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年乱》 第1章 第1章 暮雪 永昌七年的冬日格外阴寒。 谢蓉蜷缩在她那张紫檀水滴雕花的大床里,细软的寝被捂不暖她冰凉麻木的身体。 寝室内火盆里的炭火早就熄灭了,屋内滴水成冰。 自从崔玉带领西北军和玄甲军包围了上京城,谢蓉就被安定候世子,她名义上的夫君穆鹤庭囚禁在了这间小小的卧房内,已经三日了。 自昨日黄昏西北军和玄甲军开始攻城,城中便一片大乱。 百姓的尖叫声、重甲的士兵沉重的脚步声、战马的铁掌踏过长街的声音,甚至刀枪剑戟相互碰撞的声音,充斥着整个上京城。 今日午时,向来治家严谨的安定候府也开始乱了,看守她的仆从在她的门口悄悄议论,谢蓉隐隐约约听到“宁候败了”。 时至黄昏,一切又逐渐归于平静。 从七月到腊月,由仲夏到深冬也不过区区五个多个月,这场由当朝太后母家宁氏发起的叛乱就这样轰轰烈烈地开始,却又草草地结束了。 上京城,近些日子以来因为叛军封控皇城而引起的慌乱,似乎只在瞬息之间便平息了下去。 看守她的仆从不知何时已经不见了踪影,想来定是知晓侯府大势已去,纷纷逃命去了吧。余下的那些忠仆大概也只是无处可去罢了。 窗外红梅开得正盛。 透过薄如蝉翼的窗纱,谢蓉甚至可以感觉到被大风裹挟着的大片的雪花恣意张扬地在这个世间飘荡,最终淹没在厚厚的积雪里 谢蓉竖起耳朵细细聆听着雪花簌簌落下的声音,好似只有这样她才能感觉到自己存活在这个尘世之中。 藏在被中的手摸索着手腕上的紫檀木佛珠手串,佛珠对于女子来说有些大了,珠串戴在她的手腕上有些空荡荡的。 她一颗一颗细致地捻过每一颗珠子,圆润饱满的珠子慢而有序地从她的指端滚过,让她感觉到一丝丝的慰藉。 世间万籁俱寂,唯余风雪不断。 谢蓉知道此刻的平静不过是暴风雨来临之前的短暂平静罢了,叛军虽败,她那位参与谋反的夫君绝不会就这样轻易地放过她。 宁氏毕竟是穆鹤庭那位平妻宁酥儿的母家,一旦兵败,等待穆鹤庭甚至整个安定候府的下场可想而知。 穆鹤庭定然会拉着她一起陷入万劫不复的境地。 天已近黄昏,天光透过薄如蝉翼的窗纱,将屋子里的一切都映照得恍恍惚惚,如梦似幻。 ...... “啊!杀人了,侯爷把夫人给杀了。” 仆从们慌乱的呼喊声从外面传来。 “杀人了......杀人了.......”。 “着火了”。 “救火,快救火!” ...... 尖叫声、仆从们慌乱地奔跑声又开始充斥着整个侯府。谢蓉甚至闻到了浓烟的气息。 乱了,整个侯府乱了。 谢蓉坐了起来,她那便宜公爹,堂堂大夏国的安定候穆卓年竟然把她那恶毒的便宜婆婆宁艳艳给杀了,这可是安定候当年宁愿将原配发妻冯氏贬妻为妾也要娶进门的心头肉。 当真是无情呢! 但对于谢蓉来说,无论如何这都是件值得抚掌称快的畅快之事。 今日之事,当浮一大白。 可惜由于被软禁,酒肯定是喝不成的,她那坛子尚未开封的醉忘忧早已不知便宜了府中的哪位管事。 掀开被子,下得床来,谢蓉摸索着把鞋子穿上,再找出她那件狐裘大氅裹住自己,谢蓉已是气喘吁吁,这副衰败的身子终是不成了。 自从秋日起,谢蓉的身体日渐衰弱,一开始只是畏寒,慢慢地身子变得沉重,拖到现在走几步路就气喘,人也日渐消瘦。 初始谢蓉并未放在心上,她一向康健,只当是女子天凉体寒,直到她开始食欲消减,人也日渐消瘦。这才让苏姑姑请了大夫来诊治,却也诊不出什么,大夫也只说她气血两虚,只开了些益气增补的汤药,让她按时服用。 谢蓉直觉不对,奈何请了城中好几位大夫来瞧都是一样的说辞。 如今她这副破败的身子不知还能支撑多久,只望她能死在穆鹤庭后头。 这个毁她一生的腌臜之徒。 看不到他的下场她死也不甘心。 谢蓉哆哆嗦嗦地取过枕头下的匕首,揣到怀里,再慢慢踱到桌边坐下,此时冷汗已经浸透了寝衣,后背也已一片冰凉。 在一片混乱声中,谢蓉握紧了藏在怀里的匕首。 身边的两个丫鬟春鸢和春山,自从她被囚禁不知被关到了何处。苏姑姑也不知是生是死。 此时此刻谢蓉唯有自救,即便不能手刃仇人,她也要和穆鹤庭拼个鱼死网破。 砰。门被一脚踹开。不用猜谢蓉也知道来人定是穆鹤庭那厮。 “谢蓉,你这个毒妇!” 果然,传来了穆鹤庭气急败坏的呵骂声。 随着门被踹开,大片的雪花裹挟着冰冷的寒气冲进屋内。 突如其来的光亮让谢蓉眯了眯眼睛,待看清来人的样子,谢蓉顿觉甚是畅快。 这位安定候世子,平日里在这上京城也算是风流倜傥的一号人物,此刻他左手提剑,衣衫凌乱,形容狼狈。 只见他双眼赤红,发髻凌乱,头顶的发冠也不见了,有几缕头发飘在脸侧、额前,左边脸高高肿起。 整个一副气急败坏,无能狂怒的样子。 想来定是经过了一番厮杀,回到王府听闻噩耗又被掌掴,这掌掴穆鹤庭之人定是她那便宜公爹定国候了。 “谢蓉,你个毒妇,害死酥儿还不够,你还要害死我的母亲。昨日,你到底和我父亲说了些什么,以至于他今日杀了我母亲?” “怎么,那个老妖婆真死了?” 谢蓉慢慢站了起来,悠悠开口。 “毒妇,你装什么?我母亲难道不是你害死的?” “说,你到底跟我父亲说了些什么?” 穆鹤庭冲过来想要掐谢蓉的脖子,谢蓉抽出藏在怀里的匕首冲着穆鹤庭奋力刺去。 穆鹤庭没有想到谢蓉竟然身藏匕首,等到他反应过来想收回手时已然迟了,匕首沿着他的右手掌心划了一道口子。 “厮,厮.....” 穆鹤庭甩着鲜血淋漓的右手不断呼痛。 真是个脓包,谢蓉在心里暗自腹诽。 “宁酥儿死了那是她咎由自取,你母亲死了你不敢找你的父亲报仇只敢跑到我这里来叫嚣,还真是无能狂怒。” 