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炮灰他名垂青史》
第1章 我还能救
“呼、呼……”
沈暄急促地喘息着,因为逃得太快,肺部连同咽喉一齐泛起难闻的腥膻的血锈气息。可他不敢停,他见识过那些人神出鬼没的功夫,知道哪怕自己已经听不见脚步声,也并不意味着安全。
汗珠顺着面颊滑落,因为仓皇间慌不择路逃进深山,干净的青色衣摆也被沾染成脏污。
可他逃错了路。
穿过怪石嶙峋与满地的杂草灌木,离开遮天蔽日的枯木残枝,眼前出现光明的地方,竟然是一座断崖。
沈暄慌忙刹住脚步,细碎的石子擦着鞋底滚滚落下。隔着崖边横生的枝丫,看不清悬崖究竟又多深。
忽的,身后传来一阵细微的、碾过石子的轻响。沈暄心中一悸,缓缓回身,三五黑衣人神不知鬼不觉站在他十步之外的地界,沉默而肃杀地看着他。
沈暄惶然无措,轻轻摇了摇头,清润漂亮的瞳眸中满是不解,“我不明白。”
他不过是写生后途经一间竹舍,不过无意往里瞥去一眼,怎就招来杀生之祸?
然而黑衣人只管执行任务,不会解答他的问题。为首那人一步步逼近,亮出的剑锋上泛着森然寒芒。
荒山野岭,没有人来救他。沈暄避无可避,被一剑刺中心脏,坠落悬崖。
与此同时,齐言睁开眼。
耳边似乎还残余着心脏停跳后仪器发出的尖锐警报,眼前的最后一幕是医生护士轮流给他进行心肺复苏。按了多长时间他不得而知,但根据以往的经历,总不会小于半个小时,以至于肋骨似乎都被压断了,一阵一阵钻心得疼。
因为刚刚苏醒,他的眼前模糊不清,只依稀能看清一片苍凉的青黄,和一道似乎是蹲在他面前的,挺拔的人影。
"死了?"他听见那人问。
“是。”身后有人回答。
‘真是庸医。’齐言想,就算是电视剧,里面的医生都还要伸手摸一下病人喘不喘气呢,他怎么就直接给自己下了定论?
于是他艰难抬起手,要吸引人的注意——伸手的瞬间,感觉胸口有一股温热的液体涌出。这种异样先前从未有过,以至于齐言怔了一下。但身上实在太痛,这点微不足道的感觉又很快被抛诸脑后。
“劳驾……”他声音嘶哑,开口像家里那台老旧的风扇,浑身都写满了不堪重负。
蹲着的那人终于舍得分他一眼。齐言呕出一口血,说:“我还能……再救一救。”
之后怎么被带走的,齐言实在不愿回想,或者说是不敢回想。毕竟对于一名坚定的唯物主义者而言,眼前的事对他造成的冲击实在太大。
他被人扔上马车,一路颠簸,不知走了多久,好容易安定下来,又被安置在现下这间古色古香的房间内。屋子不算太大,但胜在日光充足。天光透过窗棂,萧疏落在地上,像浮动着一层薄薄的纱。
那将他带回来的男人正坐在他床边。他身高好高,即便坐着,也投下足够将齐言整个人笼罩的宽阔阴影,一身漆黑的、齐言只在电视中见过的骑射劲装,束着高高的马尾。额前散落的碎发下,是一双淡漠而冷冽的眼。长眉宛若长刀破空的凌厉一刃,鼻梁更是高耸。整个人看上去便是大写的危险二字。只是因为底下一张红艳的、形状优美的唇,而多了某种摄人心魄的蛊惑味道。
见齐言醒来,男人眼睑垂了垂,本就看不分明的眼神愈发难辨。
“醒了?”他问了一句废话,结合齐言先前求救的言论,像是嘲讽。
齐言不知道这里究竟是哪里,更不清楚自己这是穿越了还是怎样,不敢说话,只点了点头,应了声,“嗯。”
男人这下倒真是笑了,艳丽的唇勾了勾,“我怎么不记得沈三公子是个哑巴?”
‘沈三……’齐言心中喃喃重复,觉得这个称呼有些耳熟,一时却也想不起来究竟是在哪里听到过。于是又摇摇头,想表示对方认错人了。
男人望着他,竟真的没再说些什么。
可不知是不是错觉,齐言总觉得他的目光,似乎有些意味深长。
说不上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感觉,也许是男人眼瞳的颜色实在太黑太深,像是某种无机质制成精巧却毫无生机的死物,又或许是他做贼心虚。
为了不让自己显得弱势,齐言撑着自己的身子,稍稍坐起来一些。
方才医生过来给他包扎的时候,齐言才注意到,造成自己心脏疼的不再是自己打娘胎里带出来的心脏病,而是一道触目惊心的外伤。
听那位医者说,那剑若是再深半寸,便是神仙下凡也难救了。
伤得太深,坐起来便难免牵扯。但齐言从小就在病痛中长大,这点痛对他来说实在不算什么。
他和男人对视着,无声抗议他把自己随便认成什么人的事实。
男人的目光落在他身上,视线从那发丝稍显凌乱的额角一路向下,经过鼻梁,鼻尖,最终定格在他苍白的嘴唇上。
齐言从未被人这样注视过,浑身都不自在起来。他无意识舔舔唇角,刚想离开男人的视线,就见男人偏过头去,向门外招了招手。
“福冲!”
一位蒙面的黑衣人便推门进来。
此人身形高大魁梧,腰侧别着一把没有鞘的雪亮长剑,中间的两道血槽中似乎还残余有血迹。
齐言不明所以,看看这位福冲,又转向男人。
男人一直盯着他的脸,齐言自觉自己十分镇定,不会落于下风,甚至又挺了挺胸膛。
而见此,男人短促地嗤了声。“愣着干什么?”他向着圆几的方向轻扬下巴,“没见着沈三公子嘴唇都已经干到起皮了吗?”
齐言抬手摸摸嘴唇,这才注意到,的确起了些硬硬的死皮。
黑衣人只一味地听从命令,连给齐言一个眼神都不愿。干脆利索地走到桌边,倒了杯还在冒着热气的茶水,直直就怼到了齐言面前。
茶水微微泼出一些到粗糙的褥面上,齐言赶紧接过来。为了维持自己哑巴的人设,还只颔首表示感谢。
男人让黑衣人下去。
“沈三公子不必如此警惕。”男人面向他,又说:“本王已经命人去通知沈府,最晚明日,沈公子就能见到亲人了。”
‘本王?’齐言敏锐抓住关键词,此刻饶是已经做了半晌的心里准备,心中还是不免惊骇。未知的处境和在这个时代具有绝对权威的身份,都在瞬间让他感受到几乎灭顶的焦虑。
他下意识想要跑,手紧紧攥着榻上的被面,眼神也跟着飘忽不定起来。尽管尚有理智告诉他要克制,不能露出马脚,否则只会死得很惨,可面前的人似乎还是看出了端倪。
男人起身,侧目居高临下对他道:“沈公子伤势严重,本王就不多叨扰了,好好休息,等到沈府的人来了,本王自会请你们相见。”
说罢,大步流星出了门。
齐言知道,这话相当于是软禁,在他动身的刹那便掀开被子想要起身追出去,为自己搏一条生路。然而一个身高腿长的人再怎样也不会不及一个病秧子的反应速度。等齐言双脚着地,紧接着因气血不足而摔倒在地的同时,雕花的木质大门紧紧闭合。接着,门外的人分散开来,分别守在门边和各窗边,将这间小小的房间守得水泄不通。
高大的身影遮挡日光,在地面上投下数道威严不近人情的身影。齐言呛了两声,唇角滑下湿漉漉的血痕。循着阴影偏过头去,他的目光从影子落到窗边桌前的一副铜镜上。
那铜镜明亮,光可鉴人。齐言从里面看见了自己现在的模样。
那是一张陌生而俊秀的脸。肌肤白皙细腻,眉形纤长,眼睛圆钝而温润,面中有一管在现代人审美看来很完美的直挺鼻梁。只是眼瞳和唇的颜色很淡。
因为伤痛,他此刻眉心微蹙,沾染深红血色的唇紧紧抿着。配上那身浅青色的衣衫,整个人看上去有种惊心动魄的破碎感。
也就是这一眼,让齐言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被那人认成是旁人——这并不是他自己的脸,而是属于这具身体真正的主人,沈三。
医者说沈三的伤口差一寸就要伤到心脏,但其实是自己的到来才使那一寸得以保全性命,真正的沈三和他现世的身体一样,都已经回天乏术。
可齐言根本来不及伤春悲秋。刚才的一摔,使得他胸前的伤口崩裂开,斑斑血迹从纱布中渗透出来,又透过衣衫。伤口传来阵阵钝痛,但没有那位王爷的命令,外面那些人根本不会管里面的动静。
缓过一阵不知是悲伤还是失血带来的眩晕,齐言咬牙从地上爬起来,撑着身体上床,然后取过床头那位王爷大发慈悲留下来的金疮药,自己解开衣衫和纱布,为自己上药。
这还是他第一次看清自己的伤情。
半寸余宽的伤口纵向刺在胸前,鲜红的皮肉翻出一点,内里是深黑的,仿若深渊般看不清深度的窟窿。血随着心脏的跳动不断淌出,不一会儿就几乎蜿蜒满这整具劲瘦单薄的身躯。齐言阖眼定了定神,简单擦过血迹,然后将金疮药的粉末尽数倒在伤口之上。
强烈的刺激令他眼前发黑,冷汗一瞬间从周身涌了出来。他用尽自己的意志才保持清醒为自己简单包扎过,确定血已经止住,他才不堪重负,沉沉晕了过去。
再醒来时,已经是次日清晨。
他身上的伤被人重新包扎,整个人换了一套干净整洁的衣衫。并非是这些人良心发现怕他死了,而是他的床前,站着两位白发斑斑的老者。
见齐言睁眼,老妇人的眼泪霎时垂落下来。一双干枯的手似乎是要触碰一下齐言的身体,但是又怕弄疼了他,于是只能悬在半空中不可抑制地颤抖着。
“幺儿,”老妇人叫他,“疼不疼啊?怎么伤成这样?”
