡微从雪中坐起身,扑棱扑棱满头满脸的雪。刚要喘口气,后领就被一个粗手粗脚的姑娘使劲一提,下一秒连人带魂给她拽了起来。
“四姑娘!快跑!!”
翡微话都来不及说一句,被那姑娘破布似的连拖带拽。
瞧那姑娘逃命般的架势,显然有什么危险的东西正在追赶她们,翡微于是不慌不忙地回头看。
只一眼,便宽下心。
一只巨大的黑熊追在身后,强而有力的四肢刨的泥雪飞溅。它身长足有九尺多,庞大的身躯乍看十分笨拙,奔跑速度却极快。
这么大的熊,一巴掌拍下去眨眼就得去见阎王。
当然,在没有修为的凡人眼中,黑熊确是如此可怕的存在。
但翡微不同,她拉了拉拽她的姑娘,平静道:“不过是一只黑熊,莫慌。”
前面的姑娘闻言瞪大眼睛,脚下完全不敢停,她神色满是恐惧惊慌,口气带了急意:“四姑娘,都什么时候了!您还有心思闹性子!”
翡微以为她不信,也不再多言,甩开她的手面向黑熊,气运五行,凝聚灵力——
——无事发生。
嗯?
翡微惊了一瞬,怎么体内连根灵力的丝儿都没有?
现下不是细琢磨的时候,她定定神,没有灵力,那便用武力。
目光瞥向那姑娘腰间佩戴的双刀,“可否借……”
话没说完,那姑娘二话不说一把将她往旁边一推,拔-出腰侧佩刀,竟是打算独自与黑熊硬碰硬。
翡微柔弱无力地倒在地上,一边诧异自己如此易推倒,一边看那姑娘不要命。
看她姿势是个练家子没错,但也仅仅是个练家子。而黑熊不知受了什么刺激,熊目发红,唾液横流,正是急怒狂躁之时。
翡微心道不好,那姑娘却还不知死活地喊:“四姑娘,快跑——”
话音未落,正处在暴怒状态的黑熊又疾又狠,扑过来狠狠一爪拍下。姑娘凄声惨叫,软绵绵地飞了出去。
翡微生怕黑熊撕碎她的身体,奔过去挡在她身前。
晕过去的姑娘状态极为不好,胸前鲜血淋漓,深入皮肉的爪伤下面,大片大片的血往外涌,血和碎肉很快染红了她身下的雪,白雪殷红,触目惊心。
翡微抬手拔了头上发簪,握在手中。趁熊再次袭过来之际,以一个诡异的角度旋身向熊眼划去。
生死攸关她拼了全力,竟一招得手!
黑熊猝然吃痛,裂开大嘴仰天怒啸。声音隆隆,夹杂着痛苦和暴怒,震得整座山雪仿佛都在颤动,听的人心头兢战。
翡微勉强翻了几个别别扭扭的侧空翻,将黑熊引开。
冷不丁腿上一软,身不由己地栽了个大跟头。
刚才一番动作已经超过了这具身体的负荷程度,此时她两只手腕疯狂打抖,半点力气都使不上。
翡微恨铁不成钢地看着自己的手,这双手细皮嫩肉,洁白无瑕,撑在雪地里几乎与白雪的颜色无异。
翡微心下猛地一沉。
她的那双手,因常年握剑,手掌早已布满厚茧,手背上也有少许伤疤,绝不会如此细嫩。
果然不是她的身体!
一瞬间,她突然想起师兄曾经跟她讲过的奇事——身死魂不灭,如梦落他身。
她脑中不过转动几念的功夫,背后已然传来野兽压迫的喘声,那一声一声喉间发出的警告,透着分明的杀意。
翡微悲催地想,不会刚死没多久,转眼就要直面第二次死亡吧……
可真是放个屁都能扭到腰,倒霉透顶了。
事已至此翡微反倒平静,她握紧手中唯一的武器,目光坚毅。
黑熊就在她身后,一双兽目死死盯着她,鼻头喷出泛着白烟的热气。
翡微屏住呼吸,在黑熊飞扑的瞬间,倏地往后一仰,以仅剩的所有力气狠狠将金簪送入黑熊心口。
几乎同一时刻,几束疾风汹涌飞过,带起她微微散乱的鬓发。
依着本能往旁边就地一滚,乍一滚开黑熊便轰然落地,正好落在她方才所在的位置。
乌黑的皮毛湿漉漉一片,很快它身下冒出血色,如大朵大朵的红花在雪上绽放蔓延。
黑熊宽阔的身躯微微抽搐,它的嘴巴半张着,低沉而含糊不清的“呜呜”声自喉咙深处发出,是它死前最后的挣扎。
两息之后,黑熊彻底没了动静。
翡微有自知之明,野兽皮肉厚实,莫说她仅以金簪穿心的可能性,便是利剑穿透要害,也不足以立时放倒一个成年的熊。
尤其,这熊身上徒有血流,却不见伤口。
翡微皱了皱眉。
这时一阵踩雪的脚步声走近,一只指节分明的手伸到她的面前,没有起伏的声音响起:“受伤了?”
翡微有些恍惚地扬起头,一张背着日光的脸缓缓清晰,映入眼帘。
一个年纪不大的少年。
少年个头不高,身材过分干瘦,以至于下巴尖锐,两腮微凹。虽过分瘦弱,脸倒是出奇的貌美,浓密的长睫,黑白分明的眼睛,和一张线条清晰的薄唇。苍白的脸色近乎病态,却自有一股羸弱凋零之美,让人不免惊叹。
他面上没有任何表情,浅色的薄唇紧紧抿着,乌黑的眼瞳冷淡地望向她。
明明说的话像一种关心,但看她的眼神没有丝毫温度。
翡微腿上依旧发软,浑身上下都使不上力气,便抬手去搭他送过来的手。
刚要触上,他手掌一翻,让她的手落在了隔着衣料的手腕处。
翡微没有多想,站直了身子便撤回手,见他身上背了箭筒,再看附近再无其他人,下意识问:“是你杀了这只黑熊?”
少年闻言没说话,只皱着一双眉看着她不语。
此地再无其他人,出手的人除了他也没别人了。只是……这少年看着比她都柔弱,又是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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么放倒的黑熊?
转念一想,杀熊于无形必是毒药,方才那几束疾风…..或是箭?
这么一想倒是合理,也许他用了涂有剧毒的短箭,才让黑熊立时毙命。
善于用毒,无论是放在修行界还是人界,都被视为不入流的门道,也难怪他闭口不言,不愿明着认下。
只是想不到看上去这般弱不禁风的少年,出手竟又狠又毒。
翡微暗自打量,不忘礼貌抱拳,十分真诚道:“多谢这位恩公搭救。”
听她叫自己“恩公”,少年眼瞳微动,眉头锁得更深,用一种怪异的目光看她。
翡微浑然不觉,依旧一脸正经:“玉典门人不欠俗债人情,恩公可有所求?我定竭尽所能回报救命之恩。”
这下少年看她的眼神如同看一个脑子秀逗的疯子。
与此同时,几道身影从坡上露出,陆续朝他们所在方向跑来,为首的中年男子边跑边喊:“阿棠!阿棠!!爹……爹来了!”
翡微下意识朝自己身后瞅瞅。
后面没人,那所谓的“阿棠”八九不离十叫的就是她。
少年见她动作,眯了眯眼。
自称阿棠她爹的中年男子喘着粗气跑来。翡微上下扫过一眼,说实话,“阿棠”的这位爹长得很有几分猥琐,一脸大胡子拉碴却顶了一对小眼,身材勉强算魁梧但肚子实在大,人还未到跟前肚子差点先把她拱开。
他气喘吁吁地拉过翡微,左看右看,见她身上没伤松了口气。
心是放下了,气却上来了。
他两手一叉腰,圆滚滚的肚子随着动作上下一晃,劈头盖脸开始数落:“我千叮咛万嘱咐让你别往深山里走!别一人独行!你倒好,全当耳旁风!!你个混账东西!你说你怎么就这么不让人省心!你就不能学学谢家的女儿——”
翡微觉得对方的牢骚很有一发不可收拾的迹象,她看了眼还晕死在雪地里的姑娘,开口打断:“那个,这位……壮士,有个姑娘为了保护我身受重伤。救人要紧,咱们还是先带她出去寻个郎中再说旁的。”
说完还十分周全的补上一句:“您可以边走边骂,这样两边都不耽误。”
凌国双数落的嘴皮子瞬间停住,不可思议地瞪着眼前的“女儿”。
他定了片刻,脸色猛然一变。
“阿棠,看来你伤到脑袋了!!”
凌国双焦急招呼下人,“快!快快!!赶紧带四姑娘回去看看!她伤到脑袋人傻了!”
翡微:“……”
受伤的姑娘被抬走。她也在下人们和凌国双的簇拥下往山下走。
想起刚才那个脸色苍白的少年,她回过头。
苍白的少年从刚才就一直安静立在一旁。此时所有人都在往回走,只有他一个人还站在皑皑雪中,无人在意。
隔着向前移动的人,隔着茫茫白雪,少年也在望向她。
视线相撞,少年眼眸冰冷,像没有星光的夜。很快,他移开目光,再未朝她投去一眼。
直到所有人都走远,少年才回头默默打量躺在地上的死熊。
他的视线扫过被划伤的熊眼,最后落在心口处那枚几乎没入熊身的金簪。毛皮上的血迹已经凝成赤红的雪霜,如同此刻它冻结的生命。
少年盯着那根微露的金簪,深黑的眼眸透出冷寂。
2. 将军府
侯在马车边的婢女惊恐地看着一身狼狈的翡微,兢兢战战伸手扶她上了马车。
马车内早有暖炉,翡微缓了缓,湿冷疲惫的身子在暖意中放松了几分。
婢女绿珠陆续拿出毯子、点心和茶水,又捧来兑好的温水给她净手。
翡微从来没被这般精细的对待过,一时有些尴尬。
绿珠一边伺候她净手,一边频频偷眼看她脸色。
翡微瞧这姑娘跟个受了惊的兔子似的,一脸战战兢兢,不由奇怪。
打理的差不多,绿珠又看了眼翡微,躬身准备退出去。
“等等。”翡微叫住她。
绿珠一惊,忙重新跪下,头也不抬地问:“姑娘有什么吩咐?”
翡微赶紧叫她免礼,话到嘴边打了几个转,开口道:“外面天寒地冻,你一个姑娘家还是在马车里坐吧。”说着她往旁边挪了挪,在身旁腾出一个空位。
绿珠面露惶恐,哪里敢真去坐,依旧规规矩矩跪着,小心翼翼:“绿珠是奴婢,不敢僭越。”
翡微见她不肯过来也不强求,问:“你叫绿珠?”
绿珠一怔,有些疑惑地抬眸。
她见四姑娘从猎场回来一副狼狈的样子,心中就暗叫不好。四姑娘素来刁蛮气傲,稍微受了点委屈就是天大的事,定要拿下人和姑爷出够了气才能罢休。出气就罢了,还总喜欢用些阴毒法子折磨他们。
虽说姑娘对她和晚晴还算手下留情,只是姑娘气性一旦起来,不管不顾的时候也是有的……
绿珠本来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谁知竟只是问名字?
“是…是、奴婢叫绿珠。”
“嗯,你跟我讲讲所有你知道有关我的一切。”
“啊?”绿珠惊愕抬头。
实在摸不清四姑娘葫芦里卖的什么药,绿珠只好硬着头皮专挑不会得罪她的好听话说。
马车缓缓而行,翡微在前行的马车中默默消化着听到的信息。
她身在漓国武将世家的凌家,作为凌家排行老四的嫡女,不久前与在漓国当质子的月国六皇子月褚宁成了亲。
而那个苍白少年,就是月褚宁。
翡微摸着下巴,心想那少年看她的眼神,比看陌生人还冷淡。果然包办的婚姻,多是不幸的。
一连在鬼门关走了两回,翡微对于自己重新在另一个世界醒来的事实很快释然。
她本来就是修无求道,对于一切命运给与或不给与的都淡然受之。
更何况师兄告诉过她,所谓魂穿,需要两个基本条件。一个是原主的魂魄已散,另一个是异魂的身体已死。原主无魂,异魂无体,一旦魂穿达成,原主身体接受了异魂,魂魄再想进出可就没那么容易了。除非再死一次,否则魂魄则会一直锁在原主的身体里。
虽然翡微不清楚原主的魂魄为什么好端端的魂飞魄散了,但既然她们两个“半死人”莫名其妙凑在一起,总归算是缘分一场,先这么凑活着过也不是不行。
上天既未绝她的路,她总不能自己绝了自己的路不是。
马车上的暖炉烧得旺盛,翡微坐了一会儿竟生生冒出汗来。她挑开车上的窗帘,让冷风钻入车内平衡一下温度,顺便探出头向外张望。
外面是白茫茫的雪色,冰雪覆盖高耸的山峰,望眼寥无人烟。
她默默看着远方的景色,尽管足够平静,却难免茫然。
这是个对她来说,全然陌生的地方。
她原本的世界里没有漓国,也没听说过什么月国。所以是不是说明……这里不会有玉典门,更不会有师尊、师兄和师姐他们?
她叹了口气,刚要放下车帘,突然瞧见月褚宁骑着马从后面追了上来。
翡微心情复杂地打量这位便宜夫君。
其实比起重生,她更接受不了嫁人。
前生师兄总说不要在一棵树上吊死,你若单身,整片森林都是你的。她虽然没太明白这话中奥妙,但总之拥有一片森林肯定是好过只有一棵树。
不过她的这棵“树”似乎过得不太好。
冰天雪地的,大部分人都穿厚衣绒披,就是下人们也都穿着毛领夹袄。只有他穿着一身单薄老旧的布衣,抵御彻骨寒风。
那身旧衣已经洗的掉了颜色,灰扑扑的,显得很不洁净。甚至衣服上还有不少破洞,饶是他长相足够出众,穿成这样也寒碜的不忍直视。
看来月国的六皇子,在漓国并没有受到善待。
翡微解了身上兔毛披风,双手捧了出去:“这位……”
叫恩公似乎不太合适,叫相公打死说不出口,她脸上闪过一丝尴尬,顿了顿,道:“那个……若不嫌弃,不妨用此披风暂避风雪。”
月褚宁怔了一下,随即冷硬道:“不必。”
少年拒绝的方式算不上客气,翡微也不介意,见他神色执意便收回手,放下窗幔。
绿珠与驾车的马夫在前面听了一耳朵,俩人互相交换了个见鬼的眼神。
凌府门前。
门匾上大大的“将军府”三个字格外显眼。
算上已经退下阵前的凌国双,和如今做镇南将军的凌家长子,凌家总共出了九位将军。这样来看,“将军府”用在凌家身上确实实至名归。
走进大门,里面雕梁画栋,飞檐青瓦,正厅宽阔规整,又足够端雅,往里走是闲庭深院,清池小桥,这么大又这么好的宅子一般都会留给皇亲使用,凌家能得此府邸,足见漓国皇帝对凌家的重视。
被熊伤了的姑娘叫晚晴,也是凌家四姑娘凌棠的贴身婢女。翡微原是想让她到自己的屋子里养伤,也好看顾着些。但谁也没给她机会开口,她前脚刚到将军府,晚晴后脚就被送去了下人房。
她伤势太重,不好再移动,翡微无奈,只得特意嘱咐一定要好好医治她,无论多名贵的药材还是名医,都一定要把她治好。
下人们闻言,有的目露诧异,有的神色恐惧,猜测以四姑娘的变态,莫不是想将人养好了再好好折磨?
安顿好晚晴,翡微和月褚宁跟着凌国双进了东边的院子。
前厅已经站了几个人,为首的是一个衣着华贵的夫人,见他们回来忙迎上前,她身后跟着一男一女。
翡微一走进来,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她身上。
几乎是毫不掩饰的,这些人的目光不是鄙夷就是厌恶。再看她头发散乱,脸上妆容糊花,身上衣服更是带了大片雪融化后又干了的水渍。
无需多说,只消旁人一看就知她定是遭了好一番罪,于是有些人的目光中又多了几分幸灾乐祸。
魏春华“哎哟”一声,“可怜见的,四丫头这是遇到什么了!怎的这般狼狈!”
她身后的男子掩嘴笑道:“看四姐的样子,知道的是去狩猎,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下水抓鱼去了。”
闻言,在场的下人都忍不住觉得好笑,暗暗看向翡微的眼神也带了嘲笑之意。
在场的都深知四姑娘的脾性,此番遭了罪又被五公子明着取笑,不大闹上一场才怪。
然而众人等了半天,也不见她有任何动静,反而颇为规矩地站着不语。
魏氏斜眸扫了眼翡微,奇怪她为何如此安静,实在不像平时她的作风。
凌国双浓眉一蹙,呵斥:“逆子!你说的什么狗屁话!你姐姐今日险些命丧熊口,你竟还有闲情耍嘴皮子功夫!看来前些日子罚你罚的还是不够!”
凌宇乔一缩脖子,立马讪讪道:“爹,我知错了,您别再罚我抄书了。”
魏春华见势不对,赶紧从端盘上端起姜汤奉给凌国双,一边道:“老爷,妾都听李护卫说了,想不到这等时节竟能撞上野兽!真真是飞来横祸!妾在家里头听到消息,心里别提多担心了!早早便让府里的郎中候着,您和四姑娘可有伤着?”
魏氏一番献殷勤,凌国双却无心受用,不耐地挥开姜汤,对翡微道:“阿棠,你来说说到底在雪山发生了什么。我不是叫护卫们跟好你吗?怎的会留你一人遇险?”
凌国双严肃起来很有些威严,只是问这话的时候眼睛却不是看着翡微,而是看向月褚宁。
翡微毕竟不是正主,哪里知道其中缘故,正思考说些什么能糊弄过去,就听旁边的月褚宁“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垂着眼睛:“四姑娘本是追着一只梅花鹿而去,我一时没跟上与她走散,听到野兽的吼声才知不妙。无论如何,此事怪我大意,四姑娘遇险皆我之过,望外父责罚。”
翡微看他下跪认错一番动作行云流水,直呼不可思议。
还是头一次见认错这么迅速的人。
当年她要是有这一手,也不至于被师尊罚了那么多次。
凌国双眯眼盯着月褚宁,眼中一丝轻蔑闪过,跟翡微确认:“可是如此?”
翡微无意卷入高门内的事,干脆道:“我不知道,我失忆了。”
上一世,她幼时曾和师兄师姐一起下山过一次,当时师兄师姐不过是略施法术就被村民们当成怪物,不仅下药让他们沉睡不醒,还意图放火将他们活活烧死。自此她便明白,世间玄妙并非所有人都能接受。
她与原主本就不是同一个人,若是假装成原主迟早会瞒不住,到时候被人发现有异,被当成怪物处置,不如一开始就说失忆为好。
失忆一事非同小可,众人闻言瞬间炸开了锅。
凌国双这下也顾不上问责,赶紧请了府里的郎中来看,然而除了发现她头上几个磕包以外,再没发现别的外伤。
等翡微终于被放回院子,时候已近傍晚,简单用了晚膳,洗漱上床开始打坐。
她如今什么修为都没了,换做旁的修士简直是天塌了一样。但她心态极好,即便什么都没了但只要心法身法还记得,再从头慢慢修炼就是。
不过一会儿她便练出一身薄汗,气虚无力。翡微叹了口气,这具身体太过娇弱、修炼一事恐怕不能操之过急,只得徐徐图之。
她意犹未尽地躺下,辗转了半天却没有丝毫睡意,只觉得短短一日发生的种种都跟梦境一样不真实。
正胡思乱想,月褚宁推门而入。
晚膳时就没见到他人,翡微撇头,见他身上的旧衣好像比白日脏了一些,衣袖和裤子更是沾着不明的污渍,随着他走进屋内,隐隐带进一股难闻的怪味。
他一脸疏冷,看都不看她一眼只顾进屋拿东西。
翡微可不是真的凌棠,虽然月褚宁和她现在是夫妻关系,而且可能还救了她的命,但跟他同床共枕这事真的不太行。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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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一会儿,听屋内安静,翡微坐起身,准备与他谈一下日后的床铺分配问题:“你……”
咦?人呢?
屋里空荡荡,刚才进来的人不知什么时候又出去了。
这夜黑风高的,不睡觉跑出去干什么?
翡微起身披上外裳,打开门探出头。
细雪悄悄落入人间,在月色下白得发冷。守夜的下人们聚在廊下避雪,不高不低的声音陆续传入翡微耳中。
“我还道四姑娘换了脾性,怎的又罚姑爷睡雪地?前些日子才连罚了好几次,再这么下去姑爷会不会冻死?”
“哎哟,姑爷受罚又不是第一次了,看着像随时都能咽气似的,回回都能从鬼门关爬回来!要我说,扫把星的命就是硬!”
“诶,我听说他今日又跑去厨房要吃的,被厨房的人揍了一顿不说,还淋了一身的馊水!”
“啧啧啧!我说怎么院子里时不时有臭味呢!”
“想当初姑爷刚进府的时候还有点人样,现在……恐怕是越发难入四姑娘的眼喽!”
翡微愣愣听着。
睡雪地?在这样冰寒彻骨的冬夜?
她一步一步走向院子。冬日的清月,静静泻出冷冽的光辉,在雪色添上一抹更为清寒的银白。院子里覆盖了一层积雪,昏暗的角落有人裹着一张薄毯静悄悄躺在雪中。
乌黑的头发被雪花染白,冻得发紫的嘴唇上下颤抖。
绿珠刚从茅房回来,一眼注意到翡微的动静,立即跑过去,惊道:“姑娘您怎么出来了?!冬夜寒凉,您今日刚受过冻,千万仔细别着凉!”
一低头又见她竟光着脚,更着急了:“姑娘怎么光着脚!快!快来人!”
人人都知道这样的冷冬夜,受点凉风都容易着凉生病,可有人却一身薄衣睡在冬日的雪地里。
翡微没管绿珠的念叨,指着月褚宁的方向,认真问:“他是不是疯了?”
绿珠神情微妙地看了看月褚宁,又看了看翡微,欲言又止。
绿珠见她当真一副困惑模样,想起今日在府内炸锅的失忆之说,原先还不大相信,如今观四姑娘言行举止,倒真像是什么都不记得了。
绿珠微微犹豫,还是如实道:“姑爷前些日子惹了姑娘不快,姑娘便说要看看人是不是真的能活活冻死。于是便……便命姑爷睡在外面的雪里……若是姑爷能坚持七日不死,就让他进屋睡。”
翡微下意识问:“何人如此歹毒?”
绿珠:“……”
是谁您心里没点数吗……
但借绿珠一万个胆子也不敢说这话。
翡微见她不答,只是一味对自己眨眼,顿了顿,反应过来。
指了指自己:“是我?”
绿珠无助地点头。
“这么阴损的招是我想出来的?”
绿珠目露担忧,再次点点头。
翡微无语望天,好家伙,原本她今日洗漱时发现凌棠与她身形长相相似高达九成,还猜测这个世界的凌棠该不会是她的分/身之类的。现在再看,得了,这性子,八竿子都跟她打不着一起去。她们两个肯定绝对断然没有任何关系。
翡微有些头疼,这下倒是解释了月褚宁看她时候,那冷冰冰的眼神了。
送鞋子的下人跑来,翡微接过鞋子往地上一扔,不管脚底还沾着雪就往鞋子里送。她走得极快,绿珠拿着披风,小跑着追在后面给她披上。
绣着石榴花的红色绣鞋踩着积雪,发出清晰的“嘎吱嘎吱”声。
月褚宁恍若未闻,一动不动。
翡微停在他面前:“月……月褚宁?”
月褚宁没吱声,他的脸色在月光的衬托下青白的吓人。如果不是他全身颤抖得十分厉害,牙齿也在“咯咯”打架,她真的要以为躺在这里的是一个死人。
翡微搓了搓胳膊,道:“冬夜冷寒,你赶紧进屋吧。”
他没动,过一会儿菜缓缓睁开眼睛,眉毛和浓密的眼睫上结了一层薄白的冰霜。
一双乌黑的瞳,透着比冷风更加冰寒的冷意,没有任何情绪地抬眸看她,似是有意控制打颤的嘴,他慢慢吐出几个字:“还……没到……七日……”
翡微蹲下,很是不解。
“你当真要在这里睡上七日?真等七日,你会冻死。”
“……”
月褚宁没有情绪的眼睛冷漠地扫她一眼,随即闭上,显然不太想搭理她。
翡微自讨了个没趣,尴尬地站起身。
想想也是,她如今的行为在月褚宁眼里,可不就是打人一巴掌再给一颗红枣吗。
她有些无奈,总不可能真放任他在雪里睡一夜,毕竟她不是这个世界的凌棠,对折磨他人并没有兴致。微微叹息一声,脱了披风盖在他身上。
柔软的,还带着温度的披风轻轻落在他身上,如一团温暖的羽毛融化了他身上的落雪。
月褚宁猛地睁开眼睛,不明所以地瞪向她,两人四目相对。
翡微平静地回视他近乎挑衅的目光,道:“绿珠,他冻僵了不能动,你让人把他抬进屋里。”
站在她身后的绿珠一愣:“啊?姑娘不罚姑爷了?”
翡微苦笑,“我都失忆了,还罚什么。”
3. 对不起
屋子里先前烧过火盆,烘的整间屋子里都泛着暖洋洋的热气。
“姑娘,姑爷给您带进来了。”
翡微“嗯”了声,绿珠和下人们见没别的吩咐便退了出去。
门窗被紧紧关上,隔绝了门外的冷冬。
翡微现在的身体实在娇贵了些,不仅怕冷得很,经过黑熊口下的一番死里逃生加各种折腾,如今只觉得浑身都跟散架似的,又酸又累。
她窝在被子里,等了半天没听见月褚宁动静,这才想起房间里就一张床。
倒是忘了这茬。
以她现在的身份让月褚宁进屋睡……不就得和他睡一张床吗?
小时候她倒是跟师兄一起睡过。不过毕竟那时候小,况且师兄与她亲如家人。现下月褚宁虽挂着夫君的名头,但对翡微来说可是实打实的陌生人,真要跟他同睡一张床实在……让人难以接受。
要不把床让给他,找个矮榻或者椅子凑活一下?
她从被窝里伸出脑袋,往外张望。
只一眼她就知道刚才的操心实属多余,人家月褚宁早把自己安排的明明白白。
他合衣背对着她躺在地上,身上盖的被子又旧又薄,甚至还沾着从外面带进来的泥雪。至于她那明显昂贵精美的纯白披风则被他直接铺在地上当地褥用。
翡微:“……”
突然有点明白为何原主罚他罚的如此之狠。
屋里头的地上确实比外面的雪地好了不止一点半点,但就算有火盆,冬夜的地面也足够冰冷。
没有枕头,他便用手臂枕着脑袋。
翡微望着他的背影出神,少年瘦的连肩膀骨感的线条都清晰可见,蝴蝶骨的轮廓透过单薄的布料耸起。
他躺在那里,安静的像一个死人,连呼吸声都像在刻意压低。
在马车里,绿珠曾告诉她月褚宁来自月国。
多年以前漓国繁荣强健,而月国经历几次政变早已外强中干,不得已,从众皇子中挑了最为体弱瘦小的六皇子,也就是月褚宁,送给了漓国当质子。
听说他被送来的时候只有六岁,仅带了个奶娘陪伴,不过那奶娘没过几年就死了。
宫里是个吃人的地方,月褚宁什么依靠都没有,可想而知在宫里过的什么日子。
绿珠说起月褚宁的身世,目中流露出一丝同情,翡微听着,却没太多波动。许是她未曾经历太多苦难,虽也会心存怜悯,但更多时候只会觉得人生在世,本就难逃三灾八苦,九难十劫。
能顺遂活下去的都是万中无一的幸运子,大部分生命,都是在月光都无法照及的阴暗角落苦苦挣扎。
而他们这些修道者,不可拘于一身,当视万众如一。
师尊常说,越是能力出众者,越不可感一人之悲喜。一旦满腔心绪都给了一人,后果不堪设想。
她默不作声地看了会儿月褚宁瘦削的后背,淡淡开口:“月褚宁,你冷吗?”
月褚宁本能地绷了下脊背,这次没不搭理她,缓缓转身,狐疑地看她。
翡微侧躺在床上,一手撑着腮。
她的眼睛乌黑而明亮,像是无尽星河都睡在里面,就那么坦荡荡,又大剌剌地看向他。
月褚宁直觉她跟之前不一样,虽然他根本不相信她所谓的失忆之说,但她的眼神和气质未免变化太大。
简直就像……完全不同的两个人。
他默了须臾,试探:“四姑娘为何不像从前那样唤我?”
翡微疑惑:“从前我如何唤你?”
“小杂种。”他开了口,不理会翡微逐渐僵硬的表情,继续道:“小畜生,小杂碎……”
“好的,我知道了。”翡微尴尬抬手制止他继续说下去,岔开话题:“其实你大可不必睡在地上,我让你进来是想……”
话说了一半她便说不下去了,从原主罚他去外面雪地睡来看,睡地上这缺德要求八成也是原主的意思。
见他开口要答,翡微忙道:“你别告诉我,我知道你想说什么。”
月褚宁却不打算放过这个话题,他微微坐起半个身子,沉黑的瞳仁里尽是讽刺,“四姑娘真是贵人多忘事,既然四姑娘不记得,我可以帮你回忆一下。说不定姑娘想起来了,会重新觉得有趣。”
他说这话时脸上还带了笑意,只是搭配上他阴恻恻的目光,怎么看怎么瘆人。
“你我成亲之后,曾立下三个规矩。”
“第一,四姑娘让我必须睡在地上。第二,除非四姑娘有吩咐,否则不能发出一点声响。第三,若是发出一点声响,四姑娘就会给我——用、针”他刻意咬重最后两个字,眸中冷意更盛。
翡微听到“用针”两个字有些懵,见她一脸茫然,月褚宁干脆掀开被子,撸起两条袖子。
苍白的皮肤露出,瘦而细长的手臂展露眼前。
翡微打眼一看,除了很瘦很白以外没注意到什么异常,于是她探了探脑袋,借着窗外的月光又仔细看了几眼。
突然,她注意到什么,瞳仁骤然一缩。
苍白到几乎呈青白色的小臂上,全是密密麻麻的血色小点,正是被针扎后留下的针眼!
由于这些密密麻麻的针眼实在太小,乍一看并不容易发现。但一旦看清后,无论是施加者残忍的手段,还是一排排凹进皮肤的血点画面,都令见者感到极度不适。
原来这第三条规矩,是这样的酷刑。
难怪他进屋以后那样安静,原来连呼吸声都可以成为被罚的理由。
此时此刻,翡微感到她的境况很是两难。
这些缺德事当然跟她没有半点关系,但此时她顶着这具身体,自然而然需要顶下这具身体犯下的罪过。
她干巴巴地道:“原来我这么……变态啊……”
不怪她不能说出实情。
若她现在说出她不是这个世界的凌棠,拉出去做法驱邪那是肯定没法避免,严重点直接把她杀了都有可能。
她若还有从前的一身修为或许还能逃出生天,可就现在这副手不能提肩不能扛的状态,怕是只会沦为他人俎上鱼肉。
月褚宁静静观察她的神情变化,见她面色难堪却并无丝毫愧疚之意,不由发出一声冷笑。
翡微抬眸,正对上他目中隐隐可见的讥嘲。
月褚宁的眼珠格外乌黑,像不见光照的黑曜石。而当他黑漆漆的眼睛看过来时,便像深不见底的漩涡,引人好奇,又令人望之生畏。
见他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翡微犹如凉风拂背,莫名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她看出来了。
虽然他有刻意隐藏,但她还是看出来了。
月褚宁恨她。
刻骨的恨她。
她从来没被人用这样的眼神看着。
那样直白的恨意,冰冷的令人感到窒息。
翡微心中无奈,占据他人身体并非她本意,若她可以选择,宁愿死了一了百了也不愿占据他人身体苟且偷生。只是此时再说什么也晚了,穿都穿了还能咋的,总不能捅自己一刀。
要知道无故自戕者莫说得道成仙,见了阎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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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要被直接打入枉死地狱的。
算了算了,就当给原主和自己积累功德吧。
做好心理疏导,翡微诚恳且毫无心理负担地对月褚宁道:“对不起。”
“真的,对不起。”
她言辞恳恳,目光诚诚:“从前种种是我不对,我向你赔罪。”说着,走下床对他郑重一礼。
月褚宁没想到她会突然道歉,一时讶然。
翡微竖起手指:“我保证,从今往后绝不会再伤害你。
她言语平静,真诚之态却不似作伪。月褚宁蹙了蹙眉,一脸狐疑之色不加掩饰。
因她站着,对上躺在地上半起身的他,便多少带了点俯视的意思。纵使如此角度,竟也没有显出半点高傲或鄙夷,反倒目光清澈,眉眼温善。
凌棠原就长了副好皮囊,只是她惯来没有好脸色,神情刻薄,加之惯爱浓妆艳抹,气质难免庸俗,便是天生的好皮囊也要因此大打折扣。
可如今的她,褪去一切妆容,清素着一张脸,细眉如柳,明目如辉,生生比平时多出了一种难以言说的美。
月褚宁不由心下警惕,直觉这样的凌棠比往常更不好对付。
这样假意示好的戏码从前不是没有过,难道是怕他不会上当,又想了什么新的戏码要戏耍他?
月褚宁想要看破她到底在耍什么心思,可对上的只是她澈如清水的双眸,他下意识垂了视线,不动声色地错开她的目光。
其实在听见那句“对不起”的时候,他已经动摇了。
保证的话他听过不少,但道歉的话,他却从来没听任何人对他说过。
他觉得要么是他疯了,要么就是凌棠疯了。
他活到今日,与地上爬过的蛆虫无异。没有人需要给出伤害他的理由,就像没有人需要为伤害一条蛆虫感到抱歉。
而他们之中,最乐得伤害他的人突然失忆了。她突然想做个好人,用几句好听话就想将所有做下的恶心事一笔勾销。
阴郁的想法如蛇而起,黑暗的毒液流淌进血液。
真令人恶心,你们这些恶心的人都死了才好。
恨意如火焰燃起,方才那一丝微弱的动摇消散,月褚宁抬头,张口就要恶语相向——
“阿嚏!”
喷嚏声突兀地打破屋内的气氛。
月褚宁:“……”
翡微抽抽鼻子,麻溜钻回被窝,不忘看了眼他盖了等于没盖的薄被,和他瘦的就剩骨头的身板,犹豫片刻,还是豪气地一拍榻:“这么冷的天肯定不能让你睡地上,你上来睡。”
也不知对方想到了什么,她话还没说完,月褚宁就用一种露骨厌恶的眼神看她。
翡微:……
怎么有一种被良家妇女当成变态登徒子的错觉……
她无辜解释:“我是说你一介凡躯,寒冬睡在地上铁定要冻病。你在床上睡,我去外间的矮榻上凑活一晚。”说着用被子把自己裹起来,准备下床给他腾地方。
月褚宁沉默地盯着她,眼中的冷意不减反增。
她的转变太突然,反差太大,所以格外惹人怀疑。月褚宁想,大概是从前的游戏她玩腻了,这只是新一轮的游戏,只是这一次更恶毒。
她想让他尝一口温暖,再一脚把他踹回寒天雪地。
这样,他才会感到更冷、更绝望。
月褚宁冰冷地吐出两个字。
“不必。”
翡微眨眨眼,看着他重新躺回冷硬的地面。
十二月的寒冬夜,寒不过少年的声音。
4. 更讨厌
第二日一早,翡微揉着脖子坐下梳妆。
昨夜跟月褚宁一番对话之后,不知道是出于善心还是怕他当真冻死,总之她辗转难眠,一直等他睡熟了才偷偷把自己的被子给他盖上,自己则拿衣服凑合盖着睡了后半夜。
天没亮她就冻醒了,一睁眼,月褚宁已不在房中。
这人醒了以后竟然没有将冬被盖回到她身上,而是叠得整整齐齐,摆放在床尾。
莫不是……想把她冻死??
翡微不禁唉声叹气,没有灵力的身体就是不方便,怕冷又怕热,一天没睡好就有气无力,脆弱的很。
绿珠瞧她一脸菜色,梳头的手一顿:“四姑娘可是没睡好?我去李郎中那里要点助眠的香囊挂在您床头吧?”
翡微摇摇头,“不用,多床被子比什么香囊都管用。”
绿珠闻言失笑。
昨夜全府都知道四姑娘失忆,绿珠半信半疑不敢大意,一直小心伺候。
可翡微对从前说过的话,做过的事一概不知,确实像是失忆的样子。
况且她现在态度温厚,性情平和。主子好说话,做下人的自然欢喜。绿珠也在相处中渐渐放下警惕,不自觉之间说话也随心了许多。
绿珠一边给翡微梳妆,一边笑道:“好咧,我一会儿就去给您多备几床厚被。”
她只道是四姑娘在狩猎场受了冻,比往日更畏寒,倒是没与同住屋中的月褚宁联系起来。
绿珠是原主的贴身婢女之一,另一个贴身婢女叫晚晴。
晚晴是练家子,专门负责保护凌棠。
那日猎场她为了保护凌棠被黑熊拍伤,虽是没伤及性命,但伤势着实不轻。翡微昨日傍晚亲自去检查了下,要想彻底好全,几个月少不了。
为此她特意吩咐晚晴什么都不用干,只需好好养伤休息就好,每个月的月例也会照付。
她说这话的时候,一屋子的下人一脸惊悚。
绿珠不会武艺,在凌棠的院子里只做细活。
她性情细致又周全,与其他院的下人们大多关系不错,也因此对府中各院的事情了解不少。有什么想知道的,向她打听基本都能得出个七七·八八。
翡微觉得绿珠哪里都不错,就是审美不大行。
她看向铜镜中的自己,绿珠给她挽了个极其复杂且花里胡哨的髻,上面又插了一圈金钗碧珠,赫然就是一幅孔雀开屏图。
眼看绿珠转手又拿起一个艳红的胭脂,状似要给她上妆。
翡微终于看不下,“停。”
她抬手利落地摘了大部分头饰,仅留了两个最素的玉钗。又上手擦掉脸上厚厚的妆粉和浓重的眉,最后她从一堆唇脂中挑了个还算顺眼的颜色涂抹在唇部中间,再用手指从中间轻轻向唇边晕染。
一番梳妆快得不像话。
虽说妆容淡的就跟没上一样,但胜在她眉睫本就浓密乌黑,不过一点颜色便映衬的她面容粉白,眉目清晰。
说起来,上妆还是她在玉典门时,师兄亲手教给她的。
师兄会很多很多东西,见她及笄以后每日依旧素面朝天,便拉她过来亲自教她上妆。那时候师兄总是打趣,他在她面前是又要当爹又要当娘。
想起师兄,想起师尊和师姐,还有在玉典门的日子,翡微有些惆怅。
自从她入了无求道以后,对旁人便甚少有所求。正因为没求过,所以他们对她自发的爱护和关心才显得弥足可贵。
世间上所有牵绊和感情,唯“自愿”二字最为珍贵。
绿珠收拾好胭脂水粉,问:“姑娘,早膳已经给您准备好了,您想在里屋吃还是在前屋吃?”
翡微兴致寥寥道:“都行。”
她站起身,眼角余光无意间扫到床尾叠放整齐的冬被。忽然想起昨日晚膳就没见到月褚宁,今日早膳又不见他,结合他昨夜睡在雪地的待遇,不知怎的,隐约觉出一丝不安。
“月褚宁呢?让他过来一起用饭。”
绿珠目露惊讶,刚要提醒姑娘以前从不让姑爷上桌,转念一想四姑娘既然失忆以后不记得这些,她又何必特意提一嘴。于是话到嘴边打了个弯,“姑爷他……一大早就去老爷那里领罚了。”
翡微一怔,怎么又罚?
“领罚?领什么罚?”
“昨夜四姑娘回房以后,老爷就在正厅说四姑娘身份金贵,姑爷护卫不周差点让四姑娘命丧熊口,应受家法鞭刑四十。”
翡微放下碗,“鞭刑四十?!”
绿珠点点头,补上一句:“这已经算轻了。平日姑爷犯错都是鞭刑十五、二十那样。姑娘遇险这么大的事,我以为他要至少挨上一百鞭。”
翡微瞧她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反而不知该说什么好。
变成凌棠以前,她是金丹之身,但那也是从凡胎开始一步步修炼过来。
寻常人没有灵力金丹护体,鞭刑四十足以要他的命。
她立即道:“带我去祠堂。”
绿珠带着翡微左拐右拐向着祠堂去。中途绿珠抬眼偷偷瞧她脸色,见她面色平静不似动怒也不像心疼,倒有些摸不清楚现在姑娘对姑爷是个什么态度。
祠堂供奉祖宗牌位,乃高门重地,没有老爷特许,寻常仆从不得近,绿珠便只敢送翡微到附近。
翡微独自朝绿珠指过的方向走,很快看见一座独立的连廊三开间。
她才刚走近,便听见一声尖锐的破空声。
上前几步,抬头就见祠堂的大门半开着,瘦骨伶仃的少年背对门口而跪。他背后老旧的衣衫破损不堪,露出他皮包骨的后背,苍白的皮肤上爬满交错的鞭痕。
那些鞭痕长而深,翻起的皮肉如同一副狰狞的面容。
只听长鞭在空中发出“呼——”的一声,随即狠狠落下,与皮肉相撞的闷声简直令人头皮发麻。伴随着不断增加的伤口,鲜血顺着伤口越滴越急,很快在他腿下汇聚成一滩血水。
光是看着都觉心惊肉跳,月褚宁却能安安静静跪在原地,一动不动,一声不吭。
凌国双坐在上首慢悠悠地饮茶,他衣着繁复庄重,头戴笼冠,冠顶横插一根红木,两头垂落细细长长的红帛,一看就是刚下朝。
在他下首依次坐了几个人,均在冷眼旁观月褚宁受刑。
翡微走进去,立即道:“住手。”
行刑的下人闻声停了手,所有人都抬头看向她。
从前她喜欢打扮的花枝招展,今日却是淡妆素衣,秀净的眉眼没了昔日浓妆的遮掩,显露出她原本清丽的五官。
她站在门口,身后是白雪艳阳。雪中白衬得她墨发如瀑,艳阳暖为她披上灿灿金辉。她无需做任何事,只是站在那里便玉骨亭亭,凌波沐尘。
月褚宁回头看过去时有一瞬的怔愣,他从未见过她如此打扮,更惊愕于她居然会赶来阻止。
行刑的下人不知该怎么办,拿着鞭子为难地看了看翡微,又去看凌国双,询问:“老爷,这……”
凌国双下首右侧的二夫人魏氏先开了口:“哎呀,这四姑娘失忆以后就是不一样。之前从来不多看姑爷一眼,如今一点小事都要亲自过来看看。你且放宽心,老爷都有数的。”说完浓妆艳抹的脸上露出个甜腻的笑容。
这话里藏了不少针。
一来,暗示之前这种事她从来不管;二来,讽刺她突然转了心意开始护短;三来,提醒她此事自有老爷做主还轮不到她管。
凌国双听罢,果然道:“嗯,夫人说的对,你既然受了惊吓就应该在屋中好好休养,这么点小事用不着你操心。”
翡微听不出内宅话语中的深意,只目光清澈地看向凌国双,道:“救我的人不赏反罚,我不觉得是小事。”
“什么叫不赏反罚?!四姐你这话就说的不对了!我们还不是为了给你出气!”打扮富贵的青年站起身,细长的眼睛斜睨她,神情很是不满。
昨日她未曾仔细看,今日再见,看他一副双腮水肿,两眼无神,脚下虚浮的样子,便知就是绿珠口中那个凌家沉迷酒色的五公子,凌宇乔。
凌宇乔看她不接话,没好气地指责:“每次都是因为他惹的爹不悦!再说了,以前也没见你心疼他!你也不想想当初是因为谁我们凌家差点抬不起头做人!还不是因为你和他——”
“住嘴!”凌国双冷声喝住他的后半截话。
凌宇乔瘪瘪嘴,白了翡微一眼,重新坐了回去。
翡微半点不着恼,依旧态度平静:“既然此事因我而起,我想多少还是有我说话的份儿,对吗?”
凌国双蹙眉看她,到底还是略带不耐地扬扬手,算是同意她发表意见。
翡微声音不高不低,神色平静:“我既已失忆,从前如何行事便没有参照的意义,应只论当下。月褚宁虽护卫不周,但终究是他救下了我。就算不承认功劳,但起码也该功过相抵。哪怕非要说他过大于功,也不该受如此重罚。爹若是心疼,不如小惩以诫,不然倒显得堂堂将军府负恩忘义了。”
她从头到尾没什么情绪,像是就事论事。
凌国双沉默片刻,目光落在月褚宁身上。
他罚月褚宁并不完全出于心疼女儿。
他们每年冬日来猎场,都会提前派人探查,从不曾碰遇上野兽。更何况本应该在冬眠的黑熊为何会突然出现?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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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好追着走散的阿棠?
诸多巧合,难保不是有人心怀叵测。
凌国双扫了眼跪着的羸弱少年,他瘦弱的身躯微微发着抖,脸上不敢显露半点愤怒或委屈。
这不是月褚宁第一次受刑,但他一次都没有反抗过。身为男子,居然如此没用!
凌国双眼中浮起轻蔑。
质子无能又体弱,细细想想,猎场意外确实不可能出自他手。只是他身为敌国人,难保品性卑劣,时不时还需敲打一番。
凌国双心中自有决策,表面却似给了翡微个台阶,道:“罢了,既然阿棠替你求情,那就不用鞭刑,关去禁室反省一日再放出来。”
月褚宁嘴角带血,虚弱地垂下头磕在地上,“谢外父。”
没了热闹可看,祠堂里的人陆陆续续散了。
两个掌刑的下人扶起月褚宁,将他带去禁室,与翡微擦身而过时没有看她一眼。
翡微本也没指望他有什么反应,只是做了她觉得应该做的事而已,吩咐过府内郎中给他治伤,便回了院子。
直到傍晚黄昏时分,月褚宁才被放出来。
接连两日没吃东西,又受了一顿鞭子,他浑身无力酸软,脚下踉跄。好不容易眼冒金星地挨到院子,正要去小厨房要点吃的,就见绿珠等在门口,看见他回来赶忙走过来迎他。
绿珠看他有气无力的模样,迟疑片刻,到底没有上手扶他。
她道:“姑爷,你可算回来了!四姑娘一直等着你回来用晚饭呢!”
月褚宁皱着眉没说话,顿了一瞬才冷冷道:“知道了。”
她果然在等着他。
桌上的菜都用盘碗盖在上面,她手里拿着一本书,正低头认真看着,莹白的小脸被身旁的烛灯罩上一层暖色。远远望去,是一幅恬适宁静的画面。
注意到他的视线,翡微抬起头招呼:“回来了,过来吃饭吧。”纤细的手随之将书合上,轻轻将其放在桌边。
月褚宁看着她安适的做派,突然生出一股恶意。
他转了转漆黑的眼珠,望向站在一边的绿珠:“就照平日的规矩吃。”
绿珠脸色微变,转头想要询问翡微的意思,奈何他的眼神太过骇人,她不敢多想赶忙取来一个陶碗,局促着往他面前递了过去。
这个陶碗乍看之下很像个盆,翡微定睛一看,发现碗侧居然还刻了月褚宁的名字。
她还在不明所以,月褚宁已经拿起一碗饭倒扣进碗中。
翡微发懵地看他:“你做什么?”
月褚宁冷笑着说:“四姑娘要是心情好,可愿赏我几口菜?”
翡微不明白他要干什么,便没接话。
月褚宁也不理会,自顾自地将碗放在地上,随即他双膝跪地,在翡微震惊的目光中趴在地上,将脸埋入碗中如同狗一般进食。
翡微倏地起身,弯腰抓住他的手腕,难得惊怒道:“你这是做什么?!”
“这就是我平日吃饭的规矩,怎么四姑娘不记得了吗?”月褚宁不以为然地回视她,黑眸闪着寒光,“四姑娘不高兴了,我就不能吃饭。四姑娘高兴了,赏我几个菜趴在地上像狗一样吃。”
他一字一句,无比清晰地说:“这,是你给我饭吃的条件。”
翡微呆呆地看着眼前的少年,他脸上还沾着米粒,总是阴沉着的脸,因这几粒米生出一种可悲的滑稽。
她心中并没有因此产生怜惜,她只是觉得,他真的很傻。
原先她不解他种种自轻自贱的言行,在这一瞬间,她突然有点明白了。
这个少年在面对原主的羞辱时,一定是像今天早上受鞭刑那般,不肯吭声不肯求饶。
他沉默的忍受一切恶意,不给那些伤害他的人任何反应。
这是他最后的自尊。
也是他仅剩的,能给他们找不痛快的方式。
可她变了,不再以折辱他为乐,于是他想要用作践自己的方式折磨她的良心。就像是一只弃犬,因为伤害而不再相信,露出尖牙撕咬所有伸过来的手。
翡微松开手,转而抬手将他脸上粘着的米粒摘掉,轻声道:“以后不会了。以后你会与我一起在桌上吃饭,想吃什么你也可以自己夹。所以,莫要再折磨自己了。”
月褚宁僵硬着身子,瞪着眼前露出友好微笑的脸。
没有愤怒,没有愧疚,没有同情。
她像一个旁观者,冷静地看着他,将他心底深处的自尊与自卑看了个透彻。
他忍不住自嘲一笑,眼中却是比从前更浓烈的恨意。
这样的她。
还真是,比以前的她更令人讨厌。
5. 下三滥
一顿饭,两个人都吃的很不自在。
总算吃完,两人无言走进内间。
“把衣服脱了。”她淡淡开口,然后一回头就见他满脸抗拒,其中还夹杂着溢于言表的嫌恶。
翡微:“……”
又来了,他这副样子,活脱脱就是良家妇女被土匪逼着就范时,用那种“宁死不受此辱”的表情看着土匪。
翡微觉得自己有被冒犯到……
她微微蹙眉,又好气又好笑:“你想些什么,我是要给你上药。”
月褚宁正要开口拒绝,对上她清明如水的眼睛,又莫名改了想法。
他依言抬手解开衣服,露出上半身。
少年皮肤太苍白,连皮下浅浅青色的血管都隐约可见。他瘦的基本就剩下一副骨架,比穿着衣服的时候看上去还要单薄脆弱。
很难想象这样一副身子骨,居然能熬过那么多折磨活到现在。
翡微拿出一瓶药,尽可能手轻地给他上药。
这药是她从前师尊特意给她调的,只因她小时候太过顽皮,爬树钻洞没少干过,时常早上还好好的,下午就带了一身的伤。
用灵力治疗自然好的极快,但有时伤得久了深了,即便是用灵力治疗也难免会落下疤痕。师尊觉得姑娘子留疤不好看,便翻阅了古籍给她调配了愈伤祛疤的药,一旦受伤及时抹,不仅伤口愈合的极快,还不会留疤。
后来师尊担心闭关之后还是半大孩子的师兄照顾不好她,特地把药方留给了她。
出于习惯,她去哪儿都要调一瓶带身上。
刚穿到这个世界的当日,她就让绿珠帮她找来材料配了两瓶。
一瓶给了晚晴治伤,一瓶如今也派上用场了。
翡微涂着药,默默感慨这么好的药方人间少有啊,你小子能碰上我是你的福气!
月褚宁也感到些许惊诧,药膏冰凉温和,竟比郎中给他上的药舒适不少。
他偷偷抬眼观察她,说起来,他见过她对着他露出渴望的表情;见过她因为被拒绝,露出恼羞成怒的扭曲神态;更见过,她带着嫌弃和鄙夷的眼神。
然而此刻,她的脸上没有任何可以让他窥见的情绪,仿佛她当真只是想给他上药。
他第一次这样仔细认真的观察她,白皙细腻的皮肤,乌黑的睫毛微翘,随着目光的转动轻轻颤动,像一只黑色的蝴蝶轻拍翅膀。浅红色的唇微微嘟起,轻轻对着他的伤口吹着柔风。
这副样子,莫名纯洁又诱惑。
从前的她总是打扮的花枝招展,看多几眼便觉艳俗。如今卸去浓妆,竟也有些玉骨冰肌的出尘之姿。
看着看着,月褚宁出了神。
如月褚宁所见,翡微此刻全部身心确实都放在他的伤口上。
前生在玉典门时,全门派上下也就她、师姐和厨娘三个女子。
师姐比她早入门,她十岁那年师姐就经常独自下山历练去了。
师尊喜静,收了她以后再未收其他弟子。后来她炼成辟谷,连厨娘都无用武之地下山离开了。
于是后来整座玉山只剩下她和师兄朝夕相处,有时候天气炎热日头太毒,师兄就脱了上衣光着膀子练剑。
一开始师尊看到了还会训斥,后来随着师尊闭关越来越频繁,师兄干脆放飞自我,动不动就光着膀子,穿着自制的大裤衩子满山遍野地晃悠。
师兄的膀子好歹有点东西,至于月褚宁干巴巴、瘦扁扁、长都没长开的身子,实在是没什么看头。
更何况他身上带着各类伤疤。
烫的,划的,刺的……简直伤痕累累。
很多一看就是很久之前的伤,因为当时没有好好治疗留下了各种狰狞的疤痕。
她忍不住想,一个人到底要犯多大的罪,才要受这样多的惩罚。
这样想着她也就问了,“你是犯了什么罪,要受这么多刑罚?”
他不语。
我的出生就是最大的罪。
他默默地想。
从他知道自己被亲生父亲舍弃的时候,从他看到乳母眼中憎恶的时候,从别人眼中的鄙夷毫不掩饰地望向他的时候,他就明白了。
他的生命,呼吸,心跳皆是罪。
活着,就是他最大的罪。
“好了。你可以把衣服穿起来了。”清脆的声音将他落在谷底的思绪拉回,他回过神赶紧将衣服穿好,仿佛这些陈旧的布料是一层保护壳。
翡微背对着他收拾白布和药,没有察觉他的异样,自顾自念叨道:“这药是我特地调配的,比寻常外伤药管用。你要记得每日一次来找我涂药。”
月褚宁穿好衣服,坐在那儿不动,沉默了一会儿突然阴着脸冷冷问:“为何你包扎的手法这般娴熟?还有,你何时学会配药了?”
翡微的心猛地跳了下。
她忘了!
她现在的身份是一个娇生惯养的姑娘,配药好解释,但包扎……必然应该是手生的很才对!
可她从前经常给师兄,甚至给自己包扎,几乎是本能的熟练上手。
缓了缓神,她转过身脸不红心不跳地自夸:“大概是因为我心灵手巧。”
月褚宁:“……”
*
翡微来到这个世界以后,缓了四个晚上基本缓够了。
再这样懒散下去,自己好不容易练的那点本事估计都要尽数还给师尊。
第五日开始,她恢复了之前的作息,天还没亮就穿着一身窄袖劲装跑去府中练武场练剑。
将军府别的不说,但这宽阔的练武场实在是翡微的心头好。
她师拜德玄道长,习的是“辟尘剑诀”,讲究无念无求,心如止水。总共七十二式,招式凌厉而轻盈,剑如疾风,人若起舞。
她不敢心急,慢慢温习着一招一式。
天边黄日渐渐冒头,府中一传十十传百,很快全府都听说四姑娘在练武场练剑。
赶过来围观的人越聚越多,凌国双正准备去上朝,看到下人们和别院公子姑娘都围在练武场,皱着眉上前:“这么多人围在这里干什么?”
下人们见是凌国双,纷纷低头请安。
凌国双看清被围观的人,犹不相信般喃喃:“阿棠……??”
说罢他使劲揉揉眼睛,生怕是自己眼睛出了毛病。看了再看,确实是他那啥长处都没有的四女儿。
从前想让她习武,天天哭着喊着不愿学。如今失个忆倒是开窍了,看来失忆也是有好处的嘛。
只是……他怎么不记得找的习武师父教过她这么难的剑法?
但不管怎么说,凌国双倍感欣慰。人到中年,儿女着调便是天大的喜事,于是凌国双人逢喜事精神爽,上朝的步伐都跟着轻快了许多。
凌国双前脚刚走,二夫人魏氏后脚就闻讯赶来。
她脸色不好地望向练武场轻盈若燕的身影,暗暗惊讶四姑娘怎么失忆以后还会舞剑了?明明从前不睡到日上三竿绝不会起,更加不用说主动练武。
想起自己的儿子文不能文,武不能武,从前有四姑娘这个祸害衬托,好歹让乔儿显得没那么差。如今她突然勤奋刻苦,岂不衬的乔儿愈发没用?!
魏氏微眯双目,都说拔根要趁早,看来有些事情不得不提前筹谋。
她朝四周看了看,寻到自己的人后,悄悄对那下人点了点头。见下人收到指令,这才稍稍展颜,扭着身子往自家儿子的院子去。
阳光渐渐升暖,清晨的湿凉褪去。
翡微从天还未亮练到日光当头,这才感到身体隐隐找回点曾经熟悉的感觉。
她练得忘我,完全不觉得疲惫。看的人一开始新鲜,看久了看不出门道也就散了。
唯独一个瘦削的身影斜倚在角落处,始终没有离开。
朝阳破云,日光尽照在没有遮挡的练武场上,将挥剑的少女镀上一层金光。她身姿轻盈,宛若飞燕,姿态优雅自得,招式剑气如锋。
翡微又练了两遍才停下休息,转身去喝水。
其实她练的并不畅快,身体是一部分原因,另一个重要的原因是她用惯了扶凤剑,府中的剑她用着很不顺手。修道之人也好,习武之人也好,本就要有一把趁手的武器才能做到人器合一。
扶凤剑是师尊亲赠,与她常伴十载。
可惜这辈子是再摸不到了。
正瞅着手里的剑发愁,月褚宁不知何时走到她面前,凉凉道:“你何时学会这套剑法的?”
“早就学会了,一直没练而已。”
这话不算假话,翡微说的毫无心理负担。
月褚宁闻言垂眸不语,不知在想些什么。
翡微看他,突然眼睛一亮。
说起来,他明明长得孱弱,身子更是单薄的不行,可他既然能挺过鞭刑等非人待遇那么多年,且射术又十分厉害……翡微大胆猜测,保不齐这人内里是个高手,只因质子身份特殊不得不收敛锋芒。
于是她问:“你会功夫吗?要不要一起练剑?”
闻言月褚宁用一种怪异的表情看她,就在她以为他要拒绝时,竟然出乎意料地点点头。
“那我们先试招,熟悉彼此的招数之后咱们再对练。”
“好。”
月褚宁答应的爽快,实际根本没听懂她的意思。
他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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粹是觉得她是在邀他打架,出于男人的自尊才没有拒绝,哪怕他知道自己胜算实在不大。
既然是试招,她自然不会用全力,速度也刻意减缓。
一个跃起,她从上向下朝他劈剑,他立时脖子一缩!当即像个□□一样趴在地上,边滚边攻她下盘。
她抬脚飞踢,他也抬脚朝着她裆下踢腿。
她往后一翻躲过他这一脚,挽了个剑花迎臂而上,他见躲不过立马两手变爪,往她胸上袭。
翡微满脑门黑线——怎么尽是些下三滥的招式!
过了几招,翡微觉得自己很需要静静……
她一手撑树,一手捂脸,似是受到了极大的震撼。
很难形容她此刻的心情,不知道该说月褚宁毫无下限的三脚猫功夫令她“叹为观止”,还是她居然会以为他是个武功高手的眼瞎程度令她无地自容。
总之,一直以来修习正统剑法的翡微,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心灵冲击。
好在月褚宁对于他那些卑劣招式还有点自知之明,见她一副深受打击的模样,别扭道:“不是你说要打,打了你又不高兴。”
他以前从来不会对她这样说话,总是假意恭顺而冷漠,几乎不愿多说一个字。
她失忆以后虽然面上冷冷淡淡的,但性子很是温和平静。也不知什么时候开始,在她面前他话开始变得多起来,连情绪都外露的肆无忌惮。
翡微摆摆手,扯了个极其僵硬的笑,“我没不高兴,我就是……想静静。”
月褚宁:“……”
翡微想了个避免再和他交手的借口:“走吧,咱们回去吃早饭吧。”
月褚宁却问:“那下午还练剑吗?”
翡微态度非常坚定:“不练了!我下午打算……打算看会书。”
月褚宁低头跟在她身后,没说话。
没人教过他武功,他那些招式是小时候在皇宫的时候受下人们欺负练出来的。太监宫女打起架来都是又狠又毒,全然不顾姿态专门往要害打。
还有什么抓头发扣眼睛这种,他还故意收着没使出来。
他看的出来她这套剑法定是受过名师指导,他没机会接触这些,所以哪怕只是跟她过上几招都觉得心底异常激动。
只有他自己知道,他对力量有多么渴望。
他想要变得强大,不惜一切代价,不论什么形式。
这是他内心深处不敢让人窥见的欲望。
还不是时候。
他在心中告诫自己,他还需收起所有利齿,在无人窥见的缝隙中,悄然等待机会。
“想什么呢?”翡微看他待在原地不动,“不走吗?”
月褚宁回神,收敛起目中情绪,与她并肩离开。
张妈妈在他们身后不远处擦着柱子,时不时鬼鬼祟祟探头。见他们二人走远,才低声对一旁的刘管事说:“我方才是不是听错了,四姑娘居然叫姑爷一起吃饭?”
刘管事没什么反应,只道:“自从四姑娘失忆以后,真是变了许多。”
想了想又叹了口气,带了几分感慨,“这样也好,四姑娘失忆以后性子倒让人省心,不至像从前那般日日都要闹上一闹。这府中日子也好消停些。”
张妈妈:“话是这样说,但你不觉得四姑娘这性子转变的也太大了点?”
刘管事挑眉,却并不接话。
张妈妈瞧着他脸色,不动声色地引导,“这人啊,就算是失忆,也不会连性子习惯都变了!这么多年四姑娘何时早起过?何时是那种不急不躁的性子?”
刘管事闻言皱眉,显然是听进去了。
张妈妈接着道:“而且我听厨房那边的王妈妈说,四姑娘口味也变了!”
“从前姑娘最喜甜食,如今看都不看一眼。你说,失忆怎么会连口味都变了?”