谢蓉鄙夷道,微微上挑的丹凤眼冷冷地瞧着他。 “是了,宁氏败了,你也活不成了!” “穆鹤庭,你真无用!” 谢蓉不忘补刀。 “毒妇!” “我若是毒妇,那宁酥儿和你母亲宁艳艳就是泡在鹤顶红里从里到外都毒透了。” 嫁到安定候府已经三年了,面对宁酥儿的一次次无端的陷害、一次次挑衅和她那位婆母的刻薄,谢蓉早就练就了一副刀枪不入的铁石心肠。 谢蓉刚刚费力划了穆鹤庭一刀,有些微微地喘息。她扶着桌子,平息了下气息。 “谢蓉,你得意什么?” 见讨不到丝毫便宜,穆鹤庭反而安静下来。他瞪着赤红的双眼恶狠狠地对谢蓉道。 “崔玉胜了又如何,也不过是欺世盗名,即便他当了皇帝又如何,终究也是乱臣贼子。” “即使打着平叛的由头攻入京城,他终究也是个反贼。百年之后,后人自有评说!” “是啊,百年之后,终有定论。”谢蓉悠悠地开口。“今日之事后人如何定论我不知晓,但是眼下我却是知道,你定是活不成了!” 话落,一抹微笑浮现在她苍白的脸上,眉梢上挑,丹凤眼里带着笑意亮的出奇。谢蓉本就生得好看,虽然面色苍白,一脸病容,微笑之时,笑容在她脸上缓缓绽开,依然仙姿玉色,清丽无双。 穆鹤庭看着她这副仙姿佚貌,想到她自从嫁入侯府对自己便从来都没有个好脸色,开口说话每每疾言厉色,针锋相对,当真可恶至极。可一想到,她此生终究也不过是爱而不得,心里头又觉得有些快意。 “你以为我死了,你便能和你的贺郎双宿双飞了吗?谢蓉,我早就告诉过你的,你那位贺郎早就八抬大轿娶了他的表妹为妻,日后即便到了地府你想要和他在一起也只能做妾。更何况,你终究是我的妻,崔玉放不过我便能放过你吗?别做梦了,你只能和我在一起,生生死死你谢蓉只能是穆家媳!” “穆家媳”,“穆氏妇”顿时这几个字就像魔咒一样又开始在谢蓉的心头盘绕。 贺筠那样的如玉郎君,翩翩君子今生注定与她已是无缘,谢蓉纵使再在此人面前强撑,眼底终是不免透出一丝痛色。 但是她又怎能在此贼面前示弱。 “穆鹤庭,你猜自从我继母逝后,沈氏商号的印鉴和商铺名册最终落到了谁的手上?”谢蓉敛去唇边的笑容,认真地说道。 她垂下眼帘打量着左手手腕上的那串紫檀佛珠,佛珠合着室内昏沉的光亮散发出幽沉清冷的光泽。 “印鉴?”穆鹤庭因着几日未眠而混沌的大脑此时转了几转,是了,那身资巨富的沈氏商号在东家沈辞死后印鉴和商铺名册便下落不明,他那位国舅岳父和当朝太后费尽心机、掘地三尺也没有找到。 那能够调动沈氏商号全国财银的印鉴,以及商号名册随着沈辞的死去也消失得无影无踪。 大夏商铺不知凡几,至于沈氏商号旗下的所有商铺除了摆到明面上的,其他的都极为隐秘。除了沈辞和她身边的两个大掌柜无人知晓哪些是沈氏旗下的商铺,商号物资调动全凭印鉴。 自从沈辞死后,她身边的两个大掌柜,一个被宁氏抓住,此人是个硬骨头,受尽严刑拷打,终究一点有用的信息都没有吐露,最后在狱中绝食而死。另外一个,下落不明,这几年宁氏找遍大晟也没有找到此人。 此时,谢蓉重提沈氏印鉴和店铺名册,穆鹤庭突然感到了深深的挫败感,是了,谢蓉毕竟是沈辞继女,那印鉴最终到了她的手上不足为奇。可恨,竟是小瞧了她。 “你再猜猜,西北军的粮草补给又是从哪里来的?”谢蓉低头轻嗅着腕间的檀香,在穆鹤庭的心头上重重地补了一刀。 “你!” “竟然是你!谢蓉,你不得好死!”穆鹤庭登时睚眦目裂,宁氏孤注一掷图谋皇位,最后功败垂成,这里边竟然有谢蓉的一份助力。 大长公主的女儿乐安郡主林随心不远千里给崔玉送去了玄甲军的兵符。 他的这位好夫人便送上了钱粮。 就在他的眼皮子底下,他竟然毫无察觉。 他的这位夫人当真是好手段。 也当真是、好样的! 谢蓉藏在怀中的手又一次握紧了手中的匕首。 室内昏沉,因着院子里的积雪,尚余一丝光亮。穆鹤庭逆光立在室内咬牙切齿,犹如困兽。 穆鹤庭顾不得右手鲜血淋漓的,伸手拔剑就朝谢蓉刺去,谢蓉早就有所准备,用尽力气闪身躲过了。虽已躲过却也气血翻涌,站立不稳,身子晃了几晃方才站定。 穆鹤庭瞧着谢蓉虽然嘴上不饶人,终究只是在强撑。想到这,他凝神举剑再次朝谢蓉劈来,谢蓉本就站立不稳,知道此次终究是躲不过了,随即侧过身,握紧匕首孤注一掷朝穆鹤庭刺去。 穆鹤庭蓦地脚步一滞,手中长剑随即坠地,持剑的手捂住了脖子,满脸愕然,一副不可置信的样子,随着脖子上的血喷涌而出,穆鹤庭整个人也轰然倒地,抽搐了几下便再无声息,屋内光线昏暗,看不清他死时面上的不甘与扭曲。 谢蓉瞪大了双眼,朝门口望去。 门外天色阴沉,大雪纷飞,有雪花从大开的门口飘进屋内。 逆着光,一个蓬头垢面的女子正双手举着把破柴刀站在门口,柴刀上一抹血痕。 春山,是她的丫鬟春山。 谢蓉强撑着的身子开始簌簌发抖,手中的匕首再也握持不住,掉落在脚下。 “小姐。”春山扔掉手中的柴刀,朝谢蓉奔赴而来。 谢蓉再也支撑不住,噗地喷出一口鲜血,颓然倒地。 自此之后,谢蓉便缠绵病榻,终日昏昏沉沉,恍恍惚惚,分不清梦境与现实。 睡梦之中仿佛回到了出嫁之前,挚友归来,亲人在侧,终日在她耳畔絮絮叨叨。 还有那一缕似有若无的沉水香的香气,随着那温润的手指抚触过她的脸庞萦绕在她的鼻端、心头。 ...... 谢蓉终是在一个乍暖还寒的初春时节离开了这个尘世。 佛说,心无挂碍,无挂碍故,无有恐怖,远离颠倒梦想,究竟涅槃。 谢蓉此生,遗憾颇多。幼时丧母,少时又失继母生父。及笄之后,所嫁非所爱,困顿余生。 第2章 第2章 前世今生 永昌三年初夏,谢蓉重生了。 