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流雪》 第1章 相问(1) 「ID?」 漆黑的室内,只有这么一台电脑。屏幕发出的幽幽蓝光照亮它面前的方寸之地,除此之外一切都在阴影里,什么都看不见。 屏幕上方,只有这样两个字母亮着。光标停留在下一行,在黑暗中一闪一闪,像是缓缓眨动的眼睛。 白宣明在门口停留了片刻,走进去,拉开电脑前的椅子坐下。 「D-314x」 点了回车之后,光标的闪烁停下了。白宣明借此机会,在屏幕照亮的小小范围内搜索了一圈。 显示屏上没有标识,没有任何痕迹。右侧可以看到黑影中一块小小的凸起,应当是插入的一次性USB网络适配器,防止通信追踪。 白宣明用手拢起屏幕上的蓝光,引着光线照亮视野,往那里看去。 不出所料,在USB下方,另有一个小小的插口。外观看起来只是普通的插口,但白宣明从事这行,十分熟悉这种在不该出现的地方出现的接口。 这是一个伪装成插口的触发器。一旦主人有意销毁电脑,只需要从这里嵌入特定工具,就可以直接将设备自毁。 这意味着,这台设备具备完善的自毁功能。如果他对电脑进行什么暴力破坏,或者甚至只是输入了什么不该输入的东西,电脑都会启动程序,自动销毁。 很谨慎的行事风格。 也确实,毕竟干他们这行…… 屏幕上出现了一行字。白宣明暂且中断思绪,向那里看去。 字迹一个一个地跳出来,仿佛有人在对面打字一样。 「D-314x,我们有一项任务需要您的技能,为期一个月的时间」 「在此期间,您需要来到我们指定的城市,以另一身份生活。任务期间,原则上不允许与亲人、朋友进行任何联络,如有必要联络将会被全程监控,任务结束之后也不能以任何形式向任何人泄露任务内容」 「任务本身不涉及谋杀、贩毒等一级违法行为,但不干涉具体完成方式」 「请问您是否有意愿接收?Y/N」 和以往的任务要求大差不差。白宣明大概看了一遍,而后伸出手,在键盘上敲了下W键。 果然无效,系统只允许他输入Y或者N。白宣明耸耸肩。 「Y」 这一次的字幕很快就打回来了。 「任务编号:T-45441。」 「任务初步内容:接近目标代号“毕宿”,收集其身边所有与关键词“Fata ana”相关的情报,具体内容详见附件,已上传至个人终端。」 Fata ana……白宣明皱了下眉头。德语? 除了英语外,他其他语言储备实在匮乏,一时没法去查关键词的意思。 「请佩戴桌面上为您准备好的个人终端,后续任务将通过终端与您联络。」 到这里都是常见信息。白宣明在桌子上看了一圈,在显示屏下方看到了一个手环。他将其拿过来,点亮屏幕,看到虚拟的手机界面出现在他的面前。 他这么一抬头,发现屏幕上的字还在缓缓打出。 「任务期间,您将被匹配一名搭档。您的搭档ID是G-159,您的任务是与其合作,伪装成旅游的AB情侣,为其提供技术支撑、幕后分析等,必要时协助对方的行动。背景文件和详细计划已上传至终端,请确认接收。」 不是…… 白宣明呆呆地看了这行字几秒,猛地一按桌面,后退了一步。 「我不和人合作」他在屏幕上打出这几个字,同时站起身来。 开什么玩笑…… 他本来就不喜欢接合作项目。不过黑客是打辅助的,很多情况下,被分配到的任务也有不得不合作的时候,白宣明现在也能勉强接受。 可是……AB? 他在服务器上登记的性别是B,也就是说,对方是A。 他从来没在任务中遇到过alpha合作伙伴。性别不平等是社会现状,白宣明简直想骂人,在这个时代,你一个A,做什么不好,来跟我们犯罪分子抢生意? 和A相处……对他来说,麻烦太多了,一不小心就容易出问题。 光标闪了闪,仿佛早有预案似的,弹出了下一行字。 「如果您现在拒绝本任务,请使用桌上的记忆针,销毁自己近一个小时内的记忆,我们的工作人员会协助您离开。」 这一句话把白宣明定在了原地,久久没有动作。 他在桌面上看到了屏幕上所说的针管。那东西藏在显示器后面的隐蔽处,原本不引人注目,但一旦看到了,就再难以忽略。 如果现在离开,就要用这个东西……抹除自己的记忆。 虽然任务下发说的是这一个小时的记忆,但仍然等于,短暂地,不可控地,把自己的大脑交给别人。 由着试剂,或者某些更可怕的微小仪器,在他的大脑里翻阅检索,操纵他的记忆。 或者就这么不管不顾地离开,然后连累自己认识的所有人,最后不仅很难保住这段记忆,恐怕从出生到现在的记忆都会被人筛选观看一遍。 白宣明闭了下眼睛,深深地呼吸了两次。 两害相权取其轻。 他走回来,在电脑面前重新坐下。 「接收任务。何时需要与搭档见面?」 「您有一天时间进行准备。请于3月2日晚19:30到达xx机场,会有相应人员接应,其余注意事项可在个人终端中查看。」 「是否还有其他问题?」 “有。”白宣明自言自语道。 他顿了一下,拉出键盘,在闪烁的光标中打字。 「任务可以带宠物吗?」 光标闪烁了几下。随后电脑没理他,直接熄屏下线了。 “干嘛呀,”白宣明看着熄灭的屏幕,小声嘀咕道,“我是真的在问……” · “出差?” “嗯。”白宣明最后往行李箱里叠了件睡衣,回答道,“一个月的时间,而且是封闭的,没法打电话联系。” 周蘅走过来,一边抬起手,把自己的头发盘到脑后。 “师傅你是干什么工作的,国防部啊?”她问,“怎么动不动就封闭的,我还以为你们独立程序员最大的好处就是自由呢。” 白宣明放下睡衣,在她看不到的角度叹了口气。 是自由,恐怕比你想象中还要自由。 自由得连道德法律的要求都可以时而越过,边界比其他人都要模糊。 “主要是项目不能泄密,”他含混道,“客户那边要进行现场调试吧,没有办法,必须得去,谋生不易。” 周蘅在他身后撇了撇嘴,转身走开了。白宣明伸手去后面够自己的背包,手背上却被一团毛茸茸的东西贴住了。 他低着头,脸上浮现出一丝笑意。 “霜叶。”白宣明说,坐在地上转过身去。 一只白色长毛猫凑过来,脑袋在他的小腿上顶了顶,发出呼噜呼噜的声音。 