张妈妈声音又压低了几分,“我听说,漓国有过一则传言。说是郊北山上有只狐妖会上人的身,而且专挑妙龄女子。据说被狐妖上身的人犹如失忆,记不得半点从前的事,性子和习惯都会改变。”
“别胡说!老爷最不喜听到怪力乱神之事!”刘管事似是动了怒,扬声提醒,但眼中却分明闪过一丝惊恐。
张妈妈“哎哟”一声,道:“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要真有个狐妖在府上,怕是对老爷不好。”
听到这儿刘管事目光闪了闪。
他跟在凌国双身边多年,对老爷是一片忠心。想到老爷最近几日身体和精神确实不如从前,便暗自琢磨起张妈妈的话。
张妈妈见目的已经达到也不再多说,笑着聊了些旁的话题,这才收了东西往魏氏的院子去。
6. 一株雪
自从翡微开启勤勉修炼模式,修为不见增长多少,倒是练就了别的绝活,那便是——到点倒头就睡。
可能是这具身体到底没受过什么苦,光是按照上一世她九、十岁的修炼程度已经累得一到晚上就爬不起来。天色不过刚刚沉暗下来,她便一个劲儿眼皮子打架,身体是半点不给接着修炼的机会。
这边她睡得香甜,那边躺到大半夜还睁着大眼的月褚宁却是翻来覆去睡不着。
这些日子他过得太安稳,没有辱骂折磨,没有鞭打罚跪,倒让他感到焦躁不安。
有一瞬间他竟然觉得还是失忆前的凌棠更好些。
那时候的她傲慢恶毒,看着他的时候,那双眼睛里的情绪可谓丰富。有鄙夷、欲念、不甘、厌恶和恨意,尽管被折磨的是他,但真正控制这场游戏的人,是他月褚宁。
他清楚的知道她想从他这里得到什么,所以总能轻易的惹恼她,践踏她,逼得她屡次露出狼狈失控的模样。
可失忆后的凌棠完全脱离了他的掌控。
他看不透她在想什么,也看不透她想要什么。
特意添置的矮榻、干净的冬被、柜子里的新衣、面对面的吃饭……善意来的突如其来,却又不带任何理由和目的。
月褚宁下意识摸着身上柔软的绸缎,想起几日前凌棠送给他新衣的样子。
她捧着如雪的白衣,笑容温和如春。
月褚宁突然发觉自己并不喜欢被好好对待的感觉。
人一旦得到过,就会无可避免地学会患得患失。如果他无法永远的得到,那他宁可从一开始就从来没得到过。
黑暗中他翻了个身,银月的微光撒落在房间的一角,像神明目中的慈光悄无声息俯瞰人间。
月褚宁透过微弱的月光,静静盯着床榻上熟睡的背影。
他的眸色忽而沉暗忽而漆亮,犹如两团黑夜中冥冥幽烁的鬼火。
平静的日子总是过去的格外快。
眨眼冬去春来。
翡微每日雷打不动晨起练剑,中午在书房练心经,午后开始便闭门不出静心打坐。
一开始府中的主子们还会好奇过去看个练剑的热闹,久而久之除了白日当值的下人能起得了大早,就连最“关心”凌棠一举一动的魏氏都挨不住天天日头没出就要起床。
曾经将军府里最懒的人,如今变成全府最勤勉的人。
凌国双见她天天“忙碌的不着影”,比他这个一家之主都忙,便让刘管事去看看她成日里到底在做些什么。
虽然她现在失忆了,但保不齐又像从前那样时不时就要憋出个馊主意,稍不注意再累得全家丢脸。
刘管事想起四姑娘之前干过的事也是心有余悸,于是亲自跑去翡微的院子明着暗着观察了三日。
最后回来上报时,刘管事一脸百思不得其解,只道四姑娘确确实实晨起练武,午前练字,午后静修,每日出奇的规律。
凌国双听后心情十分复杂。
从前的闯祸精突然变得这么懂事固然是天大的好事。
但……怎么感觉失忆后的凌棠,怪陌生的。
觉得陌生的不止凌国双一个人。
近日将军府隐隐有狐妖相关的流言四起,府中下人之间就此流言蜚语传的沸沸扬扬,见凌棠行事做派与从前反差太大,再结合狐妖的传言,难免越想越往妖鬼之说的方向想象。
一段时间下来,府里的人反而比从前更不敢接近她。
翡微一心志在修炼,倒是非常乐得清静。
同样乐得清静的还有月褚宁。
没了凌棠像从前那般日日找茬儿、换着花样折磨他,月褚宁如今的日子可谓逍遥自在。
原本他对凌棠的剑法颇感兴趣,也跟着起了好几个大早,偷偷躲在角落企图记下她一招半式。可凌棠发现他的意图后,明确告诉他这套剑法不能教给他。
月褚宁只当她瞧不上自己,第二日便再未找过她。
没有人搭理他,他便如孤魂野鬼般日日在府中游荡。
从前他不是被关禁室,就是在祠堂受刑,几乎没有机会去府中其他地方。
如今四姑娘对他的态度有目共睹,下人们察言观色,不再肆无忌惮的欺负他、辱骂他。在府中撞见他,也会做做样子唤他一声姑爷好。
将军府内有一处花园,名叫”雪嫣园”。
那里圆墙环抱,绿珠为帘。不仅园中有百花嫣然,亦有梨花欺雪。春日花开,便如“雪嫣”二字,梨花淡白百花红。
除却满园花色,里面还有假山流水、小桥鱼池巧手而塑。因着雪嫣园景色怡人,精致大气,常用来迎接贵客,是以他从不敢靠近。
今日花开春暖,正适游园。
他提早打听过府中无客,便放开胆子独自去游园。此地他想来多次,如今终于得了机会。
他在一棵梨花树下席地而坐,轻风拂动,花瓣便如雪花纷纷飘落,很快一地堆雪。
月褚宁抬头静静看着漫天飞花,看着看着便出了神。
他想起在月国时的童年,想起在漓国皇宫的日子,那些他不愿想起,却永远忘不掉的记忆。
他已有多久未能像现在这般,得以宁静,偷得清闲?
是不是他在暗无天日的深渊生活得太久,以至于身在阳光下,反而觉得似梦似幻,毫不真切?
他对着梨花树发了许久的呆,直到听见一声嗤笑。
月褚宁敏锐起身,眸色立时戒备起来。
一个锦衣少年大摇大摆地从桥上走来,腰间垂挂的上好缠云玉随着他的步伐轻轻摆动,正是府中的五公子——凌宇乔。
在他身后跟着两名仆从,他们见到月褚宁也不行礼,只不言一发地盯着他。
凌宇乔目带轻蔑,扫了眼月褚宁,道:“我听下人们说你在此,原还不信。没想到你这杂碎现在居然这般胆大妄为?!你这等低贱身份,也配来此地,万一被旁人看见,岂不丢尽我们将军府的脸!”
月褚宁淡淡垂眸,不做任何辩解,只垂首默默对他行了个礼,转身欲走。
“站住。”凌宇乔不紧不慢地抬手阻下他。
他不怀好意地斜目上下打量月褚宁,今日他穿了一身新制的春衣,上好的白绸绣着竹叶暗纹,与他发间白玉簪交相辉映,端的是白衣飘飘,君子如琢。
凌宇乔拎起他的袖角,笑的充满恶意:“好些时日不见,你倒是越发人模狗样了。”说完他嫌恶地甩开那一片衣角,夸张地拿出一方手帕擦起了手,仿佛刚才摸到的是什么污秽之物。
他漫吞吞道:“想当初,我那四姐为了得到你,不惜做出那等伤风败俗之事。谁知事后没多久就厌弃了你,视你如猪狗。现在失忆了,又重新把你当成人看待。”
“呵,你说你……像不像个玩物任人戏耍啊?”他说着嘿嘿直笑,似是真觉得十分有趣。
如此直白的侮辱,月褚宁却是眉头都未动一下。他安静地站在原地,任凌宇乔恶意的目光在他身上如毒舌般游走。
月褚宁本就长了副好容貌,新衣加身,让他原本被埋没的精致和尊贵显露无遗。
凌宇乔眯眼瞧了瞧,只觉不爽。
明明只是个弃子废物,竟打扮的比他这个将军府的公子还要贵气!
他可见不得这小畜生半点得意!
“瞧瞧,四姐竟然还给你做了新衣服。可惜啊可惜,丧家之犬,怎配新衣!”话音一落,他直接上手去扒月褚宁的衣服。
月褚宁赶紧抓住领口,低声喝道:“你做什么!”语气之急,难得是一副反抗的姿态。
见他不似从前那般顺从,凌宇乔瞪大眼睛,不可置信道:“你竟敢反抗?!当真是要反了天了!!今日便让我好好教教你规矩!”
月褚宁暗叫不好,对方已经出手重重一拳打在他腹部。
他发出一声闷哼,弯腰护住腹部,凌宇乔却在这时趁机抬脚狠狠踢在他膝盖窝处。
月褚宁腿上一疼,跪在地上。
似乎这样还不够解气,凌宇乔对着他的脸又是一拳。这一拳下手极狠,用了全力,月褚宁立时身子一歪,往旁边栽倒。
他趴在地上,腹腔在重击之下凶猛收缩,肚中肠尽数拧搅在一起,疼的他刹那汗如雨下,连呼吸都感到困难。
他沾了满身泥土,狼狈的站不起身,唯有紧紧握拳咬紧牙关,才能让自己不发出卑微的痛呼。
可被伤害的身体却不受控制,腹中有什么汹涌地往上涌,他“哇”的一声,从口中呕吐出酸水。
凌宇乔捂着鼻子退后一步,目露嫌弃地俯视他,“瞧你这德性,连狗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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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如。”
他啧啧摇头,随手对身后的仆从摆摆手,“去,把他的衣服给我扒了。”
两个仆从对视一眼,犹豫道:“这……”
“啧!愣着做什么?!还不快去!”凌宇乔怒目瞪他们,抬脚就对其中一名仆从踹了一脚。
那仆从不敢不从,跌跌撞撞地过去扒拉月褚宁的衣服。
福莱是刘管事的二儿子,在主子面前稍有几分脸面。他没立即上去帮忙,反而劝道:“公子,四姑娘失忆以后,似乎对姑爷多有维护。夫人此前说过不可与四姑娘交恶,您这么做,恐怕不好交代,不如……”
他这话其实是在提醒凌宇乔,姑爷再废物好歹也是四姑娘的夫婿,怎样也算四姑娘的颜面,凡事不好太明着。不如像从前那般,罩起来偷偷打上一顿,也好给四姑娘睁一只眼闭一眼的台阶。
凌宇乔最近老是被魏氏逼着背书,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本就过的憋屈,更别提他已许久未能见到心心念念的云霜儿。
压抑了这些天,正是火气旺盛之际,如今他气性已起,哪里能听进半句劝言。
凌宇乔一甩袖,厉声道:“少拿我娘压我!我就是要让所有人都看看,他是个什么东西!也让他好好长长记性!记住自己只是我们将军府养的一条狗!哈哈哈哈哈——”
凌宇乔笑的猖狂,兴致勃勃地指挥他们折腾月褚宁。
福莱劝阻不住,只好听从。
月褚宁紧紧攥着衣服不肯松手,这是他在漓国的第一件新衣。
那日她满面笑意的拿出这件如雪白衣。
对他说:“白衣皎洁,素与君子相配。”
他当时闻言不由心中冷笑,想着世间向来是做好人难,做恶人易;做君子难,做小人易。他活得已经足够艰难,才不要做什么君子。
更何况,像他这般活在泥沼里的人,怕是此生都与“君子”二字沾不上半点关系。
也不知她是不是看出他的想法,又对他道:“你不必多想,今日我赠你白衣,权当念个好寓意。愿你不被尘世所染,虽身在淤泥,但心如君子。”
这是他生平第一次听人对他寄予希望。
他从未想过,世上竟会有人觉得他这样的人能做君子。
细软的绸缎在他掌中皱成一团,任他们如何用力,哪怕手上都是他们用指甲扣出的血口子也不曾松开一分一毫。
凌宇乔抱着手臂看着,逐渐开始不耐烦,他从怀中掏·出一把匕首,边踹开仆从边道:“真是没用!给我滚开!”随即抓起一片衣角就是用力一划——
“撕拉”一声裂帛之响,格外刺耳。
凌宇乔哈哈大笑,划的愈发兴奋,也不管刀尖伤着月褚宁,只管发泄般一通乱划。
白衣破碎,落地成泥。
月褚宁愣愣看着地上碎衣,双目瞬间泛起血色,薄唇控制不住的颤抖,是积压了太久的怒和恨。
在这样黑暗的时刻,他居然出奇的冷静。
雪嫣园位置偏僻,除非有客人登门,否则甚少有人经过。
他眼角余光快速扫过周围,此处除了他们再无其他人。发中就藏着他保命的秘器,只要他愿意出手,可神不知鬼不觉地杀掉他们!
他缓缓抬手,手指插·入墨色发间,找寻着泄愤的武器。
鬼使神差的,凌棠相赠白衣的画面始终在他脑中挥之不去。
她对他笑着,目中是清澈的好意。
她对他说。
愿你不被尘世所染,虽身在淤泥,但心如君子。
穿白衣,做君子。
月褚宁只觉她的话可笑至极,可他心中分明泛起层层苦涩,于苦涩中又升起某种异样的希冀。哪怕连他自己也不清楚,到底在期待什么。
他缓缓收回欲要行凶的手,安静地任他们撕碎他的尊严。
梨花树上淡白色的花瓣还在飘落,堆积的花瓣如一捧清雪。
他伸手想要去触碰不远处的一株清雪,下一秒一只脚狠狠踩在他的手上,于是伸出的手指只碰到了肮脏的脚下泥。
不远处有婢女听见园中动静,悄悄过去查看,乍见眼前一幕当即惊在原地。
从前也没少见过五公子欺负姑爷,但这般羞辱实在少见。
那婢女略做思索,转身往凌棠的院子赶。
7. 上药了
翡微正在屋中打坐,听完门外绿珠的话,立即睁开眼睛:“你说什么?!”
绿珠:“据那婢女所说,确是她亲眼瞧见。”
翡微也顾不得一套心法还没练完,当即收了功,从榻上下来拎起鞋:“走,去雪嫣园。”
等她们赶到的时候,那里早已无人,唯有铺在地上的花瓣被染了斑斑血点。翡微顺着那痕迹往上看,睁大眼睛。
瘦弱的少年被吊在树上,衣衫尽损,浑身伤痕。
落日夕阳打在他身上,明明是火一般的颜色,却让人感受不到半点温度。
月褚宁脸色惨白,双目空洞。
纵使他面上平静如死水,但那一双深不见底的幽幽黑眸,分明像一只困兽,于安静的表面下隐藏着难以想象的愤怒。
她看着他这副样子,胸口忽而泛起一丝沉闷之感。
要说可怜之人她不是没见过,但像他这般,年纪轻轻就活得如此凄惨疲惫的人,却不曾见过几个。
翡微从怀中取出一把飞刀,猛地向空中掷出——刀光一闪,不待人反应,已将吊起月褚宁的绳子切断。
绿珠日日跟在翡微身边看她练武,倒不如何吃惊她手上功夫,只是不解地问:“姑娘何时连飞刀都随身带着了?”
翡微无奈:“你们这儿的衣服太过繁琐,不易佩剑而行,我只好以飞刀代之。”
“啊?”绿珠奇怪地挠挠头,什么叫“你们这儿的衣服”?
“别愣着了,你先去找府里的郎中去我的院子。”为了防止月褚宁狼狈的样子被更多人看见,她特意没有声张,只带了绿珠过来。
绿珠连忙“哦”了声,转身去找郎中。
翡微走过去查看月褚宁的伤势。
“你……还好吗?”
问完她便觉得自己实在多此一问,这般模样,怎么可能还好。
他身上仅剩中衣,便是这中衣也没剩多少布料能为他遮羞。衣服到处都是破口,手臂,胸膛,甚至大腿几乎都暴露在外。
或许这些伤害在他所受之苦中不算什么,毕竟他连鞭刑四十都受过,但此等手段实在恶劣,人着衣为体面,毁人衣物,其中折辱之意更甚体罚。
翡微皱了眉,许久未曾感受到的怒意在此刻渐渐燃起。
她确认道:“是凌宇乔所为?”
月褚宁没答,他缓缓抬眸,用一种压抑而沉暗的目光看她,无言了好一会儿,才道:“衣服毁了……”
“啊?”翡微看了眼地上的碎布,只道他舍不得新衣,出言安抚:“没关系,买件新的便是。”
她说着解下自己的外袍往他身上罩。
月褚宁瘦而不高,与她身量相差不大,雪白的衣袍一展,严严实实地罩住露出的皮肤,为他遮去不堪。
她单膝跪在地上,瞧他有气无力的样子便半搂着他,让他把身体的重量放在她身上。像是要给他某种慰藉,扶在他肩上的手轻轻拍着他。
翡微从未经历过这类事情,也不知该如何出言安慰,只得道:“别怕,我带你回去。”
他抬眸看了她一眼,很快垂下眼帘。
翡微练功时间虽短,但胜在有上一世的累积,再练起来事半功倍。如今体内虽无灵力,但好歹修出点体格。
月褚宁瘦如竹竿,她一人背起他竟还颇为轻松。
两人一路无话。
月褚宁被扶回屋内,府里的郎中也已侯在门前。
那郎中对月褚宁时不时就要挂点彩在身上表现得极为淡定。
他面无表情地大致检查一番,对屏风另一边的翡微慢悠悠道:“四姑娘宽心,姑爷身上的伤都是些浅伤,不打紧。比起这些皮外伤,其实姑爷背后鞭刑留下的伤才是……”
他说着,往月褚宁的后背漫不经心地瞄了一眼,透过破碎的布料,看见一片雪白的皮肤。
“咦?”郎中结结实实的疑惑了:“我明明记得姑爷的鞭伤很严重,那般皮开肉绽的伤口少说也要个把月才能好全!怎么已经……已经……”
他结结巴巴,仿佛亲眼见证了某种奇迹。
翡微坐在房间另一头,隔着屏风听见郎中惊呼,道:“我见他伤口太深,便配了点药给他用。”
郎中更感匪夷所思:“四姑娘何时学会抓药了?”
翡微愣了下,差点忘了她不是这个世界的“凌棠”,忙道:“啊……就是照着之前无意间看到的药方随手配个了药膏。”
她说的太过敷衍,仿佛真是突发奇想随手做了几瓶便做出了神药。
“啊、这……”郎中眉尾抽了抽,总感觉莫名有点伤自尊是怎么回事?
身为郎中,他对四姑娘到底用了什么药自然很是感兴趣,只是瞧四姑娘这打马虎眼的态度,摆明了不打算透露药方和来历。
也是,技不外传,方不可泄。
只是不知到底是哪位高人给了四姑娘方子?四姑娘又是从哪儿认识的高人?
不过看四姑娘如今对姑爷的态度,还真如下人们所说简直是日出打西边来——离了大谱。
思及此,郎中忍不住在心中暗暗讪笑。
姑爷刚到府里的时候,四姑娘也对姑爷上心过,不过也就几日的新鲜罢了,很快就将姑爷视如草芥。
想当初,四姑娘为了折磨姑爷,甚至私底下找过他,让他给姑爷用药保住性命即可,不可让伤口愈合的太快。
四姑娘这阴晴不定的性子,说变就变!谁知道这回又是搞什么花样。
他心中自是百般瞧不上这些权贵闲来找事的做派,但到底要在将军府谋生,不求立下大功但求谁都别惹,于是好言好语道:“姑爷身上的伤乍看严重,但其实都是些浅显的皮外伤,四姑娘既然有好药,相信用药后,不出几日便可痊愈。四姑娘大可放心。”
他觉得该说的都说了,可以走了吧?
翡微那边却迟迟没有应话。
郎中在府中任职已久,惯会察言观色,立刻转着脑筋揣摩主人家心思。
他正打算旁敲侧击地问一问,那边翡微半吞半吐道:“药是有没错,但是那个……我见他手上都是伤,恐怕不方便上药。然后他伤的部位……旁人……也不太方便给他上药。所以……只好……有劳郎中您了。”
郎中顿了片刻,终于明白过来。
恍然大悟地点点头,下意识去看月褚宁下面。他大腿附近都是伤口,冷白色的皮肤上划着数道鲜红口子。
郎中心中抱怨贵人就是矫情,都是夫妻了还有什么看不得,一边认命地上手去脱月褚宁的裤子,嘴巴上应承:“小人明白了,这就给姑爷上药。”
郎中的动作像是严重刺激到月褚宁,始终保持安静的他忽然猛烈地反抗起来,恶狠狠地推开郎中,大声怒喝:“滚开!”
郎中“哎哟”一声往后栽,撞倒屏风的同时也打落了桌上的药箱,哗啦啦落下一地狼藉。
屋内有一刹的安静。
月褚宁红着一双眼睛,阴沉地盯着地上的郎中,从牙缝中低声挤出警告:“再敢碰我,杀了你。”
月褚宁的声音很低很低,郎中甚至不确定其他人有没有听见,但他确确实实听清了。
他目露惊恐,仿佛不认识眼前的男子。
在他的印象里姑爷一直都是个懦弱无能的男人。
都说医者父母心,但他听从了四姑娘的吩咐,给月褚宁用药专门挑最疼最刺激的药,为的就是让他的伤口愈合的慢些。
没办法,姑爷在府里备受欺凌,他若敢帮姑爷,无异于与主子们作对。
可姑爷到底不是个傻的,久而久之也能看出来。
月褚宁明知道用的药不对,却一次都没有质问过他,可见其怯弱。
至少今日之前,他确确实实是这般想。
然而眼前的男子冷目如蛇,浑身都散发着显而易见的杀气,偏偏他神情平静,犹如一尊无心无情的杀神。
这哪里还像之前那个屁都不敢放一个的姑爷?!
翡微也感觉出月褚宁不太对劲,她蹙眉看他,见他一脸煞气,气息混浊,不由心惊。
怎么回事?
他不过一个普普通通的凡人,怎会隐隐有入魔的迹象?难道是积压的怨气太久导致的?
月褚宁身份本就敏感,此时万不可再横生事端,否则他真要小命难保。翡微扭头对郎中道:“既然他不愿旁人上药便算了,您先回吧。”想了想,又补上句:“今日所见,不可外传。”
郎中巴不得赶紧离开,以前觉得月褚宁可欺,便肆无忌惮的怠慢。
如今隐约见识到他隐忍下的真面目,难免心惊。想起从前种种所为更是心虚,连忙头也不抬地往后退:“小人先行告退…先行告退。”他急急退出屋子,连药箱都忘了拿。
绿珠也被月褚宁的模样惊到了。
就是从前主子想要对他霸王硬上弓的时候,都未见姑爷如此明目张胆的动怒。
“绿珠,你暂时在外面等一下。”翡微把尚还在震惊中的绿珠支开,待屋中再无其他人,才慢慢靠近月褚宁。
她在他面前站定,打量个头只比她高了一点点的少年。
上一世她所在的世界大道盛行,灵气充沛,妖魔寥寥无几,且生存的极度艰难。她虽未曾与妖魔打过太多交道,但妖气和魔气这种东西,经历过一次就不会忘。
翡微细细感受,确定月褚宁身上并无魔气才松了口气。
可能真是他一时怨念太深,才会隐隐散发出浊气。
她望着月褚宁,好言提醒:“你如今气息紊乱,不可再心生邪念,否则于你心性不利。”
月褚宁慢慢抬眸看她,阴冷的目光定定盯住她的双瞳:“邪念?”
“呵。”他发出冷冷一声嗤笑。
“身处恶世,何来善邪之分?”
“他们,还有你我,不过都是尘世里的一滩肉骨泥。谁又比谁善?谁又比谁恶?”
翡微听到少年这样问她,愣在原地。
她一生心向正道,正道之下人命为贵。她的扶凤剑下杀的皆是恶妖邪魔,从不轻易伤人性命。
然而眼前的少年哪里有半点少年人该有的样子。
家人弃他,旁人辱他。
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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们虽然没有像邪魔恶妖那般剖腹取脏,食人骨肉;却已将他折磨的四分五裂,心似灰木。
这些人与那些妖魔又有何不同?
师尊教她既入道门,当心向苍生。
师兄教她欲济苍生,先自强。
可他们没有教过她,如若苍生有恶,她当如何?
她看着眼前不过十五、六岁的少年。本该是鲜衣怒马,烈焰繁花的年纪,少年人漆黑的眼瞳却已没有了光芒。
他的目中,只映出世间万恶。
有一瞬,翡微心中不可避免地生出一丝丝怜悯。
她上前一步,轻声道:“月褚宁,世间并非只有恶,亦有良善温情,人间百色。有人伤你,亦有人盼你好。”
月褚宁仿佛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他忽然哈哈大笑起来,直笑的眼角含泪。
他口中不断讽刺地念着“盼我好”三个字。
下一秒,他目露凶色,恶狠狠冲她质问:“我生来便孤单一人!母亲不愿见我,视我如无物;父皇弃我厌我,让我沦为敌国质子;亲兄弟视我如敌,不惜骨肉相残;亲人?朋友?我什么都没有!所有人,从来都只会辱我骂我!叛我弃我!!这世上还有谁会真心对我?!”
他微微停顿,胸口因激动的情绪而剧烈起伏。
深渊般的眼眸凝聚了一层水汽,朦朦胧胧遮住了他满眼红丝。
翡微无言看他。
自从她在这具身体里醒来,见过他阴沉,见过他愤怒,见过他不怀好意,却从未见过他这般破碎的模样。
这一刻,她隐隐感觉到。
月褚宁快要撑不下去了。
常年的屈辱打折了他的脊梁骨,亲人的背叛折断了他最后的希望。
他所求不过活着,却连活着都无比艰难。
他盯着她,一字一句,字字泣血:“你来告诉我,这世上,谁会真心盼我好?”
“你吗?”
他的问题,是显而易见的嘲讽。若论真心,她是最不配对他说这二字的人。
可翡微并不是这具身体原来的主人,自始至终她面对月褚宁都问心无愧。几乎没有多想,她上前一步拉住他的手,想要分出哪怕一点点温度给这个身陷深渊的少年,防止他年纪轻轻就要折断在这个阴暗无光的地方。
“对,我。”
斩钉截铁的一句话,她的脸上目光明澈,是一片纯净无尘的泉,流光莹莹。
“我愿你心怀善念,目之所及皆是良善;也盼你平安顺遂,始终心怀磊落;我望你做最好的自己,有更多的人重视你、珍视你。
“月褚宁,不要为了别人的罪孽摧残你自己的心性,你值得最好的期盼,也值得成为更好的人。”
月褚宁愣住,向来厌恶旁人碰触的他,连手都忘了抽回。
纯善又美好的话语如同附上花蜜的剑刃,毫无征兆地刺入他的心房。明明应该是甜蜜的味道,这一刻却难以形容的刺痛。
比起月褚宁此刻的五味杂陈,翡微想得很简单。
善恶在心,善生善,恶生恶。心魔由此而生。
人向来都是从善如登,从恶如崩。善恶往往只在一念,一旦选了后者便如大厦将倾,再难回头。
她愿意做一切力所能及之事,助他远离魔性。
这是她身为玉典门下弟子该做的,也是修道之人该有的仁爱。
她虽修无求道,然无求道,亦有所求。求的是清静无欲,求的是无愧于心。
翡微觉得自己所做,实乃道门中人分内之事,然而在月褚宁眼中却不太一样。他企图从她脸上探寻到一丝阴谋的蛛丝马迹,然而没有,什么都没有。
她干净的眸里没有他能看懂的东西。
从前的凌棠也曾允他承诺,他从未相信。哪怕失忆以后她改变巨大,他也始终半信半疑。
他比任何人都清楚,人骨子里的东西,从来不会轻易改变。
可这一刻他好像……动摇了。
骨子里残忍恶劣的人,如果失忆了,便能说出如此动听的善言吗?
月褚宁突然不想往下想了,他侧了侧身子,避开她直直看过来的目光,没有回应,也抽回了手。
“我要上药,请四姑娘暂避。”
月褚宁又恢复成往日冷淡的模样,不过这样冷冷淡淡的总也好过方才的煞气凛然,翡微弯腰扶起倒下的屏风,转身走了。
上乘紫檀为骨的古朴屏风,巧绘云影,远山如黛,山水倾泻间少年瘦削的身形若隐若现。
他站在那里一动不动,一直看着翡微的背影走出房门才收回目光。
目中凝聚的水汽不知何时已经褪去,少年无处诉说的脆弱再一次暗藏。他垂眸看向自己伤痕累累的双手,方才她指尖的温度仿佛依旧尚在。
为什么每当他心怀期望,上天偏要将他踩入地狱,让他历经风霜雨雪,如枯叶凋零。
当他终于决意当个彻底的恶人,上天又重新施舍给他一丝光明,让他以枯木为杖,继续前行。
月褚宁疲惫地闭了闭眼睛。
再睁开时,沉暗如渊。
8. 表忠心
第二日,天还未亮,月褚宁便从一身疼痛中醒来。
这种感觉他早已习惯,免着扯到伤口他缓慢而熟练地起身,准备穿衣时才发现自己并无衣物可穿。
新做的春衣就这么被凌宇乔毁了个彻底,而他那些旧衣也早就拿去丢了。
月褚宁嘴角微抿,心中不免自嘲好日子还没过上几天,衣服倒先没得穿了。
正发愁,屋外的绿珠轻轻叩了叩门,“姑爷,您、您起了吗?”
月褚宁拢了拢身上的中衣,蹙眉问:“何事?”
“那个……四姑娘吩咐今晨需把给姑爷新做的春衣尽数送过来。”
“新做的春衣?”月褚宁一怔,“……进来吧。”
绿珠咽了咽口水,硬着头皮推开房门。
从前四姑娘欺辱月褚宁的时候,绿珠就在边上看着。作为下人目睹了主子所有的卑屈狼狈,日后再面对他时难免感到尴尬。
其实若不是姑娘吩咐,绿珠还真不愿意单独来见他,真是哪儿哪儿都不自在!
绿珠简单说了下翡微的用意,当初送给他的白衣是加急赶制而来,为的是先有一套给他穿着,后面其实还有三、四套新衣陆续做着。昨夜见他衣衫尽毁,担心他无衣可穿,算算日子其余的衣服也该做好了,便吩咐一大早去店里全取了回来。
只是当绿珠献宝似的陆续捧来三个木盒,月褚宁面无表情扫过清一色的白衣,实在露不出半点喜意。
绿珠一一指过木盒,郑重其事地介绍:“这是雪霜白,这是月牙白,这是珍珠白。姑爷您看看喜欢哪个颜色?”
月褚宁:“……”
绿珠看他半天没反应,不禁唤了声:“姑爷?”
月褚宁:“你主子……何时这么喜欢白色了?”
这个问题绿珠其实也问过四姑娘,便答:“自打四姑娘失忆以后就不喜从前那些衣服。姑娘说白色静心,便让我把衣物都换成了白色。”
月褚宁盯着木盒里的白衣陷入沉思,过了一会儿才道:“你出去罢,我自己来。”
等他穿好新衣来到前厅,发现凌棠并不像往常那般在饭桌边等他。
他瞥了眼窗外日头刚冒的天色,平日这个时候凌棠已经练完剑,洗漱更衣,坐在饭桌等他一起用早饭。
一开始她晨起太早,便让他自己吃饭。不知是巧合还是有人故意使坏,好几次他单独用餐,过后总要上吐下泻。凌棠一边让绿珠暗暗留心院子里的其他下人,一边要月褚宁每顿饭都跟着她一起吃。
有她一同吃饭,果然再未发生过怪事,自此凌棠便雷打不动地等他一起吃饭,等他吃完才会去忙她自己的事。
今日难得见她不在,月褚宁问绿珠:“你主子呢?”
绿珠:“回姑爷的话,奴婢也不知姑娘一大早去了哪里。只知道昨夜姑娘吩咐奴婢今晨去为姑爷取新衣,奴婢回来后,四姑娘已不在院中。”
月褚宁:“她没说其他?”
绿珠努力回忆了下,断断续续答:“除了衣服的事……好像……昨夜姑娘沐浴的时候是说了什么。我记得……听姑娘说了句……‘有的人,需得知道邪不压正’。”
月褚宁思索片刻,有了猜测,转身便往外走。
绿珠一愣,忙跟了上去。
还未走出院门,一个梳着双丫髻,作奴婢打扮的女子匆匆忙忙往里面进,月褚宁猛地停住,迅速往后退了一步,精准地避开与她有任何身体碰撞。
他反应够快,可怜后面跟着的绿珠却是反应不及,结结实实一头撞上月褚宁的后背。
他一身净是骨头,没有半点肉做缓冲。
绿珠捂着撞得酸疼的鼻子连连“哎哟”,泪眼汪汪的小声抱怨:“姑爷,您这后背怕不是石头做的!”
月褚宁没理她,目光冷淡地打量面前垂着头的奴婢。
那奴婢恭恭敬敬行礼:“见过姑爷”。
月褚宁挑了挑眉,下人们虽碍于凌棠如今的态度对他还算和颜悦色,但如她这般恭敬的却是少见。
绿珠从月褚宁背后探出脑袋,下意识责问:“四姑娘的院子岂是你没有通报就能随意进的!你是哪个院里的人?怎么一点规矩都没有。”
那奴婢还弓着身,低眉顺目地答:“绿珠姐姐莫怪,实在是事出有急,奴婢这才失了规矩。”
绿珠皱眉看她,看着面生但模样生的十分秀气,在下人堆里算得上好颜色。不过几眼,绿珠便认出此女正是昨日向她们通风报信的奴婢。
昨日忙着去救姑爷,没来得及问她的话,等她们把姑爷带回来时,这奴婢早已没了踪影。今日有了机会仔细辨认,绿珠回忆了下便认出她是魏氏院子里的人,好像叫……叫柳莹。
绿珠面露警惕:“你是二夫人院里的人?”
柳莹直起身,垂着眼眸道:“是。”
绿珠的语气不甚友好:“既是二夫人的人,为何老往姑娘的院子里跑?”
不怪她对柳莹心有成见,二夫人魏氏素来与四姑娘不对付多年。虽说明着不好闹出什么动静,但暗地里没少给对方使绊子。
论起折磨人的手段,四姑娘肯定遥遥领先。但论起宅院里的勾心斗角,四姑娘却差了二夫人八百个心眼子。如果不是仗着嫡女的身份和兄姐的光,恐怕四姑娘早被二夫人吃的骨头都不剩。
她们这些做下人的,自然是盼着自家主子好。
哪怕从前四姑娘不好伺候的时候,绿化也不曾希望四姑娘失势。毕竟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主子一朝失势,最倒霉的还是跟着的下人。尤其像她和晚晴这样的贴身婢女,她们这辈子,只能守着四姑娘一个主子过一辈子。
绿珠暗自琢磨,看向柳莹的眼神越发挑剔。
柳莹倒未因对方的敌意而退缩,反而神色诚恳道:“奴婢此来只是想告诉姐姐,方才四姑娘拎着剑往五公子的院子去了。”
“谁是你姐姐!”绿珠瞪她一眼,随即反应过来:“你说什么?姑娘拎着剑往五公子处去?!”
柳莹点点头,“奴婢看四姑娘架势……今日恐怕难以善了。”
绿珠生怕有诈:“二夫人素来最宝贝五公子,府里的下人都小心护着,又能出什么事?何况你身为二夫人的人,屡次过来通风报信,就不怕得罪了二夫人?”
柳莹垂着头,似是在犹豫什么。
月褚宁冷眼看了她一会儿,突然道:“你想投奔凌棠。”
意图被看穿便没什么好遮掩的了,柳莹咬咬牙,干脆坦白道:“姑爷猜的没错,奴婢此番前来,为的就是向四姑娘表忠心。”
绿珠讶异:“啊?”
“二夫人身边所用皆为亲信,像奴婢这等无根无靠的低贱之人,只配做些院外的粗活脏活。”柳莹哀叹:“若只是如此倒也罢了。可偏偏张妈妈的弟弟看上了奴婢,张妈妈屡次在二夫人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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提起此事,我察觉二夫人有意将我嫁给张叔,这才……这才想着投奔四姑娘。”
绿珠听罢,不可置信地惊呼:“什么?!张妈妈如今都快五十了,她那弟弟不过比她小上几岁。让你一个十几岁的姑娘嫁给一个老光棍?!这不是糟蹋人吗!”
闻言柳莹眼圈一红,再开口夹杂了些许哽咽,“如今整个将军府,唯一能护下奴婢的只有四姑娘。”
她顿了顿,接着道:“我原打算趁着人少偷偷过来找四姑娘,谁知出来的时候,正好看见四姑娘直奔五公子的院子。我一想昨日发生的事,担心四姑娘要闹出大动静,这才特地赶过来与姐姐知会一声。”她说完,有意无意地抬眸看了眼月褚宁。
高门府中奴婢的婚事都是主子说了算,如花似玉的小姑娘配给能当她爹的家丁并不少见。
绿珠同为奴婢,不免对她的遭遇感同身受,当即缓和了脸色,“原来如此,我这就带人过去看看!”她说着就往外走,走出去几步发现月褚宁没跟过来。
逐回头问:“姑爷不去吗?”
月褚宁冷漠瞥她一眼,不咸不淡地道:“我去有什么用?”
绿珠无语,心道那刚才是谁赶着出去找四姑娘!
她本就对月褚宁没什么敬畏心,毕竟他在将军府活得甚是低微。何况四姑娘失忆后对她们这些下人友好温善,也对姑爷好了许多,眼见他态度如此冷淡,绿珠便有些气不打一处来。
她道:“四姑娘去寻五公子所为何事姑爷不会不知,您这般事不关己回头让姑娘知道了,未免寒了姑娘的心。”
“……”月褚宁面无表情地看着她,反问:“你觉得以你家四姑娘的性子,会为了旁人抱不平?”
绿珠一噎,“这……”
“还是说,你觉得以她的手段,治不了凌宇乔。”
绿珠:“……”
确实,五公子无赖,四姑娘更不讲理。真闹起来,吃亏的未必是四姑娘。
但如今哪里能跟从前一样!!
绿珠急了:“那现在姑娘不是失忆了吗!就她现在人善被人欺的性子哪里能治得了欺软怕硬的五公子?!”
一句话瞬间得罪俩。
柳莹张了张嘴,提醒的话到了嘴边到底没有说出口。
月褚宁想起昨日凌棠说过会对他真心以待,护他周全,不禁心下一凛。
该不会……当真为了他去找凌宇乔兴师问罪吧?
他抿了抿薄唇,冷眸有了些许波动。默了须臾,终究还是动了。
柳莹见状,忙上前拦住:“不可。姑爷此时去拦四姑娘,怕已来不及。此事必会惊动老爷,而老爷素来厌……”她看了眼月褚宁,微微压了声音斟酌道:“老爷……素来不喜姑爷,姑爷如今露面,反而对姑娘不利。”
月褚宁:“……”
她的话不无道理,可不知怎的,他听在耳中莫名觉出几分刺耳。
绿珠闻言:“也对,我倒是忘了这茬。”
柳莹又道:“奴婢知道一条可以避人耳目的小道,可通去五公子的院子。五公子从前因逛青楼被罚禁足,便让福莱开了条小道供他偷偷离府。姑爷若执意想去,可随我从小道过去。”
月褚宁闻言若有所思地扫了眼柳莹:“好,那你带路。”
柳莹垂下头,恭敬地走在前面带路。
月褚宁跟在后面,将她微微泛红的后颈尽收眼底。
9. 看呆了
两拨人分成两路,绿珠唤了粗使小厮与她一起过去,路上不忘抱怨:“要是晚晴在就好了,她那魁梧身段光是往那儿一站便能起到震慑。”
另一边月褚宁与柳莹一路无话。
柳莹忍不住偷偷用余光打量月褚宁,她多在后厨和柴房等地干粗活,甚少有机会见到各位主子。要不是有意查探五公子动向,怕是没有机会见到他。
平日里就常听其他下人们议论他美若妖孽,比之女子都要好看。
当然与此话题相伴的,还有各种不堪入耳的淫艳猜测。
她原还不信,昨日远远看他一眼,便觉惊艳非常。今日离得近了,更是觉得美色如画,堪比春花,当真是她这辈子见过最好看的男子。也难怪四姑娘从前如何厌他憎他,却始终不舍得真的将他舍弃。
如换做她……恐怕也想将他留在身边,不讨喜也无所谓,单纯当个摆设看着也好。
柳莹沉迷眼前美色,脑中更是大胆臆想起来。
不远处猝然传来一声尖锐的嚎叫,伴随着哭天喊地的咒骂声,瞬间打断了她春色的幻梦。
“哎哟!凌棠你个死丫头,我看你是吃了熊心豹子胆!!”
“啪”的一声重响——
“哎哟哟!!”
“啪”——
“娘啊!娘你在哪儿啊娘——你儿子要被人打死了!!!”
月褚宁脚下一顿,下一瞬直奔声音所在。
与他同时赶来的还有魏氏。
魏春华乍一赶到,差点没被眼前一幕惊得当场仰脖子撅过去。
她的侍女喜鹊忙伸手扶住她,魏春华抖着手指头,边指翡微边尖着嗓子喊:“凌棠!你、你疯了吗?!!”
月褚宁就近闪到一棵大树后面,抬眸望过去。
凌宇乔的院子是从未有过的热闹,他院中的下人跪了一地,央求着翡微放过他们的主子。门前的梁柱吊着一个鬼哭狼嚎的人——正是凌宇乔。
光是这样,倒不足以为奇。
然而奇就奇在凌宇乔被扒了裤子,光天化日之下,露着屁/股在外面烤太阳。
翡微手里拿着不知从哪儿折下来的树枝,细枝已被砍断,只留下一个光秃秃,又不太平整的粗树枝。
一干人对着她哭的哭喊的喊骂的骂,她全部充耳不闻,举起手一下又一下往凌宇乔的屁/股上抽。
啪啪脆响,皮肉颤动。
凌宇乔的后臀很快爬满了红痕,有些地方挨了不止一下,伤口已经破开,慢慢向外渗血。
他不断嗷嗷喊疼,原先还骂的颇为起劲,没过一会儿便只剩下喊疼的劲儿。
无论是咒骂还是哭喊,翡微一概充耳不闻,压根没有丝毫要停手的意思。
魏春华眼见自己的心肝肉被吊起来打,简直要气的发狂!
那可是她的宝贝儿子,是她今生唯一的指望,平日里重话都舍不得说,何时轮到旁人对他动手?!
她气得浑身发抖,眼睛更是红的骇人,尖声道:“还愣着干什么!赶紧把四姑娘给我按住!”
几个壮硕的老妈子得令,立时上前要往翡微的身上扑。
然而翡微这么多日的功夫不是白练,旁人也看不清她如何动作,只见她身姿十分轻巧地避开那些老妈子伸过来的手,另一只手依旧能不受干扰地接着打凌宇乔。
凌宇乔从出生一直顺风顺水,从未像今日这般无助过。
就是往日父亲惩罚他学业不进,也不会下这么重的手,更不会罚的如此不体面!
他声嘶力竭地哭嚎,全然不顾失态,如同一个巨大又不讨喜的孩子。
早知如此,他还不如自己来……
昨日往月褚宁身上一通泄愤,这些时日积压的怨气总算是消了不少。他还难得做了个美梦,梦里美女环绕,放眼皆是香肩玉足。彩芳阁的头牌云霜儿就坐在他怀中,美人媚眼如丝,波涛汹涌,哪个男人能受得了。
梦里也受不了。
他正要脱裤子办事,忽然觉得身上猛地一冷,打了个结结实实的哆嗦,于是好好的美梦就此结束。
待他睁开眼看清来人,自是大动肝火,怒问:“四姐!大清早的你不睡觉跑我这里来做什么?!”
翡微当时垂着眼,平静地俯视他,只问:“是你自己来,还是我来?”
他当时睡的迷迷糊糊,突然被她打扰了美梦哪里能心平气和,便只顾着发脾气,骂道:“四姐我觉得你不是失忆!是脑子有疾!什么事不能等我睡——”
后面的话来不及说完,他已被凌棠拽着后领拖下床。
他也来不及想为什么四姐如今力大如牛,因为下一刻他就被吊起在半空中,迎面就是清晨的寒风。
凌棠二话不说,上来一剑砍破他的裤腰带——
从前他与四姐不是没闹过矛盾,但长大以后最多也就是嘴上斗几句,或是冷战一段时日便也就过去了。
没承想,四姐今日竟下如此狠手!
闹的动静实在太大,府里头的人除了上朝的凌国双几乎都聚了过来。
此刻凌宇乔简直悔不当初,早知当时四姐给他选择的时候,他真应该自己来!哪怕自扇耳光也好过在全府面前丢这么大的脸!!!
凌宇乔无地自容,咒骂声转为哀求声,开口求道:“四姐!求求……手下留情啊!!”
魏春华在旁边看的眼睛都快喷出火来:“乔儿!不许求她!!”
她恶狠狠地瞪向翡微,似怒吼似诅咒:“凌棠!你竟敢残害手足?!你就不怕遭天谴吗!”
见她还不停手,魏春华扯着嗓子喊:“你如此辱我儿,信不信我跟你拼命!!”
她说着,张牙舞爪地扑上去作势要打。
就在此时绿珠也带人赶到。
绿珠立刻跑过去张开双臂挡在翡微身前,喊道:“快!保护四姑娘!”
四姑娘院子的下人不敢对魏春华动手,只能伸展了手臂挡住。魏春华早已气冲颅顶,对着阻拦的下人就是狠狠的一巴掌,面目狰狞地嚷道:“反了!反了!我是主子你是主子!还不给我让开!”
两边院子的人各为其主,顿时闹成一片。
翡微始终不受打扰,面色平和的持续着手上的动作。
凌宇乔总算看明白了眼下情势,母亲救不下他,没人能从凌棠手中救下他。
他实在熬不住了,松口哭喊:“我知错了!四姐我真的知错了!!我以后再也不敢了!!”
这不是他第一次在口头上对凌棠服软,但却是唯一一次,心服口服的服了这个姑奶奶。听见他真诚的求饶声,翡微停下动作,将手中树枝随手往地上一扔。
翡微沉默地看了会凌宇乔哭哭啼啼的模样,手腕一转,还未待旁人看清她如何动作,一抹银光闪过,斩断了吊起他的绳子。
凌宇乔毫无征兆地落在地上又是“哎哟”一声,疼痛之下他倒没忘了自己如今还光着腚,忙双手捂住下身,仰头惶恐地看向翡微。
此刻他脸上一把鼻涕一把泪,哪有半点平日的高傲跋扈。
翡微看他一脸狼狈,面上却没有丝毫快意,反而目露悲哀。她低眸看他,语气难得沉重:“你生来富贵,不懂疾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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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没有错。”
“但,衣冠蔽体,乃为人颜面。你伸手便打人颜面,辱他人自尊,这不是人之所为。”
凌宇乔哪里敢说个不字,点头如捣蒜般道:“是、是。四姐说的是。”
“你所拥有的一切皆为上天眷顾,非你自力所得,便是不能心怀感恩,也不应以此得意妄为,肆意欺压他人。”
凌宇乔哼哼唧唧地拼命点头。
翡微也不知道他到底听没听进去,叹息一声,还是忠告道:“今日之痛望能约束你日后作恶之心。须知繁荣难永昌,苦劫无穷尽。今日你将他人踩于脚下,焉知来日你不会落于他人脚下。”
她说完最后一句话便不再管他,扔下手中的树枝,转身对绿珠道:“我们走。”
绿珠应了声,依旧全身戒备地护在翡微身侧。
魏春华心知今日没法当场拿下凌棠,忙挨到凌宇乔身边。
瞧他平日一派风流倜傥,如今却狼狈的不成样子,骤然鼻头一酸落下泪来。
“我的儿!”她哭喊了一嗓子,目含怨恨地瞪向翡微,厉声喝道:“四姑娘好大的威风!此事我定会禀报老爷,为我儿讨回一个公道!”
翡微闻言顿下步子。
她回头看向为儿子流泪的母亲,心想,那月褚宁呢?这世上又有谁来为他讨个公道?
但她最后只淡淡道:“请便。”随即转身头也不回地走了。
魏春华抱住凌宇乔比她高出不少的身躯,看他依旧惊魂未定,心疼的不得了。这是她身上的掉下来的肉,若可以,她愿所有的伤害都落在她身上,也不要让她的儿受一丝一毫的苦!
魏春华目中闪烁着危险的光芒,如同一只护崽的母兽,恨不得撕烂所有伤害她孩儿的人。
“乔儿放心!我定会让凌棠付出代价!”
有人心中的怨恨达到了鼎盛;有人躲在人后冷眼旁观;有人震惊四姑娘行为乖张;有人则站在树后心情复杂。
目睹了一切的月褚宁呆呆立在原地,宛若一个木偶一动不动。
她看似说了很多大道理,但实际上,终究还是为了给他出口气。
若只是想判个是非对错,大可去找凌国双,以凌国双对她的纵容,多少会为她撑腰。她根本没有必要亲自动手,惹出这么大的动静。
她这么做……就是为了让府中的所有人都知道,哪怕是凌宇乔欺负了他,她也不会坐视不理。
月褚宁垂下乌黑的长睫,薄唇紧闭,看不出在想什么。
身后的柳莹也被翡微的举动着实惊了一把,府中传闻如恶鬼般的四姑娘原来是这种性子吗?
待回过神,她无意间垂眸一瞥,瞧见月褚宁袖下握紧的手,雪白的皮肤上浮起浅浅青色的血管,她看着,莫名觉得触目惊心。
柳莹不敢说话,便只能安静等在原地。
过了许久,月褚宁缓缓收回目光,扭头打量柳莹。
柳莹被他突然直直看过来的眼神定在原地,猝不及防之下撞进那一双暗夜星辰般的眼眸,她的心跟着不受控制地突突狂跳。
“姑、姑爷?”柳莹微红了脸,试探地问:“现在是要回去吗?”
他没答,黑漆漆的眼瞳让人看不出情绪。
日头已彻底爬上高空,光芒明盛。
天地染上温暖的颜色,驱走了春夜的凉。
阳光穿过树叶繁枝的缝隙,静悄悄地普洒人间。他站在灿亮的光柱中,宛若不慎落入凡间的谪仙。
尽管他唇边的笑意冰冷,尽管他目中分明没有温柔。
但柳莹还是看得呆了。
10. 怕了怕了
凌国双刚一下朝回府,等在门口的刘管事就迎上去告知了来龙去脉。
凌国双老眼一闭,顿感心累。
他就知道,就算失忆了,女儿还是那个女儿,总在他以为好不容易风平浪静了猝不及防又给他来一出。
如今漓国与月国关系愈发紧张,漓国也非十年前那般富强,一旦两国矛盾继续激化,漓国恐讨不到好。
陛下为此发愁彻夜难眠,在这个当口自然不能让臣子们过的舒坦。几日前开始,朝上每个人都要被轮流敲打责问。
他预感一场大战就要来临,偏偏他两个最得意的儿子都深陷局中。而他虽然早已从阵前退下,但毕竟还挂着武英大将军的头衔,如若战事突起,他必要奔赴前线,彼时凶吉难测。
家中唯一剩下的男儿,竟然是一个快要弱冠了还会被姐姐打屁·股的废物。
唉……真是子女催人老。
凌国双揉着突突跳的额角,冷声喝道:“让四丫头和小五滚来祠堂!”
凌宇乔自然没法滚过来,他那开了花的屁·股如今只要稍稍动一下都能疼得他哭爹喊娘。
最后他趴在担架上被人抬进了祠堂。
凌国双瞧他一副哎哎哟哟、半死不活的没出息样火气又涨了三丈,怒骂:“你看看你!身为男子,被你姐姐一个姑娘家打得毫无还手之力!你说你丢不丢人?!以后出门不要说是我凌家的男儿,说出去丢我的老脸!”
“还有你!”
他指着翡微,“我还道你失忆以后收了性子,谁知还是那般爱惹事!你弟弟不过是欺负了月褚宁,你至于对他下这么狠的手吗?”
魏春华在旁边用手帕擦着眼泪,声泪俱下地啜泣:“老爷,您是不知!四姑娘当时的样子分明是想要了乔儿的命!我自认待四姑娘不错,内院之物素来由四姑娘先挑,老爷的赏赐也都是先可着四姑娘,有时候四姑娘都拿了去,兰儿便捡四姑娘不要的用。妾对四姑娘比对自己的孩子还要上心!可四姑娘今日……竟是连半分颜面都不肯给妾!”
她越说越委屈,眼泪不要钱似的哗啦啦流。
“乔儿今日在全府人的面前丢了颜面,这让他今后如何自处?若是再被哪个多舌的下人传了出去,他以后还怎么做人啊!!”
被她一挑,凌国双也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
凌家的名声已被凌棠带累了不少,他三个儿子尚未娶妻,再传出点什么怕是整个兴阳没有一家肯嫁女儿到他们凌家。
凌国双当即重重拍案,责备道:“阿棠!你有什么私下里说便好,怎可闹成这般模样?!万一传出去,我这张老脸往哪儿搁!还嫌你们不够给我丢人吗!”
凌国双身胖体壮,一脸凶相,此时怒气冲冲着实吓人,一边趴着的凌宇乔被他吼的抖了抖。
思及凌棠从前荒唐,凌国双越说越气:“你一个姑娘家,既已嫁人,就应该安分守己地呆在院子里,别成日弄得府中鸡犬不宁!你自己看看整个兴阳,谁家女儿像你这般!”
“更何况那月褚宁说好听了是质子,说难听点就是漓国的阶下囚!你为了一个低贱之人,竟然对你亲弟弟大打出手!简直胡闹!!”
他话都说到这个份上,见翡微依旧笔直地杵在那儿,丝毫没有服软认错的意思,气的顺手拿起案上的茶盏往她脚边砸去。
“还不跪下认错!!”
怒吼声响彻祠堂,茶盏“啪嚓”一声碎裂在脚边,深色的茶水溅湿了她的裙摆。
堂内有一瞬的寂静,就连魏春华都没想到凌国双会动怒到这个地步。
凌棠是大夫人最后一个孩子,生下她没多久大夫人便走了。老爷对原配妻子本就情重,对他们这个从小便没了娘的女儿分外疼惜,加之凌棠幼时有一次差点走丢,寻了三天两夜才找到,从此老爷对四姑娘尤其宽容。
纵使四姑娘犯过再多的错,老爷也不曾太过苛责。
在老爷的心里头,始终对四姑娘既有愧疚,也有无奈。久而久之,最终养成了她横行无忌的性子。
只是没想到,今日竟会发这么大的火,想来也是忍了太久。
魏春华眼中闪过快意,刚要开口添上一把火,却听翡微平静地开口:“所以只因一个人的身份,便可以肆意欺辱,不讲公道吗?”
祠堂内的空气一窒。
凌国双皱起黑白相杂的浓眉,每一个字都透着蓄势待发的怒火,“你说什么?”
翡微却仿佛没有感受到凌国双的威压,面色如常道:“月褚宁虽为月国人,却不曾伤漓国一兵一卒。战事并非因他而起,何以由他来背负两国交恶之责?如果说,只因他是月国人,漓国人便可肆意打骂,那同样的,月国随意欺辱漓国人是否也在情理之中?”
魏春华目瞪口呆地听她开口就是大逆不道之言,只觉无需自己添火,四姑娘已经自己烧了热油往火里倒。
凌国双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再开口时音都破了几个:“你胡说八道什么?!”
翡微抬眸道:“我只是想说,天地孕育万物,万物之贵以贱为本,万物之高以下为基。初世不曾分贵贱,天地慈悲与众生。凌宇乔值得被善待和尊重,月褚宁同样值得,就如同这世上的每一个人都值得。”①
她的言语分明没有起伏,如平静无波的湖水,可听在人耳里却似大石落湖,掀起层层浪波。
凌国双半张着嘴,一时竟有些反应不过来。
知道她失忆以后性情大变,但从未像当下这般,深切地感受到她巨大的变化。
凌宇乔神色奇怪地看她,不由自主道:“四姐,你何时这般……悲悯苍生了?你这样,我真有点不习惯。”
翡微转头扫他一眼,“你觉得我说的不对?”
凌宇乔对上她清洌洌的眸子,莫名打了个哆嗦。也不知是不是因为挨过她一顿打,又或是见识到她平静面目下的执著和疯狂?总之他现在当真是怕了凌棠!
他忙没骨气地接:“没、没有。四姐说的对,说得好!”
魏春华怒其不争地瞪自家儿子一眼,扭头对凌国双说:“四姑娘如今是越发胆大妄为了,什么话都敢说。在府中倒也罢了,这要是在外面可……”
无需她说下去,凌国双已经隐隐意识到翡微失忆以后的做风,恐怕只比失忆前更要命。
漓国与月国一旦开战,月褚宁势必要被拿来祭旗。换做从前阿棠对月褚宁漠不关心,他倒无需担心会节外生枝,何况以凌家战功,即便阿棠成了寡妇也可再寻个家世低些的良婿。
可如今瞧她模样,似是对月褚宁颇为维护……这倒麻烦了。
凌国双烦躁地拍了下脑门,本就不好的心情越发烦躁。
魏春华不明其中利害,还以为是凌国双心软了,于是拿起帕子又哭哭啼啼起来,“老爷,乔儿不过是想替四姑娘管教他几句,谁知那月褚宁言语无状,口出恶言!老爷您是知道的,乔儿是个实心眼,当时肯定是气不过才想要给他个教训。乔儿,你说是也不是?”
趴着的凌宇乔一脸闪躲,不敢承认也不敢否认。
见他不接茬,魏春华无奈,值得继续委委屈屈地自说自话:“从前四姑娘正眼都不瞧那月褚宁一眼,乔儿如何知道四姑娘现在又突然爱重起他了?!要我说,都怪那月褚宁从中挑拨,才让他们两姐弟生了嫌隙!”
翡微和凌宇乔心思都相对单纯,没听出魏春华话里话外的暗示。
门口守着的刘管事却听的一脑门冷汗。
二夫人话说的实在高明,看似没有一句指责四姑娘,实则既为自己儿子说了好话,又暗示四姑娘喜怒无常,胳膊肘往外拐。
凌国双略一沉吟,怒意果然更甚——他大掌一挥,恨铁不成钢道:“阿棠你糊涂啊!月褚宁不过一个外人,况且还是月国人!你以为他没杀过一兵一卒就是个好人?”
“他那是不能!!”
“你信不信,若他现在不是月国的弃子,而是月国的六皇子,他杀的漓国人只会多不会少!”
凌国双的目光透着失望,沉痛道:“……都怪我平日对你太过纵容,才让你变成如今这般不辩是非,不明事理!今日无论如何要让你长长记性!”
“来人——”
“给我杖二十!!”
凌国双一声令下,中气十足的怒吼宛若虎啸。
魏春华呆住,连她都没想到会是这么重的惩罚。就算四姑娘这些日子勤加练武,但莫说姑娘家,便是男子受二十杖也是要伤根动本的!
她心中大喜,只盼老爷别中途心软,千万让四姑娘受满二十杖。
府内有几名跟着凌国双上过战场的亲兵,向来视他的话如军令。听他发话,二话不说便去提了板子过来。
板子粗厚,又长又宽,只看一眼便知打在身上有多疼。
翡微眼神变了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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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敬凌国双几分,无非是因为她占据了人家女儿的身体,她既感谢他提供吃住,也对他心有惭愧。
但他们于她,终归是陌生人。
道门中人,自信天威,不跪权贵。
便是养她教她的师尊也不曾对她打骂,她又怎可能由着旁人对她动手。
她的目光陡然犀利起来,曾经身为一脚临门化神境的气势自她身上蔓延而出。
堂内刹那充斥一股肃杀之气。
凌宇乔咽了下口水,疯狂转动眼睛来回在凌国双和凌棠之间看眼色,生怕两尊大佛斗法伤及他这个蚍蜉。
凌国双也感受到了翡微有对抗之意,但让他惊奇的不是她的忤逆,而是她目中无所畏惧的坚决。
他不禁微怔。
印象里好像从来没有在阿棠身上看到过这种眼神……
压抑的静默无限蔓延,正在此当口,隐隐有吵杂声自不远处响起,紧跟着一道惊慌的女声彻底打破他们的对峙。
“不好了!不好了!起火了!!”
众人皆是一惊,将军府院落相连,一旦起火非同小可!
凌国双霍然起身,对着门口的刘管事说:“怎么回事?”
刘管事扯着脖子张望,亏得他眼尖,隔着院落树木也能隐约看出起火的地方。
“哎哟!不好了!看样子是五公子的院子起火了!!”
“啊?!我的院子!”凌宇乔惊得差点没从担架上滚下去,“快!福莱!福莱!快去把我的金银珠宝,还有我收藏的字画救出来!!哎!还有我典藏的春光图,那可是绝版——”
不等他说完,凌国双已经把魏春华手边的茶盏砸向他,怒骂:“孽子!你个不学无术的东西!”
“砰”的一声闷响,茶盏正好打中他的额角,当场头破血流。
“儿!”魏春华心疼地扑上前,这下眼睛里的泪水终于有了真意,她又气又委屈地看向凌国双,忍不住埋怨:“老爷好狠的心!乔儿已经受了重伤,您怎么能下得去手!”
一事接一事个不停,凌国双只觉头大如斗。他疲倦地揉着眉间,忽然感到一阵由内到外的衰惫。
大概是他真的老了,很多事情管不了,也不想管了……
“罢了罢了……”
他倦态地挥了挥手,对自己的亲卫道:“你们速去帮着救火。”
“是。”
凌国双又指着翡微:“今日你就跪在列祖列宗的面前,把《女训》从头到尾写十遍,给我好好反省!写不完不许吃饭,不许踏出这个门!!”
“还有你!”
凌宇乔被吼的又是一哆嗦,耷拉脑袋不敢看他爹。
凌国双瞧他那副窝囊样,简直恨不得把他重新塞回娘肚子里!他瞪着凌宇乔,没好气地命令:“伤好以后禁足!武不行,你就像你二哥那样给我好好习文!”
