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侧红妆》 第1章 第一章 雪夜、冷灶与一碗药渣 是冷。 刺骨的冷,像无数根冰冷的钢针,穿透了薄薄的皮肉,扎在骨缝里,将沈舒意的意识从一片沉重而混沌的黑暗中,生生唤醒。 她想呻吟,喉咙里却只能发出一阵灼热而干涩的痒意。眼皮重若千斤,她费了极大的力气,才勉强掀开一道缝隙。 没有熟悉的、图书馆里旧书与尘埃混合的气味,也没有导师办公室里那盆君子兰清幽的淡香。 映入眼帘的,是昏暗的光线,是布满蛛网的粗大房梁,是透过木墙缝隙,呼啸着灌入的、带着雪意的寒风。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潮湿的朽木、发霉的稻草与……某种类似铁锈与汗液混合的、令人作呕的腥甜气。 这不是她的世界。 这个念头,像一道惊雷,在她昏沉的脑海中炸响。 记忆的碎片,尖锐而杂乱。上一刻,她仿佛还站在答辩台前,面对着几位史学界的泰斗,阐述着自己关于“宋明时期社会结构变迁”的毕业论文。导师温和的笑容,A4纸上清晰的宋体字,窗外校园里金色的银杏叶……一切都还历历在目。 而下一刻,便是剧烈的头痛,天旋地转,以及坠入无边深渊的失重感。 “……咳……咳咳……” 身旁传来一阵压抑的、撕心裂肺的咳嗽声,打断了她的回忆。沈舒意僵硬地转动脖子,这才看清自己身处的环境。 这是一间破旧、宽大的柴房。地上铺着一层薄薄的、散发着霉味的干草,七八个和她一样身着粗麻囚服的女子,或躺或坐,蜷缩在各个角落。她们个个面黄肌瘦,眼神空洞,像一群被世界遗忘的、等待腐烂的枯叶。 囚服……? 沈舒意的心,猛地一沉。她缓缓抬起自己的手。 那不是她的手。 她的手,因为常年握笔和翻阅古籍,指节分明,皮肤白皙,指甲也总是修剪得干净整-齐。而眼前这双手,却瘦得只剩一层皮包着骨头,指甲缝里嵌着黑色的污垢,手背上还有几道像是被荆棘划破后结痂的、狰狞的红痕。 这不是梦。也不是幻觉。 一股源于灵魂深处的、巨大的恐惧,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她淹没。她不是在做梦,她是……变成了另外一个人。 “吵什么吵!大半夜的,还让不让人睡了!”角落里,一个稍显强壮的女人不耐烦地翻了个身,恶狠狠地骂道,“再吵,明儿个牙人来了,我头一个就跟管事嬷嬷说,把你卖去最北边的矿上,让你咳死在那里!” 咳嗽的女孩吓得立刻噤声,只敢用手死死捂住嘴,身体抖得像风中的筛子。 牙人……管事嬷嬷…… 几个零碎的词语,却像一把钥匙,倏地打开了这具身体里,一些残存的、不属于她的记忆。 【罪奴】、【靖王府】、【杖责】、【发卖】…… 靖王府。 这个称谓对她而言,没有任何特殊的历史意义,它只是一个冰冷的标签,一个象征着无上权力的符号。它告诉沈舒意,她此刻正身处于一个等级森严、人命如草芥的封建王府的最底层。 她那颗属于历史系研究生的、训练有素的大脑,在此刻压下了滔天的恐惧,开始疯狂地运转。她强迫自己冷静地分析:从这些人的发髻和衣领样式来看,似乎有宋的影子,又有明的轮廓,却又不完全吻合她所知的任何一个朝代。这是一个……她闻所未闻的、平行的古老时空。 她没有任何可以依仗的“先知”优势。 这个认知,比身体的寒冷,更让她感到绝望。她对这个世界的过去、现在、未来,一无所知。谁是好人,谁是坏人,谁会登上权力之巅,谁又会沦为阶下之囚……她全都不清楚。 她像一个被蒙着双眼,推入黑暗森林的旅人,四周皆是未知的危险。她唯一的武器,只有她自己的头脑。 “别想了,”一个几乎微不可闻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是她身旁那个蜷缩着的、看不清面容的女孩,“明儿个牙人一到,是去矿上还是去边关,就由不得我们了。” 这句话,像一块巨石,轰然砸下,将她所有的侥幸心理,砸得粉碎。 柴房厚重的木门外,传来巡夜甲士们整齐而沉重的脚步声,以及他们不耐的交谈。 “这拨罪奴,真是晦气,大冷天的,别死在里面了。” “死了更好,拖出去埋了,省得明天牙人见了,还要压价钱。” 脚步声渐行渐-远,最后,只剩下“吱呀”一声,是柴房的气窗被风吹动的声音。 就在沈舒意以为自己将要彻底陷入永恒的黑暗时,一抹微光,从那气窗透了进来,映在她即将闭上的眼帘上。 紧接着,一个黑色的、棱角分明的东西,被悄无声息地,从气窗外递了进来,轻轻地放在了她身旁的干草上。 那是一个粗陶的破碗,碗里,是小半碗黑乎乎的、已经凝固成膏状的药渣。而在碗的旁边,还放着半个干硬、冰冷的黑面馒头。 是……给她的? 沈舒意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偏过头。 透过那道窄窄的气窗,她只看到了一双眼睛。 那是一双在黑夜里,依旧清亮如寒星的眼睛。眼神里没有怜悯,没有同情,只有一种近乎冷漠的平静。那双眼睛的主人,在放下东西后,没有片刻停留,黑色的身影便融入了风雪之中,仿佛从未出现过。 可那碗尚有余温的药渣,和那半个能救命的馒头,却真实地存在于此。 在这绝境的第一个夜晚,在这片全然陌生的、残酷的世界里,有人给了她一份最沉默、也最珍贵的生机。 沈舒意死死地盯着那半个馒头,干裂的嘴唇,无声地动了动。 活下去。 无论如何,一定要活下去。 第2章 第二章 柴房里的账本 药渣极苦,带着一股浓重的、草木烧焦的气味,刮得她本就干痛的喉咙愈发刺痒。那半个黑面馒头,在寒夜里冻得像一块石头,每咀嚼一下,都仿佛能听到牙齿与石子碰撞的哀鸣。 沈舒意却顾不得这些。 她几乎是贪婪地,将这点来之不易的“生机”,一点一点地咽了下去。她知道,这可能是毒药,但一个想让她死的人,又何必多此一举?这更像是一种施舍,一种居高临下的、漫不经心的怜悯。 但无论是怜悯还是什么,她都需要。 冰冷的食物滑入空荡荡的胃里,带来了一阵细微的暖意。更重要的是那碗药渣,入腹之后,一股温和的药力缓缓散开,她那烧得混沌的头脑,竟奇迹般地清明了几分。 高热退去了一些,理智重新占据了高地。 沈舒意靠着冰冷的墙壁,闭上眼,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用那颗属于现代知识女性的大脑,飞速地分析眼下的处境。 **【已知条件】:** 1. 身份:靖王府罪奴,没有人权,等同于会说话的牲口。 2. 状态:身体虚弱,有病在身,劳动价值极低。 3. 危机:明天一早,牙人即到,她将被发卖,下场非死即残。 **【目标】:** 1. 短期:活过明天,避免被发卖。 2. 中期:留在靖王府。 【破局思路】: 要留下,就必须证明自己“有用”。 这个“用”,绝非体力。环顾四周,那些比她高大、比她健康的女子,尚且被视为草芥,她一个病秧子,去谈劈柴挑水,无异于痴人说梦。 那么,她唯一的价值,只能来自于头脑。 可一个卑贱的罪奴,谁会听她说话?谁又会信她有价值?她需要一个切入点,一个能让她在最高掌权者面前,获得一次“发言机会”的切入点。 她的目光,穿过黑暗,落在那堆放得杂乱无章的柴火上。 作为工程师的女儿,她从小耳濡目染,对结构、流程、能效优化,有着近乎本能的敏感。而在历史系,她研究最多的,就是古代封建王朝的社会结构与经济模式。她深知,任何一个庞大的组织,无论古今,其运转的核心,都离不开两个字——**成本**。 尤其是对一个王府的管事阶层而言,主子的赏赐是有限的,而从日常开销中“省”下来的,却可能实实在在地落入自己的口袋。 一个微小但可行的计划,在她清明起来的脑中,渐渐成形。 天,就在她飞速的思索中,一点点亮了起来。 当第一缕灰白色的晨光,从气窗透入,柴房里的气氛也变得愈发压抑。女孩们的啜泣声,此起彼伏。对未知的恐惧,像一张巨网,笼罩在每个人心头。 “哐当——” 柴房沉重的木门,被人从外面粗暴地拉开。刺眼的白光和冷风一同涌入,让所有人都下意识地眯起了眼。 一个身着靛青色厚棉比甲、梳着一丝不苟圆髻的中年妇人,逆光走了进来。她约莫四十余岁,面容严肃,眼神锐利如鹰,扫过柴房里的每一个人,带着一种深入骨髓的审视与轻蔑。她身上的衣料虽然不是绫罗绸缎,却也比囚犯们的粗麻好了百倍,袖口和领口,用同色丝线绣着细密的回纹。 