老妇人面容慈祥,面上即便已经爬满了皱纹,也不能掩饰其年少时的卓著风姿。另一位老先生的情绪则比她克制许多,同样也是关心齐言如今的这具身体,却仍旧能威严无比地跟男人对峙。
“俨王殿下,”老人振袖,“这便是你说的安然无恙吗?”
被称为俨王的男人自然不会被他唬住,他只轻轻一笑,目光似笑非笑地落在齐言身上,“这不是还好端端活着吗?”
说完又对齐言道:“沈三公子同本王装聋作哑也便罢了,怎的对着祖父祖母,也是这般姿态?”
明显的威胁,齐言却不能不屈服。两位老人家年纪都大了,不管自己究竟是不是沈三,既占用了人家的躯壳,就不能害了人家的家人。
“我没事……祖母。”他学着男人刚才的话音叫老妇人,忍着疼,自己将自己撑坐起来。明明后背冷汗都出来了,面上却还是扯出一抹笑,“小伤而已。”
老妇人坐在他榻边,握住他冰凉的手,心疼地抹着眼泪,一个劲儿说他受苦了,说都怪自己。
沈老先生见此,也顾不得纠结此事责任究竟在谁,毕竟无凭无证,事情经过是怎样也全由对方一人说了算,与其纠缠不休,让自己的宝贝孙儿在此白白受苦,不如将人带回家,精心调养。
他向俨王拱了拱手,道:“无论如何,俨王殿下救我家暄儿一命,都是大恩,沈某在此谢过殿下。”他向俨王深深一拜,待直起身,又道:“但暄儿长久呆在此处,终究不合礼数,还请殿下放他和沈某回去。待日后回京,暄儿养好身子,再让犬子带他一同登门道谢。”
俨王作一副谦谦君子模样,只可惜那张脸五官太过锋利,连客气都显得毫无诚意。
他只公事公办,抬手止住沈老先生的话音,目光淡漠,“道谢大可不必,只是沈三公子却不能走。”
沈老先生瞪大眼睛,一直抹眼泪的老妇人却厉声道:“你!”
“沈三公子作为孙儿,一片孝心,不忍告诉实情,但沈老先生,张老夫人却不忍见他死在路上吧?”
两人自然不可能看不穿沈暄拙劣的演技。对视一眼,浑身都僵住了。
但两人到底有许多阅历,纷纷按下不发。沈老审慎道:“俨王殿下这是何意?”
“本王没什么意思,只是……”他意味深长扫过齐言,“去年秋沈三公子便中了举,因着身子不好来岭南养病,明年春,便要参加会试。比旁人多准备了一年,若还没到荣京城,便……多么可惜。”
他这话实在难听,张老夫人嗤笑一声,回眸剜着俨王,“照殿下的意思,倒是暄儿留在您府上最好了。”
“这是自然。”俨王坐下,修长有力的手臂撑在桌面上。他对上张老夫人的视线,说:“左右沈三公子也要回京,本王手上的案子也已经到了收尾阶段。留在本王府上,既能多修养一段时间,回京时也有重重侍卫守护,自然是上上之策。”
“殿下当真不愿让我等带暄儿回家?”张老夫人一锤褥面,脸上神情坚毅,大有不死不休的意思在。
俨王却不吃这套。“张老夫人也不必拿自家出息位高权重的后嗣来压我,本王对那个位置没有兴趣,自然也不怕得罪谁。”
“而且,想必两位也听说了,本王理案时形迹暴虐,最擅长的便是杀人。”
他这般无惧无畏,两位老人反而真没什么能拿捏他的地方,相互对视一眼,彼此都心知肚明,最终只得心不甘情不愿,求了俨王将齐言安全送回京的承诺,并将原身沈三的贴身小厮送来,才一步三回头地离开。
眼见两人的身影消失在院外,俨王也不在这里多停留。又施舍般留下一瓶金疮药,便连一句话也欠奉,起身大步向外走去。
但是齐言叫住了他。
“为什么?”齐言看着他,纤长的眼睫雾蒙蒙的,染成湿黑一线,底下的唇却依旧惨白。他紧盯着俨王的身影“你明明已经知道了,我不是沈三,不是沈暄,为什么不放我走?”
俨王倒好像惊讶他竟然还有些脑子,知道自己早就暴露了,但面上却依旧无情。
“重要吗?”他冷然看向他,说:“这副壳子里的是谁根本不重要,重要的,是你现在的身份。”
回答完这句,男人再次将齐言幽禁起来。
齐言颓然跌在靠枕上。
——TBC——
第2章 《如玉传》
如果说先前只是隐约怀疑,那么在听完两位老人与俨王的交锋之后,齐言便是已经完全清楚了自己的现状。
他穿书了,穿成了从前生病无聊时一本未看完的权谋小说《如玉传》中的炮灰男N,沈家三公子沈暄。而男人,正是书中的二号反派,俨王楼川。
小说主要讲述了女主颜如玉代父母回京后为保全家族,参与权力竞争的故事。前面写得节奏飞快,各种案件环环相扣,看得人紧张无比,奈何作者对女主爱得太深,各种属性都要往女主身上加,以至于到了中期,是个男的都要爱上女主,是个女的就要与女主雌竟。十几章过去,剧情没有半点推动,倒是各种狗血的爱恨情仇掺杂不少。
齐言那时候身子已经很不好了,精力不济,哪怕作者笔力再强,这种无聊的内容也根本看不下去。所以看到女主设计让沈家败落,沈家全员惨死,就没再继续。
但他依稀还记得些许剧情,也还记得,楼川现在的立场。
身为反派,楼川还是有一个相对凄惨的身世的。他的出生不受任何人期待,因为他是皇帝强迫一位心有所属的宫女后诞下的产物。
当朝颂安皇帝软弱无能,虽不至于如何罪大恶极,却也是贪花好色。后宫佳丽没有三千也有三百,凡是有些姿色的,几乎都遭受过他的荼毒,偏生他又那样无情,见一个爱一个又忘一个。
众多子嗣因此而诞生,又被丢在脑后,楼川自然也不能例外。皇帝不会爱他,至于那位后来因诞下皇子被封了贵人的宫女林氏,对其自然也只有怨恨。只是到底是自己的亲生骨肉,她不忍心虐待,却也待他没办法如寻常母子一般温情,只眼不见心为净。
说实话,在各种小说设定中,林氏几乎已经算得上是一位很良心的母亲了,但楼川身处局中,自然不知道这些。他只知道别的兄弟都有母亲爱护,嘘寒问暖,可自己与母亲的关系却并不那么亲近。
起先他以为是自己不够优秀,才让母亲心灰意懒,所以从小到大,为了让母亲多看自己一眼,不知付诸了多少努力,不论文武都力争上游,要在兄弟之中拔得头筹。然而这样的早晚用功却不能博得林贵人的半分好感,甚至被高位妃嫔误以为是林贵人野心昭昭,妄图谋求东宫之位。
他的一切希冀毁灭在了一场险些要了贵人性命的算计中。高位妃嫔动动手指就让楼川的母妃身陷囹圄。进退维谷之际,不知怎的又将当年林贵人的心上人牵扯进来。林贵人从未对楼川有过任何浓烈的情绪,那是唯一一次,却可惜是真的要他的命般的凶狠。
楼川被死死掐住脖子,可窒息带来的痛苦也远不如看见母亲狰狞癫狂的面容与纯粹的恨意来的让他心寒。也就是那时楼川才明白,亲人之间,哪里需要那么多的筹码来博取关注,不爱就是不爱。
他为自己的无能感到痛苦,但更恨林贵人生他却不爱他。在这样的压抑之下,逐渐养成了一副扭曲的,阴狠毒辣的性格。