白宣明伸出手,想去摸她的脑袋,霜叶却不像平时那样乖乖听话。她用力在白宣明腿上拱了一下,露出一点爪子尖,示威似地挠了下他的牛仔裤——裤子材质厚,猫又没用力,根本挠不破——而后竖起大尾巴,转身走了,给白宣明留了个毛茸茸的背影。 白宣明:“……” 周蘅:“霜叶心情不好是吧……” “她生我的气呢。”白宣明叹了口气,语气软下来,轻轻喊了一声:“霜叶。” 这一次,霜叶不仅没有理他,反而颇具表演人格地靠近了周蘅,卧在她手边,亲了亲她的手指。 周蘅:“……为什么我感觉我成了你和猫play当中的一环。” 白宣明:“……要不你先去书房待会儿,我和霜叶说句话。” 周蘅一边说着类似“你和猫结婚算了”的话,一边闪身到书房去了。白宣明站起来,来到沙发上坐下,猫咪固执地把脑袋转向了另一侧。 白宣明摸摸她的后背。 “这次不是危险的任务,”他低声说,“就是时间有点长。” 霜叶不理他。 “我知道,我也会想念你的。”白宣明说,“我不是有很长时间都没接单了嘛,这一次也是……你知道我没有办法太久不做这个。” 霜叶没有动摇,但是微微动了动耳朵。 “这次回来,我保证一年之内再也不接了。”白宣明说,“好不好?也不出门,在家一直陪你,反正……” 反正,白宣明的话没有说下去。他的视线转移到冰箱,手陷在霜叶后背厚厚的皮毛里,有几分钟都没有说话。 霜叶今年10岁了。这个时代,猫的平均寿命是17-18岁,但10岁之后就进入了中老年,各种机能都会下降,很快就到需要看护陪伴的年纪了。 而他和霜叶也半斤八两,大差不差。 昨晚去地下黑市买抑制剂的时候,医生从镜片后面盯着他,直接发了火。 “你还要用?”他的医生问,“有没有人告诉过你,omega每一次发情都过量用抑制剂会死人的?” “发情是让你去□□,让你疏解的,这就是生物本能,”医生气头上来,用词文雅就顾不上了,“你从18岁二次分化到现在,找过几次人?是不是不是自己忍过去就是用抑制剂压过去?你再这么搞自己的身体,活不过30岁。” 不过白宣明执意要买,她也无权阻止,最后只是让他别死她家门口。 几支抑制剂在冰箱里冻着。白宣明的手无意识地在霜叶背后抚摸,人在神游天外,默默发呆。 这次的合作对象是alpha。虽然平时不在发情期,相互之间倒也看不出来性别,但……一旦遇到alpha的信息素干扰,他这个omega就再无所遁形,一定会被诱导发情。 到那时候……白宣明是无论如何不希望这样的事发生的。 无论是被诱导发情,还是被看出来是omega。 过量使用抑制剂,加上及时拉开距离,确实有可能避免这个情况。代价是自己的身体,在这种时候,反而成了末节。 因此,等他回来的时候,估计他和霜叶也都活不长了。到了那个地步,最后一段时光他们可以一起度过。 如果真的活不到30岁,那他死得会比霜叶还早。到那时候,霜叶要是还想活,就让周蘅帮忙养老送终;要是也不想活了,他就和霜叶一起去死。就此干干净净,在这个世界上彻底消除他们曾存在的一切痕迹。 回过神来,霜叶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蹭了过来,默默地靠在白宣明手心里。白宣明摸摸她的脑袋,起身把周蘅喊了过来。 “这段时间,霜叶就拜托你了。”他说。 “这是没问题,我早想把霜叶拐回家了。”周蘅坐下来,摸了摸小猫,“你……哎。” “注意安全,早点回来。”她最后只是说。 白宣明对她笑了笑。 “别担心。”他简单说道。 总之六月最后一天按时(?)开文了( 更新时间暂定晚上7点,让我研究研究……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相问(1) 第2章 相问(2) 远处的高楼似乎都是金属质地。鳞次栉比,在灰蒙蒙的天气中涂装一层冰冷的暗沉光泽,显得像钢铁丛林,遮蔽了大半个天空。 顾惟站在廊桥上,抬手挡住光线,向钢铁丛林另一侧看去。 远处的天空中,似乎有巡航舰路过,鸟喙一样的尖端刺破云层,在高楼后面缓慢扇动钢铁翅膀。这样的场景在上城不常见,因此他停住脚步,多观察了一会儿。 “谭教授。” 身边的声音才让他转过头来,放下手,露出笑容:“嗯,什么事?” “在看什么呢?”身前的人凑过来,他叫许钧,是前来机场负责接应的人。 顾惟不着痕迹地稍微后退了一点,和对方拉开接触距离。 “没什么,”他说,“那边的高楼是星辰科技集团吗?我好像看到标识了。” “哎呀,谭教授眼力真好。”许钧往窗外看了看,恭维道,“那里确实就是温总的星辰科技。不过这次聚会不在那边,温总特意给大家做了安排……但也没事,说不定后面几天也会安排星辰科技的参观呢。” “如果有这个机会就太好了。”顾惟礼貌地回答道,不再看向窗外,跟着许钧走下廊桥,回到了地面上。 “谭教授在繁城是有住所是吗?”来到地面后,许钧问道,“我帮您约辆专车?” 一边问,他一边点亮手环上的某个按钮,给对方示意了一下。 许钧在此之前,没有见过从上城来的人。面前的教授叫做谭逢,在上城区格兰学院的教授,算是温总这次请来的贵客之一。温总这次出大血本,酒会请了很多贵客,其中有不少都是从上城区来的,都有安排专人接待。 不过温总的面子再大,也请不到真正重要的政客或是资本家。和权力中心的接触,还是得靠一些拐弯抹角。 比如这位谭逢教授,许钧查的资料显示,就是繁城中产出身,因为学业优异,又身为顶级alpha,才被格兰学院择优录取,毕业后留下任教的。算是突破阶层的一员,在他们的圈子里已经是佼佼者,也是温总的手能够到的最高的地方了。 “不麻烦了,”谭教授开口说道,“我在这边有亲人朋友,自己打个车去就好。” “那……好,”许钧牢记准则,比起接待的水准,不打听贵客的私事是第一要务,“那我陪您去接驳车区?” 谭教授点点头。许钧走到前面,在前方引路。 