是管事嬷嬷。 所有女孩,包括之前那个最凶悍的女人,都瞬间噤声,垂下头,瑟瑟发抖。 “都起来,排好!”管事嬷嬷的声音,和她的眼神一样冰冷,“牙行的陈牙人一刻钟后就到,都给我打起精神来!要是谁敢哭哭啼啼的,坏了王府的生意,仔细你们的皮!” 她一边说着,一边拿著名册,开始一一点名,核对人数。 沈舒意的心,跳得飞快。她知道,这是她唯一的机会。错过这次,便再无可能。 她的手心全是冷汗,双腿也在微微发颤。理智告诉她这是最好的时机,但身体的本能,却在畏惧那个妇人身上所代表的、可以随意决定她们生死的权力。 “……沈舒意。” 当管事嬷嬷点到这个名字时,沈舒意深吸一口气,用尽全身力气,从人群中走出一步,低声应道:“奴婢在。” 管事嬷嬷抬头瞥了她一眼,看到她那病弱的模样,眼中闪过一丝毫不掩饰的厌恶:“就是你,昨儿个还发烧了?可别死在半道上,晦气。” 说完,她便在名册上划了一下,准备继续点下一个人。 就是现在! 沈舒意猛地攥紧拳头,指甲深深嵌入掌心,用疼痛来压制恐惧。她向前又走了一小步,头埋得更低,用一种既谦卑又清晰的声音,开口说道: “回嬷嬷的话。” 管事嬷嬷的动作一顿,抬起眼,目光像刀子一样射向她:“谁准你多话的?” 巨大的压力扑面而来,沈舒意感到自己的后背瞬间被冷汗浸湿。但她不能退,退一步,就是万丈深渊。 她维持着躬身的姿势,用一种近乎耳语、却又确保对方能听清的音量,飞快地说: “奴婢不敢。奴婢只是……只是粗通一些算学,昨夜计算了一下柴房的用度……发现了一个能为王府每日节省三成柴火的法子。奴婢人微言轻,不敢隐瞒,恐误了王府的利益,特此禀告嬷嬷。” 她没有抬头,不敢去看对方的表情。 整个柴房,死一般的寂静。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惊恐地看着这个胆大包天的罪奴。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沈舒意只听到自己擂鼓般的心跳声,和门外呼啸的、越来越紧的北风。 她在赌。 赌一个管事之人,对“利益”二字的天生敏感。 赌赢了,她或许能博得一次展示的机会。 赌输了……或许,她连见到陈牙人的机会,都没有了。 第3章 第三章 一线生机 管事嬷嬷的眼神,像是腊月里结了冰的湖面,没有一丝波澜,却寒气逼人。 她从业二十余年,见过太多为了活命而耍小聪明的奴才,也亲手送走了无数个自作聪明的倒霉鬼。在她看来,眼前这个弱不禁风、敢于在她面前讨价还价的罪奴,已经半只脚踏进了棺材。 “看来,昨儿的板子,还是打得太轻了。”她缓缓开口,声音里听不出喜怒,却让周遭的空气都凝滞了,“来人,把这个不知尊卑的东西,拖……” “嬷嬷!” 沈舒意猛地打断了她的话。在死亡的威胁面前,那点可怜的谦卑被她抛到了九霄云外。她抬起头,第一次直视对方的眼睛,苍白的脸上,那双眸子却亮得惊人。 “奴婢不敢求饶,也并非信口开河!”她的语速极快,却吐字清晰,像是在用尽生命中最后的气力,“王府的柴薪,皆是晒足了三月的上好松木。入灶前,却都堆在潮湿的墙角,湿气侵体,烧起来自然烟大事小,费时费力。此其一。” “各院的炉灶,风口过大,烟囱却过窄,进的气多,出的烟堵,好好的火,全被一口气憋死了。此其二。” “木柴堆叠,实压实,不留空隙,风过不去,火上不来,看似一堆,实则只燃了表皮。此其三。” 她一口气说完,胸口剧烈地起伏着,额头上渗出细密的冷汗。这些都是她昨夜清醒后,从这具身体残存的记忆和自己的观察中,拼凑出的结论。 整个柴房,鸦雀无声。 管事嬷嬷眼中的轻蔑,第一次出现了动摇。她不懂什么风口、烟囱,但沈舒意口中的“柴薪受潮”、“堆叠不当”,却是她平日里也曾抱怨过的事情。这些话,不像是一个普通丫鬟能说出来的,倒像是个经验老到的采办管事。 一个罪奴,竟有这般见识? 管事嬷嬷沉默了。她心中那杆名为“利益”的天平,开始剧烈地摇摆。如果这丫头说的是真的,那每日节省三成的柴火……这可不是一笔小数目。这份功劳若是报上去,年底的考评,自己定能压过府里那几个老对头。可若是假的…… “好。”她终于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我就给你一次机会。” 她眼神一厉:“陈牙人一到,你若还弄不出个所以然来,就不是挨板子那么简单了。我会亲手拔了你的舌头,再把你扔进猪圈里去!” 这番话,狠毒至极,让旁听的女孩们都吓白了脸。沈舒意却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她知道,自己赌赢了。 …… 与此同时,靖王府东侧,一处临湖而建的暖阁中。 身着月白常服的赵玦,正临窗而坐。他面前的紫檀木案上,铺着上好的澄心堂纸,一方古朴的端砚里,墨香四溢。 墨尘的身影,如鬼魅般出现在他身后,无声无息,将方才柴房里发生的一切,简略地复述了一遍。 赵玦执笔的手,在空中微微一顿。 他清瘦的脸上,浮现出一抹真正的、深思的表情。 他感兴趣的,不是什么省柴的法子。而是那个女孩的思维方式——在绝境中,她没有哭闹求饶,而是迅速地观察、分析,并找到了一个能与掌权者进行利益交换的、最精准的切入点。 这不是小聪明,这是一种冷静到可怕的、结构化的头脑。 “继续看着。”他淡淡地吩咐道,重新将目光投向窗外。只是这一次,他的眼神里,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的兴味。 …… 后厨院子的一角,管事张嬷嬷命人临时搭起一个炉灶。沈舒意被两个粗壮的仆妇架着,几乎是半拖半拽地带到了这里。 “开始吧。”张嬷嬷抱着手臂,冷冷地看着她。 周围已经围了一圈看热闹的下人,对着沈舒意指指点点,满脸都是等着看好戏的嘲讽。 沈舒意没有理会那些目光。她指挥着仆妇,将几块破损的砖石,在炉灶内部,按照特定的角度,重新垒砌出一个简易的、内缩的通道。又让她们用湿泥,将多余的缝隙糊上。 “柴火不可平铺,需得井字形交错堆叠,底层架空,方能使空气流通。”她声音虚弱,但条理清晰。 一切准备就绪。 在所有人的注视下,火石被打亮,引燃了干草。 不可思议的一幕发生了。 那火苗,不像往常一样冒着浓烟、半死不活,而是在那经过改造的炉膛里,“呼”地一下窜起老高,火光呈纯净的亮红色,几乎看不到一丝黑烟。架在灶上的那壶水,不过一盏茶的功夫,壶嘴便“咕嘟咕嘟”地冒出了白色的蒸汽。 整个院子,一片哗然。 “这……这火怎么这么旺?” “烟呢?往日里烧火,熏得人眼都睁不开,今儿个竟没什么烟!” 张嬷嬷的脸色,更是精彩至极。她从震惊,到疑惑,再到眼神中迸发出一种难以抑制的贪婪与狂喜。 她看到了!她看到了一个天大的功劳,一个能让她在王府里地位再上一层楼的绝佳机会! 就在这时,一个小丫鬟慌慌张张地跑了过来,气喘吁吁地禀报道:“嬷嬷,陈牙人……陈牙人已经在前院候着了!” 张嬷嬷的心猛地一跳。 她下意识地看向沈舒意。那个女孩此刻正无力地靠在墙角,脸色比方才更加苍白,仿佛耗尽了所有精力。但那双眼睛,却隔着人群,平静地望着她。 那眼神仿佛在说:嬷嬷,现在,轮到您选择了。 是选择将这个“会下金蛋的鸡”卖掉,换取几个不值钱的铜板?还是将她留下,独享这份天大的功劳? 这道选择题,对张嬷嬷而言,一点也不难。 她清了清嗓子,脸上瞬间堆起了笑,对着那小丫鬟说道:“去回了陈牙人,就说今日登记的名册有误,让他明日再来。” 说罢,她便快步走到沈舒意面前,但脸上的和蔼只是一闪而过,立刻又恢复了那副严厉刻板的模样。她要让这个丫头明白,谁才是主子。 “算你还有几分用处。”她居高临下地看着沈舒意,“不过,别以为耍这点小聪明,就能一步登天。王府里,最不缺的就是聪明人,缺的是懂规矩的听话人。” 她顿了顿,冷声道:“从今天起,你不用回柴房了。我院里缺一个三等洒扫丫鬟,你就去那里当差。记住,你的这条命,是我给的。我能让你生,也能让你死。安分点,明白吗?” 沈舒意深深地垂下头,遮住了眼中的疲惫与狂喜。 “……是,奴婢明白。” 这一天,上京的风雪,似乎都小了些。 第4章 第四章 庭院深深 从阴暗潮湿、散发着霉味的柴房,到张嬷嬷院里那间窗明几净的下人房,不过一炷香的路程。对沈舒意而言,却仿佛跨越了一个轮回。 