后来皇帝的身体每况愈下,原本藏在暗处的较量浮于水面。皇后为大皇子拉拢势力时,他自请养在皇后名下,成了大皇子铲除异己最好用的工具。因为手上沾了无数人的鲜血,书中称其为“玉面阎罗”。
看书时,齐言是很喜欢这样一位有血有肉的角色的,但真当这个人出现在身边,让人感受到的,又是无时无刻的恐慌。
他想不起来书中沈暄和楼川究竟有着怎样的交集,但看现状,楼川恐怕需要沈暄的身份。
原身的父亲沈兆龄是当朝鸿胪寺卿,清流官宦,长子沈旭更是军功在身,在朝堂中炙手可热,即便其次女沈昭已经嫁与丹王——也就是大皇子的劲敌六皇子为侧妃,但若能以沈暄一命获得其他两位的支持,也是好事一桩。
尽管齐言已经将书中的情节遗忘得差不多,但结合大致的背景,想要猜出楼川的动机也并不难。若非此刻自己就是沈暄,只怕齐言还要为自己鼓掌,这么多年的小说真是没有白看。
可即便看得再清楚,齐言也没办法自救。
楼川关着他,说是让他静养,可门窗外不间断守着的黑衣人却昭示着这就是披了层好看外衣的囚禁罢了。
外面的人在福冲的带领下根本不会和他多说一句话,他只能被迫静养,每天唯一能呼吸到新鲜空气的时候,就是来人给他送饭,门被打开的片刻。
他在屋子里孤零零呆了三五日,从一开始只能卧床,到后来能勉强在屋子里溜达一圈。或许是身体好了许多,睡着的时候不会像刚受伤精神不济时那样沉,半夜他还能听见来自不知何人的惨叫。
每当听见这些声响,齐言总是睡不着。伴随着耳畔凄厉的叫声,他分不清楚,楼川究竟只是在对他进行恐吓,还是他已经排在了被虐待的行列之中。
到第六日的时候,他终于见到了先前两位老人说让来照顾他的,沈暄的小厮。
那小厮名叫墨砚,年岁瞧着不大,和现世的齐言差不多,也就是十**岁的模样。长相周正,眉目间尚且青涩。分明也是正常的体态,可当他背着偌大的包裹,跟在福冲后面,却显得像只瘦弱的鸡仔。
想来他也被楼川精神虐待过,不然也不至于连走路都是畏畏缩缩。齐言本以为楼川是想将沈暄主仆二人关押在一起,却不想墨砚一来,门外守着的人就退了个七七八八,只剩下福冲和一名齐言不认识的暗卫,反倒更像是两个保镖,保护他安全的。
墨砚被吓坏了,见了他就哭诉。
从他断断续续的话音里,齐言知道,其实两位老人走的当日,便派了墨砚过来,墨砚紧赶慢赶,在日落前收拾好东西来到楼川暂居的府邸。却不想一听他报出身份和来意,门口守着的侍卫竟然直接将他关押起来,美其名曰沈家公子还在养伤,不方便见人。
墨砚哭完,小心去搀扶齐言的手臂,问他,“公子还有哪里不好?”
门外还有楼川的人,齐言能说什么?只能配合着将这出戏演个全套。不动声色地瞥了一眼门外守着的两人,齐言故意高声说:“俨王殿下人又俊,心又善,待我极好。”
墨砚看他的眼神有些迷惑,但听到自家公子没事,还是宽了心。
齐言不知道那两人听见这话究竟是怎样一副表情,但这样小小的,不痛不痒地用言语报复一番,还是让他心里稍稍快活些许。这些时日被恫吓的忧愁与郁闷一时消散不少。他望了眼窗外的明媚天光,轻声对墨砚道:“在屋子里这么些天,我想出去走走。”
自己的确多日没出过门,何况墨砚这两天和自己有着相同的遭遇,也该好好散散心。
这回没有人再阻拦他们。墨砚搀扶着齐言,往门外走去。
即便只是办案时的临时居所,这座府邸也足够气派。
这间小小的屋子外面,却有一个足够宽阔的院子,院子里种着一株齐言认不清品种的树,树干笔直,枝叶繁茂,底下有一方石桌石椅,上面落着片片残叶,看上去颇有意境。
迈出月亮门,又是更雅致的一片花园.假山错落有致,怪石嶙峋,中间淌着清泠溪水,绕过回廊亭台,又隐入花丛绿茵。教人见了,心旷神怡。
许是这些天真的将身体养好许多,也可能是走入自然环境中教人心情舒畅,身后跟着的人不劝阻,齐言就那么一直走,走到天将暗,几乎将整个府宅逛了个遍。
墨砚没有提灯,眼看天就要黑了,温度也渐渐凉了下来,他对齐言说:“公子,我们该回去了。”
眼前的院落灯火通明,不知是做什么的,透过门洞,隐约能看见庭院内严密的守卫。福冲和另一个侍卫不动声色地站在了他们面前,以身体挡住去路。墨砚看了害怕,面上强壮镇定,可扶着齐言的颤抖的手,还是出卖了他的内心。
齐言也不知道自己是哪里来的胆子,明知不可能逃出去,还是千方百计要探查清这地方的布局。但他并非不知天高地厚,见此,也并不试图去闯,只点了点头,算是回应了墨砚的话。
墨砚松了口气,就要带着齐言转身,可还没来得及动作,一名长身玉立的黑衣男子便一步迈过门槛,从屋内走了出来。
廊檐下悬挂着一盏风灯,夜风中,火光轻曳。
男人的影子被扯得忽明忽暗,立体五官的阴影遮住了他的半边侧脸。可齐言还是认出了他,那是楼川。
齐言的脚步顿住,看见男人不紧不慢地走出院子,站在他面前。
方才距离太远,看不清,待楼川走近了,齐言才发现他的脸上,溅着点点血腥。仿佛刚刚才生剖出谁的心脏,修长手指间提着的长剑上,不断滑落血滴。
滴答、滴答……落在石板地面上,先是碎裂,又迸溅在齐言青色的鞋面上。
墨砚已经吓破了胆子,若说方才只是手抖的话,现在便是浑身都在抖了。
齐言的视线从鞋面抬起,眉心微微蹙着。到底是险些伤着心脏,烛火下,苍白像是一盏易碎的美人灯。
火光倒映在楼川的眼里,分明是温暖的颜色,却还是显得冷漠无情。
“沈三公子。”他率先开了口,“不好好在屋子里休息,倒是好雅兴。”
齐言缓慢眨了眨眼,不闪不避地看着楼川,而后温吞展颜一笑,对楼川道:“承蒙殿下关照。”
许是他的表现太过镇定,楼川上下打量他一眼。齐言被他这一眼看得心中忐忑,面上却不显。他们对视着,片晌,楼川开口道:“沈三公子要散步,还是要照着灯,若是走错了地方,只怕会再被人在暗处捅上一刀。”
明晃晃的威胁。
齐言垂眸轻笑一声,而后看向楼川,“殿下说笑了,王府之中,岂会有如此贼人?”
能随便要了他命的,有也只有楼川。
楼川自然听得出他的言外之意,但也不在意,或者说,是懒得同他计较这些。他抬起手,漠然又利落地在臂弯间拭净剑锋上残余的半丝血痕。
“三公子伶俐,也难怪能一举通过院试乡试。”楼川收剑入鞘。腰侧寒芒一闪,旋即宝剑便将锋芒隐藏在那精致的剑鞘之中。“但也莫要过于得意,参加春闱的人才多如牛毛,你说若是天才如三公子,此番却落了榜,沈家人会做如何思考?”
齐言面上一僵。楼川靠近了他。男人身量极高,比齐言高出近一个头,站在他面前,影子几乎能将他完全笼罩。齐言像是狼犬齿臼下脆弱的猎物,无处可逃。
楼川附耳,意有所指地轻声说:“会不会……以为有邪祟上身?”