凌宇乔闻言立时面如土色,若说他武不行,那文更是不行中的不行。可他素来怕爹,借他一万个胆子也不敢在这种时候说个不字。
他只好满面愁容地垂下脑袋,闷声应下。
凌国双怒其不争地看了他们姐弟二人最后一眼,甩袖离去。
魏春华原以为今日终于能让四姑娘吃个大苦头,毕竟她的宝贝儿子可是受了实实在在的皮肉苦,怎样也得让凌棠受点皮肉伤才能解她心头之恨,没想到最后竟只落得个罚写《女训》这么简单又不痛不痒的惩罚。
凌国双前脚刚走,凌宇乔后脚便放开来喊疼。
“哎哟——娘,我头好疼!”
魏春华心疼儿子,也知府中起火的事更紧急。尽管心里头满是埋怨,却也只能接受这么个结果。
凌宇乔又嚎了一声,魏春华回过神,忙招呼下人把他抬回房中休息。她一心扑在照顾儿子身上,反倒没工夫再理凌棠。
刘管事麻利的命人清干净地上的碎片,又给她端来矮案和纸笔,安顿好这边又带着人火急火燎地往起火的院子赶。
短暂的嘈杂须臾归于安静,翡微看着关上的门长长地舒了口气。
总算是清静了。
她缓缓回身扫了眼案上的白纸,陷入了来到这个世界以来遇到的最大难题。
这是……打算让她默写《女训》?
《女训》……
……是什么内容来着?
如果拿《清心咒》充数,应该……不会被发现……吧?
11. 发现秘密
静夜无声。
轻柔的晚风从敞开的窗户穿过,空气里夹杂了浓烟辛辣的味道。
烛光微动,墙上的影子也跟着晃动。
这场火事足到傍晚才真正熄灭,凌乔宇的院子彻底烧毁,连带着旁边凌兰的院子也遭了连累。
所有人都忙着收拾,府中一片杂乱,唯有远在府中一隅的祠堂突兀的静。
翡微揉了揉发酸的手腕,放下笔休息片刻。
已经一日未进食,肚子控制不住的发出一连串咕噜咕噜声。她抬手按上肚子,有些稀奇:“已经多久没感到过饥饿了……”
上一世在师尊师兄师姐的三重教导下,她很早就学会了辟谷,后来重生在这个世界也过的锦衣玉食没饿过肚子。
今日倒让她久违的重温了一把刚入玉典门那几年的状态。
那时候她人小,饭量却不小。师兄师姐都已经学会辟谷,为了让灵力至纯几乎不再进食,于是每日到了饭点,他们俩便如同看新奇动物般眼巴巴看她吃饭。
师兄还常打趣,山上虽只做她一人的饭,但她一个人的饭量足顶了师尊和他们三个人。
翡微忆起刚入玉典门的往事,不由露出一丝悠远的笑意。
“早知你被罚还能这么开心,我就不来了。”
窗外一道冷冰冰的声音,被微凉的夜风送入屋内。
整个将军府会这么对她说话的人只有一个。
翡微侧头,见月褚宁一只手扒着窗沿,正面无表情地打量她。
她略感惊讶:“你怎么来了?”
月褚宁反问:“我为什么不能来?”
翡微抽了抽嘴角,这人身上功夫不怎么样,嘴皮子功夫倒是炉火纯青,动不动就噎的人接不下话。
她扫了眼窗外灰沉沉的天空,“火灭了吗?”
“嗯。”月褚宁漫不经心地答。
“可有人受伤?”
“……”
月褚宁顿了下,垂着眼眸没答。
四下无人,他便明目张胆地从正门走进来,顺便用脚将门带上。他一手提着食盒,另一只手背在身后,居高临下地看跪坐在蒲团上的翡微。
乍一看,她依旧是平常那副样子,神情平静,目光温和,不像正在受罚的人。不过仔细看就会发现她稍见倦态,此时左手托着右手的手腕,右手的指尖还沾有一点墨痕。
月褚宁盯着她看了一会儿,忽而道:“真没想到,我也能有看你受罚的一日。”
翡微听出他语气里带了稀奇,不由好笑。可好笑之后又在心中感慨,若是她刚来的那会儿,他八成是十分乐得见她不好过。
细数日子,他们也算相处了个把月,他对她的态度看似变化不大,但又仿佛在不经意间彻底改变了。
“咕——”
饥肠辘辘的声音清晰响起,翡微也没工夫再感慨什么,指了指食盒:“这是带给我的?”
月褚宁在她旁边坐下,脸上神情颇有几分不自在。他把食盒往她身前推了推,别扭道:“你别多想,可不是我想给你送饭。”
翡微“嗯”了一声,表示明白:“我知道,应是绿珠托你来的。”
月褚宁:“……”
她吃下一口,忽然想起什么,抬头问:“你吃饭了吗?”
月褚宁一怔,瞬间明白过来。
他微微锁眉,神情复杂。
从小到大,他在旁人的冷眼和恶意中生存,早已学会如何面对。反而是她的温和,总能令他感到无措。
他再次不自在地挪了挪身子,故作不耐烦:“行了,少废话。趁着没人赶紧吃。”
“你要在这里看着我吃?”
月褚宁闻言脸色罩上一层寒意,凉凉睨她一眼,冷笑道:“怎么?你怕我下毒?”
翡微闭嘴吃饭了。
边吃边犯嘀咕:不过随口一问,这人还真是敏感。
她确实是饿狠了,吃下一口酸甜的肉丸子立即胃口大开,再也顾不上与他说话,一口接一口地认真干饭。
月褚宁以手托腮,斜倚着矮案打量她。
之前没注意过,现在看她吃相倒是不赖,既文雅,又吃得很香。
他默默观察了一会儿,心中怪异的感觉越发强烈。
总觉得凌棠失忆以后,就变得处处不对劲。与其说性情大变,不如说除了皮囊,几乎无一与从前一样。
只是失忆而已,人真的会变化如此大?
他微不可查地眯了眯双目:“我听下人们说,外父原是想要打你板子?”
“嗯?”翡微正埋头吃饭,闻言抬头等他的下文。
“你可怨他?”
翡微:“我虽有意反抗,但心中不曾有怨。”
其实凌国双无论作为父亲,还是作为高门之主都足够开明。
她小时候跟着师兄师姐他们下山那次,也曾在俗世见过门阀士族家中的闺秀。她们大多迈着莲步,矜持卑弱,从头到脚都是束缚。
凌国双能由着女儿嫁给敌国质子,由着她每日练武不作女红,由着她胡闹不催子嗣,可见其作为父亲的宽容和偏爱。
她虽不会把凌国双视作真正的父亲,却也无法对一个父亲对女儿的怜爱之情视若无睹。
翡微看向窗外模糊的半月,轻声道:“有些人,有些事,错了就是错了。比如凌宇乔。”
“可有些事情,不能以对错而论。有人心念万物,有人心中一物。立场不同选择不同,有些事情没有对错,也就不存在什么怨不怨了。”
“今日他罚我并非出于一己之私,而是因为他心里有家仇国恨。”
“我与他想法虽有分歧,但我想……我应该没有资格怨他。毕竟,我不曾上过战场,也不曾深陷两国斗争。”
从前师兄告诉过她,战争可以改变一切。人们之所以还能坚持自己心中所想,无非是因为还未曾经历过真正的人间地狱。
唉……
人一旦多起来,简单的事情也会变得复杂。久而久之,争端必起。
翡微心中叹息,还是在山上的日子好,远离一切俗世的纷争和喧闹,日子安静祥和。
月褚宁静静观察她脸上的每一个神情变化,他的目光忽明忽暗,藏着波涛般的涌动,亦压抑着连他自己都不懂的紧张。
其实这不是他第一次目睹凌棠受罚。
当年她用了龌龊手段累了凌家名声,与他大婚当日,凌国双亲自手持戒尺,一直打到她手心流血才停手。
从那以后凌棠便记恨起了凌国双,处处与他作对。凌国双亦对她失望透顶,父女之间几乎决裂,直至那日猎场她差点命丧熊口,二人这才有了回旋的余地。
他永远记得大婚那日,她穿着红得刺目的嫁衣,捧起流血的手,脸上挂着近乎扭曲的笑。
她笑着向他伸出流血的手,“瞧我为你受了多少苦,你可要好好补偿我才行。”
话音一转,笑容从她脸上敛去,她的目中,爬满怨毒,像彼岸河上的曼珠沙华。
“你要是不听话,我有的是法子让你生不如死。”
那日情景历历在目,而眼前的她一身白衣,双眸澄澈,眉宇间只余淡淡的恬静。似山巅之上无暇的白雪,又似黑夜寂寥里独自绽放的百合花。
月褚宁的瞳仁晃了晃,头一次产生了某种难以形容的无措感。
他看着她,一个近乎荒诞的猜测油然而生……
翡微注意到他一眨不眨盯在脸上的视线,觉得有些奇怪,抬手在他眼前晃了两下。
月褚宁猛地回神,推开还在眼前晃的手,依旧是以往冷冰冰的语气:“干嘛?”
嗯,还是那个没好脸色的月褚宁。
见他注意力回来了,翡微放下筷子,一本正经道:“其实……你来的正好,我有个事想问你。”
月褚宁心道我也有个事想问你。
不过真到开口时,他却问不出口,只得先道:“你想问什么?”
“你……知道《女训》里面写的什么吗?”
“……”
月褚宁沉默良久,木着脸:“你觉得我像知道吗。”
翡微尴尬拿起筷子,点头:“也是……”
一盘饭菜很快见了底,屋外的天色也不知不觉中暗了下来。
夜色朦胧,月移花影。
月褚宁提着食盒,恍恍惚惚往回走,脑中混乱一片。
春夜的剪剪轻风未能吹散他的迷乱,他犹自吹着凉风出神,未曾注意到脚下一颗尖锐的石子。
足下猝然传来痛感,他一个趔趄不稳,眼看就要摔倒。
一双手上前小心翼翼地扶住他,提醒道:“主子小心脚下。”
月褚宁却恍若未闻,他没有看来人,目光依旧直勾勾地望着前方。
那人瞧他一副魂不守舍的模样,不敢贸然出声,扶住他手腕的手却不自觉地收紧了几分。
这一细微动作却让月褚宁瞬间惊觉,他迅速撤回手,看向来人。
“都处理好了?”
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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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垂下头,姿态谦卑而恭敬:“是。未曾留下痕迹。”
月褚宁点点头,低声喃喃:“……那就好。”
凌棠不知道一直以来给他饭菜下药的人是谁,他却早有猜测。
能大摇大摆在她的起居里下手,还每次都能精准地避开牵连她,甚至事后根本无从查证。整个将军府,除了凌国双有这个能力,他想不出第二个人。
更何况,凌国双最有动机。
凌国双原就恨透了月国人,他身为月国质子,活着是凌国双的眼中刺;死了,又是将军府的麻烦。
从前有凌棠和凌宇乔对他打压践踏,凌国双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任他自生自灭。
可自从猎场回来,凌棠性情大变,不仅对他多番袒护,还待他温厚。凌国双绝不会放任自己的女儿与敌国质子亲近,这才起了杀心。
他并没有选择直接下毒,而是用泻药等物让他的身体徐徐衰弱,最后他便会理所当然的病死。
凌国双有此心计,他便不得不怀疑凌棠在其中扮演着什么样的角色。
是当真不知?
还是一直以来,她都在做戏?
这世上,恐怕没人比他更了解凌棠的变态和扭曲。真要问他,他倒是觉得第二种可能更大些。
凌宇乔被打正是一个机会。一个可以用来试探凌国双,也可以试探凌棠的机会。
当绿珠打探完消息,跑回来哭着说老爷要打四姑娘二十杖的时候,他才真正确定凌棠不曾参与其中。
说到底凌棠是个真正自私的人,在她心里家族和亲人都不如她一人重要,便是她再如何变态也不会拿自己开玩笑,做戏断不会做到这个份上。
确定了结果,紧接着却是更强烈的诡异感。
凌棠会为了给他讨一个公道去打凌宇乔,甚至为了袒护他不惜挨下二十杖?
这根本不是凌棠会做的事。
哪怕是失忆的凌棠都不会做的事。
原本他是打算让她挨下那二十杖,毕竟这点苦痛与他所受屈辱相比根本不值一提。
可不知怎的,那些荒唐的猜测在一瞬间从未有过的强烈。
他忍不住想。
如果……
如果她不是她。
那么曾经他受过的凌虐和吞下的污血,该让谁偿还?
如果她不是她。
那他对她的折磨和报复还有任何意义吗?
夜色下,低眉垂首的仆人还弯着腰,不曾注意面前的年轻主子不在状态,还在自顾自地称赞:“主子好计谋!“
“五公子挨打,二夫人果然如主子所料,以护主不力为由将他院中的下人都责罚了个遍。五公子屋内无人,正是下手的好时机,我轻易便进了里屋留下火种,甚至还有足够的时间确保不留下痕迹。”
“如此,不仅能让五公子日后在二夫人眼皮子底下束手束脚,还能引开老爷免去四姑娘的杖罚,可谓一举两得!”
月褚宁听完只淡淡扫那人一眼,“奉承媚主那一套不用在我面前使。我生平最不相信的,便是好听话。”
那人面色一僵,顿了片刻才赶紧称是。
月褚宁移开视线,抬头遥遥望向凌宇乔院落的方向,忽然问:“死了多少人?”
那人如实答:“找到的尸体共有五人,烧的面目全非难辨身份。另有两人伤势太重,应是撑不过今晚。”
“……”
月褚宁陷入沉默,想起凌棠问他可有人受伤,心情莫名沉重了几分。
他不经意垂眸,扫见身上浅浅泛起一层银光的月白绸缎。
白衣君子……固然美好,可有些人泡在淤泥里太久太久,早已被黑暗浸染了全身,此生都注定与洁白无缘。
月褚宁闭了闭眼睛,只觉得有一块大石压住胸口,沉闷的让人喘不上气。终没有再想下去,转头看向还在弯腰等着他指令的人,声音没有起伏道:“做的不错,以后你我就是一条船上的人了。你放心,答应你的事我会做到。”
顿了顿,又道:“今日之事绝不能让凌棠知道。”
那人听出他语气中的警告,不见惧意反而目含喜色。
月褚宁吩咐完最后一句话,转身步入黑夜,那一身银白无暇的衣,也终被夜色浸染成黑。
那人静静守在原地,目送他离去的背影,直到他的背影彻底消失,一声轻悦的笑才从那人唇边溢出。
在无人听见的春夜,那人小声自言自语:“如此……你我也算有了共同的秘密。”
12. 也许有毒
已至深夜,魏春华才终于得了空躺下。
春夜幽静,长烛高烧。
她一个内院妇虽无需上去救火,但火事之后的所有事宜却都需她来打理。魏春华既要清点损失,又要安顿新住处给被殃及的两个孩子,直忙的晕头转向,连喝口水都难。
她年轻时千防万防老爷再娶别的女人进府,便是连府中的婢女们都格外注意。当初生下乔儿身体还未恢复利落她便主动侍候,不出一年又怀上兰儿,自此身体便落下了病根,但凡过度操劳都会累的腰间酸疼难忍,甚至连坐都坐不起来。
好不容易打理的差不多,她人也瘫在榻上。
喜鹊半跪在榻边轻轻按摩她的腿,张妈妈手粗,不好上手伺候,便只好立在一边,道:“总算是安顿好了五公子和六姑娘,今日着实是累坏夫人了。要我说,这府中没了谁都行,唯独不能没了夫人!”
这话听着顺耳,魏春华蹙起的眉稍微舒展了些许。
可转念一想她分明所做之事与正妻无异,就连府里的下人也都称她为“夫人”而非“二夫人”,可凌国双却始终没给她正妻的头衔。
魏春华越想心中越不是滋味,不由怨恨:“本是收拾那死丫头的大好时机!如果不是突然起了火,恐怕现在那死丫头已经被打的半死不活,躺在床上下不来才是!这般好的机会就这么错过了,当真可气!”
喜鹊按摩的动作不停,嘴上安慰:“夫人不必忧心,就四姑娘的性子日后铁定还会闯祸,夫人还担心日后没有机会惩治?”
“以后?”魏春华沉目道:“四姑娘与从前几乎判若两人,你没发现她日日练武写字,倒越发勤勉起来!老爷近些日子可没少夸她!今日是她正巧触了老爷的霉头,这才激怒老爷动刑,以后可不一定有这样的机会。”
“唉……”她复又重重叹息一声,“乔儿如此不成器,日后可如何是好啊……”
乔儿头上还有两位兄长,若等老爷归西之日她还不是正妻,他们一家人难保不会给她的乔儿使绊子。
如果不是老爷对四姑娘心存愧疚,处处顾虑。
如果不是四姑娘正巧与大夫人长得颇有些神似,让老爷始终不忘原配。
如果不是因为四姑娘嫁了个没用的质子,不仅没成为泼出去的水,反而成了将军府一口移不开的井。
这一切的一切,如果不是因为她!正妻之位早就是我魏春华的了!
魏春华一直视凌棠为正妻路上最大的绊脚石,如今再加上她欺负凌宇乔的仇,新仇加旧恨,真是恨的要呕出一口心头血。
她忍不住低声咒骂:“那死丫头成日在老爷眼皮子底下晃悠,老爷自然要对那死了不知多少年的婆娘念念不忘!本以为她嫁出去就好了,偏偏她好死不死挑了那月国杂种!”
魏春华苦于扶正已久,喜鹊和张妈妈都心知肚明。
此事乃她切齿憾事,两人对她时不时就要咒骂上两句难听话早已见怪不怪。院中皆是魏氏这些年培养的心腹下人,倒不怕让人听了去。
张妈妈这些年没少从魏春华这里捞到好处,眼见主子心有郁结,便想趁此机会讨个主子赏识。
她扭着壮硕的身子上前,绿豆眼滴溜溜转着,“夫人不过是怕老爷睹人思故,咱们不好直接在四姑娘身上下手,大可想个法子将她支出去住。只要人到了外面,那还不是任夫人您搓圆捏扁!”
“你是说……”魏春华挑眉,想了想却道:“狐妖的风声都在府中传了多久,也未见老爷上心过,怕是行不通。”
张妈妈笑的谄媚,“奴婢明白,您上次吩咐我的事,虽有几分成效但始终差些火候。其实此事不难,只需……”她凑近魏氏,附耳低语。
魏春华对她的靠近稍感嫌弃,但事关未来的身份地位,便耐着脾气任她靠近。
内心里,魏春华认定张妈妈不过一个粗鄙的下人,并无什么见识,于是一开始听的时候便没抱多少期待,神色更是索然。然而她越往下听越来了精神,甚至听到后面忍不住撑起半个身子坐起来。
魏春华眸光闪烁,“你确定此法可行?”话虽如是问,目中却难遮跃跃欲试。
张妈妈一拍胸脯,“夫人放心,奴婢在外面认识几个江湖道士,定把事给您办妥了!”
“可……”此计牵扯颇广,魏春华多少心里没底,便有几分犹豫。
喜鹊性子沉敛些,见状谨慎道:“若是太过冒险的法子夫人还需三思。四姑娘再如何,终归是府中嫡女。何况姑爷在漓国无权无势,不过一个敌国质子,左右动摇不了夫人的掌家职权,不如求个稳妥,慢慢等老爷回心转意。”
张妈妈眼见得脸的机会要没,着急道:“等一年是等,等十年也是等!夫人已经等了这么多年,还有几个十年能等?”
魏春华闻言脸色一沉。
张妈妈苦口婆心地相劝:“四姑娘一日在府中,难保他日不生出旁的心思,彼时再做打算就晚了!”
话落,魏春华微微上挑的长眸顿时眯成一条线。
老爷年岁渐长,身体更是一年不如一年,万一有个三长两短……到那时凌棠当真生出心思,她一无正妻之名,二无家世可仪仗;而凌棠一为嫡女,二有长姐长兄撑腰。彼时她寸步难行,恐怕只有任人摆弄的份儿!
更何况,如今她在将军府或有地位可言。可一旦出了将军府,其他贵门女眷虽表面上对她笑嘻嘻,背地里却分明视她为妾,半点瞧不上与她为伍。否则乔儿和玉儿眼看到了适婚的年纪,竟无一高官世家主动提亲!她每每舔着脸上门试探,又被各种理由搪塞、敷衍。
反观凌棠那丫头,名声学识都糟糕透顶,可便是如此当年也有不少高门愿意迎娶。
说白了,那些人无非是瞧不上乔儿和兰儿是庶出!
魏春华越琢磨越觉得一刻都不能再等,当即道:“你说的不错!确实该早有了断!你只管照你方才所说的办,办好了我重重有赏!”
张妈妈一听魏氏应了,眉梢都染上喜色,仿佛赏赐已是她囊中之物。
她满面笑意地点头哈腰:“是!奴婢这就去办!”
喜鹊皱眉看张妈妈容光焕发地退了出去,再看魏春华双目炯炯,就连脸上的倦态都一扫而空。她略微犹豫,到底没说扫兴的话,只垂首继续给魏氏捏腿。
这边魏春华有了计策,难得睡了个安稳好觉。
那边在祠堂跪坐了整夜的翡微,差点感知不到自己的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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写了一夜《清心咒》,翡微终于在日头刚冒之时写够了几十页。
凌国双前半夜忙火事,后半夜忙政事,对刘管事呈上来的一沓纸看都不看一眼便吩咐一句“放她出来罢”,随后顶着两个不断打架的眼皮匆匆赶去上朝。
刘管事捧着明显跟《女训》毫无关系的一沓纸,当即决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他笑容可掬地开了祠堂的门,客客气气请翡微:“四姑娘辛苦,老爷已经吩咐可以放您出来了。”
“已经请了您院里的人来接,”刘管事又道:“您饿了一夜胃肯定不舒服,老仆来时经过您的院子,便吩咐下人熬些暖胃易食的粥给您。您这会儿回去应该很快就能吃上。”
从祠堂到凌国双的主屋并不会经过她的院子,刘管事应是特意绕了一圈。
翡微心中感激,和颜悦色道:“多谢刘管事,有劳了。”
刘管事对如此和蔼的四姑娘尚还不太习惯,愣了一瞬才尴尬接话:“呃、不……四姑娘不必客气……”
翡微揉着酸疼的手腕往外走,没走几步便瞧见绿珠伸着脖子拼命往她这边望。
大概是瞧她全胳膊全腿的好好走出来,绿珠明显松了口气。
她刚一走近,绿珠就扑了过来,抓起翡微的胳膊上上下下打量:“姑娘您还好吗?我担心您失忆以后不记得女训,还好还好!之前老爷罚您抄女训罚了足足百遍,没想到这么管用!都失忆还能记得这般深!”
翡微:“……”
原主行事跋扈狠毒,凌国双却迟迟没有教化收敛之意,可见其纵容的态度。也不知原主那时做了什么,竟能惹的凌国双痛下百遍抄书的重罚?
绿珠挽上翡微的手臂:“您昨日就没怎么吃东西,又饿了一晚肯定饿坏了吧!咱们赶紧回去,我已经命人熬上了莲子红枣粥,给您好好补一补。”
翡微疑惑:“你昨夜不是让月褚宁给我送吃的了吗?”
绿珠更疑惑:“啊?我何时让姑爷送过饭?这……老爷下了命令不能给您吃饭,借我十个胆子也不敢违抗老爷的命令!”
说完又怕她嫌自己畏头畏尾,忙补充:“老爷自幼长在军中,一旦惩罚起下人都是按军法处置,那可不是一般人能受得起!所以整个将军府,除了四姑娘您,没人敢违抗老爷的命令。”
翡微怔了怔,那昨日月褚宁拿来的食盒是怎么回事?
绿珠接着道:“更何况昨日姑娘被罚,五公子的院子又起了火,大家都受令跑过去帮忙,院中压根就没特意开火。”她回忆了下,“不过……晚上姑爷说饿,倒是自己去厨房做了吃食,难不成……”
绿珠脸色猛地一变,眼中露出慌张之色:“难不成姑爷做了饭菜偷偷给您送去了?”
翡微观她的表情很是不解:“我怎么感觉你的神情堪称惊悚?”
难得月褚宁能良心发现想起来对她好那么一次,这难道不是好事?
绿珠明显不觉得这是好事,白着一张脸:“姑娘对姑爷好已经够奇怪,姑爷对姑娘好那更是奇怪中的奇怪,简直是匪夷所思!”
话音刚落,她忽而神情紧张起来,惊恐道:“姑爷他、他该不会在给您饭菜里下毒了吧?!”
13. 命运由己
翡微觉得绿珠的脑回路转得很是清奇。
“月褚宁对我下毒作甚?”
绿珠却已经陷在“下毒”的猜测中,“奴婢听说月国人极善用毒,尤其月国皇室中人,听说他们自小就会服用各种毒草,不仅百毒不侵,还能用毒杀人于无形。”
她神经兮兮道:“我原先还不太信,现在想想万一传言是真,那……事出反常必有妖!昨日府中混乱,可不正是下手的好时候!”
听她话里意思,简直是已经给月褚宁定了罪。
翡微听她说起毒,却隐隐忆起另一件事。
刚到这个世界的时候月褚宁曾救下她。虽说当时的黑熊已经被她重伤,月褚宁应该是在之后又补了三箭,但即便如此,也不太可能在那么短的一瞬让黑熊立时毙命。
当时她就猜测过,月褚宁所用之箭,应是事先涂了剧毒。
如今再听绿珠的一番话,看来月国人善毒的传言不假。
其实黑熊一事凌国双也曾觉得蹊跷,不仅叫她过去问了其中细节,又特地命人去查验黑熊的尸体。只是后来并没有在黑熊身上查到任何毒药的残留,此事便也只能当成一个意外。
翡微初来乍到要应对的事多,又一门心思想要赶紧修炼,倒是把这事给忘了。
若此时她说出月褚宁当日很有可能箭上涂毒,不知又要在将军府掀起什么惊涛骇浪。况且,她也不敢确定月褚宁是不是真的用了毒。如果他真有杀人于无形的本事,又为什么要默默忍受从前那些非人的待遇?
思及此,翡微便道:“他没事害我做什么?”真有心报复,何必等到现在才下手,黑熊那次便可借机下手。
绿珠却一脸严肃:“姑爷当然有足够的理由害姑娘!”
“?”
也不知绿珠想起什么,眼神颇有几分不认同地看了翡微一眼,嘟囔道:“毕竟四姑娘您当初可是差点把姑爷给迷——”
——她倏地打住。
意识到自己差点说漏嘴,绿珠拍了拍自己的嘴,两只眼睛惊慌地瞪大。
翡微瞧她眼睛都快瞪出眼眶,一副小兔子受惊状的无措模样,不禁暗暗奇怪。
说起来她来到这个世界这么久,有关这个世界和将军府里的人和事多多少少能从别人口中了解不少。可只要一旦轮到有关原主的事,尤其是她与月褚宁之间的事,所有人都像提前说好了似的守口如瓶。
翡微隐约想起凌宇乔之前好像说漏过嘴,说“她”做了什么极其丢脸的事,让整个家族都失了体面。当时她刚到就要应对各种错综复杂的情况,便没对他的话太上心,如今再看绿珠反应这般大,想来当初那件极其丢脸的事多半与她和月褚宁有关。
绿珠看出翡微目中的探究之色,心下一慌,没头没脑地跪下请罪:“奴婢多嘴!奴婢……奴婢不该随意议论主子!奴婢该死!还请四姑娘责罚!”
翡微一怔:“你这是做什么?!”
她不曾将绿珠视为仆从,私下里相处从不让绿珠以奴婢相称,绿珠一开始不习惯,后面也渐渐习惯了与她随意相处。
绿珠已许久未曾在她面前以奴婢自称,现下突然来这么一下,可见对话题的回避。
翡微叹了口气,伸手去扶她:“你别慌,你不想说便不说。我也只是随口问问。”
绿珠见她当真没再追问,才放心地站起身。
转眸间瞥见翡微扶自己起来的手,不由心中感叹如今的姑娘当真脾气好的没话说。换做从前,若是姑娘问话,答不出姑娘想要的答案,一顿掌嘴铁定是免不了的。
她忍不住想,姑娘现在这样是因为忘记了一切。以后等姑娘想起了所有,会不会又重新变回从前那个可怕的四姑娘?
绿珠垂了垂眼眸,尽管明知不该这么想,却还是忍不住偷偷盼望姑娘能像现在这样一直失忆下去。
回到院中,已经有人等在门口。
柳莹恭恭敬敬地上前行礼:“四姑娘。”
回来的一路上翡微已经听绿珠讲了有关柳莹的事,听了半天她最后得出两个重点。
一是柳莹不想嫁人。
二是柳莹想投靠她。
翡微弯腰扶了扶柳莹,“我这里没那么多规矩,你不用这么拘谨。”随即道:“我都听绿珠说了。你放心,这件事我会寻个机会与父亲说明。”
柳莹抬头,目中似有盈盈水意。
“奴婢谢四姑娘仁德。”
她说着又要跪下,被翡微抬手阻止:“女子婚嫁乃大事,断没有逼迫你嫁给不愿嫁之人的道理。”
“四姑娘……”柳莹眸中湿润,想了想,却是摇头道:“只是四姑娘刚刚受完罚,奴婢唯恐四姑娘为了奴婢一事再触怒老爷。奴婢身份低微倒没什么,但四姑娘贵比金玉,若是为了奴婢之事受了委屈,奴婢就是死一万次都不够!不如姑娘暂避些时日,待老爷彻底气消了再提不迟。”
她一番话周周全全,方方面面都为凌棠考虑周到,顺带还极其自然的掺了几句马屁。
翡微没太听出其中门道,同为下人的绿珠却是听得一愣一愣。
好家伙,这献殷勤的功夫可谓炉火纯青!
感叹之余,绿珠隐隐觉出哪里不太对劲,仔细想想,又想不出到底哪里不对,便一言不发地拿眼睛打量她。
翡微到底对内宅里的弯弯绕绕知之甚少,当下也只觉得柳莹十分细心,会替人着想,就是……表达方式夸张了点。
贵比金玉……死一万次都不够……
这么夸张的形容,直听的翡微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但她还是确认道:“你确定要等吗?一旦夫人给你指了婚事,彼时我再开口就没那么容易了。”
柳莹半垂眼帘,看不清脸上神情,轻声说:“奴婢既已认四姑娘为主,一切便该以四姑娘的得失为先。若奴婢当真未能等到那日,也只能怪奴婢命不好……只盼姑娘能记住奴婢,待日后得了机会,柳莹定好好侍奉四姑娘!”
翡微闻言一愣。
柳莹有意投靠,她却无意将人收为己用。
首先她觉得既然她的魂魄能落在此地,代表这个世界一定有什么地方与原来所在的世界是相连的。所以她终是要离开将军府,跑去山上潜心修炼,待她灵力充沛后便可四处寻找能够回去原来世界的方法。
其次她并不是原主那样的贵女,活的没那么精细,并不需要太多下人伺候左右。
一旦她准备离开,绿珠和晚晴她尚不知该如何安顿,如今再来个柳莹,更是难办。
原是打算跟凌国双提一嘴纵使是下人,婚配之事也理应自愿。但现在听柳莹这一番忠言,赫然已是认她为主,打算全心全意投靠她了。
面对如此讨好和依赖,翡微一时竟不知该如何开口拒绝。
她不想贸然答应便寻思起旁的话题,想起柳莹身在二夫人院下,昨夜火事离二夫人院子很近,便问:“昨夜突然起火,都没事吧?”
柳莹忙道:“还好发现的及时,救下不少珍贵字画物什。我听内院的喜鹊姐姐说,损失没有预想的那般大。”
翡微摇摇头:“我是问人都没事吧?伤员多吗?”
柳莹愣了下,如实答:“谢四姑娘挂心,昨夜有五名家丁和奴婢被发现的太晚,找到时已经断了气,还有一些伤势十分严重,今晨听说有几名没能撑住,剩下的奴婢就不太清楚了……”
她埋下头,没接着说下去。
翡微沉默须臾,道:“绿珠,你去拿些细软给她,再去屋内把我那瓶刚做好的药也一并拿来。”
绿珠一怔:“啊?”随即明白过来,忙凑过去小声提醒:“姑娘,咱们也不宽裕啊!您那个药不说材料繁多昂贵,便是炼制都花费了不少时间。再说……前些日子才花了大把银子给姑爷做一堆新衣,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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非得选那些个上好料子!如今不过月中,下个月的月钱还有些时候,总要留点应急才是!”
“还有您那药不是给晚晴调的吗?”
翡微好笑地看她一副貔貅样:“事急从权。而且晚晴的伤都快长好了,那药纯粹是给她祛疤的。”
“可是……”绿珠到底舍不得。
翡微点了下下巴,平和却果断道:“去罢。”
绿珠无法,耷拉着一张小脸去屋内取东西。
翡微见绿珠走了,才转头对柳莹道:“烦劳你把药交给府内郎中,就说是我送的,看看能不能帮上那些伤重的人。还有一些碎银首饰,若有亡者亲属前来收尸,麻烦你将这些转交给他们。”
柳莹诧异:“四姑娘这是……?”
“在世的亲旧安好,或许能慰亡者魂。”
柳莹有一瞬的无言,她的面上快速闪过一丝匪夷所思的神情,但很快隐没在无害的眉眼下。
她静静看了会儿翡微,再开口时声音竟是自己都未曾察觉的闷暗。
“若人人都能如四姑娘这般,世上该是何等清平和煦……”她微微笑了笑,抬头对翡微祝福道:“四姑娘心地慈善,日后定有福报相候。”
……
夜阑人静,浓云遮月。
今夜星光微弱,乌黑的夜空如墨汁泼洒天际。
月褚宁一直躺到夜深,床榻上的人却还不断动静。他叹了口气,终于道:“还不睡。”
翡微翻了个身,略带歉意:“吵醒你了?”
月褚宁从被子里伸出两条手臂枕在头下,一边漫不经心道:“你作息准得荒唐,竟也有睡不着的时候。”
翡微面朝床顶,像回答又像自言自语的轻声说:“我只是忽然觉得,大家都是同样生而为人,却是命运大不相同。”
月褚宁静静躺着,等待她的下文。
“有的人生来尊贵,有父母疼爱,仆从成群;而有的人身世可怜,生来艰苦,哪怕关乎一辈子的婚事也能被主人家草草打发。”
“我从前坚信人只要竭尽心力,天自无绝意。那些在凡尘苦苦挣扎的人,不过是心志不坚。可如今看多了身不由己、倚草附木才能前行的人,方才明白,原来身在低处的人连自己的生死都无能为力。”
“所谓人定胜天,所谓命运由己,或许只是得运者的傲慢。”
月褚宁沉默听她说完:“你想这么多,是因为柳莹?”
翡微不置可否,只叹:“人活一世本就要面对诸多困难,俗世的女子在其中更是生存不易。”
月褚宁却露出一抹冷笑,只是月色太过浅淡,昏暗的夜掩盖了他面上的嘲讽。他声音凉凉:“女子可怜或许是真,但她却未必。”
翡微坐起半个身子,疑惑看他。
月褚宁盯着房顶,语气冷淡:“若她当真怕被指了人,应是心急如焚才对。明明先前还可怜兮兮地说只有你能救她,状似走投无路。可今日你松口愿意帮她,她却又推三阻四。”
末了,他评价:“如此反复,心性难测。”
翡微被他一番分析绕的头晕,反而没注意他一日不见人影,却对她今日说了什么做了什么了如指掌。
“那照你的意思,她是为了什么?总不会只是为了给自己谋个差使吧?”
月褚宁:“……你就没想过她是有人指示,故意为之?”
翡微摇摇头,她实在是想不到内宅里面有什么东西值得人兜兜绕绕、煞费苦心去冀求。
月褚宁侧目,见她眼神茫然,冷哼一声,翻了个身用后背对着她。
翡微看出他不愿搭理自己,便识趣地躺了回去。
也不知过了多久,她慢慢生了困意,迷迷糊糊间听到月褚宁的声音仿佛透过一层薄纱朦朦胧胧地传入耳中。
“我认好人未必行。”
“但认坏人的眼光,从未错过。”
14. 两腮飞红
接下来的日子,风平浪静。
凌乔宇没再为难过月褚宁,凌国双也没发现翡微写的“女训”非《女训》。
日子平静,翡微也可以专心修炼。
每一日晨起,她以剑凝气,意炼真元;到了中午默写心经,养心悟神;待到午后以静定神,打坐通窍。一动一静之间,皆汇集了她上辈子所有的修炼心得和经验。
在日夜不懈的努力下,她终于不得不承认,天赋还是比努力重要点。
这个世界的“凌棠”,修道的资质着实差了些。
她每日勤勤恳恳修炼,竟然也就勉勉强强感知到一丝丝微乎其微的灵气。
这点灵气,简直连塞牙缝都不够,更不用提以此打通奇经八脉,正式迈入修道的门槛。
翡微倍感挫败,如果这具凡体资质差到这种程度,莫说修练成仙,便是她原先的将将化神境只怕都遥遥无期。这样看来,还是要想办法回去原来的世界。
可原来世界的她已经死了,光魂魄回去也只能做个孤魂野鬼。又或许,她能拖着这具身体回去?
意识到这个念头太不厚道,她忙甩甩头。
不可不可,这个世界的凌棠已经死了,总不能连身体都不给其家人留下。
翡微越想越感觉前路渺茫,不由唉声叹气。
寻常人遭此绝望打击恐怕要一蹶不振,好在她长年修无求道,早已练到了无为无我的境界。不过叹息几声,便又恢复平常心,爬起来照常修炼写经。
“你在写什么?”
凉凉的声音在她后方响起。
她回头,看见少年一脸好奇地伸着脖子看她写字。
经过一段时日的照顾,月褚宁的状态好了许多,原本凹陷的双颊稍微有了肉,下颚的线条也跟着流畅许多。因着气色比之从前健康不少,薄唇都似染了层桃红,更衬托的他皮肤白皙胜雪。
不过这些都没有他的眉眼好看。
他眉目深邃,眼尾微扬,阳刚而不失精致,恰如上天巧手而绘,若明月夜华。
翡微近距离瞧着他,不免心里啧啧称奇。
别说,他这皮相,说美说得,说俊也说得,还真是难得一见的美男子。
只是……
自那日从他身上感觉到了一丝邪气之后,她便对他,时常抱有一种隐隐不安的心理。月褚宁这人,无论从处境还是性情来看,实在很有走上歧路的潜质。
翡微一边暗自琢磨一边打量他,突然脑中浮出一个大胆的想法。
她资质不行,月褚宁未必不行!
月褚宁此人,戾气极重。若是能让他向道而行,正道之浩然清气不仅能消他的戾气,还能引他从此走上正途。甚至如果他能学有所成,彼时或许还能以灵力助她打通奇经八脉。就像当初她初入玉典门时,师尊用灵力助她修炼那般。
想到这里,翡微用一种重新审视的目光投向他。
月褚宁被她灼灼的眼神看的莫名发毛,“你这么看着我作甚?”
翡微起身拉他坐下,不容拒绝道:“你按我说的做,我测一测你的资质。”
“喂!你干什么?!”
“凝神。”
月褚宁不明所以,视线在她拉住自己手腕的手扫过,眉头微不可查地蹙了蹙,到底没有反抗。
“闭上眼睛,轻轻吸气吐气。”
月褚宁按着指示照做,心里却暗暗戒备。
一片静谧中他感到一只柔软的手,如同一条鱼似的往他身上游移。指尖的温度透过衣料触碰到他的肌肤,不等他反应,指尖迅速又灵巧地滑到他腹下——
月褚宁猛地睁开眼睛,霍然起身。
他一把攥住她的手腕,恶声道:“你做什么!”
过往那些不好的回忆如恶潮涌入脑中,说不上是屈辱多一些还是厌恶更多一些,愤怒令他的薄唇透着血色,攥握住手腕的手指微微颤抖。
气愤之下他怒吼:“你果然还如从前——”
话说到一半他却住了口。
只因她的神情变化实在……过于精彩。
她看上去先是十分艳羡,然后又转为见鬼,最后化为严肃的凝重。
月褚宁见她这副表情怎么也无法跟“行为不轨”连上,微微一怔。想起前些时日的试探,顿时生出一丝尴尬。
他松了手腕,语气缓了几分:“你到底想干什么?”
翡微只是皱眉不答,且神色愈发深沉。
月褚宁被她这副神情弄得也跟着忐忑,他皱眉舔了舔干涩的嘴唇,问:“怎么了?”
她表情越发怪异。
月褚宁竟生出几分紧张:“难道……我有什么大病?”
翡微看他一眼,敛了神色,只不咸不淡道:“没有,你……就是身子虚,没什么大问题。”
她刚才乍一探,确实感他根骨优,九窍开,是资质极上乘者。然而她上一世久居玉典门,对修道者身上的清灵正气最是熟悉。所以相对的,对邪气恶灵极为敏锐。
方才她尝试注入体内那一丝微弱的灵气,以此感应他体内九窍。虽只是非常短暂的一瞬,但她确实感应到一股强烈的邪气在抵触灵气。
果然那日月褚宁身上散发的邪气不是偶然。
邪气多为心魔生。
难道月褚宁已经滋生出心魔了?
不对,若心魔已生,没道理邪气这般难以察觉,几近若有若无。而且月褚宁天天就在她眼皮子底下晃悠,真要已经入了魔,她该早有察觉才对。
翡微脑中思绪万千,心事重重地重新坐下。
月褚宁觉得她这副样子不太像只是探到他“身子虚”。观她举止,明显不打算与他多说,于是月褚宁便不可避免的开始胡思乱想。
男子体虚且难以启齿,思来想去,必然会往那方面联想。
月褚宁越想脸色越差。
他下意识瞄了眼颔首写字的凌棠,目光随着她脸庞的线条渐渐往下。乌黑的长发被她拢在一边,从肩头披落胸前,从后面看,她白皙的脖颈一览无遗。
他看着那一寸雪白发呆,心中忍不住猜测。
她……莫不是觉得他不行?!
“你!”
翡微闻声抬头。
月褚宁却顿住话头,无论如何说不下去。
有些事,用嘴巴说没用。
他支吾了片刻,眼神一斜,看到了案上写满字的纸。纸上字迹整洁秀雅,柔中带刚。
凌棠的字他见过,都说字如其人,如今人变得不一样了,字迹却变化不大,倒是奇特。
纸裁得很大,密密麻麻写满了字。他眯眼快速扫过,竟是完全看不出她写的是什么。
“你写的什么?”
“清心咒。”
月褚宁闻言皱眉。
道经?这不是道士才会写的吗?
“你写这东西做什么?”想起她日日练剑打坐,月褚宁狐疑道:“你该不会真想着要修道成仙吧?”
翡微诚实答:“成不成仙不是我说了算,但修道我确是真心。”
月褚宁的眼神明显不信,也不知道是不信她要修道,还是不信修道能成仙。
但他没接着问下去,只是盯着那张纸陷入沉默。
翡微看他都快把纸看穿了,猜测道:“你该不会没学过字吧?”
月褚宁白她一眼,“我当然学过。”
她转了转眼珠,把笔递给他,起身给他让位子:“这清心咒对人很有益处,哪怕只是抄写,也能心宜气静,六根大定。你要是感兴趣,不妨照着我的字临摹。”
月褚宁接过笔,却迟迟没动。
入魔之人写清心咒,多半要受创,翡微存了试探的心,本想盯着他写。可看他时不时拿眼睛瞪她,估摸他是不好意思被人盯着写字,便识趣地从书架随意拿了本书坐到一边,不再看他。
月褚宁见她当真看起了书,这才小心翼翼地拿起笔,照着她的字迹一笔一划地临摹。
书房里静悄悄,只有翻书和落笔的声音,让人心中生出一种安定之感。午后的阳光带着春日独有的暖意,不热不燥,温和的熏染了整间书房。
翡微坐了好一会儿没听见动静,心中稍稍松了口气。
看来清心咒没伤着他,那就说明月褚宁并没有入魔,也没有铸成心魔。可既然没有,为什么他身上会有邪气?
翡微不自觉地看向他。
他写字时候的表情十分认真,黑羽般的睫毛一颤不颤,薄唇因专注不自觉地抿紧,很像个埋头苦学的学子。
相处不久的印象里,他好像甚少露出这般符合年纪的模样,平日里多是阴沉着脸,眼角眉梢尽是冰冷的嘲意。
绿珠曾说他六岁便来了漓国成为质子,在宫中待遇不好。从他在凌府的待遇来看,宫中的日子恐怕只会更糟。
一个六岁的质子,活的不如寻常百姓家的稚子。这样的人生里,大概也不会有人愿意教他读书写字吧。
想着想着,她放下书,轻手轻脚地走到他身后。
只一眼,她平静而了然的点点头。
果然写的一手惨不忍睹狗爬字。
月褚宁意识到她站在身后,赶紧将笔下的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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揉成团。
“别揉了,我已经看到了。”翡微随口道,完全没想到这句话落在月褚宁耳朵里却像极了讥讽。
月褚宁阴下脸,看她的眼睛像是冰湖下深不见底的黑潭。
翡微无奈,相处了这么久也看出来此刻他一定是又误解了自己的意思。
又来了……
又把别人一句无心的话当成攻击。
翡微对他时不时就要冒出来的敌意颇为无语,本来还以为经过凌宇乔的事之后,他们就算没成为朋友,好歹也能对她放下些防备。
她叹了口气,转念想起第一次见到月褚宁,他似乎……是用箭救她于黑熊口下。
“你武功和写字都不太行,为什么射术那么好?”
月褚宁没想到她会突然提起这个,垂下眼眸沉默了须臾,倒是没有否认:“我的射术,是小时候父皇亲授。”
翡微一愣,“你小时候射术就这么厉害了?”
“自然不是。”
月褚宁嘴边扯过一抹冷意,“我自小体弱,不能习武。月国又不重文,父皇便教了我射箭。”
“我为讨父皇欢心,没日没夜地练,练到手上满是伤口血流不止也没想过休息。如此坚持练了两个月有余,才终于练会了同射三矢。”
故事只说了一半。
翡微问:“然后呢?”
“然后……”他目中漆黑一片,嘴边最后那点冰寒的笑意也荡然无从。
“然后我高高兴兴地跑去找父皇,想要让他看一看,他却将一条让我前去漓国为质的圣旨扔给我。”
他曾因为父皇突然的关爱受宠若惊,不曾想这只是打一巴掌前的红枣。
他曾为了讨他欢心不要命似的练射术,可原来他的父皇,一开始就没对他没有过任何期待。
他从一开始就是弃子。
翡微沉默地看着月褚宁,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
她其实很不会安慰人,一直一来她都是个顺天意而为的人,对好或不好的遭遇往往都只是平淡的接受。哪怕魂魄穿到另一个世界,另一具身体也是如此,尽管她想要回到原来的世界,但其实就算不能,她多半也会平静的接受这样的结果。
她好像……从来没有为了任何事,任何人,有过拼命的想法。
“你……想学写字吗?我可以教你。”想了半天,翡微也只想到用这个提议缓解当下的冰冷气氛。
闻言他抬头,眼中似有光芒一闪而过。但期待很快被他压下,他冷冰冰道:“不必。”
翡微却充耳不闻,重新铺好纸,将笔放入他手中,自己则握住他的手。
“我来教你。”
月褚宁身子一僵,垂眸看向被握住的手。
纤长的手指包裹着他的手,他们两个人的皮肤都很白,乍一看竟有点分不出你我。
她比想象中的耐心,带着他的手,缓慢而稳定的一笔一划写下每一个复杂的字。
微微俯下的身子离他很近,近到他可以清晰地闻出她身上淡淡的香气。
春丽午后,院静桃花斜,鸟鸣颤桑枝。
晴和四月天,日光暖暖,暖不过她身上的温度。
细软的发丝垂落,像绵柔的春风吹过耳畔。
心下有什么异样的感觉升起,似瘙痒似憋塞,令他如溺水之人沉入海底,喘不上气般难受,又奇妙的,在身体里某个隐秘的深处尝到一丝怡悦。
他有些发愣地看她。
暖色的光照亮了她认真的眉眼,映得她脸上细小的绒毛都变成温柔的金黄色。
长长的睫毛在她眼下罩上一层薄影,如无辜的蝶羽在颤动。
明明是同一张脸,却又好像什么都不同了。
翡微转过头:“怎么不写?”
她忘了他们离得太近,一转头两个人的鼻尖无可避免的轻轻擦过,彼此的呼吸在一瞬间缠绕相融。
两人俱是一僵。
翡微定在原地,瞪大眼睛。
少年黑夜般的瞳仁映出她略显呆愣的脸,一丝微妙的气氛在两人之间流转。
她蓦地向后缩,心莫名开始打鼓。
“接、接着写吧。”翡微假装什么都没发生,转回头接着教他写字。
少年微微斜目,看见她染上红晕的耳尖,像一团白云被晚霞的红光熏染,说不出的娇艳。
他心下猛地漏跳一拍,忙敛了心神,重新将心思放回到纸上。
在日光暖洋的书房里,在珍贵的静谧安宁里。
没人发现,阴沉而寡言的少年,向来苍白的面颊上飞染了颜色。
15. 开坛除妖
日子如常,翡微勤勤恳恳修炼,并不因资质有限而怠惰。
抛开练剑和打坐的时间,她也会每隔几日抽出时间专门教月褚宁写字。
月褚宁表面上抗拒,每次都早早坐在书房等她。对他那点小心思,翡微善解人意的选择不戳破。
有时候练完字,翡微还会拿本书教他认字。出乎她的意料,月褚宁比她想象的还要聪明,几乎教过一遍的东西他都能记住。
也不知是因为感谢她愿意教他,月褚宁对她的态度日渐可见的和善起来。既没像之前那般动不动就要刺上她几句,也不会再故意提起从前“她”如何虐待他。
日子稳稳当当,时间便过得格外快。
眼看春去秋来,秋叶金黄取代了春草红花,翡微也终于在这个秋天的末尾成功修炼出足够布下简单阵法的灵力。
用过午饭,她像往常一样在屋中打坐。
晚晴伤已好全,回到院内伺候。经绿珠再三叮嘱姑娘在屋里“静养”时不允旁人打扰,晚晴便都守在屋外,见着谁都会拦下。
不过也有例外,比如凌国双的人晚晴就不敢拦。
刘管事站在门外,冲着屋里面喊:“四姑娘,老爷叫您赶紧去正院一趟。”
翡微不慌不忙地运气,末了缓缓睁开眼睛。
“可是为着狐妖之事?”
刘管事忙道:“正是!正是!府里的人差不多都到了,劳四姑娘也快些过去才好。”
近些时日,凌府中藏有狐妖的流言蜚语传遍了大街小巷。
一开始,流言仅仅在关起门的凌府内流传。说将军府里的四姑娘在雪山上被狐妖占了身子,从此性情大变。
凌国双出身武将,不信妖魔鬼怪之说,久而久之,下人们讨论腻了,流言也慢慢淡了下去。可不知是哪个嘴上没把门的将话传了出去。一传十,十传百,传到后面几乎说的有鼻子有脸,让人不信都难。
加之翡微天天就想着修炼,兴阳贵女们举办的各类活动一概不去,与她从前爱出风头的做派迥然不同。
贵人们多闲来无事,几厢交流更觉得其中处处透着古怪。
凌国双虽不信,可如今流言都传到外面去了,性质便大不一样。哪怕为了应付那些对将军府“格外关心”的人,也需尽快让此事有个交代。
他命刘管事去寻找在民间有声望的道士,但民间道士多鱼龙混杂,难保混有招摇撞骗之徒。于是凌国双又另外拨了一队人专查那些道士的底细。
一查不得了,发现城中十个道士里,居然十个都是骗子。
头疼之际,二夫人魏春华提出自己二表哥家的外甥的干爹的妹妹的姨夫正好是一位隐居的道士,曾在紫霞元和观修行多年,在当地很有些声望。若能得他出山,必能堵住悠悠众口。
凌国双一听,那敢情好啊!沾了亲戚关系,更牢靠!
而且他对修道归佛这些没兴趣,但紫霞元和观的大名还是有所耳闻。
传说位于某个不为人知的地方有座仙山,唯有仙缘者方可得见。
仙山之上,便是紫霞元和观。紫霞元和观与世隔绝,从不参与俗世纷争,只是山上生活孤寂,难免有人受不了,多年以来,也有弟子下山归俗。他们往往身负神力,不可与常人而论。传闻先帝就曾召一位下山的弟子进宫,因得其神力相助,便是拖着天生病体也活到了八十高寿。
凌国双虽信任魏春华,但到底还是派人查了底细,确认此道士确实名望不小,在当地有口皆碑。
心里有底那便事不宜迟,紧赶慢赶,凌国双的人总算将人请进了将军府。
正午阳盛,晴空无云,正是一派熏风蒸日的阳极之兆,最适驱妖邪。
留着长须的男子一身黄衣道冠,恭敬对凌国双道:“将军,坛场已布置妥当。”
凌国双颔首:“开始罢。”
长须道士站在布置好的台案前念念有词。
“无量天尊,杀鬼驱魔,”
“望尊行符,显妖真身,”
“旁者莫伤,急急如律令。”
赶来的翡微挑了个最边上的位置,倾耳聆听。
他念的还真是《净妖咒》,只不过缺胳膊少腿了一些,于是这《净妖咒》便没了该有的效用。
长须道士念完咒,从袖中拿出桃木剑有模有样地比划,同时脚下生风般在提前画好的阵法里快速走了个步诀。随即他从怀中拿出一张符纸,“啪”的一声往桃木剑上一贴。
符纸融入桃木剑身,咒文刹那透出金光展露在剑上。
在场的人哪里见过这等高深莫测的阵仗,大气都不敢出,紧张地探出脖子等着看道士施法。
道士煞有其事地举起桃木剑,逐个走过每一个在场的人。
待到翡微面前时,他手中的桃木剑忽然猛烈地晃动起来,剑身上的符咒更是金光闪烁。
“嗯?”
道士挑起长眉,停下脚步,眯着眼睛用另一只手有模有样地掐算,边算边奇道:“灵体不合,命格有异?”
“哎呦!”他忽而意识到什么,猛地指向翡微,抖着手指道:“竟真有狐妖上身?!我还当你好大的胆子!光天化日之下,居然敢霸着凡人的身子,实在放肆!”
听了这话,翡微颇有点哭笑不得。
她当然不是狐妖,但她占了凌棠身子这事确是不假。一时之间,她都不确定这位道长到底是在胡说八道,还是真有本事。
旁边魏春华见状,几乎喜不自胜,立刻倾身跟凌国双叨叨:“老爷您瞧,我就说阿棠回来以后举止蹊跷!果然不出所料她果然是狐妖……”
“别胡说八道!”凌国双不耐地打断。
他心中虽有几分动摇,但终究还是不信居多。
魏春华见凌国双不搭理自己,只得转而催那道士:“道长!有没有什么办法能让狐妖速速现出原型?”
道士眉毛一扬,快速抱来一坛酒,对着翡微猛地仰头灌酒——
——翡微立时反应过来,反手抓过离自己最近的人挡在身前,正巧道士在这一刻扭头,满嘴酒液加口水,尽数喷在那人身上。
众人皆是一惊,连道士都瞪大眼睛顿了一顿。
月褚宁抹了把脸上的酒水,脸色阴沉地转过头,恨恨瞪着拉自己当肉盾的罪魁祸首。
翡微面露尴尬,干笑着拿出帕子递给他,“不好意思啊……一时情急……一时情急。”
月褚宁狠狠刮她一眼,没好气地抓过帕子往脸上胡乱抹了一把。
长须道士却似逮住了机会,直接用手中剩下的半坛雄黄酒往翡微身上泼。
还是没能逃过一劫的翡微:……
凌国双赶忙起身:“阿棠!”
凌棠性子虽不讨喜,又做过许多混账事,但到底是他最疼爱的女儿。眼看她突然被泼了一身酒水,秋日风凉,她落汤鸡似的站在空阔的前院,看着实在令人不忍。
想她在府中一向娇生惯养,最近一段时间又是遭遇熊袭又是失忆,如今又要受此委屈,凌国双不免感到心疼。
他怒目瞪向道士,质问:“你不是说有狐妖吗?行坛也设了,酒也泼了,妖呢?!”
那道士全然没有失准后的窘迫,反而一脸平静,甚至饶有兴味地摸着长须,自言自语道:“奇怪……这狐妖道行这么深?这坛雄黄酒还是我亲手所酿,极其纯正,竟连条狐狸尾巴都没露出来?”
翡微无语:……你当是蛇妖啊。
魏春华听了一耳朵,赶紧见缝插针:“老爷莫气,许是这狐妖太厉害,寻常法子没用!”
她下了狠心,偷偷使劲咬了口下唇,顿时疼得她眼眶泛红。她借着眼中泪花,柔言细语道:“道长是老爷自己找的,有没有本事老爷心里当有数才是。妾知道老爷心疼四姑娘,可此事非同小可,事关老爷和凌府,万万大意不得啊!”
凌国双闻言愣住,再看魏氏低眉顺目,目中泪眼婆娑,当真是一副一心为他着想的模样。他心中一软,没再继续追问道士,反过来安抚魏春华:“我既请了道长来,必不会留不干不净的东西在府中,你且放心便是。”
魏春华见他听进去了,低头抹了抹眼泪,顺便以袖遮住抑制不住的笑意。
她可不能放过这样千载难逢的机会!
府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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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要有四姑娘在,老爷便时时想起那位已故的大夫人,岂不是永远看不到她!这次说什么也要把四姑娘弄走!
她确信道士是张妈妈安排好的人,只要给足了机会,定能咬死四姑娘就是狐妖。
饭都喂到嘴边了,哪有不吃的道理!
如此良机,她无论如何不能错过!!
魏春华强忍喜意,清了清嗓子,扬声道:“敢问道长,若是雄黄酒都引不出的妖邪,用什么法子能有用?”
道士想了想,直言道:“倒是有两个办法。一是寻位修为高深的仙长,以强盛灵力逼出妖邪;二是让四姑娘前往天音寺住上十年。”
凌国双目光一亮,问:“道长乃是紫霞元和观的弟子,听闻紫霞元和观的初阳真人有仙人在世之称,若能请他出山,定能成功逼出妖邪。”
那道士闻言一愣,摸着鼻子道:“我师父他老人家……从不离山。而且他正在闭关,我等做徒弟的……也难以见上一面。”
“那道长是否认识修为高深的仙长愿意出手相助?”
“这……仙长大多或云游四海,或隐居山林,想要寻到一位全看有没有缘分。”
凌国双沉默下来,过了片刻,幽幽道:“那便只剩第二个办法……”
绿珠一听,忍不住开口:“这怎么行?!天音寺离兴阳足有三十多里!”情急下她哪里还顾得上规矩,当即质疑道:“你该不会是骗人的吧!”
魏春华眼珠瞪了瞪,厉色道:“住口!这里何时轮到你一个奴婢说话的份!再敢多言半句,仔细我命人掌你的嘴!”
晚晴在一旁也再沉不住气,“噗通”一声跪在地上,恳求:“老爷,四姑娘从小养尊处优,天音寺荒远,姑娘如何受得了!况且,天音寺离凌府那般远,万一有什么事可如何是好?”
凌国双心中自然也舍不得,沉着眉眼看向道士:“一定要天音寺吗?”
道士:“之所以选天音寺,是因为天音寺有一件法器坐阵,此法器名为宝鼎天钟。宝鼎天钟能聚天地浩阳之气,又受金刚十二僧日夜诵经,供奉不熄,其正阳之气极盛。四姑娘若是能长居天音寺,体内妖邪难以承受长时间的浩阳之气,自会离开。”
“那为何要呆上十年之久?”
“四姑娘生在将门,自带肃杀之气,按理不应那么容易被妖邪上身。唯一的解释,就是四姑娘正虚体弱,易招邪祟。在天音寺熏陶十年宝鼎天种可助四姑娘扶正驱邪,日主身强。否则就是没了这一次狐妖上身,说不准还有下一次。”
听上去倒是十分像回事,在场的人里本就有一半以上的人相信狐妖之说,听他说的煞有其事,不免低声附和。
一直不说话的六姑娘凌兰突然开口:“四姐,你看……要不就前往天音观暂住一段时日吧。”
翡微看向说话的凌兰,这姑娘年岁比凌棠还要小上几岁,气质却颇有几分老成。
凌兰避着翡微的目光,抬头对凌国双说:“爹爹年岁已高,两位兄长又常年驻守边关。万一……真有狐妖作祟,在府中作乱倒也罢了,怕只怕妖邪浊气伤了爹爹的身体。”
她话说的温温柔柔,神色担忧,赫然就是关心老父亲健康的孝女。
凌国双听着颇为动容,欣慰道:“嗯,玉儿懂事,难为你一片孝心。”
众人听了不由赞同点头,是了,府中没有四姑娘不打紧,但万不能没有老爷。
她又道:“更何况,道长的法子也是为了姐姐好。姐姐此去天音寺,不仅能净妖邪,还能养性补神,对姐姐,也多有益处不是吗?”
“是啊!兰儿说的不错,道长这个法子对四姑娘也是好的!”魏春华赶紧道。
“是啊,六姑娘说的有道理啊!”
“确实,这法子没什么不好。”
众人窃窃私语声不断,皆是附和之意。
翡微沉默望着众人,觉得自己此时像极了风箱里的老鼠——两头受气。
一边无凭无据指认她是妖怪,一边无凭无据也就信了她是妖怪。
其实没必要搞得这么复杂。
去天音寺这事,她简直求之不得。
16. 起阵拜师
这是一个合适的理由,让她能够光明正大的离开凌家。
对翡微来说,简直是她来到这个世界以来最大的好事!
她完全可以在天音寺呆上一年半载静心修炼,虽说佛法与道法多有不同,但到底都是养心修身的好地方,相信那里的灵气一定比喧闹俗世要多得多。
待一年之后,她修为增进,便可自行离开,到时寻个合适的道门勤加修炼,像上一世那般,余生入道,终始归真……
短短几息,翡微已在脑中绘制出她未来几十年的蓝图。
她越想越心潮澎湃,恨不得立即打上小包袱,麻溜走人。
就在她畅想未来,当真准备应下之际,脑中却毫无征兆的划过一幅画面。
她来到这个世界的第一个夜晚。
屋外飞雪狂风,瘦弱苍白的少年,哆嗦着躺在冬日冰冷的雪地上,仅一身薄衣抗寒。
画面一转,满桌佳肴。
他趴在桌下,将脸埋入刻着名字的陶碗。
翡微闭了闭眼睛,心下无声叹息。
唉……
她倒是随时可以一走了之,可怜月褚宁过的日子实在不是人过的。
要是真走了,他怎么办?