或许是因为繁城出身,这位教授虽然年纪很轻,但彬彬有礼,十分好说话,这让许钧很是松了口气。 “谭教授,”他问,“明天酒会,您会带伴侣出席吗?” 谭教授“嗯”了一声,礼貌地笑了一下:“带的。我有位beta伴侣。” “身为beta做您的伴侣,一定是位很优秀的人。”许钧恭维道。 顾惟笑了笑,没说什么。 不知道。 还没有见过。 走进布置任务的房间是两天前。像往常下发任务一样,显示屏上让他输入ID,选择确认,随后显示了任务的内容。 「任务初步内容:接近目标代号“毕宿”,收集其身边所有与关键词“Fata ana”相关的情报,具体内容详见附件,已上传至个人终端。」 Fata ana。顾惟看了那两个单词几秒钟。 海市蜃楼? 是德语或者意大利语,拼法是相同的。随后就是记下目标信息,记住自己的伪装身份——一名叫做“谭逢”的大学教授——随后按照步骤选择今天来到繁城。接近目标的酒会在明天,今晚是提前到场,熟悉环境,先安排住宿。 以及,今天也有一个重要任务。 这次的行动有个搭档。对方是B,代号D-314x,在任务中将伪装成他的beta伴侣。 其本人是个黑客。顾惟做了点调查,对方在行业内风评很好,技术靠谱,办事低调,懂得收尾善后。要说是他合得来的那类合作对象。 情侣身份,有助于融入目标的社交圈,不显得扎眼,并能够和目标维持长期人际关系。在这个性别因信息素影响巨大的社会中,一个身边有位稳定beta情侣的alpha,远比一个单人的alpha值得信赖。 而且两个人合作,一个擅长幕后技术,一个在前面社交控场,会更加灵活机动,达成目标也更容易。所以顾惟对于有个合作对象这件事,并没有多少抵触。 只不过他是alpha…… 行业内beta多,也有少数是omega。当代社会,alpha原本就人数少,因素质的强化和家族基因传承,往往也是各行各业带头人或者权贵,没有多少人会去从事这种灰色地带的生意。 因此,他这次的合作对象,恐怕也会有点介意他的性别吧。 尽管是beta,被信息素压制起来,也是无处说理的。 出租车停下的地方,位于繁城的一处普通居民小区里。繁城是中产区域的一座大城市,什么性别都有,因此这个居住地也很正常,很不显眼。顾惟用手环付了费,下车沿着资料上指定的地址,走向小区里面的某栋楼。 合作对象拿着相同的地址,两人都被要求今天到达,因此谁先谁后都有可能。顾惟走上三楼,看向屋子的方向,而后……愣了愣。 已经不用思考谁先到谁后到的问题了。 因为……这户人家里有了住客,实在是非常明显。 门口铺着地垫。 如果是任务配备,是绝无可能做这种多余工作的。根据顾惟的经验,一般给他们的落脚处,就是一个像样板房一样空荡荡的房间,基本的生活设施齐备也就差不多了。 或者说,就算有配地垫,也应该是那种最普通的,纯色的……而不是像现在这样,颜色竟然是时尚的三拼色块,棕色的边框,上面还绘着一只白色的长毛猫。 外层防盗门是一块铁板,只有一些单调的镂空花纹。在其中一个镂空上,用黑色的线绳挂了一串……顾惟凑过去仔细看了看。 叶子? 一看就是从楼下捡来的落叶,黄的绿的红的都有,用线绳串在一起虽然粗糙挂在门上,下面不知为何,还串了几个装饰用的白色毛线球,像小孩的手工。 毛线球旁边,拉出一条竖着的布条,淡灰色的底,银黑色的字:出入平安。 ……顾惟怀疑地抬头看了眼门牌号,又从手环上调出任务信息,仔细看了一眼地址。 他头一次对自己的记忆力产生了几分怀疑。 这真的是任务对象住的地方吗? 真的不是写错了地址,这其实根本就是一个普通人住的地方? 反复确认还是没错,顾惟才不得不用手环对上了智能门锁。门锁应声滑开,他稍稍迟疑了一秒,迈步走了进去。 房间里却很安静。 虽然没有人,但显然有人来过的痕迹——根本不需要用上侦查时的观察力。样板式的沙发被铺上了沙发垫,猫咪图案的,看得出主人着实是非常喜欢猫;餐桌上摆了水壶和茶杯,甚至还是茶杯六件套,六个颜色不同、图案不同的小杯子绕圈放在水壶旁,显得桌面都变成彩色了。门口又挂了小串吊坠,这回是几片羽毛,同样拉了个布条,这次写的是“诸事顺利”。 顾惟:“……” 这个家被人布置过。 而且…… 他抬起头,看了一眼客厅天花板上的吊灯。 吊灯是常见的款式,烛台的形状,蜡烛型的八个灯泡围了一圈。如果是其中几个接触不良,或者年久失修不亮,都实属正常,可目前,这八个灯泡不是全亮,也不是不亮,而是在以某种规律,十分有节奏地亮一下,灭一下,八个灯泡凑在一起,竟似形成了一个小型的节拍器,在演奏一曲无声的歌。 顾惟看了灯泡一会儿,得出结论。 提前到来的那个人,一到这个家里,除了给家里做布置以外,就迫不及待地黑进了这个家的智能家居系统。 然后把电灯泡连到自己终端上,一边听歌,一边在让灯泡按节奏闪烁。 ……这个人,把家电变成了音游,在这全屋操作着玩呢。 顾惟盯着吊灯看了一会儿,终于还是没能发表出什么评价,来到了沙发前。 走进房间后,他终于弄明白了人在哪里——卫生间在离门最远的深处,走到了客厅,他才听到从那里传来的水声。 就这么不巧。 顾惟一时也并不想去卧室,迟疑了一下,就在沙发上坐下来了,决定等对方出来再说。这样坐下之后,他才发现,在刚刚进门的视线死角,水壶后面,还放了另一个茶杯。 明显和其他茶杯不是一套,是个朴素了很多的金属杯。 下面压着一张字条。 「谭逢教授: 如果你看到字条,说明我出门了,在附近超市里,买点日常用品回家,大概8点前会回来。 有缘千里来相逢,希望我们合作愉快。 (握手涂鸦) 竺相问」 竺相问是对方在任务中的假名。现在是8点过五分。也就是说,对方刚从外面回来不久,就去洗澡了,还没来得及将字条拿走。 那个握手涂鸦画得…… 不会画画别画。几句吐槽从脑海里闪过去的时候,顾惟发现自己嘴角抽搐了一下。 ……实在是也太难看了。 他放下字条,也没再像往常那样调出任务细节看。而是就这样向后靠过去,视线落在规律闪烁的吊灯上,安静地等待浴室里的人出来。 