沈暄猛地看向他。
不过楼川到底需要他的身份,见此也并未再多说些什么,直身居高临下看他片刻,又抬手轻轻一招,示意刚才就守在门前的福冲将齐言带回去。
楼川道:“休息够了,沈公子也该好好读书,再过几日,本王手上的案子便能处理完毕,届时会带上你一齐回京,且好好准备去吧。”
话毕,福冲上前,沉默寡言地对齐言做了个请的手势。
齐言僵硬而顺从地依了楼川的意思,与墨砚相互搀扶着走了。
到游廊的拐角处,齐言下意识回眸——那里已经没有楼川的身影了。
方才还灯火通明的院子变成一片漆黑,看上去不过是一座普通的闲置处。所有的试探与抗争都仿若是精神紧绷下的南柯一梦,分毫不见踪影。
可廊檐下刚燃过的风灯还在轻轻摇晃。
——TBC——
第3章 利弊权衡
楼川实在是个残忍的人,轻飘飘两句话就戳中了齐言穿书而来后内心深处最深的恐惧。
回到他休息的房间,安抚被吓怕的墨砚回去,齐言当晚便做了两个梦。
先是走马观花,想起了许多关于前世的事。
现实的齐言,家境算不上多么优渥。
在生下他之前,父母是本分种着自己那一亩二分地的农民,膝下还有一个聪明漂亮的女儿。生下他之后,父母把地承包出去,带着他们姐弟俩去了城市打工,彻成了大城市中碌碌而拥挤的工蚁。
说得冠冕堂皇些,是为了多赚些钱,让家里的条件更好些。可撕开这块在外人面前粉饰的布,底下的真相,却是为了齐言那从出生起就注定要跟一辈子的病——先心病。
齐父齐母文化程度不高,不把产检当回事。恰逢当年收成不好,两人都心情郁郁,齐父每天都在家里吧嗒吧嗒地抽焊烟,生活习惯极其不良。不大的地方成天弥散着一股浓郁的烟味,以至于齐言出生后心脏畸形,房室瓣膜缺损。
对于齐家这样的穷苦人家而言,生出这样一个儿子无疑是雪上加霜。可齐言偏偏是个男孩儿,对具有传统的传宗接代,延续香火观念的齐父来说,便是死也不能放弃这个孩子。
从齐言查出病来,他们就经常带着齐言跑医院。但小地方医疗水平不高,医生建议,可以带着孩子去大城市看看,做了手术,说不定还能恢复到和正常人一样。
但不知是哪里流传来的谬误如此深入人心,使得手术二字有如洪水猛兽,让人唯恐避之不及。
他们害怕齐言死在手术台上,便一味地保守治疗。等到他们终于觉得自己攒够了一场手术的巨额费用,攒足了破釜沉舟的勇气,齐言的病却已经错过了治疗的最佳时期,积重难返,再也不能痊愈了。
齐父齐母当时的心情如何齐言不得而知,他自己是没什么实感的。听到自己活不过十八,反而松了口气,觉得这样也好,不用为了这个病到处奔波,不用因为频繁转学而没有朋友,也不会因为孤僻而再被欺凌了。
却没想到一贯待他冷淡的姐姐却站了出来,说她就不信这世上有治不好的病。而后毅然决然选了理科,后来去了医学院。
姐姐齐诺长相张扬明艳,性情却冷淡。因为相差五岁,平时跟齐言没什么话讲,可齐言知道,她也是爱自己的。她会在父母忙的时候给住在医院的自己送饭,会不厌其烦地给他辅导功课,更会在自己被欺凌时站出来,张开细瘦的双臂,挡在五六个高中男生面前,狠狠对他们说:“谁敢动我弟弟?老娘倒要看看,有谁敢动他一下?”
明明她自己也是很害怕的,齐言看到她的背影在抖,可她看上去还是那么义无反顾。
齐言觉得,他有天底下最好的姐姐,他能有齐诺这样的姐姐,是这短暂一生中最大的幸运。
那时的他不知道,齐诺心里对他究竟有怎样深重的怨恨。
说来可笑,他和姐姐的第一次谈心是在病床前。
彼时姐姐即将大学毕业,成绩在医学院中名列前茅,满足了各项保研的条件,前途无可限量。而他却已经病入膏肓,到了不治疗就几乎没发生存的地步。
他带着氧气面罩,呼吸的声音很重。姐姐坐在床边看着他。
齐诺那样一个爱美,出门一定要化妆的女孩子,那天却素着一张脸,坐在他病床前。齐言看到,她的眼下有很重的黑眼圈。
床边的监护仪滴滴答答,有规律地响着。齐言刚住院的时候听着这个声音,只觉得心烦意乱,现在倒也习惯了。
他转头看向齐诺,用尽全身力气才扯出一抹笑,对她说:“姐,你以后不要这么拼命了。”
齐诺却说:“都是因为你呀,你不知道吗?”
齐言愣了一下,旋即预感到什么,眼中露出惊慌。
齐诺像是没有注意到,就那么直勾勾地看着他。那双漂亮的眼睛里流露出来的情绪齐言这辈子都不会忘记——仇视,怨愤,不像看她即将命丧的亲弟弟,倒像是看着仇人。
她的声音倒是平静,对着齐言说:“你知道没有你之前我有多快乐吗?那时候家里穷,住着的屋子又小又破,可爸妈都很爱我。我每天疯跑,疯跳,在外面和别的小孩滚一身泥巴,回家之后,也没人责怪我。爸爸给我烧热水,妈妈用毛巾仔仔细细地为我擦脸,那时的日子多好呀,你为什么要来呢?”
“你来也就罢了,偏偏还不是一个健康的孩子。爸妈的所有注意力都放在你身上,我也要因为你的病,被迫懂事,被迫强大,甚至被迫去装一个成熟的大人,学我并不喜欢的医学。你知道我最喜欢的学科其实是化学吗?你知道我最想做的,其实是一个只用专心在实验室的研究员吗?你什么都不知道。”
齐言已经说不出话来,只剩眼泪不断从眼眶滑落。他感觉自己的心跳紊乱,马上就要因为齐诺的这几句话生生痛死。
他艰难开口,声音在各种仪器的声响中,微渺得几不可闻。“你从没对我说过。”
齐诺的眼眶也已微微泛红,她说:“是你从来都不在意这些。”
“爸妈为了你从农村搬到这里,为了你不断地寻医问药。我们一家人的生活都因为你而天翻地覆,可你却什么都不知道,既然已经拖累了这么深,又为什么不肯……”
后面的话齐言再也没机会听清了。仪器尖锐警报响彻云霄,余光中齐诺惊慌失措地站起身来。齐言从来都不知道齐诺的心里有这么多的怨恨,也从来不知道原来自己的存在会让这个家发生天翻地覆的变化。是他打破了齐家原本平静的生活,是他抢夺了原本该是齐诺的爱。
“对不起……”阖上眼的前一刻,齐言听到自己轻声呢喃。
齐言睁开眼,两颗硕大的泪珠毫无征兆地滑落下来。
他怔怔地望着天顶横支的房梁,心里涌上无尽的悲伤。仿佛是伤口又崩裂了,又或许前世的心疾已经烙刻在了灵魂里,他心脏钝痛。
穿书也好,他想。离开了那个世界,没有一个病骨支离的齐言拖累,齐家只会更好。齐父齐母会轻松一些,齐诺,或许也还有机会,选择她更喜爱的化学。
何况老天待他不薄,还给了他重活一次的机会,虽是鸠占鹊巢,却也能体验一番身体健康的感觉。
“我应该没有遗憾的。”齐言抹去泪光,双手交叠压在腹上,希望用一个平静的姿势,换得心绪的安稳。他想,“我不该有遗憾的。”
只是强忍着泪意睡去,也未能换来安稳的后半夜。齐言头脑混沌,投射着前世点点滴滴的吉光片羽浮现又消散,仿佛灵魂已经漂浮在世外,等他终于落到实地,自己就又变成了沈暄。
他此刻分明就是沈暄,可他依然以一个旁观者的视角看见了目睹了自己的一生。
他看见自己在考场上,连那些用繁体写成的题目都看不懂,绞尽脑汁都写不出一个字来。自然而然,他落榜了。成为康朝建制以来,考得最难看的一个。他走在街上,无数人对他品头论足,说他举子的身份是沈家花钱买来的,此人根本就是草包一个,压根没有真才实学。
他听得难堪,羞愤难当,一路落荒而逃跑回沈府。
刚到沈府大门,便有乌泱泱一大帮人马将他堵在门外。他还没见过沈家的人,看不清那些人的脸。但他知道那些人的身份。
沈父沈母立于中央,身侧站着专程回家的丹王侧妃沈昭。他们冷眼看着自己,而沈暄的兄长沈旭正提着一柄长剑,直指自己心口,高声呵斥,究竟是何妖人占据了他弟弟的肉身!
齐言仓皇摇着头,说出来的话是那么苍白。
他努力让自己装无辜,用沈暄那温润柔和的眼睛对着沈旭说:“兄长,你在说什么?”