凌国双并未听她们几言就贸然下决定,而是沉吟之后道:“但阿棠好歹是我将军府的女儿,跑去天音寺住像什么话!我看,不如就用道长说的第一个法子。”
魏春华一愣,脱口道:“这怎么行?!”
意识到自己反应太过激动,魏春华尴尬一笑,说:“妾的意思是……天下之大,仙长难寻,四姑娘身娇体弱,恐怕支撑不了那么久。”
此话一出,其他人都用一种你说什么鬼话的眼神看她。
现在府里谁人不知,四姑娘不仅能徒手把五公子吊起来打,且下人们亲眼瞧见四姑娘被老爷罚写《女训》一整夜,第二日依旧能神清气爽地提着剑练武。
唯有晚晴颇为认可魏春华这话,她今日刚回来伺候,在印象中凌棠怕冷怕热,怕苦怕累,为人十分挑剔,确实很符合身娇体弱这个描述。
绿珠抽着嘴角,忍不住小声嘟囔:“夫人这话也太睁眼说瞎话了,如今姑娘根本就是体壮如牛……”
在旁边听了一耳朵的晚晴:???
体壮如牛??
谁???
魏春华心中急切,迫不及待的想送凌棠去天音寺,可该说的已然说了,如何决断全在老爷。
众人都等着凌国双示意,一时目光都聚在他身上。
那道士见他们你一言我一语,迟迟做不出决断,早已心生无聊,便漫不经心地打量起其他人。
目光无意间扫过月褚宁,忽地顿住。
他下意识多看两眼,愈发觉得这少年浑身的阴寒气质有些不对劲。他悄无声息地摸到月褚宁身旁,指尖快速一轮掐算,得出结论的瞬间,骤忽露出惊惧之色!
静默中只听他惊声道:“这位公子,你命带孤辰,身在寡宿,天生克亲人子女啊!”
这话一出,在场的人立时被吸引了注意力。
魏春华看了过去,想了想,忍不住倒抽一口气:“难怪当初是他被送来当质子,怕不是月国故意为之。”
凌宇乔冷哼:“我就知道,你看他那个眼神,阴沉沉的,看着就晦气!”
下人们看热闹不嫌事大,小声嘀咕:“我就说他身上邪乎的很,跟他沾上关系,总没有好事。”
“这么说来,四姑娘前些日子差点在猎场丧命,保不齐就是因为沾了他的晦气!”
“真是个扫把星!”
“难怪会被月国遗弃。”
议论的声音并没有刻意压低,所有的话都清晰的流入月褚宁的耳中。他默默听着,面无表情。
那道士还在不管不顾地说:“这位公子,你注定要孤寡一生,天命不可逆,切记万万不可执念太深,否则害人害己!切记切记!”
他说的焦急,竟真有几分苦口婆心之态。
魏氏一听,心里直道张妈妈办事可靠!
这一下一箭双雕,一连赶走两个她最看不顺眼的人,当真是好运敲门入,挡都挡不住!
她忙凑去凌国双跟前,低语道:“老爷,阿棠前去天音寺也未必全是不好。她之前……闯下大祸,皆因府中没有合适的长辈管教,这才导致她胆大妄为。若能去天音寺收敛下性子,对凌家,对她自己都好。”
“至于姑爷这克人的命,怎样咱们凌府都留不得,不如就让姑爷随阿棠一起去天音寺,还能保护照顾阿棠。”
凌国双:“……”
这话其实有几分说在了凌国双的心上。
他惯来瞧不上月褚宁这个无能女婿,却因其身份不好太过明目张胆的弄死。
月褚宁就像一根扎眼的刺,在府中死了活了都让他为难。
况且漓国近些年兵事不利,月褚宁决不能在这个节骨眼死,至少不能毫无征兆的死去。万一月国以此为由开战,岂不是无端给将军府制造麻烦?
或许他可将此事禀明皇上,将月褚宁关在个鸟不拉屎不见天日的地方,再派些重兵看守也未尝不可……
月褚宁状似无意地抬眸,只需看一眼凌国双的表情,便大概猜出他在打什么算盘。
他不喜凌府的日子,却也清楚至少在这里他还能勉强活着。
一旦回到宫中,又或是被囚禁在别处,便又要过从前那种生不如死的日子。
可他人微言轻,就算极力反抗,只要凌国双下定决心,他便没有一点办法。
他恨!
他恨这里的一切和所有人!
但他更恨自己的无能!
恨只能沦为他人掌中物,任人随意摆弄!
两只骨节分明的手在袖下紧紧捏成拳,身体里的深处,有什么如烈火焚烧一般灼灼而疼。
也就在此时,道士手中的桃木剑动了下。
只是这一下太快又太短,道士低头查看时,桃木剑已经归于平静。
一只手轻轻覆上月褚宁泛白的关节。
他一惊,抬眼对上翡微清澈的双眸。
没有一句话,她只是平静又从容的对他浅浅笑了笑,像是在安抚他。
不知怎的,他心里忽然生出一种难言的安定,翻涌的恨意和怒气在一刹那尽数散去。
翡微收回手,低头沉思片刻,抬眸直视那长须道士。
道士正抱着剑上下查看,口中念叨着:“奇怪?难道是我的错觉?”
翡微轻咳一声,问他:“敢问道长,今年贵庚?道经几许?师承何人?”
她这话问的突兀,众人止住话头纷纷朝她看去。
道士挑了挑长眉,收起桃木剑。
“贫道师承紫霞元和观的初阳真人,入道二十余载,至于具体年岁……请谅贫道不方便告之。”
翡微点点头,修道之人的确不可随意透露自己的生辰八字。所谓道门多禁忌,其中道不言寿便是其一。
翡微又问:“道长既然说我体内有狐妖作祟,若我能证明我身上没有妖,道长当如何?”
道士一愣,反应不及道:“四姑娘要如何证明?”
凌宇乔也跟着凑热闹:“是啊,四姐!这种事你要如何证明?”
翡微淡淡扫他一眼,“我自有我的办法。”
“不过,”她接着说:“若我能证明,便说明道长方才所言并不准确,那无论是狐妖之说还是天煞孤星之说,全当道长口误如何?”
那道士蹙眉看她,倒不急着应下。
魏春华的心突突直跳,直觉要起变故,于是扯着红唇干笑道:“四姑娘这话说的!道长也说了,乃是紫霞元和观的弟子。这紫霞元和观虽然没几个人见过,但也声明在外,难道初阳真人的弟子还会专门为难你不成?!”
翡微:“那便更奇怪了。既然声明在外,想必是正统道门。”
她声音淡淡:“行坛不秽慢,十方皆肃清,当是所有修道正统都知道的行坛法则,道长怎会不知?”
在场的人俱是一愣。
翡微接着不紧不慢道:“此处虽不是醮坛,但正统道门行坛素来最忌讳秽慢、喧闹,其中饮酒视为大不敬。这些都是道门基本。道长身在道门二十载,如何会不知?”
道士顿时哑然,终于在此时露出些许心虚之态。
翡微慢慢上前,接着道:“我猜……道长确有根基不假,只是并非正统道门所习,所以才会在行坛之法上,混合了俗世道士惯用的摆坛撒酒,行剑走阵。”
这下长须道士彻底惊了,只因她猜的实在太准。
他的确并非师承初阳真人,而是其座下弟子在外游历时,他有幸帮过一回,于是作为答谢,那位道长曾短暂的教过他一些皮毛。
而他靠着这些习来的皮毛和江湖道士惯有的走场,很快混的风声云起。
半吊子被戳破,那道士却并无过多窘态,反而感兴趣地打量凌棠:“四姑娘似乎对道门了解颇深。”
翡微弯了弯眉眼,大方承认:“不瞒道长,我心向大道,平日最喜研究道经。”
众人:啊???
还有这事??
长须道士哈哈大笑,赞道:“四姑娘年纪轻轻已有如此心境,实属难得。”
他顿了下,大方承认:“贫道确实道行尚浅,也并非紫霞元和观座下弟子。但,贫道却不完全是弄虚作假之辈。”
“我曾受初阳真人座下弟子指点,算起来,也能勉强算半个紫霞元和观的徒弟。而且……命理劫韵,乃我所强。我方才所言,并非假话。还有,”他拿起桃木剑上前,桃木剑一靠近翡微又猛烈的晃动起来,剑身上的符再一次亮起。
“这桃木剑和剑上的‘探灵符’正是出自初阳真人座下弟子所授,若非姑娘体内有异,绝不会反应如此强烈。”他说着,似是为了证明所言非虚,拿着剑靠近凌宇乔,又往凌兰面前摆动剑身。
桃木剑果然毫无异样。
魏春华见状拼命拽凌国双的袖子,“老爷您瞧!兰儿和乔儿两个孩子都没事,只有阿棠那丫头身上有异!”
凌国双也瞧见了,他浓眉皱成一团,面色沉重。
如果说一开始他只信了两成,如今事实摆在眼前不得不信了七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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翡微打眼看了下道士手中桃木剑上的探灵符,确实与她所知的探灵符一般无二。可见这个道士所言非虚,的确不全是弄虚作假之辈。他能有几分真本事,反倒更有助于她的打算。
她微微一笑,依旧是那句:“无论如何,只要我能证明身上并无妖邪,便能说明道长方才所言,乃至桃木剑的指引皆不准确。也就证明道长的推断不能成立,是也不是?”
道士思索片刻,点头道:“是这个理。”
“好。”翡微大步行至坛前,伸手握起一把朱砂。
她微松手指,丹色的朱砂便顺着手的位置自拳中“沙沙”而落。她以此为笔,举步生风,很快在地面上绘制出一张复杂的阵法。
她立在阵法正中,侧头对道士说:“道长既有些真本事在身,可看出这是何阵?”
道士闻言仔细观察她脚下阵法,发现竟有几分眼熟,可想想又想不起到底在何时何地见过。
翡微淡淡笑了一下,神情却在下一秒瞬间严肃。
她的指尖飞速转动,一个复杂的手诀伴咒语而成——
“九色莲花座,七宝妙严宫。青华照千道,妖鬼丧形亡。”
“上有天光修万劫,下有雷霆洞幽冥。”
“掌生杀,注枯荣。”
“天尊紫金真身令,号妖邪——”
“伏!”
话音落,她弯腰指尖点于阵心,灵力倾注而出——
——刹那阵法亮起光柱,朱砂赤红,光柱金灿,而翡微笔直地站在阵法的中心,毫发无损。
月褚宁一脸惊异地看着她的长发拢在灿灿光华中,发丝轻扬,竟是说不出是庄重神圣。
怔住的不止他一人,在场的人哪里亲眼见过如此玄妙的场景,一个个瞪大眼睛张着嘴巴,就连一向不信这些的凌国双都感受到了超越理解的力量。
不过最惊讶的要属道士本人。
此时此刻,他终于认出这是什么阵法。
此乃《黄篆伏妖阵》,乃是极为复杂又高阶的阵法。
当初他曾亲眼见那位初阳真人的座下弟子使用过一次。若有妖邪在阵内,早已难受的满地打滚了。
当时他求了好久,那位高人却不肯将阵法教给他。
没想到,过去了这么多年,他竟有幸再见!
翡微心知自己灵力太少,伏妖阵又极耗灵力,她体内那点聚都聚不住的灵力根本维持不了黄箓伏妖阵这样的阵法。果然阵法不过闪烁瞬息,顷刻光芒熄灭,好似方才灿亮不过昙花一现。
虽然此刻的她还无法真正唤起阵法,但眼下并无妖邪,只为自证的话已经足够了。
翡微也知道她这么做多少有些冒险,一来恐暴露她的身份,二来极有可能适得其反,更加坐实她被狐妖上身的说法。
但她也想不出更好的办法,有时候想要证明“有”很容易,想要证明“没有”却很难。
与其浪费口舌,不如干脆用这种简单明了,显而易见的方式。凌宇乔目瞪口呆,不由面露佩服:“行啊,四姐!想不到你还有这本事!”
凌兰默不作声,震惊之余目光疑惑地打量凌棠。
翡微没理会凌宇乔,转头对道士说:“道长既说有些真本事,那应当能看出此阵专对伏妖降怪。我若当真被狐妖附体,怕是早已在阵法中显了原形,更不可能安然无恙的站在这里。”
道士沉默注视她许久,始终不言。
他这副神情等同于默认,其他人见道士一直不言不语,以为道长被当面拆台面上挂不住。也不怪他无措,谁都没想到事情会发展到如今这个局面。
凌国双一边讶异他这个女儿日日打坐练剑竟当真“修出点东西”,一边寻思该如何收场。
他旁边的魏春华更是茫然若迷。
四姑娘何时会降妖伏魔了??这道士不是收了她的钱财,是她这边的人吗?怎么不按计划行事?甚至现在看四姑娘的眼神……怎么还带了点钦佩的意思??
魏春华尚反应不过来,只觉得事态的进展越来越超出自己的计划。
翡微瞧出那道士认出此阵,松了口气,想不到他竟真的认得。原本她还有丝担心,如今看来,纵使世界不同,但道中修炼的东西却仍旧是贯通的。
想到这一层,翡微再看那道士便生出一股他乡遇老友的亲切感。
其实当众显露自己会道术并不明智,可她总觉得自己迟早会离开这里便多少有些有恃无恐,又因看出那道士确有些真才实学,大概是来了这个世界这么久,终于遇到个同样知道求道的人,便没忍住露了一手。
她看向那道士,微笑地再次问:“如何?道长可认出了?”
那道士还是不语。
这样僵持下去不是办法,凌国双好歹是这里身份最高的人,当即轻咳一声,主持大局:“此事……”
那道士却突然动了。
他大步走向翡微,一甩前摆,众目睽睽下“噗通”跪在翡微身前。
“在下杜观棋,年三十有二,此生愿拜凌四姑娘为师,此后必尊师命,唯师命是从!师父在上,请受徒儿一拜!”
众人:???
17. 明白明白
严重怀疑自己听错的翡微:“啊?”
“请受徒儿一拜!”
杜观棋二话不说,对着翡微毫不含糊地深深一拜。
翡微不禁退后一步,愣道:“这、这不合适吧。”
“合适合适!”杜观棋抬首,目光灼灼道:“良友易寻,良师难得啊!师父的本事徒儿已经见识过了,方才是徒儿有眼无珠,没认出师父仙缘灵泽,奎星高照,如今徒儿从头到脚,佩服的五体投地。”
翡微:……
这个马屁还真是手到擒来。
魏春华直听的两眼发黑,当着众人的面,她也没法质问这死道士为什么收了她的钱却不办事!
站在魏春华身旁的凌兰注意到她的脸色,上前关切:“娘,您怎么了?可是哪里不舒服?”
魏春华摇摇头,用手按着气到作痛的心口,近乎咬牙切齿:“这位道长,我们将军府请你来是为了除妖驱邪!你倒好,话都未说清楚竟胡乱拜起师来!你当来将军府办事是儿戏不成!!”
凌兰也柔着声音帮腔:“是啊道长,兹事体大,你之前才说四姐姐身上异常,如今又好像全无此事,难道仅凭四姐姐方才做的……什么阵便能断定狐妖不在她身上?”
月褚宁心中冷哼:刚才你们不也凭他人一言就断定她狐妖附体,怎么对换一下就信不得了。
凌兰接着对凌国双道:“爹爹,我只是觉得道长既是爹爹寻来的,定是可靠之人。且爹爹在朝为官,又是先帝亲封的武英大将军。道长现在反口,那方才之言岂不是故意诬害。”
魏春华转念明白过来,不由赞许地看了眼凌兰。
话说的甚妙,如此一来算是彻底堵死了这道士的话。他必须咬死了四丫头就是狐妖,否则故意诬害一顶大帽子扣下去,他不死也得脱层皮!既拿了好处,便由不得他此时变卦!
“不错!道长今日必须给个说法!”
然而,她们显然低估了杜观棋此人的厚颜程度。
杜观棋虽然为人懒散,但算得上有仙缘之人。尤其他亲眼见识过初阳真人座下弟子的能耐,更加明白只要修炼有法,伏龙降虎、容颜永驻都不在话下。
想当初,初阳真人座下弟子还是一黄口小儿,他尚且能做到不耻下问、求爷爷告奶奶的抱大腿求拜师。如今区区揭老底,实在算不得什么。
他当即面不改色道:“四姑娘天资聪慧,道法高强,实乃在下不识泰山。如四姑娘所言,在下只是有缘得在初阳真人座下弟子那里学了一点皮毛,今日之事是在下学艺不精,方才所言有失准头,还请诸位莫要放在心上。”
“什么?!”魏春华险些气得尖叫。
她霍然起身:“如此大的事,怎可说算了就算了!!道长如此反复无常,是对将军府大不敬!”
杜观棋却十分坦然:“天地之大,无奇不有。”他蹭着地挪了挪膝盖,改为对凌国双跪着道:“回将军,贫道探到四姑娘身上有异不假,但此异未必是彼异。也可能是凌四姑娘福泽齐天、仙缘浩荡;也可能是凌四姑娘应是天上有,而非池中物,这才引得灵符颤动不已。”
他一通马屁拍的那叫一个顺溜,好听话更是不带一个重字。
魏春华横眉怒目,感叹此生从未见过如此厚颜无耻之徒!
凌国双有些无语,他直觉此人颇有些不着调。但……仔细想想,这样的结果未尝不好。此人既有声望,由他向外公布将军府内并无狐妖,既能还了阿棠清白,又能让朝中针对他的人闭嘴。算来算去,对他都无损害。
凌国双抱着肚子呵呵一乐,“既然道长如此说,我便放心了。日后若有人问起,还望道长如实告知。”
杜观棋会意,点头哈腰:“将军放心,贫道定照实宣之。”
魏春华眼看到嘴的机会要飞走,急道:“老爷!怎可就这样算了!”
凌国双有意快点结束此事,闻言不禁皱眉:“说起来,他不是你的远方亲戚吗?!当初引荐他的人是你,怎么如今质疑结果的也是你?”
“我、这……”魏春华心里苦,落得这等结果,无异于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但她终究别无他法,也只好勉强挤出一丝笑容,干巴巴道:“妾只是为了老爷着想,生怕有什么纰漏才这般谨慎。既然老爷已经有了决断,妾便不多言了。”
她面上笑着,手里的绣帕却拧成了麻花。
一转脸,眯起长眸愤愤看向人群后面站着的张妈妈,如果眼神可做刀刃,此时的张妈妈早已体无完肤!
张妈妈是粗使,只能站在外圈,与主子们坐着的地方距离不近。但哪怕隔得远,她也能感受到二夫人那可怕的目光犹如冰锥般钉在自己身上。她脸色发白,根本不敢抬头接触魏春华的视线。
同样站在外圈的柳莹状似无意地扫她一眼。
狐妖的事尘埃落定,拜师一事却还没着落。
杜观棋眼巴巴看翡微,不等她回应,凌国双已然发话:“至于拜师一事……阿棠乃将军府的嫡女,收外男为徒有失体统,传出去再让人笑话了去。道长好意点到为止,此事莫要再提。”
凌国双毕竟久居高位,话一出口便带了命令的口吻。
杜观棋眼珠一转,非常识时务地应下。起身时却故意凑近翡微,快速耳语:“师父日后可去华蓥山寻徒儿,说不定徒儿能给您引一段仙缘。”
说完眨眨眼睛,又快速补上一句:“在下卦命算相从未错过,那公子身上确有不吉之相,师父还是避着些为好。”
他左一句师父右一句师父,翡微觉得很有纠正的必要,可还未等她张口,他却已经退后一步,煞有其事地对她弯腰一礼,随即转身便走。
凌国双见他要走,给刘管事使了个眼色,刘管事忙带着人追上去:“道长且慢,您的酬劳还未结清……”
杜观棋身背桃木剑,也不知他如何走位,堪堪几步竟瞬间甩下他们数步之遥。
金秋如画,他一人一剑穿过满院秋色,头也不回地摆摆手,爽朗笑道:“不求身外物,但求归玉清。今日有缘得见一位高人,足矣——”
刘管事“哎呦”一声,加快了脚步急急跟着追了出去。
翡微望向他离去的背影,长影斜斜,青天漫漫。秋叶不及黄冠道,薄衣欲乘清风起。
不求身外物,但求归玉清……
何尝不是她所求。
狐妖一事到此为止,魏春华心烦意燥的带着凌兰和凌宇乔离开,翡微也闷闷不乐地回了院子。
晚晴瞧着她的脸色试探:“姑娘怎的瞧着不太开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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绿珠也道:“是啊姑娘,您今日可是露了大本事!我从未见过老爷像今日这般吃惊过,您是没看见,老爷看您的眼神跟从前大不相同!”
“哦…如何不同?”翡微心不在焉。
“……唔”从前自然是失望嫌弃又怅然,不过这话绿珠可不敢说,她打了个哈哈,只道:“今后老爷肯定对姑娘刮目相看。别说老爷,我都惊呆了!您是不知道,大家私下里都说姑娘天天做那些神神叨叨的事都是些无用功,可今日姑娘那一下,着实玄妙!”
翡微闻言面露期待:“那你觉得如果我跟爹说,我想出去修炼更多玄妙的道法,他会不会同意?”
绿珠:“啊……这……”
她为难的与晚晴对视一眼,支支吾吾:“我听说在外修习的人大多草行露宿,姑娘身份高贵,怕是不妥。”
晚晴也道:“老爷身居高位,要什么没有。想来比起那些,老爷更希望您能安安稳稳的过日子。”
像是为了印证她们的话,当日下午凌国双便亲自领着人送来一堆《女训》、《内堂论语》、《女子贤范四书集注》等。
翡微坐在书房里,手撑脸颊,歪着头默默看着一摞摞书被送进来,书架上原先的书则被一摞摞抱走。
凌国双见她不仅没有异议,态度还十分配合,不由大大松了口气。本来还担心她会闹上一场,没想到这般顺利。
东西都弄的差不多,凌国双吩咐其他人先下去,屋内只剩下他和翡微二人。
他凝眉坐着,时不时拿起手边的茶喝两口。眼看茶都喝空了,话头却还没开始,翡微觉得这样下不不是办法,开口问:“爹可是有什么话想对我说?”
凌国双一愣,搓了搓手掌,问:“今日你用的那什么闪亮亮的圈……”
“是伏妖阵法。”
“对、那个阵法,是……你自己学会的?”
翡微很想说,怎么可能,我要是能自创高阶阵法还用得着苦苦修炼那么多年,自然先有前人创阵,后有师尊教导。但她肯定不能这么说,便只答:“是。”
凌国双面上立马浮起一个极其复杂的神情。
昔日学什么都不行,闯祸第一名的女儿,如今都能自学玄奇之学了……这心情还真是又沉重复杂,又骄傲喜悦。
“那你今日说的心向大道……什么什么的,是真心话?”
翡微点头,诚实答:“我确有意修道,是真心不假。”
凌国双露出一副了然的神情,自言自语道:“难怪你变化这么大……原来是心中有了敬奉……”
随即他脸色一沉,指着桌案上的书,道:“为父带这些书来的用意你可明白?”
翡微扫了眼桌上的书,放在最上面的便是《女训》。
她眼珠微转,恍然大悟!
定是那日被罚默写《女训》,结果她上交了《清心咒》意图糊弄的事被凌国双发现了。这么久没动静她还以为已经顺利过关,没想到过了这么久竟然还是被发现了。
果然真相总有暴露的一天。
既然露馅了,那多半是拿这些书让她“从头温习”,于是翡微很是善解人意地点头:“明白明白,我一定背的滚瓜烂熟再默写一遍交上去。”
凌国双:啊?倒也不用这么懂事。
18. 道之上品
凌国双见她一脸“我说到做到”的觉悟,后面的话很有些难以启齿。
他原是有备而来,可眼见她如此平和的接受了他的安排,反倒让他满腔的训诫无处可说。
他沉吟须臾,还是开口道:“阿棠,你年幼丧母,我又忙于战事对你疏于看顾,后来你长兄长姐也陆续离开你身边。乔儿和兰儿自小长在母亲身边,你不愿与他们一起,执意一个人住在最远的院子……我知道,正因为此,你从小到大都是个有自己主意的。也正因为此,你想要什么,想做什么,我从来都纵着你。”
“为父不曾对你期望什么,只盼你能平平安安、舒舒服服的度过一生。可漓国那么多好儿郎,你却偏偏选中了月褚宁。”
提起月褚宁,他目中泄出一丝“恨铁不成钢”的情绪。
“他身份特殊,本就对你十分不利。你不知道,自从月褚宁进了将军府,有多少双眼睛在盯着你,盯着将军府。”
“唉……”
凌国双上了些年纪,可到底将门虎子,平日里中气十足看着很有精神,但近些日子大概是操心事太多,逐渐生出几分老态,如今一声重叹,更显衰迈。
“日后你若无事,还是专心读书写字,练练武也可,只是那修行入道的事就莫要再想了。至于月褚宁,你既不似从前那般对他心有执念,便该想想与他和离一事。”
许是怕她心中生怨,他语重心长道:“我原是想你突然对什么修行修炼有了兴趣是好事,也可收敛收敛从前那恣意妄为的性子。可今日你突然展露一手,为父越想越觉得不妥。你年纪还小,不懂流言可杀人于无形。今日你的那个什么阵法若被有心人瞧见,必将置你于舆论之中,而你又与月褚宁牵扯颇深,彼时风言风语起,平生祸端啊!”说到后面,他又激动起来。
翡微静静听他说完,始终面色平静。
凌国双却似乎误会了她的意思,无奈的自顾自说:“我知你心中有怨,只是有些事你不懂。”
“你有的别人也有,或许能论个是非。你有的别人没有,是是非非便全凭一张嘴。你说你用的是道法,可有想过若别人都说是妖术,你又如何自证?”
翡微:“……”
凌国双这话她信,以前听师兄师姐他们说过,在俗世历练的时候,没少被人当成怪物追着喊打喊杀。
这世上有人信道法自然,有人信佛祖慈悲;有人信鹅下金蛋,有人信钱可通神。
有人信自己,有人什么都不信。
都说是非在目,其实是非在心。
他所担忧的,并非毫无道理。只是她从未在意过这些,天生万物,本就万物迥异,言人人殊实为平常。人只要心念坚定,旁人的目光和评论又有何重要。
她犹自想着,没有正面回答。
凌国双看了她一会儿,忽然站起身。翡微以为他要走,正打算起身相送,谁知他向她走近几步,抬手轻轻摸了摸她的头。
宽大而温热的手掌覆在她头顶,翡微甚至能感受到他掌间粗厚的茧子。
她已经许久未曾被人当成孩子般对待,仰头呆呆看向面前这个鬓发发白的中年男子,一时怔然。
自从她在这具身体里醒来,从未这样近的观察过凌国双。他眼角的皱纹已经深重,虽目中尚存锐气,却已是饱经风霜的惫意。
他也曾是战场上英气勃勃的青年将军,而今只能在将军府这一小片天地为儿女计量。
凌国双目光柔和,摸着她的头说:“阿棠,只要将军府还在,总能护你一世周全。我对你别无他求,只希望你寻个良人,生下几个孩子相夫教子,踏踏实实过好一生即可。如此,为父才有脸见你天上的娘。”
翡微眨眨眼,第一次认真打量这个对她来说依旧陌生的男子。
他目中的疼惜那样直白,浑厚的声音里藏了不易察觉的温柔。纵使他的话她并不认同,但也许,这就是所有父母对子女最大的期望——平安、稳当、远离一切可能的危险。
她看着凌国双,却想起了自己的师尊。
师尊总是冷冰冰一张脸,从来不笑,也从来不会说什么怜惜的话。但他将所有毫无保留地教给她,让她从一个普普通通的平凡孤儿,变成了剑术灵法俱强的道修。
师尊常说,这世上没有谁能护得了谁一辈子,你只有站得足够高,能力足够强,才有选择的资格。
这大概就是为师者和为亲人者的不同。
可惜,凌国双的期盼对错了人。而她占用着人家女儿的身体,终归无法理所当然的拒绝一个父亲对女儿的关爱。她安静地点点头,落在凌国双眼中是难得乖巧听话的模样。
有一瞬,凌国双觉得小时候那个讨人喜欢的小女娃又回来了。
那时候的阿棠还会对他笑,还会天真无邪的叫他一声阿爹。往日记忆虽远犹新,凌国双心绪荡漾,竟蓦然生出几分酸涩苦楚之情,眼眶便不由一红。
他侧开头,沙哑着声音念叨了两句:“你明白便好……明白便好……”。
凌国双走了之后,翡微望着窗外发了许久的呆。
纵使凌国双出自好意,可这好意若非心中所求便只是负担。
世间对女子的期望似乎只限于相夫教子,繁衍子孙。似乎只有这些才足够成为判定女子幸福的标准。至于女子想要什么,能做什么,都好似不是什么值得思考的事。
这样想想,虽然她是个孤儿,但有幸被师尊领入道门后,便没听过任何“女子应该如何”、“女子不该如何”之类的话。
修道中人,向来没有男女之别,毕竟修炼这事,各凭本事。
可她也明白,世上能潇然尘外的人,少之又少。
她看向窗外的庭院,雕栏玉砌,八窗玲珑,富贵权力皆体现在一砖一瓦之上。世人大多穷尽一生追逐名利,可所谓的荣华其实也不过一所黄金牢笼。
今日发生的实在太多,翡微颇有几分感慨,便一直没怎么说话。
月褚宁早已铺好自己的“床”,坐在褥上望向她沉默的背影。
也不知她在苦想什么。
自从凌棠失忆之后话就少了许多,月褚宁觉得自己应该是得了什么怪病,以前总希望她闭嘴,如今倒盼着她能对自己多说几句话。
他微微侧着头,用眼睛缓慢沿着她背影的线条勾勒,这才注意到原来她那样纤细,腰肢细如柳枝。
她好像忘了这屋子里还有一个人在,久久不动不语。乌黑的长发披散着从肩上垂落至脚踝,她手里的梳子停在半空,发间清新的花香散染了整个房间。
月褚宁看着,眼眸越来越暗,鬼使神差地走到她身后拿过她手中的梳子。
她吓了一跳,回头讶异地看他。
他把她的头掰了回去,说了句:“别动。”便给她梳头。
两人沉默了一会儿,月褚宁问:“你何时习得了方术?”
翡微有意纠正:“不是方术,是灵术。”
“灵术……你会灵术?”
她依旧如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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答:“不能算会,如今的我灵力修炼十分有限,便是今日的昙花一现已是我的极限。”
月褚宁微微沉默,又问:“那你是从何处学的灵术?师父是何人?”
这回她不答了,也不说谎话敷衍,就那么垂下眼眸明明白白的表露出不打算告诉他。月褚宁本也没期待她会回答,这么久的相处他也看出来了,自黑熊袭击之后,这个“凌棠”浑身都是秘密。
月褚宁隐约想起雪山熊袭的那一日,那时她还颇为狼狈,想来那个时候还没这本事。也就是说短短的时间内她突然学会了所谓的灵术,且从杜观棋的态度来看,她会的灵术还颇为厉害。
她到底是从何习得术法?又是如何修炼的?难道她天天说的练剑打坐当真能让人习得不同寻常的力量?那杜观棋的话又有几分可信?
心中的疑惑太多,他犹自思考着,早已忘了梳头的动作。
翡微透过铜镜看向不知想什么想得格外出神的少年,“怎么了?”
月褚宁缓缓抬眸,知道问了也白搭,干脆谈起别的话题:“我在想,今日多亏了那道士还是个实诚人。若换做旁人见你那一手,反咬一口你会妖术,可就彻底坐实了你被狐妖附身的说法。”
翡微想的简单:“可灵术与妖术天差地别。”
月褚宁冷哼一声,“别人可看不出来,虽说世间之大无奇不有,但仙法神力什么的终归不是常人能见,既然没见过,又怎么可能分得清。今日你也看见了,所谓是非黑白,不过全凭一张嘴便可颠来倒去。今日是你幸运,碰上个真有见识的,日后却不知还有没有这样的运气。”
翡微愣了愣,下意识道:“你就不能盼我点好。”
月褚宁没想到她最终得出这么个结论,一时语塞。看她模样显然到现在都没想明白为什么她会跟狐妖牵扯上,也没想明白若今日来的不是杜观棋,会是一个怎么样的后果。
又或许她压根就没想。
月褚宁蹙眉,盯着对面自行拿起梳子慢悠悠梳头的女子。
这人……到底是太单纯还是太傻?
他盯着看了一会儿,不知怎的,忽然想起杜观棋今日说的话。
月褚宁眸光一沉,伸手抓住翡微的手腕,翡微毫无防备,被他突然一扯,梳子从手中滑出,落在地上。
翡微抬眸,正对上少年漆黑的眼,他神情阴郁,不知又生的什么气。
不解道:“你怎么了?”
他弯着腰,脸离她很近,呼吸之间的温热鼻息喷洒在她脸上,令她莫名心跳加快了几分。
他沉着声音:“若那道士说的是真。”
少年苍白的皮肤映着绯红的薄唇,明明面容是眉清目秀的少年,神情却透着森冷的寒意。
“若我真是天煞孤星,天生克父克母,克妻克子,你当如何?”
一抹冷笑忽而在唇角绽放,“是要杀了我以保自己平安,还是大发慈悲,放过我?”
翡微困惑地看他,月褚宁的眼睛很漂亮,像花瓣,又像流水。本该是一双美丽的眼睛,此时看上去却分外冰冷和危险。
然而最让她困惑的是,她从他的眼中看见了一丝——杀气。
但她还是就着他的问题认真想了想。
劝善度人,道之上品。
于是她露出一抹浅笑,温和而平淡:“你若不吉,我当度你。”
月褚宁眼中那一丝莫名的杀气顷刻荡然无从,剩下的只有近乎凝固的神情,和一双看不出情绪的漆黑双瞳。
19. 上山祈福
“啪!!”
深夜一声清晰的脆响,震的屋内人忍不住浑身一颤。
魏春华手掌都红了大半,却举手还要再打。
主子亲自动手,往往都是气到极顶。
喜鹊忙上去劝:“夫人仔细别伤着手,此等贱妇怎么值得夫人亲自动手,没的伤了自己。您只需要一句话,奴婢保管有的是办法让她脱层皮!”
魏春华被扶着坐回榻上,依旧气得浑身发抖。
她柳眉倒竖,瞪圆了眼睛指着跪在地上的张妈妈,恨恨道:“你个狗东西!当初你怎么答应我的,如今看看你干的好事!!!”
张妈妈跪在地上,发髻散乱,一边脸肿得老高,上面还带了几道指甲划出的血印子。
她蜷缩着身体,一边磕头一边哭求:“夫人饶命!夫人饶命啊!!”
“本来一切都安排妥当,谁知……谁知那该死的老道突然犯了瘾!在赌坊里输光了钱被扣在里头,没能赶上刘管事去寻的时候!好死不死,偏偏有个道士挂了个破幡子在街上喊‘问天买卦,铁口直断’什么的!这才被刘管事当成了咱们的人带进府里!”
张妈妈匍匐着往魏春华脚边去,不忘表忠心:“夫人!奴婢对您忠心耿耿您是知道的!此事真的怪不得奴婢啊——”
魏春华一脚踹了过去,气极反笑:“你的意思是,难道要怪我不成?!”
张妈妈疼都不敢喊一声,被踹到了立马重新坐起来,磕着头道:“奴婢不敢!奴婢不敢!”
“这么重要的事你都能办砸了!你还有什么不敢!”
哭天喊地的喊冤声,尖着嗓子的咒骂声,两声此起彼伏,直吵的人耳朵生疼。
凌兰一直安静坐在旁边,此时也忍不住皱眉,找了个间隙冷声道:“行了,你们吵的如此大声,是生怕旁人听不见吗。”
魏春华赶紧收了声,看向凌兰:“兰儿,你惯来主意多,你说这事该怎么办!”
凌兰一改人前那副温柔似水的模样,她挎着脸,语带埋怨:“娘也是,这等大事怎么也不跟我事先商量一下。如此潦草行事,万一被抓到把柄岂非引火烧身。”
魏春华只当女儿是担心自己,安慰道:“兰儿放心,虽说这次失了赶走四丫头的机会,但刘管事阴错阳差找了个旁的道士也不认识咱们,横竖说不出对咱们不利的话。”
凌兰:“……”
见她还是愁眉不展,魏春华指了指张妈妈,道:“你若还不放心,大不了将这婆子也发卖了去。”
张妈妈脸色猛地一变,扑腾着跪到魏春华脚边死死抓住她的裙角,“夫人!!您是知道的,奴婢的小儿重病在身,全靠好药吊着一口气!奴婢要是被赶出去,奴婢的小儿也活不成了!”
她涕泪交垂,苦苦哀求:“奴婢愿意给夫人做牛做马!求夫人看在奴婢没有功劳也有苦劳的份儿上,饶过奴婢这一次吧!”
“你还有脸说!之前给你这贱妇的银钱没让你吐出来已是我仁至义尽!”
魏春华嘴上怒骂,目光却有几分动摇。
张妈妈是她院里的老人,她家中情况魏春华也清楚。大姑娘生病早早走了,前几年她男人做工不慎从屋顶跌落摔断了腰,如今家里面就剩一个患了怪病的小儿子指望她养活着,倒也是个可怜人。
况且,这些年这老婆子也确实为她做了不少脏事。
真要把人赶出去了,还有点不放心……
魏春华嫌弃又同情地看了眼张妈妈,没好气道:“行了!”
她理了理被拽的微微松垮的袖子,再开口时话中已带了余地:“看在你一家子都为将军府做工多年的份上,这次就先饶了你,下次……”
“不可。”凌兰平静地吐出两个字,转头直视魏春华。
“若父亲有意深究,难保要牵扯出母亲。对四姐不利倒罢了,但败坏凌府名誉却是无论如何都会闹大了去。况且……”
凌兰目中透着凉意,语气淡淡:“她知道的太多,又身有软肋,稍加威逼利诱便会成为反咬主人的狗。知道太多而无用的人,不能留。”
魏春华愣愣看凌兰,不知怎的心中发寒。
她知道凌兰是个有心眼的,甚至曾为此感到高兴,可她如此神色轻淡地定了一个人的生死,仿佛一条人命,在她眼中根本不算什么。
张妈妈更是听了她的话后惊惧非常,她煞白着脸,一脸惊恐地望向凌兰,口中结结巴巴:“六、六姑娘,奴婢……奴婢也算是看着您长大的,您……您怎么能……怎么能……”
凌兰看都不看她一眼,语气始终毫无起伏:“斩草需除根,还请母亲莫要心软。”
屋内有一霎令人窒息的静默。
魏春华呆呆看着凌兰,觉得有那么一瞬间眼前的女儿难以形容的陌生。
可她想了想凌兰的话,又觉不无道理,这件事说小可小,说大也大,万一真让老爷知道了,那她与正妻之位可就彻底无缘了。
斟酌再三,到底还是担心日后被人抓了把柄。其他倒是无所谓,就怕耽误了乔儿日后的发展。张妈妈左右不过一个奴才,死了便死了。这般想着,魏春华对喜鹊使了个眼色。
张妈妈是内宅里的老人,哪里会看不懂夫人的意思,当即就要张口呼救。
喜鹊眼疾手快,使劲往她嘴中塞了个帕子,张妈妈嗓子眼一噎,顿时两眼泛泪,奈何声音仿佛被堵住般,发不出一点。
喜鹊挽起袖子,利落道:“快!按住她!”
秋风萧瑟,月色凉。
草木在风中沉默摇摆,似是对冬日来临的绝望。
月褚宁隐在屋檐下的一角,无人察觉,风声和黑暗在此刻,是他最好的遮掩。
他静静等待,直到听到屋内一声短暂的哀鸣,没过多久两个下人抬着一卷草席悄声从屋里退了出去。草席的叠缝中露出一只粗糙的手,月色泛着银辉照在那只手上,颜色惨白。
月褚宁抿唇望着那只手,直至它彻底消失在视线里,才转身离开。
夜色下他的脚步无声,一个人影骤然从树后闪出,来到他面前屈膝而跪。
“主子。”
月褚宁没有看来人,只冷淡问话:“杜观棋是你安排的?”
那人犹豫了下,不敢欺瞒:“是。此人小有名气,虽看上去不甚着调,但为人品性还算可以。”顿了顿,面露惭愧:“原以为只需他说句府中没有狐妖便罢,没想到差点横生枝节,是我办事不利,还望主子责罚。”
月褚宁似乎不以为意,只问:“魏春华的人呢?”
“魏春华收买的人原是个赌徒,我将人引去赌坊之后他自己进去便没再出来,八成是又欠下赌债被赌坊的人就此扣下。”
月褚宁这才垂眸打量了那人一眼,勾了勾唇:“做的不错。”
那人瞧他难得展颜,不由愣住。然而月褚宁已经移开视线,抬脚准备离开。
那人忙伸手拉住他的衣角。他背对着月光,即便看不清脸上是何表情,但侧颜的线条已足够迷人。那人默默将手中的衣角握紧,目中闪过一丝留恋。
月褚宁冷淡地扫向那人,语气已显露几分不耐:“还有事?”
“我……我……多谢主子为我除掉张妈妈。”
月褚宁面无表情地抬了抬手臂,那片衣角悄无声息的从那人手中挣脱而出。
“我说过,答应你的我会做到。”
夜色遮盖了月褚宁眸中的寒芒,他低沉的声音在深黑的月夜下仿佛有一种魔力,极尽魅惑。可仔细听,却含着彻骨的冷意。
月褚宁看向跪在脚边的人,冰冷提醒:“至于你答应我的,也希望你能做到。”
*
狐妖一事有了结果,凌国双上朝都充满动力。
漓国当今的皇帝不信怪力乱神,却也不拘着官员们信神拜佛,年年也会象征性地拨点钱款给有名的道家和佛门。
原本凌府闹狐妖的说法,皇帝是听都懒得听,只是近些年漓国诸事不顺,底下官员又喜欢夸大其词扯东扯西,人一旦不顺的久了,难免要对天威生出仰赖之心。
漓国皇帝听多了朝上有关凌府狐妖的议论,竟也生出几分有损国运的想法,便旁敲侧击,暗示凌国双速速弄出个说法来。
也因为此,原本不当回事的凌国双才会突然着急派人去民间寻有声望的道士。
这日上朝,凌国双一说道士来过,并无狐妖;二说请来的道士名杜观棋,与紫霞元和观有渊源。官员中不乏信道中人,竟还真有一人听过杜观棋此人的名号,加上紫霞元和观的大名众人皆知,一时倒无人质疑结果。
至于其中细节凌国双只字未提。
其实那日他便在府中发了话,所见所闻府中人谁都不许再提一个字,若有下人胆敢多舌,被发现直接拔了舌头发卖出去。
府里的人都心知肚明,这是怕四姑娘修炼出玄奇之力的事被抖搂出去。
凌棠的名声在府中本来就足够有震慑力,加上那日露的一手,更让府里的人对她心怀畏惧,简直怕到连经过她的院子都要绕开的地步,就连魏春华都不敢再对她冒然出手。
不过也有例外,绿珠和晚晴就不太害怕。
毕竟她们俩天天看翡微虔诚修炼,反而对她会那些奇妙的东西感到理所当然。
月褚宁和凌宇乔这二人也不怕,甚至还颇感兴趣。只是一旦向翡微问起相关的问题,她就主打一个一字不回,久而久之,这件事也无人提起。
至于对外,民间向来热衷讨论贵门内的八卦,有关凌府狐妖的风言风语直到进了冬天才彻底没了声音。
辜月至,吐故纳新。
初冬小雪覆万瓦,鸿雁南飞北风寒。
漓国靠北,冷冬先至。入冬不过月余,很快迎来了第一场雪,而后接连数日飞雪连绵。
翡微伸手接住一片细小柔软的雪花,恍惚间忆起刚来到这个世界的时候也是冬日,一晃竟已是一年。
晚晴拿来一件雪白素锦纹月白的翻毛斗篷,叮嘱:“姑娘穿的太少,一会儿跟老爷和二夫人去求福可要在外面待上许久,小心染上风寒。”
翡微一日不落的修炼了将近一年,便是原主这手不能提肩不能扛的娇弱身子,也被练得精强力壮,徒手攀崖是不大可能,但区区抗寒没有一点问题。何况她已身穿冬装,再披毛斗篷怕是会热的冒汗。
只是原主这身子与她本身身体很相似,骨架子细,哪怕已经练出一身紧致的肌肉也仅是显得精瘦,穿上衣服照样是一副弱不禁风的模样。
翡微张口想拒绝,但一想现在不穿估计会被唠叨一路,左右衡量,还是觉得清静更重要便伸手接了过去。
“你们也穿的暖和点,小心风寒。”
晚晴咧嘴一笑,“姑娘放心,我是练家子,没那么怕冷。倒是绿珠那小身板得仔细了些,每年冬天她都要染个两三回风寒,我都照顾烦了。”
旁边的绿珠闻言不乐意了,斜着眼睛睨她:“就你壮,也不知道是谁隔三差五的受伤,还得我伺候祖宗似的端茶送水。”
晚晴瞪目:“我那还不是为了保护姑娘!”
“拉倒吧,现在姑娘都不出门,哪儿来的那么多需要保护的地方。前几个月你那个腿伤,不就是因为你非要用刀法劈大木桩,最后大木桩没劈成,飞起来的木刺倒是扎了一腿的血。还有上上个月,你非要练什么下盘,手里握俩水桶,头上再顶一个,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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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走两步,一头撞上水缸,差点没把水缸砸出个坑来!”
晚晴脸色铁青,上手捂她的嘴:“行了,就你话多。”
三言两语,两人打闹起来。她们与翡微相处的久了,在她面前越发自在,甚至旁人看来根本没有主仆之分,打眼一看只以为是三个姐妹。
翡微好笑的听她们斗嘴,也未出言阻止,忽然一道柔柔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四姐姐真是越发大度了,竟容得奴婢在面前如此放肆。”
凌兰身姿婀娜,慢慢行来。她穿了一身粉嫩的冬装,外加一件桃红色的斗篷,如此靓丽的颜色配上她年轻娇嫩的脸庞,瞬间为单调的冬日添上一抹明艳的丽色。
晚晴和绿珠神色微惊,忙垂首行礼:“见过六姑娘。”
凌兰面上挂着温雅的笑,一双水灵灵的眼睛因这笑而显得格外柔美,她一边慢悠悠地走近,一边道:“四姐姐这般纵着下人,让旁的下人见了可要好生嫉妒了。”
话落,凌兰在翡微面前站定,发现翡微不仅一身素白,就连脸上也是白生生的素容,不由微微一怔。再见她肌如白玉,粉腮水瞳,恰如一块天然无雕琢的美玉,清灵秀雅。
凌兰眉尾微挑,面上却依旧端雅而笑,“自打四姐姐失忆以后,咱们姐妹就生疏了许多。我每次派人去请四姐姐来我院中坐,下人们不是说你在练剑就是在书房,这么久了竟是一次都未应妹妹的约,叫妹妹我好生伤心。”
翡微纳闷地看凌兰,虽然她是孤儿出身,但也算被师姐师兄照顾着长大,对于手足姐妹之情还是懂的。
身为姐姐的凌棠从熊口下逃生,作为妹妹的凌兰却不曾表达过担忧和关心。后来虽屡次让下人来请她去坐坐,可她不去凌兰也不来啊。这怎么看都不像是一对姐妹情深的亲姐妹。
当然翡微倒是有些庆幸原主与家里人的关系不怎么好,省得她多费心神去应对。
只是好歹顶着人家四姐姐的名号,凌兰既然有意要套近乎,她也不好表现的太冷漠,便客气道:“我确实有些自己的事情要忙,且我本身喜静,还望六妹妹不要介怀。”
凌兰抽了抽嘴角,“本身喜……静?”
她干笑两声,脸色怪异地喃喃:“虽说都已经过去一年了,但每每见到四姐姐还是要感慨四姐姐失忆以后当真是变化奇大。”
翡微没接话,礼貌地笑了笑便往前走。
凌兰跟在她一步后,有一搭没一搭地与她闲聊。
翡微不是内宅女儿,应付的很是吃力。反观凌兰对明显尴尬的气氛视若无睹,始终对她嘘寒问暖,搞得翡微心里负担巨大。
好不容易挨到门外,翡微如获生机般赶紧跟凌国双和魏春华行了礼,转头便往自己的马车里钻。
翡微本欲让晚晴和绿珠她们一起乘车,绿珠听了忙小声提醒:“可使不得!老爷和夫人的车就在前头,在院子里倒罢了,出来万一让人瞧见再被人说上一句将军府治下不严、没规没矩,我和晚晴要吃不了兜着走!”
翡微也知道贵门规矩多,便没强求,等进了车坐好又发现好像少了点什么。
她撩开帷幔,问:“我瞧尚在禁足的凌宇乔都能一起去求福,怎么唯独不见月褚宁?难道没人知会他今日要去求福吗?”
晚晴面露难色,“这……姑爷自打进了将军府就没出去过。”
绿珠补充道:“除非宫里有请,否则老爷是万万不敢让姑爷出去的。”
翡微慢慢放下帷幔,坐了回去。其实想想也是,他身份敏感,哪怕去了将军府也不过是换个地方囚禁。
马车簸动,车外熙熙攘攘。俗世的年味向来重,离过年还有段时间,家家户户却已经都挂上了红灯笼。清晨的街道自是十分热闹,行人形色匆匆,小摊响起生气勃勃的叫卖声,商家敞开大门做生意。
翡微心不在焉地看着窗外缓缓而过的街景。
无求道讲究心如平镜,无欲无杂。师尊修习无求道多年早已养就了冷淡的性子,从不过节。她与师姐受师尊影响,也不喜热闹,甚至连自己的生辰都不庆祝。唯有师兄不同,他最热衷过节,也最喜欢热闹。为此她常常百思不得其解,师兄这性子到底是怎么入的玉典门,又是怎么做到没有被师尊逐出师门?
修炼到一定程度的道者素来不食五谷,只吸风饮露最易修行。
玉典门所在高崖之顶,灵气环绕,仙泽富润,对于辟谷修行而言简直得天独厚。然而师兄明知如此,还要年年不嫌麻烦的做上一桌大鱼大肉外加一大盘饺子,他不敢打扰师尊,却非要拉上她和师姐吃年夜饭。
可怜她和师姐年年因为突如其来的暴饮暴食而肠胃不适,往往要因为积食而恶心难受好几日。
以前一到新年,她就想尽办法闭关修炼,以此躲避师兄的年夜饭。现在再没有机会尝一口师兄包的饺子,心中竟如此……遗憾。
翡微不由自主地叹息,难怪师兄常说,人都是失去了才开始珍惜。
在马车里胡思乱想了一阵,她没再想下去,转而盘起腿开始打坐。
凌国双换了她屋里的书,又专门给她找了个女先生名为教导实为监视。只是翡微全不受影响,修炼心法和各种法咒她早于熟记于心,无非是写在纸上和心上的差别,甚至后者还更有益于她修炼。
她沉静下来,一心一念放在心法修炼,待他们抵达时只觉不过眨眼功夫。
一行人下了马车,翡微抬头望向往上绵延的长阶。
九云山上,栖霞寺屹立半山腰间,白烟从寺中升腾云天,缭绕整座庙宇。朦胧之下,寺庙像一座被浮云托着的殿宇,人在下面看着,即便不信佛缘也不由心生敬畏。
凌国双发话:“上去吧。”
20. 阿弥陀福
九云山的长阶不算陡,但实在有些长。晚晴下意识要去搀翡微,她却已经拎起厚重的衣摆,步伐轻快的往上迈。
晚晴愣了片刻,才想起来如今的四姑娘功夫和体格早已在她之上。
不止晚晴,凌国双等人也是看的一愣。
这么健步如飞,轻盈若燕的四姑娘还真是看多少遍都不适应。往年求福,她都是没爬几步就闹着要人抬上去。再看现在,她一个人蹭蹭往上走,留下后面一大家子在后面追。
山上风景果然更为壮观,翡微踏上最后一阶,转身举目远眺。
云弄晴日,霜雪凝枝,望眼雪林万森,犹如满地银花开遍野,一方素净。
再往远望,可见昨夜风雪覆盖万家屋顶,檐角的大红灯笼成为夺目的雪中一点红,分外明艳。
纵是长居山上的翡微也不禁感慨,此景既壮美又充满了烟火气,倒是难得。
“凌、凌四姑娘?”
翡微一时还沉浸在美景的欣赏,没察觉叫的是她。
那人便又不确定地唤了声:“凌四姑娘?”
翡微反应过来,回过头看向来人。
唤她的是位女子。
这位女子衣着精致,相貌更是不凡。细柳般的黛眉,一双柔和漂亮的美目,不过比起这些,最要紧的是她通身出众的气质,端雅温淑,神情谦和,一看就是真真正正的大家闺秀,与她这半吊子贵女全然不同。
翡微不识得此人,便问:“你是……哪位?”
女子身后跟着的婢女满脸戒备地瞅她,闻言面露不悦:“凌四姑娘好大的忘性,竟连我家姑娘都不认得!若非那日有我家姑娘求情,您早就被皇后娘娘罚下——”
谢玉轻声打断:“芷禾,不可无理。”
她似乎也不想与翡微多谈,神色颇有几分躲避的意味,看了眼翡微身后:“既然凌四姑娘与家人同来求福,就不打扰了。我先行一步。”说完,她极端正地行了一礼,带着婢女转身离开。
翡微望着她的背影欣赏了一番,美人如美景,既然见着了不免要多看两眼。
身后陆陆续续上来将军府的人,刚上来的凌宇乔喘着粗气,堪堪扫过那女子的背影登时两眼放光。也顾不得昔日芥蒂,拉着翡微的袖子就问:“刚刚那不是谢二姑娘吗?!四姐,谢姑娘都与你说什么了?”
翡微不动声色地挪了挪,拉出袖子,“没什么,就是打了声招呼。”
“嗯?就这样?”凌宇乔狐疑看她,“往日你见了谢姑娘都是恨不得拔光她的头发,她怎会与你打招呼?”
翡微:“这你要问她。”
凌宇乔“哦”了声,伸着脖子恋恋不舍地瞧着那抹佳色消失,自问自答道:“也是,谢姑娘向来知礼大度,定是不愿与四姐你一般见识。”
翡微:……
她转头默默盯着他看。
凌宇乔感受到她的目光,顿时收了色心缩回脖子:“四、四姐,你这样看着我作甚?我最近可都被关在书房里,没招惹过你和你的人啊!”
翡微轻轻摇摇头,“你误会了,我只是在看山上有好大一只癞蛤蟆在做青天大梦。”
凌宇乔呆头呆脑地往身后看,“癞蛤蟆?在哪里?”
凌国双一行人也在此时上来,一番运动几乎都出了一身薄汗。
初冬风寒,山上的风更如小刀划脸。魏春华皱着眉拢了拢斗篷,催道:“老爷快些进去吧,估计其他几家的大人已经到了。”
凌国双低声应了句,正要带着凌宇乔离开,忽而回身看向翡微,忍不住嘱咐:“阿棠,注意规矩啊!”虽说如今的她省心的简直不可置信,但出于前车之鉴,凌国双还是有些担心。
他给绿珠和晚晴使了个眼色,命令:“看好你们家姑娘。”
气喘吁吁的绿珠和正在擦汗的晚晴同时应了声“是”。俩人赶去翡微身旁,一看她一张白净的脸平平淡淡,莫说流汗腮红,便是气都不带喘的,一派气定神闲的模样。
反观腰都快直不起来的其他女眷,俩人莫名生出一种骄傲感来。
魏春华斜睨翡微,气息不顺地道:“四姑娘还真是身体强健,想来不日便能如你那些兄长般上战场迎敌了。”
绿珠脸色不好,夫人这话分明是在讽刺姑娘。
翡微却完全没听出来她的阴阳怪气,煞有其事地谦虚:“哪里哪里,还差得远。”毕竟从前的她可以纵横苍穹五山,现在这点体力说出去只怕要被道友们笑死。
魏春华神情一变,却也挑不出她话里头的错,只得撇撇嘴,“行了,在山顶上站着迎寒风凭的不得劲,我们也赶紧进去。”
栖霞寺分男客和女客各两边,魏春华带着她们进了女客的献香堂。
献香堂里长桌明灯,炉烟袅袅,不少衣着精致的女客跪在蒲团上,手持长香,一脸虔诚。翡微抬眸打量慈眉善目的观音佛像,她左手执莲花,右手呈无畏印。高大的神像头颅微垂,是一副慧眼俯瞰众生之态。
是人便有所求,无需魏氏发话众人各自寻了位置,燃香许愿。
晚晴和绿珠拉着翡微寻了个角落处,将燃好的香递给她。
她已入道门,自信三清。然神佛道法都讲因果向善,法从上苍。是以翡微也颇为恭敬地在蒲团上跪下,像模像样地拜了拜。只是她心中无愿可许,上完香便让绿珠和晚晴自行上香,自己则出了门往献香堂后方走。
献香堂的后面紧挨着说经堂,而后是法堂和罗汉殿。翡微一个人漫无目的地穿过一座座殿堂,来到了最后面的一处空山。
空山与九云山后的另一座高山相连,一条蜿蜒而上的石路早已被人扫去清雪,山上小屋层台重叠,应是寺人所居的庵堂。
翡微不好再往上走,便留在两山相接的一处空阔平地,远远观起山间景致。
上山求福既是为新一年祈福,也是贵门之间的一种交际方式。
佛说入漓国时间悠久,漓国的贵人们有不少信佛,有些是真心,有些却为攀附那些信佛的权贵。
栖霞寺乃漓国兴阳城里的第一大寺,贵人们常来常往,香火不断,难得的是栖霞寺始终对平民开放,并不只供贵人们礼敬佛祖。
只是栖霞寺位置偏僻而地势偏高,寻常百姓忙于生计,大多也无闲暇来此处求佛,通常不过寻处普通破庙,点个劣香求个心中安慰。真正能来此敬拜的,还要属贵门居多。
翡微静静看着前方幽色山景,心中忽然生出一丝孤寂感。
不知道自己是否还能回到原来的世界,或许在原来的世界里她也只能是个死人,还不如在这里活的真切。
可她始终觉得自己不属于这里,始终以一个外人的视角看待这个世界里的一切,于是哪怕呼吸着,心跳着,也始终感受不到真意。
平地空阔,风劲尤强。
翡微身上的斗篷被风吹起,飘飘扬扬在身后飞舞。
长风卷白草,吹袖鼓悠扬。
她望着眼前白茫茫的满山雪犹自出神,竟没注意身后有人靠近。
“阿弥陀福,施主为何独自在此?”
年迈的声音,却奇异的中气十足。
翡微回头,来人是一个身披袈裟,手握佛珠的老和尚。他身上袈裟朴素陈旧,布满了岁月的痕迹,但仔细看看又颇为干净平整。再一抬眸,老和尚白眉如垂柳,慈目深邃,通身散发出祥和的气息,赫然一副世外高人的模样。
翡微双手合十,诚实答:“佛门广慈,却也难度无缘人,在下恐无佛缘,便不去叨扰佛祖了。”
老和尚哈哈一笑,“施主此话甚是有趣。”
他略做停顿,慈老的双目直直看向她,目中仿佛流转着古木般经年累月的智慧。有一瞬,她觉得老和尚的目光透过了她的肉身,看向了她的灵魂。
他转着手中佛珠,忽而道:“施主虽无佛缘,但道法天地,佛悲众生。无论何法皆是乾坤定数,万物相通,因果相连,只因人心不同,方见地不同,其根本始终如一。既如此,又何来有缘无缘。”
翡微一怔,细细品会他的话,点头道:“方丈大师所言有理,是我狭隘了。”
老和尚闻言愣了愣,笑问:“施主如何得知老衲就是此地的方丈?”
“大师目光如炬,言语更若金刚剑,洞悉世间万法,一语直入人心,如此心胸高远,理应身居尊位。”
老和尚微微笑了笑,“施主妙语,老衲惭愧。”又道:“施主佛前无缘,身边之人却佛缘深厚,或许施主此行乃因果之律,日后自有他解。”
翡微一时听的云里雾里,老和尚也不做详答,反而从袖中拿出一枚红底绣金丝线的吉祥袋。他拿着吉祥袋看着她笑而不语,翡微下意识伸出手,小小的吉祥袋便缓缓落入她的掌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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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抬眸看向老和尚,不明他此举的用意。
也不知是不是她看错,老和尚看她的眼神莫名透出一股难言的怜悯,只听他语气悲慈:“施主赤子之心,世间难得。此袋复如佛,开光点眼,今日赠与施主,愿施主来日子孙兴旺,福寿双全。”
他说完双手合十对她鞠躬,随后转身便走。
翡微突然被送了东西,连道谢的话都没来得及说,“这、方丈大师,等一下——”
她朝老和尚离去的方向追,跑了几步却四周都不见他的身影。
她左找右看,倒是看见了冲她奔来的绿珠和晚晴。
晚晴上来就劈头盖脸道:“姑娘你跑哪儿去了?可叫我们好找!”
绿珠也擦汗道:“我还以为您走丢了,差点就要去找老爷叫人满山寻您!”
翡微瞧她们一脸焦急,先安抚了几句,这才问:“你们过来时可有看见一位年迈个高,身披黄檀色袈裟的老和尚?”
晚晴摇头:“老和尚?没有。”
绿珠捕捉到了翡微话中的细节,奇道:“身披黄檀色袈裟?那不是方丈的打扮吗?”
“正是栖霞寺的方丈。他赠予我一个吉祥袋,我未来得及言谢他人便走了。”翡微解释道,说着拿出吉祥袋给她们看。
绿珠拿起吉祥袋看了个仔细,嘟囔道:“可栖霞寺的方丈已经许久不曾下山见客,便是两年前皇家祈福也未曾出来相迎,为此还差点得罪了太后。那之后也未曾听说有人见过栖霞寺的方丈,姑娘是不是看错了?”
翡微想了想,当时戳破身份他并未否认,想来她猜的没错,那人定然就是栖霞寺的方丈大师。
可是既然他多年不曾见客,今日又为何突然出现?
总不会是为了跟她说几句话,再送她一个吉祥袋吧?