第3章 相问(3) 在打开浴室门的时候,白宣明就知道家里多了个人。 和一个alpha处在同一空间的时候,那种隐约的压迫感,B和O是不可能没有感觉的。beta受影响或许还小些,他这个货真价实的omega,对alpha的感知几乎是写在血管里的本能。 虽然之前也做过打算,考虑过自己去洗澡的时候对方回来,所以带了所有的衣服。不过真这么不巧,还是他倒霉。 不过……白宣明一边最后看了一眼镜子,确认自己穿着妥当,一边心想。 有一个alpha在室内,自己却一点信息素的味道都没有闻到。这说明这个alpha把自己的信息素压制得死死的,一点外泄都没有。 禁欲系? 还是说,为了任务考虑? 他拧开卫生间的门,抱着浴巾和衣服走了出来。为防尴尬,他在开门和往外走时都刻意加重了力道,弄得噼里啪啦一阵响,恨不得大声宣告自己要出来了。 等他出来之后,果然在沙发上看到一个人影。 房间构造独特,从他的角度,沙发和卫生间之间隔着推拉门和卧室墙的一侧。他得绕过去,才能看到对方的脸。 这么一边往外出,他一边开口说了话:“你好,那个不好意思,我先把东西放卧室,等会儿我出来……” 那个人好像低低地“嗯”了一声。 白宣明的动作微微一滞。 只是一个非常微小的停顿。小到他自己都没注意到,就好像生理性地心跳漏了一拍,动作突然僵了一下。 白宣明有些不解,怀疑自己是在浴室被热水熏晕了——有一说一,这个房子里配备的热水很舒服,水温高花洒好——便原地停了脚步,清了清嗓子。 “你是……谭逢教授吧,”他一边走向卧室,一边开口,掩盖尴尬,“那个我先来的,就自作主张挑了卧室,其实两间一样大,连布景都是一致的,就是朝向不一样……” 说着话,白宣明终于绕过了卧室的侧边墙,走到了视野能够看到对方的地方。 他还在接续上面的话:“……这小区绿化挺好的,我这边是公园湖景,你那边是后山,你要是介意,我们可以再商量……” 哗啦一声。 这是白宣明手里的东西——浴巾,衣服,其他洗浴用品,包括一针用过的抑制剂空管——全部掉落在地上的声音。 顾惟抬起头来。 他怔了怔。 白宣明已经猛地蹲下去,跪在地上低着头开始收拾地上的东西了。刚才说的话被卡到了一半,他似乎完全忘了自己在说什么似的,正慌乱地把地上的东西拢到一起。 ……顾惟有些不解地皱起眉头。 对方蹲下得太快,他实在是不能确定自己看到了什么。不过有一个瞬间……他仿佛看到了对方瞳孔放大,苍白而毫无血色的脸。 ……怎么了?到刚刚为止,明明还一切正常。此时对方却像个卡了壳的录音机,跪在地上收拾,一句话都不再说了。 顾惟说:“我不介意。” “……什么?”地上的人茫然问道。声音接近于喃喃低语,他都有点听不清。 顾惟站起身来,向对方走过去。 这次他确信自己没看错。在他站起身的时候,对方全身猛地一僵。而后快速地把地上的东西揽起来,抱在怀里。人却还是跪在地上,没有站起来。 就这样,顾惟走到了他面前。 明明是合作伙伴相遇,但不知为何形成了这个局面……一个人站着,一个人跪着。站着的人低下头看对方,跪着的人却埋着头,仿佛一直在避免抬头和他对视。 白宣明全身上下都在发软。 控制住颤抖已经竭尽全力,根本不可能有什么力气站起来。他此刻只能抱着自己的衣服,把抑制剂藏在里面,深深地低着头,不敢有任何动作。 安静了片刻,一只手伸了过来。 这让白宣明不得不稍微抬起一点脑袋,视线也只敢移动到对方的指尖,无法再上移。 “没事吧?”那人问,“需要帮忙吗?” 一片静默。 白宣明就这样怔怔地望着对方近在咫尺的手。房间里过于安静,可以听到墙上挂钟“咔、咔”一格一格走秒的声音。 他在心里默默数秒。 数了五下,白宣明猛地动了。 嘴里的疼痛勉强让他恢复了行动力——白宣明咬破了舌尖。他后退了一点,没有去扶顾惟的手,而是自己按了下墙壁,慢慢站了起来。 他仍然低着头,害怕自己看到对方的脸,会露出什么完全失控的表情。 “……没有,”白宣明低声说,“……谢谢。” 两人又安静了一会儿,顾惟的手收了回去。白宣明这才突然地开口,声音十分突兀,而自己完全顾不上了。 “我……去放个东西,”他说,“……有点事,等一下……等一下出来。” 说完,白宣明转头就走。好歹卧室在顾惟的反方向,要不然的话,他今天真的不知道到底该怎么样,才能毫无波澜地从那人身边走过,到卧室里去了。 把卧室门猛地关上,又上了锁之后,白宣明捂住嘴,尽量不发出声音,轻轻靠在了身后的门板上。 直到现在,他的腿还是软的,而发抖已经压抑不住,手指抖得连浴巾都拿不稳。他努力不出声地把东西放在脚边,随后靠着门板,慢慢蹲了下来,死死地捂着嘴,不让自己发出声音。 顾惟可能会对他这些表现有疑惑,但是白宣明实在是顾不上了。 看到他……接触到他声音和样貌的那一刻,白宣明有如被平地惊雷炸醒,神志彻底恍惚了一下。等他回过神时,东西已经掉了一地,他自己也跪在地上,完全不知道中间发生了什么。 那个人…… 有很长时间,白宣明眼前一片亮白。胸腔里沉沉地坠着,疼得发疯,呼吸窒得他脑海里一阵阵嗡鸣。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意识到,自己在喘息。 白宣明茫然地抬起头,视线根本没有焦距。又过了好久,他才终于找到了一点能活动的精神,立即扑向一边,打开背包夹层,翻出了医生多次嘱咐,不要再滥用了的抑制剂。 他知道今天要和alpha见面,所以已经用过两支了,以把自己的信息素压制到消失,伪装成beta。 可是……他压根不知道,从未幻想过,今天会遇到的是那个人。 两支抑制剂好像从他血管里蒸发掉了,白宣明完全感受不到它们的存在。脖颈后面在发热,那是发情的前兆。 现在根本不是他的发情期,可仅仅只是,看到那个人的脸,听到那个人的声音…… 翻出一针抑制剂后,白宣明连片刻犹豫都没有。 他挽起睡衣的袖子,用颤抖的手指摸索找到了自己的手腕血管。