谢蓉一睁眼映入眼帘的便是张黄花梨木雕凤戏牡丹的架子床。 纱窗大开着,外面的阳光投射进来,室内不再昏沉阴暗,初夏的风穿过院子,夹杂着竹林沙沙的声响吹进室内,拔步床四周的轻纱帷幔随风轻轻地摇曳,蝉在树上不遗余力地知了知了地叫个不停。 这些声音交织在一起,忽远忽近,如同幻梦。 一旁几案上的那寿面纹的博山炉悠悠地往外吐露着青烟,丝丝缕缕的烟气在空气里幽幽浮浮,室内弥漫着苏合香的香气。 不再是彻骨的寒凉,躺在床上的谢蓉感觉到许久未有的温暖惬意。 蝉鸣幽幽,如梦似幻,望着头顶繁复的雕刻花纹谢蓉顿觉彷徨。 从穆鹤庭剑下救下她的春山正躺在软榻上酣睡。 一个穿着浅粉衫子的丫鬟走了进来,轻声问她要不要喝水,肚子饿不饿,小厨房里还煨着鲜笋老鸭汤,要不要喝一碗。 看着眼前之人,再看看软榻上睡得香甜的春山,一股荒谬虚幻之感顿时涌上谢蓉的心头。 春鸢见谢蓉神情怔忪,只当她午睡时让梦魇住了,还没清醒,转身走去外间给谢蓉拧了块湿帕子让她擦擦脸,清醒一下。 春鸢拿着湿帕子进来的时候谢蓉正在发呆,春鸢轻声唤了声“小姐”,见谢蓉没反应,便直接上手,用帕子轻轻地擦拭着谢蓉的脸。 突然,谢蓉轻轻地抓住了春鸢的手。 “怎么了?可是饿了?” 春鸢低下头轻声询问。 “春鸢,春鸢。”谢蓉轻轻唤着眼前的丫头,看着春鸢的眼神有些犹疑。 “怎么了,小姐可是做噩梦了。”春鸢有些困惑。 谢蓉不答,惊疑不定地看下四周,随即掀开薄薄的衾被下得床来。 踩在地上踏实的触感从足底传来,谢蓉这才确定她是重生了。 鬼神之说,谢蓉一向是不信的。梨园戏曲中死而重生的故事谢蓉也看过,但这样的事情竟然发生在自己身上,这让她有些不可置信。 来不及理会春鸢,谢蓉抓起搭在衣架上的外衫匆忙套在身上,推开门跑了出去。 脚步轻快,这幅身体不再是病弱无力。 廊庑下的缝隙里几颗瓦松冒出了头,硕大的绣球花正开的热闹,白的、粉的、紫的、黄的,一簇簇地随着初夏的风微微晃动;院子里的玉兰树早就过了花期,嫩绿的树叶长满了枝头,细小的芽孢从密密麻麻的绿叶中探出头来。一张竹塌摆放在玉兰树下,玉兰树繁茂的叶子遮挡住了初夏的阳光,在竹塌周围投下一片阴凉。 谢蓉站在玉兰树下,初夏的风拂面而过,闭上眼睛细细嗅去空气中似乎还保留着微微的玉兰花香。 “今年是哪一年?” 谢蓉朝跟出屋外的春鸢问道。 “啊?” 春鸢不解。 “今年是哪一年?” 见春鸢有些困惑,谢蓉急切地又问了一遍。 “永昌三年,怎么了?小姐你睡迷糊了?” “这是何处?” 谢蓉又抛出了一个问题。 “金陵舒府。” 春鸢戚眉,很是不解。 是了,这正是她在金陵外祖家住的翠竹院。 永昌三年,太好了,一切都还来得及。 定了定神,谢蓉便随春鸢回到屋内,春山早已醒来,收拾停当走到了外间,和春鸢一起伺候谢蓉梳洗打扮。 春山和春鸢是谢蓉身边的两个得力的丫鬟。 十五岁的春山浓眉大眼,脸上带着点稚气未脱的婴儿肥,是个开朗娇憨的小姑娘。 虽是个小丫头,春山的力气却很大,爱吃爱笑,有些没心没肺的,总爱打抱不平。 前世就是这个小姑娘在安定候府一次次将她护在身前。 在那个飘雪的冬日黄昏,春山用一把破柴刀劈开了穆鹤庭的脖子,将她从穆鹤庭的剑下救下,她才得以又苟活了一些时日。 春鸢是谢蓉的生母舒婉留给谢蓉的小丫鬟,比谢蓉和春山都要大些,因着是江南女子长相更清秀一些。 春鸢自幼和谢蓉一起长大,比谢蓉大一岁,更成熟些,虽是丫鬟,在谢蓉面前有时候就跟长姐一般,谢蓉很是依赖她。 前世在侯府那几年,多亏了春鸢处处细心,事事周全的性子,才让谢蓉躲过了穆鹤庭的那位平妻宁酥儿的一次次挑衅和陷害。 谢蓉的生母出自金陵舒氏,舒氏世代都是武将,其外祖父舒凯旋生前是西北军主帅。 舒家家风清正,舒凯旋除了谢蓉的外祖母方氏,无任何侍妾。 两儿两女皆为方氏所生。 大儿子舒云笙,小儿子舒云朗。 此外谢蓉还有个姨母叫舒媛。 谢蓉的母亲舒婉在兄弟姐妹中排行最小。 外祖父和大舅舅早在二十年前便已战死沙场,谢蓉的母亲舒婉也早在十年前便已去世,姨母舒媛后来也故去了。 如今舒老太君四个儿女已去其三,独余一子堂前尽孝。 接二连三地丧夫、丧子、丧女,这份痛楚自是非常人所能承受。自此舒老太君的身体便常年病痛,两年前更是一病不起。 彼时,谢父谢君清早已调往陕西省西安府任知府,谢蓉和继母沈辞也离京随其前往。接到书信后,谢君清因公务繁忙脱不开身,便派人把谢蓉送到金陵,让其代为尽孝。 随着谢蓉的到来,舒老太太的身体慢慢有了好转。 收到消息的谢君清自然非常欣慰,当下便也不着急把谢蓉接回去了,并且修书一封命谢蓉留在金陵安心陪伴外祖母。 谢蓉在金陵这一待便是两年。 老太太这两年身体虽有起色,毕竟身体孱弱,前世听到谢蓉被赐婚的消息后,小舅舅便从金陵赶到京城,不惜违抗皇命,触犯皇威,也要带她回金陵,为此小舅舅被刑部收押。 最终小舅舅被判秋后处斩。 那三朝元老的卫老国公在朝堂上据理力争,终究没能改变皇命。 外祖母也因此事彻底倒下,一病不起。 再次收到小舅母的来信时便是老太太故去的消息了。 后来是远在岭南的首辅崔玉一封八百里加急的书信,让皇帝改判小舅舅流放岭南,小舅舅舒云朗才保住了性命。 “蓉姐姐,蓉姐姐.......”,几声呼喊将谢蓉的思绪拉了回来。恍惚之中,谢蓉听出是小舅舅的小儿子舒知韫。 谢蓉的舅舅舒云朗和舅母谢宜浓膝下一儿一女,表姐舒菱,这位便是表弟舒知韫。 表姐舒菱比谢蓉大一岁,今年已经十八岁了,到了议亲的年纪。