翡微望着小小一枚吉祥袋,只觉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今日来求福的贵人不少,有些是相约而来,有些是碰巧遇上。同是在朝为官,遇上了总要兜兜绕绕客套一番。女眷们倒好,凑成一群聊聊家常便罢了,男子们却不然,若是有哪个没眼力见的挑起颇有争议的话题,立时就要分成几派来个口舌相辩。
凌国双是武将,身份也比较特殊,不好明言立场便只好在一旁“嗯嗯啊啊”的敷衍。
翡微有心避开这些贵门之间的交际,早早带着晚晴和绿珠溜下山在马车里等着。
凌家人一大早到的栖霞寺,待回去时已经过了晌午。
凌宇乔一见魏春华就嗷嗷喊饿,魏春华心疼地挽着凌宇乔的手臂,承诺回去就让厨房给他□□吃的。跟在后面的凌兰见状,忍不住在他们背后翻了个白眼,越过他们径自先行登上马车。
魏春华原还想跟凌国双告状四姑娘前脚进了献香堂,后脚就没了身影。这么多贵女在场,也不知做做场面活。可眼见宝贝儿喊饿,这会儿也没心情找凌棠的茬,忙催促着大家赶紧上车回家吃饭。
翡微的车跟在最后面,她掀起窗幔一角,最后看了眼栖霞寺。
正午强光下的栖霞寺庄重浩然,一阵钟声连连回响,钟声悠扬。她放下窗幔静静听着那钟声一点点远去,内心深处仿佛在这声音中得到了某种慰藉。
山门旁的斜石后,一位老和尚推着手上半挂的佛珠,远远看着一驾落在后面的马车缓缓向山外驶去。
负责洒扫门前的小和尚无意瞥见,差点惊得没拿稳手里的扫帚。他忙快步走过去,小小的身板恭恭敬敬对老和尚行礼,还稚嫩的声音糯糯道:“常静方丈,您怎么出来了?”
常静方丈慈爱地看他一眼,褶皱枯老的手轻轻摸了摸小和尚的脑袋,笑着答:“我来看一场因果。”
“因果?”
常静方丈动了下嘴,未等他说出一个字,一连串的咳嗽率先出了口。
他咳嗽的实在厉害,胸腔剧烈起伏,微微枯黄的脸色也染上了怪异的红。
小和尚吓的不知怎么办:“常静方丈?!您怎么了?我、我这就去找师兄过来!”他说着,扔下扫帚往里跑。
常静方丈独自咳嗽了一会儿,渐渐平复呼吸。
微风拂过,袈裟随之微微晃荡。他复又看向山下的远处,犹自喃喃:“梦里三千趣,觉了幻梦响,种种人世间,空空无大千……诸法因缘起,今日因,他日果……皆如梦幻泡影……皆如梦幻泡影……”
21. 大哥
翡微回去时,发现月褚宁正一个人站在院中静静观雪。
雪已停了好一阵,他望着院中角落的一地浅雪,不知想的什么那般出神,她接连唤了他好几声都没反应。
又唤了声,这次他终于听见。
“你回来了。”他眉宇间似罩了层淡淡的薄雾,叫人看不透情绪。
翡微“嗯”了声,走过去问:“你在看什么?”
月褚宁脸上没什么表情,眼神却有些闪躲,敷衍地答道:“没什么……”
翡微瞧了会儿他,从怀中取出吉祥袋递了过去。
她志在大道,对于子孙福寿这些无心追求。况且她来自别的世界,总觉得这里的东西并不该属于她。原想着送给绿珠或晚晴,可方才见月褚宁一个人站在檐下,神色寂寥,又觉得所有人里头,还属月褚宁最需要这样的福气。毕竟他这样的身世……无论成王还是败寇恐怕都难得善终……
仔细想来,月褚宁和她有很多相似的地方。
比如这里没有真正属于他们的东西,在这个世界里他们都像个外人,也都困在一个并不真正想待的地方。
小巧的掌心中间,静静躺着一枚红色小袋子。
月褚宁垂眸看着,并不上手接。
翡微知他性情别扭,也懒得哄,干脆拉过他的手,一把将吉祥袋塞进他掌中,“这是栖霞寺大师亲手赠予,你带着它,说不定能给你带来好运。”
月褚宁有短暂的错愕,但很快恢复如常,垂着长睫定定打量手中那枚小小的吉祥袋。正红的底色上,金色的丝线勾勒出一个有力的“福”字。
对于她突如其来又令人不解的好意,他已经能够做到不惊不奇。
他低垂着眼眸,静静打量手中吉祥袋,半天不言语。
见他盯着看了许久也没句话,翡微纳闷:“怎么了?这上面有什么古怪吗?”
月褚宁掀起眼帘,黑白分明的眼睛落在她脸上,眼神意味不明。忽然他张了张嘴,殷红色的薄唇微微一张一合。
一阵风起,吹散了他仿若自言自语的低语。
翡微没听清,只得竖着耳朵问:“什么?你刚刚说什么?”
他面无表情地扫她一眼,收了她的东西拔脚就走。
翡微眼睁睁看着他大摇大摆地走人,把门一关,连个“谢”都没留给她。自己的一番好意就这样似冰霜凌雪摧残而过,碎了一地。
跟在后面的绿珠和晚晴看了个大概,绿珠走到她身后,满脸佩服和感慨,一边摇头晃脑:“啧啧啧,拿了姑娘的东西连个谢字都没回,姑爷如今是越来越嚣张了。”
“嗯。”晚晴点头附和:“确实嚣张。”
绿珠瘪嘴,总结:“没办法,谁让咱姑娘惯着呢。”
晚晴点头:“是啊是啊。”
翡微:……
你俩就差没把“活该”两个字吐我身上了。
二月艳云笼,新春将至。门前挂满红灯笼和春联,两幅红底金字的对联悬挂在梁柱上,屋内俱是带有吉祥寓意的摆饰,还有最受贵人们青睐的案上一株红梅,幽香弥漫。
除夕当日,雪静悄悄落了一日,将军府却从早上热闹到晚上,只因凌家的大公子和二公子终于都在今日回来与家人团聚。
翡微从这具身体醒来之时,原主的魂早就不剩一丝,是以原主的记忆也跟着荡然无从。
好在她有晚晴和绿珠,两人早已将凌家这二位只听其名不见其人的事迹都讲给她听。
凌家老大——凌文,字长思,名字起的有几分文雅,实际也勉强算得上文武双全,只是比起文还是武出众更多。
凌长思十一岁便深得凌国双真传,十五岁武功能达凌国双年轻时候的鼎盛期,次年进入军中,十九岁当上中领指挥,二十三岁封镇南将军镇守漓国以南的边疆至今。
凌家老二——凌勇,字武卓,跟名字正相反,这位从小不爱练武就喜欢闷屋子里读书。长大以后武艺毫无长进,却在春闱因一篇《文武合一》的治国论得了个第八名的好名次。当时全家都以为他会是凌家的第一个文官,没想到皇上一句话给了他个不上不下的武职。
本以为以他有限的武艺此生恐止步于此,谁曾想他竟一路升至护都统领,倒让全家惊奇了一把。
听上去都是十分厉害的人物,翡微如是想。
只是于她一个一心修道之人来说,俗世的成就与天命悟道相比,实乃微尘比苍海。
除夕当日一大早先回来的是凌家老大,凌国双早在几日前便接到了凌长思要回来过年的信件,于是早早就带着全家等在门外。
冬季日沉,明明天已亮了,阳光隔着厚重的层云却始终无法肆意璀璨。
轻雪如飞瓣,乱舞垂花,很快落了他们一头薄雪。
正当凌宇乔冻得鼻涕兮兮抱怨天冷的时候,有人自远处打马而来。马蹄声疾,一个高大的身影眨眼而至,还未看清容貌,只见他长靴一蹬,一个利落的翻身下马,身后斗篷抬臂间猎猎如风。
他仰头露出一张风尘仆仆的脸,稳健的眉眼中难遮兴奋。
纵使面带倦容,但他一双眼睛出奇明亮,单膝跪地行下军礼,扬声道:“爹!儿子回来了!”
他的护卫晚一步到,忙下马跪在身后,朗声:“大将军安好!”
凌国双在几年前就因伤病太重卸甲而归,早不是什么名副其实的大将军,不过是因为当今皇上念在他凌家男儿世世代代都为了漓国上战场,又正好凌家二子皆有为,可顶替一二,这才特许保留了他“武英大将军”的封号。
想他凌家最早也是人丁旺盛,旁支繁多,可经不住家里男儿一个又一个的上战场,最终留下的竟只剩他们一支。
大过年的,这等伤心事不易多想,凌国双抛开多余的想法看向凌长思。他亦是有些年月没见大儿,一时团聚分外激动,骤然红了眼圈就要上前去扶:“思儿!思儿终于回来了!快!让爹看看你!”
凌长思笑着起身,他一站起来比凌国双还足足高出一个头,其他人更需好生仰着脖子看他。
翡微自然也是其中一员。她拉着脖子观察凌家的这位长公子,别说,凌家长子的样貌气质与她所想象的形象甚为相符,高大威武,又足够稳健成熟。
他有一张端正的脸,配上魁梧的身材和常年在战场上积累的威压,纵使言语温和,可眉眼转动间赫然给人龙骧虎视之感。
凌长思与凌国双说了两句,转头对魏春华简单行过一礼便开始东看西看,找了一圈没见到要找的人,逐问:“四妹呢?她怎么不在?”
凌兰闻言以袖掩唇“噗嗤”笑了一声,仰头对凌长思笑眯眯道:“我就说大哥回来一准认不出四姐姐。”
她说着往旁边让出几步,露出站在她和凌宇乔身后的凌棠。
凌长思目光一落,不由微怔。
除夕佳节,女儿家多是红妆彩衣,怎么喜庆鲜亮怎么打扮。尤其以凌棠的性子,那更是要张扬华贵,让人一眼就能注意到才好。
可眼前的女子一身淡色衣裙,站在一身艳红的凌兰和一身翠绿的凌宇乔身后可不是难以注意。
甚至她发髻上只简单插了一枚白玉垂蝶簪,竟是连其他首饰都没戴。比衣着更加素净的是她脂粉未施的脸,白皙莹润,一双如弯月的细眉,玲珑秀气中透着点清冷的疏离。
不过比起这些,最让凌长思不敢认的,是她的眼睛。
他离家时,阿棠不过七岁,但她幼时就是个厉害性子,稍有不如意就要想着法儿地折腾她院子里的人。
参军后他几年都在外打仗,好不容易在她及笄时归家却见她在打骂下人,因着手段过于残酷便忍不住出口训斥了几句。
他自知自己长得人高马大,皮肤又黑,尤其因在战场上杀过人,所以严厉起来神情很有些骇人之态。当时觉得她实在疏于管教才养成这么个张狂性子,这才想着故意吓唬吓唬她。
哪知她脖子一梗,竟是丝毫不惧,瞪着眼睛就说‘爹是一家之主,尚且不会苛责于我,大哥常年不在家,如今又凭什么来摆长兄的谱’。当时他听了差点气出内伤,可下一瞬看着她的眼睛,怒气陡然化为凉意。
那一双眼睛既无对兄长的亲近也无任何敬畏,反而带着一股子燎炎张天般的戾气,狂妄又凉薄的好似要吞噬所有不得她喜的一切。
那时凌长思就觉得他这妹妹简直如烈焰般可怕,日后定会做下疯狂之事。果不其然,后面便有了月褚宁之事,使得整个凌家好一段时间在兴阳抬不起头做人。
那时的记忆尚还清晰,如今再见,那一双曾让他悚然的眼睛却完全变了。
不再烈似黑炎,却如寒冬临春时那破冰流淌的一汪清泉,芜杂澄清,平缓恬静。
凌长思眨眨眼,不确定道:“四……妹?”
翡微心中无奈,只得硬着头皮上前打招呼,端端正正行个礼,正儿八经叫人:“大哥好。”
话音刚落,凌长思一改起初的稳重模样,睁大眼睛一副受了重大惊吓的神情。跟着他回来的护卫程欢一听“四妹”,不禁侧着脑袋偷偷打量传闻中的凌四姑娘。
虽说凌四姑娘已经嫁了人,再叫姑娘并不妥当,但漓国谁人不知她“嫁”了深受漓国人唾弃的月国质子,且还是个从小就被送来的弃子。几乎所有人都默契的认为质子入将军府与那些个面首、小倌儿无异,充其量就是个玩意,怎可能当真能做将军府嫡女的夫婿。
程欢不是八卦之人,却也耳闻了不少有关凌四姑娘的“事迹”。
虽说都不是什么好名声,但她两位亲哥哥手握实权,亲姐姐又是宫中宠妃,背后又是出了几代大将军的将军府,便是名声坏过臭鸡蛋,也有大把人盼着月褚宁早日横死好方便他们接手。
这边程欢脖子伸得比乌龟都要长,也未能越过凌长思大山般的后背,将传说中的凌四姑娘看个清楚,而那边凌长思还在愣神。
不怪他感到匪夷所思,实在是自打有记忆开始阿棠就不曾好好喊过他一声大哥。
凌长思不可思议地看向凌国双,“爹,四妹她……”
凌国双一副“我懂我懂”,拍着他的肩膀:“正如我信中所言,你四妹失忆以后就成这样了。”
凌长思还是颇受震惊的样子,不过面色已恢复如常,末了点头喃喃道:“四妹这一失忆……倒是极好。”
一句话似乎什么都没说,又似乎什么都说了。
翡微的心情有些复杂,她一直对占用了原主的身体乃至她的人生而感到愧疚,但一方面也是感叹原主到底是个什么人物,竟然能让身边所有人都庆幸她不再是“从前的她”。
一个人活在世上这么久,有一日芯都变了,身边的人非但不怀疑有异,反而拍手称好……不可否认这个世界的“凌棠”实在称不上什么良善之辈,但死后无人问多少还是凄凉了些。
翡微暗暗想着,待她离开寻道之时,还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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应该将凌家四姑娘已故的事实告诉他们才是。
“哎呀,外面天这么冷!思儿又赶了那么久的路!老爷,咱们还是让思儿赶紧进去歇一歇才对!”魏春华张罗着,凌国双一听直道是。
魏春华心疼的可不是凌长思,在她眼里凌长思就是石头做的人,耐冻耐苦的很。
但自己的宝贝儿却是娇生惯养着长大的瓷娃娃。为了迎凌家老大,老爷一大早就让全家等在门口,可冻坏了乔儿!如今人也到了,还在外面喝什么冷风!
魏春华心中再多弯弯肠子,此时也要装出慈母模样,毕竟凌长思在她扶正一事上也有影响。这样想着,魏春华对凌长思笑得更加卖力。
凌兰和凌宇乔其实跟凌长思接触不多,但他们事先早受魏春华提醒,就是装也要装出手足情深来。一得魏春华的眼色,俩人立即围过去嘘寒问暖。
翡微走在他们后面充充样子,权当替原主这个做妹妹的尽份责。
跟门差不多高的凌长思,就这样被一群人簇拥着进了府。
等凌长思一番洗漱更衣后,正厅已摆上了他以往喜欢的热茶和点心。凌国双坐在上首,爬满皱纹的眼透着心疼,催道:“快坐下喝点姜汤,驱驱寒气。”
刚说完,便有奴婢捧着一碗冒着白烟的姜汤送上来,显然是叫人一直在灶上热着,只为等人一到了就能喝上。
凌长思捧着碗,心中发暖。
军中生活粗简,边疆更是条件艰苦。他倒不畏吃苦,只是时常记挂家人。人和人之间一旦分别的久了,往往是过得苦的越发思念,过得好的逐渐淡忘。
今日归家,不止父亲,甚至继母和兄弟姐妹都能热情以待,让他这个从来不会多愁善感的粗人都有些动容。
一碗姜汤下肚,凌长思觉得多日赶路积攒下来的疲惫瞬间少了一半。
凌国双许久不见大儿,对儿子一人在外的日常起居都感兴趣,对着他问题一个接一个。且凌国双年轻力壮还是大将军时就带大儿在军中历练过,两人都是自小在军中长大,于是聊起来父子俩很有共鸣,开了话头便有聊不完的话题。
魏春华和凌兰是女子,对打打杀杀的话题并不感兴趣,但总归不能拂了他们的兴致,只好强撑着做个好听众。
凌宇乔也尽力摆摆样子,奈何他惯来懒散,加之今日起了大早,直听得昏昏欲睡两片眼皮不断打架。
翡微见此时无人注意她,干脆闭上眼睛调转内息,练起了心法。
可惜美好的练功时间并未坚持太久,凌长思很快就注意到他那平时比谁都不耐烦听他们讲话的四妹,如今竟然能一直安安静静坐着不出声。这要是放在从前,她不爱听的一句都不会听,早急躁躁的管他要了礼物就走人。
他忍不住生出一丝好奇,便没接凌国双的话,反而侧目去打量翡微。
她闭着眼睛,呼吸轻浅,然而笔挺的坐姿可是一点不像在打瞌睡。
凌长思看了会儿,故意扬了扬声音:“我从鹿城带了些小玩意回来,想着送给弟弟妹妹们。”说着拿出一个箱子。
一听有礼物,凌兰和凌宇乔瞬间来了精神。
鹿城是最靠近边疆的城镇,别看那里黄土沙风,跟漓国皇城所在的兴阳简直没法比。然鹿城虽然落后,却是个暗藏奇珍的宝地。
最早鹿城并不属于漓国,也是经过数年更新换代,漓国疆土逐渐扩张才最终将鹿城划分到了漓国的土地。鹿城表面荒凉,土地下面却藏了不少奇珍异石,其中以“寒凝玉”最为出名。
寒凝玉虽名为玉,但其形更似凝晶,其色纯然澄澈,其质晶莹剔透。但又比水晶灿亮明耀,尤其在明盛的日光下一照,简直如寒山冰尖直抵天辉,闪亮的让人移不开眼睛。
除此之外,还有许多其他宝石亦瑰丽非常。
只是寒凝玉比起其他宝石更为稀有,便是凌长思身在鹿城多年,也只在今年侥幸寻到一小块。他立刻叫人切割打磨做成几份礼物,想着送给家里的亲人。
箱子一打开,琳琅满目,各色玉石珠宝灿灿生辉,宛若天上的星碎落入人间。
凌宇乔是男子,送给他的礼物没那么多花样。凌长思起身,从箱中拿出一把异域风情的匕首,朗声笑道:“这是送给五弟的。”
匕首短而弯,把手乃是黄金而铸,其上镶了寒凝玉和其他各色宝石,乍一拿出,便是玲珑炫彩应金光,瞧着着实精巧显贵。
凌宇乔的眼睛为之一亮,他虽丝毫不爱武,对打打杀杀用的兵器也向来兴味索然,但这等能在朋友中炫耀一番的稀罕玩意也算投他所好,当即眉开眼笑地上前言谢。
“剩下的便由四妹和六妹分罢。”凌长思把打开的箱子摆在案上由她们自行挑选。
翡微闻言慢慢睁开眼,旁边坐着的凌兰动了动身子,却没有立即起身,只因她余光瞥见翡微没动便不好先起身。
先不说长幼有序,四姐比她年长本该先挑;二来四姐和大哥才是一母同胞的亲兄妹,人心既是肉长,难免时有偏私。凌兰嘀哩咕噜在心里打着计量,猜测大哥应是想让四姐先挑,自己贸然上前恐讨了人嫌。
她想的颇为深远,哪怕寒凝玉稀有,可到底只是死物,日后凌家总是要由大哥继承,哪怕她日后嫁了人不免也有需要仰仗娘家的时候。既然如此,她更需要早早与凌长思打好关系才是。
这般那般一番快速思量,凌兰乖巧道:“我在家中排行最末,挑四姐姐剩下的便是。”
22. 二哥
凌国双目露欣慰,赞许了句:“兰儿真是懂事。”
凌长思也附和:“是,六妹的性子向来是极好的。”
凌兰露出一个温婉的笑容,心里却在讥笑凌棠。管家大权在自己亲娘手里,好东西什么时候轮得着四姐先挑。莫说四姐现在失忆全然没了从前的脾性,便是之前她时不时就要闹到爹爹跟前也找不到她们一点把柄。
以前如此,如今更是如此,她只需轻飘飘的一句话,便能让爹爹和大哥觉得,从来都是她这个家中最小的女儿在让着姐姐。
这边凌兰前前后后算计了个明白,那边毫无宅斗经验的翡微眨巴眨巴眼。
一时所有人都看向她,翡微也没推拒,大大方方走过去打眼一看,不免有些失望。
果然都是些女儿家的饰品。
她为难地一一看过这些华贵又设计繁复的项链、掩鬓、顶簪等。玛瑙琥珀润凝玉,珠光泽明缀金丝,无一不彰显其精巧和靡丽。但偏偏就是这彰显富贵繁荣的珠串环坠最是她不喜。
太碍事了……叮叮当当全是零碎……这要是带一个练剑,打的全是自己。
翡微几乎未多作停留,随手指了指其中设计最简单的一对耳坠:“我选这个吧。”
凌长思一愣,“只要这个?”
翡微嗯了声,拿了耳坠道过谢便回了座。凌长思诧异地盯着她毫无留恋的背影,从前他带礼物回来,她能想着给五妹留下一件都算贴心,这次居然只拿了对耳坠就心满意足了?
凌长思愣神片刻,这才想起应该提醒她多挑几件。只是话还未出口,她人已经重新入座坐好。
凌长思猜不准她的心思,只得转头看凌国双。凌国双早已习惯如今“文静懂事超然绝俗视俗物为粪土”的四女儿,于是一脸稀松平常。再看其他人,更是丝毫不惊奇她的举动。
凌长思暗暗心惊,想不到两年多未见的四妹,再见时变化竟然这般大。
不同于翡微,凌兰可是喜欢珠宝首饰得紧。
往近了说,可以作为妆点门面的好东西;往远了说,可以作为未来的嫁妆。反正都有好用处,自然是多多益善。
尤其年后还有不少活动,踏春赏花、赋诗会、女儿节等等。四姐姐失忆以后不喜社交,她却是从不缺席,寒凝玉如此难得,若能得上头面一套,正好可以让她一展风姿。
凌兰虽知道四姐姐失忆以后性情改变许多,但怎么也没想到她竟仅挑了一对耳坠!这让她这个在后面挑的人可如何是好!
若是挑的比四姐姐多,岂不显得她肤浅重利?若是挑的少了……也没法挑的更少了,总不可能一件不挑!
她还在犹豫,那边凌长思唤道:“六妹也来挑吧。”
凌兰扯了个勉强的笑,起身时不禁怨怼地瞄了眼翡微,最终也只挑了个项链便恋恋不舍地回了位置。
如此结果倒让凌长思颇为尴尬,他原想着阿棠素来喜爱这些东西,生怕她全要了去让五妹落个空,这才特意命人多打了好几样。谁知一人就挑了一件,眼看箱子里还剩下许多首饰不知该怎么处理。
知子莫若父,凌国双看出凌长思的为难,哈哈一笑,半打趣半暗示:“剩下的正好留给我未来儿媳妇。”
凌长思闻言却不接话,沉默片刻才苦笑道:“我常年驻守边疆,边疆条件艰苦不比兴阳,还是莫要耽误了姑娘家。”
凌国双一听急了,“胡闹!你是我凌家长子,哪儿有不娶妻的道理!”
魏春华也帮腔:“是啊长思,你如今年纪也不小了,寻常人家在你这个年纪早已生子。难不成你还要等着那谢家姑娘不成?!我可是听闻最近皇后娘娘屡召谢家姑娘入宫陪伴,保不齐是打算让她嫁入天家。要我说,你还是趁早忘了谢家姑娘,兴阳那么多贵女,你回来的这些日子多出去走动走动,总能遇上个称心如意的。”
她一番絮叨本是好意,但话音刚落屋子里的人都沉了脸色。
方才还算热络的气氛转瞬变为压抑的低沉。魏春华见气氛不对,懊恼自己一时嘴快,忙道:“瞧我这嘴,大过年的提什么扫兴话。”说着对凌兰使眼色,暗示她起个话头把这茬遮过去。
凌兰却微微蹙起细眉露出哀愁的神情,叹了口气,“大哥与谢姑娘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若不是四姐姐一时糊涂也不至于……”话说到一半,她仿佛意识到自己提了不该提的,神情慌张的住了口。
大家只道她是借景生情,也不好苛责什么,更何况,若论对错,本来从头到尾就都是凌棠一人的错。
凌长思抿唇不语,神色倒还算平静。反而是凌国双忍不住长吁短叹,说不出的郁闷和惋惜。
倒是凌宇乔颇见喜色,打着哈哈:“哎哟!姻缘姻缘,讲究的就是一个缘字。没了上个缘,不是还有下个缘嘛!”
凌长思没接话,只目光淡淡扫他一眼,相比之下凌国双脸上的嫌弃之色就要明显得多。
魏春华和凌兰同时气不打一处来的白他一眼,身为亲骨血焉能不知他心里头打着什么主意,他是黄鼠狼想吃天鹅蛋——自个想得挺美!也不想想谢二姑娘什么出身!前朝太傅的嫡孙女,礼部尚书唯一的女儿!轮得到谁也轮不到他这么个不学无术的东西!
凌兰气恼的原因还要多一个。她故意提起大哥的婚事当初是因四姐姐才没了下文,本意是想挑拨一下大哥和四姐之间的关系。
之前无需她特意做什么,大哥已对四姐姐的所作所为心生厌弃,可如今今非昔比,四姐姐天天不是在书房就是乖乖待在房中,加之武艺也开始莫名精湛,非但让她找不到把柄发挥,还越发得了父亲的重视和赞许!再这么下去,她和娘亲如何能有做主的一日。
各人心思百转千回,话题一转再转倒让人忘了致使今日结果的“罪魁祸首”就老神在在地坐在那儿。
好在沉闷的气氛没有维持太久,因为凌府的二公子回来了。
若说凌长思回来过年全家都知道,那凌武卓回来过年就是全家没一个人知道。
刘管事前脚赶来通报,全家后脚措手不及地赶着出去相迎,人还没走出正院就见一身形瘦小的男子已经往院中来。
男子穿了身靛蓝色对襟窄袖长袍,腰间束着青色卷云纹锦带,外披狐白裘。细细飘雪如梨花落,他手拿一柄水墨竹骨伞,不急不缓的踏雪而行,明明通身只在腰间缀了块玉佩,行走间却难遮一股傲雪凌霜的贵气和傲气。
行得近了,他停住步子,纸伞微斜,露出一张翡微想象之外的脸。
凌国双崇武,无论儿女从小都要求练武。女儿大一些若是没有兴趣可以不练,男子却要一直练下去,是以哪怕纨绔如凌宇乔身上也有少许腱子肉。
可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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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这位二公子,面色苍白眼下乌青,又瘦又小,活脱脱一个没长开的文弱贵公子模样。不过离得近了就会发现他眉目沉敛,眸中更是闪烁着某种洞察一切的老练,仿佛他一个眼神飘过来便能看出你的心思。若非如此,恐怕翡微都难信他会是掌管漓国皇城安危的护都统领。
他放下竹节伞,不冷不热地说了句:“父亲安好。”
凌国双迎上去,神情竟有几分小心翼翼。
“卓儿,你怎么回来了?!”
凌长思也问:“可是宫中出了什么事?”
凌武卓一脸淡然:“陛下特准我休沐几日归家过年。”顿了顿,又云淡风轻道:“若宫中有事,父亲和大哥哪会有功夫在这同我说话。”
凌国双和凌长思双双一噎。
护都统领虽主职都城安防,但因时常在宫中走动所以皇上特地赐给他一座离皇宫近的宅子,自此他便离开将军府住在外面。
能担此要职,多少有些皇帝亲信之嫌。也不知是真的公务繁忙还是刻意回避,凌家二公子已经许久未曾归家,更别说专门过年回来团聚。
翡微好歹在凌府呆了有一年,却几乎没听府里人提起过凌家二公子,就是爱八卦的绿珠也只说二公子素来是个主意大的,便是老爷也做不了二公子的主。
他把伞递给下人,动作优雅地拍了拍挂住袖侧的雪珠。
魏春华凌兰几人乍一见他立时面露怯色,翡微不知道,他们却是知道整个将军府若论谁的性子最不好相与,那铁定是凌棠和凌武卓俩兄妹。一个主打声疾厉色,一个主打言行诡秘。
魏春华强打精神,上去拉着凌武卓的手嘘寒问暖:“哎哟,你一个人一直住在外面,我常常日夜担心觉都睡不好。快让我瞧瞧,你看看你,都瘦了。”
凌武卓神情冷淡:“母亲倒是比从前圆润了不少。”
魏春华神色一垮,撇着嘴收回手。
凌兰见状,主动上前:“许久不见二哥,二哥还是老样子,一点都没变。”话说得很是亲近,但凌武卓从小就不爱搭理人,凌兰又出生的晚一些,拢共也没与他说过几次话。
凌武卓面无表情地打量她:“我上次回家不过四年前,这么短的时间,想变样子都难。”
凌兰:“……”
凌兰吃了瘪,讪笑着退回去。
魏春华在后面推了凌宇乔一把,他只得硬着头皮赔笑:“真没想到二哥能回来团聚,哈哈,我——”
凌武卓干脆一抬手,直接示意他可以闭嘴了。
所有人在他这儿没讨到半点好,一时没人敢再上去自讨没趣。他见其他人消停了这才转眸看向翡微,幽黑的瞳仁快速将她上下扫了一遍,忽问:“四妹没什么要说的?”
翡微被他问的一愣,随即点头答:“有。”然后像对凌长思那样,正正经经地行礼打招呼:“二哥好。”
凌武卓:“……”
凌武卓从刚才开始一直无甚表情的脸终于有了些许变化,他沉默地打量她须臾,挑眉道:“这么短的时间变化这么大,怕不是换了个人。”
翡微闻言头皮一麻,凌武卓却扔下一句能炸起平湖的石头后,傍若无人地径直往正厅去,边走边头也不回道:“我先进去了,你们喜欢在外面聊便慢慢聊。”
出来迎接却被莫名留在外面的众人:……
23. 过年了
除夕佳节,阖家团圆。
除了凌家长女留在宫中,凌家人已经许多年没有这么多人聚在一起过年。
刘管事早已通知厨房今夜的团圆饭有多重要,庖厨当即使出浑身解数。
烹、蒸、煎、炸、烩,招招不同;山珍海味、菜蔬鲜果,应有尽有。
厅内满堂华彩,长桌温酒,佳肴飘香。
灯笼点烛映红光,灯下桃符似春花。凌国双看着儿女成群,亲人围坐一圈共庆新年,只觉说不出的心情愉悦,一杯接一杯喝的兴头盎然。
魏春华在旁边笑着劝酒,时不时给他夹菜,一对儿女坐在她旁边。凌宇乔说了个不着调的玩笑话,凌兰面露嫌弃,嘴上忍不住取笑,凌宇乔借着酒劲孩子气地要与凌兰打闹。凌兰一边嫌弃他幼稚,一边又被他闹的也勾起了孩子心情。众人看他们兄妹二人拌嘴打闹,大笑起来。
屋外夜长雪厚,屋内灯暖酒香,远远看去倒是一副阖家美满的和煦画面。
翡微安静地坐着,小口小口吃饭,时不时抬头微笑附和。可只有她自己清楚,她的心绪早已飘到了遥远的地方。
她望着屋外飞扬的雪花,第一次,在这个世界里感到从未有过的深刻落寞。
春意未尽冬更长,唯白雪飞不尽。
眼下光景让她想起了玉山上漫长的雪夜,那时她常常与师兄和师姐一起生火围炉,他们嬉笑打闹,有时候闹着闹着师兄和师姐拌上嘴,两个人一言不合就双双拔剑在雪夜里斗起剑来。
每次师姐不敌,都会喊:“小师妹,快过来跟我一起揍的这泼猴满地找牙!”
师兄闻言也来拉她的胳膊,叫道:“你也是我的小师妹,可不能偏帮师姐啊!”
于是一场斗剑又变成争夺帮手的拉扯,翡微每每夹在中间又是好笑又是无奈。
玉山上天寒地冻,连风吹在脸上都如利刃削面般刺骨。可她那时候分明觉得无比温暖,哪怕手脚冰冷,心里头却始终是热乎的。
然而今夜正逢佳节,人人面挂笑容,屋子里温暖热闹,可她的心却是冷的。
这里的热闹不属于她,真正属于她的温暖都不在这里。
从前她虽是孤儿,却从未觉得孤单,因为她知道她有归所。玉山之上,有人盼她归;相隔千里,有人念她康。
这里的人对她也很好,可翡微知道,这些好是因为她是“凌棠”,而不是因为她是她。
“四妹,四妹?”凌长思叫了她好几声也不见她反应,不由担心:“怎么了?可是酒饮多了不舒服?”
翡微收回目光,摇摇头:“我没事,多谢大哥关心。”
凌长思扯了扯嘴角,“你这丫头,失忆以后怎么还客套起来了。以前这等日子就属你话最多,如今你这话比二弟还少,我都有些不习惯。”
众人一乐,魏春华也道:“可不是,四姑娘自打失忆以后一下就懂事了,老爷原还担心来着,这样看来倒有些因祸得福的意思。”
“听母亲的意思,四妹受伤倒是好事。”凌武卓不冷不热地说出一句。
魏春华脸色一僵,忙圆话:“卓儿说的什么话,我是感叹四丫头是个有福气的!再说了,如今这样不是挺好的吗?你说是不是,阿棠?”
翡微夹了口菜,淡淡应了声是。
凌兰看了眼翡微,“我瞧着四姐姐怎么有些心不在焉的样子。”
她眨着眼睛,一脸单纯道:“自从四姐姐失忆后与姐夫的关系越来越近,往日你们都形影不离,今日一日未见,莫不是……想四姐夫了?”
提起月褚宁,饭桌上的气氛瞬息冷了一半。
凌兰却好像看不懂气氛般,露出一个羞涩的笑容,低头小声:“真羡慕姐姐,也不知兰儿何时能遇到良人。”
“哼。”凌国双重重放下酒杯,一扫方才喜意,冷眉冷目地瞪眼:“月褚宁算哪门子的良人!”
凌长思闻言亦是眉眼微沉,他抬眸直视翡微,半质问半试探:“六妹说的可是真?你当真与那月国质子夫妇情笃?”
夫妇……情笃?
翡微脸颊微微抽搐,实在难以把她和月褚宁跟这四个字相连。
“我……”翡微觉得自己很有否认的必要,可转念一想若她当众表明对月褚宁无意,岂不又将他置于从前那种任人欺负的境遇。于是话到嘴边打了个弯:“我与他相处的……还不错。”
“胡闹!”
这次是凌长思和凌武卓同时发声,双重怒声吓的翡微旁边坐着的凌宇乔差点从座位上弹起来。
“我还当你是脑子摔好了,原来还如从前那般好赖不分。”凌武卓骂的颇为难听。
凌长思也皱眉:“四妹你糊涂啊!我原先只当你是一时色迷心窍,可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心里还是清楚的。漓国与月国积怨已久,他日必……你与他就算不能断个干净,也至少不能生了情才是!”
翡微默默听他俩对着自己一通输出,听罢重点却放在了“一时色迷心窍”几个字上面。
所以……原主之所以看上月褚宁……
真就是纯纯的见色起意啊?!
翡微有种过路人猝不及防被喂了口惊天大瓜的感觉。
难怪所有人一提起她和月褚宁的事就支支吾吾,再联合一开始月褚宁屡次用看登徒子一样的眼神看她,敢情里面还有一出“红颜色起,强娶美男”的戏码。
这么刺激的吗……
一瞬间,翡微对原主倒是产生了某种“佩服”的心情。
这般色胆迷天不输男子,就……还挺厉害的。
凌长思见她居然一脸事不关己的神情,仿佛他们现在说的不是她的事,不禁心底升起一丝怒意。看来四妹性格是变了,但这不听话和不为家族着想的本质却丝毫没变。
凌长思一扫先前对她的改观,语气添了份严厉:“四妹,你需明白,你与他之间看似只是儿女情长,但其中牵扯深广。从前你任性妄为酿下大错,如今仍不知悔改!若你再敢做出有损家族声望之事,我定——”
“老爷!宫里头来人了!!”
刘管事匆匆忙忙跑进来,打断了凌长思没说完的话。刘管事往凌国双身旁一站,弯腰耳语几句,凌国双神色顿时凝重起来,侧了侧身,对旁边的凌长思和凌武卓道:“是皇上身边的连公公来了。怕是宫中有旨意,快!所有人速速随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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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接旨!”
一开门,连公公果然从袖中取出圣旨。
凌国双带着凌家人恭恭敬敬跪在地上,只听略显尖锐的男声读道:“奉天承运皇帝,制曰:凌氏一族忠君保国,用兵有度,朕心甚慰。迎春佳节,共欢新岁,特赐御膳印花小碗鹿筋汤羊一份,九牙圆盘丝鹅青虾卷一份……钦此——”
“臣——恭谢圣意。”
叩头之后,凌国双起身与连公公寒暄,连公公笑眯眯地把圣旨递了过去,说了几句吉祥话领过红包便走了。
皇上亲赐御膳,实乃天大殊荣。
君心如是,凌国双不由动容,一双爬满皱纹的眼发了红。凌长思亦十分感动,“皇上能如此记挂凌家,乃凌家之幸。”
凌国双拍了拍凌长思的肩,叹道:“不枉我凌家男儿代代忠良啊……”
漓国皇帝的恩赐来的很是及时,正好打断了月褚宁一事。气氛重回热络,凌国双高高兴兴命人把那点少得可怜的御膳分给家里所有人品尝一口,翡微不想扫了他们的兴致,浅浅笑着点头附和,话却说的越发少了。
凌武卓斜眸扫了眼翡微,默默喝下一杯酒。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
翡微不善饮酒便有意控制着没有多饮,她静静抬头,桌子那头凌国双父子四人勾肩搭背,酒意上头也顾不上长幼有序,酒量好的还要拉着人再饮,酒量不好如凌宇乔已经红着脸开始说胡话。
凌兰和魏春华带着婢女们在门外放鞭炮,噼里啪啦的响声不断。
翡微一个人静静干坐着,见无人注意她,便提了衣摆悄声往外走。
屋外已是夜如黑幕,下了整整一日的雪总算停歇。凌国双命下人们自去用饭过年,还特别赏了酒菜,院子里除了几个跟了他许久的亲兵,再无其他人。
她正打算自己回去,突然有人从廊下探出个脑袋,险些惊的她差点对着那人脑门中间甩出一枚飞刀。
程欢扑了扑身上凝固的薄薄寒霜,上前给翡微行礼。
翡微看他鼻子冻的通红,问:“你怎么一个人在这儿?我方才见其他人都去吃饭了,你没去吗?”
程欢不好意思地摸摸鼻子,嘟嘟囔囔道:“在下随将军从鹿城来,这里也没什么认识的人……”生怕她误会,他又道:“不过刚才已经有人给在下送过酒菜了,四姑娘不必挂怀。”
她微微颔首,转身回院子。
走出去几步又走了回去。
翡微从袖中摸出几枚碎银,是今晨给下人们发红包剩下的。她摊开手掌,小小的银子躺在掌心,递了过去。
程欢一怔:“凌四姑娘,这是……”
翡微将碎银送进他手里,轻声道了句:“新年快乐。”
程欢呆呆看看手中碎银,又抬头看看她。
翡微露出一个温和的笑容,风吹起了她的头发,丝丝如墨线,无声划过她洁白无瑕的面容。她挽了挽脸上的碎发,不等他说什么,径直转身离去。
踩着雪的脚步声吱呀作响,随着脚步声渐渐走远,那一抹倩丽的背影也跟着消失在拐角。
程欢握着碎银愣在原地,望着她离去的方向久久不能回神。
24. 生辰快乐
翡微回到屋中。
绿珠和晚晴已经喝的不省人事。两人东倒西歪地躺在外间的矮榻上,绿珠的腿还挂在晚晴腰上,压的晚晴睡梦里都不得安宁,拧着眉睡得十分艰辛。
翡微好笑地欣赏了一会儿她们俩的睡姿,这才把绿珠的腿从晚晴身上搬下,取来被子给她们盖上。
她走进里屋看了一圈不见月褚宁的身影,纳闷这么晚了他又跑去哪里。
院子外面乌黑一片,连灯都没点。
翡微对待下人向来宽缓,如今绿珠和晚晴双双倒下,更无人管制院中下人。下人们见主子一时半会儿回不来,干脆躲去别处偷懒。
翡微并不在意下人们是否偷懒,反而这样没有人围着她转更放松。
她慢悠悠穿过廊亭,欣赏着静谧的夜色同时,寻找月褚宁的踪影。走着走着,走到了雪嫣园。
冬日的雪嫣园满园树木苍,花无色静夜长,唯闻斜枝野梅香。不过哪怕冬日无百花,雪嫣园依旧有它独有的风雅。
院中那棵巨大的梨花树下,站着月褚宁。
翡微一步步走近,渺渺忽忽间,仿佛又看见了一年前在梨花树下,那个浑身伤痕的少年。
梨花不在,少年依旧。
他靠着树干,在今日这样家人相聚的日子,仍然孑然一身。
“月褚宁。”翡微走了过去,抬头看了眼空荡荡的树枝,道:“我还以为你不喜欢来这里了。”
月褚宁手里捧了一碗面,见她过来不发一言地放下碗筷。
翡微背着手走过去,垂眸扫了一眼,“你过年只吃这个?”
月褚宁:“……”
翡微看着他沉默的样子,忽然想起凌长思说的“一时色迷心窍”。现在想来,倒可以理解他之前面对她时的厌恶,和对她靠近时那避如蛇蝎的表情。
也不知原主有没有对他做什么……咳……不可描述之事。
这样一想,纵使翡微不是原主,都有些难以面对月褚宁。
她心生尴尬,随口嘟囔了句“那你慢慢吃”就要走。
月褚宁却一把拉住她的袖角,他垂眸盯着自己的手,鬼使神差地道:“今日……是我生辰。”
翡微一怔,回头问出的话却是:“你们月国过生辰只吃面的吗?”
月褚宁反被她问的愣了愣,而后没忍住嗤地笑出了声,“你还真是什么都不记得了。长寿面,长寿面,自然是生辰的时候吃。”
翡微还是头一次见月褚宁笑,顿觉眼前的画面很不真实。他一双花瓣似的眼睛微微弯起,格外好看。薄唇勾起一个醉人的弧度,连一向阴郁的气质都因这突如其来的笑容而散去。这一刻,他倒是像极了话本里写的那风流倜傥,眉眼含春的美公子。
见她愣愣望着自己发呆,月褚宁立即收了笑意,也松了她的手腕。
翡微其实听过长寿面的说法,只是她以前在玉典门时从不过生辰,唯一一次庆祝还是小的时候师兄为了逗她开心给她做过一次“生日蛋糕”。
后来她来到这个世界,几个月前倒是原主的生辰之日,凌国双本要大张旗鼓为她庆祝,可翡微一来不喜热闹,二来……那是原主的生辰,修道之人最忌讳窃占别人的八字,所以她便以身体不适为由躲在房间没出来。
如今回想,当日凌国双好像确实特意命人给她端来一碗面。
她再次垂眸,视线落在他手里的那碗面上。
清汤寡水,面已经坨了。她想起那日受罚月褚宁拿来的食盒,想他手艺并不差,新年和自己的生辰居然就这样随意打发了。
该是家人团聚,喜事成双的日子,他却一个人躲在树下吃一碗已经快要冷透的素面。
她盯着那碗白水面,一瞬间,竟有些明白为什么原主选择了月褚宁。
大抵色心只是其一,更多的原因恐怕是因为欺辱其他人,原主或多或少要遭到谴责,只有月褚宁不一样,这里的所有人都觉得他应该死。因为他是月国人,不管他遭遇怎样非人的对待,落下怎样凄惨的死状,都是他应得的结果。
凌棠选择了他,无论他遭遇怎样的欺辱和虐待,她都无需付出任何代价。
说起来,月褚宁确实可怜。没有享受过身为月国皇室的优待,却要背负整个漓国对月国的仇恨。
对比之下,凌棠真的幸运许多。
有些人生来就需苦苦而行,而她生来便比许多人都拥有的更多。出身贵门,有父兄爱护庇佑,家人在旁,生辰可庆。活着的时候,她有好好珍惜吗?死的时候,又是否后悔过昔日种种?
月褚宁见她盯着自己,想的什么格外出神,便出声:“你不跟其他人一起守岁?”
翡微回了神,闻言只是淡淡摇摇头,他“哦”了声,复又拿起那碗还剩了一大半的面。
她看着他拿起筷子,蹙了蹙眉。大概是不忍见他在今天这样的日子里过的如此凄凉,她上前夺过碗,拉起他的袖子道:“跟我走。”
月褚宁睁大眼睛,出奇的没有抗议。
厨房里漆黑一片,火已灭了多时。翡微点上灯,在里面寻摸用得上的食材。
月褚宁跟在她后面不明所以地看她忙活,直到看她亲自动手生火才忍不住开口:“你会做吗?”语气里满是质疑。
她神秘兮兮冲他一笑:“你一会儿就知道了。”
月褚宁诧异地看她和面拉面,不一会儿根根粗细一致的面条被她卷成一个面饼。来不及问她何时学了这等手艺,那边她已经热火朝天地忙出了一头汗。
月褚宁下意识捻了袖子往她额头处够,待到几寸之距时又犹豫着收回手。
翡微正聚精会神的准备食材,丝毫没注意旁边月褚宁的小动作。
锅里热油,面饼被她投入滚烫的油里,再捞出时透着香气和微微酥黄的颜色。她又拿卤肉的卤汁另起一锅汤水,绿油油的菜被一劈为二,和香叶等香料一起丢入锅中。汁水沸腾,香味和热烟冒起腾腾白烟,蒸的他们二人浑身生汗。
方才炸过的面饼落入沸腾的锅中,不过一会儿便被她捞出。切好的肉片和葱丝点缀,一碗热气腾腾的面端到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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面前。
他们在院中石亭坐下,月褚宁夹起一筷子,面条莹黄,曲曲弯弯。他可从未见过这样的面条。
半好奇半迟疑地放入口中,面条柔软,却又足够劲道,每一根面条都吸满了汤汁的味道,勾的人瞬间食欲大涨。
“这是什么?怎么跟其他面不一样?”月褚宁边吃边问。
翡微坐在对面撑着腮,看他吃的香不由笑道:“这是泡面,是我师……”她顿了下,转口道:“我以前吃过,当时觉得特别好吃便学来了。”
确实是她辟谷前从师兄那里学来的。师兄会的东西又多又杂,在泡面之前,她还吃过他做的“蛋糕”、“炸薯条”、“披萨”等。不过厉害如师兄也有不会的东西,比如他时不时就要感慨没有“快乐肥宅水”的遗憾。
虽然她不太清楚“快乐肥宅水”是什么,但聪明如师兄都做不出来,想来应该是个配方极为复杂的东西。
一碗面很快被他吃的精光,连汤汁都不剩一滴。翡微瞧他好似八百年没吃过饭的样子,好笑地扯了扯嘴角。月褚宁吃人嘴短,见她笑有些不好意思,只得嘴硬道:“我,我是因为饿了,不是因为好吃。”
翡微忍了忍笑,点头“嗯”了声。
忽而一阵风起,漆黑的夜空落下点点白花,似星沙静悄悄坠入人间。
又下雪了……
翡微伸出手,接住一片雪花。她看着一丁点大的小小雪花融化在掌心,笑道:“你瞧,这雪看着冰冰冷冷的,可稍有一点点温暖,它就化了。”
月褚宁觉得她这话意有所指,横眉道:“你说谁化了?!”
翡微原是随口一说,他倒上赶着对号入座。她好笑地看他,拼命压着嘴角,怕真笑出来某人恼羞成怒就麻烦了,便哄道:“我说雪,雪。”
月褚宁张口还要驳几句,高空蓦然一声巨大的轰响炸开,两人同时抬头,云天之上朵朵烟花层层绽放,夜空瞬间骤亮。
漫天烟花乱,璀璨而夺目,只可惜色彩缤纷的美丽只停留了一瞬,随即如流星而过,转瞬即逝。
花火短暂,冬夜却长。烟花已散,然而纷纷飞飞的细雪却是不尽。落雪无声,整个天地流光短暂的绚烂了一下,再次归于平静。
翡微还在抬头望着,不知在留恋什么。
月褚宁偷偷侧目,望着她的侧颜忽而生出一丝恍惚。她雅静的样子不论看过几次都始终那么不真实,明明如虚幻梦象,但很奇妙的,只要看见她就在身旁,他心底就能感受到罕有的安宁。
身体里仿佛有股热意流淌,大抵是那碗面的余温还在,暖了他的身体,连带着也暖了他的心。
此时此刻,她不是凌棠,他也不是月褚宁。
他们只是两个,雪夜相伴的人。
月褚宁静静看了她许久,直到她终于觉得他的视线停留的有些太久,疑惑地转过头,却听他轻声道:“凌棠,新年快乐。”
她微微一愣,没想到还能从他嘴里听到这一句话,随即弯了眉眼。
“月褚宁,生辰快乐。”
25. 贵妃
新年之后,翡微依旧过得非常充实。
除了日夜修炼和教月褚宁写字,每日还要额外抽出些时间窝在房间里研究符咒。
从前她一心扑在剑法和灵术上,对符咒和阵法其实兴趣并不大。但如今的她灵力增长十分有限,奇经八脉不通,意味着无论她多么努力,都难以晋升修为。
如今她身上的那点灵力,只能靠每日不懈的练功才能多少留下一点点。
灵力有限便只好依靠媒介,符箓便是其中之一。
说起来玉典门所在的玉山就曾出过一位符修奇才。
师尊说几百年前一位女子以符创道,便是灵力不够者也可靠符咒在道门博得一席之地。也因为人人都有机会,一时修道声高。据说她靠着一只点睛笔书写万千符箓,平人间忧患,予天下太平。正是因为有她为先,才开创了后来道强清盛,妖魔式微的世间。
也要多亏了那名女子不吝金玉,竟将所创符咒全部公诸于世。
只是毕竟时间太过久远,许多符咒已然失传,便是玉典门也是因为有幸在玉山的某处无意间挖到一本她书写的《符咒大全-日常版》,才得以窥得其中些许奥妙。
翡微依稀记得,那本书里好像还带有她的亲笔署名。想来是当时玉山上住的某个人有心收藏,才特意买来收入木箱埋藏于地底。
如今她灵力修炼始终停滞不前,许多灵术和阵法都使不出来,或许只能靠符咒才能施展一二。
时过境迁,想不到曾经她避而不学的枯燥符学,如今却恨不得记起当初看过的每个字。
年后,凌长思和凌武卓在家呆了三日便先后脚离开各自归职。又过两月,凌兰及笄,魏春华忙前忙后为她的及笄礼操碎了心。一时大家各忙各的,日子忙碌又平静。
今日魏春华突然让人来请翡微一起用饭,倒是有些稀奇。
饭桌上魏氏拉着翡微的手,笑的脸上细纹都加深了几分,“四姑娘,我前些日子进宫见了贵妃娘娘,无意间说起你的事她甚是挂念,叫你得了空去她宫中坐一会儿。”
翡微笑着说好,自然地将手轻轻抽回。
魏氏神色僵了一瞬,立刻又换上笑,提醒道:“娘娘还说,姑爷自小在宫中长大对宫里最是熟悉,到时候便让他带你一起过去。”
凌兰和凌宇乔闻言停下筷子,凌宇乔道:“他也去?那我也要去!”
魏春华白他一眼,“你去凑什么热闹!乖乖在家读你的书!”
凌宇乔老大不愿意:“凭什么他都能出去,我不能!”
魏春华往他碗里夹菜,哄道:“等你考上功名,想怎么出去玩都随你!”
这次凌长思和凌武卓回来,魏春华见他们各个人前高位,心里难免要把自家儿子拉出来比一比。这一比越发心里不平衡,如今就连凌棠这个歹笋都消停了,就更没法给自己孩子找借口。
凭什么死了多年的婆娘生出来的孩子都像模像样!而她魏春华的孩子就不能弄出个名堂!
凌宇乔日日被关在屋里读书,人都快要闷死了,一听魏春华说考上功名才能出去更没了精神,哀怨道:“那我要是考不上,岂不是永远都没法出去玩了?!那娘还不如现在就杀了我,给我个痛快得了!”
眼看他当着翡微的面就要闹,魏春华又气又无奈,只得凑过去压低了声音道:“你若好好学,一旦考上功名,我就同意让你那什么怡兰园,还是彩兰阁的姑娘进门做妾。”
凌宇乔听罢顿时双目一亮,“当真?”
魏春华无法,点点头。这边安抚好了凌宇乔,那边凌兰抬眸看魏春华,试探道:“娘,我也许久未见娘娘了,不知这次是否能与四姐姐他们一起进宫?”
魏春华哪里不明白女儿的意思,兰儿素有远见,凌荷入宫早,她与凌荷并未见过几面,这次若能借由与四姑娘同去宫中拜见,也好给娘娘留下印象。
虽然兰儿吃穿用度皆与嫡女无异,可终归放在外面的名声颇有些嫡不嫡庶不庶的。若想高嫁,必得有贵妃娘娘从中周旋才能成事。
可……贵妃只说让凌棠和月褚宁二人前去,贸然让兰儿跟去万一惹了贵妃不悦,岂不事与愿违。
如此想,魏春华道:“那个……兰儿……娘娘恐怕是有体己话想与四姑娘说,你去了恐怕不便。”
凌兰微微一笑,倒也不失望,柔着声音对翡微道:“既如此,那就劳烦四姐姐代我向贵妃娘娘问好。我这里还有些礼物想孝敬娘娘,可否麻烦四姐姐帮我带过去送给娘娘。”
翡微觉得她这个要求在常理之中,她身为姐姐不该拒绝便答应下来。
凌兰见她答应,笑眯眯地夹起一块肉放到她碗中。
凌棠的大姐名为凌荷,十六岁入宫封为修容,如今已是四妃之首。
她与凌长思、凌武卓,和凌棠都是大夫人淮氏所生。淮氏虽出身一般,但温婉知礼,与凌国双夫妻情深。两人成亲以后一直到淮氏怀上凌棠,凌国双才纳了如今的魏氏,后面又纳了三夫人李氏。不过李氏入府不过一年,就因私卖家当被魏氏发卖了。
说到底,凌荷虽为贵妃,但到底是凌棠一母同胞的亲姐姐,总归不会对她不利。
只是翡微向来对皇家印象不佳。想她还在原来世界的玉典门中时,当时俗世的皇帝不知从何处得知了玉典门的门号,竟乔装打扮亲自上山求见师尊。那皇帝有意请师尊出山为皇家办事,师尊不肯,他当下笑着说无妨,事后却派了重兵攻上山抓他们。
师尊本不想与皇家硬碰硬,谁知那群士兵一路上山肆意屠杀山中生灵,烧毁树木灵草。
师兄说,这是皇帝在暗示他们,如若不从,下场如是。
师尊气愤不已,干脆为整座玉山布下阵法,让所有擅闯者如堕五里雾中,有去无回。也正因为那段时间师尊日日以灵力支撑庞大的阵法,才有了后面灵力枯竭,内虚中亏之势,此后不得不常常闭关静修以滋养灵元根本。
现在的世界既没有玉典门,也没有师尊能护她。以她如今“凌棠”的身份,再不愿也得去。
三日后,翡微和月褚宁一起进宫。
这还是他们第一次一起出门,两人坐在马车里大眼瞪小眼,一时无话。
毕竟是进宫拜见贵妃,两个人出门前都正式打扮了一番,魏春华甚至拿来了凌宇乔的衣服给月褚宁装点。月褚宁见过凌棠盛装打扮的模样倒没什么反应,翡微却有些惊艳。
中衣浅灰衬出里衣雪白的领子,青黑流云纹的外袍广袖绣金边,乌亮的长发高高束起,再没有一丝碎发挡住他精致的五官。
翡微看着看着,不免有些看呆了。
兴阳多贵户,单一身衣服就有说不完的门道。凌宇乔多年纨绔,想来对自己的衣服极讲究,只不过穿在他身上显露不出来,但被月褚宁一穿,一针一线便似活了起来,从绣工到布料处处透着说不出的高雅华贵。
以前月褚宁太瘦,时常给人一种人撑不起来衣服的感觉。这一年的时间里跟着她好好吃饭,补回了不少肉,就连个头也窜了许多。
以前两人身形差不多,身高也差不多,如今二人站在一起月褚宁已经比她高出半个头。
如此一个身姿挺拔的美男子,外加上层层叠叠的刻意打扮,可不就是活脱脱一个芝兰玉树、郎朗如月的贵公子。
尤其深衣配银冠,平添了几分他身上少见的成熟稳练之感。
只是他身上一样配饰都没有,看上去总觉得少了什么东西。
说来这也要怪翡微,她自己不爱佩戴饰品,所以当时让绿珠去买月褚宁的新衣时便没提配饰的事,谁承想她没提也没人想着这茬。
月褚宁见她大剌剌的上上下下打量他,蹙眉问:“你老盯着我干嘛?”
翡微答非所问:“你就没有一件从小带着的玉佩,或者香囊之类的吗?”
“没有。”月褚宁神色寡淡,“就算有,小时候在宫里也被抢光了。”
翡微心想也是,那时候他那么小,身边不过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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乳娘跟着。来的时候哪怕月国给他备了金银珠宝,恐怕宫里的人要拿走他也拦不住。
她低头看了看自己,解下腰间用于压住裙摆的玉佩,递了过去。
月褚宁看了一眼,没接。
翡微以为他不愿用她用过的东西,委婉道:“今日你先凑合着戴一下,等明日我再叫人给你买个新的。”
他抬眸对上她的视线,翡微说不出他看过来那意味深长的眼神是个什么意思,反正不像感谢。
正要收回手,月褚宁却伸手接过了玉佩,只是并不着急戴上,而是把玉佩握在手中垂眸细细打量。
上好的青色和田玉,手感温润,色泽淡雅。和田玉本就难得,更何况是这样雕工上乘的青玉,月褚宁微勾嘴角,心想她倒是真舍得。
将军府离宫门有些距离,他们清晨出发,巳时才到南承门。
去时已是风雪起,等他们到时外面早已白雪厚积。
宫门前一个白面秀气的年轻内侍早已拿着伞等在那里,见他们出来立刻上前半弓着身子问候:“奴才见过凌四姑娘,见过月殿下。”
说完他左腿向前微迈,就要跪安,翡微不习惯别人跪自己,下意识伸手去扶:“公公不必多礼。”
那年轻太监好生怔了怔,停在半蹲半起之间颇为尴尬。
月褚宁斜目看她,低声提醒道:“宫中规矩不可乱,否则要受重罚。”
翡微闻言忙收回了手,那年轻小太监笑了笑,恭恭敬敬给他们跪了安。
“贵妃娘娘一直念着您,这不一听您今日要来,一早就让奴才在门口等着迎您。”年轻太监说完走到翡微身边,殷勤地打起伞给她遮风雪,却看也不看月褚宁一眼。
翡微张了张嘴,到底没有说什么。
穿过一道道门和宫道,他领着他们走上一条曲折绵长的回廊,又往前走了许久才见凉亭覆雪,冬池含冰。翡微探头去看,隐约能见冰下游鱼而过,颇有别样生趣。
凌贵妃的寝宫在东边,名为盈霜殿。
宫殿宏伟巍峨,飞檐翘角,白雪覆盖了它本该繁华的颜色,只高耸屹立的红墙依旧鲜明。
领路的太监进去通报,得了娘娘允许才出来领他们入殿。也不知是不是殿外太冷,他们乍一步入殿内,只觉里面暖如盛夏,赫然与外面冰火两重天。
翡微抬手扯了扯领口,突如其来的热气包裹着浓重的熏香扑面而来,熏蒸的她头脑昏胀。
她一抬眸,瞧见美人榻上斜坐着一位美人。
美人衣衫薄如轻纱,肌肤更胜白玉,红唇却似一片烈火铺展在光洁的皮肤上,说不出的张扬明艳。
翡微心想,这可真是个难得一见的大美人。
可看多几眼,又觉得单一个“美”字又不足以概括凌荷的外貌。
她比凌棠大了十岁多,但眼中依旧带了点类似少女般的灵动,举手投足间又充满成熟女人独有的妩媚。就像师姐爱用的那把腰间软剑,不用时精致柔软,用作武器时又致命危险。
月褚宁见她愣着不动,上前一步率先跪礼:“见过贵妃娘娘,恭请贵妃娘娘安。”
翡微意识到自己这样不符合“凌棠”的身份,便学着他的样子也跪下给凌荷行礼。
上方传来一声悦耳的轻笑,魅人的磁性声音道:“这般规矩模样都不像你了,快抬起头让本宫好生瞧瞧。”
翡微依言抬头,榻上的尊贵美人慵懒斜坐,一双飞挑的凤目盯着她打量起来。末了微扯红唇,露出一个笑来,刹那贝齿映朱唇,仿若一朵牡丹在雪中绽放,娇丽无边。
翡微甚少见过如此人间绝色,不由看呆了几分。
凌荷缓缓伸出一只手,招呼道:“愣着作甚,还不到本宫身边来。”
翡微瞧着那伸向她的手,柔若无骨,纤细白嫩,隐约还带了股香气。她下意识起身握住凌荷的手,只觉得手感特别好,又软又滑溜,像摸了条软乎乎的鱼。
别说,帝王的快乐她好像有点明白了。
26. 脚印
凌荷拉过翡微的手示意她在自己身边坐下。
待翡微离得近了,凌荷弯着眉眼细细瞧她,亲切道:“我都听父亲说了,你在狩园遇到意外之后便失忆了。如何?如今见了本宫可想起些什么?”她说着,目中露出几分期待。
翡微说不准该怎么回答,便干脆半垂下眼眸盯着她的美手看,面上只做摇头的动作。
她这般模样落在凌荷眼里倒比多说什么更像回事,凌荷本以为凌棠又想出什么折腾人的新法子才故意装作失忆,如今看来多半不假。
能让人伤到失忆的份儿上,肯定吃了不少苦头。
凌荷叹息一声,又握紧了几分翡微的手,安慰道:“无妨,人没事就好。日后能记起来最好,若是记不起来也不打紧,横竖你永远是凌家的女儿,也永远是本宫的小妹。只要有本宫和父亲在,断不会让你吃半点亏。”话落,她有意无意地扫了眼月褚宁。
翡微对凌荷的话多少有些出乎意料。
来前她也像绿珠和晚晴打听过有关凌荷的事情,但她们进府没那么早,并不清楚凌荷的为人,只说原主以前并不常入宫看望贵妃,而且每次去都让人等在外面,是以她们也不清楚每次凌棠和凌荷都说些什么。
根据凌家其他人的态度,翡微还以为凌荷作为长姐,对待原主会更接近凌长思那种管教大于友爱的状态。
没想到凌荷对原主似乎……颇为疼惜。
看来凌家人里头最疼原主的人除了凌国双,还有一个凌荷。
她这般爱护之情,倒让翡微隐约间想起了师姐。他们几个人中,就属师姐最像师尊,不爱笑也不爱说话,师兄还偷偷给她起了个“冰山脸”的外号。
师姐虽性子冷淡,可一向对她爱护有加。那时她刚随师尊上山,不过一个浑身脏兮兮,头发都打结的乞儿。是师姐不嫌她脏,亲手给她梳头洗澡。
有时她灵术练的不好受师尊责罚,也是师姐过来指点她。
大概是从凌荷身上感受到这一丝熟悉的故情,她原本略微紧绷的神经渐渐松懈,神情也跟着自然了许多。
凌荷一直在宫中,对外面发生了什么很有些好奇,话口一开便有问不完的话。凌荷问过之前闹得沸沸扬扬的狐妖一事,又一一问起家中父母兄弟姐妹。提起姐妹,翡微想起昨日凌兰的嘱托,从袖中拿出一个雕刻精巧的小木盒。
“这是六妹妹特意给娘娘准备的。六妹妹还说她时时挂念娘娘的身体,等娘娘哪日得了空她想亲自前来看望。”
凌荷让旁边的宫女绣冬接过木盒,淡笑着扫了一眼,不甚在意道:“她倒是有心了。”
言毕又想起什么,戏谑道:“从前你六妹妹可从不敢把东西交给你,只要是好东西一准先进了你的口袋,哪里还轮得到本宫。如今你失忆了,她倒敢把东西交给你。”
一入皇家海底针,翡微也摸不透凌荷的话是玩笑还是敲打,只能沉默微笑着以不变应万变。
凌兰备了礼物,翡微和月褚宁总不能空手而来,眼看时机正好,月褚宁也拿出准备的东西奉了上去,“我们进宫前也准备了一点心意,还望娘娘笑纳。”
他进殿以后一直被凌荷晾在一边,如今开了口才终于得她正眼。
凌荷懒懒看向月褚宁,没让宫女去接他手中的东西,而是让他尴尬地站在原地。翡微看着,蹙了蹙眉,正想替月褚宁解围就听凌荷道:“许久不见,殿下在将军府过的可好?”