咬紧嘴唇,推入了今天的第三针抑制剂。 · 顾惟站在原地,没有动,皱着眉头,无意识地看向白宣明刚刚停留的地方。 这个反应,无论从任何角度来说,都很难说是正常。 他甚至升上来几分有点无语的介意。 自己是鬼吗……?就这么令人害怕? 明明上一秒还在认真琐碎地对话,问他喜欢山景还是湖景,下一秒突然跟见了天敌似的,转头就逃回去了。 怕alpha?从任务资料里,也该早知道这个情况了啊。 以前见过? 但无论顾惟怎么想,都十分笃定,自己在过往的人生中,从未见过这个人的脸。 人对自己的记忆或许暧昧模糊,但顾惟不是其中之一。大脑是他最珍贵的资源,因此维护它的干净条理是非常重要的事。 当代的技术,完全可以做到分析神经元活动轨迹,检测出记忆当中的矛盾点和空白点。 因为即便是安插得再好的假记忆,也不可能完全贴合前因后果——每件事的发生都是由无数小小的因素叠加累积而成,和某个人相识是因为你恰好那时出门,出门是因为上学起晚了,起晚了是因为前一天熬夜,熬夜是因为烦躁,烦躁是因为和家人吵架,吵架是因为……就这样,林林总总的细小事件,汇聚成完整的链条。 而篡改会让这些因素当中出现一个不和谐的音符,连不上前后逻辑。如今的技术,已经可以检测出这样的不和谐。 因而在当代,想篡改一个人的记忆,除非把和这件事有关的所有前因后果,小小的因素计算出来,一并篡改掉,天衣无缝地放回去。 想想都知道不可能,算力达不到不说,人的一生是蝴蝶效应的无限次累加,谁的人生中每一个小小的点,打了个哈欠眨了下眼睛都会被记录? 更别说,如果要做这种篡改,工作量太大,即便有假想的实验对象,也只可能长久待在实验室里,根本不可能出来活动,过普通人的生活了。 别人的记忆还有被篡改但自己不知情的情况,不过顾惟不同。他不定时在不同地方接受检测,也规律对自己的头脑和记忆做梳理,所以他可以完全确定,自己不认识对方。 对方单方面认识他? 会有这个可能吗? 他站在原地,逐步把奇怪的现象一一厘清,把可能性列出来的时候,听到了对方卧室门响的声音。 第4章 相问(4) 对方进房间的时候一脸慌乱,出来的时候看起来却平静了很多。 到了这时候,顾惟才得以细细观察他的样子。 他一直垂着眼睛,不和自己对视。只能从一个看见下半张脸的角度,隐约看到他骨骼纤细精致,好看的同时也多少有点脆薄,不说弱不禁风,但至少感觉不像是常出门的运动气质。 头发颜色偏浅,不知道是天生的,还是年轻人赶时髦染的。下面半遮住的左边耳朵上有颗痣,除此之外,倒没什么别的装饰。 这会儿穿的是家居服,一身朴素的深黑蓝,有贝壳状的扣子。扣子开到第二颗,锁骨之上,可以看到一根棕色的线绳,挂在他脖子上,直没入领口中,看不到挂的是什么。 刚刚他进房间,在家居服外面套了件外套。外套白色打底,上面有几块不规则的黑色横条,像是计算机发明初期,屏幕故障时的那种像素错位风格。 外套几处都坠着小小的金属片,也不知道是什么金属,有金有银,走起来发出轻轻的叮铃桄榔响。 只是不知为什么,和他这看起来很喧闹的外套不同,他整个人现在陷入了一种诡异的平静状态。 不是安静,是死寂。 刚刚从浴室出来时,明明在热情聊天,这会儿却一点活气都没有了。 连他身边的空气都变得死气沉沉的。 顾惟犹豫了一下,正待说话,对方却先动了。 白宣明指了下客厅里的沙发——他抬起头来的时候,顾惟可以看到他脸色苍白,声音低沉沙哑。 “去那里聊聊?”白宣明问。 . 两人分坐在沙发的两端。 真正的两端。顾惟选了一边坐下,而白宣明站在一旁,等他坐下之后,自己才走过去,挑了个离他远远的地方坐下了。 顾惟皱起眉头。但白宣明先行抬起手腕,点了点自己带着的手环。 “你是G-159?”他问。 顾惟点点头:“D-314x。” “对,”白宣明说。他的神色还是有些恍惚,仿佛在以某种定好的台本念台词,“我们是不是应该对一下在任务中用的假身份的信息?出去的话以免因为陌生泄露。” 顾惟却沉默了一刻,没有立即回答他的问题。 他反而是往桌子上指了一下:“这是你买的?” 白宣明看了过去。 那是一个小马克杯,纯色的。是他刚到家的时候下楼去超市,在门口做活动的商业展销会赠品……扫一下码,就可以领取一个。 最初白宣明没想这么多,只是本着这个家里还什么都没有,多个东西是一个的精神,扫码领了一个,随手用它压了下纸条。 在顾惟看不到的方向,还很塑料地印着那家“乌羽堂时尚精品百货”的logo,上面是一个黑色的小鸟头…… “……嗯,”白宣明说,“……是我买的。” 他顿了一下继续说道:“……你不介意的话,可以当我送你的见面礼,希望我们合作愉快。” 初次见面,就拒绝礼物,会显得很不友好。因此顾惟礼貌地一点头:“谢谢。” 对方没说话,仍然维持着那个垂着眼睛,一动不动的姿势。 顾惟看了一眼水杯和沙发垫,打算继续开口问。白宣明察觉到了他的眼神,干脆在他问出口之前,自暴自弃地先行打断了他:“都是我买的。” 顾惟点点头。 他想了想,尽量挑了个相对委婉的方式开始问。 “我不知道你接到的任务是什么样的,”他说,“但据我所知,我们只是在这里暂住,最长不超过一个月。据我经验,其间还会有很多天不在这里住。为什么要做这种事呢?” 白宣明下意识地咬了下嘴唇。 这人上来就抢过了谈话的主导权,像审问一样问他的方式,让他很是有些应激。 “有关系吗?我爱买就买。”他说。 顾惟却摇摇头:“冒犯到你了,抱歉,我没有恶意。我们还要相处一个月的时间,而且伪装的关系是情侣,所以我需要在有限时间里,最大程度地了解你是个什么样的人。” 白宣明一顿,有些茫然地抬起眼睛,看向他。 “我说的,不只是你在任务中被分配的身份。” 顾惟慢下语速,对他解释道。 “虽然任务也是匹配过的,不过肯定和本人还是有区别。”他说,“我们面对的任务并不简单,很多时候,露馅就在很细节,很不为人知的地方。