她领到了一套崭新的、浆洗得发硬的青灰色布衣。料子依旧粗糙,却干净、完整,没有破洞,也没有那股象征着“罪奴”的酸腐气。 她的新“床铺”,是通铺最靠门的位置,风口最大,也最冷。但那终究是一块平整的木板,上面铺着一床虽薄、却没有任何异味的旧棉被。 这一切,都无声地宣告着她身份的转变:从一个随时可以被丢弃的废品,变成了一件有待考察、或许有用的……工具。 她活下来了。 这个认知,直到她用冰冷的井水,第一次彻底洗去脸上的污垢,看到水中那张既熟悉又陌生的、苍白瘦削的脸时,才真正地、沉甸甸地落回她的心底。 新的一天,她的新工作,是负责清扫张嬷嬷所管辖的这片外院。 工作很辛苦。天不亮就要起身,用硕大的竹扫帚,清扫覆盖着薄冰的青石板路。冬日的寒风像刀子,刮在脸上、手上,生疼。 很快,她便感受到了新的“圈子”投来的、并不友善的目光。 她一个罪奴出身,一进府,就破格被张嬷嬷亲自提到了身边当差,这在等级森严的下人世界里,无疑是犯了大忌。那些平日里为了争一个“二等丫鬟”名额而斗得你死我活的女孩们,看她的眼神里,混杂着嫉妒、鄙夷与不加掩饰的排挤。 一个名叫小翠的二等丫鬟,是这敌意的“领头人”。她会在沈舒意扫地时,“不小心”将一盆洗脸水泼在她刚扫干净的地面上;她会在分发餐食时,故意“遗漏”掉沈舒意的那一份。 面对这一切,沈舒意选择了最笨、也最有效的应对方式——沉默与顺从。 她不争辩,不告状,只是默默地将弄脏的地面重新扫一遍,默默地饿着肚子继续干活。因为她清楚地知道,在这个新环境里,她唯一的靠山,只有喜怒无常的张嬷嬷。而张嬷嬷需要的,不是一个会惹是生非的“刺头”,而是一个听话、有用、且能让她全权掌控的“工具”。 她的隐忍,果然换来了回报。 午后,张嬷嬷像巡视自己领地的狮子,踱步到院中,目光在纤尘不染的地面上扫过,最后落在了正在角落里,用抹布细细擦拭廊柱的沈舒意身上。 “手脚还算勤快。”张嬷嬷不咸不淡地评价了一句,语气中带着一种掌控者特有的威严,“我不管你过去是什么身份,进了我的院子,就得守我的规矩。在这里,眼要明,手要快,嘴要闭。做得到,就有你一口饭吃。做不到,”她顿了顿,眼神变得锐利,“柴房里的空位,多得是。” “是,奴婢明白。”沈舒意立刻停下手中的活计,恭敬地垂首应道。 张嬷嬷满意地点了点头,正欲离开,眼角的余光,却瞥见了一队身着玄甲的王府护卫,正从院墙外的小路上巡逻而过。 为首的,正是靖王府的护卫统领。而跟在队末的那个身影,高大、挺拔,即使隔着一段距离,那股生人勿近的冷冽气息,也依旧清晰可辨。 沈舒意的心,漏跳了一拍。 是那晚的……那双眼睛。 她下意识地抬起头,望了过去。 仿佛是感应到了她的目光,队末的那个男人,也几不可察地,朝她的方向,瞥了一眼。 仅仅是一眼。 短暂得如同一片雪花落地,快得让旁人无法察觉。 四目相对的瞬间,没有言语,没有表情,却像是一场无声的确认。他看到了她,她也看到了他。他知道她活了下来,她也知道,那晚的生机,源自于他。 随即,他便转回头,目不斜视地,随着队伍,消失在了长廊的尽头。 沈舒意缓缓低下头,继续擦拭着廊柱。但这一次,她的心里,却多了一丝异样的感觉。在这座冰冷的王府里,原来,她并非完全的孤身一人。至少,还有一个沉默的“同盟”,知道她的存在。 这份认知,让她更加坚定了自己的信念。 一连数日,沈舒意都像一个最完美的、没有感情的机器人,精准地完成着张嬷嬷交代的每一项任务。她沉默、高效、逆来顺受,那份超乎寻常的“听话”,渐渐打消了张嬷嬷最后的疑虑。 这天傍晚,张嬷嬷将她叫到了自己的房中。 “这几日,看你还算安分。”张嬷嬷坐在铺着厚厚锦垫的椅子上,喝着热茶,用一种审视的目光打量着她,“光会扫地,可算不上什么本事。” 沈舒意垂手立着,静待下文。 “我瞧着,你倒真是个会盘算的。”张嬷嬷放下茶杯,终于图穷匕见,“王府大厨房那边,采买的柴薪堆得跟山一样,却总是不够用。你既有那份见识,明日起,你就不用在院里洒扫了。” 她顿了顿,一字一句地说道: “去大厨房的柴房,把你那天说的法子,给我用上。记住,只管做事,不许多嘴。做好了,我自然有赏。做不好……” 后面的话,她没有说,但那威胁的意味,不言而喻。 沈舒意的心,却因为这番话,狂跳起来。 大厨房! 那不只是一个烧火做饭的地方,更是整个王府信息最集中、人流最庞杂的交汇之地!去那里,意味着她能听到更多的消息,接触到更多的人,对这座王府的认知,将不再局限于这个小小的外院。 她向前迈出了,至关重要的一步。 “是,嬷嬷。”她深深地、恭敬地,行了一礼,“奴婢,定不辱命。” 第5章 第五章 方寸之地 靖王府的大厨房,与张嬷嬷那肃静的外院,恍如两个世界。 人未到,声先至。 那是一种混杂着烈火烹油的“滋啦”声、大厨们中气十足的呼喝声、锅碗瓢盆碰撞的“叮当”声,以及无数下人奔走忙碌的脚步声的、充满了人间烟火气的喧嚣。 沈舒意刚踏入那高高的门槛,一股混着浓郁肉香、辛辣料味和灼热炭火气的浪潮,便扑面而来,让她几乎有些站不稳。 这里,是整座王府的腹心之地。占地广阔,光是炉灶,便有十余个之多,每一个都大如石磨,此刻正火力全开,熊熊的火焰舔舐着锅底,蒸腾的热气将整个空间都熏得如同仙境,只不过这仙境里,飘的不是仙气,而是能引得人垂涎三尺的香气。 她手持张嬷嬷给的腰牌,找到了大厨房的总管——一个胖得像弥勒佛、姓刘的管事。 刘管事捏着那块木牌,眯着小眼睛将沈舒意从头到脚打量了一番,皮笑肉不笑地说道:“原来是张嬷嬷派来的人。行吧,既然是嬷嬷的意思,那柴房那块儿,就交给你了。”他的语气里,透着一股“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油滑,“只是那儿的活计,向来由王大叔他们几个负责,他们听不听你一个黄毛丫头的,可就不关我的事了。” 说罢,他便不再理会,转身又投入到指挥烹饪的大业中去。 沈舒意躬身行了一礼,默不作声地走向了厨房最里侧,那烟熏火燎的柴房区域。 她要找的王大叔,是一个五十多岁、身材干瘦、满脸褶子、正被一个冒着浓烟的炉灶呛得直咳嗽的老头儿。他脾气显然不好,见沈舒意走来,只横眉竖眼地喝道:“去去去,小丫头片子别在这儿碍事!” 沈舒意没有争辩,只是将腰牌递了过去。 王大叔看清腰牌后,往地上啐了一口,不满地嘟囔道:“张嬷嬷的手,倒是伸得越来越长了。一个丫头,懂什么烧火?”话虽如此,他却也不敢公然违抗,只当沈舒意是空气,自顾自地继续与那炉灶作对。 沈舒意也不急,她就静静地站在一旁,观察。 她看王大叔如何费力地将一大捆未经整理的柴火,一股脑地塞进灶膛;看那火焰如何因为缺氧而冒出滚滚浓烟;看那烟雾又如何因为烟囱设计不当而倒灌回屋里。 她在心里,将这套流程的每一个错误,都默默记下,仿佛在解一道烂熟于心的工程题。 半个时辰后,王大叔被呛得眼泪直流,累得满头大汗,灶膛里的火,却依旧半死不活。 沈舒意这才缓缓走上前,用一种平稳的、不带任何情绪的声音说道:“王大叔,信不过我,总该信得过张嬷嬷的牌子。您让我试一座灶,只需半个时辰。若是不成,我立刻就走,绝不给您添乱。若是成了,您和其他几位师傅的活计,也能轻松几分。您说,是不是这个理儿?” 她的话,不卑不亢,句句都打在了一个老油条最在乎的“实际利益”上。 王大叔喘着粗气,狐疑地看了她半晌,最终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行!就那座废了三天的灶,你要是能让它生出火来,以后这柴房,你说了算!” 他指的是角落里最破旧的一座炉灶,也是挑战难度最大的一个。 这正中沈舒意下怀。 接下来的半个时辰,她成了这方寸之地的女王。她指挥着王大叔,搬砖、和泥、改造炉膛结构;她亲手将一捆柴火,全部解开,将干湿、粗细,分门别类,再以“井”字形,错落有致地架在灶膛之中。 王大叔从一开始的不屑,到中途的惊奇,再到最后的目瞪口呆,脸上的表情,比大厨房里的菜色还要丰富。 当那座被所有人判定为“废物”的炉灶,第一次“呼”地一声,燃起了干净而旺盛的火焰时,王大叔看着沈舒意的眼神,彻底变了。那是一种手艺人,对更高明技术的、最纯粹的敬佩。 “丫头……不,沈姑娘。”他第一次改了称呼,语气里带着一丝自己都没察觉到的恭敬,“你这手活,绝了!大叔我烧了三十年火,白烧了!” 沈舒意微微一笑,心中一块大石落地。