然而没人听他的。每个人都看穿了他皮囊底下来自异世的灵魂,试图用各种酷烈的手段逼他离开。他被反绑着,压跪在地上,抬起头,满目都是看不清脸的高大身影。他们居高临下看着他,伸出无数双形似妖魔的大手。目光一转,他看见楼川站在人群之后。原本毫无表情的一张脸在与他对上目光的一瞬间,提起森然一笑。如同丛林中磨牙吮血的恶狼。
那目光太可怕,齐言再度惊醒。过于骇人的噩梦叫他的浑身在瞬间漫上一层冷汗。心脏砰砰跳着,几乎要撞裂伤口。
抬手压着心脏,齐言半晌才感觉自己缓过些许。也就是这时他才注意到,自己的屋子里还有一个人。不是墨砚,而是楼川。
楼川抱臂挡在门口,晨起的曦光为他浑身镀上一层白金般的硬冷光泽。身前的福冲拱手向他汇报什么,但他显然没有在听。鸦色的眼睫下,楼川望着他的眼瞳淡漠,像是被惊动之后不耐的回眸一眼,又好像已经注视了他良久。
齐言被汗浸湿的眼睛也同样看着他。
谁都没有对谁说什么,倒是福冲,因为门口有楼川的身影挡着,没能看到榻上的沈暄已经醒了,还在自顾自说着。
“……其余均已认罪伏诛,唯有容州刺史白世咬死不认与丹王之间的关系,始终不肯说出账本的下落。”
楼川收回目光,也不在意这些事情会不会被齐言听到,沉声令道:“继续去查,那么重要的东西,他必亲自保管。”
他抬手捏着自己的手腕,转转脖颈,狭长的眼尾划出一道近乎残忍的弧光。“旁的不说,单是囤养私兵这条,就足够他九族死尽。你亲自去告诉他,若是拿出账本,供出主谋,量刑一事便还有斡旋的余地,本王可以保他妻儿不死,但若他依然负隅顽抗,等此事上达天听,便是大罗神仙也难救。”
“是!”福冲听令。
“去吧。”楼川摆手:“他是个聪明人,知道该怎么选。”
福冲便领命而去。
转瞬功夫,日头已然升高。日光变得有些晃眼。朦朦的光线穿过窗棱,在地上投下一片虚白的光影。
隔着这道光影,齐言看向楼川。
楼川和齐言,乃至沈暄之间,都没有什么深情厚谊,犯不着在他沉睡时前来探望,还毫不在意地在他面前谈及公事。所以那些话,齐言以为,楼川不仅仅是在说什么容州刺史,更是说给他听。
齐言是个现代人,读书时候成绩也只是中上。可那是因为他常年需要住院,很少能将一个学期的内容完整学完。他有齐诺那样一个从小被称为神童的姐姐,那他自然也不会太蠢。
他能看得清现在的局势,也明白,对现在的自己而言,什么才是最优解——忘记自己齐言的身份,彻彻底底成为沈暄,依附楼川,起码在回到沈家之前,他要虚与委蛇,让楼川知道他有价值。
电光火石之间,他想了千千万万步。然后他撑着身子,坐起来,注视着楼川,哑声说:“我听你的。”
楼川还是站在门边,身形挺阔笔直,如同庙宇中闻俗世悲欢却始终不动如山的神佛塑像。明白的天光下,齐言……不,是沈暄。沈暄看不清他的表情,可他知道,楼川费这么多心思,要的就是他的配合。
一息之后,楼川动了。
他行至桌边,倒了杯水,又到沈暄榻边,将这杯还泛着热气的温热的水,单手递到沈暄面前。
楼川垂眸望着他,艳红唇角挂着若有似无的笑意。
“不错。”他说:“还算聪明。”
沈暄接过水杯,未置一言。
——TBC——
第4章 线索,归途
楼川手上的公务最近已经到了尾声,这几日夜间很少会听见那些惨绝人寰的哀叫之声。沈暄终于得以安眠。
明确自己接下来要走的路,他便做好了一系列计划,规行矩步,一点点按照自己的计划进行。
首先便是最让他感到紧迫的读书问题。他找到墨砚,问他有没有带自己要温的书?
墨砚不疑有他,嘴上埋怨沈暄不爱惜自己的身体,伤成这样还不忘读书,一面又将那些线装的书册从包袱深处翻出来,供给沈暄。
沈暄又借口自己精力不济,让墨砚读给他听。
墨砚自然无有不从。沈暄每日上下午各听墨砚读一个时辰书,然后便说自己需要休息,将人打发走。事实上,等墨砚走远,他则会趁着自己记忆还清晰,再将听过的内容誊抄一遍。
《诗经》《礼记》《春秋》《尔雅》……
等沈暄的伤口结上一层厚厚的痂,不再轻易流血撕裂的时候,他已经将这些书中的重点篇目都过了七七八八。因为听过,也亲自抄写过,那些繁复的文字在他眼中于是和前世的简体字一样简单易懂,甚至一些明显就十分重要的段落句子,他也能磕磕绊绊地背诵下来。
而这些,左不过七八日的时间。
转眼,霜降已过,冬月将至。
在沈暄埋头苦读的同时,福冲的审讯也得到了结果。
那容州刺史是条汉子,先前挨了数日酷刑都一声不吭,可其人终究不是铁石心肠,听到福冲转述的话,在牢狱中对楼川破口大骂,言语极尽污秽。
沈暄每日时间紧张,这些他还是听墨砚说的。
墨砚道,那容州刺史是个不折不扣的文人,举手投足间,尽是潇洒倜傥的文人风度。从来都没有人见过他如此气急败坏。
“昨晚去膳堂用饭时,听那些负责洒扫牢狱的仆役们说,白刺史已经将唇舌骂裂,口吐鲜血。”
而楼川不愧为“玉面阎罗”,即便每日听着这样的污言秽语,也是气定神闲。
他仿若对那个所谓账本势在必得,知道白世再如何,也不过是困兽之斗,于事无补,也并不在意。仿佛白世口中那个生不得善终,死后要入苦海炼狱的,并非是他本人一般。
可他耐得住性子,却有旁人不这样想。
沈暄想起两日前,他读书读得眼花,出门散步时撞见的那一幕。
楼川站在一株两人合抱粗的榕树之下。身着深黑绣暗金纹的箭袖劲装,身姿挺拔修长。有光影穿过叶隙,斑斑落在他惊绝的面庞之上,让那副总是显得不近人情的硬冷面容多了几分柔软色泽
可那实在是沈暄的错觉。半弧的月亮门外,这副遗世独立的场景如同一张颇具意境的画。然而沈暄不过怔忡片刻,便很快清醒过来。他想,像楼川这样一个仿佛由石头雕塑而成的人,哪怕是用神话中的三昧真火去炙烤,去炼化,也不会有半分改变。
没人能让他心软。
他看得清,可是在楼川面前的男人却没有沈暄这样的聪慧头脑。
那人面白无须,脊背微微佝偻。尽管身上穿着的衣料品质上佳,面上神情也是张狂得意,但也还是轻易就能让人猜出他的真实身份——太监。
那太监似乎是个起监察作用的角色,话里话外都是楼川在容州耽搁了太久,贻误了时机,耽误了谁的大业。
具体是谁也并不难猜,多半是那位大皇子,即喻王楼慎。楼慎是皇后陈氏独子,楼川既挂名在皇后之下,自然要为大皇子的事业铺路。
楼慎大抵一直在催促楼川进度,唯见那太监慷慨激昂,仿佛楼川是什么乱臣贼子一般,只差把“无用”二字吐在他脸上。可不论他如何言语,楼川都岿然不动,险些将那太监气个仰倒。
“俨王殿下!”太监怒极,“不要忘了您此行前来的目的。殿下派您前来,不是让您风花雪月,乐不思蜀的!”
此番言语实在放肆,楼川向后递了一个眼神过去,跟在楼川身后的侍卫便“咔嚓”将剑锋出鞘半寸,露出寒芒。太监见此身躯一震,但很快便强自镇定下来。
“你还想动我?”太监瞪圆双眼,怒气冲冲看着楼川和侍卫,“我是喻王殿下的人!”