表弟舒知韫则刚十二岁,正值调皮捣蛋、上房揭瓦的年纪。 “表少爷,”春山迎了上去。 “春山姐姐,我来取蓉姐姐帮我抄的书。” 十二岁的少年意气风发,朗声道来。 抄书?谢蓉努力回忆。 是了,自己这个小表弟生性跳脱,自小便不屑读书,只爱舞刀弄剑,不愧是武将世家的小少爷。因着舒氏一族自外祖父和大舅舅舒云笙战死沙场后便人丁凋零,舒知韫自打一出生舒家对这个孩子便跟眼珠子似得护着。舒老太君不想让舒知韫习武,想让其改走文官之路。 舒知韫初时还好,读书也算刻苦,随着慢慢长大,对读书越来越不上心,只想方设法缠着父亲舒云朗教他习武,可谓冬练三九、夏练三伏,十分刻苦。 初时舒老太君常常对着舅舅念叨,后来见小孙子于习武一事上着实刻苦也就长叹一声不再说什么了。这舒知韫自此只一心扑在自家练武场,天天和一群半大孩子舞刀弄剑,对于学业更不上心了。往往夫子说他一句,他便有十句歪理等着回敬给夫子,自此已经气走了三位夫子。 眼下教导谢知韫的这位夫子应该是曾尧、曾良玉,这位夫子是四年之前来到舒府的。 谢蓉来到金陵后,也和舒菱、舒知韫一起得曾尧教导,曾尧实际也是舒菱和谢蓉的先生。 谢蓉和舒菱都已及笄,于读书一事便不大上心,两人时常借故逃课,曾尧便也睁只眼、闭只眼由着她俩。 谢知韫也不爱读书,他可是舒府的宝贝疙瘩,不好好读书可怎么成,曾尧没少罚他抄书,想来谢知韫定是昨日又惹夫子生气了,故而又被罚了。 舒知韫颇会哄人,谢蓉对他也颇为纵容,前世谢蓉便没少替他抄书,久而久之谢蓉模仿他的字迹到了以假乱真的程度。 “我知道在哪,表少爷随我来。”见谢蓉收拾得差不多了,春鸢对谢知韫道。 黄花梨木的雕花圆桌上摆放着口黑陶砂锅,谢知韫正坐在桌边喝汤,左手边是一摞写满了字的宣纸,想来这便是谢蓉帮他抄的书,谢知韫一碗老鸭汤已然下肚,见到谢蓉,叫了声表姐。 竹笋老鸭汤的香气弥漫在室内。 十几岁正是食欲旺盛的时候,谢蓉尤爱这道汤,故而春鸢常常备着。嫁为人妇后,谢蓉的口味慢慢变了,这道汤便也喝得少了。时隔多年再次闻到这道汤的香味,谢蓉不觉食指大动。 “好喝吗?”谢蓉看着这个穿着宝蓝圆领撒花圆领衫的少年,微挑的丹凤眼满含笑意。 重生而来,除却春鸢和春山,谢蓉这还是第一次见到亲人。 前世,最后几年的时光谢蓉都是在安定候府渡过的,如履薄冰,除却身边的丫鬟仆从再也未曾见到任何亲人。再次见到表弟自是亲切无比。 “好吃的,表姐。春鸢姐姐做的东西自然是好吃的。” 舒知韫边吃边夸,稚气未脱的脸上隐隐显现出几分英气,眉宇之间有一丝丝倔强,浓眉下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显露着少年人的稚嫩和跳脱。 “放入山药和竹笋炖煮出来的老鸭汤健脾养胃,来,再喝一碗。” 边说谢蓉又给舒知韫添了一勺。 “表姐,你给我抄的书,以后别抄得太整齐了,夫子认出来又要罚我。” 喝了口汤,放下汤勺,谢蓉挑眉看着谢知韫道:“怕罚还不好好读书。” “哎呀,表姐,我一看书就犯困,你又不是不知道。” 舒知韫喝了口汤,盯着碗里的肉对谢蓉说道。 “你就继续皮吧,今年就该到书院读书了,我看哪家书院肯要你。” 谢蓉又捞了块肉给舒知韫放到碗里。 “不要正好,我安心在家随父亲习武,等过几年我便去西北参军,将来也要做个小将军。” 舒知韫毫不在意。 “你当小将军是那么好当的,那得在战场上拼杀多少次,立多少战功才能磨炼出来。” 谢蓉摇头提点。 “小看人,卫青屏区区一介女流都能行,我为何不成?” 舒知韫口中的卫青屏本是卫国公府的大小姐,十六岁女扮男装跑去岭南从军,在军中屡立战功,二十岁,便已是大晟朝岭南驻军的游击将军。后新帝李肃登基后,因其有从龙之功被封熙宁将军,现在京郊大营定远将军温驰疆麾下做参将,其品阶仅次于定远将军温驰疆。 “你莫要小看女子,自古以来女子照样可以封侯拜相。前朝那位许照许娘子不是做到了一朝首辅。她们哪个不是有胆有识,可不是逞点莽夫之勇或者施展点阴谋诡计便能成事的,主要靠这里。” 谢蓉边说边伸出纤纤素手指了指自己的额头。 “外祖父被封一品昭武大将军靠的除了他那套精湛绝妙的舒家枪法,还有运筹帷幄的兵法和战术。这些不好好读书你又如何会懂。“ 谢蓉不禁端起架子,苦口婆心地劝导, “知道了,表姐。我会好好读书的,以后定会做个有勇有谋的大将军。” 嘴上这么答,心里头却暗暗腹诽,你不也常常逃课。虽如此谢知韫表面上还是瞪着乌溜溜的大眼睛连连点头,十分乖觉。 “这还差不多。” 谢蓉满意地点头,顿觉她这个表弟孺子可教。 舒知韫此时已将碗里的汤喝完,咽下了嘴里的鸭肉。他笑眯眯地对谢蓉说道:“就知道蓉姐姐最好了。” “大小姐可是睡醒了?” 谢蓉刚要答话,一个婆子一掀门帘走了进来。 第3章 第3章 一场算计 抬眼望去,一个穿着靛蓝色斜襟衫的婆子,满脸堆笑,正抬步朝她这边走过来。 看到这个笑起来脸上挤满了褶子的婆子,谢蓉不觉有些愣怔住了,这正是自小便陪在她身边照料的孙嬷嬷。 孙嬷嬷年近五旬,身材微微有些发福,半白的头发梳拢起来挽在脑后,一根金簪插在头发里,簪头镶嵌着几颗细小的蓝宝石,随着身体的摆动发出幽幽的光泽。 一双吊梢眼,眼珠子滴溜溜地在屋子里四处张望了一番后,孙嬷嬷这才对着谢蓉恭恭敬敬地说道:“大小姐,这是什么时候醒的呀,也不叫人知会老奴一声。” 站在一旁的春鸢和春山交换了下眼神,两个人默默地翻了个白眼。 