因此我需要一定程度上清楚你的为人,这样才可以防止在细节处出纰漏。” “作为对等关系,我也会尽量让你了解我。”他说。 白宣明有片刻一直看着他,没有说话。 “刚才或许问得太突兀,冒犯到你了。”顾惟继续说道,语气十分温和,仿佛他在哄一个不懂事的小孩子似的,“很抱歉。在我们对过基本信息之后,你可以多问我一个问题,只要不在我必须保密的范围内,我会尽量知无不言。” 白宣明怔了一会儿。 而后猛地从茶几上拿过自己的水杯,抱过来,缩回沙发上,装作喝水,把脸深深地埋在了杯子里,挡住自己的表情。 他根本没法形容自己现在的心情。 白宣明心情复杂地在水杯里呼吸,感觉这东西像呼吸过速用的纸袋一样,现在必须捂着,才能让他稍微平缓一点,克制住发抖,不至于当场作出什么难堪的,无法解释的动作。 从顾惟一本正经地说出这段话开始,他就完全,彻底地宕机了。 他和对方有将近十年不见了。 可是……可是那人还是和过去一模一样。问话的方式,关照他人的角度,摆在明面上的探查。 看似很礼貌,其实根本就是在拷问,不顾他人脸色,一边客气往来,一边不肯让步地掌控谈话的主动权。这种不管他人死活的风格…… 每说一句话,都让他无可避免地想起过去,又想哭,又想笑,根本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过了好一会儿,白宣明才控制了表情,将水杯放下了。 他点点头:“……好,我告诉你。我……买这些东西,是因为我作为技术辅助,待在家里的时间会比较多。在我住的地方,喜欢尽量舒适一些,哪怕住一天也是一样。要是你觉得这说明我是个享乐主义者……” 顾惟摇摇头,甚至还笑了一下:“不是这样看的。” “……好吧。”白宣明缴械投降。他像以往一样放弃了和这人周旋,转而打算快点应付完眼前的场景。 “总而言之,这是我的生活方式。”他说。 “我被分配的身份其实也差不多,名字叫做竺相问,beta,是个学IT的大学毕业生,”他念道,“在大学里爱上了摄影,因此毕业后当了个独立摄影师……这怎么看都没什么钱啊!来繁城是为了陪我的老公,呃,alpha大学教授谭逢老师出席重要酒会……不是,你看这个设定,我配吗……” 他越说,越是对设定感到荒谬,忍不住吐槽越来越多。 原本在来之前也看过设定,也没觉得有什么,反正设定就是设定,生活中什么人都有,也算不上奇怪。 可或许是因为,真的亲眼看到了由顾惟扮的大学老师谭逢。 不知道是设定为他量身裁剪,还是因为他演技高超,现在白宣明真觉得对方就是谭老师本师。 简单的衬衫长裤,穿在他的身上,就显得腰细腿长,又不夸张,像是那种天生长得很好看的学者,穿再低调也挡不住。 衬衫袖子挽到小臂中间,露出腕骨,白宣明得勉力克制自己,才能不一直往那边瞟。 他甚至给谭老师添加了某种跳脱的个性。在他的右耳边缘,还戴着一枚海蓝色的耳环。 或许是因为低调,或许是因为和他眼瞳深处的某种深蓝相衬——白宣明不敢看他的眼睛,也能立即在心里勾勒出他眼瞳的样子——这东西并不让他显得轻佻,反而合适得过分,不像装饰,仿佛成了他本人的一部分,是他冷静理智个性的外显。 看了一眼,就觉得理工科教授应该人人配备一个才合适。不戴这种耳环,那应该戴什么? 于是十分强烈地感受到,自己这样的人,根本不可能有这样的alpha对象啊…… 顾惟伸手握住杯子,听了他的话,并不加掩饰地笑了一下。 “知道了,大学生。”顾惟点点头,说道,“资料里只有设定,没有别的内容,需要我们自己添加发挥。 “我是星之塔格莱文学院的教授,出身繁城,因为成绩优异得到了前往上城的资格,毕业后留校任教。”他念道,随后皱起眉头。 “这确实有点麻烦,”顾惟说,“你的设定是一直住在中产城区吧,那么我和你认识相爱,只能是在我去格莱文学院读博之前。所以说,我们小时候就认识,青梅竹马,而后在一起了吗?” 白宣明紧紧地握住杯子。 他在瞎说。他反复,反复地在心里强调。他一点记忆也没有,正是因此,才可以随随便便地说出这样的话…… 手指关节泛了白,指尖因为用力太狠,麻木一片。勉强控制在嘴唇不开始颤抖,不把失控表现出来的边缘。 “那么……”顾惟开口的时候,声音恍若在天边。可是当白宣明听清他说的是什么的时候,却整个人瞬间惊醒,一下子被重重地砸回了地面。 “如果我们在小时候就认识,并且在一起了,”顾惟问道,“你觉得可能会是什么样的情况呢?” 第5章 相问(5) 白宣明安静了。 客厅里的挂钟不知怎么回事,走秒声响得惊人。两人说起话时,或者专注做别的事的时候听不到,可一旦安静下来,那声音就吵得简直令人心烦。 他就这样静静地听着秒针的声音,过了很多很多个“咔哒”的秒数,才低声开口。 “你……”白宣明低声说,“……大概从小就是那种人吧。白白净净的,有钱人家的少爷,对普通人过的日子不甚了解。可能你……住在我家的附近,我对你产生好奇,总会偷偷溜出去找你玩…… “……因为你不熟悉我们那边的生活,所以总是需要我带着你。”他说,“……做各种各样的事,打游戏,翻围墙,偷喝大人的烈酒。我以为我是会闯祸的类型,可是做多了才发现,你竟然比我还要擅长,只是更擅长装乖巧。结果被抓的时候,大人都不相信你会干坏事,都来训我带坏你,所以我可讨厌你了。” “可是回到家的时候,你又会等着我,给我处理伤口,想尽办法逗我开心。”他低声说,“所以我总是,白天讨厌你,到了晚上,又没那么讨厌你了。像这样相处了很长时间,再长大一些后,几乎都是你在照顾我。不管是遇到讨厌的老师,还是家长的针对,你都……总会护着我。所以我……后来就,真的喜欢上你了。 “得知自己心情的那天,晚上怎么都睡不着。翻来覆去,后来你转过身问我,怎么不睡?我就……” 他停顿了片刻,才继续说下去。 “我吻了你之后,心里忐忑得要命,不敢看你,下床跑到外面去。可过了一会儿,你就追出来了,从身后抱住我,说你也喜欢我。” 他停了停,一笑。 “……或许是因为这个,我才学了摄影的。”