那侍卫显然是只忠于楼川,才不会管他究竟是谁的人。他分毫不管太监说了什么,只保持着凌厉的防备动作,冷心冷情同楼川一般无二,若非两人样貌实在不同,便说是手足兄弟也并无不可。
楼川没有发话,面前这人即便是天王老子,他也不会收剑。
楼川比太监约莫高出一个头去,垂眸一瞥,便将那太监看低到尘埃里。他油盐不进,漠然声道:“那你大可以到他们面前告我一状。本王早就说过了,想要账本便急不得,若是不想要,本王即刻回京也无妨。”
说着,他想到什么,忽而轻笑一声,便连一个眼神都不肯施舍给太监了,“孰轻孰重都分不清的蠢货。”
“你!”太监气得面红耳赤。
也无怪他如此反应,这话说得实在气人。身为所谓心腹,却根本不知道主子想要什么,可见其言语并不值得深究,不过是个拿着鸡毛当令箭的废物。
但这太监好歹还有点脑子,估计也是害怕自己妄加逼迫会坏了喻王的事,即便此刻受尽屈辱,也没敢再催促,只是甩手道:“殿下的话小的已经带到了,至于听不听,那就是俨王殿下您自己的事了。倘使日后殿下发怒,也请俨王不要忘记,小的是提醒过您的。”
“本王的生死荣辱,还轮不到公公操心。”说罢,他转身背对太监,摆手让侍卫送客。
侍卫这才收剑,半请半驱赶地将太监送走了。
一阵杂乱的脚步声后,院子里遽然寂静。榕树枝干粗硕,上面爬着几条蜿蜒的藤蔓。
楼川向前走了两步,行至月亮门中线的位置时,毫无预兆地停了下来。一转脸,便与站在门洞外偷听的沈暄的视线撞了个正着。
沈暄坦荡回视。
光线自高处降落下来,在两人之间斜着划开一道分界线。
尘埃浮沉。
按理来说,坦白了身份,沈暄就是楼川阵营的了。即便只是暂时的合作关系,也能达成片刻的和谐与安宁。可沈暄却总觉得自己叛逆,否则何以一见楼川,自己就要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如同一只炸着刺的刺猬,非要与人针锋相对。
后来沈暄想,归根结底,还是身份太不对等的原因。他们之间,从来都没有所谓的平等可言,哪怕是站在同一阵营,沈暄也依然是案板上那块毫无反抗之力的鱼肉。而楼川才是那个掌握生杀予夺之权的刀俎。
沈暄不喜欢这种关系,就好像不喜欢楼川此刻的眼神。
因为身高存在一定差距,楼川在看他时,眼睑总是微微垂着。鸦黑的睫毛深长,所以也轻而易举遮住他漆黑的眼瞳,让人看不分明他的神情,也让人感到不安。
这种不安来源于自己无法对危险做出精准的预判,就好像一个处在沙州上的人不能判断何时会到来海啸。
当然也来源于前世被霸凌的种种经历。
沈暄自认不是一个强势的人,也因为体弱,说起话来毫无底气,那时的自己总是处在一个很被动的位置上。或是被挤到墙角,或是被推到在地。自己总是在被蔑视,因为一些莫须有的原因。
所以此刻,衣料之下,他的肩背微微绷紧。连带看楼川那张本就不讨人喜爱的,浓深到有些锋利的五官,都心生厌恶。
讨人厌的楼川冲他偏了偏头,扬眉,戏谑说:“真是……巧,沈三公子又出来散步?”
沈暄直视着他,也是笑,说出口的话同样也是毫不客气,“我以为俨王殿下应当记得家中还有外人在的。”
两人目光对撞,颇有些针尖对麦芒的意味在。
楼川说:“沈三公子伶牙俐齿、”
“彼此彼此。”沈暄语速虽慢,却也当即道:“殿下不也口灿莲花?”
一场交锋下来,两人谁都没有占得上风。他们皮笑肉不笑地相互致意,维持着浮于表面的平和,然后各自往相反的方向走去。
自那之后,沈暄就没再见过楼川。再听到他的消息,便是今日在墨砚口中。
墨砚说:“白刺史顾念妻儿,最后还是松了口。他说他可以说出账本的下落,只是他要亲口同俨王说。殿下去了,白刺史让他附耳过去……”
墨砚实在适合当一位说书人,说道此处,还刻意压低声响,营造出一种压抑漆黑的牢狱氛围。
沈暄写着字——经过几天的练习,他的毛笔字好歹是能看了,也敢展现在墨砚面前——他头也不抬,便对墨砚说:“然后他对着俨王殿下的俊脸,吐了一口污血。”
墨砚大惊,“公子怎么知道!”
瞧他这副没见过世面的样子,沈暄无奈一笑。耸耸肩膀,“话本里都是这样写的。”
想表达自己血性,就总要往反派脸上吐些什么,或是血,或是唾沫,好像吐出来的不是什么无关紧要的液体,而是一计响亮的耳光,一捧能将一切灼烧殆尽的浓硫酸。
墨砚趴在桌上,嘟囔着不服。他不死心,非要问:“那话本里寻常还写,会趁着人家附耳过来的时候,咬掉他半个耳廓。”
沈暄觉得好笑。双手交叠压在桌面,身体微微前倾,问他,“你觉得可能吗?”
不等墨砚回答,他又说:“只怕白刺史刚张开嘴,就要被俨王削掉半截下巴了。”
墨砚叹息,“俨王殿下倒也能忍,我若是被人家唾面,必然是要拼个你死我活的。”
沈暄轻笑一声,执起笔,又继续自己手上的动作,“所以俨王殿下才能走到今日。忍人所不能。何况被喷一脸血,却能换的一样举足轻重的东西,也不算亏。”
墨砚深感认同,连连点头,“也是。”
能忍的俨王殿下在得知账本下落的次日,便整顿行李,带着浩浩荡荡的人马出发回京。
岭南与荣京城相距千里,又带着一大帮需要被带回去宣判的罪犯,这一程,少说也要一个月。
占了病号身份的便宜,沈暄还得到俨王殿下大发慈悲赏赐的一辆马车。他坐在马车上,掀起帘子回眸去看,整肃的队伍之后,热闹过的府宅人去楼空,于清冷中变成小小一点。
楼川到底没有故意折磨两位老人,临行前还特地派人去沈府告知一声。沈老先生和张老夫人一大早前来送他,除了细细的叮咛嘱咐,还给他带了许多厚实衣裳,和给沈家其他人的礼物。此刻墨砚坐在侧边的位置上,一边抱怨两位带来的东西太多,一边任劳任怨地收整。
他们很快就出了容州城。
沈暄还是头次坐古代的马车,颠得有些发晕,不时就需要探出头去呼吸一下新鲜空气。
楼川原本骑马跟在后头,守着那些根本不可能逃脱的罪犯,后来对上几次视线,他便策马上了前来。
他骑在高头大马上,目不斜视,望着前方苍翠中他们蜿蜒的行军路线,仍然是略带讥讽的口吻——这人实在讨厌,似乎不这样便不会说话了一般。他说:“沈公子身娇肉贵,这一路,怕是要受不少罪过。”
墨砚不明白他们之间的暗流涌动,懵懵地看着这杀神一样的俨王殿下过来关心他们的公子。
沈暄当然不会像墨砚一样单纯,只是他晕的厉害,根本没心思反驳。他只有气无力地点点头,幅度小到像秋日里即将凋零的残花败柳。
顺着楼川的话说,他道:“是我无用,拖累了诸位。”
他难受之下的顺从让楼川感到意外,但他也没再出言讽刺什么。沈暄趴在窗上闭目养神。过了片刻,感觉马车停了一下,紧接着,一个高大的身影掀起车帘钻了进来。
是楼川。
沈暄掀起眼帘看他,眼神病恹恹的,反倒没什么力气再生波澜。
两人的视线相撞,不知为何,楼川止住了动作。
他保持着那个似乎是要上前来的动作,却没有上前。只是从怀中掏出一个用软木塞塞住的青瓷小瓶,略略发力甩到沈暄怀里,又转身下了马车。
稍有些分量的瓶子砸在腿上,带来些许痛感。沈暄拿起瓶子,和凑上来的墨砚一起看,发现那是一瓶清新醒神的糖丸。
沈暄自己吃了一颗,又分给墨砚一颗。有点像薄荷的味道直冲脑门,过了一会儿,果然觉得好受许多。虽说还是头晕,却已经不想吐了。
他想,楼川也不是时时刻刻都很恶劣。
心神一动,沈暄掀起窗上挂着绣花样的布帘。
日到中天,他们进了郊野,走在一条荒草丛生的小路上。远方能看见起伏的丘陵和上面苍茫的植被。
沈暄第一眼没看见楼川,又回头去看。楼川又落在了那帮犯人旁侧。距离很远,从沈暄的视角,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只能看到那黑衣里的暗金在日光下仿若流动,波光粼粼。
但楼川很敏锐地察觉到了沈暄的视线,在他看向自己的同时,若有所感,也垂眸看见了他。
他又上前来,张口就问他,“活了?”