这个婆子惯会使奸耍滑,仗着年老资历深又是自谢蓉幼小的时候便在谢蓉身边伺候的,便时常倚老卖老,有事的时候不见人影,过后倒是很会到主子面前耍滑卖乖。 怎么能把她给忘了,谢蓉定定地看着这个婆子。 看着这张爬满了褶子的脸,又瞟了眼婆子头上的金簪,谢蓉笑了。 “孙嬷嬷,有事吗?” “方才老奴在园子外头碰上了刘妈妈,说是老太君叫您睡醒了到她那去一趟。”婆子满脸殷勤地答道。 谢蓉低头不语,只是舀起一勺汤慢慢喝下。 “知道了。” 待碗里的汤见底了,谢蓉方才抬头看着孙婆子不动声色说道。 “站着做什么,你俩也坐下喝吧,全喝了。” 放下手里的碗,谢蓉对两个丫头说道。 舒知韫坐在桌边倒是安静的很,听到孙嬷嬷说老太君有请的时候便觉不太妙,当下便将碗里的汤三下五除二喝了个一干二净,拿起手边的帕子擦了擦嘴,拿起身旁的宣纸便要走。 “蓉姐姐,我先走了,下午还有课,去晚了夫子又要罚我了。” 说完脚底抹油,一溜烟地跑了,生怕谢蓉叫住他,他可不想凑到老太太跟前挨训。 眼见着春山和春鸢一人盛了一碗老鸭汤坐到桌边喝起来,一股微妙的不安爬上孙婆子的心头。 “孙嬷嬷,还有事吗?” 见孙嬷嬷盯着春山和春鸢若有所思,谢蓉抿了抿唇,出声提醒。 听到谢蓉叫她,孙嬷嬷看向谢蓉这股不安更强烈了。 “没事,没事,小姐您记得去趟春晖院瞧瞧老太君,老奴先去忙了。” 孙嬷嬷一脸讪笑,又瞅了一眼正在喝汤的春山和春鸢慢吞吞地退了出去。 挑帘走到门外,孙嬷嬷的脸便立刻拉了下来,谢蓉还是头一回这样冷待于她,今日这丫头有些反常。 想到谢蓉看她的眼神,虽不明显,她却感受到了一丝丝厌弃,莫不是这丫头觉察了什么? 望着落下的帘子,谢蓉对春山和春鸢说道:“找个人留意着这个婆子。” 捏着汤匙春山和春鸢互相交换了个眼神,“小姐,哪里不对吗?” “没什么,日后万事防着这婆子便是。”谢蓉摇了摇头,眼下无凭无据她也不好说什么。 春山和春鸢虽然疑惑,却也喜闻乐见,心说自己小姐终于开窍了。 虽然知道孙嬷嬷贪财耍滑,但因着她年纪大了,又是自小便陪伴在她身边的嬷嬷,谢蓉对她一向很宽容,从来不曾计较过。谁曾想待她嫁入安定候府后,孙嬷嬷会联合宁酥儿一起陷害于她,谢蓉甚至差点因此丧命。 若不是那位大理寺少卿冯长陌及时赶到救下她,只怕她早已身死,又哪里会等到宁氏和穆氏覆灭。 前世无数个无眠的夜晚谢蓉慢慢的想通了一件事。 她和穆鹤庭的那场孽缘无非便是宁氏和穆氏的一场算计,如此大费周章的算计她,所图谋的无非是沈辞手中的那笔巨大的财富。 前世她回京后,穆氏借着赏荷宴邀请京中贵女前往赴宴的名头邀请她去赴宴。借着赏荷宴上以赏荷之名让众贵女比试才艺,谢蓉那时候年少气盛,自然当仁不让现场作了一幅荷花赋技惊四座。 安定侯府大小姐,穆鹤庭的那位也擅长丹青的亲妹妹穆婉柔便也做了一幅咏荷,取得了谢蓉的好感,于是双方当日便将自己所作的画作互相作了交换,引得在场的贵女们赞叹不已,此事便在京中传为佳话。 从此之后穆婉柔便频频邀约谢蓉参加各种宴会,一时之间京中无人不知谢府大小姐和安定候府大小姐以书画为引结为知己。 只是后来传闻便越传越离谱,因着每次谢蓉和穆婉柔相约穆鹤庭皆在场,京中的传闻便成了谢蓉和穆鹤庭情投意合,一见钟情。 就连当初那次安定侯府赏荷宴上谢蓉和穆婉柔互相交换的画作都被传成了是她和穆鹤庭的定情之作,那两幅画俨然变成了两人的定情信物。 面对穆婉柔的邀约,当谢蓉不想赴约的时候,孙嬷嬷总是热心劝说谢蓉多出去和别的贵女结交,不要总是闷在府里。 京中关于她和穆鹤庭的流言四起之时,谢蓉曾经试图解释,孙嬷嬷便劝她,无凭无据的事别人说便说去,让谢蓉不必理会。 可转头孙嬷嬷对别人是怎么说的,她说谢蓉是她看着长大的,谢蓉能找到这样的如意郎君想必谢蓉的亲生母亲在九泉之下也就安心了。 那个时候沈辞和谢君清远在陕西省的西安府,谢蓉也不过刚及笄,遇到事情无人给她参详。穆鹤庭又总是有意往她跟前凑,一时之间京中之人无一不认为谢穆两家好事将近了。谢蓉即使在人前极力撇清她和穆鹤庭的关系也无济于事。 天下女子清白最为重要,孙嬷嬷怎么会不明白,她只不过是从中推波助澜罢了。 谢蓉便这样被孙嬷嬷和穆家一步步的推入那段无望的婚姻,从此万劫不复。 可他们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勾结的呢? 谢蓉静静地坐在桌边,白皙的手指慢慢摩挲着左手腕子上的翠绿色的翡翠手镯。手镯质地通透莹润,细细摸上去细腻光滑带着点微微的体温,与前世她戴在手腕上的那串紫檀佛珠手串有着截然不同的触感。 * 初夏的午后,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照在身上并不灼热,相反阳光的温度对于重生而来的谢蓉来说有些舒适温暖。 谢蓉走在通往春晖院的路上,蝉鸣阵阵,恍然若梦。 前世被困在安定侯府那个牢笼之时,谢蓉做梦都想重回外祖家,如今愿望成真,此刻阵阵蝉鸣都无比悦耳。 穿过两道月亮门,来到一座院落跟前,院子外面的梧桐树长得高大,繁盛的枝叶刚好遮住日头,院子里清凉无比。 刘妈妈正坐在院子里头纳鞋底,看到谢蓉进来,笑着招呼谢蓉。 “表小姐,老太太正等着你呢。” 看到慈眉善目的刘妈妈,谢蓉眼圈一热,她走上前去拉了拉她的胳膊:“刘妈妈,你也一块进来吧。” “就来,就来,”刘妈妈连声应着,收了手里的活计,跟着谢蓉朝房门口走去。 走到门口,谢蓉脚步微顿,前世外祖母终究是受自己拖累才去世的,从此她自责愧疚,日夜难安。 