她知道,她在这里,站稳了。 就在这时,两个身着二等丫鬟服饰的女子,提着一个精致的食盒,走了过来,神态颇为倨傲。 “刘管事,二公子的药膳,可好了?”其中一人扬声问道。 刘管事立刻满脸堆笑地迎了上去:“好了好了,早就备着了,姑娘请稍等。” 沈舒意的心,猛地一动,下意识地侧身躲进了柴堆的阴影里。 只听那两个丫鬟一边等着,一边旁若无人地闲聊起来。 “唉,二公子的身子,真是……入冬以来,这咳嗽就没断过。王爷又从宫里请了御医来,我看也没什么用。” “可不是嘛,从小就是个药罐子。性子也古怪,不喜见人,整日就待在自己那个暖阁里。要不是世子爷时常护着,就他这体格,在这王府里,还不知要被欺负成什么样呢。” “小声点!让人听了去,仔细你的舌头!” …… 丫鬟们的声音渐渐远去。 沈舒意却依旧站在原地,一动不动。黑暗中,她的眼睛亮得吓人。 这是她第一次,听到关于那位二公子——赵玦——如此具体、如此私人的信息。 体弱多病,久治不愈。 性情孤僻,不喜见人。 依赖兄长,处境微妙。 这些碎片化的信息,在她脑中,迅速地组合、分析,勾勒出一个更加立体、也更加复杂的形象。 一个完美的、可以让她施展抱负的、理想的“合作伙伴”的形象。 她嘴角微微上扬,露出了来到这个世界后,第一个发自内心的、带着勃勃野心的笑容。 找到了。 她的路,该从哪里开始。 第6章 第六章 釜底之薪 第二日,沈舒意再到大厨房时,周遭的空气,已然不同。 那些曾经视她如无物的仆妇杂役,眼神里多了几分探究与敬畏。没人再敢对她冷嘲热讽,连走路都会下意识地避开一些,仿佛她身上带着某种不可言说的气场。 王大叔的态度,更是有了天壤之别。他早早地等在柴房门口,见她来了,那张布满风霜的脸上,竟挤出了一丝略显僵硬的笑容:“沈……沈姑娘,你来了。今天这活计,你给个话,让叔怎么干?” 沈舒意知道,这是她用实力换来的尊重。 她没有丝毫自得,依旧是那副平静无波的样子,将自己昨夜想好的全盘计划,有条不紊地布置了下去。 接下来的两日,整个大厨房的柴房区域,都在进行着一场静悄悄的革命。 沈舒意没有亲自动手,她虚弱的身体也经不起折腾。她只动口,指挥着王大叔和其他几个烧火师傅,将堆积如山的柴薪,全部搬了出来,重新筛选、分类。 “干透的松木,为上薪,专供主院与两位公子的药膳小灶。” “稍带潮气的杂木,为中薪,用于日常蒸煮,但需提前两日搬入室内烘干。” “零碎的朽木,为下薪,不可入灶,但可烧制成木炭,用于冬季取暖。” 她的分类,条理清晰,物尽其用。紧接着,她又指导众人,将厨房所有的炉灶,都用砖石和湿泥,按照她设计的结构,重新改造了一遍。 起初,还有人不解,觉得这是多此一举。 但当所有的改造完成,厨房里所有的炉灶,都燃起了那种干净、旺盛、几乎无烟的火焰时,所有的质疑,都化为了惊叹。 厨房里不再乌烟瘴气,烧火的师傅们省了一半的力气,而出库的柴薪,更是肉眼可见地减少了。 连那位终日板着脸、只关心菜品口味的刘总管,在巡视之后,都忍不住走到沈舒意面前,用一种全新的、带着几分惊奇的目光,审视了她许久,最后才“哼”了一声,算是认可了她的功劳。 沈舒意彻底在厨房站稳了脚跟。 她成了这方寸之地一个特殊的存在。她名义上仍是张嬷嬷院里的三等丫鬟,却无人再敢将她当下人使唤。她每日的工作,就是盘点柴薪用度,监督炉灶使用,工作清闲,却又无人可以替代。 这给了她大量的时间,去观察,去倾听。 她像一块沉默的海绵,被投入了靖王府信息最密集的大海里,贪婪地吸收着一切。 她知道了王爷喜爱食素,口味清淡;知道了世子爷不喜奢华,最爱一道家常的“脍鱼羹”;知道了府中几位姨娘为了争宠,在菜色上如何明争暗斗…… 而她最在意的,是每日午时和亥时,都会准时前来取餐的那两位、来自二公子赵玦院里的丫鬟。 通过她们偶尔的抱怨与叹息,沈舒意脑中,关于赵玦的形象,也愈发完整和清晰。 “二公子又没用几口,这碗燕窝粥,几乎是原封不动地拿了回来。” “刘管事,明儿的药膳,味道再清淡些吧,太医说,公子如今闻不得半点荤腥。” “唉,世子爷又送来了上好的人参,可公子的身子,就像个漏斗,再好的补品,也留不住。” 原来如此。 沈舒意在心中,冷静地做着分析。一个从小就体弱多病、被汤药浸泡大的王府公子,他的身体,决定了他不可能像其他兄弟那样,去争抢、去夺斗。他的性情孤僻,不喜见人,或许并非天性,而是一种长久病痛折磨下的必然结果。 而这样一个被所有人,包括他自己,都可能已经放弃了的人,其内心深处,对生存的渴望,对健康的期盼,或许比任何人都要来得强烈。 这天下午,沈舒意被刘管事派去后院倒掉一批烧坏的木炭。 穿过一条狭长的、少有人至的夹道时,她听到不远处的花园里,传来了说话声。她下意识地停住脚步,侧身藏在了一座假山之后。 是靖王世子赵珣,和他弟弟赵玦。 “阿玦,今日天气不错,我陪你多走走。”赵珣的声音,温和而充满了关切,像春日里的阳光,“你总闷在屋里,身子如何能好?” “多谢兄长。”赵玦的声音传来,声线清越,却带着一丝中气不足的虚浮。他轻轻地咳嗽了两声,“只是有些乏了。” 沈舒意悄悄探出头,望了过去。 只见那满园的萧瑟之中,兄弟二人正并肩而行。世子赵珣身着一件亮色的锦缎长袍,身姿挺拔,面容英朗,整个人都散发着一种健康而自信的光彩。 而在他身旁的赵玦,则显得格外单薄。他裹着一件厚厚的、素雅的灰色斗篷,脸色是久不见光的苍白,他微微垂着头,安静地听着兄长说话,身影几乎要融进那冬日的阴影里。 他就是那釜底之薪,被所有人遗忘在灶台最底层的、看似无用的木柴。 可沈舒意却从他那双偶尔抬起的、看似平静无波的眸子里,看到了一种东西——一种与他病弱外表截然相反的、深不见底的、对周遭一切的敏锐洞察。 他不是不在意,他只是在看。 沈舒意的心,猛地一跳。她的计划,在这一刻,彻底成形。 她要做的,不是去当他的谋士,不是去告诉他如何夺嫡。现在谈这些,为时过早,也太过唐突。 一个连生存都成问题的人,又如何去奢谈天下? 她要做的第一步,是为这堆“釜底之薪”,添上第一把火。她要让他,先有“资格”,活下去。 当晚,当二公子的丫鬟再次提着那食之无味的药膳,满面愁容地离开时,沈舒意望着她们的背影,在心中,已经为自己定下了下一个,堪称“胆大包天”的目标。 她要去,接管二公子的“小厨房”。 第7章 第七章 投石问路 接下来的数日,沈舒意彻底成了大厨房里一个近乎透明的存在。 她恪尽职守,将柴房区域管理得井井有条,让所有烧火师傅都对她交口称赞。她从不多话,也从不与人结交,干完自己的活计,便寻一个最不起眼的角落待着,仿佛对厨房里的是非八卦、利益纷争,没有丝毫兴趣。 但无人知晓,她那双看似永远垂着的、温顺的眼眸,却如最精密的仪器,将这里的一切,都分门别类,尽收心底。 她记下了刘管事每日巡视的路线与时间;记下了王大叔等几个师傅的轮值班次;记下了府中采办送来食材的品类与周期。 而她观察得最仔细的,便是每日两次,前来为二公子赵玦取药膳的丫鬟——采月和采荷。 她发现,这二人虽同为主子办事,性格却截然不同。采荷性子急,爱抱怨;而那个叫采月的,则更为沉静,眉宇间总带着一抹淡淡的忧愁,对自家主子的病情,也似乎更为上心。 沈舒意心中,已然有了目标。 她开始不动声色地,为自己的计划做准备。 她没有资格接触灶台,但作为柴房的“主管”,她却有了接触“废料”的权力。每日厨房处理剩下的鸡骨、鱼骨、不要的菌菇根蒂,她都以“试烧不同柴火,观察火力”为名,悄悄地分拣、储存了起来。 待到夜深人静,厨房里所有人都已歇下,她便会回到那尚有余温的灶台边,借着微弱的火光,开始她一个人的“实验”。 她那颗属于现代人的大脑,此刻成了一个巨大的宝库。她不需要珍稀的食材,她需要的,只是超越这个时代的理念。 她懂得,对于长期服药、食欲不振的病人来说,味道的“寡淡”不等于“无味”。恰恰相反,他们需要的是更纯粹、更温和、更能唤醒味蕾的“鲜”。 她将鸡骨与猪骨同熬,用文火吊出最浓郁的高汤;再用布巾反复过滤,撇去所有浮油,得到一碗清可见底、却醇厚无比的“琼脂”。她将晒干的菌菇根蒂磨成细粉,与其他香料混合,制成了最天然的“提鲜粉”。 她做的这一切,都在暗中进行,无人知晓。她在等待,等待一个可以“投石问路”的完美时机。 这日午后,机会来了。 采月独自一人,提着食盒,面带愁容地走了进来。她将几乎原封未动的食盒放在灶台上,对着相熟的厨娘叹了口气:“又是半口没动。