沈暄心中刚才那点动容就烟消云散。
“托殿下的福。”他没好气说:“还没来得及死。”
楼川哼了一声。
——TBC——
第5章 刺杀,疑点
因为这一药之恩,两人之间的关系还是和缓许多。
虽然偶尔说起话来还是夹枪带棒,但很明显的,距离亲近不少。沈暄会在烈日当空时,主动递给楼川一盏茶,而楼川则会在他感到难受时,让整个队伍稍稍放慢些脚程。
沈暄有时也会唾弃自己,明明知道对方不是善茬,对你好一点也能转头就翻脸不认人。但奈何他并不是真正的沈暄,也对这旧时代的弱肉强食没有实感。甚至当他在摇摇晃晃的马车里读着书,耳畔只有墨砚的鼾声和窗外车轮压过草地的碌碌声响时,恍惚还会以为这就是前世读书生涯的某一片段。他们不过是在沉浸式体验一个什么新的项目,等到结束的铃声响起,便做鸟兽散,能各自归家,吃一口热气腾腾的家常饭。而楼川,也不过是性格古怪的坏脾气学生,有些讨厌,但他如果不是那么坏得无可救药,沈暄也愿意勉强和他做个朋友。
这样走走停停,又过了三五日,他们穿过了容州边境,进入义州地界。
沈暄对回京的路线不熟悉,倒是墨砚颇为了解,知道进了义州之后,小声同沈暄说:“公子,这不是回京的路吧?”
沈暄正含糊着不知如何应答,先前和福冲一起看守沈暄的那位名叫沐剑暗卫同他们说:“本来就是要先取旁的东西的,自然不会走以往的那些寻常路径。”
墨砚满脸好奇地凑上前问:“取什么东西?”
沐剑刚要开口,旁侧的福冲便冷冷撇过来一眼,警告他莫要多嘴多舌。沐剑却并不在意。
“怕什么?”他道:“咱们殿下显然是没有瞒着沈公子的意思的。”
话题突然绕到沈暄身上,沈暄表面不动声色,却腹诽道:“什么不瞒着,分明是让自己知道也没什么用。”不过他这样一说,沈暄也明白了,那样东西多半就是那账本。
夜色已经深了,官兵们扎起行军帐。他们围坐在一团暖洋洋的篝火前,一面嚼着干粮,一面热火朝天地谈天说地。
楼川领队时军纪十分严明,不允许众人交头接耳,但休整的时候,他并不会管那么多,除了始终严禁饮酒纵欲,其余都并无不可。是以每当休息的时候,营地里都十分热闹。闲谈的,玩闹的,甚至还有人趁夜比武,远处爆发出一阵阵喝彩之声。
与福冲的沉默寡言不同,沐剑与他完全是两个极端。此人样貌清癯干练,却生了副极外向开朗的脾性,和谁都能交谈两句,到哪儿都能和人混作一团。
夜风清凉,火苗摇曳。沈暄伸出手在火焰周围暖着,觑了眼福冲,见他没有要拔剑阻拦他们对话的意思,便壮着胆子去问沐剑,“这地方和白刺史有什么渊源?”
“自是关系匪浅,才肯将关乎性命的东西藏在此处。”沐剑爽朗一笑,又凑近了些,隔着一个对什么都好奇的墨砚,对沈暄道:“白世祖籍便是义州。”
“啊……”沈暄了然,“是让家中信任的长辈代为保管了?”
“非也。”沐剑竖起一根指头晃晃。卖了个关子。
沈暄正待追问,余光瞥见一人的身影罩了过来。沐剑当即坐正了,装作什么事都没有发生的模样,举起一根穿着馍馍的木棍,架在火上烤。
不用回头都知道,这人一定是楼川。
楼川晨起傍晚都有练剑的习惯。眼下便是刚刚从那处回来。
他站在篝火旁,垂眸看了眼。福冲和沐剑坐在一起,旁边又是墨砚和沈暄,四个人差不多要把这捧小小的篝火围满,只有沈暄身边还勉强能容纳一人落座。楼川一怔,却也只好就此落座。
楼川坐下来的时候,沈暄听见沐剑如释重负地叹息一声,心中觉得好笑。果然不论什么时候,屈居人下时总会对上位者敬而远之。
他这一笑,与他臭味相投的墨砚便咳了两声。他们对视一眼,缩着脖子笑得心照不宣。只可惜两人固然默契有加,样貌却显得十分猥琐,且在火光下格外显眼,引起了楼川的注意。
俨王殿下眸光一转,那颇具威慑性的眼光便先后落在墨砚和沐剑身上。
“笑什么?”他问。
两人自然不敢实话实说,连连道:“无甚,无甚!”
楼川不能理解,眉心微微簇起。倒是沈暄见状轻笑出声,胆大包天地对俨王殿下说:“俨王殿下真是威仪不减。”
他笑意揶揄,楼川自然能够猜到这并非简单的威仪问题。他垂眸看着沈暄——哪怕是坐着,楼川的身体也是要比沈暄高出些许,何况沈暄此刻正在烤火,坐得并不端正,这种差距就更加明显。
也许火光之下人的轮廓会被弱化成柔软的模样。楼川看见沈暄仰着脸,含笑看他。无瑕的面庞沾染上星火的暖色,仿若一匹流光的锦绣。
非要形容的话,楼川觉得沈暄更像是一只野生的狸奴。
他曾在幼年时期,在墙根底下捡到一只狸花猫。楼川还记得,见到那猫那日,下着滂沱的大雨。它小小一只,缩在墙角,喵呜喵呜地可怜叫唤。看见楼川,走过来,小心地去蹭他的鞋。楼川没有动作,可宽大的伞面还是一并将它笼罩进来。楼川不知道皇宫之内为何会有这样的小东西,冷冷看了它片晌,最终还是心软,抱了它回去。尽管那时他自己的日子也不好过。
小家伙身体柔软,湿漉漉地皮毛之下不断散发着暖洋洋的热意。本以为此物将是他暗淡生活中的慰藉,然而那只狸花猫只乖顺了两天,彻底适应了新的生存环境之后,便暴露了本性出来。
它似乎全然忘了当初救它的人究竟是谁,不肯再让楼川抱,甚至见着他就呲牙,整日里只在渴了饿了的时候才会对他展现出一点好的态度。
彼时他还同林贵人住在一间宫殿中,那个平日里总对他视而不见的女人却在那天看见他被猫在手背上挠出两道血淋淋的伤口时,一边同宫人寻找药物来为他包扎,一边无不讥讽地对他道:“楼川,连只猫都不喜欢你。”
他看不透林贵人,同样也看不透那只狸花猫。
当时心里在想什么楼川已经记不清了,只依稀记得,似乎是个兴高采烈到御花园游玩,却淋了一头冷雨般的感觉。
后来他送走了那猫,把它送给极喜爱此类动物的小皇妹。可笑的是,在知道自己要被送走的时候,狸花猫竟展现出对他极大的依恋,抱着他的手臂,如何也不肯离开。
那猫如今怎样他不得而知,或许还活着,或许早就死了。但今天看见沈暄的模样,他却又莫名想起了它。如今的沈暄就像是它,投诚之时温顺乖巧,却在知道自己不会轻易动他后,又总是呲着尖利的牙。如今他同自己玩笑的动机是什么楼川也看不明白。
他从来都不懂这些有恃无恐的人的想法。
他一直盯着沈暄,沈暄被他看得尴尬,脸上的笑意不自在地收敛回去。
沈暄想,这真是一个讨厌的人,一点都没有幽默细胞,一边又在反思,自己或许真的有些越界了。
正待说些什么缓解氛围,只听燃烧着的木枝“哔啵”爆了两声。火星飞溅,被一股冷风吹散,又倔强地向上腾升而起。
时间仿佛被定格,又仿佛至于前世拍摄电影的某种慢镜头手法之下,一瞬间被拉成无限长。一颗火星落向沈暄的眉眼,他还没反应过来究竟发生了什么,忽得眼前寒光一闪,整个人便被提了起来往一旁甩去。等眼神清明,耳畔才渐渐听清刀剑碰撞的金石之声。
有刺客!
数十名功力深厚的黑衣人分为两队。趁着夜色与野外葱郁的树影,分别潜入至楼川与囚车周围。而后毫无征兆地发起突袭。
奈何楼川耳力极佳,一点细微的破风之声便让他心生警惕。他提起身侧的武器,旋身避开直冲心口而来的一剑,同时将沈暄提起甩到福冲与沐剑的保护范围之内。寒芒凛冽的风刃飒然出鞘,剑尖一划,一道血光冲天而起,对他行刺之人便连一声都没机会出口,重重倒在地上。
身躯溅起地面上的浮土,火光映照着翻飞的尘埃。楼川如同一道利刃,视对他合围之人如无物,身形一闪,冲破包围,如同鬼魅般出现在囚车附近。又将一位试图打开白刺史囚车的黑衣人一刀毙命。
他身法凌厉,招式又都不留情面。谁敢挡他,唯有一死。但黑衣人们还是如同飞蛾扑火,不断往他剑锋上撞。
沈暄忽然想起两个字——死侍。
福冲沐剑与楼川之间的配合极佳,楼川一走,两人便退守至手无缚鸡之力的沈暄和墨砚身边,背对着他们,与人厮杀。
刀光剑影与血色飞溅中,还是沈暄率先回过神来。前世的心疾让他养成能快速从一切情绪中抽离出来的能力。他从地上的篝火中捡起一根沉重的燃烧的木头,然后也将墨砚保护在身后,借着火光观察战况。昏暗的光线中,他看见楼川的队伍反应迅速,已经成包围之势将黑衣人们围困其中。将士们手持武器一寸寸逼近,只要黑衣人一转身,就会有无数柄长枪将他们捅成筛子。
那边的楼川很快就解决完了最后一个人,回眸见状沉声喝道:“留活口!”