神佛保佑,如今能重来一回,外祖母还活着,与她仅一帘之隔。 既然上苍给了她重活一回的机会,那么今生她绝对不会重蹈覆辙,她的亲人也不会再如前世那般下场凄惨。 见谢蓉停在门口,刘妈妈伸手便把门帘掀开了。 舒老太太胖胖地,穿一件藏蓝色薄绸衫,正靠在紫檀荷花纹罗汉床的小桌边慢慢地喝着一碗莲子羹。一名手执团扇的美妇人坐在老太太对面,正是谢蓉的小舅母谢宜浓。 看见站在门口的谢蓉,谢宜浓侧头对着老太太笑道:“这不就来了。” 随即便对谢蓉招招手:“蓉蓉过来坐。” 三十几岁的妇人看起来也不过二十七八岁,圆圆的脸庞笑起来有浅浅的酒窝在两颊绽开。 看着谢宜浓那双充满笑意的眼睛和外祖母那慈爱的脸庞,前世那些不甘的、痛楚的光阴仿佛从来不曾有过,往日种种仿佛只是一场梦,如今梦醒了,一切伤痛和不甘也都烟消云散。 谢蓉缓缓走过去,在老太太旁边的绣凳上落座,就听舒老太君对谢蓉道:“你父亲捎了信来,信上说他收到了调令不日就要回京任职,他要你择日回京。” 谢蓉记得前世确实有这样一封信,当时思父心切的谢蓉接到信便收拾妥当回了京城。 谁承想陕西省西安府附近冒出来一批劫匪,这批人神出鬼没专门抢劫富户和官员,一时间人心惶惶,那位本该赴任的大人听说此事,走了宁氏的门路硬生生让吏部改了调令,留京任职。 谢君清只好留下来处理这批劫匪,等到把劫匪都抓住,审理完毕已经是深秋了,这时朝廷派来的新任知府也已经到任。交接完毕后,谢君清和沈辞这才踏上归京之路。 从西安到京都,归京之路路途遥远,谢蓉独自在京中千盼万盼盼来了谢君清夫妇双双遇刺的消息。 一时之间天塌了,此时谢蓉六神无主,舒云朗千里迢迢从江南赶到京城帮助谢蓉料理丧事。丧事刚过,谢君清夫妇尸骨未寒,太后便以抚恤遗孤之名给谢蓉和穆鹤庭赐了婚。 彼时,京中关于谢蓉和穆鹤庭郎情妾意感情甚笃的流言漫天飞,这场赐婚自然无人有非议,相反皇家借此收获了个体恤臣子遗孤的好名声,无人关心谢蓉作何感想。 只有舒云朗知道谢蓉的万般不情愿,为了谢蓉舒云朗跪在宫门外请求皇家收回成命,无奈皇室金口玉言,又怎么会收回成命,最后的结果是舒云朗违抗圣命入了诏狱,最终被判流放岭南。 想到这,谢蓉便对外祖母道:“外祖母,蓉蓉现在还不想走。” “前阵子你不是还念叨着要回京吗?” 老太君笑着问谢蓉。 “外祖母,蓉蓉在这金陵城住了两年有些不舍呢,让蓉蓉再陪外祖母过完这个夏天好不好,待到秋日天凉了蓉蓉再回京。” “蓉蓉是舍不得老太太吧。” 谢宜浓对着谢蓉眨了眨眼,又对老太君道。 “你也不小了,也该议亲了,估计你父母急着让你回京也是因着这个原由。” 想到前世的那场孽缘,谢蓉眉头微戚。 “外祖母,蓉蓉还想再陪陪您。” “好,好,好,由着你,都由着你,姻缘、姻缘靠的就是缘分。”想了下,老太太又叮嘱谢蓉:“你父亲那你得想好怎么说。” “蓉蓉明白。” 老太太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扭头问谢宜浓:“菱姐的亲事你心里可有主意?” “倒是有几家正在考量,只是还得问过菱姐的意思。” 谢宜浓有些发愁,女孩儿大了就得嫁入别人家,想到自己捧在手心里的宝贝女儿就要嫁为人妇做娘的多少有些怅然。 舒菱后来嫁的那人谢蓉知道,是金陵城的富户,因着家中有人在京城做官也算是官宦人家。只是舒菱的那位夫君人前翩翩君子,人后吃喝嫖赌样样精通。 前世舒菱嫁过去后,因着此人伪装的很好,开始还算美满。舒菱怀孕后,此人便在青楼和其他的嫖客因为一个妓子争风吃醋打了起来。此时舒菱即将临盆,事情传到舒菱耳朵里,舒菱要合离归家,整理嫁妆才知道此人偷拿了舒菱的很多嫁妆去还赌债。 一气之下动了胎气,舒菱难产,最后一尸两命。 想到后来那位曾夫子为了舒菱一直未娶,谢蓉也有些怅然。 “那得好好思量,若是菱姐不愿意倒也不必勉强,女孩儿终身大事马虎不得。若是嫁错了人可是会苦一辈子。” 谢宜浓点头称是。 老太太扭头看向谢蓉,见她在发呆,便曲起食指在谢蓉的额头轻轻敲了一下。 “蓉丫头,说你呢。怎么心不在焉的?” “刚睡醒就让您给揪过来了,可不正迷瞪。” 一旁的刘妈妈看了看谢蓉,笑着打趣。 老太太和谢宜浓听刘妈妈这么说一想也是,便都瞧着谢蓉哈哈哈大笑起来。 “什么事这么好笑?” 话落,一个穿着烟霞色轻罗纱裙的俏丽少女走了进来,少女有着和谢宜浓一样的圆圆的脸蛋。 “菱丫头,正说你呢。” 老太太笑咪咪的招呼舒菱过去。 “表姐。” 谢蓉站起来走过去拉住舒菱的手,再世为人,想到上一世谢蓉归京后两人便各自出嫁,从此再也没有见过。姐妹两人皆遇人不淑,殊途同归,都葬身在不幸婚姻的泥潭里。 谢蓉喉头一哽,眼泪掉了下来,在场众人诧异不已。 “蓉丫头这是怎么了?怎么还哭上了。”老太太看看谢宜浓,颇为不解。 “大概是要离开了心里头不舍,姐妹俩感情好着呢。”谢宜浓了然。 “嗨,不想走就多住些日子,回头让你舅舅给你父亲去封信,知会他一声。” 老太太也舍不得外孙女,当场拍板。 待舒菱和谢蓉落座,老太太和谢宜浓又说起了谢蓉和舒菱的婚事,见两人兴致缺缺便也没有多说。 回到院子,谢蓉忽然记起一事,便提笔给父亲写了一封信。 将信折好放入信封,火漆封缄,谢蓉吩咐春鸢交给舅舅,请舅舅一并寄出。 第4章 第4章 不归 转眼到了夏末,远离京城的南直隶几个府州刚刚遭遇了水患,作为南直隶的从属州府金陵府也不例外。 洪水已退去,金陵的街道上偶尔还能见到被洪水裹挟而来的泥沙。 