李嫂,今日的粥,是不是盐又放多了些?” 李嫂一脸委屈:“我的好姐姐,这可是给二公子吃的,我哪敢多放一粒盐?可再这么下去,公子不进食,身子如何能好?这责任,我们可担不起啊。” 采月闻言,眉间的愁绪更深了。她知道李嫂说的是实话,可一想到自家主子那日渐清瘦的脸庞,她的心就揪着疼。 就在这时,一个清清淡淡的声音,在她身旁响起。 “采月姐姐。” 采月回头,看到是那个在厨房里向来沉默寡言的沈舒意。她手里,正端着一个粗陶小碗,碗里,是一汪清澈见底、微微凝固的浅褐色“清冻”,上面点缀着几粒翠绿的葱花,看起来竟有几分雅致。 “这是……”采月有些疑惑。 “不是什么精贵东西。”沈舒意微微垂首,姿态谦卑,“只是奴婢用剩下的骨汤,试着做的小食。没什么味道,就是入口清爽,或许能解解腻。看姐姐一脸倦容,想是也乏了,若不嫌弃,用一些润润喉吧。” 她的话,说得极为妥帖。既没有提及二公子,也没有显露任何功利之心,只是一个下人,对另一个下人,最纯粹的关心。 采月心中的戒备,不由得放下了几分。她确实又累又饿,看着那晶莹剔??透的清冻,鬼使神差地,便接了过来。 她用小勺,轻轻舀了一块,送入口中。 预想中的油腻或者无味,都没有出现。那清冻入口即化,一股难以言喻的、至纯至鲜的醇厚滋味,瞬间在她的味蕾上绽放开来。它不咸,不腻,却带着一种食物最本源的、足以抚慰人心的鲜美。 采月整个人都愣住了。 她呆呆地看着碗里那看似平平无奇的清冻,又看了看眼前这个始终垂着头、看不清表情的沈舒意,心中掀起了滔天巨浪。 她做了快十年的丫鬟,从未尝过如此……干净的味道。 她很清楚,自家主子那被汤药败坏了的味蕾,最需要的,不就是这种不带任何负担的、纯粹的鲜美吗? 一个大胆的念头,不受控制地,从她心底冒了出来。 可是……为一个病弱的主子,献上这种来路不明的食物,一旦出了任何差错,那便是万劫不复的死罪。 采月握着那只小碗,手心,瞬间被冷汗浸湿。 她的目光,落在那碗清澈的冻上,又缓缓移向沈舒意。这个平日里沉默如影子的女孩,此刻在她眼中,竟变得高深莫测起来。 这碗东西,究竟是她无心之下的善意,还是……一次处心积虑的豪赌? 而自己,要不要接下她这份“投石问路”的赌注? 第8章 第八章 釜底之火 采月端着那碗清冻,站在原地,只觉得那小小的粗陶碗,重若千斤。 她的理智,在疯狂地尖叫着,警告她这是何等逾矩、何等危险的行为。为一个身份尊贵、体弱多病的主子,献上这种来路不明的吃食,一旦有任何差池,她和他身后的一家老小,都会被碾为齑粉。 可她的情感,却被另一种更强烈的、名为“希望”的情绪所攫取。 她想起了自家公子日益消瘦的脸庞,想起了他深夜里无人听见的、压抑的咳嗽,想起了他面对满桌珍馐,却只是漠然地推开时的、那种深入骨髓的厌倦。 她在这位二公子身边侍奉了八年,从一个懵懂的小丫头,到如今的一等大丫鬟。她比任何人都清楚,公子那温润平和的外表下,藏着多深的苦楚。 而手中这碗清冻,那纯粹到极致的鲜美,或许……或许就是唯一能穿透那层层药渣苦味,抵达他味蕾的、一线微光。 富贵险中求。 而她,求的不是自己的富贵,是主子的安康。 这个念头,让她下定了决心。 采月深吸一口气,将那碗清冻小心翼翼地藏入食盒的最底层,用盖子盖好,转身,快步走出了大厨房。 …… 听雪院。 这是二公子赵玦的居所。名字雅致,却也是整个靖王府最为冷清、最为压抑的地方。 院中没有多余的下人走动,空气里终年弥漫着一股浓得化不开的药味。这里的每一个人,都像被抽走了魂魄的影子,走路做事,都放轻了手脚,生怕惊扰了那位需要静养的主子。 采月提着食盒,穿过寂静的庭院,走进书房。 一股暖香混着药香的气息,扑面而来。 赵玦正半靠在窗边的一张软榻上,身上盖着厚厚的狐裘,手中捧着一卷古籍。他看得专注,连眉宇间那抹病态的倦怠,似乎都被冲淡了几分。一旁的矮几上,放着刚刚送来、却已然冰冷的药膳,纹丝未动。 “公子,该用膳了。”采-月将食盒里的饭菜,一样样地摆在桌上,声音轻柔。 赵玦连眼皮都未曾抬一下,只淡淡地“嗯”了一声,翻过一页书,毫无进食的打算。 这便是听雪院每日都会上演的情景。 采月咬了咬下唇,心脏“怦怦”直跳。她端起那碗被她藏起来的清冻,缓步走到软榻前,躬身跪下。 “公子。” 赵玦终于从书中抬起头,见她跪在脚边,手中还端着一个额外的、陌生的粗陶碗,清冷的眉峰,微微蹙起:“这是什么?” “回公子,”采月将头埋得更低,声音因紧张而微微发颤,“这是……大厨房新试的‘醒神冻’。说是用鲜鱼熬的,不放油盐,最是清爽。奴婢……奴婢斗胆,想请公子尝一小口,润润喉也好。” 她将这吃食的来历,模糊地推给了大厨房,将风险,全部揽到了自己身上。 赵玦的目光,在那碗清冻上停留了一瞬。 那东西澄澈透明,宛如一块上好的茶色水晶,上面点缀的几粒碧绿葱花,是这沉闷房间里唯一的、鲜活的色彩。它看起来,确实与往日那些或浑浊、或油腻的汤水,截然不同。 但他依旧没有兴趣。 “拿下去。”他重新将视线投回书卷,语气里带着一丝不耐。 采月跪在地上,没有动。她只是将手中的碗,又往前递了递。 “公子,就一口。”她的声音里,带上了一丝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近乎哀求的固执,“若您不喜,奴婢立刻就端走,再也不提。” 书房里,陷入了一片死寂。 赵玦的目光,终于从书上,移到了采月的脸上。他看到的是一张因恐惧而煞白的脸,和一双因执着而异常明亮的眼睛。 他已经很久,没有在身边人的脸上,看到过这种“鲜活”的表情了。她们大多是麻木的、恭敬的,或是充满怜悯的。 鬼使神差地,他伸出了手。 “拿来。” 采月如蒙大赦,颤抖着,将碗和勺子,一并奉上。 赵玦接过,用银勺,随意地舀起一小块,送入口中。 在他预想中,这不过是又一种无滋无味的、需要他强行咽下的负担而已。 然而,当那清冻在他舌尖融化的瞬间—— 一股难以形容的、纯粹的、温柔的鲜美,如同春日解冻的第一缕溪流,瞬间冲刷过他那被苦涩药汁麻痹了多年的味蕾。 没有腥气,没有油腻,没有盐的咸,没有糖的甜。 那是一种……食物最本源的、最干净的、足以唤醒一切沉睡感官的“味道”。 赵玦整个人,都僵住了。 他握着银勺的手,停在半空,那双向来古井无波的眸子里,第一次,掀起了滔天的巨浪。他缓缓地、近乎贪婪地,又舀了一勺,送入口中,细细品味。 一遍,又一遍。 直到碗中见底。 他才缓缓放下碗,闭上眼,仿佛在回味那久违的、属于“食物”的感动。 采月跪在地上,大气也不敢出,心中却早已被狂喜填满。 许久,赵玦才重新睁开眼。 那一刻,他眼中的病气与倦怠,似乎都消散了些许,取而代de之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锐利如鹰隼般的审视。 他看着跪在脚下的采月,一字一顿,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压。 “这东西,不是大厨房的手艺。” “说。” “是谁,做的?” 第9章 第九章 听雪院之召 赵玦的每一个字,都像一块冰,砸在采月的心头。 她伏在地上,身体抖得更厉害了。她知道,在这种洞若观火的目光下,任何一点欺瞒,都只会招致更可怕的后果。 “回……回公子……”她的声音,细若蚊蚋,却因为周遭的极度安静,而显得格外清晰,“奴婢……奴婢不敢欺瞒公子。” “做这道清冻的,是……是新分到大厨房柴房当差的丫鬟,名叫沈舒意。” 沈舒意。 赵玦在心中,无声地咀嚼着这个名字。 他想起来了。 是她。那个在柴房里,敢于和张嬷嬷谈条件的罪奴;那个仅凭三言两语,便能道出薪柴管理三大弊病的丫鬟;那个身形单薄,眼神却清亮得像一汪寒潭的女孩。 一次,可以说是巧合,是急中生智。 两次呢? 一次是关乎流程与效率的“管理学”,一次是关乎味觉与搭配的“饮膳学”。这两种看似毫不相干的、精妙的技艺,同时出现在一个身份卑微、来历不明的丫鬟身上。 这绝不是巧合。 赵玦那颗因病痛而变得格外敏感多疑的心,瞬间被无数个念头所占据。 她是谁?她有何目的?是谁,派她来的?是太子,还是三皇子?亦或是府中某个不安分的,想借着自己这颗废子,来探听什么? 他靠在软榻上,修长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手中那只温润的白玉勺。