他轻声说,“想记录那晚的星空。” “从那之后,我们就一直在一起。”他仍然笑着,低着头轻轻地说,“无论发生什么……都再也没有分开过。” “嗒”的一声。 白宣明一怔,抬头看去。发现他进家时折腾过的电灯泡,闪到现在终于不堪重负,不由分说地一起熄灭了。 客厅里霎时黑了下来,只剩下浴室的灯亮着,在两人前方投下一片朦胧的光影。 这动静终于打断了他的叙述。顾惟轻轻咳嗽了一声,两人仿佛都从一个梦境中猛然惊醒。一时之间,都在逃避和对方对视。 白宣明趁着黑暗,悄悄松开了一直攥紧的手指。 “就按你说的吧,”顾惟说,“我不擅长这个,你的描述很合理。” 白宣明默默地点了点头。 他沉默了片刻,一直没有动,雕塑一般,看着自己眼前的一片黑暗。 事实并不是这样,不如说,比这要严苛很多。 他出身的地方不是中产区,是下城区,所谓的打游戏翻围墙,都太过悬浮了,是他在小说里看到的东西,并不是他的亲身经历。 他和……这个人的经历,远比这些要更下层,更复杂。 因此也更加不能和对方说起。 两人不约而同地安静了片刻,白宣明垂着眼睛,顾惟拿着个破损的小猫杯垫在无意识地玩。 过了一会儿,他将那个杯垫扔掉,才站起身来,走到电灯开关旁。 “这灯还能开吗?”他问。 白宣明愣了愣,在黑暗中,抬起头来看他。 “……能,”他笑了笑,说道,“不会爆炸的,谭老师。” · 电灯再次规规矩矩地亮起来的时候,仿佛一定程度上驱散了一点房间里尴尬的氛围。白宣明这次再看向顾惟的时候,并没有那么难以面对了。 他甚至主动提出:“谭老师还有什么要问的吗?” “……”顾惟沉默了一刻,说道,“你先说,我的问题等下再说。” “好。”白宣明有点不明所以,但不妨碍他提要求。 和alpha,尤其是和这个人住在一起,有些事情是必须要提的。 “我的房间是浴室左边那个,谭老师你的在右边。”他说,“我不会进你的房间,所以我的房间……无论因为任何情况,任何事,无论你听到什么,都不要进来。” 顾惟耸耸肩:“我是个alpha,这是合理诉求。” 可不止如此呢,白宣明心想。 他看了一眼顾惟的颈部:“……谭老师平时一直贴着抑制贴吗?” 顾惟点点头。 白宣明咬了下嘴唇,一时没说什么。 从浴室出来时,他完全没有嗅到对方身上信息素的味道。即便是这时候靠得近了,对方的体温都能隐隐约约传达到他手上,那人信息素的味道还是十分浅淡。 omega对alpha的信息素比其他人敏感十倍以上,可就算如此,顾惟身上的味道还是这样淡,基本上就闻不到。 这说明,他对自己的信息素极端自制。即便以为自己面对的是个beta,也不肯让信息素有丝毫外泄。 当然是这样。白宣明恍惚地想。 从小时候开始,他就是这样。发情的时候对自己那种狠劲,即便过了这么多年,也依然如同昨日一般清晰地停留在他的记忆里。 犹豫了片刻,白宣明开了口。 “那么,麻烦你在家的时候也一直用手环和抑制贴。”他低声说,说话的时候,不敢抬头去看对方,“我对这个有点敏感,会受不了alpha信息素的压制。我知道持续抑制对身体有损伤,如果你需要什么补偿,我会尽力去做到,但是这一点我没办法妥协,也请你尽量理解。” 顾惟停了片刻,点了点头。 “可以的,这对我来说不算什么。”他说,“我平时就是一直长期佩戴的,在这里也会更加注意这点,你不用太在意。” 白宣明深深呼吸了一口气,压住心里那种微微扯动的,细微的痛感。 “我的东西,也麻烦你不要碰。”他低声说,“毕竟只是假扮情侣,但性别不同,彼此生活习惯也不一样,还是各过各的比较好。” “作为补偿,我会尽量少用公共区域,只做必要的事。”他说道,“一个月的时间不算很长,就当做为任务牺牲一些。谭老师您如果觉得确实有不方便的地方,我也会尽量配合,必要的话也可以到外面去住……” “那应该没有这个必要。”顾惟说道,“既然是伪装情侣,还是住在一起比较好,不然容易露馅。” 白宣明“嗯”了一声,没再说什么。 顾惟说完话后,靠在沙发靠垫上,认真想了想。 “没问题,这些事情我都会注意的。我也需要你告诉我你在意什么,这样我才能了解到该注意的事。”他思考后,说道,“你也不用太过在意,公共空间该用就用。两个人合作就是这样,相互尊重,相互妥协。” 白宣明垂着眼睛,看着手里的杯子,一时什么都没有回答。 他说着“相互妥协”,可实际上妥协的都是他。 但顾惟说这话,并不是为了示好,更不是为了照顾他。对方和他是陌生人,刚才还在和他争夺谈话主权,不会这么快就转变立场。 他说这话,是因为他认为,白宣明作为一个beta,被迫和alpha合作,就已经是在妥协了。 所以身为alpha,他自己也应该付出相应的努力,用以“中和”身为一个alpha给别人带来的麻烦。 这种心态别人不知道,白宣明可是十二万分的清楚。在别人眼里,成为alpha或许是优势,是权力,但是在那人眼里,alpha更多是麻烦和负担,是别人的困扰。 别人躲着他走,或者要求他退让道歉,也都应该是合理的。时隔多年,那人仍然在以这种方式,在别人不知道的地方折腾自己。 一时之间,白宣明掐住掌心,只觉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地讨厌过自己。 “还有别的问题吗?”顾惟问。 白宣明摇了摇头。 “好吧,那么我有一个问题要问你。”顾惟说。 白宣明抬起眼睛,认真听他说话。 于是顾惟安静地开口了。 “你之前,”顾惟问道,“在哪里见过我吗?” * 白宣明握着手腕,怔怔地看着桌面。 我当然见过你。他想。 哪里只是见过。 我认识你,了解你,和你在同一张床上睡了四年。睡的时候抱着你的胳膊,醒来的时候嗅着你的气息。无聊的时候,和你耳鬓厮磨,咬着你脖子上的腺体逼你停下工作,来陪我玩。 开心的时候,第一个想到找你分享。难过的时候,也只想躲到你的怀里。你是我在任何时候都会第一个想到的人,即便到了今天,也仍然是如此。 