所幸新上任的河道总督未雨绸缪,早在河南、山东接连暴雨的时候就已令地方县府组织河工清理了彭泽湖段的淤泥,拓宽了彭泽湖连接鄱阳湖的河道,故而洪水大半被排泄入江西行省的鄱阳湖,最终由鄱阳湖流入长江,故而这次洪涝并未对金陵城的百姓造成太大的困扰。 六朝繁华地,金陵帝王都。 虽说大晟的国都早就迁往了上京城,毕竟根基还在,金陵城很快便恢复了往日的繁荣。 饶是如此,最近金陵城还是涌进了一些流民,这些人多半是受灾的佃户,三三两两地结伴在这繁华之地寻找活路。 路上的行人偶尔也会感慨这场洪水过后,东家倒了墙,西家塌了房,路旁卖菜的摊贩面对客人的讨价还价也大声的抱怨着洪水过后种的菜都被涝死了,故而菜价比平常高了不少。 玲珑轩位于金陵城南城隍庙附近的七宝街,一间不大的铺面,外表普普通通,只在门口悬挂着块匾额,匾额上写着玲珑轩三个大字,黑底白字甚是不显眼。 在这条充斥着三教九流的长街上,随处可见的古董摊,个个摊主都说自己摊子上的古董是货真价实的珍品,这样一间其貌不扬的店面反而让人感觉安心。 玲珑轩的伙计是在昨日下午前往舒府告知的谢蓉玲珑轩昨日到了一批字画,其中就有不归山人的一幅《春日晚景》。 谢蓉爱画,且自己也画得一手好画,前世她拂衣居士的名号可不是浪得虚名。谢蓉的画在京城的文人雅士当中也曾颇被推崇,曾有人一掷千金要请她到寿宴当众作画,她自然没有应允,谢蓉爱画只当消遣,人前炫技便落了下乘,故而前世鲜少有人知晓她便是拂衣居士。 前世,谢蓉极爱不归山人的画,尤其后来坐困愁城的那段时光,她曾将不归山人引为知己。 烦躁难安的时候,唯有看着他的画才能让她平息下涌上心头的躁动。 前世只要听说哪里有不归山人的画,谢蓉必然会想方设法买到手。 为此京城隐墨斋的老板,那位见钱眼开的靖国公府的卫二公子没少黑她的银两。 听到这个消息,谢蓉当天便向先生告了假。第二日一向惫懒的谢蓉破天荒的早早起床梳洗打扮,草草喝了一碗小米粥,吃了一个肉包,便叫上春山匆匆忙忙地登上马车出门了。 玲珑轩因着这场洪水关门歇业了几日,最近几日刚刚重新开门做生意。 谢蓉和春山进来的时候,玲珑轩那位自称是米芾后人的米老板此刻正摇着折扇,喝着茶水指挥着店里的两个伙计收拾着店里的字画。 见到谢蓉进门,老板满脸堆笑,放下手里的茶盏起身热络地迎接。 这位米老板着一身暗纹蓝绸的衣袍,挪动着微胖的身躯,一双眼睛本就不大,笑起来眯成了一道缝,透着恰到好处的世故与精明。 “谢大小姐,您可来了。” 一袭鹅黄色的衫裙,宽大的衣袖下漏出一截晧腕白皙似雪,光线投射过来少女的肌肤散发着莹润的光泽,头顶挽了个简单的螺髻,发髻上斜插着一根金簪,簪头是繁复富丽的海棠花,衬托的少女富贵又清雅,活脱脱一朵清丽脱俗的富贵花。 米老板不禁多看了几眼。 他对谢蓉自然是熟悉的。 谢蓉不仅识货且出手阔绰,遇到喜欢的字画便会眼睛也不眨的买下来。 这位出手大方的舒府的表姑娘可是玲珑轩的财神爷。 谢蓉对着米老板微微点了点头,缓缓地环视了下四周,轻声询问:“米老板,刚到的画呢?” “在的,在的,”说着对着伙计使了个眼色,店里的伙计自然懂得米老板的意思,当即便放下手里的活计跑到里间去搬出来了几幅字画。 “谢大小姐,您这边请。”米老板招呼谢蓉到他刚才坐着的桌子旁边坐下。 “外头天热,您这刚从外头进来喝杯茶消消暑,咱们慢慢看。”边说边给谢蓉倒了杯茶放到面前。 谢蓉倒也不客气,在米老板的对面坐下。端起面前的茶抿了一口。茶自然是好茶,喝到口里清润爽口。 伙计把怀中的书画放到了桌上,米老板一一展开给谢蓉过目。 谢蓉多数一打眼便过了,有幅字还不错,明显出自大家之手。谢蓉想着表弟已经十二了,秋后就要去书院读书了,买来挂到送给他倒也不错,便收下了。 自此谢蓉便不语,只默默喝茶,见谢蓉对别的字画明显不感兴趣,米老板才恍然大悟,用折扇敲了敲自己的额头。 对一旁的伙计吩咐道:“去,把那幅不归山人的画取来。” 不多时伙计便抱着一幅画从里间走了过来。 伙计将画递给谢蓉,谢蓉接过画徐徐展开,没错正是那幅《暮春晚景》。 米老板也不语,摇着折扇任由谢蓉细细观看。 谢蓉只一会便拧起了眉头,慢慢地沉下脸来,将画轴卷起重又放下。 米老板顿觉不太妙,合起折扇询问:“怎样?” “假的。”谢蓉沉声回答。 “假的?”米老板有些不可置信。他将画轴再次展开细细端详。 “哪里假了?”米老板试探着询问,心说这小姑娘莫不是看错了。不归山人的画虽然难得,好歹他还是亲眼见过的。 “请指教。”米老板谦虚地询问谢蓉。 谢蓉瞟了他一眼,默默地端起茶杯喝了一口,放下茶杯,指着画对米老板说:“这画仿地确实几可乱真,但假的毕竟是假的,它真不了。” 谢蓉前世对不归山人的画熟悉至极,她甚至曾经临摹过他的几幅画,故而对此人下笔的习惯她都揣摩地一清二楚。 不归山人的画,画法古朴简洁,笔触诡谲又隐见风骨。他笔下的一山一水、一花一木纵然姿态无羁却也犹有法度。 面前的这幅画乍看之下确实会被唬住,技巧模仿地确实极为相似,奈何形似神不似。 “看不到风骨。”说完谢蓉起身招呼春山付钱准备告辞。 米老板呆住了,他从事这行多年,经他手的书画不知凡几,这样的道理他又岂会不知。 经谢蓉提点,米老板仔细端详之下,一时之间恨不得将时间的眼珠子挖出来,常年玩鹰的让鹰啄了眼睛,见了鬼了。 收好画轴,摇摇头,米老板也只能自认倒霉。 见谢蓉要走,米老板双手作揖,冲谢蓉深施一礼。 “谢大小姐,对不住了。”