月褚宁皮笑肉不笑:“谢娘娘挂念,在下幸得棠儿垂爱,过得极好。”他没叫她夫人,反而直接叫了棠儿,奇妙的凸显了两人关系亲昵。
凌荷闻言细眉微挑,睨了眼旁边面色如常的翡微,道:“如此……倒是我多虑了。”
“既是你们的心意,那本宫就收下了。”有了凌荷的首肯,绣冬这才上前去接月褚宁手里的东西。
凌荷随意指了指一边座椅,“月殿下也坐罢。”
月褚宁道了句“谢娘娘”,这才解了披风坐下。
殿里头热的让人冒汗,翡微穿着质地厚实的冬装,即便脱去披风也热的够呛,凌荷还在与她聊家常完全没有要切入正题的打算。她转眸看了眼月褚宁,他亦是蒸的面色红润,额头也已经开始冒汗珠。
这样下去不是个事儿,她干脆寻了个空隙直截了当问:“娘娘让我们一起进宫可是有什么吩咐?”
凌荷抿着唇,闻言笑得越发柔媚,“你不说本宫差点忘了,特意嘱咐你们同来确实是有一事。”
她从美人榻上慢慢起身,拉着翡微的手走过去示意她与月褚宁并排而坐。这时绣冬端上来一个紫檀锦盒,凌荷把锦盒放在他们面前,“打开看看。”
翡微狐疑的与月褚宁对视一眼,上手打开盒子。紫檀木做的盒子很有些分量,盒子里面放了块红绸锦布的内枕,两颗小小的药丸分别躺在两端凹处,一颗红艳,一颗莹白。
“这是……?”
凌荷笑着开口:“此药名为‘两不疑’。”
听到这个名字,月褚宁的身子倏然僵住,他绷直了脊背,不可置信中又带了点敌意地望向凌荷。
凌荷瞥过他的表情,依旧笑的灿如春花,像是完全没看到他不甚恭敬的神情,雀跃道:“看来月殿下认得这个。也是,你们月国皇室最为善毒,理应认得这天下无解的奇毒。”
翡微目露惊色,“这是……毒药?”
凌荷不答,伸出白皙的手指,懒懒地指着红色的药丸:“这颗是‘彼岸红莲’。”
听到“彼岸红莲”四个字翡微一顿。
前生她在《药典籍》中看到过这个,传说彼岸红莲是彼岸河边上生长的一朵红莲,颜色赤红,碰之皮肤皲裂灼烧,服用者最后全身腐烂而亡。不过也有说法是彼岸红莲能让相爱的两人骨血相融,死生不离。
总之,这种东西一听就是个很坑人的玩意。
凌荷的手指慢慢左移,又指向另一颗莹白的药丸:“这颗是‘浮生若梦’。这两颗药需由两个人分别服下,从此以后这两个人命运相连,哪怕其中一方死了这药也无可解。”
翡微越听越心惊。
果然是很坑的东西!
凌荷仿佛看不到他们两个惊错的神情,自顾自地道:“服下‘彼岸红莲’的人不得与其他人有肌肤之亲,否则要受烈焰缠身之苦,而且每个月末的晚上会感到心火燃灼,要与服下‘浮生若梦’的人欢好才能疏解。”
“相比之下,‘浮生若梦’要好受很多,服下之人只有对彼岸红莲的服用者动情之后才会在每个月末的夜晚欲动,且用情越深,越是情欲难耐。”
“最妙的是,这两颗药互相为引,遥相呼应,且只认彼此。哪怕这世上真有人还另有‘两不疑’,也对已经服用过的人没有影响。所以……”凌荷笑颜如花,声音都带了些许轻悦:“有情人吃下这药一生一世都离不开彼此,再也不用担心对方会背叛,故而称作‘两不疑’。”
大概怕他俩当场掀桌子,凌荷又补充:“当然,这药也有个对两人都有益的好处。月末之期两人一旦交欢,两种毒便会息息相感运气通经,不仅能够打通通体经脉滋元壮体,还有养颜驻容的奇效。”
她终于说完了,笑眯眯地等着他们反应。
翡微在听到“打通通体经脉”的瞬间竟然有点心动,诚然她好好修炼终有一日也能靠自己打通,但如果有捷径可行……
她很快打消念头,但凡是捷径往往背后都要付出巨大的代价。
不过听凌荷的意思,显然这毒药是给她和月褚宁准备的,只是这毒也算得上世间难得的奇毒,这么珍贵为什么非要用在他们俩身上?
翡微闹不明白凌荷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总之推拒了准没错,便道:“既然……这毒药这么厉害,要不然娘娘还是自己留着用吧。”
凌荷脸上顿时没了笑意,眉梢染上些许怒意,沉声斥责:“胡说什么,本宫贵为贵妃,皇上更是天子之躯,如何能用此等邪奇之物!”
翡微很是无辜,这……我也没让你用在皇帝身上啊……
见她苦瓜似的耷拉一张小脸,凌荷缓了语气:“小妹从前最听本宫的话,如今竟也学会忤逆本宫了?”接着又拉起她的手,转而低声劝道:“本宫还不是为了你好才出此下策,你怎么就不明白本宫的苦心!”
翡微眨巴眨巴眼,这种苦心能明白才奇怪吧?
凌荷给她递了个眼色,又往月褚宁的方向瞥了一眼。翡微愣了片刻,总算明白过来。敢情凌荷也知道原主对月褚宁是“一时色迷心窍”,如此煞费苦心难道就为了方便她对月褚宁行不轨之事??
她心中叫苦不迭,只叹自己背了好大一口锅。
“娘娘……我如今真的不太需要这个……”
见她一脸抗拒,凌荷凤目中露出不耐。她凝目看了翡微一会儿,忽然轻轻拍了拍手,两个太监立马会意,上去一边一个架住月褚宁。
“娘娘这是何意?”
凌荷淡淡转身回了美人榻坐下,脸上笑意尽扫,她目色微凉地看着翡微,道:“小妹,你毕竟经事太少,很多事情都看不明白。你只需知道本宫不会害你,日后自有你明白的时候。”说完眸中闪过一丝厉色,低喝道:“伺候月殿下服药。”
两边按住他的太监得令,同时应了声,一个抬手掰住他的下巴,一个伸手去拿彼岸红莲,配合的十分默契。
翡微未曾想凌荷行事作风如此强硬,眼见月褚宁挣扎不断,脸上神情更是带了誓死不从的意味。
她快速盘算了下硬碰硬的后果——全身而退是不可能了,以她功力收拾一个凌宇乔或许绰绰有余,但对付宫里头的贵人无异于痴人说梦。搞不好彻底惹恼了凌荷,往后还有更多折腾人的招等着他们。
俗世做人就是累,人上有人,活在上面的人做事全凭心意,活在下头的人却如那老王八肚皮朝天,铆足了劲也翻不过身。
她如今也看出来了,凌棠的性子若说随了谁,那铁定是随了这位阴晴不定,行事癫狂的长姐。
眼见留给她抉择的时间不多了,她只好道:“等等!”
翡微拦下太监够向彼岸红莲的手,看向凌荷:“不如让我先吃。”
凌荷闻言神情柔和了些,好整以暇地扶了扶发髻上的金步摇,懒洋洋道:“那就小妹先挑吧。”
翡微瞅了眼月褚宁,他沉黑的眸中闪烁着许久不见的恨意,也不知是对凌荷,还是对她。
也是,一旦服下两不疑,他们两个从此就要牵绊一生,并且还是以强迫的方式不得不纠缠下去。别说他了,她也不愿意啊!
但凌荷明显心有决断,今日如果不如了她的意,怕是不会轻易让他们两个离开。
翡微心中直呼大意了,早知有这么一出等着自己,就应该称病不进宫才是。
此时说什么已晚,翡微认命地朝盒中伸手,在即将碰到“浮生若梦”前稍作停顿,旋即转而迅速拿起那颗“彼岸红莲”。在月褚宁和凌荷惊异的目光下,没有任何迟疑,一口吞下艳红的药丸。
“小妹!”这番举动实在意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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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外,凌荷几乎从榻上弹起,惊叫一声之后,见她已然吞下药丸登时神色大变。
凌荷美丽的脸蛋上神情变了又变,一开始是惊愕,随即似有千言万语堵在嘴边,恼怒之下又带了些愁绪。
可她到底什么都没说,毕竟彼岸红莲已经入了凌棠的肚里,说再多也无回旋的余地。
凌荷咬了咬牙,转而面色不善地盯向月褚宁,目中满是谴责。
月褚宁此时无暇顾及凌荷的愤怒,因为他诧愕极了。
之前凌棠种种善意和行动虽也让他愕然,却远远比不上今日震骇。
彼岸红莲明显比浮生若梦的折磨和束缚更甚,且于二人之间,更是彻底被动的一方。
说起来,只要吃下浮生若梦的人能控制不动情,便起不了任何作用。然而彼岸红莲却不然,无论如何它都需要浮生若梦作为“解药”,否则每月必受折磨苦楚。
彼岸红莲一看就是为他准备,凌棠不会看不出。
那她又为何……
凌荷攥着手,恨恨看了眼月褚宁,挥手一扫,示意按住他的太监松手。她缓缓坐回去,冷笑开口:“彼岸红莲已被小妹服下,月殿下还有什么好犹豫。”
月褚宁:“……”
凌荷的话充满讽刺,他垂下眼眸,遮住心下惊涛骇浪,默默拿起盒中仅剩的白色药丸,仰头吞下。
事已至此,所有人只能接受这个结果。
凌荷似是极不满这等走向,颇有些失魂落魄,缓了好一会儿她才眼神复杂道:“没想到你失忆以后性子变了这许多,竟这般……”她无需说下去,语气中毫不遮掩的埋怨之意已足够明了。
似是多看她一眼都烦躁,凌荷蹙眉挥了挥手,只道:“本宫有些乏了,你们先回罢。”
来时亲切热情,走时却是个随便打发了的待遇。
翡微和月褚宁行过礼,跟着当初领路的太监原路返回。
风已停,雪却仍在下着。从殿内出来的一霎,冷气袭身,仿佛从热浪滚入寒池,冻得翡微狠狠哆嗦了一下。月褚宁也好不到哪儿去,但看她似有些冷,便解了披风递到她面前,“喏,把我的也披上,省得回去病了,外父又要罚我。”
他这话说出来自己都不信,自从有她几次相护,他早已不用无故受罚。
翡微摆摆手,“我没事,你穿着吧。”
月褚宁伸出的手有些尴尬地顿在半空中,自己穿回去又觉得丢脸,一时站着没动。
雪花轻飘飘地落下,像白色的花瓣散在身上。
他看向她头上的落雪,一抿唇,把披风不管不顾往她身上胡乱一扔,又从领路太监手里拿过伞,伞面微斜,全部挡在她头顶上方,他不看她,不客气道:“让你穿你就穿。”
翡微知道一个人的好意最好不要拒绝两次的道理,更何况这人还是极容易闹别扭的月褚宁。
于是她将披风披好,低声道了谢。
领路太监的目光在两人之间一转,识相的稍稍走快几步,留下他们二人远远落在后面。
雪势渐弱,走了一半雪已缓缓停歇。
月褚宁收了伞,不做声的与她并肩而行,不知静默了多久,他才低哑着嗓子问:“你为何要吃下彼岸红莲?”
翡微想了想,打趣道:“你这么瘦弱我怕你受不住。”
月褚宁冷哼一声,“那我还要谢谢你了。”
没理会他的阴阳怪气,翡微看着脚下松软的新雪,忍不住在上面多踩几脚,“你放心好了,只要你不对我动情,今生便不会受浮生若梦的影响。”
月褚宁泼冷水:“你还是多担心担心自己吧,不管你动不动情都有的罪受,彼岸红莲之苦可比你想象的要难受得多。”
翡微鼻尖冻得微红,低头专心踩踏着地上覆盖的积雪,发出“咯吱咯吱”的舒畅声音。
她竟似全不在意他的话,声音清亮:“我不怕苦,俗话说苦尽甘来,等苦尽了就能迎到甘来。”
月褚宁静了一瞬,不冷不热道:“要是永远迎不到呢?”
翡微依旧淡然:“迎不到便迎不到吧,天下事哪里能样样都有结果。人生大小事,过眼一梦中,不如当下不留悔,静观世沧桑。”
“……”
这话倒像是她会说的话。
他停下脚步,默默望向她缓缓向前的身影。
前面纤细的身影专心迈着步子,很快在雪地留下一排脚印。
月褚宁顺着她的脚印往前走,出神地想她还挺像这些脚印,任风雪覆盖,哪怕有一日悄无声息的消失也不会怪天地无情,仿佛她要的,只是安静地旁观一场风雪。
眼看快到南承门,领路太监远远站在门口等他们。
翡微走着走着才发现一直没听见月褚宁的声响,逐回头寻他。
他就在她身后七步远,也不知想的什么一脸认真,垂着头,走得比平时慢上数倍。
翡微看了他一会儿,这才看明白他在做什么。
雪在宫道上绵延,一路虽有宫人清道,但下了一日的雪还是在地面留下一层薄雪。两排新印出来的脚印清晰可见的铺展在她身后,一排是领路太监的,一排是她的。
月褚宁缓缓迈着步子,小心翼翼的,每一步都踩在她留下的脚印上。
白雪覆宫墙,暮色苍茫锁乾冷。银墙巍巍,朱门深幽,少年略带幼稚的行为,掩去了空中的压抑之景。大概是他这副纯真模样太过难得一见,没来由的令她心中一软。
她看着没有脚印的少年,静静笑了。
27. 眼泪
他们走后,凌荷靠在背枕上,扶着额头愁眉不展。
绣冬泡了静心安神的茶端上去,凌荷接过茶,喝得很是心不在焉。
绣冬偷眼观她脸色:“娘娘可是忧心四姑娘?”
凌荷不置可否,想起翡微选两不疑时的果决,越想越气闷,不禁把茶盏重重往旁边茶案一搁,抱怨道:“枉本宫煞费苦心为她铺路,她倒好,合着外人反过来打了本宫一个措手不及!莫不是当真伤坏了脑子!”
绣冬闻言却不敢接话,主子对凌四姑娘今日所为颇有微词,但到底她们才是一家人,识相的下人往往要懂得什么时候管好自己的嘴,别到时候亲人没有隔夜仇,多嘴的里外不是人。
“她到底是怎么想的?!怎么就选了彼岸红莲?”
凌荷越琢磨越觉得不对劲,小妹的性子她最是了解,有时莽撞任性不假,但到底不是个傻的,今日怎么就突然犯了糊涂?
绣冬出言安抚:“兴许四姑娘有别的打算,我瞧着月殿下这次来,眼睛时不时就往四姑娘身上转,或许……四姑娘是故意做给月殿下看的也说不准?”
她略停顿,接着道:“而且……四姑娘既然能毫不犹豫地服下彼岸红莲,想来心里头是信赖娘娘才会如此,否则以四姑娘素来怕疼的性子,多半不会那么容易同意。”
凌荷挑眉,一声嗤笑,“本宫怎么觉得她并非信赖本宫,而是为了护那质子。”
话虽如此,她转念回想,好像月褚宁对小妹的态度确实有所不同。之前他虽不会明着表现什么,但眼神难免有藏不住的时候,偶尔仔细观察,也能察觉其中厌恶之情。
如今……倒是看不出厌恶……
许是她看错了,月褚宁那样的人,从小长在丑恶和腌臜的淤泥里,已然看透人间冷暖,早就冷硬了心肠不会相信任何人,也只有最实在的利益才能打动他。
“若她真有本事拿捏住他,本宫倒要高看她几眼了。”
不过嘛……凡事无绝对,如果真有那万分之一的可能倒于她有利。
念头刚起,凌荷便暗自摇了摇头。
月褚宁进了将军府以后,过的是什么日子,她多多少少也清楚。从前她也暗示过凌棠凡事不要做得太过,留得三分情面在,日后不怕变故生,奈何那丫头是半句都没听进耳里。
表面上月褚宁不过是个可以任人欺负的软柿子,可她却清楚他那张逆来顺受的脸下隐藏的真面目。
昔日种种虐待,怕是月褚宁心里早已恨透了小妹,又怎么可能对她生出一丝一毫的情意。正是因为有所担忧,她才费了许多心思弄来两不疑,为的就是束缚月褚宁,同时也给凌棠留一条后路。
可惜人算不如天算,算来算去也没算到凌棠摔坏了脑子,选了浮生若梦!
凌荷想起来又是一阵糟心,女人气闷久了于养颜不宜,她有意找个别的东西分散一下注意力,便想起凌兰托小妹送来的礼物。
“绣冬,你将凌兰送来的东西拿过来。”
绣冬应了个是,捧着木盒小心翼翼地奉给她。
一个小小的木盒,表面看上去有些不足为道的精致,仅此而已。莫说她如今是贵妃,便是从前在将军府也见过不少好东西,这盒子乍看上去实在没什么特别之处。
她漫不经心地打开,里面竟还有一个小盒子。小盒子明显比外面的木盒精致更多,再打开,里面躺着一颗不小的紫青色玛瑙石。天然的玛瑙石色泽光亮,条带分明,单就这尺寸和紫绿成色算得上极品。
凌荷微乐,“魏氏这是下了血本。”
她随手搁下木盒,看着里面的玛瑙石讽道:“也不一定是魏氏的主意,她那个脑子可没这么细致。想来应该是凌兰的主意,一边想要讨好本宫,一边又要防着小妹看出端倪从中作梗,这才故意套了个不起眼的盒子在外头。”
同是家中妹妹,一个唤小妹,一个唤凌兰,亲疏远近一目了然。
绣冬也扫了眼盒中琼玉,“瞧六姑娘的意思,似乎是有求于娘娘。”
“哼,”凌荷冷笑:“她是喜鹊站柳梢儿,一心想要攀高枝。也不想想她区区一个妾室之女,凭什么做高门正妻。果然是有其母必有其女,母亲是个贪得无厌的,她也养成这么个卑劣性子。”
毕竟不是同一个娘生,尤其魏氏还是趁谢氏身体不佳,怀胎之时趁虚而入。凌荷是家中老大,最清楚当年母亲心中苦楚,自然对魏氏母女心有成见。
不过谁让她们都姓凌,正所谓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凌兰若当真给人做妾,丢的也是她的脸。
“罢了,她既如此有心,帮她一把也不是不可以,权看她能回报本宫多少……”她说完红唇微咧,脸上分明有笑意,美眸却闪烁着冷然的光。
绣冬立在一旁静静端详主子的表情。若说最了解主子的,那必然是她们这些伺候的下人。哪怕她在凌荷面前是个得脸的,但说到底,终究也就是个脖子拴绳的奴婢,绳子一头牢牢在主子手里握着,高兴了就松点,一个不高兴了随时都能轻易要了她的命。
都说伴君如伴虎,其实这话放在任何主仆关系上都可用。
绣冬在心中悄悄叹了口气,以她这么多年在凌荷身边察言观色的经验来看,她方才神情语气,多半是不打算真帮凌六姑娘了……
泠泠冬夜寒,悄悄灯烛燃。
如果再给翡微一次机会,她一定会毫不犹豫的选择“浮生若梦”而不是“彼岸红莲”。
这个“两不疑”分明专坑吃下“彼岸红莲”的人!
从宫中回来的第六日晚上,正是月末之夜,当天夜里她就非常悲催地毒发了。
月褚宁说彼岸红莲的苦比她想象的要难受得多,这话真是一丁点水分都没有。
不过刚刚入夜,翡微便觉一团火从心底快速燃烧起来,一路烧至四肢和头顶,越烧越旺,很快烧得她头晕脑痛,甚至连呼吸都是疼的。
与之相伴的还有皮肤如同烈火下灼伤的生痛感,疼得她躺在床上动都不能动。
到底是她高估了自己,原本还想着自己好歹是修道之人,加上有静气冰心决的助力,总归能压下些许彼岸红莲的毒性。谁承想,这毒居然这般厉害!莫说压制了,但凡换个身体不好的能不能挺得过去都难说!
屋内的所有窗户尽数打开,哪怕窗外寒风肆无忌惮地吹进屋内,也缓不了分毫她体内的旺火。
翡微紧咬牙关,尽可能压住痛呼,却还是忍不住从喉咙发出微微的低吟声。
矮榻上躺着的月褚宁听见动静,立马坐起身,看了她一眼,抱起被子跑去离她最远的门口坐下。
翡微哪里有精力管他此时的“忘恩负义”,只阖目犹自咬牙强忍。许是她太过能忍,月褚宁等了半天也没听到一个字,更没有听到他原本预想的祈求声。
彼岸红莲,如地狱业火,他在月国时曾听过中此毒者,哪怕再强健的七尺男儿都忍不住哭嚎,到最后都会跪地磕头,求着对方帮自己疏解。
不得不承认,凌棠比他想象的能忍。
以前哪怕一点小伤她都要哭闹上半日,如今倒是……半点不肯示弱。
月褚宁说不上什么滋味,低头看看自己,身上除了一丝难以形容的微妙感以外,毫无他感。
昏暗的角落里,月褚宁乌黑的瞳仁里显露出一丝嘲意。
浮生若梦于他没有任何影响。
现在没有,以后也不会有。
凌荷想利用凌棠服下浮生若梦,以此来控制他。可惜,看样子她的算盘彻底落空了。
里屋榻上之人依旧安安静静,独自承受着本该为他而准备的苦痛和折磨。
他做了一会儿,忽然站起身,慢慢往里屋走。
光洁的月光穿过开敞的窗,照亮了她的脸庞。
他走到她榻边,垂眸看她。
她的唇微微颤抖,睫毛忽闪忽闪不停扇动,是无法安宁的挣扎。
“你到底是谁……”
月褚宁听到自己问。
“为什么要帮我?”
一直想问却又畏避听到答案的问题,终于在今夜被他提起,然而他比任何人都清楚,她现在给不了他答案。
他也是血肉做的人,被伤害了太久的心,也会害怕。
一直孤独的岁月里,突然让他尝到了被保护的滋味,这种感觉既梦幻,又让人不得不警惕。
他想要相信,甚至渴望相信。
但内心深处,又害怕一切不过一场别有图谋的骗局,又或许更糟……他害怕这只是一场他臆想的幻梦,等哪一日突然醒来,他依旧是那个被所有人遗弃的质子,而她依旧是那个笑着将他踩进泥污里的凌棠。那些温暖和光明,不过是他的想象。
所以他不敢在她清醒的时候质问,只敢偷偷的,让问题寂寂消逝在深夜。
内心的怯懦,这一刻如同血淋淋的脏器被刨出体外,无法遮蔽的披露在他的眼前。
月褚宁自嘲一笑,原来这些年的折磨并非毫无影响,在日复一日的不安和不甘下长大,他终究还是无可避免的,成了一个畏怯胆小的人。
“热……好热……”她哑着声音嘟囔,打破了暗夜的沉寂。
月褚宁瞬间回神,一低眸,看见她一脸神情痛苦。
她的额头上细汗不止,眉尖紧紧皱在一起,将她莹白的皮肤堆起了褶皱。
他看着不由自主地伸手想要去抚平,却在即将碰到她的瞬间顿住。
指尖就在她眉上几寸的地方,只要他稍稍往前一点便能触碰。恍惚间,眼前的这张脸与一张扭曲恶毒的脸重叠。
是凌棠带着近乎疯狂的眼神喊:“按住他!今日我非要得到你不可!!”
是凌棠居高临下的鄙视,把狗盆扔在他脚下,“你学个狗叫听听,学的好就赏你一块肉吃。”
是凌棠冷漠的笑眼,勾着他的头发说:“你瞧你,这么不听话。不过没关系,等你尝尽了生不如死的滋味,自然会跪着求我。”
生不如死的滋味,他早就尝过了。
骨节分明的纤长手指猝然下移,死死捏住榻上之人脆弱的脖颈。
月褚宁盯着她,这张脸是如何践踏他折辱他,他从未有一日真正忘记过。光是离得足够近,那些细节和回忆便如浪涛般浩浩荡荡地涌入他的脑中。
恨意从来没有消失,不过是被暂时放下。一旦恨意再次燃起,刹那燃烧如熊熊烈焰。
月褚宁麻木地想,如今的她毫无还手之力,又有彼岸红莲做幌,即便她身死也怪不到——
一滴泪珠从她眼尾流下,安静地划过她的脸颊,落入雪白的脖间。
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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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还在她的脖子上,泪便打湿了他的指尖。
指尖不可控制地一颤。
月褚宁松开手,愣愣盯着指尖上垂挂的泪珠,又愣愣看向她。
她仍然闭着眼睛,泪水一滴一滴的落下,口中含糊着喃喃不已,不知是在向梦中的谁诉苦。
他微微前倾上半身,凑到她唇边,只听她迷迷糊糊唤着:“师兄…师……姐,疼……好疼……家……我想……回家………”
一瞬间,汹涌的恨意如潮落溃退。
他恍惚地看了她许久,忽然生出一丝无力的挫败感。
到底想从她身上得到什么?报复的快意?发泄的酣适?
好像都不是。
连他自己都不知道,到底更想把她只当做凌棠,还是当做……现在的她。
他在她榻边坐下,一时迷茫。
月夜长无眠,屋外星空冷清,屋内独影枯坐天明。
翡微对月褚宁一夜九曲回肠的心路历程不能说毫不在意,只能说完全不知。她如今自身都难保了,哪里还顾得上别人的内心挣扎。
中途她一度被烧得没了意识,待意识恢复,火烧的灼感依旧没有任何要停歇的意思。
她根本不知道自己被彼岸红莲折腾了多久,更不知接下来还要被折腾多久。
指甲深深抠入榻上的垫褥,她只觉得自己几乎要被身体里面的烈火活活烧死。
她整个人神思恍惚,一会儿仿佛看见了师尊严肃的脸,一会儿又好像看见师兄和师姐像往常一样在斗法。
不知道时间过去了多久,迷离间一只冰凉的手覆在额上,她睁开眼睛,发现月褚宁就坐在床边。
他背着月光,脸上一片昏暗看不清面目。
哪怕看不清他的面容,翡微也立刻感觉到他体中有什么东西,在强烈的吸引着自己,甚至是召唤着她。
犹如口干舌燥的旅人,遇到沙漠中的绿洲;亦或是久旱后的干土,骤然碰上雨水洒落。
有什么本能的东西在崛起,催促着她抓住他解渴。
翡微心下大惊,赶紧闭上眼睛不去看他,口中无声地念起了无求诀。
“万物虚妄,惟我独神。”
“心如冰清,波澜不惊。”
“灵净合一,虚怀若谷。”
“无嗔无痴,无念无欲。”
“无私无我,无舍无为……”
月褚宁大概也知道自己在帮倒忙,很快收回了手没再接触她。
她身上的温度热得吓人,但无论她的身体感受到多么难耐的灼烧,实际表面的皮肤却始终完好无损,依旧白润细嫩。
她身上没盖被子,被汗水湿透的薄衣紧紧勾勒出姣好玲珑的线,此时全身罩上薄汗,脸上还带着未干的泪痕,倒是难得的楚楚可怜模样。
月褚宁沉默地看了她一会儿,又看看窗外,淡声道:“很快就要天亮了。”
翡微觉得他这话的意思是,想鼓励她再坚持坚持。
她咬紧牙关,长长的睫毛不停颤动。
他看着她面色潮红的模样,忽然想起一年多前的某一日,金碧辉煌的大殿被夏末的暑气蒸的湿热,他也是如现在这般心火难耐,满身薄汗。
当时他中了凌棠下的合欢散,她骑在他身上,一边让两个被买通的太监按住他的手脚,一边神情狰狞地脱他的衣服。
他中过,所以知道,合欢散尚且难以忍受,彼岸红莲远比合欢散更难以忍受。当然了,他中的浮生若梦如果毒发也比合欢散更要命。
有一瞬月褚宁差点想问,你为什么不来求我,可想想又觉得这问题实在荒谬。
冷夜无雪,静得只剩下淡淡的夜风。
月光沿着它的轨迹逐渐消融在灰色的天边,日出东峰,瞳瞳皎日照橙云。
翡微忍了一个晚上,总算迎来了希望的曙光。
清晨的第一束光芒透窗而穿,清凉的柔光打在她的脸上,她睁开眼睛,由衷地深深松了口气。
彼岸红莲来时来得汹涌,去时也去得彻底。
她慢慢坐起身,惊异的发现不仅没有半点不适和困乏,甚至精神头相当不错。
她一动,月褚宁便起身站到一边。翡微打眼一看差点没认出来,只见他苍白着一张脸,眼下乌青,披头散发,立然是做鬼的模样。
翡微愣道:“你在这儿守了一夜?”
“守”之一字,用的颇妙。月褚宁实在不想用这么暧昧的词来形容他的行为,但一时也找不到更贴切的形容,低咳一声,只道:“你感觉如何?”
翡微伸了个懒腰,实话实说:“我觉得浑身都通畅了。”
月褚宁愕然:“啊?”
“如此好的精神头可不能浪费,这样,我先去练剑,等我回来洗漱之后我们再一起吃饭。”说完她浅浅笑了笑,随意披上一件外裳就往外走。
月褚宁目瞪口呆地望着她神采奕奕的后背,这干劲十足的样子,简直与昨夜奄奄一息的人判若两人。
眼见她哼着小曲拐出门口,连飞扬的衣袂都神清气爽。
敢情同样熬了一整夜,就他又困又乏?!
月褚宁扶着下巴,不由琢磨……
说好的两人欢好方能滋元壮体?该不会是凌荷那压箱底的两不疑放了太久,毒性都跑没了吧??
28. 掌嘴
都说凡事有两面,福祸兼相依。
彼岸红莲固然有它的益处,但比起它的坏处,那点益处就显得有点不值一提。
翡微再如何坚定的心性,也不想月月遭一次彼岸红莲的罪。
想要彻底不受彼岸红莲的影响唯有一个办法,那就是尽快修炼出金丹。有金丹护体,再毒的俗世毒药都会受制。只是……若想快点增长修为,她必要早点打通奇经八脉才是,且凡人修炼金丹极其不易,还需寻个灵气充沛之地长久修炼才行。
人多之处纷杂多纠,追名逐利,大多盛产浊气。这便是为何修道者多居于高山,远红尘。
她想修炼出金丹,当早日离开这里,寻处仙山才是。
翡微一边琢磨接下来的路该怎么走,一边在浴桶里搓去昨夜留下的腻汗。
沐浴后她简单用过早饭,梳妆一番准备进宫。
吃下两不疑当日,凌荷特意吩咐让她月末一过就和月褚宁进宫,不知是担心妹妹,还是纯粹好奇两不疑的毒性。
这两日没再下雪,地上的白雪已化为污泥,宫道早已清扫干净,露出原本铺路的青石地砖。
七拐八绕,很快到了凌荷的寝殿。
凌荷今日做盛装打扮,乌髻高耸,对插金步摇,发间还有几枚七宝珊瑚簪。身着贝紫金丝长裙,裙边绣着精致的白玉兰,长摆曳地,如玉兰平地盛开,娇媚中便带了雅贵之气。
她依旧容颜明艳,可惜浓妆艳抹的好颜色,也难遮她脸上的倦色。
她懒懒斜靠在美人榻上,见他们进来也未起身,随意道:“你们来了。”
翡微和月褚宁行了礼,得了允许才在桌案旁分别坐下。
宫女知秋端来茶水,翡微无意间打量一眼,发觉她眼下乌青,眼睛浮肿,看上去像是一夜未眠。
仔细一想,上次进宫时,另一个宫女绣冬似乎也是这副状态。
凌荷也有些精神不济,阖目揉着太阳穴,过了会儿才睁开眼睛,漫不经心地扫了眼月褚宁,旋即转眸去看翡微:“昨夜彼岸红莲发作,小妹身体可还好?”
“多谢娘娘记挂,我没事。”翡微不冷不热地答。
凌荷眯着眼端量,见她确实并无异样心中稍安。
但凌荷早经人事,对男女之事格外敏锐,目光转动间便注意到翡微和月褚宁之间毫无暧昧气息,顿时心中了然。
看来昨夜是小妹硬生生熬下彼岸红莲的发作。
凌荷清楚自己的小妹是个什么品性,也知道月褚宁不喜她,她选择服下彼岸红莲的那一刻,凌荷就大概猜到会是这么个结果。
只是终究是亲妹妹,得知她吃了大苦难免心下不悦,不禁白了眼月褚宁,阴阳怪气:“月殿下还应好好调养身子,好歹是有家室的人了,总这么虚着也不是个事儿。”
话里明里暗里,尽是嘲讽他身为男人却是个不中用的。
月褚宁脸色微变。
翡微没太听明白话里头的意思,只以为是凌荷嫌他看上去太瘦,心想月褚宁现在这样已经比刚开始见到他时胖了许多,最开始在雪山见到他时,说他是具会动的骨架子都不为过。
她没多想,直白道:“娘娘放心,他只是看上去虚,实际没多虚。”
这下月褚宁脸色更差了,什么叫看上去虚?
凌荷听的眉间蹙起,见翡微一脸单纯似个未经人事的黄花闺女,不由挑眉:“你倒是能忍。”
翡微似是想到什么,竟还一脸认真道:“还好,还需努力。”
凌荷:“……”
修道之路寂寥无边,万丈红尘诱惑不断,唯有一颗能忍的心才能真正做到道心不摇。
为了修炼成仙,忍之一字,可不就是修道者一生的课业。
凌荷原意是讽她如今不如从前脑子灵光,可见她满脸真诚,一时竟不知怎么接了。
再见她目光明亮,灿若星辉,也不知怎的,突然令她忆起小妹还在襁褓的时候。
当时小妹还是个软软糯糯的白团子,她好奇地凑过去看,就见小妹冲她伸手。她下意识伸手凑过去,小妹便用两根短短的小指头紧紧握住她的指尖。
那时小妹憨笑的样子看上去着实不太聪明,但那一双黑白分明,明亮如星的眼睛却好看极了。
凌荷在心中无声叹了口气。
算了,小妹已吃下彼岸红莲,现下再怨也没什么意义。
从前的她也精明不到哪儿去,倒不如彻底把一切都忘个干净,做个什么都不记得,什么都不知道的傻子,倒是比从前任性妄为的她要省心些。
不过嘛……彼岸红莲最多是肉身苦痛,而浮生若梦一旦毒发便是心灵、精神、乃至身体全部加在一起的折磨。
凌荷看了眼翡微纯澈的眼睛,那里面没有一丝红尘情海的波澜。
再看向月褚宁时,眼中便飞上不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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察觉的幸灾乐祸,她忍不住恶意地想,一旦月褚宁对小妹动情……浮生若梦所受之苦,怕是要比彼岸红莲厉害百倍。
月褚宁从小就在人性的阴暗面长大,看多了没有理由的恶意,仅仅对上凌荷的视线就知道她在想什么。
他在心中冷笑。
觉得凌荷怕不是在宫中呆久了,脑子都不好使了。
他会对凌棠动情?
简直是枯树枝上结黄瓜——不可能的事!
氛围诡异的静谧,三个人各自神驰游荡,倒也不觉得尴尬。
此时已值冬末,殿内仍旧放了两大盆炭火。
凌荷穿的清凉倒还好,不过苦了翡微和月褚宁。
还没坐一会儿,俩人都开始热得直冒汗,翡微经历了昨夜毒发,如今怕热怕得不得了,刚要起身脱衣服,无意间瞥见凌荷脖子上一点青紫色的红斑。
注意到这一点,很快就注意到她衣襟下隐约露出的锁骨、脖子的另一侧,皆有同样印记。
翡微第一反应是,该不会是中毒了吧?
随即想到凌荷是贵妃,她要是中毒了,那影响可是相当深远。
她也拿不准该不该明说,便比了比自己的脖子,委婉提醒:“娘娘脖子怎么了?被冬日的蚊虫咬得这般厉害?”
话音刚落,殿内所有人都不约而同地向她投去怪异的目光。
凌荷顿了一瞬,压下眼中尴尬,转而笑道:“月殿下居然这般没用?小妹与你成亲好歹也快两年,竟连这都不知?”
月褚宁脑门一黑,话已经说得这般直白再不说什么真显得自己无能了,他立即反讽:“褚宁身份卑微,自不能如有些人以色事之。”
“你!”这话戳到凌荷痛处。
她身居三千佳丽之中,虽有凌家做盾,但后宫之争难免要靠桃色手段谄媚今上。为得君王御幸,不惜冬日也要轻纱薄裙,袒肤露乳。想她堂堂将军府长女,从小集万千宠爱长大,心性之高本就不屑与其他女子共事一夫,如今一个区区质子竟敢讽刺她以色侍人!她又岂能容他如此放肆!!
凌荷玉手一拍,厉声道:“混账,给本宫跪下!”
月褚宁没动,盯了她一会儿才慢吞吞跪下。
盛怒之下凌荷也顾不上自称“本宫”,直接道:“我看你是离开太久,忘了宫中规矩!既如此,今日便让你好好回忆一下!”
“来人!给我掌嘴!”
29. 神珠
这番阵仗来得委实突然,翡微毫无心理准备。
他们两个斗嘴,她还没反应过来,月褚宁已经被两个太监压着肩膀跪在地上,凌荷身边的大宫女绣冬应了个是,利落地卷起袖子上前,抬手就对着他的脸扇下一掌。
格外清脆的一声响,听在翡微耳朵里都是一震。
宫中规矩森严,罚起来下手没有不重的。
绣冬熟练的左右开弓,一双手掌又快又准。月褚宁皮肤本就苍白,几个巴掌下去立显红印,绣冬却无丝毫停顿的意思,二话不说又是一巴掌。
绣冬的巴掌呼呼作响,月褚宁被人按着无法动弹,唯有脸被打的不断偏向一边。
翡微惊愕看着,固然她没有男女之事的经验,但终归不是个傻的。翻来覆去回想他们俩方才的对话,慢慢琢磨出味儿来。
月褚宁这是吃了熊心豹子胆,怎么敢对贵妃讽刺的如此露骨?
翡微有些不明白了。
月褚宁这人,对别人的冷嘲热讽也好,折辱刑罚也罢,向来都是逆来顺受。哪怕心中有怨,面上却是不露,为何独独对凌荷这般直接?
莫不是……笃定凌荷不会真把他怎么样?
想了半天没想出个合理的解释,只当他是记恨凌荷逼他吃下两不疑,这才恼怒到失去理智。
凌荷冷眼看他受罚,从手腕上撸下一串十八子菩提花串握在手中把玩。鲜笋般白嫩嫩的指尖,慢慢捻过一颗颗珠子,染了凤仙花的指甲红艳如花。
她微垂眼帘,俯看着月褚宁,高高在上道:“本宫因你远来是客才给你三分薄面,可你倒好,竟敢对本宫出言不逊。今日便好好长长记性,别忘了自己的身份。”
眼看绣冬下手一下比一下重,月褚宁一声不吭地挨下,嘴角很快破了口子渗出血迹,脸上也避不开指甲划伤。
翡微觉得凌荷这个高傲的性子,寻常求情只怕适得其反。
得有一个合理的理由,才能劝住她。
她想了想凌棠的为人,揣测大概率只有这个理由最合理,便道:“阿姐,把他打丑了,到时候难受的是我。”
这话很符合凌棠的需求。
她当初对月褚宁是见色起意,可见对脸的看重。
凌荷稍稍一愣,想想又觉得这理由确实只有凌棠能想的出来,一时觉得好笑,便掩着袖子笑了起来。看来哪怕是失忆了、性子变了,小妹这爱色之心仍旧丝毫未减。
见凌荷笑了,翡微趁机好声好气地道:“还望娘娘手下留情。”
难得听凌棠服软,虽是为了外人,但到底那声“阿姐”,凌荷还算受用。
宫人们最会察言观色,见凌荷怒气已消,绣冬立刻停了手。
凌荷摆了摆手,太监松开对月褚宁的压制,恭敬退下。
月褚宁低着头,伸出舌尖将唇角的血舔回口中,铁锈般的血腥味在口中扩散。
不够。
血不够。
这么点血根本压不住他体内近乎疯狂的涌动。
他需要更多的血,不管是他的还是别人都好。只有大片还温热,鼓动的血,才能平息他的愤怒和怨恨。
神思陷入无尽的黑暗,反正不过他只能在阳光照不到的肮脏泥塘中打滚,既然始终爬不出黑暗,又何必苦苦挣扎?
他默默攥起手,那样用力,仿佛手掌都要被指甲穿透。
一只手轻轻拂上他肿疼的脸,指尖冰冰冷冷,平缓的声音传入耳中:“我瞧瞧脸还好吗。”
月褚宁被动地抬起头,对上一双清澈见底的眸子。
她半蹲着身子,视线只比他高了一点。眸中没有担忧,也没有嘲弄,像一池温和平静的水,柔缓地将他包裹其中。
就仿佛不管此时的他多么狼狈或狰狞,都被她平和的接受、包容。
那双清明的眼睛看着他,微微弯起:“还好,依旧是好看的。”
月褚宁愣住。
世人喜他皮相,厌他出身。
只有那双无欲的眼,透过他低贱的身体窥见他皮相之下的丑陋,还能说一句好看。
心中有一处不知名的地方,仿佛被一只手搅动。他不敢再想下去,匆忙敛住眼中翻涌的东西,扭开头,从她指尖逃脱。
翡微毫不在意她的好心被当成驴肝肺,事实上她其实也不太想再看下去。
绣冬掌嘴的技术非常纯熟,月褚宁两腮都被打得通红,并且均匀的高高肿起。有种凄惨又滑稽的矛盾感,实在让人不知该作何表情。
凌荷看都不看一眼慢慢起身的月褚宁,仿佛她已经忘了刚才的不悦,也顺便忘了月褚宁这个人。
她招呼翡微到她身边,拉起她的手,“行了,本宫今日让你过来也不是为了旁的,主要还是忧心你的身子抗不过彼岸红莲的折磨。虽说两不疑并不会真正伤及你的身体,但你向来娇气吃不得半点苦。今日见你无事,本宫就放心了。”
她说着将翡微拉近些,到她身侧耳语:“两不疑之事你暂时莫让父亲知道,此事本宫自有安排,你懂事些,万不可坏了本宫的计划。”
话听上去似嘱咐又似警告。
翡微无言地点点头,说到底她也不在乎凌荷打的什么算盘,反正她是要离开的人,本也不愿卷入俗世的纷争中。
宫里头生活的人惯会打人一巴掌再给颗红枣吃,见她听话,凌荷露出笑容,转头让绣冬拿出一个精致的盒子送到翡微面前,“送给你的,打开看看。”
有了上次的前车之鉴,这次翡微瞪着盒子死活不肯接。
凌荷笑了笑,知她还因上次逼他们吃下两不疑而心有余悸,嗔道:“本宫说过,断不会做不利于你的事,为姐的一番苦心你日后自会明白。”她抬起一根手指点点那盒子,“这可是本宫精挑细选为你挑的礼物,你不肯接可是不信本宫的话?”
翡微再不好拒绝,道了声谢,接过盒子。
凌荷却执意道:“打开看看喜不喜欢。”
看样子凌荷是下了心思哄妹妹,所以才这般热切。翡微猜测不外乎是些珠宝首饰之类,无甚期待地打开盒子。
里面果然装着一串项链,不过与她所猜想的有出入。
这条项链既不华贵也不繁重,一条银色细链中间穿过一颗荷花纹镂雕的银扣,银扣包裹住一颗黄色珠子。这颗珠子外黄内白,珠色并不透亮反而有些浊浊不清,然而摆弄间却泛出微微金光。
翡微盯着这颗珠子,彻底惊了。
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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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避尘珠!!
“你别看这项链看着普通,这可是阿姐被册封贵妃当日,皇上钦赐的宝贝。”凌荷散漫地用手托了托发髻,见她盯着珠子却不见喜色以为她不识货,淡着声音解释:“这珠子原叫赤丹神珠,据说曾是弗苓的镇国之宝。百年前漓国势大,弗苓为了寻求大国庇护将这神珠送给了太祖皇帝。传说这神珠有脱胎换骨之奇效,配之可保容颜不老。怎么样,你可喜欢?”
喜欢!
简直不要太喜欢!
翡微赶忙行礼谢恩,头一次神情雀跃。
凌荷见她诚心喜欢,也露出舒心的笑容,心情上松快了,人也就变得好说话了。
眼看月褚宁还肿着脸,一个人杵在那儿,凌荷十分“好心”地命人拿来药给他敷脸。
总归是个皇子,打成这副模样从她宫中走出去少不了惹人口舌。凌荷一面同翡微闲聊,一面等到月褚宁脸上的痕迹消了大半才放他们回去。
这一趟入宫呆的时间比上一次长多了。
两人从盈霜殿出来时,已然热得连里面的衣服都被汗打湿。冬日的风一吹,冷意直往骨头缝里钻。
月褚宁忍不住伸手拉紧领口,看了眼翡微问:“你冷吗?”
翡微压根没听见,她全部注意力都放在避尘珠上。
避尘珠乃是天帝之女凤凰公主的神珠,灵气纯正,甚至纯正到可驱散一切妖气和魔气。有了这个,纵使她身居浊世,也可依靠神珠的浩然正气助她修炼。
不过这颗神珠流落人间太久,怕是内里蕴含的灵气早已云散不少。
害,以她现在的境况,有聊胜于无,总比啥也没有全靠自己慢慢磨好!
翡微越想越开心,一走出盈霜殿,她就迫不及待地将项链拿出来贴身戴上。
月褚宁走在旁边冷着眉眼瞧她,自从她“失忆”后很少有什么特别明显的情绪显露,此时笑的眼睛都快眯成一条线,显然是心情愉悦至极。
凌荷惯以美貌侍君,若真有什么容颜不老的神奇东西,她又怎么可能送给别人。
昨夜才吃了大亏,今日被人用个破珠子就打发了居然还那么高兴,真是傻得可以。
他本想开口嘲笑几句,可她笑意盈盈的样子透着难得一见的纯真可爱,冷刺的话便怎样都说不出口,最后只得随着吞咽的动作,将含在口中的话一并咽下。
两人朝来时的宫门走,中间经过临溪亭。
远远便看见临溪亭内坐着两个男子在饮茶,一群太监宫女则立在亭外。看他们姿态恭顺,此地又是宫中,那两名亭内男子身份一定不凡。
翡微不甚在意他们的身份,只是觉得,冬末无雪景,百花尚未开,这种时候还有雅兴在亭子里喝茶赏景,也是闲得可以。
她穿到凌棠身体的时候,凌棠的魂早已无影无踪。
一丝残魂都不剩,属于凌棠的记忆便也没了。
如今翡微是熟人一个都不认识,唯恐遇上了还要硬着头皮寒暄,便想拉着月褚宁往反方向走,月褚宁正巧也有这个打算,先她一步掉头就走。
只是两人终究晚了一步,亭内的人已经注意到他们两人,一个略微轻浮的声音扬声叫住他们:“凌棠?月褚宁?”
30. 打飞
有些人,光听一个声音就能令人生厌。
发话的这人便属于这种。
那油油腻腻的语气和刻意扬起的语调,无不彰显这人的傲慢和自我感觉良好。
翡微觉得自打开年以来,杂七杂八的事就接踵不绝,甚是惹人心烦,着实阻她修行。该不会是本命年到了,而她忘记穿红亵裤所以没得辟邪挡灾?
她不情不愿地转头看过去,完全陌生的一张鼻子眼睛。
喊话的男子对旁边的太监低语几句,那太监哈着腰快步走过来,对着翡微行下一礼,尖着嗓子:“凌四姑娘安好,主子说好些日子没见着您,想请您过去一叙。”
这话听起来,倒像是亭中人与凌棠颇为熟稔,这便有些不好办了。
翡微感到头疼,她如今可不是真正的凌棠,对于怎么应付宫里头的人没个准数。凌荷尚且应付的吃力,更何况这两位一看就身份尊贵的主。
这么想着,她便思量起放着不理,转头走人的后果。
只要不是皇上皇后太后这个等级的,她想“凌棠”这个身份应该还是得罪得起……吧?
月褚宁看她不动,走近几步低声提醒:“那是二皇子,得罪不得。”
言简意赅,这下确实不能一走了之了。
太监的耳朵都极灵,那太监听见月褚宁的提醒不由抬眼,疑惑地看了下翡微。
但毕竟是做奴才的,眼波流转间已经是一副低眉顺目的谦卑模样,他弯着身子伸手做了个“请”的动作。
两人无奈折返,翡微只愿能速战速决,她还想早点回家试一试避尘珠的力量。
身着靛青锦袍的男子见他们走过来,笑眯眯地起身相迎。这人身材中等,容貌勉强还算周正,只是一双眼睛浑浊不明、漂浮不定,这种眼睛多是心术不正之人才有。
翡微快速打量对方,步下虚浮,眼下青紫,是肾阳虚弱之兆。
想起凌宇乔也差不多是这个路子,免不了猜测这人八成同样是个贪淫好色之人。
不过在这之上,他眼泡浮肿,目中血丝横布,竟也是一副没睡好觉的疲乏之态。再看他身后那些奴才宫女,五个里面有三个都这副样子。
翡微奇怪,这宫里头的人怎么回事?一个两个都是睡不饱的样子?
这边翡微满腹狐疑,郑吉亦是如此。
他第一眼看到翡微便是一愣。印象中凌棠喜欢打扮的花枝招展,虽然容貌还算上乘,但因性子实在骄纵,总让他想起同样刁蛮的十一公主,于是再姣好的面容,在他这里也要大打折扣。
一年多未见,再见时,人还是那个人,单只是妆容服饰素净了,气质竟大不相同。
从前她眼神凌厉,面上虽笑着,但配上一脸浓妆非但不娇艳,反而显得有些庸俗刻薄。
今日的她穿了件月牙白的绒毛披风,衬得她一张清水般的脸庞柳眉秀容。亭外风起,她款款走来,鬓发轻风动,容情淡若仙。
郑吉一时竟看的呆了,眼睛黏在她身上,从头到脚上上下下扫量了好几番。
翡微忍下那如蛇一般滑腻的视线,低头行礼:“二殿下安好。”
郑吉心不在焉地“嗯”了声,石桌另一边,坐着的男子也站起身,温声道:“我道是谁在宫中还敢莽莽撞撞,原来是凌四姑娘。”
这人声音清朗,如玉石相击。那人负手而立,剑眉星目,明明姿态谦和,却令人不由自主的仰望。
几乎是立刻,翡微认出了他大概就是婢女们八卦故事里,最常出现的那一位。
容貌出众,温文尔雅,文武全才,太子之位最强候选人,兴阳万千少女的梦——三皇子郑亭。
师兄总是自称,他是全国少女的梦,现在看来这个称号或许更适合郑亭。
其实单论起容貌,他未必比得过月褚宁,只不过月褚宁更偏“俊”,郑亭则更偏“雅”。
但郑亭生在皇家,又深得皇家所喜,自小受名师教导,顾盼间都带着寻常男子没有的风度和雍容,加之性情温厚,谈吐令人如沐春风,风姿清雅如修竹。
这样的男子,也难怪人人称赞。
想起月褚宁平日里的瘪三行径,不禁扼腕叹息,真是白白浪费了一副好皮囊。抛开皮相对比二人,还真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翡微暗自感叹,眼睛不自觉的,在郑亭身上多停留了一会儿。
月褚宁盯着她,薄唇微抿,本就阴沉的眸子又沉了几分。
郑吉见翡微目不转睛,只顾着看郑亭,自尊心驱使下生出几分不悦,怪声道:“还是三弟的魅力大啊!瞧凌四姑娘都成亲了还对你念念不忘,眼珠子都快黏在你身上了!”
郑亭蹙眉,低声道:“二哥,慎言。”
翡微收回视线,没在意郑吉的调侃,平静地屈了屈膝对郑亭行礼,“三殿下安好。”身后的月褚宁也跟着行了礼。
郑亭微笑着虚扶了一下,“凌四姑娘和月殿下不必多礼。”接着又道:“今日风和日丽,比之前些时日暖了不少,虽无雪景可观,但寒来有客,静赏清茶香也是妙趣。若是凌四姑娘和月殿下无事,不如一同品茶可好?”
这还是她目前为止,见过的第一个没对月褚宁露出蔑视或敌意的人,翡微对他的印象又好了几分。
皇子开口相邀,直接拒绝并不理智,她点点头。
太监搬来玉凳,翡微迅速在郑亭身侧坐下,她实在不想离郑吉太近。只是她这般举动难免引人误会,几个男子面色各异。
月褚宁垂眸,在郑吉和她中间坐下,翡微同情地看他一眼,观他神色,好像也很不喜郑吉。
郑亭为人周全,趁着宫女添茶具的时候问候月褚宁几句,便来与翡微客套。说是客套其实无非就是问“凌将军可好、凌大公子可好、凌二公子可好”之类的,翡微也依葫芦画瓢,敬之而不近地答“很好、挺好、还好”。
几句客套下来,郑吉和郑亭对视一眼。
他们都不约而同地想到了一处。
凌四姑娘她——很不对劲。
凌棠幼时常入宫,也曾进过皇家私塾给公主伴读,算起来是与皇子公主们一块长大。郑吉自觉大家都是熟人,他私底下又是个不重礼数的,便不客气地直呼其名:“凌棠,你这是怎么了?怎么……变得都不像原来的你了?从前你不是最喜欢缠着三弟,一口一个三哥哥的叫,甭提多肉麻了!今日怎的突然扮起了知书达理那一套?”
翡微一愣,下意识去看月褚宁。
月褚宁怎么说现在也挂着凌棠夫君的名号,当着他的面提起凌棠以前喜欢郑亭之事,这不是当面给他难堪?
“我觉得你还是像从前那样好,如今这般做派委实不适合你。”郑吉一点不拿自己当外人,挤眉弄眼地评价:“不过你打扮素净起来还挺好看,从前那样固然艳丽,但浓艳之色压在脸上,不免显得老气,年轻姑娘就该如水中芙蓉似的天然去雕琢,浓妆艳抹没的遮了灵气。”
他越说越没边,如此孟浪言语,换别家闺秀早已变了脸色,翡微却没什么表情,只一双眼睛目露感慨地瞅郑吉。
天可怜见的!总算有个想念原主的!
翡微简直要在心里嚎啕,虽说二殿下属实是个不入流的,一个大男人当着面就对姑娘家的容貌指指点点,但这可是目前为止,唯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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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怀念原主从前性情的人。
凌棠,你泉下有知是否也能多少感到点慰藉?
郑吉被她怪异的目光看得莫名其妙,见她始终不接自己的话顿感无趣,转而斜眼打量起月褚宁。
他同样穿了一身狐白色的披风,两腮比之从前饱满了不少,看上去便没了从前那副病骨潦倒之相。看他这样子,倒像与传闻相违,过得竟是不错?
郑吉心中涌起一股恶意,提高了声音道:“我还以为你这么久没露面是因为不得不嫁给月褚宁心里有怨,今日瞧你这般疏远,想来是不念着三弟了。这样也好,不过你以前不是哭着喊着说非三哥哥不嫁吗?难不成是月褚宁在床上伺候的好,这就让你忘了三弟?”
他拿起茶盏犹自哈哈大笑,目中流转着不怀好意的光芒,“我听说月国皇室的人没事就喜欢研究什么巫术邪术,所以说品性卑劣的族类,惯来只会用些龌龊手段达到目的。要我说,估计咱们月殿下为得凌四姑娘的心,没少往淫邪之术上钻研吧!”
月褚宁拿着茶杯的手紧了紧,这一年里有凌棠刻意维护,连带着府里的下人们也不敢随意招惹他。
现在想起来……他似乎……已经很久没被人这样当面羞辱了。
郑吉显然觉得侮辱月褚宁是件极其有趣的事,看着他脸色越发难看,嘴里的话也越发下作。
“也是,瞧你细皮嫩肉的模样,以前在宫中没少伺候人吧。”郑吉冷嗤:“从前你住在那种地方伺候的都是些残人,如今有机会伺候咱们凌四姑娘,那是你多少年都修不来的福气啊!你可要好好把握!”
说着,上手拍了拍月褚宁的脸。
月褚宁垂下眼睫,指节使劲捏住茶盏,关节泛白。
“二哥!”郑亭看了眼月褚宁,微微加重语气。
郑吉却是不怕,“哎哟,我开玩笑的!”他笑得浮浪,饱含侮辱的话像一把无形的匕首,一刀一刀戳在月褚宁心窝上,将他的自尊如烂泥残花般,无情踩在脚下踞碾。
“凌四姑娘何等身份,”他说着将手放在月褚宁肩上,大掌暗暗使劲,将他瘦削的肩膀捏在掌中,“你能得她青眼可比楼里的小倌儿都有面。不过你与他们说白了也无不同,无非都是靠身子过活,若有一日遭了凌棠厌弃,大可来本宫这里伺候。”
不堪入耳的低语似毒舌吐信,勾起了年少时最阴暗的画面。
无论男女,孤身无援又年轻貌好,这样的人在宫中生存大多没什么好下场。
因着这身皮囊,月褚宁从小到大在宫中没少被人以□□的念头接近。
那是他最不堪回首的过往,亦是如噩梦般的回忆。
月褚宁一直没说话,隐在袖中的手死死攥紧,像是要留住最后一息理智。
他不敢去看翡微的表情,甚至想要捂住她的耳朵不让污言秽语入她的耳。然而内心深处又隐隐藏了一缕期盼,期盼她能像在凌府那样出言维护。
可是没有,她什么也没说。
时间仿佛又回到了从前,她冷着眉眼站在高处,纵容着旁人对他肆意羞辱。
他突然觉得自己可笑极了,他看透了人间的嘴脸,恨透了自己的无能为力,发誓今生再不相信任何人,可如今竟还留有一丝期盼,给那个曾经折辱过他最甚的女人。
心一点点下沉,脸上的伤似乎又开始火辣辣的疼,疼得他心脏发紧,难受至极。
郑吉“咦”了声,凑近月褚宁,正要拿他脸上的红痕做文章,“哟,瞧你这脸该不会是被——”
话未说完,众人还没来得及看清发生了什么,只听“轰”地一声响,下一秒郑吉连人带凳飞了出去。
31. 手下留情
郑吉摆明了羞辱月褚宁,根本没压着声音。翡微将所有的污言秽语,听了个清清楚楚。
她虽未经人事,但也能从他话语里听出下流之意。
一股厌烦由心而生,严重动摇了她平静的道心。她觉得有必要“处理”一下这个阻碍她修行的“东西”,于是凝聚灵力,借放下茶盏的动作,指尖一扫,将好不容易攒下一点的灵力尽数扫向郑吉。
他“啊”地一声,长嚎一嗓子方落地,只是那落地的姿势,实在不忍直视。
众人瞠目结舌地看过去,只见他大腚朝天,像一只死了的胖鹅,耷拉着四肢挂在栏沿。
——一时鸦雀无声。
在场的人怔然望着姿势可笑的郑吉,还是他身边伺候的太监最先反应过来,尖着嗓子喊了句:“天爷啊!”说完忙扑上去救主子,其他太监见状也上前帮忙。
郑吉被扶起来时,还有些晕头转向找不着北,踉跄地迈着步子,险些再来一出狗啃泥。
太监们手忙脚乱去搀他,他脑子晕晕乎乎,看向坐得稳稳当当的三个人,本能觉得月褚宁是最有可能下手的人,便气急败坏吼:“月褚宁!你好大的胆子!胆敢伤皇子!!”