半晌,他才挥了挥手,对地上的采月说: “下去吧。今天的事,不许对任何人提起。” “是,是!奴婢遵命!”采月如蒙大赦,磕了个头,连滚带爬地退了出去。 书房里,重又恢复了死寂。 赵玦的目光,投向了房间一角的阴影里。 “墨尘。” “在。”黑色的身影,无声地分离出来。 “去,把她带来。”赵玦的声音,听不出任何情绪,“我要亲自问话。” …… 夜,已经深了。 沈舒意躺在自己那张冰冷的木板床上,辗转反侧,难以入眠。 她不知道,自己投下的那颗石子,究竟是沉入了深潭,还是激起了波澜。采月回来后,并没有再来找她,这让她的一颗心,七上八下,悬在了半空。 成败,皆在她一念之间。而自己,只能被动地等待一个结果。 这种将命运交由他人掌控的感觉,糟糕透了。 就在她胡思乱想之际,她们这间三等丫鬟的通铺房门,被“笃笃”地敲响了。 所有人都被惊醒。一个年长的丫鬟前去开门,门外站着的,竟是听雪院里,侍奉在二公子身边的管事大丫鬟——采薇。 采薇的地位,比张嬷嬷身边的红人小翠,还要高上几分。她神情冷淡,目光在屋里扫了一圈,最后,定格在沈舒意的身上。 “沈舒意,”她开口道,“二公子传你问话,随我走一趟吧。” 一言既出,满室皆惊。 所有人的目光,“唰”地一下,全都聚焦在了沈舒意的身上。有震惊,有嫉妒,有不解,更有幸灾乐祸。 一个白日里还在厨房烧火的罪奴,三更半夜,竟被主子亲自传唤?这其中,透着一股不同寻常的诡异。 沈舒意的心脏,猛地一缩,但随即便是一阵压抑不住的狂喜。 来了。 她的机会,终于来了! 她迅速起身,整理好自己身上那件唯一还算体面的青灰布衣,压下所有翻腾的情绪,用一种温顺得近乎麻木的姿态,跟着采薇,走出了房门。 夜风清冷,吹在脸上,让她因激动而有些发热的头脑,冷静了许多。 从外院到听雪院,是一段不短的路。一路上,长廊寂静,灯笼的光晕在青石板上,投下明明灭灭的光影。 沈舒意低着头,跟在采薇身后,脑子却在飞速地运转。 他为什么召见我?是因为那道清冻?他会问什么?我的来历?我的目的? 该如何回答? 说多少,留多少? 她必须在见到他之前,为自己设计好一个最安全、也最有利的“人设”。 ——一个因为家人获罪、流落至此的、读过几天书的罪奴。有些小聪明,有些与众不同的见识,但本质上,依旧是一个敬畏权力、胆小怕事、只求安稳度日的弱女子。 一个有利用价值,却没有威胁的、完美的工具。 不知不觉间,听雪院那雅致的月亮门,已在眼前。 跨过门槛,周遭的空气,仿佛都瞬间安静了下来。这里的静,不同于外院的寂,而是一种被刻意维持的、近乎凝滞的死寂,连风声,都仿佛被那股浓郁的药味给吸收了。 采薇将她领到书房门口,便停下了脚步,转身对她嘱咐道:“公子身子弱,喜静。进去后,少说话,多听话。不该问的别问,不该看的别看。否则,谁也救不了你。” “是,奴婢记下了。” 采-薇点了点头,上前,轻轻叩响了房门。 门,从里面被拉开了。 开门的,是一身黑衣的墨尘。他依旧是那副冷峻无波的表情,那双清亮的眸子,在看到沈舒意时,微微闪动了一下,却又立刻恢复了平静。 他没有与她有任何交流,只是侧过身,让出了一条通路。 “公子,人带来了。” 沈舒意听到他用那毫无起伏的声音,向屋内禀告。 她深吸一口气,稳了稳心神,迈步,跨过了那道决定她未来命运的门槛。 厚重的木门,在她身后,被缓缓地、无声地,合上了。 偌大的书房里,只剩下她,和那个坐在暖榻之上,正用一种探究的、审视的目光,静静地看着她的,王府二公子——赵玦。 第10章 第十章 釜底之薪 书房内,温暖如春。 上好的银霜炭,在角落的兽首铜炉里,烧得悄无声息,只偶尔发出一两声轻微的“噼啪”声。空气中,那股清苦的药香里,还混杂着淡淡的、只有最名贵的古籍才会散发出的沉香木与旧纸墨的味道。 这里是听雪院的核心,是赵玦的领地,也是他的囚笼。 沈舒意跪在冰冷光滑的金砖地面上,低着头,将自己的姿态,放到了最低。她能感受到,那道来自软榻之上的目光,像一把最锋利的解剖刀,正一寸一寸地,剖析着她的灵魂。 “那碗清冻,叫什么名字?” 许久,赵玦终于开口了。他的声音,清越而平缓,像玉石相击,却带着一种久病之人特有的、挥之不去的疲惫感。 沈舒意的心,微微一松。他问的是“物”,而非“人”,这说明,她还有周旋的余地。 “回公子的话,”她字斟句酌,声音控制得既恭敬又略带怯意,“那道小食,没有名字。是……是奴婢的母亲,还在世时,为家中生病的祖父,琢磨出的吃食。只说是,能开胃。” “你的母亲?”赵玦的指尖,轻轻敲击着桌面,发出极有韵律的轻响,“我查过你的身契,你是罪奴,原籍池州,因你父亲贪墨获罪,才被发配入府。一个贪官的女儿,倒是有个会做精食巧馔的母亲。” 他的话,看似陈述,实则句句都是陷阱。 沈舒意的心,猛地提到了嗓子眼。她知道,最关键的问话,来了。 她将早已在心中排演了无数遍的说辞,用一种混合着悲伤、畏惧与一丝委屈的语气,缓缓道来: “公子明察。家父……家父并非贪官,他只是……只是性子耿直,不知变通,得罪了上官,才遭此横祸。”她说到此处,声音微微哽咽,恰到好处地表现出一个落难少女的无助,“家父是读书人,家中藏书颇丰,奴婢自小便跟在父亲身边,耳濡目染,识得几个字。至于那道清冻,确是家母所创。家母出身江南,对饮膳颇有心得,只是她体弱,奴婢为替她分忧,才跟着学了些皮毛。” 她将自己的“异常”,全部归结于一个“被冤枉的、爱读书的官员父亲”和一位“来自江南、精通饮膳的体弱母亲”身上。这是一个经得起推敲的、完美的悲剧家庭设定。 “哦?读书人的女儿。”赵玦的语气,听不出喜怒,“那柴房之事,也是你从书上学来的?” “是。”沈舒意立刻答道,“家父的书房里,有几本《天工开物》之类的杂书,讲的是些格物致知的道理。奴婢……奴婢也只是记住了几句,胡乱一试,不成想,竟真的有用。” 她将自己的所有“金手指”,都推给了“书本”这个最安全、也最无法证伪的来源。她展现了自己的价值,却又巧妙地,将这份价值的源头,限制在了一个可控的、听起来合情合理的范围内。 书房内,再次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沈舒意能感觉到,赵玦的目光,从未离开过自己。那目光,时而锐利,时而深思,让她跪在地上的背脊,冷汗涔涔。 她不知道自己的这番说辞,他信了没有。 但她知道,自己已经将一个“有可用之才,却身世可怜、不足为惧”的形象,立住了。 许久,她才听到赵玦那清冷的声音,再次响起。 “抬起头来。” 沈舒意身子一僵,迟疑了片刻,才缓缓地,抬起了头。这是她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地、清晰地,看清这位王府二公子的容貌。 他的确生得极好。眉如远山,目若寒星,鼻梁高挺,唇色却极淡。只是那份俊美,被一种长年不见天日的、病态的苍白所笼罩,让他整个人,都像是一件精美易碎的、被供奉在庙堂之上的玉器。 可他的眼神,却与他脆弱的外表,截然相反。 那是一双洞悉世事、看透人心的眼。平静的表象下,是深不见底的、令人心悸的暗流。 “你想要什么?”他问,声音很轻。 这个问题,比之前所有的盘问,都更加致命。 沈舒意的心脏,几乎要从喉咙里跳出来。她强迫自己迎着他的目光,眼中迅速蓄满了水汽,那不是装的,而是人在极度紧张和恐惧之下,最真实的生理反应。 她“扑通”一声,重重地磕了一个头,声音带着哭腔,却无比清晰: “奴婢……奴婢别无所求。只求能在王府之中,有一席安身之地,能吃上一口饱饭,不再受冻挨饿,便已是天大的恩赐。” 她将自己的**,降到了最低,降到了一个“求生”的、最卑微的层面上。 赵玦静静地看着她,看着她因恐惧而微微颤抖的肩膀,看着她眼中那份不似作伪的凄惶。 最终,他缓缓地,移开了目光。 “罢了。”他重新靠回软榻,语气中带着一丝疲惫,“你的故事,倒也算有趣。” 他顿了顿,用一种不容置疑的口吻,下达了命令。 “从明日起,你不用再去大厨房了。” “这间书房里的熏香、炭火,便交由你来打理。记住,”他侧过头,眸光清冷如月,“我这里,喜静,也最容不得自作聪明之人。做好你的分内事,你想要的安稳,我自然会给你。” “可若是让我发现,你有什么不该有的心思……” 他没有再说下去,但那未尽的威胁,却比任何酷刑都更令人胆寒。 