我也曾以为,可以和你永远像这样在一起,永远不会分开。所以小的时候一点都不珍惜,浪费了很多可以和你好好相处的日子。 所以事到如今,才会这样痛苦。 他沉默了一刻,低声开口。 “……你失忆过吗?”白宣明问。 “没有。”顾惟果然说道。 和料想的一样。白宣明觉得自己的脸色此刻看起来一定很不好,他点点头,侧过头去:“你不用多想。我并不认识你,只是认识一个和你很像的人。” 顾惟停了一会儿才回答。 “原来如此。”他说。 白宣明拿不准他到底是信了还是没信。不过顾惟也没有就这个问题再说什么,他站起身,对着白宣明伸出一只手。 “彼此了解也差不多了,任务细节可以晚点再商量。”顾惟说道,“那么,希望我们合作愉快。” 白宣明看着他的手,还是控制不住发呆了一会儿。 不过他最后总算是伸出手,尽量控制在不被看出来不对的情况下,和顾惟的手指碰了一下。 “合作愉快。”他说,把手收了回去。 等两人说定,打算各自回房间的时候,白宣明踌躇了片刻,还是叫住了对方。 “稍等一下。” 顾惟转过头:“什么事?” 白宣明说:“……你刚才说,我可以多问你一个问题,只要不涉及到必须保密的内容,你都会告诉我,是这样的吗?” 顾惟一顿:“是的,你有什么想问的?不管是关于任务,还是情报,我都会尽量知无不言。” 白宣明摇摇头。 “我想知道……”他停了停,说话的时候,不由得放慢了语速,“……你叫什么名字?” 顾惟显然一怔。 “真名。”白宣明说,“……或者你随便编一个,告诉我也可以……总之,比起谭教授,我更希望喊你的名字。” 顾惟稍微皱起眉头,停了片刻。 “顾惟。”他最后开口说。 白宣明闭了下眼睛,点点头。 “我叫白宣明。”他说,“我真的……希望可以和你好好度过这一个月的时间。” 这次说完话,他也不再看顾惟,而是转过身,径自回到房间里去了。 他走了之后,好像把这个房间里的动静都带走了。灯泡不再烦人地闪烁,门后的小挂件也不再晃来晃去。在两人说话时,水壶原本在热闹煮茶,噪声时不时盖过说话声,有点烦人。但这会儿停了工作,没了背景里的白噪音,又突然显得过分寂静了。 顾惟仍然坐在沙发上,看着白宣明关上的卧室门,安静地思考。 过了几分钟,他才站起身来。打算回卧室的时候,往桌面一看,拿起了白宣明送给他的那个杯子。 对方自己也有个彩色的马克杯,不知道是他常用的,还是也是刚刚买的。正面刷了彩虹图样,背面印着一只白色的长毛小猫。 那东西也被他拿回了房间,客厅里少了这一抹彩色,其他东西的颜色仿佛都挺单调,少了点花里胡哨的气质。 顾惟低下头,再次看了看自己手里的茶杯。 不仅比对方的小得多,做工也差了很多。简单凑合,虽然不算廉价,但也看得出不是多么有价值的东西。 他其实看得出来,肯定是赠品或者凑单买的,是一样经济便宜的东西。 只不过,还是比他平时会用的一次性水杯讲究,应该也干净些。 他拿着杯子,向属于自己的那个卧室走了过去。 推开门时,顾惟在门口站了片刻,看着这个房间,心里升起一丝轻轻的无奈。 那人……白宣明简直非常公私分明。客厅和门廊里都有好好布置,茶几上放了乱七八糟的小东西。可是,到了他这个房间,却仍然是灰扑扑的,净白的墙壁,灰色的床品,一张单调的灰白色桌子,和样板房完全一致。 也就是说,在白宣明来之前,这个家里本来是这样的。 而那人如自己所说,很有边界感地只装饰了自己的空间,对理应属于顾惟的地方动都没动。 各过各的,泾渭分明。只是合作室友,除此之外,一点关系都没有。 顾惟走过去,在桌前坐下。 以前做任务也都是这样,住着类似的地方,只需要有个落脚之处就可以了,他也从来没有想过可能有什么不同,没有介意过住的地方是什么样的。 不过现在,看着这个房间的时候,却又觉得,仿佛如果这里有点不同的色彩,可能也不错。 就像客厅那样,也并不会觉得折腾别扭。 果然还是……待了这么一小段时间,就有点习惯了。 不过这点扰动,对他来说也不算什么大事。顾惟在桌前坐下,打开电脑,只看了一会儿资料,就逐渐忘记了晚上那点微微起伏的心情。明天还有事要做,他便在晚上办公之后,去洗漱回来。在这个过程中,白宣明的房间里一直都没有动静。 在床上躺下后,却被肩膀后面的什么东西硬硬地硌了一下。 顾惟转过身来,在枕头下面摸索了一阵。 某种圆圆的,硬质的小东西触碰到他的手指,边缘还有些锋利。 顾惟将它握在手中,拿出来,看到了一枚小小的袖扣。 这是白宣明的东西。他立即判断。 不会是房间没打扫干净留下的。不只是因为上面做事一向谨慎的风格,是因为,那颗袖扣珍珠白色的光泽,和边缘点缀着金色边框的设计,和那人睡衣上的扣子,桌面上的茶杯如出一辙。 顾惟几乎可以想象。那人进门的时候,可能在房间里到处巡视了一圈,两边的窗户都看了看,所以才这么清楚两个房间对应的是什么样的景色。说不定椅子也都坐过一遍,床也各自躺了躺,最后才综合选定自己满意的房间。 反正合作对象没来,就像第一个到宿舍的大学生一样,以某种占小便宜的心态,精挑细选最舒服的床位。就是在这个过程中,袖扣系得不稳,落在了床上,他自己也没有发现。 像猫一样巡视领地,尽管明明只是暂住一个月的落脚点。 谁说他不像大学生的…… 顾惟原打算就这样把袖扣放下,却突然停下了。 从刚刚的角度看不到。而一旦转过来,让灯光从另一个角度照射过来的时候,顾惟清晰地看到,袖扣左侧的金属框架上,夹着一根什么东西。 他伸手,用拇指和食指的指甲掐着,从袖扣的边角中,慢慢拉出了一根银白色的长毛。 顾惟将它举到灯光下,仔细地凝视它。 猫毛。 所以,他真的有一只白色的长毛猫。 已经是晚上了。这时候去隔壁敲门,只是为了送还袖扣,似乎也不太合适。 那么……等明天吧。 于是顾惟将袖扣重新放回枕边,调出终端,看了一会儿第二天要做的事,在往常的入睡时间,也自然慢慢地睡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