月褚宁蹙了下眉,默默看向旁边的翡微。
别人或许不清楚发生了什么,可月褚宁亲眼见过她施展玄奇之术。虽说道士驱邪那日之后,她再未显露半点,但他十分确定,方才那一下八九不离十是她出的手。
她再一次出手帮他,说心中毫无波澜是假话。
只是……
若宫里有人发现她身上的蹊跷,一旦传入漓国皇帝耳中,后果不敢设想。
他眼中泄出一丝担忧,落在翡微眼里,以为是他担心被郑吉苛责。翡微也做不出让别人顶锅这种事,安抚地对他眨眨眼,当即开口:“月褚宁从坐下以后动都未动,二殿下冤枉好人了。”
郑吉本就恼羞成怒,一听这话,立即道:“本宫冤枉好人?!”随后眼珠一眯,转过弯来:“你这么清楚不是他做的!那就是你动的手!”
翡微:“……”
月褚宁:“……”
不得不说,郑吉颇有点逻辑鬼才的意思。
倒是郑亭连忙出声:“二哥,凌四姑娘也一直坐着未动。”
郑吉语塞,都没动,总不能是白日被鬼撞吧!
他给旁边的太监使了个眼色,那太监低头哈腰地凑上前,郑吉低语:“你可看清刚才是谁推的本宫?”
那太监苦思一阵,垂着眉瑟瑟发抖地回话:“回殿下的话,奴才没看见有人动。确实……像是您自己摔出去……”
“混账!”郑吉狠狠对着太监踹上一脚,面目狰狞地指着月褚宁和翡微:“行,都不承认是吧!那就你们两个都给本宫跪下磕头赔罪!”
月褚宁对郑吉还算了解,权衡一二,站起身,竟是当真打算下跪。
翡微伸手一拦:“你做什么?”
月褚宁小声解释:“二殿下与凌宇乔不同,你与他硬碰硬不会有好果子吃。此事由我来担,你不要妄动。”
他倒是难得硬气了一会儿,虽说是以退为进的硬气……
郑吉不耐烦地催:“你们还等什么!还不快点跪下!”
不等月褚宁有所动作,翡微先一步道:“我不跪,你待如何?”
郑吉身份高贵,何时听过这么大逆不道的话。自大皇子重病不起以后,他就是众皇子中的老大,太子的不二人选,未来的漓国之主!
人人都恨不得在他面前说尽马屁,她倒好,一个区区将军之女,竟敢这么跟他说话!!
“凌棠,你敢忤逆本宫。”怒极之下郑吉反而冷静了几分,他阴恻恻地冷笑:“好、好!凌氏女重伤皇子,视为不敬!藐视皇家天威,视为不恭!让内刑司携杖来!本宫要罚她笞刑五十!”
此言一出,众人脸色微变。
笞刑五十可不是闹着玩,寻常男子都未必扛得住,更何况凌棠一个娇滴滴的姑娘。
郑吉身边的太监倒是极听主子话,应了个是便急匆匆去请内刑司的人。其他人却是一动不敢动,凌棠好歹是将军府嫡女,尤其她姐姐还是正得盛宠的凌贵妃。想当初她在宫中闹出那么大的动静,皇后娘娘震怒,重罚的懿旨都下了最后却也只落了个不痛不痒的禁足自省。
笞刑非同小可,谁不知道凌家四姑娘是个骄纵毒辣的性子,打死了倒罢了,万一没死,后面被她记恨上还得了,谁敢在这时候做出头鸟!
郑吉一看没人上去,对着旁边另外两个太监一脚踢过去,吼道:“愣着干什么!还不拿下!”
那两个太监“哎哟”一声,任命地小跑过去,到了翡微边上又吞吞吐吐的犹豫。
翡微见他们为难,便自己主动站起身,冷冰冰看郑吉:“二殿下确定要将这件事闹大?”
她缓缓往他的方向走过去,语气平淡道:“二殿下方才满□□词秽语,是不是忘了月褚宁如今是我的夫君,辱他便是辱我。殿下公然出言羞辱在先,又要无证定罪我们二人在后,未免不公。二殿下虽然身份尊贵,却也不能仅以一人之言代替律令法度。不如干脆直接同去皇上皇后面前,一五一十说清楚前因后果,请皇上圣裁。”
她话说完正好行至郑吉面前,仰头直直对上他的眼睛。
说来奇怪,她话说得平心静气,面上更无激荡之色,可她身上仿佛散发着某种难以形容的气压,迫得郑吉不由自主后退一步。
意识到自己堂堂皇子,气势反而输了一头,不由梗着脖子,硬声道:“去就去!本宫怕你不成!”
郑吉向来睚眦必报,刚才到底发生了什么已经不重要,凌棠那种不把他当回事的态度,彻底惹恼了他。他如今只想让她付出代价!
这般想,郑简直恨不得给她冠上重罪,便口不择言道:“凌棠,你意图谋害皇子,此罪可连坐九族!到时候拉上整个凌家给你陪葬,看你还能不能笑得出来!”
这样闹下去真要失控,郑亭赶忙起身,温声劝:“二哥身上一点伤都没有,谈何刺杀。何况方才二哥也有言语失当的地方,真闹到父皇面前大家都不好看,还请二哥三思。”
这话倒是提醒了郑吉,他忙往身上摸,还真是一点外伤都没留。除了肋下隐隐闷疼,从表面上按压却什么感觉也没有。现下没法宽衣检查,万一身上没留下痕迹,到了父皇面前,连个证据都没有岂不变成他信口雌黄!
况且父皇近日对他心生不喜,几日前才刚叱责过他。
今日之事细说起来确是他挑衅在先,万一父皇不站在他这边,到时就真难收场。
郑吉心下已生几分迟疑,面上却还要发难:“三弟你怎可帮着他们说话!方才你明明也看见了,我好端端坐着,莫名奇妙就摔了出去。不是他们做的手脚,如何会这样?!”
郑亭闻言顿了下,似是琢磨他话中真假,沉吟片刻,还是实话道:“我并未看见月殿下,或者凌四姑娘碰触到你。如果真要动手伤你,总要先碰到你再说。”
说着郑亭旁顾四周:“近日无雪,但地上到底凝了些冰霜,也许……是方才地上滑,二哥自己摔倒也未可知。”
“什么?!我自己摔倒?你听听你说的什么胡话!”郑吉急得眼球微凸,可他转念一回想,当时确实无人碰到他,可他单凭地滑就能摔出去那么远吗??
疑惑间,郑吉骤忽想起前一阵子闹得沸沸扬扬的狐妖流言。
他顿时脸色一白,话也说得不那么顺溜:“难、难道,莫非…莫非你当真被狐妖上了身,会用妖术不成?!”
翡微丢给他一个无语的眼神,这人粗鲁无礼肤浅下流,但给人扣屎盆子的能耐倒是一把好手,又快又准。
郑吉觉得越想越对劲,神经兮兮嘟囔:“我就说……你怎么突然变了个人似的……衣着打扮不同了,性情也不同了……”
“二哥不可胡言。”郑亭的脸上终于显出一丝凝重,他行至郑吉身侧,低语提醒:“父皇最忌宫中散布鬼神之谈,更何况之前此事早已尘埃落定。如今不过刚刚开年,你突然旧事重提,还是父皇最忌讳的荒诞神异,不免要遭父皇责难。”
郑吉愣了愣,觉得此话有理。
父皇虽不拘着大臣们信奉神佛,却不允许宫里头有人拜鬼求神,更严禁怪力乱神之说。
几年前更是因此处死了两名贵人和几十名宫女太监,可见父皇对虚妄不经的言论有多么深恶痛绝。
他暗自思量,剑拔弩张的气氛一停,郑亭刚要松口气,内刑司的人却在这时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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跪过安,领头的掌司太监凑去郑吉跟前,嬉皮笑脸道:“奴才一听月殿下在,立马让人挑了最重的竹板来!”
月褚宁:“……”
翡微:“……”
他明显把月褚宁当成受刑的人,还在谄媚道:“您看您想怎么打?红花尽开?要不还是按老规矩,雾里看花?”
郑吉有些头疼,内刑司都来了,狠话也撂下了,总不能现在脱裤子放屁啥也不是。
郑吉轻咳一声,指了指月褚宁旁边:“不是罚他,是罚她。”
“啊?”掌司太监顺着手指的方向看过去,见指的是凌棠登时吓了一跳。兴阳出了名惹不起的人物,与十一公主一个脾性的主儿,这谁惹得起!!
掌司太监满脑门冒汗,一双小细眼睛来回飘,躲躲闪闪道:“这……不太好吧。”
郑吉乜他一眼,骂了句:“没用的东西!”话虽如此,刚刚被郑亭一打岔,脑子倒是瞬间清明了,仔细想想真闹起来确实对谁都不好,除非……
恶毒的想法涌上心头,郑吉越想越觉得这个法子好。
就算凌棠是将军府的嫡女又怎样,横竖高不过他这个皇子。就是今日目击的人多了些,宫女太监倒好说,自己的人留下,其他的寻个借口全杀了便是。
至于月褚宁,有的是法子让他闭嘴,最麻烦的……要属郑亭。
他犹自思量害人大计,翡微哪里有闲工夫等他,一看日头西落,暗道糟糕,在宫中无所事事耗了半日多,实在耽误她宝贵的修行时间。
她拉起月褚宁,“我还有急事先行一步,等二殿下想好了到底要如何,再来寻我就是。”
又对郑亭道:“多谢三殿下的茶。”
郑亭微怔,一句客气还未来得及说出口,她已经扭头走人。
“哎!谁让你走了?!大胆!放肆!!”郑吉见她胆大如此,说来就来,说走就走,当真丝毫不把他这个皇子放在眼里,刚放下的怒意再次熊熊燃起。
“凌棠!没有本宫的允许你怎么敢走?!喂!你聋了!本宫命你站住!!诶、你怎么还走啊?!”
他一边声讨,一边要去追。
郑亭赶紧往他面前一站,挡住他的去路,无奈苦笑:“既然凌四姑娘主动退让一步,二哥还是顺势就此作罢为好,否则真争闹起来,于二哥无益。”
郑吉怒睁俩眼,音调都劈了:“她那副趾高气扬的样子像退让吗?!”
内刑司的掌司太监也不愿淌这浑水,将军府和皇子真是两边都得罪不起,到头来他们神仙打架,倒霉的是他这个小鬼。
于是帮腔打圆场:“三殿下说的是啊!二殿下您消消气,凌四姑娘毕竟只是个姑娘家,也就嘴皮子功夫利,真到了动刀动枪的时候指不定心里多害怕。只不过好歹是将军府的脸面,凌四姑娘又是个心气高的,自然拉不下脸面给您赔不是。您瞅瞅,面上再怎么厉害,走得比谁都快。二殿下是贤人君子,断然不屑与闹性子的姑娘家斗气。”
太监就是会说话,郑吉一听心里头稍微畅快点。原先气头上都是把罪名往大了想,如今冷静下来可不就是姑娘家闹性子的事,这样一想倒显得自己男子汉大丈夫狭隘了。
“咳、嗯……说得不错。所谓好男不与女斗,今日本殿下大发慈悲就姑且放过她。再有下次,直接捆了打死!”到底吃了亏,心里有气,郑吉恨恨甩下最后一句狠话,冷哼一声,拂袖离去。
一场闹剧总算到此为止,郑亭疲惫地叹了口气,独自坐回石凳。
旁边宫女忙上前更换了新茶,他拿起茶盏放到嘴边却不饮。经此一闹,品茶的好兴致早没了。他复又叹了口气,放下茶盏。一转眸,看见凌棠方才饮过的茶水。
汤色清黄的茶水,不知被微风还是什么掀起一圈浅浅涟漪,竟然久久不平。
他定神看着,瞳仁忽而一缩。
茶盏完好,白玉无瑕,然而茶盏下方的汉白玉石桌分明斜裂出一道浅淡的裂痕。
宫中景建不可用损坏之物,且临溪亭他前几日才来过,并未见有这道裂痕。
茶盏是凌四姑娘所用,细细回忆,好像是她放下茶盏的同时,二哥突然飞了出去……
莫非……
当真是凌四姑娘下的手?
32. 一愿
翡微牵着月褚宁的手大步流星往前走,耳后没听见追赶声,看来二殿下不算太蠢,想明白利害关系也就不打算追究了。
月褚宁静静被她牵着,过了一会儿忽道:“你得罪了二皇子,他必不会善罢甘休。”
翡微无所谓:“那我日后不进宫就是了,他见不到我自然没法找我的麻烦。”
“……你倒心宽。”
听不出来是讽刺还是夸奖,她回想方才情形,觉得有些好笑,便歪着头笑:“难得我也能体会一次英雄救美的戏码。别说,是有点子趣味。”
月褚宁闻言脑门一黑,明知故问:“谁是英雄?”
“自然是我。”她答得流利,美人是谁不言而喻。
他把手抽了回来,耷拉着嘴角:“少往脸上贴金,今日是你幸运有三皇子在场,否则以二皇子的脾性,不剥了你一层皮绝不会放你离开。”
翡微觉得“不知好歹”大概说的就是他这样的人。
她会得罪二皇子难道不是为了某人鸣不平才出手?一番好意被泼了冷水,寻常人大概早要拂袖而去,翡微倒不太在意,一方面她早习惯了月褚宁这分外拧巴的性格,另一方面她甚少受旁人的言行影响。
她淡然道:“总归今日无事便好。”
说完她径自往前走,身后的月褚宁默默跟上,眼神时不时偷偷往她背影飘。
其实他想说的不是这些。
她没有视而不见,没有因为对方是二皇子而选择视而不见,依旧如之前那般,见他被人欺负,毫不犹豫的挺身而出。他心里,其实是感激的。甚至在感激之上,又多了点其他什么东西。
心中泛起一丝丝一缕缕说不清的感觉,悄无声息的弥散开来,仿佛让周围的冬意都化为了暖春。
这种被人保护,被坚定选择的感觉……着实美好。
可这些话他无论如何都说不出口。
月褚宁有些懊恼地握紧了手,他也知道自己有时说话很不讨喜,明明心里不是那样想的,却总控制不住下意识把人推远。
他望着她往前走的背影,心里突然闪过一丝不安,如果有一日,他当真把她推远了怎么办?
不知道为什么,这个想法刚起,他心下猛然生出一种说不清的慌张无措,忍不住加快脚步,伸手去够她的衣袖。还未够到,翡微却忽然停下脚步。
见她突然转身,月褚宁立刻收回手,背在身后假装无事发生。
她道:“对了,那个二皇子的话你不用理,刚才那些淫言污语你就让它左耳朵进,右耳朵出。”
月褚宁有些发愣,她说这些……是想安慰他?
可这样的话又何尝不是一种信任,相信二皇子口中的话都是假的,相信他并非秽浊之人。
月褚宁感到心中又开始涌动着某种不知名的情绪,他突然有些不敢直视她的眼睛,慌乱地垂下眼帘,低声“嗯”了一声。
瞧他回应的十分敷衍,翡微以为他又闹起了莫名的脾气,无奈叹了口气,却见他微微动了动唇。
声音很小,但她还是听见了。
“今日……多谢你。”
翡微愣住,这好像还是第一次听见月褚宁谢她。
墨发在他身后飞扬,衬得他皮肤愈发的白。之前在盈霜殿被掌嘴的红印似乎还未消退干净,留下一层浅浅的薄红在两腮。
他的眉眼间透着难得一见的柔和,翡微觉得月褚宁此时的态度有些奇怪,却也说不个所以然。
两人之间的气氛陷入一种不可言状的尴尬,翡微转回去继续背朝他向前走,有意打破这尴尬的氛围,便随口找了个话题:“方才我听那内刑司的太监说什么‘红花尽开’‘雾里看花’,是什么意思?”
月褚宁脸色暗了下来,沉默许久,露出一丝冷笑。
“宫里掌刑罚的太监大多心思阴暗扭曲,越是狠毒的招数,越要起个文雅好听的名字。”
他跟在翡微后面,淡声道:“他口中的‘花’指人的血肉,‘红花尽开’说的是把人打的血肉模糊,血和碎肉从皮肤里破涌而出,如红花绽开。而‘雾里看花’更加恶毒,说的是皮肤表面看不出伤,里面的血肉却其实碎成了豆腐渣,久久难愈,血慢慢在皮下淤结肿胀,慢慢把皮肤撑的薄纸一般,从外面看不真切里面的伤到底如何,只能看见皮肤下面隐隐血红的一片,宛若雾里看花。”
翡微听得毛骨悚然,果然俗世折磨人的法子多。
月褚宁继续道:“前者伤口外露,痛苦不堪,卧床三月方能下床。后者之所以更加恶毒,在于它伤在内里,其疼痛透骨钻心,而且极难治愈。受了此刑,莫说三个月,大部分人一个月都挺不过去。”
翡微“啧啧”两声,不甚认可地摇摇头,又问:“你如何知道的这般详细?莫非之前在宫中时亲眼见过?”
月褚宁神色慢慢阴郁,漆黑的双瞳隐隐闪烁,犹如黑夜中冥冥熠熠的鬼火。
他声音冰寒如霜,冰冷道:“我见过,也受过。”
翡微倏地停下脚步。
“那时我十一岁,没有药也无人照顾,疼得厉害了便用地上的雪盖在伤口上,等皮肉冻麻了,也就感受不到疼。那段日子我日日呕吐发烧,宫里的人都以为我一定熬不过那个冬天,生怕因为我的死被拉做替罪羊,于是都远远避着我。我有时候几天都吃不上一口东西,实在饿得受不了,就爬着四处寻老鼠吃。”
她失神地望着前方的路,紧紧握住身侧的手,问:“他们因何罚你?”
身后的声音没有起伏,“……忘记了,我在宫中所受刑罚太多,任何一点小事都能成为被罚的理由。”忽而他声音微扬,恨恨道:“原由、动机、目的,这些我通通都不在意。我只需要牢牢记住那些人的嘴脸就行了。”
他没有明说,但她知道,他想要牢牢记住他们,日后十倍百倍的讨回来。
或许这个想法未必有实现的一天,但却是能让他活下去的唯一动力。
翡微缓缓回身,目露悲怜地看向他。
他眼中有深切的恨,哪怕他嘴上没有明说,但内心里早已恨透了那些曾经欺负过他的人。
一句人之须善多么容易说出口,可谁又真的有资格劝他放下仇恨与人为善。或许其他人经历他所经历的那些,早已面目全非也未可知。
想起他身上隐藏的那一丝若有若无的邪气,或许也跟他从小生活在人心恶浊之中有关。
翡微在心里默默叹息,刚想抬手拍拍他的肩膀,就见他身后急急跑来一个身形高大的身影,正是三皇子郑亭。
她微微蹙眉,他跑来作甚?
皇子自小习武,郑亭虽看着文质彬彬实则底子不错,从临溪亭跑过来也有一段不短的路,他人到跟前却脸不红气不喘,依旧一派优雅丰朗。
“二位稍待,”他行了个浅礼,对他们二人道:“今日实在失礼,让两位败兴而归非我本意。”
郑亭看向翡微,“我知凌四姑娘不欲追究实则是给二哥留了情面,二哥尚在气头才会不明其意,我愿替二哥向两位致歉,还望二位莫怪。”
郑亭长得俊朗风雅,语气温和,举手投足间又自带尊贵,哪怕是轻声道歉都显得那么高不可攀。
若是换成了寻常人,被他这般身份尊贵的人亲口道歉定会诚惶诚恐。但皇权之上自有天道,骨子里翡微不畏皇权,所以自然地接话:“那三殿下要如何代二殿下道歉?不会只是嘴上说说便了吧?”
郑亭一愣,显然没想到她会这么问。
不过转念一想,既然是道歉确实不该只做做样子,总要有所表示,当即道:“凌四姑娘想要我如何赔礼都可。”
翡微却没急着开口回答,反而再次认认真真地打量了他一会儿。
此人出身高贵却不见丝毫气傲心高,足见其本性纯良,浑身更是隐隐透着一股浩然正气,倒是……相当适合修道。
不过他身在皇家,恐怕难以舍弃纷奢权欲。
方才那位二皇子浮躁莽撞,性情里更有残忍狠毒之色,此人若继位成帝,他日必成暴君,彼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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荒淫无道草菅人命,百姓苦不堪言。若为苍生社稷着想,三皇子这样的贤良仁君最适称帝。
至于其他皇子,她又没见过自然没什么见解。
只是这位三殿下人虽好,但竟会为了二皇子周旋,可见三殿下为人不问善恶,皆与之交好,此乃大忌。
要是师兄在这儿,定会偷偷骂他是个烂好人。
她思量深远,视线不自觉在他身上停留的久了些。月褚宁沉寒的眸光在他们二人之间流转,见她专心致志地盯着他看,心里没来由的烦躁。
他悄悄伸手摸到她的袖角,使劲往自己身边一拽。
翡微险些被他拉的原地一个踉跄,她不明所以地看过去,月褚宁避开目光,小声提醒:“你不是说有急事要回去?还不走。”
翡微一拍脑门,对啊!着急回去拿避尘珠修炼!竟被你们一件又一件的破事耽误到现在!!
郑亭见他们二人举止颇为亲近,倒有些惊讶。在他的印象里,凌棠虽然是个爱色的肤浅之人,但骨子里专权跋扈,最重身份贵贱。昔日她看月褚宁的眼神与其说像看一个人,倒不如说更像看一个宠物。
回想她今日行事作风,还有见到他后那疏淡的态度,的确让人感到陌生。
他心中有惑,不禁问:“凌四姑娘,你好像……与从前不大一样,今日之事你是不是……”
“不好意思三殿下!”翡微非常果决地打断:“我还有急事需赶紧回家才行,有什么话咱们下次再说。至于三殿下说的赔礼,今日就当我承您一愿,等日后我想到要什么再问您就是。”
“呃……”
也不等郑亭接不接受她单方面的安排,翡微匆匆糊弄了一礼,转身拉起月褚宁几乎飞奔离开。
郑亭半抬着手在空中,话都没来得及说一句,对面的人已经撇下他走了。
堂堂漓国三皇子何时受过这等冷待遇。他愣在原地好一会儿没反应过来,直到他身边的太监过来寻他才回了几分神。
“三殿下,您可让奴才好找。”孙塘气喘吁吁,抹着脑门的汗跑过来。一抬头,却见自家主子愣愣望着宫门方向。他顺着视线看过去,只瞧见凌棠和月褚宁越来越远的背影。
“主子,您看什么呢?可是凌四姑娘又拉着您说话了?凌四姑娘都成亲的人了,怎的这般不知分寸。眼看着皇上有意给您指亲,这档口可不能惹出闲言碎语!您以后遇着她,还是避着些为好。”孙塘语露不满,心想凌四姑娘也真是的,只要是个容貌英俊的都要垂涎三尺,也不想想她与我们三殿下云泥之别,老这么缠着多难看!
郑亭却替她辩白:“不,并非她缠着我,是我主动找她说话。”
自家主子性好,对谁都给七分笑脸和十二分的耐性,孙塘闻言倒也不奇,只道:“您要是与凌四姑娘说完话了,您看是回临溪亭还是……”
“孙塘,你不觉得凌四姑娘不太一样了吗?”
孙塘疑惑转回去看,心道能有什么不一样,不还是原来那德性。
他第一眼没太在意,第二眼的确觉出一些奇怪……
嗯?怎么记得从前凌四姑娘虽性子任性了些,但永远都是莲步寸行,仪态端庄,怎么今日这行走的动作这般……这般……迅敏?简直就是举步生风,眨眼就快没影了……
而且凌四姑娘居然一次都没有回头看?!
想之前凌四姑娘每次进宫找主子说话,哪次离开不是千般不舍一路三回首?!今日走的这般痛快??
孙塘揉揉眼睛,确定那背影的的确确是凌棠没错,不由惊奇原来人真的会变!
一门心思着急回家练功的翡微早把郑亭抛之脑后。
月褚宁被她拉着快步疾行,本以为她也不过是随口找个离开的借口,现在看她模样倒像是真的着急往回赶。
“你这么着急干吗?”
翡微恍若未闻,自顾自地嘟囔:“看来下次再叫我进宫我得称病,这事那事,没的耽误我大好修炼时光。”
月褚宁:“……”
33. 贪心
待他们出宫时,外头天色灰蒙,层云厚重。
尾冬寒意不减,轻风过脸依旧冷得发疼。伸过高墙边的枯枝在风中吱吱作响,高宏的宫殿裹在一片黯淡的光晕里,没有冰雪点缀的宫殿,少了神圣和风雅,只余恢弘中透着无边寂寥。
翡微和月褚宁这一次入宫耽搁许久,等出宫时已是日阳微垂。
坐上马车,翡微立即阖目止念,化静炼气。
月褚宁倒安分,没有出言打扰,只一双眼睛从上车以后便死死盯住她不放,仿佛要用眼睛在她脸上盯出两个窟窿。
哪怕闭着眼睛,翡微都能感受到对面两道火辣辣的视线直射自己面门。
这么被人直棱棱盯着可真不自在,她挺了一会儿,还是忍无可忍地睁开眼,“你老盯着我做什么?”
“你……”他开了个头,想问的话又不好意思直接开口,踌蹴了下才试探:“你……能不能带我一起修炼?”
“?”翡微不太明白他的意思,“你想修道?”
月褚宁没有直接回答,而是道:“今日你对郑吉那一招颇为奇妙,竟能隔空伤他。”
私下里直呼漓国二皇子姓名,月褚宁如今在她面前可真是越来越不把她当外人了。
翡微不接话,静静等他下文。
“我……”月褚宁突然严肃地看向她,郑重地问:“你能教我吗?”
翡微却再次问他:“你想修道?”
这次月褚宁还是不答,沉默地避开她清洌洌的目光。
之前见她剑法了得也曾试探,但一来她不愿传授剑法,二来所谓剑法若是没有内功做底便只是个花架子。后来将军府除妖他见识了她的本事,那时他便想,若世上真有灵法妙术可习,只要找到门道,或许无需那么多年他也可练就一身异于常人的力量。
今日又见她不费吹灰之力便惩罚了郑吉,他更是对力量心生无限向往。
他对修不修道毫无兴趣,他想要的是,只是变强。无论是什么力量都好,只要能让他得到弹指间便可取人性命的力量,他愿意付出一切!
月褚宁从来不觉得有这种想法有什么错,这世上谁不想要力量,谁不想成为至高无上的人,将所有看不顺眼的都踩在脚底。
可这些想法,他知道不能当着她的面说出口。
翡微沉默看了他一会儿,很不客气地戳破:“如果你只是想跟我学如何伤人,那我教不了你。”
月褚宁闻言眯了眯眼睛,冰一般的声音道:“你不想教直说便是,用不着说些冠冕堂皇的话搪塞我。这世上能人许多,我也不是非要跟你学。”最后一句话多少带了些负气的意思。
翡微对于他说翻脸就翻脸的换脸速度已经习以为常,月褚宁如今在她面前,简直情绪外露到了匪夷所思的地步。
或许他现在已经足够信任她吧,就是这待遇……还不如从前拒她于千里的时候好……
她倒是想教他,可他心不向道,体内又有一股诡异的邪气。之前她不过只注入了一点微弱的灵力试探,便激的邪气出来抵抗。
她如今也是泥菩萨过江,自己都摸不清前路怎么走,在这种时候冒然教他,万一一个操作不当,反而助长了他体内的邪气就麻烦了。
翡微眉头紧锁,不好说得太明白,便只道:“你若真心想学,他日可拜入仙门正道从头学起。”
月褚宁脸上瞬间如寒云密布,阴沉着脸睨她:“归根结底,你心中始终瞧不上我。也是,今日你见到郑亭,恐怕心中更是对我鄙屑如泥。若非当初你我之事正巧被皇后撞见,你如今说不定早求贵妃撮合了你和郑亭。这样看来,倒的确是我碍了你的好事!”
翡微一脸茫然,想不通怎么说着说着又扯上郑亭。
她不解道:“此事与他何干?”
月褚宁目光疏冷,语气更是冷若严冬:“是无关,可你今日盯着他不放,难道不是心中遗憾?难道不是觉得他比我好千倍万倍?倘若今日在这儿想跟你学的人是他,你难道不会立刻答应?”
翡微没接话,确实,要真是那个郑亭想学她可能真就答应了。
那不是人家确实更像个修无求道的好苗子吗!这也能怪她?!
她的沉默在他眼中赫然变成一种默认,一瞬间胸口仿佛被什么沉重的东西压住,压的整颗心都感到闷闷的。
藏在袖中的手死死握住,指尖扎入掌心,他却感受不到丝毫的疼。说不上是气愤多一些还是失落多一些,他无言盯了她一会儿,突然泄气般地喃喃:“你果然……也如其他人那般觉得我不配……”
仿佛说出这句话用尽了他的力气,方才还咄咄逼人的神态骤然退去,只剩下落寞的眉眼。
翡微意识到他怕是误会大了,解释道:“没有,我从未拿你与他相比。”
也不知是她这话说得太平,还是话没说对,他闻言倏地瞪眼看过来,“你是想说,我就不配与他相提并论!”
翡微:???
不带你这么曲解人话的,还能不能好好说话了!
“不是,我的意思是……”
翡微一副“你听我解释”,奈何对面的人不配合的一副“不听不听不听”。
月褚宁直接把头一扭,丢了个后脑勺给她,摆明了告诉她:勿扰。
他这气赌的甚是没有道理,翡微并不是个会哄人的,几次未果干脆不再说话,只当他气消了这事就过去了。
不曾想,他这一气竟气了一路,到了将军府,他急吼吼地钻出马车,一甩袖子跳下车就走,步子迈得更是又急又重。
翡微从马车里探出脑袋,瞧他那副气鼓鼓的样子根本就是个闹起性子不管不顾的小孩,她在后面无奈叮嘱:“你慢点,地上有冰容易摔倒。”也不知道他听没听见,进了门,一个转弯没了身影。
翡微瞧他那样儿,内心十分疲惫。
想起师兄以前对她说:“小师妹,你年纪还小别成日那么老成,女孩子就是要随心所欲一些才可爱。”
她当时问:“可爱?可爱是什么样子?”
师兄挠着脑袋答:“呃……大概就是……时不时闹点小性子那样?你看你,从来没跟我闹过一次性子。这样,你跟我闹闹,我瞧瞧可不可爱。”
当时师兄一脸笑眯眯地等着她“闹”,她自然是没有搭理师兄这个莫名其妙的提议,自行修炼去了。
如今看月褚宁这样,大概就是师兄口中所谓的闹点小性子……吧?
这……分明一点都不可爱啊……
她摇着头出了马车,绿珠早等在门口,抬起手扶她下车,奇怪道:“姑娘,您这次进宫怎么去了这么久?我还担心您是不是又闯祸了。”
翡微想了想给郑吉的那一下,心道自己可不就是闯祸了。但这话可不敢跟绿珠说,否则定要被她念叨的耳朵生茧。
绿珠观察着她的脸色,问:“我刚才看姑爷气呼呼地走过去,我同他行礼他看都不看我一眼,是不是在宫中发生什么了?”
翡微自己都没弄明白他气什么,这时更没法给绿珠解答,瞧她一脸忧色,安抚地拍拍她的手:“没什么事,你别多想。”
两人正说着话,忽见凌兰带着婢女似笑非笑地往门口来。
“四姐姐,”她声音甜美,精心打扮过的五官透着闺秀女子独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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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柔婉,“我听见动静,猜想是四姐姐从宫里回来了,特意过来迎四姐姐。”
她一口一个四姐姐叫得顺溜,翡微虽没有兴趣与她闲聊,却也不反感她的接近,便笑着道:“五妹妹有心了。”
凌兰笑了笑,与她并肩往西边院子走,两人的婢女都十分自觉地往后退了退,安静地跟在后面。
“我方才见姐夫神色阴沉,可是今日进宫出了什么岔子?”她语露关心,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探究地看向翡微。
毕竟是和皇子起了矛盾,说出来估计会吓着人家姑娘,翡微于是打了个马虎眼:“没出什么事,可能是我方才惹了他不快,被他记恨上了。”
凌兰眉尾微不可查地挑了挑,面上仍笑道:“姐姐对姐夫那般好,他怎能如此不知好歹,不过姐姐放心,量他不敢记恨姐姐。”
用的“不敢”而不是“不会”,其中轻视之意溢于言表。
翡微看她一眼,没说话。
凌兰与她本也无话可谈,无非是装装样子,绕了几句便开始往正题引,“姐姐这次入宫,贵妃一切可好?我已许久未曾见过娘娘,心中很是挂念。对了,上次托四姐姐转交的礼物姐姐可有带到?”
翡微简短道:“有。”
凌兰一串话就换来一个字的回答,不免有些语噎,干笑两声再接再厉:“那……贵妃娘娘没有提让我入宫探望的话吗?”
翡微实话道:“娘娘不曾提过。”
凌兰第一反应是凌棠定然在其中使了绊子,故意让贵妃疏远她,可观她神态一派大方堂正,确实不像撒谎。一时拿不准情况,她只得接着试探:“那贵妃娘娘可还喜欢我的礼物?”
“娘娘未曾在我面前打开礼物,我也不知。”
凌兰心绪略定,这个回答倒对了。母亲年后进宫已经提过一嘴她的婚事,想必凌荷定然清楚她此举的含义,绝不会当着旁人的面打开。
既然礼物没被退回来,就是有戏!
凌兰脸色明朗起来,十分善解人意地替凌荷找借口:”娘娘身在高位,更有协理六宫之责,娘娘贵人事多没有空闲见我也是情理之中。反正待春分一到,宫中会组织众名门望族前往园林踏春,到时我再参见娘娘也不迟。”
翡微见她自己就把自己的问题给圆了,更没什么话说了,只得点头附和。
说完正事,俩人无言了一阵,正当翡微奇怪她怎么还跟着自己的时候,凌兰忽然开口:“四姐姐,你在宫中……可有见到三殿下?”
“见到了。”
凌兰一惊,差点没控制住表情,勉强扯了个僵硬的笑,问:“竟当真遇上了?那……姐姐与三殿下都聊了些什么?”
翡微纳闷她问这个做什么,却还是有问必答:“没说什么,不过就是凑巧遇上,客气几句话便各奔东西了。”
凌兰对着“各奔东西”这个形容抽了抽嘴角,接着问:“那姐姐……可有想起什么?”
“没有。”
凌兰似是神情松缓下来,笑着道:“这样啊……从前姐姐对三殿下一往情深,我还道见到了以后,姐姐便什么都能想起来了。”
话说得遗憾,面上可看不出丁点遗憾。
不过比起凌兰的心思,翡微对她的话更为上心。
怎么个事?
原主还对三殿下一往情深了?
那这么说,二皇子今日说的什么“哭着喊着非三殿下不嫁”也不是胡说八道?
不是,当初不是说原主色迷心窍,意图对月褚宁用强,这才把人弄到府里来了吗?
敢情原主你不仅色欲熏心,你还吃着碗里的看着锅里的?!
34. 恨意
冬日浴汤,可谓一大享受。
大半个身子泡入热乎乎的水中,瞬间便能解乏。隐约间花香浮动,令人心绪安定放松,白日种种纷乱想法顷刻没了踪影,只留下暖流包覆在身上,令人沉醉。
不过翡微此时并没有享受的心情。
屋内水汽蒸腾得厉害,潮热不透气,她反倒是越泡越难受。
“绿珠,你把窗户打开,我快闷死了。”
绿珠下意识道:“那可不行!冬日沐浴怎能开窗?!到时寒气入体可要生大病的。”
翡微倒是理解她的担忧,寻常人没有灵力护体,只是一个风寒感冒有时候也足以要人命。不过,她如今虽灵力低微如无,但到底有少许护体的作用。尤其经过一次彼岸红莲的毒发,她是怕极了热。
“没事,我不会生病的,你打开罢。”
绿珠还想反对,可一转脸见她两腮通红,看样子好像的确是闷着了。又想她日日勤加练武,身子骨确实强健不少,回想去年一整年,确实是没有生过一次病。
如此,绿珠犹豫了下还是为她开了一扇小窗。她倒不担心有人瞧见,每次姑娘沐浴都有晚晴在外面守着。
翡微趴在浴桶边上,吸了口窗外凉彻的空气才稍微舒畅了些。
院子里的树还没长出树叶的嫩芽,就那么光秃秃地在风中摇摆。她百无聊赖,对着窗外没什么看头的景致发了会儿呆,忽问:“绿珠,凌……我以前是不是喜欢宫中的三皇子?”
绿珠愣了愣,反应过来后有些惶急道:“姑娘今日见到三殿下了?可是三殿下说了什么?还是……姑娘想起什么了?”
翡微奇怪地看她一眼,“你这么紧张干嘛?”
“没、没什么?我这不是以为您都记起来了,有些激动吗……”这话说的没有一个字是真心的,绿珠心里明白,她其实是生怕四姑娘全都记起来,再变回原来那个可怕的主子。
“我没记起来,所以才想问问你。”
绿珠听她这么说,稍稍松下一口气,暗自庆幸好在她什么都没记起来,主子依旧是这个好说话的主子。
放下心,绿珠说话便松快许多,“姑娘从前确实对三殿下有意。自从姑娘第一次进宫见到了三殿下,便日日吵着要进宫看望那时候还是凌妃娘娘的大姑娘。起初大家都以为姑娘是思念娘娘,老爷还道姑娘和娘娘姐妹情深不舍分离,于是便生了把姑娘送入宫陪伴娘娘的心思。”
绿珠的话匣子一旦打开,便有些滔滔不绝:“谁知老爷和娘娘商量之后,问姑娘的意思,姑娘当场就大哭了起来,吵着闹着非三殿下不嫁。当时老爷的脸色可难看了,罚了姑娘禁足不说,连娘娘都勒令姑娘以后没有传召不得入宫。那段时候姑娘闹得很凶,院子里的东西,还有……人都没少被姑娘拿来撒气。”
无需她展开说说,翡微猜都能猜到“凌棠”那时候该是一副怎样凶神恶煞的模样。
“那我后来为什么嫁给了月褚宁?”
“……”绿珠正在给她洗头发,闻言犹豫了一瞬:“其实……三皇子殿下风度翩翩,一直深受兴阳贵女们的仰慕,眼看三殿下已到了适婚的年纪,姑娘对三殿下用情至深,唯恐被别家的姑娘捷足先登,屡次求老爷和娘娘促成此事。”
翡微点点头,郑亭那样的男子,原主喜欢他并不奇怪,况且两人也算门当户对,真要谈婚论嫁也不是不可以。
虽说漓国重文,武将门第始终要比文臣低上一头,但凌家算得上将门之首,嫁给皇子完全可行。
绿珠叹了口气,“但也不知为何,老爷和娘娘对此事总是迟疑顾望,始终不肯答应。眼看姑娘及笄,求娶姑娘的人越来越多,姑娘心中焦急,想要找三殿下尽快袒露心意,于是趁着一次宫宴买通了宫里的太监,偷偷约三殿下私会……然后……然后……”
绿珠卡在“然后”说不下去,抬眼偷偷打量她。
不用绿珠说完,翡微已经脑补了剩下的故事。
郑亭文武全才、德行兼备,这样的人明眼人都能看出来是未来储君的不二人选。可漓国皇上迟迟不肯立储,显然有别的考量。而凌国双和凌荷应是碍着这一点,所以不肯为凌棠牵线。
偏凌棠不管不顾,与人在宫中私会,也不知该说她太过胆大还是为爱疯狂。
只是她既能因为一眼惊艳从此对郑亭念念不忘,亦能对别的好颜色心生贪恋。
翡微已在心中猜了个七七八八:“如果我没猜错,应该是那日原本相约的是三殿下,结果不知怎的,来的人却是月褚宁。月色下观美人,一下就被色念蒙了心……”
绿珠惊讶:“您怎么知道?!”
翡微语气平平:“所以我哪怕心悦三殿下,但奈何色迷心窍总也忘不了月褚宁。于是暗自寻了个机会意图对他用强,不承想正好被皇后娘娘撞了个正着,姐姐为了不让我受重罚,逼月褚宁认下主责这才保全了我……而事情已经闹到那般地步,最后也只好用我和月褚宁的完婚收场。对吧?”
绿珠惊得如同掉了下巴,目瞪口呆地看着翡微三言两语,把整个曲折的故事说了个清楚。
她咽了下唾沫,艰难道:“姑娘……是……又记起来了?”
翡微:“……”
什么叫又……
你们一人一句,只要不是个傻的,左一句右一句拼一拼,总也该拼出个故事的大概。
绿珠也意识到自己问的奇怪,重新又问:“姑娘全都想起来了?”
“没有,只是猜了个大概。”翡微摆摆手,忽而抬眸看她一眼,“你主子欲行不轨,你为什么不拦着?这些事,没有人帮忙可完不成。”
她倒没有质问的意思,单纯就是好奇绿珠在里头扮演了什么角色。
绿珠却以为她在秋后算账,连忙大呼无辜,“姑娘小时候中过一次毒,那之后对身边的人就都不怎么信任了!”
“我和晚晴并非从小在姑娘身边伺候,姑娘对我们也有防着的时候,做什么从来不会让我们知道。很多事奴婢也是事后才知道!后来姑娘和姑爷闹出了事,奴婢和晚晴差点被老爷打死,姑娘看我们被打的半死也不曾喊冤,这才大发慈悲,亲口承认怕计划出岔子,所以一开始就没让我们参与,老爷这才留下奴婢和晚晴的性命!否则奴婢就是有一百个胆子,也不敢撺掇主子做这么危险的事!!”
绿珠只要情绪紧张,就会开始自称奴婢。
翡微见吓着她了,温声道:“我没有怪你的意思,我只是想问凌棠毕竟只是一介女子,月褚宁好歹是个男人,她若想用强,总要有人帮才行。”
绿珠一时慌张,没注意到她的话问得如同一个旁观者。
“……奴婢也是后来得知。当时姑娘好像是买通了两个太监,趁着郑太妃薨逝寿安宫无人,便将人……拖去了那里……”绿珠越说声音越低,到最后话只说了一半,脸却红了满面。
这回换翡微目瞪口呆了。
太妃寝宫?还是去世没多久的太妃寝宫??
天哪……凌棠这是什么色胆包天的采花贼人?!
“这么做,就不怕连累整个家族?”翡微不能理解,要说这凌府里,还是有不少人真心对凌棠,凌棠就算不顾忌自己的名声,总也该顾忌家人。
绿珠却露出无奈之色,垂着眉眼小声嘀咕:“姑娘行事向来不考虑那么多……只管得没得到想要的。”
翡微:“……”
沉默片刻,翡微客观评价:“……我以前可真是个不怎么样的人。”
绿珠哀怨地看她,心道:“您现在才知道。”
翡微转念一想,倒理解了凌荷为何会给他们吃下“两不疑”。
凌家虽不喜月褚宁,但毕竟他已经与凌家有了牵连。他身份特殊,尽管已经被月国抛弃,但终归是月国的皇子,为了日后拿捏住他,不惜拿出世间仅此一份的“两不疑”也不奇怪。
凌荷的原意应该是想让她吃下“浮生若梦”,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浮生若梦”算是“彼岸红莲”唯一的解药。
如此,月褚宁这枚棋便可以牢牢掌握在凌家手里。
只是凌荷没想到,她放着浮生若梦不吃非选个最折腾人的彼岸红莲。这样一来,在凌荷眼中反而是月褚宁把凌棠拿捏了。
唉……皇家多算计,整日你算计我来我算计你。活得太累!
翡微总结完毕,澡也洗的差不多。
洗去妆容,她白净的如同一个玉人,沾了水汽的眉毛和长睫越发浓密乌黑。一头湿漉漉的长发落在身后,如同一条细长的墨河。
绿珠和晚晴拿着布子动作轻缓地给她擦干长发,绿珠闻得翡微轻轻叹息一声,以为她对过往发生的事感到懊悔,便安慰:“都是过去的事了,姑娘如今都忘了也好,做人不就是要向前看嘛!您看您现在跟姑爷相处得多好!”
翡微倒是一点都不懊悔,毕竟那些下三滥的事跟她半个铜板的关系都没有。
她愁的是原主造的孽,拖累的却是她的修行业果。
要知道世间所有皆为因果相连,一个人如果作孽太多,势必有损福泽灵性。
“唉……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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褚宁心里头指不定多恨我呢……”
绿珠和晚晴停了手中动作,也不言语。
屋内突然陷入一阵奇妙的静默,只有发尾的水珠无声滴落。一道冷森森的声音毫无征兆地打破了宁静:“我恨你与否,对你又有什么重要?”
翡微一惊,回头看见他略显阴沉的脸色。
大概是以这具身体面对他的关系,想起他被人拖进殿内受辱的场景,便是翡微不是原主,也有些不敢直视他的眼睛。
绿珠和晚晴不知何时退了出去。
翡微垂下眼眸,躲着他的视线小声道:“自然重要,我可不希望你恨我。”
“为何?”
自然是因为你恨我也会影响我的功业。
可不要小看了恨意,师尊曾说,祝福之念可助人,反之诅咒之念也可害人。一个人的恨意会影响另一个人的运道,无形之中布下阻难。恨意越深威力就越大。
此法或可伤人报复,但凡是邪念恶念最后都会反噬其身,得不偿失。
月褚宁的身世背负了太多恨意,而这些恨意最终都会转变成了他的仇恨,于是恨不断循环,恶念不绝。
翡微静了一瞬,抬眸道:“我不希望你恨我,我也不希望你恨任何人和事。仇恨并不能给你力量,它只会吞心噬魂,让人变得不像人。人的一生很短,比起总是想着怎么报复,怎么伤害,我更希望你心有苍穹,眼中见高山苍松,耳中闻清歌妙舞,活得舒心惬意。”
月褚宁无言看着她。
她的表情诚恳而真心,沐浴之后的面容素颜清目,如白玉无瑕。以前她的眼睛他从不觉得好看,但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那双他不愿多看一眼的眼睛,漂亮的如同星河明月,璀璨的刺眼。
他有瞬间的恍惚,眼中闪过一丝若有似无的向往。
心有苍穹,目见高山。
听上去何等惬意洒脱,可她终归没有落入尘埃,所以她不懂。在这个世界上,没有力量的人注定只能在幽暗的夹缝里苟活,诗意的远方从来都是只属于得权者的自娱。
他陡然敛住神色,脸上只余面无表情的疏冷。
“我的事不用你管。我恨不恨谁,也不是你能管的。”
话说到这个份儿上倒显得她多管闲事了,翡微没了说话的欲望,自己默默擦干头发上榻睡觉。
她摸了摸脖子上的避尘珠,今日回来的太晚没能好好研究避尘珠的力量,只好明日再说。
她一边摸着珠子,一边默念心法,没一会儿便沉沉睡去。
月上枝头,数点寒鸦影。
月褚宁在彻底暗下来的房间里睁开眼睛。
露重冷眠月,星吹白结香。
他无声翻了个身,抬眸默默看向榻上人。少女如黑夜般的乌发散在枕间,几缕青丝顺着床沿落下,堪堪悬在地面之上。
他出神地盯着那几缕青丝,白结花香幽幽明明,缥缈如虚幻。
月褚宁忽然鬼使神差地压着地面轻声往她的方向靠近。
小心翼翼伸出的手在空中微微迟疑,最终还是往前一探,指尖碰触到柔软的发尾,下一秒被他攥入掌心。发丝柔软而冰凉,如月光流泉,如一滩溪雪。
当真是病的不轻。
他自嘲般的想。
曾经那般避如蛇蝎的人,如今却想要靠近和碰触,哪怕只是握住她一缕头发便觉得心安无比。
今日见她目不转睛地盯着郑亭看,他心中莫名窝火,但比起这个,最让他不适的却是内心无法控制的不安。他不愿承认,却又不得不承认,他害怕她离开,害怕她有一日终会丢下自己,去追寻她眼中的幸福。
因为他比任何人都清楚,她的幸福不会是他。
他不会是任何人的幸福。
从他出生的那一刻起,就已经注定成为不幸。
可他不愿放手,或许他不配得到天意的眷恋,或许他注定永生与黑暗为伍。那就至少,让人间的一缕光明属于他。
属于他一个人。
“若我说不恨你,你是不是就会离开?”
“若我说恨你,你是不是就能留下?”
无人回答的问题,转瞬而逝。本也无需回答,不过是他一人心中执念。
他悄悄凑近,让手中柔软的发丝贴上鼻尖,若有似无的淡香在鼻腔内流转,如同坠入一场美梦,而他却始终无法得到满足般,深深的,近乎贪婪的吸嗅。
静谧的月夜,时间仿佛就此静止,他跪在她榻下,以一个最虔诚和最卑怯的姿势,亵渎了这场美梦。
35. 噩梦
晨光拂晓,新的一天到来。
又是努力提高修为的一天,翡微精神饱满地伸了个懒腰,随意扫了眼房间,果然不见月褚宁的身影。
这人不知最近在忙些什么,突然神出鬼没起来,虽然他以前也有点神出鬼没的。
练完剑,用过早饭,翡微便把自己关在房间内研究避尘珠。
避尘珠原是天宫之物,其灵纯粹,其神精炼。
只是她如今凡胎肉身,不知道避尘珠在她身上又能有什么作用?
她取下项链将避尘珠握在两掌之间,阖目凝神,双手微展,聚全身的灵力于珠子。
朱黄色的珠子被灵力所托,缓缓漂浮空中,一层一层隐隐金光由内向外弥漫,翡微睁开眼,金光映入她的瞳仁,将她黑色的眼珠罩上一层金沙。
“虚空万象,灵神归一。”
指尖微动,立时掐诀而成,避尘珠在灵力的召唤下骤忽颤动起来。
不过几息的功夫,翡微突然感到一股似暖流又似凉风的力量慢慢飘入体内。她又念了个明目咒,果然看见丝丝缕缕的金色神力从避尘珠中一点一点释放而出。
翡微简直喜不自胜。
这难道就是神珠之力吗?
纵使岁月变迁,物转星移;纵使几世轮回,人事全非,天地神灵的力量却依旧能留存下来。
翡微忽然觉得在这样神秘而绵亘的存在面前,自己简直渺小的如一粒星沙。她自诩一生意向纯然,道心坚固,然而在这一刻她感觉自己其实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没有勘破。
仿佛她只身站在浩然天地间,高山荡海,凌云九霄就在她眼前,而她的存在无法撼动它们一分一毫,只能身在其中,远远的做一个观看者。
不给她多感触的时间,金色的光芒突然没有任何征兆的停止扩散,不过瞬息,光芒向内撤回,避尘珠也随之止了颤动,静静坠入她的掌心。
“咦?”翡微不解地盯着掌中的珠子看,“这就结束了?我才刚刚开始有感觉。”
避尘珠显然不在乎她的感受。
接下来的一整日,她不死心的试了一次又一次,什么仙决咒语都用上了,避尘珠硬是一点反应都不给。
一轮落日在层层金波的柔云上荡开,院中的草木镀上一层黄金色。
晚风起,寒意随暮色迎黑夜来。
翡微心不在焉地夹着自己碗里的菜,只觉一天就这么毫无达成的结束,委实令人沮丧。
想要依靠捷径修成大道,果然是行不通的吗?
其实折腾了一整日,也不能说完全没有所获,至少她现在知道避尘珠里的确尚有神力存在。
尽管短暂,但有神力顷刻相助,又有她上一世积累的修炼经验,按理她至少能修为更上一层楼才是。思来想去,她觉得可能根本原因,还是出在这具身体的资质上。
凌棠的身体奇经八脉未开,无法凝气充机,也就导致了她灵脉不通,难以引天地灵气入体凝聚。
人若想修炼成仙,首先需有将自己修炼成一个可以吸收万物灵气的“容器”。而奇经八脉是组成“容器”的基本条件,如若连吸收灵气的容器都没有,便是她握有上古神器,也无法催动分毫。
“唉……”
她下意识叹息一声,现在唯一值得庆幸的,也就只有自己好歹修炼的是无求道。
无求道对人的精神要求高于资质要求,便是一点灵根没有的凡人也可以修炼。只是凡人修炼最多到个筑基便算不错,想要炼出金丹等同于痴人说梦。
“唉……”
月褚宁瞧她那垂头丧气的样儿,放下筷子:“你不吃饭别人还要吃饭,唉声叹气个没完,别人怎么吃?”
翡微幽幽瞥他一眼,心想你当然站着说话不腰疼。倘若从未体验过御剑翱翔,水火不伤等超出常人的奥妙,自然不懂她此时的心中遗憾。
她复又垂下眼帘,自言自语地道:“你不懂……无魂不赘物,释神自逍遥。以前觉得无欲无求很简单,原来只是我已经有了最想拥有的……”
她并未刻意压低声音,月褚宁倒是把每个字都听了个清楚。不由奇怪地想,以她身份,想要什么不能得到?
月褚宁心生几分好奇,问:“你最想拥有的是什么?”
翡微没答,抬眸看了他一会儿,反问他:“那你最想拥有什么?”
他抿唇不语,显然也不打算回答她。
“让我猜猜……”翡微歪了歪脑袋,以手托腮道:“力量?”
月褚宁并不讶异她看透了他内心的渴望,乌黑而浓密的长睫微微垂下,低声说:“是,我想要力量。我想要再不被任何人看低,可以把所有欺辱过我的人踩在脚下的力量。”他一边说着一边缓缓抬眸,目光直直地望向她,一字一句道:“渴望这些,有错吗。”
翡微从他的眼睛里看出了某种决绝,想来这份渴望早已在他心底压了太久太久,久到任何一个可能的机会摆在面前,他都不可能放手。
但越是这样,越危险。
她不禁道:“渴望力量没有错,但如何拥有力量却有对错。有时候人心中越是渴望,越容易走上歧途。”
她的话有几分告诫的意味,月褚宁听了不免抵触,微扬了眉峰,盯着她道:“歧途又如何?世间法则不过弱肉强食,胜者为王。赢了的人没有人会去指摘他们如何赢了,而输了的人,再怎么磊落光明,也是输。”
翡微:“……”
观他神色,其实心中早已有了自己的决断。
相处这么久,她也清楚,她和月褚宁所求所想皆不同,他们两个终归要背向彼此,往相反的方向前行。各人各有各自的道,她无法替别人选择他们要走的路,能做的恐怕也只有在旁祝福,便道:“但愿你能心想事成,日后不会后悔。”
这句祝福并无多少真情实意在里头。
师尊曾言,世人皆有悔事,从无例外。所以才要修道,唯有彻底脱离红尘四合,屹立尘外,才能真正的超然解脱。
翡微拿起筷子,对月褚宁道:“不说了,吃饭吧。”
月褚宁敏感的察觉到某种不可言喻的疏离在他们之间扩散,他心下有些发慌,面上却始终保持着冷淡的神态。
翡微见他迟迟不动碗筷,只皱着眉一个劲儿地盯着她,便问:“怎么了?”
他沉默须臾,忽然道:“你不相信我会赢。”
翡微夹了口菜,回答的有几分漫不关心:“我从未想过你会不会赢。”
他身形一僵,放在桌上的手不由自主地紧握成拳。
从未想过……
这个答案甚至不如他预想过最差的答案。
不愿意教他剑法,不愿意授他法术的修炼之法,如果她是因为不相信他会赢,所以不想把可能压在他身上……那么至少,这个理由他可以接受。
但从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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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过……
他自嘲地扯了扯嘴角,想不到这三个字从她口中说出,竟比那些污言秽语的侮辱还要字字伐心。
原来,你从未设想过,未来你的身边有我。
原来,你也如其他人一样,巴不得与我撇清关系,离开我,抛弃我……
指尖陷入掌心,皮肉被指甲刺的生疼,他却好似完全感觉不到丝毫的疼痛般,任由它越陷越深。
他不知道,在将军府某个昏暗的角落,一个存在正在被他不断释放的消极和压抑所吸引。它隐在常人看不见的幽暗中,贪婪的目光透过石墙木栏,直直看向月褚宁。
冷月当空,薄云绕。
夜色黑沉的仿若星辰俱坠。
月褚宁躺在地上,眉头紧锁,额上浮起一层密密的细小汗珠。他双手紧紧攥着,浓密的睫毛不受控制地轻轻颤动。
可能是时隔多年,他的相信和期望又一次落空。也可能是又一次体会到了当年那种孤独彷徨的感觉。当天夜里,月褚宁久违的再次梦见了那个梦。
阴暗冷清的宫殿,寥寥几点微弱的烛光摇曳,墙上斑驳的光影便如幽魂般摆动。
朱红的巨柱在昏暗的光线里露出压抑的沉暗色,仿佛一座阴森的牢笼。
一身华服的女人毫无留恋的往外走,她的身后是孩童时期的他,跌跌撞撞追在女人的身后。
“母妃!母妃!!”他在她身后哭喊着,哀求着,妄想唤回那个冷酷的高大背影。
大概是他闹出的动静太大,女人终于停住步子。
他以为他的哀求起了作用,忙扑过去死死抓住她的裙角。女人缓缓回头,绝美的容颜堪比日月辉耀,但那双美目太冷,如同一双在冰雕上精心雕刻的眼睛,没有一丝感情。
女人的脸上写满了不耐,冰冷道:“不要唤我母妃,你只是我与月国交易的工具,仅此而已。”
毫无起伏的声音说出残酷的真相,没有丝毫怜悯。
他愣愣抬头望着她,还未能完全理解她的话,那攥握的裙角已经被她用力抽离,像一片抓不住的云飞出他的指间。
他用尽全力大声哭喊:“母后——!!”
这一次,眼泪和哀求再没能停下她的步伐,绝美的女人头也不回,月华般的背影眨眼消失在浓重的夜色里。
他一个人孤独地坐在地上,失魂落魄地环望空无一人的偌大宫殿。风声如鬼魅在低诉,他的心无措而惶恐。
他蜷缩着抱住自己,喃喃地说着自我安慰的话。
留给他的回应只有死亡般的静寂,和无人的凄凉。
突然他慢慢站起身,脸上还挂着未干的泪水,可他的脸上再没有任何悲伤的神情。相反的,他的嘴角咧成一个夸张的弧度,一双没有感情的眼睛直直看了过来。
“你看,没有人在乎你,没有人爱你。哪怕是你的亲生母亲也对你弃若敝屣。”
他自言自语地说,表情狰狞又诡异的麻木,“你生来就注定被抛弃,为什么还要心存期待!愚蠢!!活该你被所有人厌弃!活该像尘芥一样被人舍弃!!”
近乎凶狠的声音越来越大,说到最后他陡然爆发出高昂而骇人的大笑。
笑声在阴森的宫殿里震起悚然的回声,犹如午夜的厉鬼在尖叫。
蓦然间,周围的景象开始塌陷,而那个还在疯狂笑着的男孩碎成了万千碎片,一阵浓重的白雾忽而升起,遮挡了一切。
36. 入梦
月色已深,平常这个时间翡微早已去见周公。大概是因为今日修炼不顺,她竟少见的睡得很不踏实。
睡睡醒醒,觉浅易惊。辗转反侧间,忽听榻下传来细微的呻·吟声。
屋子里就她和月褚宁两个人,显然这声音是他发出的。翡微有一瞬讶异,月褚宁睡觉一向安静的如同死人一样,今夜这是怎么了?
她刚一起身就感到头皮一紧,仿佛被人拽住了头发。顺着往下一看,可不就是被人拽住了头发吗。
她的床榻下躺着什么都没盖的月褚宁,他苍白的皮肤在月色下发出星泽般的柔光,如此美人月下的,本该是一副令人心醉的画卷,然而他眉头紧紧蹙起,嘴唇微微颤抖,好似在说着什么,又好像在痛苦的轻吟。
他一只手紧紧攥着一撮她的发尾,仿佛抓着一根救命稻草。
她轻轻尝试拽出自己的头发,试了几次发现他握的实在太紧,竟然拽不出来,干脆作罢,唤道:“月褚宁?你拽我头发了,快醒醒。”
等了一会儿不见动静,便翻身下床,脖子上坠挂的避尘珠顺着她的动作贴着皮肤一滚。
轻手轻脚地来到他边上,见他脸色不对劲,翡微不由探出手,“做噩梦了?还是生病了?”
猝然间,他猛地抬手,将她伸过来的手腕死死握住,几乎吓了她一跳。
翡微以为他醒了,刚要叫他放手,却见一滴泪静悄悄的从他的眼尾落下,他的眼睛还紧紧闭着,口中含糊不清:“不要……不要……留我一个人……”
声音破碎得厉害,眼角的泪水也如断线的珠子,无声的一颗一颗砸落在地上。
翡微皱眉看他,敏感的察觉到了一股不同寻常的力量包裹着月褚宁。她用力晃了晃他,不仅没将他唤醒,反而他的面色愈发痛苦,脖颈上更是青筋凸起。
不太对劲。
寻常噩梦不至于这样,但房间内并无妖气,到底是什么东西?
月褚宁已经陷了进去,她在外面无法把他唤醒,看来想要弄清楚只能入他的梦。
翡微犹豫了下,还是单手凝住灵力在空中迅速画出符咒,低声念念有词:“太灵守九宫,黄房无自生;灯烬安魄宁,引吾入君梦。”
指尖带着符咒点在月褚宁的额心,光芒一闪,翡微闭上眼睛,再睁开时已经置身在一片白烟浓雾中。
她颇有些惊奇地看了看自己的手和周围,原本只是抱着试一试的心态,没想到居然这般顺利就入了月褚宁的梦境。这倒让她有些为难了,毕竟入别人的梦,偷看人家隐私,实在不是磊落之举。
方才在外面她也看见了,月褚宁神状痛苦,想来是梦到了极受打击的事。
浓雾渐渐散去,眼前的景致越发清晰,新一轮的梦境开始了。
翡微面前出现一个废弃的宫殿,沿顶挂着破败的牌匾,“养性殿”三个字已经坏损的快看不出来是什么字。
左侧远远传来声响,她侧头看去,看见一个瘦小的男孩正被一群男孩追赶。
入梦的人虽置身做梦人的梦境,但视角却与做梦人不同。做梦人以梦境勾画出一个他认知的世界,而入梦人则如同一个置身事外的游客,从旁观看他的世界。
翡微马上认出跑在前面的瘦小男孩就是月褚宁,他的眉眼漂亮清秀,皮肤还没有现在这么苍白,透着一点孩童独有的白净剔透。
大部人的梦境不外乎两种:一种是潜意识形成的梦,一种则是切实发生过的梦。
月褚宁的这场梦无疑是后者,梦里的每一处细节都清晰无比,甚至每个人脸上的表情都生动无比,说明是他亲身经历过的往事。
小月褚宁怀里紧紧抱着几个包子,一身脏衣旧袍,脚下的鞋全是破洞,隐约可见白白的短小脚趾。
追赶他的男孩们则穿的比他好太多,尤其带头追赶他的男孩简直就是锦衣华服,脖子上挂着一个玉扳指,腰间佩玉成双。翡微定睛看了一会儿那个带头的男孩,莫名觉得有些熟悉。
除了小月褚宁,其他男孩似乎多少都有点练武基础,脚下有力,速度不减。小月褚宁瘦瘦小小的一只,隐约有些体力不支,还未跑到养性殿门口就被他们追上来团团包围。
翡微朝他们走近一些,伸着脖子想看清楚里面的小月褚宁。
没看清是谁推了他一把,他小小的身子毫无抵抗力地倒在地上。瘦小的身体立即蜷缩起来,护住头和要害,后背微微拱起,勉强撑起一小片空间护住怀里的包子。
“你还敢跑?!打他!”