沈舒--意的心,在这一刻,终于落回了原处。她知道,自己从这场生死攸关的面试中,胜出了。 她赢得了,进入这间风暴中心的、最核心的“门票”。 “奴婢……遵命。”她再次俯首,额头,紧紧地贴在了那冰冷、坚硬的金砖之上。 第11章 第十一章 无声之试 成为二公子书房的掌炭女官,沈舒意在一夜之间,便从王府下人鄙视链的最底端,跃升到了一个令人艳羡、也令人嫉妒的位置。 她的床铺,不再是数十人一间的冰冷大通铺,而是在听雪院侧面一间小小的、独立的耳房里。房间虽小,却有窗,有桌,有独立的铺盖。 前来领她“上任”的,是二公子身边的一等大丫鬟采薇。采薇神情冷淡,不似采月那般外露,却更显威严。 “听雪院的规矩,只有一条,”采薇领着她,走在寂静无声的回廊上,声音压得极低,“那就是,没有规矩。” 沈舒意闻言,心中一凛。 只听采薇继续说道:“因为公子就是规矩。他喜静,你便不能发出半点多余的声响;他畏寒,你便要保证屋里的炭火,从早到晚,不能有片刻的温差;他看书时,你便要像空气一样,不能让他察觉到你的存在。在这里,做好你的事,比什么都重要。做得好,有你的福气;做不好,”她顿了顿,语气森然,“听雪院里,从来不留无用之人。” “是,奴婢记下了。”沈舒意恭敬地应道。 她被领到了存放炭火与熏香的库房。这里的用度,与大厨房截然不同。乌黑发亮的,是被称为“银霜炭”的上等精炭,燃烧时无烟无味,价值千金。熏香,则是从宫中御赐的、由各种名贵香料制成的“内府合香”。 沈舒意只看了一眼,便发现了问题。银霜炭虽好,但极易受潮,库房的通风却并不好。而那内府合香,气味醇厚,雍容华贵,却也过于浓烈,对一个肺部本就孱弱的病人来说,非但无益,反而是一种负担。 她的新工作,开始了。 第一日,当她捧着炭盆与香炉,踏入那间既是赵玦卧室,也是他常呆的书房时,还是感到了巨大的压力。 赵玦就坐在窗边的软榻上,手执一卷书,仿佛外界的一切都与他无关。墨尘则如一尊没有生命的雕塑,侍立在不远处的阴影里。 沈舒意屏住呼吸,用最轻柔的动作,将烧得恰到好处的银霜炭,添入兽首铜炉。她又从自己的袖中,取出一个小小的、自己缝制的布包,将里面装着的、并非内府合香的粉末,小心地倒入香炉之中。 那粉末,是她昨日连夜,向张嬷嬷讨要了库房里一些最寻常的、有安神润肺之效的药材边角料——如百合、麦冬、还有几片陈皮——亲手研磨而成的。 她将这件事,做得滴水不漏。她知道赵玦在观察她,她便要让他看到,她的“价值”,远不止于一道开胃小食。 一缕极淡、极清雅的香气,很快便在书房中,悄然弥漫开来。 它不像内府合香那般霸道,而是像山间清晨的薄雾,带着草木的、干净的气息,若有似无,却能奇妙地,将那股浓郁的药味,冲淡了几分,让人闻之,心神都为之一清。 赵玦翻动书页的手,有那么一刻,极轻微地停顿了一下。 沈舒意将一切都看在眼里,心中却不敢有半分松懈。她退到角落,垂手而立,将自己的存在感,降到了最低。 但她的眼睛,却在不动声色地,观察着这个房间的一切。 她看到了赵玦桌案上,堆放着的书册。没有诗词歌赋,全是《孙子兵法》、《六韬》之类的兵书,以及厚厚的、关于大燕开国史的《太祖实录》。 她看到了他每隔半个时辰,便会停下来,轻轻地咳嗽几声,然后饮下一口温水。 她看到了他与墨尘之间,那种无需言语的默契。一个眼神,墨尘便会为他递上需要的书卷;一个手势,墨尘便会为他关上透风的窗棱。 沈舒意在心中,不断地完善着对这个男人的认知。他看似与世无争,实则胸有丘壑;他看似病弱不堪,实则意志坚韧。他是一个……比她想象中,更可怕,也更完美的合作对象。 一天的时间,就在这种极致的安静与暗中的观察中,缓缓流逝。 直到日落西山,金色的余晖为书房镀上了一层暖光。采薇前来提醒,该用晚膳了。 沈舒意终于可以松一口气,准备退下。这是她上任的第一天,她没有犯任何错误。 她躬身行礼,正准备悄无声息地退出书房。 “等一下。” 身后,传来了赵玦那清冷的声音。这是他今天,对她说的第一句话。 沈舒意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她缓缓转过身,重新跪下:“公子有何吩咐?” 赵玦没有看她,目光依旧落在他手中的书卷上,仿佛只是在随口一提。 “明日,”他淡淡地说道,“书房里,还用今日的香。” 这句话,轻描淡写,不带任何褒奖。 却像是一道天谕,让沈舒意那颗悬了一天的心,终于,重重地落回了实处。 她成功了。 她用自己的方式,通过了这场无声的、却也最严苛的考验。 “是,奴婢遵命。”她俯下身,额头,深深地贴在了那冰冷、光滑的金砖之上。 第12章 第十二章 案上图纸 日子,在听雪院那近乎凝滞的时光里,一天天过去。 沈舒意很快便适应了这份新的差事,并将其做到了极致。 她仿佛拥有一种与生俱来的、对时与温的精准感知。每日清晨,在赵玦踏入书房之前,她便已将银霜炭烧至最适宜的温度,确保整个房间温暖而不干燥。她调配的安神香,每日都会根据天气的阴晴、干湿,微调配方,时而是清心润肺的百合,时而又是宁神助眠的远志。 她像一个最精准的计时器,也像一道最安静的影子。她总在赵玦需要添茶时,无声地出现;又在他落座读书时,悄然退入角落,仿佛从未存在过。 起初,听雪院里的其他下人,尤其是采月和采薇,对她仍心存戒备。但渐渐地,她们发现,自从沈舒意来了之后,自家公子每日咳嗽的次数,似乎真的减少了。他伏案读书的时间,也比以往更长了些。 这个发现,让她们看沈舒意的眼神,彻底从戒备,转为了发自内心的、带着一丝期盼的敬重。 而沈舒意,则在每日的迎来送往、添香换炭中,利用这难能可贵的机会,贪婪地汲取着关于赵玦的一切信息。 她发现,这位二公子所读之书,远比她想象的更为庞杂。 除了兵法韬略,他的案头上,还常年放着大燕各州府的舆图、主要河流的水文图志,甚至还有历年的人口、赋税卷宗的抄本。 他在读的,早已不是书,而是整个天下。 这个发现,让沈舒意愈发肯定了自己的选择。赵玦的野心,如同海面下的冰山,外人只见其病弱孤僻之一角,却不知在那无人看见的深海之下,早已凝聚了何等庞大、何等坚硬的基业。 只是,她也发现了一个问题。 赵玦读书,时常至深夜。书房里虽有数盏烛台,但烛光发散,光亮不足,他为了看清舆图上那些细小的标注,总是要靠得很近,这对本就体弱的他而言,无疑是巨大的消耗。 一个念头,在她心中悄然成形。 她那属于工科生的、严谨的逻辑与动手能力,开始在这具属于古代女子的身体里,蠢蠢欲动。 这日,她借着外出采买香料的机会,用自己省下来的、为数不多的月钱,向王府里的铜匠,买下了一块打磨好的、巴掌大小的薄铜片。 回到听雪院后,她将自己关在小小的耳房里,用手边仅有的工具,开始细细地敲打、弯折。 她要做的,是一个在这个时代,无人能懂,却又简单至极的东西——一个可以精准地聚拢和反射烛光的、拥有完美抛物线弧度的,灯罩。 她不能直接将这个东西献上。那太过突兀,也太容易暴露她那不该有的、超越时代的知识。 她选择了一种更聪明、更稳妥的方式。 次日,她趁着去书房换炭的间隙,趁着赵玦恰好起身活动手脚的片刻,将一张画得极为精细的图纸,悄悄地压在了书案一角,一个不起眼的镇纸之下。 那是一张用最普通的草纸画的图,图上,却用炭笔,以一种闻所未闻的、清晰精准的“三视图”画法,将那个小小的灯罩的每一个结构、每一个角度、甚至每一处需要弯折的尺寸,都标注得清清楚楚。图纸的旁边,还用娟秀的小字,写着一行注释:“聚光以明,可省烛火,亦可护目。” 做完这一切,她便若无其事地,退了出去。 这是一次新的“投石问路”。 她投出的,不再是饮膳之技,而是格物之学。她要让他知道,她的用处,远不止于后宅。 …… 赵玦走回书案前,目光不经意地,落在了那张多出来的图纸上。 他微微一怔,伸手,将图纸抽了出来。 只看了一眼,他的瞳孔,便猛地一缩。 图上的东西,他从未见过。但那清晰的线条,精准的标注,以及那种将一个立体之物,拆解为三个平面来展示的、闻所未聞的画法,瞬间便击中了他那颗同样追求极致逻辑与效率的心。 他不需要任何人解释,便看懂了这个“聚光罩”的原理。 简单,实用,却又充满了惊人的巧思。 他的目光,缓缓地,从那张小小的图纸,移向了门口的方向。那个刚刚退出去的、纤弱的身影,在他心中,变得愈发神秘,也愈发……深不可测。 