当即命伙计少收了谢蓉十两银子,谢蓉敛裾还了一礼轻声安慰。 “米老板,言重了,有道是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谁都有看走眼的时候,不必介怀。” 米老板自是羞愧难当,自此又关门歇业了七日在家反省。 从玲珑居出来,一股热浪扑面而来。 春山惧热,在大太阳底下走了几步路鼻尖上便起了一层薄汗。 “要吃冰酪吗?”谢蓉对着春山眨眨眼睛。 “要的,要的。”春山自是雀跃不已。 七宝街的街尾有一家茶馆门口的招牌上便写着冰食两字。 进得店里面,春山要了一碗酥山,一碗冰酪。 不多时伙计便都给端上了桌。 谢蓉叫住了伙计,要了一壶茶。 谢蓉把两碗冰食都推到了春山面前:“都是你的。” “小姐,你不吃嘛。” “不吃,都是你的。” 春山突然记起,谢蓉这个夏天确实没有吃过冰食。 不止再也不吃冰食了,就连酸梅汁也不再冰镇了,只是放凉了再喝。 冰也用得少了。 “小姐,你是病了吗?” 春山有些担忧。 “没有,你家小姐我康健得很,定能活到九十九。”谢蓉笑吟吟地打趣道。 春山这才放心了,自家小姐能跑能跳的哪里像是生病呢,自然是自己多虑了。 想到前世,谢蓉心说哪里就能活到九十九,就是个短命鬼,最后病病殃殃的,畏寒畏凉。 此时虽刚到巳时,因天气炎热,店中坐满了歇凉品茗的客人。 谢蓉和春山找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 店内的客人似乎正在谈论着什么。 只听得一位着月白长袍的中年文士高声说道:“乡下庄稼减了收成,一些佃农辛苦下来所得粮食还不够交租子的。” “虽说自古以来租地交租,天经地义。在这灾年,作为东家总不能为富不仁,任由佃农饿死吧。”邻桌一位同样做文士打扮的青年接话。 “四海无闲田,农夫犹饿死。”一位青衫老者捋了捋胡须道。 “看看街上的流民,这样的事还少吗?”青衫老者有些感慨,“这年头,佃户活不下去卖儿卖女甚至上街乞讨的还少吗?” 老者说到最后一句话时提高了音量,颇有些愤慨。 谢蓉静静地听着,前世她是初夏离开的金陵,金陵在她走后确实遭了水患,记得舅母谢宜浓在信里向她抱怨乡下的庄子里种的西瓜暴雨过后全都坏掉了,樱桃也只收了一小筐。 彼时她已身在京城,从小被锦衣玉食地娇养长大,对这场水患并无多少感同身受。 重生之后,她虽刻意推迟归京,却忘记了前世曾有过这样一场水患,直到前段时间暴雨来临,她才记起前世有这么一场水患,不过即使早就预料到又如何,本是天灾又牵扯到朝政,她又能做什么。 眼下她能做的也不过是拿出钱银来支持舒家在金陵城门口施粥而已。 “先生,慎言。” 青衫老者的同伴,一位商人打扮的中年人环视了下四周好心提醒。 “老朽已是古稀之年,何惧之有?”老者毫无惧意。 “莫说这金陵,整个南直隶大部分肥沃良田都在谁手上,这金陵城又有何人不知?” 话落,茶馆之内众人瞬间静默下来。 听到此,谢蓉心中突然一动,有什么从她心头一闪而过。只在一息之间,令她难以捕捉到。 “天下之大,莫非王土。谁让人家是皇亲国戚呢。”许久,那位青年文士无奈地轻声说道。 “唉,造孽!” 不知是谁轻叹了声。 “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方才的老者声音依然高亢。 又是一阵沉默。 谢蓉已是明了这几位说的是何人了。除了那位祖籍金陵的当朝国舅宁时戚还会是何人。 接下来众人许是忌惮那位口无遮拦的青衫老者,担心祸及己身,殿内众人默契地再也没有开口。 青山低头慢慢地吃着面前的冷食,已是红了眼。 谢蓉看了她一眼,知她心里必然是难过的。 青山是沈辞从人牙子手里买下的。 八岁的小姑娘瘦骨嶙峋,来到谢家后仔细养了一年才有了点模样。 青山的父母就是佃户,那一年她的家乡遭了灾,弟弟饿死后,她的父母就把她卖了。 谢蓉知晓青山的遭遇后,曾经暗暗怨恨过这世间怎么会有这样狠心的父母。 重活一世,她渐渐明白了,青山的父母又何尝不是在给青山赌一条生路。 有道是为人父母者,则为之计深远。 跟了别人即使为奴为婢,至少能有饭吃,好歹饿不死。 沈辞是派人找过青山的家人的,最后也找到了,却终是迟了一步。 青山的父亲病死后,她的母亲就上了吊。卖青山得的那一吊钱也不过几副药钱。 从那个时候起,谢蓉才明白同样生而为人,有的人只是活着就已如此不易。 她也理解了沈辞为何总是温和地对待家中的下人和店中的伙计,这些人即使犯了错,沈辞也从来没有克扣过他们的工钱。 谢蓉轻轻转动着手中的茶盏,慢慢地将视线从敞开的窗口望向窗外。 此时正是七宝街最繁忙的时候,贩夫走卒穿梭不息,熙熙攘攘的街道上充斥着商贩们的叫卖声、客人讨价还价的声音。 谢蓉刚要收回视线,就见一名青衣少年朝这边大步奔来,少年身后一辆马车静静地停靠在街边。 青衣少年显然是从那辆马车上下来的。 看到他,谢蓉眯了眯眼睛,不觉警觉起来。 这个少年谢蓉认识,正是崔玉身边的两个侍从之一。 前世少有的几次与崔玉碰面,这两个少年总会陪伴在崔玉的身侧。难道崔玉到了金陵,谢蓉不禁朝少年身后的马车望了过去。 像是感觉到了外面投射而来的目光,对面马车上的雕花窗扇被人从里面打开了,露出张清隽俊逸的脸。 一双沉静无波的眼睛朝这边打量了过来。 谢蓉就这样猝不及防的和这双眼睛对上了。 喧嚣的闹市瞬间静止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