锦服的男孩吼了一嗓子,其他男孩立刻像发了疯病似的对小月褚宁拳打脚踢。小月褚宁没有还手能力,只能弓起脊背,用背部顶住攻击。
有人一拳打在他脊梁上,疼的他忍不住发出哀鸣。
翡微骇然地看着这一幕,难以想象本该代表纯洁的孩童,会对另一个孩子有着如此大的恶意。
打了好一会儿,这帮男孩终于打累了。
小月褚宁有气无力的趴在地上,气息孱弱,但从他的姿势来看依旧没忘护住包子。
“你们看他像不像护食的狗!哈哈哈哈哈!”锦衣男孩大笑着用恶毒的言语羞辱他,本来还算长得正常的脸,因为这份恶意而显得格外扭曲。
“既然是只狗……”锦衣男孩不怀好意地盯着地上奄奄一息的小月褚宁,开始解裤腰带。
翡微心中升起一股不好的预感,上前想要挡在月褚宁身前。可她本就不属于这个梦境,亦不属于这个梦境真实发生时的节点,于是冲过去也不过如魂魄般径直穿过月褚宁。
“既然你是只狗,那就赏你点金水喝!”
男孩说完当真脱了裤子往他身上尿,有几个男孩有样学样也陆续脱裤子。
小月褚宁趴在地上,护着怀里的包子,任他们的“金水”尿了自己一身一头,从头到尾没说一句话,没有求饶,没有哭泣,也没有反抗。
只是平静而淡漠地接受着,这些毫无理由的伤害和恶意。
翡微哀目望着沉默受辱的男孩,是因为从小这样的侮辱经历的实在太多,所以他才习惯性的用冷漠和疏离武装自己吗?
是因为只有如此,才能在地狱般的境况中坚持活下去吗?
她无可奈何地看着眼前这一切,她无法改变梦境,亦无法改变过去。
一泡尿结束,那几个男孩总算羞辱够了月褚宁,嘻嘻哈哈地走了。她微微松了口气,担忧地看向还在地上趴着的小月褚宁。
小月褚宁一直趴着没动,像是在等他们走远。直到脚步声渐渐消失后,他才艰难地站起身,颤颤巍巍的继续向养性殿走。
翡微跟在他后头,抬头望了眼四周。
从周围环境充斥着杂乱的树枝和野草就能看出,养性殿的位置一定十分偏僻,也难怪那帮男孩闹出那么大的动静竟然连一个太监宫女都没引过来。
又或许……他们都在故意装作没看见没听见。
翡微跟在小月褚宁身后,一起走进养性殿。
养性殿背阳,殿内阴暗无光,森森幽幽透着难以描述的彻骨冷意。
翡微走进去的第一个想法就是,这里实在太像个会闹鬼的地方了。
破破烂烂的桌椅,房顶上挂着乱七八糟的白色纱幔,宫墙全是霉旧的痕迹,就连空气中都隐约带着霉味和一股腐朽般的酸味。
连味道在梦境里都这般清晰,看来月褚宁对此处的印象相当深刻。
翡微正打量着殿内,一转脸,才发现一个发髻凌乱,服饰老旧的中年妇人正坐在殿内的角落。
“姑姑,你看,我拿了些吃的回来。”小月褚宁挤了个微笑走到她的面前。
妇人眼神空洞,面色发白,像个木偶一样僵硬地看向他。他一身尘土混着刚才被打伤的血,身上头上有些地方湿湿漉漉,散出腥臊的味道。
似是被他身上的味道熏到,妇人立刻以袖捂鼻,恶声道:“这是什么味道!恶心死了!”
小月褚宁像是没听到,小心翼翼地从怀中拿起一个包子递给她:“姑姑,这个包子是干净的,阿宁一直有好好护在怀里,没弄脏。”
妇人看着他递过来的包子,不知是想到了什么瞬间露出厌恶之色,猛地挥开他的手,嫌弃道:“你摸过的包子怎么可能是干净的!滚开!离我远点!”
包子掉在地上,滚上一圈尘泥。小月褚宁垂下眼眸,无言走过去捡起包子,拍掉上面的土和污垢,将剩下的干净包子放在桌上,只拿了那个掉在地上的包子默默走了。
翡微看着他瘦小骨削的背影,心中不是滋味。
原来他以前……是这样乖顺的性格……
突然,她感到难以形容的古怪气息就在附近,蓦地转身,一道隐藏在角落的黑影一闪而过。她刚要抬脚去追,周围却骤忽暗了下来。
翡微眨眨眼睛,心道:“入梦咒的时间应该还未到才对?”
像是为了映证她的想法,白烟般的浓雾再次升腾,很快周围亮了起来,月褚宁的梦已经换至另一个场景。
太阳高照,白日辉辉。
月褚宁坐在“养性殿”的外面晒太阳。这次的梦境里他的年龄看上去比上个梦境要大一些,大概十一、二岁的样子。虽然照样瘦的皮包骨,但个子高了不少,五官也依稀接近现在的模样。
如果说上一个梦境的小月褚宁还能用“可爱”来形容,这个梦境里的月褚宁则跟“可爱”没有什么关系。
尽管他的生活环境肉眼可见的糟糕,但显然这并不能阻止他长得越发唇红齿白,俊秀标致。
他本就五官精致,这个时期还算年幼,更有几分雌雄难辨的美。
翡微仔细瞧着他的脸啧啧称奇,男子竟也有这般的天生丽质,亏得你们漓国的皇帝不好男色,否则哪怕是凌荷那样的绝色都未必能留住圣眷。
他身旁站着一个贼眉鼠目的太监,一双小眼滴溜溜地在月褚宁身上看,脸上似有痴迷之色。
见他不理自己,那太监不耐烦道:“你想好了没有?都说了这次真不会拿你怎么样!是冯公公听说你刺绣刺得好,想让你给他刺个东西哄主子开心。”
月褚宁冷着脸,一语不发。
那太监有点急,忙道:“你可想好了啊!十两换你一个绣品!你之前偷摸卖那么多绣帕还有什么的加一起都卖不了十两!”
月褚宁闻言微微蹙眉,面上似有动摇。
鼠目寸光的太监赶紧趁热打铁:“冯公公现在可是在曾贵人手底下当总事太监,曾贵人是皇上新挑的贵女,正值新鲜劲儿的时候!那赏赐多的能迷花人的眼!冯公公现在要谁要不了!你以为还对你有兴趣?!”
他一直抿唇不语,但最终还是跟着那太监去了。
然而他沉默地跟着走了会儿,好像意识到不太对劲,掉头就要往回跑。
那太监立马尖着嗓子喊道:“他要跑!快!快抓住他!”
隐在附近的太监立马现身,总共四个,其中有一个居然还会点功夫,立马把月褚宁连拖带拽的拉进一个小院。
翡微看到小院门上的“监栏院”三个字,心里“咯噔”一下。
方才说冯公公已经是曾贵人的总事了,那按理应该会在曾贵人殿内或附近有另外的居所。“监栏院”一看就是杂役太监们的居所,冯公公将见面的地点挑在这种地方……可谓用心叵测。
月褚宁刚被拉进屋,身后的门就被死死关上,甚至还有两个太监留在外面望风。
翡微轻飘飘地穿过门,经过两场梦境,她大概猜到刚才那个黑影,应该就是引起这些噩梦的始作俑者。寻常人也会做噩梦,但一个接一个梦到曾经真实发生过的阴暗过往,这就难免蹊跷了。
只是到底是个什么妖怪,让人做噩梦的目的又是什么?
她站在门口,仔细观察着每一个角落,暗暗凝聚灵力。
月褚宁一进屋,屋内三个年纪轻点的太监便立即扑上来按住他。屋内唯一坐着的老太监看向月褚宁,两只黄浊的眼睛亮得可怕。他似是极其兴奋,声音都有些发抖,尖着嗓子喊道:“快!把他给我按结实了!”
三个太监两人各按住他两只手臂,另一个人按住他的腿。
月褚宁面露惊恐,大声吼:“死太监!你敢!”
老太监乐呵呵地走到他身边,俯身靠近,看了他一会儿反手给了他一巴掌。打完又伸手轻抚他脸上的红印,讥笑道:“月殿下,你还以为你是月国的皇子?也不看看你如今是个什么样子,活的还不如我们这些死太监。”
月褚宁冷冷瞪着老太监,“你敢碰我,仔细皇上要了你的脑袋!”
老太监阴阳怪气地笑了两声,弯腰往月褚宁身上压。
如同看一个笑话般,他讥笑道:“皇上早就恨死月国人了,还留你一条狗命,不过是就是想让月国时刻记住这份屈辱。更何况,”他恶狠狠地瞪眼:“现在曾贵人正得盛宠,咱家如今是曾贵人眼前的红人,真要闹出事儿来,还说不定是谁死!”
他说完突然面色一改,状似心疼的给月褚宁整理额前凌乱的碎发,劝道:“小可怜,皇上只要你活着,至于怎么活却不会管。你与其指望皇上垂怜,不如指望指望咱家。说不定你哄的咱家高兴,就有人疼了呢!”
老太监说着,手猥琐的往月褚宁身上摸。
月褚宁死命挣扎,奈何四个人控制他一个人根本动弹不得。
老太监开始急不可耐地解他的衣服,大概是猜到今日没法逃过一劫,月褚宁脸色逐渐惨白,浑身都无法自控地颤抖。
翡微对眼前的一幕感到极其不适,只是尽管月褚宁是一副可怜无助的样子,但翡微还是从他那双漆黑的眼中,瞧出些快藏不住的杀气。
老太监一边脱他衣服一边神经兮兮地念叨:“瞧你这细皮嫩肉的,我可真喜欢!你乖乖的,我保证让你舒服着呢!你都不知道我盼这一天盼了多久!”
老太监倒吸一口气,抑制不住地亲上去。
这场面看的翡微一阵恶心,她知道梦境中的自己只是个旁观者的角色,改变不了什么,但还是忍不住想要上前阻止。
月褚宁脸色发青,脖颈和额头的青筋暴起,目中尽是几乎喷涌而出的怒恨。但他并没有再反抗,仿佛已经接受了命运似的任由老太监脱去他的衣服,暴露出雪一般的皮肤。
旁边按住他的年轻太监见他不怎么反抗,便放松了对他的压制,注意力转而放在看好戏上。
“小可怜……来……让我好好疼疼你……”老太监沉迷在眼前的美色中,动手扒拉月褚宁的裤子。
其中一个年轻的太监咽了咽口水,尖着声音试探:“干爹,等您玩够了让儿子也玩玩成不?”
老太监横他一眼,“混账!月殿下什么身份,哪儿轮得到你!”
那年轻太监面露不满,也就在他们这一打岔的功夫,翡微没看清月褚宁具体做了什么,只听到老太监突然发出噎住东西的声音,紧接着倒在月褚宁身上,眼睛睁得极大,身体一动不动。
变故来得突然,几个年轻太监顿时愣在当场,谁也不敢先动。
“……干爹?”
见老太监没有反应,边上一个太监大着胆子去探他的鼻息,随后面色猝然大变,一屁股坐在地上,颤着手指指向老太监:“死、死了!”
另外两个人不可置信的瞪大眼睛,趁他们二人还在愣神之际,月褚宁又迅速出手——
这回翡微看清了,他手里拿着一根青黑的绣花针,电光火石之间刺进两个太监的脖子。他们连一声呜呼都未来得及发出,眼白一翻,径直倒在地上。
剩下的一个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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监吓得说不出话,慌慌张张的连滚带爬往门的方向夺。
月褚宁翻身跃起,手指夹着绣花针冲他一弹,青黑色的针如暗器般瞬息刺入那太监的后脖颈。那太监还未来得及够到门口,下一瞬倒地没了声息。
门外的人察觉到屋内的动静,对视一眼推门而入。月褚宁早已等在门边,人刚迈进来,就被他再次又快又准的拿针扎在要穴。
他下手狠辣,没有一丝犹豫。刚才还拿他搓圆捏扁的六个人,如今全部都下了地府。
翡微瞠目结舌地看着月褚宁,赫然有种需要重新认识他的感觉。
想不到月褚宁居然有如此杀伐果断的一面。
月褚宁面上冷漠,但身体的表现却不如表面那般平静。他重重喘着粗气,两只垂在身侧的手抖得厉害,脸上更是一点血色都没有。双目爬满血丝,似是怒急又似快要崩溃。
但他最终没有崩溃。
火苗迅速燃烧成烈焰,少年苍白的侧脸映在熊熊的火光中,忽明忽暗。
他朱唇微抿,漆黑的眼瞳里闪烁着冷寒和烈火交融的光。他冷冷望着生命在火焰中化为灰烬,抖动的手渐渐平静,不知何时变得冷硬的心仿佛失去了知觉,除了麻木再无其他。
他的背后有什么陡然亮了一下,一股邪气倏地弥散而出。
那隐藏在暗处的东西仿佛被那一丝邪气所吸引,忽地现了身。
也就在这一瞬间,一直暗暗观察的翡微终于看清了那一团黑影的真面目。那是一个形似山羊的生物,通体乌黑,九条长尾飘于身后,脸上没有口鼻,唯有一只形状诡异的竖长赤目。
翡微一怔。
这是——
羴迆!
翡微一时诧异,羴迆曾是魇怪,以噩梦为食且胃口极大。一旦被它盯上,能使人接连数日不断做噩梦,轻则精神紊乱,重则久损神志。可她记得羴迆后被夜游神收为坐骑,在管制之下才能食人噩梦。怎么会这般大摇大摆的出现在凡界?又是何时出现?
转念间,她想起凌荷的宫女绣冬和知秋,还有那些宫女和太监,莫非她们困倦模样也跟羴迆有关?
宫中冤魂多,羴迆在宫里食人噩梦确实比在外面容易,恐怕那些太监和宫女们是受了它的影响才会一脸疲惫困乏。
难道是她和月褚宁入宫时被盯上了?可又为什么会选上月褚宁?
是了,羴迆最喜噩梦,尤其喜欢真实、血腥、黑暗、痛苦的梦境。而这些恰恰是月褚宁经历过最多的。
尤其月褚宁身上还有股邪气,羴迆算得上邪物,自然也会被他身上的邪气所吸引。
被它缠上可不是闹着玩的,月褚宁是凡躯,夜夜噩梦不断的折腾下去,不出一个月就会耗尽根本。
羴迆根本不理会翡微,它慢慢朝月褚宁走去,脸中血红色的眼睛猝然乍亮,肉眼难见的黑色气息从月褚宁身上脱离,被羴迆吸入眼中。
月褚宁发出一声痛呼,抬手按住火辣辣作痛的后背。
翡微一惊,羴迆除了引人噩梦不断,还有在噩梦中食人的习性。只不过大部分情况下它更愿意留着人,让人接着做噩梦吃,而不是直接把人吃了。大概是月褚宁的梦格外黑暗,所以格外“好吃”?
眼看月褚宁已经痛苦的开始嚎叫起来,她也顾不了那么多,立时释放出全部灵力阻挡羴迆的吸食。
羴迆受到阻碍,愤怒地扭头看向翡微,骇人的红色眼睛死死盯住她,宛若死神的打量。
明明它没有嘴巴,却不知从那里发出一声低沉的怒叫,黑色的羊蹄蓄势待发地蹭地,正是打算攻击的状态。
她方才一击早已用尽全部灵力,可羴迆显然除了被打扰“吃饭”并无其他影响。
翡微暗自叫苦,这可糟糕了,非但没赶走它反而惹恼了它,要命。
羴迆陡然低吼一声,白雾陡然升腾,黑云卷席,一种幽暗又带着怨气的气息扑面而来,顷刻将她包围,视线很快陷入一片昏暗。
看来是打算将她也拉入噩梦中吃掉。
翡微曲指掐诀,一边默念静心诀,一边快速布下诛邪阵,赫然是一心二用。
属于她的噩梦迟迟不开始,大约是感到奇怪,羴迆主动从白雾中走了出来,像看怪物一样斜眼看她,那目光就好像在说“你为什么没有噩梦?”
翡微等的就是它现身,她双手握住脖子上的避尘珠,眼下她灵力微弱,也只能借神珠之力拼一把。
拜托拜托,生死关头,神珠你可一定要帮帮忙啊!
她心中无声祈愿,一边默念心法。
阖目慑心,五念归一。
心静则神盈,神盈则气聚。
沉睡的神珠仿佛被唤醒,微光层层泛起。
地底深处,那些封尘于无人知晓,近乎干枯的灵脉,在这一刻好似受到神祇的召唤,刹那流动起来。
一丝丝灵力穿透地面从四面八方涌来,冲破浓浓层雾,如风般撩起她的长发和衣裙。
避尘珠陡然闪耀,光芒透过她的指缝,射出一道道耀目璀璨。
她睁开眼睛,声音轻而稳。
“缚魇驱祟,吐秽明清,”
“罗魂净邪,谨咒斩恶。”
“乾坤无极——”
“除!”
神珠之力,哪怕百年千年已过,虽微仍强。
光芒在一瞬扩大,包裹天地,眨眼吞噬了羴迆,连带着黑云浓雾也一并食尽。月褚宁和他的梦境重新出现在她眼前,梦里的颜色逐渐变淡,火海和所有的一切都在快速消逝。
月褚宁茫然地看向翡微所在的方向,在他的目中,那里空无一人,唯有碎碎金光,恍恍而明。
他迟疑着上前,缓慢地伸手想要去触碰那光碎。
翡微看着他不明所以的神情,微微笑了笑,明知他听不见,还是轻声安慰:“月褚宁,噩梦结束了。”
梦境里的月褚宁似有所感,猛地伸手去抓连他自己都不清楚想要抓住的什么。刹那光芒骤忽收拢,一切归于无。
翡微猛地睁开眼睛,定了定神才抬眸扫视了下周围。
还是凌棠的屋子,熟悉的环境让她暗暗舒了口气,看来是成功解决了羴迆。
她心有余悸地伸手握住避尘珠,避尘珠澄澈的光芒还没有完全消散,微微散发温热的光芒。
没想到,关键时刻居然能成功催动避尘珠,该不该说她可真够幸运。如果她没有从凌荷那里得来避尘珠,如果刚才她没能成功催动避尘珠,恐怕她和月褚宁今日都要死在梦境里了。
当时没想太多,现在想想她冒然入梦还真是冲动。
她长长舒了口气,这才垂下眸子看向月褚宁。
他还在睡梦中,眉间依旧紧蹙,但脸上不再有痛苦之色,反而隐约透着百思不得其解的迷惘。
恍惚间,她隐约想起以前月褚宁非常排斥别人的触碰。她曾以为是因为凌棠曾对他欲行不轨,导致他后来心有余悸。如今看来,怕是从很早以前,阴霾已经蔓至心底,将他困于无路可逃的恐惧中。
翡微的发尾还被他攥在手中。只是这一次,当她再次尝试抽·出头发时,发丝轻而易举地脱出了他的掌中。
看他紧挨着自己的床榻边躺在地上,便轻手轻脚拿来他的被子盖上,又细心地替他掖了掖被角。
昏暗的屋中,他睡得十分安静。
翡微默默看了他一会儿,抬起的手有片刻犹豫,最后还是轻轻落在他眉间,为他抚平眉宇的褶痕。
“都过去了,以后不会有人再欺负你了。”
平和的语气,带着淡淡的温柔。
也不知是月褚宁感受到了她的安慰,还是开始做一个好梦,长而纤细的睫毛停止了颤动,蹙起的眉宇渐渐疏朗,而那一向冷硬的嘴角,也微不可查的浅浅勾起。
37. 阳光太盛
月褚宁很是想不通,为什么一夜之间凌棠的想法就突然变了。不仅主动教他习武,甚至还要教他术法。明明之前他那般暗示明示她也没松过口,怎么睡了一夜说变就变?
一大早被翡微拉去练剑的月褚宁很是摸不透她的心思。
昨夜亲身“参与”了月褚宁的梦境后,翡微的心境的确发生了很大的改变。
以前瞧他受欺负,最多只是同情。但经过梦境之事,翡微意识到两个很严重的问题。
第一个问题,无论月褚宁会不会武功或者是否拥有其他力量,他都已经具备了取人性命的能力。
之前她从旁人口中听过几次月国皇室善毒的提及,昨夜又亲眼所见月褚宁用毒针瞬息要了人性命,甚至能让人无声无息的死去。可见他从前面对凌宇乔和郑吉时,并不是没有能力反抗,而是因为谨慎而没有冒然出手。
那么就到了第二个问题,他具备反抗的能力但又不得不碍于身份而谨小慎微的活着。那么一旦时机合适,月褚宁极有可能用极端的方式寻求想要的结果。
就像在梦里,他可以眼睛都不眨的直接要人性命。
仔细想想,他这个人性格冷漠,对自己对别人都下得去狠心,一旦未来他的身份发生变化,或是被逼入绝境,后果简直不堪设想。
大家好歹相识一场,月褚宁甚至在她初入这个世界的时候还救过她,翡微左思右想,觉得这次万不能再这么放任他不管。比起嘴上说着希望他步上正道,不如授人予渔,教给他自渡的方法。
想通这些,翡微倒不在乎他身体内的邪气了。
横竖贪痴嗔怒本就是凡人一生难以脱离的课业,便是如今没有,谁又能保证未来没有。
只要他能学会慢慢摈弃戾气,养心静神,以他资质或许真能成为一棵修道的好苗子。
翡微心中有了计较,愈发积极地邀他一起练功。
晨风扶面,凉如溪水。
眼看要到翡微起身的时辰,绿珠和晚晴打着哈欠从耳房出来侯在门口,一边听着屋里头主子的动静,一边压着声音闲聊。
绿珠:“姑爷跟着姑娘练功有十多日了吧?”
这些日子他们两个人从早到晚形影不离,晚晴瞧着很是不解:“到底什么情况?姑娘这是旧情复燃了?怎么如今练剑打坐都找姑爷陪着?”
绿珠则淡定得多,闻言乜她一眼:“睁开你那眼大无神的眼好好看看,怎么就是姑娘找姑爷陪着?!分明每次都是姑爷巴巴在边上转悠,老想粘着姑娘才是!要我说,姑爷就是个瓷做的人儿,心里头明明渴望得很,表面上却非要姑娘哄着,然后再摆出一副勉为其难的样子,实际上保不齐心里头都乐开了花。”
“是吗?”晚晴表示怀疑。
“亏你还总说眼神比我好使,怎么一点眼色都没有。”绿珠啧啧直摇头,指了指房门口:“等会儿伺候完姑娘洗漱,你在旁边瞧着点,好好观察姑爷的表情,你就什么都明白了。”
晚晴刚要点头,就听屋里面传来一串脚步声。
晚晴精神一抖擞:“姑娘起身了。”
得了主子允许,绿珠先行进了内室,晚晴则去端水给翡微洗脸。
翡微早已穿戴整齐,见绿珠进来,微笑着道了句“早”。
“姑娘早。”绿珠乐呵呵地上前,拿了一杯水给她漱口,不忘关切:“昨夜风声着实有些大,姑娘可还睡的好?
“还不错,你们呢?”
“托姑娘的福,睡得极好。”
晚晴端着水盆晚一步进来,闻言接话:“自从用了姑娘赏给我们的云柔锦被,绿珠那是沾床就睡,别说风声了,打雷声都叫不醒她。”
绿珠斜眼瞪她,“就你话多。再说了,要不是我觉沉,谁能受得了你那跟打雷似的呼噜声!”
翡微已经习惯她俩动不动就要斗嘴的日常,接过水盆弯腰洗漱,任她们打嘴仗去了。
说是伺候主子洗漱,其实无非就是在旁边搭手拿个布子什么的。自打主子失忆以后,绿珠和晚晴是从未有过的轻松。
原本翡微还想要自己准备洗脸沐浴的水,被绿珠和晚晴好说歹说才给拦下来。
内室摆了张巨大的红木绘花鸟屏风,片片花瓣栩栩如生,一只金羽孔雀在其上展翅欲飞。月褚宁回屋睡以后,晨起都会躲到屏风后更衣。
窸窸窣窣一阵动静,月褚宁从屏风后慢慢走出来。
绿珠和晚晴向来不管伺候他,往常都是他去外面自己打水洗漱,最近因为要跟着翡微晨起练剑,他便干脆留在房间里等着她用完,再就着她用过的水盥洗。
翡微用布子擦着脸,眼看他自觉地走过来,拉过她用过的水盆开始洗脸。
虽说她只是用水洗个脸,但他也真是一点不嫌弃,直接就接着用了。
翡微每次瞧着都有些别扭,奈何事多如月褚宁都没说什么,她总觉得自己也不好太纠结这些小事。
“姑娘,今日也只梳平髻吗?”绿珠目露期待,明知姑娘每日都梳这个,却还要不死心地问上一问。
“嗯,就梳这个。”
绿珠泄气的一叹,空有一双梳头的巧手而无处施展的落寞谁懂。
往常这个时候晚晴都是没事可做,干脆杵在一边发呆,今日得了绿珠提醒,注意力便全放在月褚宁身上。
同样无事可做的姑爷洗完脸漱完口,便慢悠悠的过去叠被子,叠了一次不满意竟然又摊开来再叠一次。好不容易被子叠的整整齐齐四角分明,他又慢腾腾地踱到桌边摆弄茶具。
晚晴看了会儿,了然地点点头。
果然如绿珠那丫头所说,姑爷可不就是来来回回在姑娘附近打转吗!
他这么返来复去的动静不断,翡微想不注意到他都难。以为他等的不耐烦,便道:“你若无事,不然先去小花园等我?”
将军府自有练武场,只是凌家人对月褚宁的态度非常明确,翡微还没有傻到会在众目睽睽下带着月褚宁练剑。
好在凌棠的院子后面连着一个小花园,原主喜欢养花,不仅培育了些珍稀花种,还搭了个拱门攀上花藤。只是如今春意刚冉,除了耐冬的花种,大多不过刚刚冒出绿芽。
翡微对养花一窍不通且毫无兴趣,便跟绿珠她们一起把小花园里的桌椅、摆设、盆栽、花盆等一并全移到了外面的院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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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虽说哪怕小花园空出来也不如练武场的一半的一半大,但胜在隐秘,不容易被来往的下人们看见。
月褚宁没接话,继续摆弄手里的茶具,发出叮叮当当的声音。
翡微想了想,猜测可能是最近一直让他练基本功,剑都没摸过一次,现在八成正在心里头怨她。
她清清嗓子,好脾气地哄道:“你不是一直说想学剑法吗?这几日基本功也练得差不多了,不如今日我就教你剑法如何?”
月褚宁听了这话果然消停许多,状似不在乎地“嗯”了声,接下来倒是肯安安静静的等着。
一旁全程密切观察的晚晴眯起双目,这姑娘一开口,姑爷面上冷冷淡淡的,嘴角分明快勾上耳朵边了。她挠挠头,所以这是什么意思?总不会是姑爷故意弄出动静,就为了听姑娘一句哄吧??
晨曦透过的薄云,如闪闪发亮的金线倾泻而下。
翡微立于花园正中,手腕一翻——长剑瞬息入掌,广袖翻飞,顷刻剑光闪闪,刃如秋霜。
她身姿轻盈如蝶,往空中一跃而起。剑似灵蛇,快而瞬息万变,然挥剑间,又似游龙破风,锐气难挡。清浅的辉耀映亮了她的侧颜,她目中灼灼而耀,舞袖风扬,恰如惊鸿。
月褚宁看得出神,也一时不知是为剑倾倒,还是为人。
不到一炷香的时间,翡微演示完一套剑法,收剑于身后。一转头见他毫无反应的发愣,便走过去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月褚宁?”
月褚宁一惊,忙遮掩地揉眼睛。
“怎么了?眼睛不舒服?”
他含糊地嗯了声,“刚刚阳光太盛,刺的眼疼。”
翡微抬头看看堪称轻柔的阳光,一脸疑惑。清晨的阳光……有那么烈吗?
不纠结这个问题,翡微问:“我刚才的剑法你觉得如何?可有兴趣?”
“你……方才动作太快,我未能看清多少。”月褚宁实话实说。
翡微点点头,“无妨,我只是先给你演示一遍,你若愿意学,我可慢慢教你。”
“……”月褚宁却未露喜色,反而凝视着她:“从前你不是说不能授我剑法吗?怎的突然改了主意?”
辟尘剑诀乃是师尊所授,未得师尊首肯她自然不能教给他。但如今这套剑法嘛……
“这套剑法乃我自己所创,名为浊清剑法,总共二十四式,讲究心安神定,定而不散。”说完,她单手提着剑柄,递向他。
月褚宁接过剑,心中暗暗讶异她竟能自创剑法。
尽管心安神定,定而不散这几个字听上去玄乎其玄,让人听不太明白,但她的剑法他亲眼见识过,想来她自创的剑法不会太差。
他沉默地拿起剑,生平第一次,有人主动把利刃交到他的手中。
他咬了咬牙,手腕翻转,一剑斩空,剑挥之下发出烈风霍霍之声。
今日只是个开始,他会一步一步往上爬,将所有获取力量的机会一点一点握入手中,直至有一日,他将立于高台,君临天下!
手指紧紧握住剑柄,如同握住了某种希望。
他抬眸望向翡微,目光分外明亮,“好,就学此剑法!”
38. 口干舌燥
又过两月,眨眼已至晚春。
月褚宁幼年开始练射箭,多少算有功底在身。不能说天赋异禀用剑天才,但逐步提高,稳定进步还是能做到。
不到三个月,他已经将浊清剑法学到了第七式。
作为授课老师的翡微最满意的一点,便是月褚宁虽然性子别扭不好相与,但练起功来从来不矫情。大概因为他从小便吃了不少苦,所以如今这点苦反而变得不值一提。
春分正午的阳光已经有些灼人,他从日出练到艳阳高照,不喊累也不喊苦。豆大的汗珠滚滚而落,胸前和背后都湿了大片,他却依旧没有要停下的意思。
翡微躲在旁边的一块阴凉地上打坐,很快小花园的阴影越聚越小,日光狠狠照射大地,亮的犹如茫茫一片金波。
她起身道:“别练了,你再这么晒下去又该脱一层皮了。”
月褚宁充耳不闻,依旧挥舞长剑。
翡微叹息,只得又道:“等吃完午饭,我带你炼气。”
这下月褚宁倒不执着于练剑了,毕竟剑术哪有灵术奥妙。
他立即收了剑,用袖子胡乱擦了擦脸上的汗,乖乖跟着翡微回屋吃饭。
沐浴焚香过后,翡微让月褚宁与她面对面盘腿而坐。她并不常与他一起打坐,一般都是让他自行冥想或来回反复的练冰心静气诀、清心咒、清心咒和定心心诀。
想聚天地灵力于体,需以炼气为先,而炼气最为重要的便是静心静神静念。
他练了足有两月有余,是时候开始灵力修炼的第一步。
“所谓炼气,其实就是入静运气,归守丹田。调动全身真气,先引气承浆,再运任督二脉,最后聚气丹田,合神化炁。”
月褚宁沉默看她片刻,如实道:“你说的话,我一个字也听不懂。”
翡微反应很淡定,“嗯,我估计你也听不懂。这一套总结对于初学者来说并不好悟,没个三五年摸不到门槛。不过你不用担心,一会儿我会注入我的灵力到你的身体里,你运转体内真气,跟着我的灵力指引慢慢游走于体内便可。”话音一顿,她瞧着他的脸色补充道:“初学者脱去衣物,有助感应体内真气走向。”
听上去这简直是手把手教他了。
月褚宁没有拒绝的理由,点头说好。
顺利的出乎翡微的意料,原本料想他定不愿在她面前敞胸露背,没想到他竟然这么轻易的就同意了,反打了她个措手不及。
她忍不住问:“……你不再考虑考虑?”
不用回答,他利落的一扯腰带,当着她的面褪下衣服至腰间。经过将近三个月的练剑,紧致的体魄线条清晰,肩膀和手臂的肌肉刚硬却又不过分健硕,腹肌更是轮廓分明。
翡微视线扫过,这才发现他好像不再是初见时的瘦弱少年。
月褚宁闭上眼睛:“开始罢。”
翡微回了回神,嘱咐道:“你保持静坐不动,记住,一会儿我灵力入你体内后一定要集中精神,万不可分神。”她叮嘱完,便凝聚灵力于两掌,后双掌置于月褚宁胸上。
初碰上他胸膛的肌肤时,他本能地往后缩了一瞬。
翡微立刻出言警告:“别动。”
月褚宁知道如今的她并无不轨之心,但知道和本能是两码事。
尤其他此时闭着眼睛,不免想起之前一些不好的回忆。他深吸一口气,重新坐直身子,强迫自己尽可能放松身体,尽最大可能配合她。
掌心再次贴上他的胸口,她的掌心仿佛带了股温热的暖流,在肌肤相触的瞬间暖流缕缕涌入他的体内。说不上来具体是什么感觉,就好像……温热的水流包裹着他的身体,带着他在暖洋里缓缓漂游。
这便是她的灵力吗?
温暖柔和,亦如她这个人。
她是何时开始拥有灵力的?又是从何人那里学来的?
彼岸红莲毒发那夜,她口中的师兄又是谁,他们修炼时也如现在这般……坦诚相见吗?
杂念一起,登时一发不可收拾,明明她人就在面前,脑海中却不停涌出有她的画面。
他想起那夜她默默落下泪,口中呢喃地念着“师兄”。
午后的阳光将书房照的暖意熏然,橙黄的光洒落在她身上。她的侧脸认真又专注,纤细的手指握住他的手,一笔一划留下她的墨迹。
雪厚天寒,他穿着破旧的秋衣在瑟瑟冷风中发抖,她脸上挂着温和的笑,双手递出她的披风,白皙的脸两腮娇艳,眉目明净,像一朵雪中盛开的水仙花。
“凝神!”翡微喝道,打破他脑中的胡思乱想,“修炼时一定要专注,否则容易走火入魔。”
她语气有几分少见的焦急,月褚宁暗藏心底的一点悸动本就不可言说,陡然听见她的声音更有一种做坏事被抓住的心虚,哪里还敢再做乱想,忙敛住心神。
气息总算恢复了平定,时间一点一点过去,翡微以灵力带着他体内真气慢慢游走整整一遍,结束时两人额头均冒出一层细汗。
她收回手,抬袖擦汗。
月褚宁正要穿回衣服,抬眸间瞧见她脸色苍白,精神也不如早间,不由动作一顿,问:“你怎么了?哪里不舒服吗?”
翡微默默运气,嘴上说着没事,心里想的却是,我就那么点灵力还要领着你的真气走上两个时辰,能不累成狗吗。
月褚宁看着她疲惫的样子,蹙眉道:“以后每日修炼,难道都需要如今日这般?”
他问这话的本意是担心她过度消耗,她却理解成了他是排斥在她面前脱衣修炼,便问:“你可记住我是如何带你运行真气,贯通体内经脉和要穴?”
“记住了。”
“那就行,你日后可以自己慢慢修炼,无需我亲自指引。待你炼气化精,咱们再说下一步。”
他似松了口气,点头道好,这才又开始穿衣服。低头系腰带时,翡微不经意间看到他一缕头发夹在交领处,也没多想,下意识伸手去帮他拨出那一缕乌发。
他垂着眼眸,没来得及反应。指尖碰上皮肤,柔软的触感若有似无地划过他的喉结,浑身瞬间似有一阵战栗划过,月褚宁蓦地僵住。他转眸望向她,这才发现两人的距离近得可怕。
视线滑过她如墨的眉,圆润的唇珠一抹朱红,最后落在她纤细洁白的脖颈。
翡微从衣口撩出他的头发,一抬眼,见他直勾勾地看过来,想起月褚宁不喜旁人触碰,赶紧收回手。
“对不住,我是看你头发夹在衣服里,想帮你拿出来。”她开口解释,却见他神情似乎并无厌色,反而喉结滚动,两腮发红。
这是……口干舌燥了?
她想了想,严肃道:“你最近练功颇为频繁,但凡体终归有个极限,要多注意劳逸结合。我看你似乎有些上火之色,注意多喝水。”
月褚宁:……
两人忙着修炼之际,月褚宁也没忘了每日练字。既要修炼,干脆连练字的内容也一并换成道家心法。
其实她这般做也是有心让他专门练冰心静气诀等心法,一方面为修炼打基础,一方面也是为了助长他体内的清灵之气,以此消除他体内邪气。
然而他练了这么多日,按理就算邪气没去除干净,总归也能淡化一些才对。
可她灵力注入时,分明感觉那缕邪气竟然丝毫未受道家心诀的影响,简直就是纹丝不动,牢固攀附。
这便有些难办了,只能说明他体内的邪气绝非寻常邪气。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这次那丝邪气并没有像上次她探查月褚宁资质那般,奋起与她的灵力互相抗衡。这是不是代表,哪怕他身体自带邪气,却也不影响他修习正道?
她在上一世从未遇到过这种情况,甚至上一世她所在的世界连魔修都没几个。
对于他体内的邪气,如今翡微也想不出什么解决之法,只得暂且放着不管。横竖邪气没有增长也算好消息。
不过话说回来,月褚宁资质确实好,他天生奇经八脉已通,稍加修炼,一旦贯通十二经脉和三才四象,日后定能灵力超凡。
到时候,她的奇经八脉或许还真需要仰仗他来打通也说不定。
这般想着,翡微带他修炼的积极性又涨了不少。
清明祭祖,求神拜佛。
四月暮春,寄情山川。
无论是祭祖还是春日游,忙着修炼的翡微都没有兴趣参与。奈何凌棠将军府嫡女的身份摆在那里,不是她想不去就能不去。
凌棠我行我素惯了,加之从前与凌国双闹得并不愉快,几乎很少与家人们一起吃饭。今日晚饭前,凌国双特地让刘管事来请,翡微便猜到恐怕又有贵门活动非得她参加不可。
翡微话不多,一入座便只管安静吃饭,一时气氛冷清。
凌宇乔自从挨过她这个“姐姐”一顿打以后,倒没对她记仇,反而对翡微是又敬又怕。他夹起一筷子菜放到她碗中,笑得十分讨好:“四姐吃菜。”
翡微看了他一眼,轻声“嗯”了声。
凌宇乔偷眼瞧她神色,看着看着便有些愣神。
所谓十道九医,修道者凝清灵之气,除污浊之淤,久而久之自然面色通透,身体轻盈。加之翡微身上有避尘珠,虽暂时无法助她灵力大增,但佩戴于身却也能润补阴阳五合,愈发滋养的人皮肤细腻白嫩,唇红齿白。
凌宇乔见多了妩媚多娇的女子,忽而注意到翡微身上的净秀明清之色,倒惊艳了一把,忍不住自言自语:“好久不见四姐,怎么感觉四姐变得比以前好看了……便是彩芳阁的兰钰儿在四姐面前,怕是都要逊色三分……”
此话一出,凌国双“啪”的一声放下筷子,目中怒意升腾。
魏春华担心儿子挨骂,忙抢先一步道:“乔儿,你混说什么!还不与你四姐道歉。”
凌宇乔一愣,意识到自己拿青楼的头牌姑娘与将军府的嫡女作对比,不是找死吗!去年那顿打还历历在目,他可不想今年再经历一次,于是赶紧抓住翡微的袖子,没头没脑地解释:“四姐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就是……就是觉得你变好看了才一时口快。你是没见过兰钰儿,她可是有秦楼第一美的称号,你要是见过她你就知道我这话是在夸你!”
去年他闹着要娶青楼女子做妾这事凌国双还记得,这次竟敢拿他姐姐比作青楼女,凌国双恨不得现在就让人把他拖下去一顿军杖了事。
他瞪向旁边的魏春华:“这就是你说的埋头苦读,安分守己?!我看他是空坐案前不学无术!还说什么日日在书房读书,这么久过去了,还是一点长进也没有!”
魏春华被儿子连累挨了通劈头盖脸,一时面上也有些挂不住。惹了祸的凌宇乔更是大气不敢喘,乌龟似的缩着脑袋。
还是凌兰出来打圆场,她亲手打了碗汤起身奉过去,柔声劝道:“爹爹,动气伤身,五哥事小,爹爹的身子才是大事。您这些日子一直身体不爽利,母亲日日给您捶肩按头,今日刚有些好转,可不能再动气了。”
凌国双闻言面色稍缓,接过汤道了句:“嗯……还是兰儿懂事。”
经她提醒,也想起魏氏这些日子的细心照顾,人心本就是肉做的,有人对你好怎会不动容。叹息一声,凌国双拉过魏氏的手低声道:“近些时日确实辛苦你了。”
魏春华半垂眼眸,委委屈屈的从袖中抽出一条帕子,捻着一角点点眼下,“只要老爷能好好的,妾怎么样都不辛苦。”
话说的这般动听,凌国双就是有再大的火此时也发不出来。
凌兰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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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座位,轻声慢语地又道:“五哥也是心直口快,并无恶意。大约是许久未见四姐姐,今日见姐姐愈发芳姿灵秀,这才一时失言,还望姐姐莫怪。”
话里话外的台阶已经给足,就等着翡微借梯而下。
翡微的袖子还被凌宇乔抓在手里,她面无表情地轻轻抽出袖子,一抬头见所有人都等着她反应,不在状况地道:“你刚才说什么姿?”
众人:……
敢情你压根没在听!!
凌兰的嘴角抽了抽,干笑道:“四姐姐还真是贵人事忙,难得一家人一起吃顿饭还忙着想旁的事情。”
翡微觉得她这话听上去怪怪的,倒像是指责她不参与他们的饭间话题,于是目露不解:“高门不是向来讲究食不言寝不语,安静吃饭,难道不对?”
众人:……
不是,你这个最不懂规矩的人何时开始这么懂规矩了?
一顿“规矩”的饭吃完,凌家人溜达到正厅去喝茶。
凌国双举着茶杯喝了两口茶,慢悠悠道:“再过几日皇上就要带着太后、众太妃,和后宫去宣和园避暑。皇上有令,三品以上官员的家中女眷都可随行。”
他转头嘱咐魏春华:“回头你带着阿棠和兰儿好好准备一下,正好借这次机会替我去看看贵妃。”
翡微喝茶的动作微顿,有些诧异:“我也要去吗?”
魏春华点头:“那是自然。”
凌国双也发话:“既是皇上金口玉言,将军府的人必然不可缺席,否则显得我将军府不敬君王。”
似是生怕她说不去,魏春华接道:“莫说贵妃娘娘特意叮嘱过让你随行,便是娘娘什么都不说,别人家的女儿都去,你是贵妃的亲妹妹,你若不去,免不了要让外人看闲话。”
翡微刚想称病不出,闻言硬生生把想说的话咽回到肚子里。
听这话的意思,是她不去还不行了。
魏春华心里打着算盘,若四姑娘不去,光她带着兰儿便是去了,怕是贵妃娘娘看都懒得看她们一眼。事关兰儿的终身大事,说什么这次也要借着四姑娘给贵妃娘娘卖个好才行。
她暗自打主意,想着好在四姑娘失忆了以后好说话许多,否则这会儿恐怕还在阻拦她和兰儿一同前去。
这般想,倒是将翡微看顺眼了几分。
魏春华笑眯眯看向翡微:“四姑娘,宣和园乃是皇家园林,一到清和月,皇上都会带人去宣和园踏青游春。前两年圣躯抱恙这才耽搁了惯例。这宣和园林木繁茂,山石峥嵘。共亭台楼阁三十五,峰峦如窗,山川如画,你去了保准喜欢!”
翡微眨巴眨巴眼,听上去倒像个适合修炼的地方。
她问出最关心的问题:“那我去了以后住哪里?”如果是跟别人同住,恐怕会影响她常规的修炼打坐。
大家都知道她失忆还未恢复,以防她什么都不知道去了丢人,正好借此机会与她说道。凌国双给魏氏使了个眼色,魏春华会意,清了清嗓子:“去的官员家眷都有女儿在后宫,难得与娘家人叙话的机会,自然是去跟贵妃娘娘住。”
那就是跟凌荷一起住了……经过两不疑一事,翡微对她可是充满抗拒。
“不过娘娘身份金贵,我们不好太过叨扰,到时住在娘娘主阁边上的厢房便是。只是园中多贵人,不比家中自由,四姑娘行事还需注意分寸才好,免得给贵妃娘娘惹下麻烦,那便不好收场了。”
说来说去,今日特地叫她过来恐怕就是为了说这最后一句话。
翡微毫无负担地应下,只要她能有个独自修炼的空间,一直不出门都不是问题。
日子过得飞快,出发的日子转眼就到了眼前。
绿珠和晚晴拿了衣物等包袱,随她一起前往宣和园。只是她们一走,院子里连个信得过的人都没有。这一去短时间内回不来,要是凌宇乔趁她们都不在找月褚宁的麻烦,怕是连个会为他说话的人都没有。
翡微心中担忧月褚宁的处境又要像从前那般任人欺辱,临行前特意郑重其事地嘱咐:“若有人趁我不在的时候欺负你,你无需忍着,大可还手打回去。不必担心,有什么后果我回来承担。”
月褚宁眸中闪过一丝触动,面上却依旧做冷淡模样,不以为然道:“我若敢还手,立时就会被大将军下令打死,等你回来,能剩下的怕是只有一具尸体了。”
翡微听罢蹙起眉尖,觉得他说的话很有发生的可能,这下心里更加不放心了。
她一边思量对策,一边正色道:“我想办法尽早赶回来。”
月褚宁怔了怔,没想到她竟把他的玩笑话当了真,一时有些哭笑不得。从前他的境遇比现在糟糕百倍一样活了下来,现在又怎会比从前更糟,不由好笑道:“即便没有你我也能……”
他猛地敛住话头。
确实,即便没有她,他也能活下去。可为什么一想到没有她……就觉得一切都不太一样。
他心下莫名感到烦躁,瞥了她一眼,不耐烦道:“我不过随口一说,你怎么还当真了。行了,我的事不用你管,你快走罢。”
见他似乎对自己并没有其他想说的话,翡微便最后叮嘱了一句:“那我走了,你好好照顾自己。”
月褚宁垂下眼眸,极小声地嘟囔了句:“知道了。”
她转身走了。
春风和缓,扬起她垂在背后的青丝。她没有回头,唯留给他一抹背影。也只有在她不会看见的时候,他眸中才敢泄露那一抹深藏的愁闷与不舍,若她此时回头,定然能看出这是他无言的挽留。
流年日长,望断春风。
他独自倚门,望着越走越远的身影,小声喃喃。
“早点回来……”
“我…等着你。”
39. 请求
一大早,官员的马车都停至宫门两侧等候御驾。
负责皇家出行的仪卫被分配到各车舆前,先行的自然是帝王龙驾,华盖金雕,宝车镶珠,四面丝绸随风荡起,说是仙舆欲飘也不为过。
龙驾之后跟着太后和皇后的凤驾,再往后为皇子和公主的玉驾。玉驾之后还有一长串马车载着天子和其他贵人在宫中的惯用之物。
皇家出行队列之长,光从宫中出来就足足用了半个时辰,端的是富贵显荣,雍华无双。
整条长队仪仗肃整,宿武卫通身黑甲,气势压迫,护行两侧。
漓国百姓已经有两年没见这么大的阵仗,不由面色惶恐地退至路边,龙驾所过之处,自觉俯首跪拜。
翡微记得绿珠曾对她说过。
漓国和月国是这片土地上最大的两国。两国常年相争无果,战事屡起,百姓皆苦不堪言。当今的漓国皇帝在二十六岁登基,用了三年韬光养晦,暗暗募兵养将,终于在十二年前大胜月国,不仅为漓国赢来了黄金万两和月国皇子为质,更为漓国的百姓赢来了十二年的安稳日子。
如今虽然依旧有周边小国屡犯边疆,但对漓国来说不过都是小打小闹,与从前月国带来的威胁全然不可相提并论。
百姓的日子好过了,对帝王就会心生景仰。
如今来看,这位漓国的皇帝也算民心所向。
不过翡微隐约记得师兄曾对她说过,一个国家如果既无外患也无内忧,长久存于平和,那便极有可能忘忧沉安,最终迎来覆灭的结局。
宫里的队伍走完了,接下来仪卫会根据事先拟好的官员排列顺序依次引各家马车跟入队伍。
凌兰撩起窗幔一角,透过缝隙往外望了望,道:“果然又是谢家先行。”
谢家祖上有从龙之功,封从一品公爵,世袭六代。虽然后来在时间的长河中无可避免的经历了家族的起起落落,但到了谢太傅一代又呈蒸蒸日上之态。
谢太傅曾在当今皇帝还是太子的时候任太子少师,而后升至上公正一品,太傅头衔虽无实权,却为文官之首,且皇帝对谢太傅素有敬重之心,对谢家尤为恩泽隆重,任谢家长子为礼部尚书,二子为前锋统领,长女为皇后。可谓是从文到武,从朝堂到后宫,都有谢家的人身居要位。
陪行官眷不乏世家望族,但由谢家先行倒在众人意料之中。
而凌家世代忠良,大多凌家男儿战死沙场,皇帝有心体恤,同样格外照拂。
谢家马车之后,紧跟的便是凌家的马车。
说是凌家马车,其实是皇帝恩赐的双辕马车。
时隔两年的久违出游,又正值帝王久病痊愈,龙体康佳之时。帝心大悦,不免要施展一番圣恩旷典。前往宣和园的日子一敲定,皇帝便赐下了特制的双辕马车给凌谢两家,专门用于这次踏青游园。
帝王恩赐,哪敢不用。不仅要用,还得大张旗鼓的用,这才显得皇恩浩荡,为人臣者感恩不尽。
像凌谢两家这样位高权重的身份,要说双辕马车也不是没有,只是比起宫中特制的马车还是稍逊一些。
御赐的马车比寻常马车更加宽阔高大,车前以四匹骏马为驾。
从外看木色深沉,黑金木为架,简洁大方又不失尊贵。马车里面也颇多讲究,丝绸为幔,雕纹精巧,柔软的绒毯铺于脚下,往中间一踩,还能拉出一个收纳茶具的小柜,柜下木片往两边一拉,还能充当案几,可谓巧思。
不知何处挂了香包,人一进来,香尖细细,阵阵扑鼻。
凌兰放下窗幔,倚在车上想了许久,才琢磨出是何香:“香气沉敛而香意绵长,莫不是皇家独供的‘百里千濯香’?”
魏春华听都没听过这个香,闻言使劲嗅了嗅,的确是从来没有闻过的香味。
“兰儿,你刚刚说这是百里什么香?”
凌兰难得一改平日娇柔,眉宇间神采飞扬,看得出对这次游春很是期待。
她兴致颇高,拉着魏春华一通解释:“娘,我也是之前在十一公主的赏花宴里听到的,说是宫里有一种特别的香,香气百里可闻,千濯而不落,名为百里千濯香。此香极为难调,份额不多,便是后宫有位份的妃子也未必能用得上。想不到如此难得的香,竟被直接用来熏马车,当真是奢侈得很。”
魏春华一听乐得合不拢嘴,“这说明咱们凌家受皇上重视!”
凌兰笑着附和。
母女俩在一边有说有笑,另一边却安静的突兀。凌兰稍一偏头,见翡微闭着眼,静静坐着一动不动,宛若老僧入定。
凌兰心想,凌棠这性子变的,还真是看过几次都觉得不适应。
她眼眸在翡微脸上转了一圈,正盘算着挑个什么时机开口,突然自己这边的窗幔被人从外挑起。
凌兰一惊,御驾在前,又有宿武卫护守,在此队列中哪个不是数一数二的高门贵女,何人如此不长眼,竟敢惊扰将军府的车舆?!
待看清来人,凌兰不禁讶然:“二哥哥?!你怎么来了?”
不长眼的来人正是凌家二郎——凌武卓。
凌武卓身为护都统领,需得亲送圣驾出城。他领着一小队亲卫兵立守城门口,目送长队出了兴阳,才一个人打马上前,行至自家人所乘的马车旁。
他淡淡应了声,对魏春华点点头,随即看向坐在里头的翡微:“父亲担忧四妹不懂规矩冲撞了陛下,特嘱我来言教。”
翡微睁了眼,凌武卓一句废话没有,张嘴便是:“若遇帝后,侧身避让行跪礼,垂目颔首,不可直视。遇太后同理。如遇皇子公主,行半跪礼,言辞恭敬,不可无礼。宣和园乃皇家园林,入内后不可喧哗,不可肆意指使宫人,不可乱行。时刻谨记举止端庄,穿衣得体,谨言慎行……
翡微:“……”
想起她出发前一天,凌国双和魏春华留下她再三叮嘱规矩,如今又有凌武卓专程跑来再说一遍。看来当初凌棠在皇宫强抢美男的事迹,给他们留下了深刻的影响。
早知如此,当初为何不对凌棠多上上心。
不对,可能正是因为那时候没上心,所以现在才会对她“格外上心”。
凌武卓见她没反应,语气中便带上少许压迫,凝眉道:“我说的,你可记住了?”
翡微点头。
凌武卓却没打算这么轻易放过她,“把我刚才所说重复一遍。”
翡微:“……”
她偏头想了想,总结:“别出门,别见人,别说话。”
凌武卓挑了挑眉,面无表情地盯着她看了半天,到底没有再说什么。虽然她回答的一个字也没对上,但意思差不多是这么个意思。
马车徐徐前驶,出了兴阳城,很快驶入成片青草相连之地,草尖柔软如茵,春风拂过,如一片翠绿的绒毯轻轻浮动。往远望,隐约可见远山群景,起起伏伏,绵延不绝。
凌兰和魏春华久居内宅,望见这般辽阔景致顿时觉得心旷神怡,浑身舒畅。
凌兰欣赏了好一会儿窗外景致才放下窗幔,一回头看见翡微又开始闭目养神。
她心思微动,压低声音与魏春华道:“娘,我瞧前面谢家的御赐马车乃是金丝楠木做制。这金丝楠木细密瑰丽,乃木中珍品。其纹理自带金丝,阳光一照便如那黄金绸缎般光泽耀人。我方才远远看了眼,果真不假。”
魏春华翻了个白眼,语气发酸:“看来咱们将军府再受皇上重视,也不如那谢家风光。”
凌兰叹了口气,轻声道:“咱们凌家虽有贵妃娘娘正值盛宠,但皇后娘娘出自谢家,于情于理,皇上更重视谢家也是自然。”
魏春华亦叹气道:“只可惜贵妃娘娘进宫这些年肚子一直没动静。皇后娘娘的大皇子虽不幸夭折,但不还有个五皇子。要我说,这女人地位再高,都不如有个孩子傍身来的稳妥。”
凌兰不置可否,“后宫有皇后娘娘,朝堂有谢太傅和谢尚书。我听说谢三公子文采绝顶,是状元之才,恐怕谢家真正的好日子还在后头。只可惜兄长与谢二姑娘没有缘分,否则何尝不是一桩好姻缘。”说罢,她眉眼微垂,白皙的脸上便透出一丝惋惜之色。
说起这事,魏春华也是一肚子酸水,“也怪你大哥当初拖拖拉拉迟迟没赶去谢家下聘,俗话说夜长梦多,这话一点也不假。想当初你哥哥也是得了谢太傅点头的,谁能想到这一耽搁一下碰上你四姐的事!谢太傅对家风尤为看重,咱们凌家的臭名声闹得满城皆知,你大哥与谢家的婚事也算是彻底没指望了。”
凌兰轻轻摇了摇头,“唉,谢家这样的家底若能与之联姻倒是好事,若是不能,怕是日后凌家也需看谢家的眼色。”
“唉……”魏春华倒不在乎旁的,主要是怕耽误了自家两个孩子的婚事,跟着长吁短叹起来。
翡微坐在另一边闭着眼睛,听她俩你一声我一声的唉个此起彼伏。
不是,她从上车以后一直安安静静修炼,本本分分做人。没招谁没惹谁,怎么你们闲聊还能一个拐弯打她个措手不及。
只是无论她愿不愿意都必须承认,在旁人眼中,败坏了凌家声誉的人是她,搅黄了兄长婚事的也是她。身为“罪魁祸首”,翡微觉得自己于情于理都很有必要安慰一下她们。
她睁开眼,客观道:“那个……你们看开些,名声坏了也有名声坏了的好处。比如这样一来,凌宇乔就可以毫无负担的做个废柴。”
魏春华:“……”
魏春华脸皮一抽,乔儿是她的宝贝心肝,听不得旁人说他一点不好,当即就要发作——凌兰眼疾手快地按住魏春华的手,冲翡微甜笑:“四姐说的也有些道理。”
自从上次凌兰雷厉风行的要了张妈妈的命,魏春华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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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这个女儿多少心生了几分忌惮。见凌兰面不改色的讨好凌棠,一时心情复杂。
凌兰弯着眉眼,问翡微:“那四姐姐以为,兄长和谢二姑娘的婚事不成,如今那谢二姑娘最有可能嫁给谁?”
翡微目露疑惑,这是想让她给那个谢二姑娘算命吗?
虽说修道之人多少都会些观星辰算八字之类的,但非本人意愿,擅自给人算命卜卦不太好吧。
见她不答话,凌兰稍稍朝她凑了过去,压着声音道:“皇后娘娘亲赐玉镯给谢二姑娘,其中含义四姐姐不会不知。”
翡微继续疑惑:“我不知。”
凌兰微微眯了眯眼睛,眼见对面这人一脸懵相,从头到尾都不接她们话,也不知是装糊涂还是真糊涂。
等进了宣和园,贵妃必会拉上凌棠独自叙话。今日说什么也要让凌棠把话带到贵妃跟前,无论结果如何,她都要一试!
既然凌棠装听不懂,那就索性摊开来说,看你还能回避几时!
“四姐姐,你仔细想想,”凌兰面上依旧带着柔美的笑,但一双眸子却隐隐透着冷凝之意,“谢二姑娘是皇后娘娘的亲侄女,皇后娘娘若有意将她指婚给五皇子,那她极有可能就是下一任皇后。姐姐如今失忆了,恐怕不记得从前你与谢二姑娘最是不对付,谢二姑娘如果成了皇后,难保日后不会与姐姐秋后算账。”
她说着,露出担忧的神色,随即惋惜道:“只可惜四姐姐已经嫁了人,否则若四姐姐能抢先与五皇子定下婚约,不仅能与谢家交好,对咱们凌家也大有益处。”
翡微听她说完,下意识回道:“我不行,不是还有你吗?”
凌兰闻言眼睛瞬间亮了起来,她一直等的就是这句话。
下一秒,漂亮的眼眸罩上一层水汽,神色也陡然黯淡下来:“只怪兰儿身份不及姐姐尊贵,难以为家中分忧。”她一边声泪俱下,一边不动声色地给魏春华使眼色。
魏春华在一旁早已听的按捺不住,得了凌兰那边的信号,立马也凑上前拉住翡微的手。
只见她一脸真情流露,目色诚诚,言辞恳恳:“四姑娘最是明理之人,咱们都是凌家的人,便是之前有过少许龃龉,但终归是一条船上的人。凌家好,咱们所有人才能好,四姑娘说是不是这个理?”
翡微被突然逼近的两张脸盘子唬的一愣,讷讷接:“是……吧?”
魏春华见有戏,声音都有些控制不住的高了几分:“只要能让兰儿嫁给五皇子,日后富贵荣华还是咱们凌家的。”说着声调一转,化为哭腔:“只是我一日不居正妻之位,兰儿就一日是庶出女儿。说起来,也怪我拖累了孩子……”
她说着说着,竟当真低声抽泣起来。
“娘……”凌兰看向魏春华,一滴清泪缓缓落下,楚楚可怜之相令人动容。
翡微:“……”
并非她不懂的怜香惜玉,实在是话风一转再转,转到现在她都有些弄不清凌兰她们到底想从她这里得到什么结果。
翡微头疼地扶了扶额,干脆问:“要不你们直说需要我做什么?”
魏春华登时收了哭声,她拿出绣帕随意抹了两把泪,小心地睨着翡微的脸色,谨慎道:“怎么好劳四姑娘做什么。只是……贵妃娘娘向来最疼四姑娘你,四姑娘若能在贵妃娘娘面前替兰儿美言几句,娘娘要是听进去了,或许能想办法促成此事。”
大概是生怕翡微转过弯来,凌兰不给她一点细想的机会,立刻自谦:“兰儿自知蒲柳之姿,不及四姐姐万分之一。”话锋一转,“但兰儿也想为凌家出一份力。万一让谢家一家独大了,贵妃娘娘在宫中也会举步维艰。四姐姐便是不在乎其他人,也应为娘娘多作考虑。”
翡微:“……”
二人一连串的“四姑娘”、“四姐姐”直唤的她头晕。
魏春华和凌兰还在用充满期冀的目光巴巴等着她答复,那眼神看的人倍感负担。很显然,如果她不给出令人满意的回答,这个话题很有可能无休无止的继续下去。
翡微一想到此,忍不住打了个颤。
她凝眉思量,试图捕捉到她们长篇大论后的诉求,最后直截了当的概括:“简单来说……就是让我在贵妃面前推举你做五皇子的皇子妃对吧?”
凌兰:“……”
可以的,概括的非常精准。
意愿是传达成功了,但该做的样子还是要做一做,凌兰眸色闪动,水汽未褪的双眸夹杂着紧张和渴望,她轻轻咬了咬下嘴唇,可怜兮兮地小声问:“姐姐可是不愿?”
翡微立即举手表态:“我愿意。只要你们能在接下来的一路上让我安安静静的待着,我什么都可以答应你。”
凌兰:“……”
魏春华:“……”
虽然很感谢她答应的这么爽快,但为什么听着这么让人不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