一个懂烹饪、善调香、知算学、甚至还精通这种“营造之术”的……罪奴? 赵玦修长的手指,轻轻地捻着那张薄薄的草纸,深邃的眼眸中,第一次,流露出了一丝真正的、名为“困惑”的神色。 这个沈舒意,到底,是什么人? 第13章 第十三章 波澜无声 那一夜,沈舒意几乎没有合眼。 她投出的那张图纸,如同一封寄往未知神明的信,不知会被如何批阅。是引来雷霆之怒,还是降下雨露之恩,全在赵玦的一念之间。 第二日,她怀着惴惴不安的心情,踏入听雪院的书房。 书案上,那张被镇纸压着的图纸,已经不见了。 赵玦的神情,与往日没有任何不同。他依旧是那副病弱而疏离的模样,靠在软榻上,手执一卷书,仿佛昨夜的一切,都只是一场幻梦。 他没有提,沈舒意更是不敢问。 她只能将所有的惊涛骇浪,都死死地按在心底,如常地添炭、调香、侍立一旁。 可她还是敏锐地察觉到了一丝不同寻常。 往日里,如同影子般侍立在赵玦身后的墨尘,今日,竟不见了踪影。 书房里,少了一个沉默的守护者,那份安静,似乎也变得格外沉重,压得人有些喘不过气。 沈舒意的心,不由得悬得更高了。她不相信,这会是一个巧合。 …… 此刻的墨尘,正在王府的奴役文书房里。 这里,存放着所有下人的身契与档案。他以“核对二公子院中差役名录”为由,轻易地便调出了那一批,与沈舒意一同被发配入府的罪奴的卷宗。 他看得极细,每一个字都不放过。 【沈舒意,女,十六岁,原籍池州府青溪县。父,沈淮,原青溪县七品县令,于雍熙二年,因“科场舞弊案”牵连下狱,家产查抄,家人皆没为官奴。】 卷宗上的记录,与沈舒意那日所言,几乎完全吻合。他又不动声色地,去了趟外院,找到了当初负责接收这批罪奴的管事。 那管事对墨尘这位公子身边的红人,自然是知无不言。 “哦,那个沈家的小丫头啊,有印象。刚来的时候,病得快没气了,大家都以为她熬不过那个冬天呢。谁知道,命还挺硬。听说她爹是个书呆子,不知怎么就卷进了舞弊案,也是可惜了。” 墨尘将所有信息,在心中一一比对,确认无误后,才悄然离去,没有留下任何痕迹。 当他回到听雪院,将调查结果,用最简练的语言,向赵玦复述了一遍后。赵玦那张素来没什么表情的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丝难以捉摸的神色。 身世清白,并无破绽。 也就是说,她那身与众不同的才学,真的只是来自于一个获罪的、爱看杂书的父亲? 赵玦不全信。 但他至少可以确定,这个沈舒意,在明面上,并非任何一方势力派来的探子。她是一个……充满了谜团的、可堪一用的、无主之人。 这就够了。 他沉默了许久,久到沈舒意以为这一天,就将在这压抑的沉默中结束时。赵玦终于,有了新的动作。 他从书案的抽屉里,取出了那张沈舒意画的图纸。 他没有看沈舒意,而是将图纸,递给了身后的墨尘。 “去王府的巧工坊,”他淡淡地吩咐道,“找最好的铜匠,照着此图,打一个出来。记住,”他特意加重了语气,“不必声张,更不许任何人,问及此图的来历。” “是。”墨尘接过图纸,躬身一礼,便悄然退下。 这一切,都发生在书房的另一侧。跪在角落里擦拭炭炉的沈舒意,并不知道他们的对话。 她只觉得,这一天,是她来到这个世界后,最漫长,也最煎熬的一天。 直到傍晚,她终于可以退下,身心俱疲地走出书房时,她恰好看到,墨尘那身黑色的身影,正步履沉稳地,穿过庭院,向着王府西侧的巧工坊方向走去。 他的腰间,似乎掖着一个卷轴。 那卷轴的尺寸和材质,与她昨日画图所用的草纸,一模一样。 沈舒意的心,在这一刻,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猛地攥紧了。 她不知道,等待自己的,将会是什么。 但她知道,她投下的那颗石子,终于,激起了她想要的、最关键的那一圈波澜。 第14章 第十四章 墨香之侧 这已是沈舒意第二次,因传召而踏入听雪院的书房。 与第一次的惶恐不安相比,这一次,她的心中多了几分笃定,却也添了更多的警惕。她知道,自己那张图纸,已然生效。但效果是好是坏,是引来了赏识,还是更深的猜忌,尚是未知之数。 她躬身而入,目光飞快地扫过书案,心,便在一瞬间,落回了原处。 只见那熟悉的紫檀木书案上,一盏烛台之侧,正静静地立着一个崭新的、闪着温润光泽的黄铜灯罩。它的弧度,它的造型,与她图纸上所画,分毫不差。 烛光被它温柔地聚拢,在书案上投下一片格外明亮、清晰的光晕,将赵玦手中那卷书册上的细小字迹,映照得根根分明。 他看懂了。 并且,他采纳了。 沈舒意压下心中的波澜,在距离书案三步之遥的地方,盈盈跪倒。 “奴婢沈舒意,参见二公子。” 赵玦的目光,并未从书卷上移开。他仿佛只是在自言自语,声音清淡地响起:“图纸上说,此物可依喜好,微调弧度,以变光亮之聚散。有何讲究?” 他没有问她是如何想到的,也没有问她师从何人。他问的,是一个纯粹的、关于“技术”的问题。 沈舒意立刻明白,这是对她的第二次考验。考验她,究竟是纸上谈兵的侥幸,还是真的胸有丘壑。 她稳了稳心神,用一种经过精心修饰的、既显谦卑又显条理的语气回道:“回公子的话。奴婢浅见,铜片弯曲的弧度愈深,光便聚得愈拢,光点也愈亮,只是照亮的范围会变小,适宜观览舆图、细小批注。若弧度平缓,则光亮柔和,范围更广,适宜夜读常书。全凭公子心意,微调即可。” 她的回答,没有一个生僻的词,却将“焦点”与“焦距”的原理,解释得清清楚楚。 赵玦终于放下了手中的书卷。 他抬起头,那双深邃的眼眸,静静地看着她。那目光,不再像上次那般,带着审讯般的锐利,而是多了一丝纯粹的、学者式的探究。 “起来回话。”他淡淡地说道。 “谢公子。”沈舒意顺从地站起身,依旧垂着头,保持着一个安全的、恭敬的姿态。 “你很聪明。”赵玦说道,这是一个陈述句,不带任何感**彩,“这种聪明,若只用来管管柴火,调些熏香,未免可惜了。” 沈舒意心中一跳,不知他话中何意,只得愈发谨慎地回道:“能为公子分忧,是奴婢的本分,奴婢不敢觉可惜。” 赵玦没有理会她的场面话,而是伸出修长的手指,点了点桌案上另一份摊开的、标注着密密麻麻红圈的地图。 “烛火之下,墨迹易散,天长日久,图上关键之处,便会模糊不清。”他看着她,仿佛在不经意间,抛出了一个真正的问题,“除了灯罩聚光,可还有法子,能令墨迹长久?” 沈舒意的大脑,飞速运转。 她知道,这已经不是考验,而是……咨询。他正在下意识地,将她放到一个可以“解决问题”的位置上。 她不能回答得太快,那会显得她急于表现。也不能回答得太慢,那会显得她只是在故作高深。 她略作沉吟,才小心翼翼地开口:“奴婢斗胆。奴婢曾在家父的杂记中见过,制墨之时,若加入少许五倍子或青矾,墨迹入纸,便不易晕散,且能固色……只是,此法配比,极为考究,奴婢也只是道听途说,不敢妄言。” 她再次将自己的知识,归于“家父的杂记”,并只说原理,不谈细节,既显露了见识,又藏起了锋芒。 赵玦闻言,眼中闪过一抹不易察觉的亮色。 他深深地看了她许久,久到沈舒意几乎以为自己的呼吸都要停止了。 最终,他缓缓地,做出了决定。 “你的心思,确实不该只耗费在炭火之上。”他说道,“从今日起,听雪院书房的侍墨一职,便由你来兼任。” 侍墨丫鬟! 沈舒意的心,狂跳起来。 这在王府的内院,是一个地位极高、也极需信任的职位。它意味着,她将有资格,随侍在主子身侧,为其研磨墨锭,为其整理书案。它意味着,她将能第一时间,接触到这位二公子所有正在阅读的书籍、处理的文书。 她离他的“心”,又近了一大步! “去吧,”赵玦似乎有些乏了,重新拿起了书卷,语气恢复了清冷,“到那边去,先学着如何研一方好墨。” “……是,公子。” 沈舒意压抑住心中的狂喜与激动,用一种近乎梦游般的、最平稳的姿态,走到书案的另一侧,在那方名贵的端砚之前,敛衽而立。 她的手,第一次,触碰到了那冰凉温润的墨锭。 她的目光,第一次,如此清晰地,落在了赵玦摊开的那份文书之上。 那不是诗词歌赋,也不是经义策论。 那是一份,关于大燕王朝江南三省,历年漕运、粮产与税收的,详尽无比的……卷宗。 一股凉意,伴随着巨大的兴奋,瞬间窜上了她的背脊。 她知道,从这一刻起,她已经不再是那个只求活命的丫鬟了。她已经,踏上了一盘以江山为赌注的、真正的棋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