福冲与沐剑等人当即调转招式,将士们的枪从黑衣人的四肢空隙处架紧,两人的剑锋一转,便同时挑断了他的手脚筋。黑衣人痛极惨叫一声,但当他要失力跪下时,还是齿尖一动,打算咬舌自尽。福冲眼疾手快上前,又卸掉了他的下巴,往他嘴里塞了一块刚从衣角扯下来的布料,断绝了他一切自残的可能。
留下几个人将仅剩的这个活口五花大绑,他们冲到囚车附近。
囚车上有几道深刻的刀痕,混乱之中白世大约以为他们是来救自己的,却不想再扑向囚车门口时,被在下腹刺了一刀。因为这个错误的判断,此刻他倒在角落,捂着血流不止的伤口,发出痛苦的颤抖喘息。
沈暄只扫了一眼,便将他的伤势看了个清清楚楚,不是什么致命的位置,且有军医立马上前,约莫是死不了的。于是他收回视线,又看向楼川。
楼川的长剑已经入鞘,正悬在腰间。一身黑衣之下,看不清究竟有没有受伤。倒是他的脸上溅了两点血迹,一个在面颊之上,一个则在鼻侧。也就是在这时,沈暄才注意到,楼川的右边鼻骨上,原来有一颗小小的痣。
这痣颜色漆黑,却并不显眼,但莫名的,却让楼川锋利冷漠的面容多了几分昳丽感。与他黑沉沉的瞳眸一衬,莫名的,多出一种难以言喻的涩情与诱惑。好像一下子,就从遥远的迷雾尽头到了眼前。
沈暄失神地盯着他看了良久。等骤然回神,反应过来自己究竟在干什么之后,才发现楼川竟也蹙眉在看着他。
他的目光对着沈暄上下打量,沈暄一下子就明白了楼川的意思。在楼川对上他的视线时,沈暄解释道:“我没有受伤。”
刚才的观察也给了楼川答案。楼川短促应了一声,又去看白世。
不过这么几句话的功夫,军医就已经干脆利落地包扎好了白世的伤口。楼川上前,垂眼盯着面色惨白的白世。眼神似无情又似悲悯,但更多的,是让人胆寒的压迫感。
“可真是好一段感人至深的主仆情。”楼川明知故问,用他一贯的讽刺语气尖锐刺激白世,“只不过瞧这结局,显然是不过是一厢情愿。”
白世痛出满头冷汗,说不出话,只是用苍老的,被汗浸湿的眼睛死瞪着楼川。这模样,看上去就像是一名忠烈的老臣在用目光鄙视霍乱超纲的奸佞。
若他还发得出声响,沈暄猜测,他大抵是要说些什么仁义礼智天罡伦常的老话来唾骂楼川了,但可惜,楼川这样的人,只怕任他说破了天,也不会有半分动容。
冷心冷情的俨王殿下道:“你也不必用这样的眼神看着本王,凭心而论,这一路,本王待你们这帮罪臣也算宽厚,渴了给喝水,饿了给送饭,晕了让休息,累了……本王都得骑着马,你们却还有囚车坐,约莫也是不怎么累的。这条件何等优渥,若换做旁人的押解队伍,可就未必了。”
白世冷哼一声,显然对楼川的有待不为所动。
“看来聪慧如白先生,也没听懂本王的话。”楼川哂笑,摇摇头。
白世警惕道:“什么意思?”
“白夫人和白小姐至今下落不明。还要本王继续说下去吗?”
面色僵了一瞬,白世仍旧道:“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本官遭奸人陷害,恐性命难保,她带着我儿逃亡,无可厚非。”
“好一个通情达理的白大人。”楼川敛去面上的笑意,又是一副阎罗模样。"本王给过你机会了,是你没有把握住,来日她们若是落到本王手中,白大人了莫要忘了今日的决绝。"
白世偏开头,不再去看楼川,显然是油盐不进了。
楼川见此也不再多费口舌。带着人离开此处。
沈暄听得云里雾里,为了弄清楚楼川的意思,也顾不得两人此刻别扭的关系了。把被一系列变故吓白了脸的墨砚交到木剑手中,他凑到楼川身边,问楼川刚刚的话是什么意思。
他说出自己的猜想,“是不是白刺史背后那人以白夫人白小姐的性命要挟白刺史?让白刺史咬死顶罪?”
楼川瞥了他一眼,“白世已经说出了账本的下落。”
“也是……”沈暄抬手捏捏耳垂——这是他思考时下意识的小动作,从前世一直延续到了现在。他一想,就觉得想不通,“那白刺史的话就有些矛盾了。他一方面已经说出账本下落,刚刚又道自己是惨遭奸人陷害,岂非是前言不搭后语?但那又跟白夫人白小姐有什么关系?”
他仰头看着楼川,圆润明亮的眼神中散发出求知若渴的光芒。此人前世就酷爱权谋文章,对待案件与线索,简直比对自己的课业还要认真。
楼川知道他有些小聪明,却也不料他竟能想到这层。俨王殿下此时倒也慷慨,不吝赐教,告诉他,“相比于威胁,有时利益更动人心。”
沈暄一头雾水,茫然摇头。
楼川看他的眼神当真是有些悲悯了——像是在看傻子。他闭眼摇头一笑,大步走了。留下一个莫名其妙的沈暄在原地,独自对他的表情咂摸半天,才品出一丝熟悉的嘲讽。
“不说就不说!你这表情是什么意思!”
他气愤地小跑追了上去。
——TBC——
第6章 肝脑涂地
这段插曲虽没有造成人员伤亡,或带来什么不可估量的后果,楼川也还是加强了休息时的秩序管理。
众人私底下怨声载道,明面上却不敢有任何违背。毕竟此事当真是他们防范不周,敌人光明正大潜入行军帐,直指主将,传出去简直要笑掉旁人大牙。
后面连续几日,夜间时分,行伍间都是死气沉沉,气氛压抑到让人大气不敢喘,整个军营中唯有火焰燃烧带起的细微风声。
但其中未有一个人例外,那便是沈暄。
被楼川鄙视之后,沈暄原本还赌气想,不说就不说,他也没有多好奇。但奈何思维实在不受控制,哪怕读书时候脑子里想的也是白世的异状。短短不到半天的时间,沈暄甚至将原著《如玉传》中的内容都翻来覆去回想几遍。
可惜楼川不是主角,作者并未花费时间详细描写这些,沈暄无迹可寻。结果就是忍了不过半日,他实在忍受不了。趁着中午用饭的时候,腆着脸凑到楼川身边,双手合十放在面前,做出一副可怜巴巴的模样,道:“真的不能告诉我吗?”
但楼川无动于衷。他实在很是能沉得住气,也不知是不是故意捉弄,反正对此绝口不提。他只看一眼沈暄圆润通透如同幼鹿一样的眼神,便偏开目光。若沈暄聒噪惹他烦了,就一如既往,出言讽刺。
有好几次沈暄明显是被气得不轻,起身甩手就跑。但跑一半,楼川就看见他顿住脚步,攥着拳头深呼吸几下,就又能重整旗鼓,一脸堆笑地凑上前来。
其实这也不是什么秘密,告诉沈暄也无妨。但不知是出于什么心理,楼川始终都没有松口,好像只是看他为此绞尽脑汁,自己就心生某种纯粹的愉悦,恶劣得简直像个不知事的顽童。
他本以为沈暄几经挫折,会就此作罢。不妨沈暄在某些方面极具毅力,休整的时候得不到答案,便一直追问到行军开始。
沈暄下了自己的马车,跟沐剑要了一匹温顺的马,费劲骑上。明明因为害怕,神情紧张得要死,却还是巴巴跟在楼川身侧。
终于在沈暄又一次险些从马背上跌落的时候,楼川忍无可忍。提着沈暄的后领将人拎下马,冷硬告诉他,“不要作死。”
沈暄自己对此也是心有余悸,加之被楼川拒绝多了,他的自尊心受挫,便也有些不快。他双手扯着身侧青色的外罩,表情倔强又可怜。他说:“是你几次三番捉弄于我,我不过是想知道一件事的前因后果,错在了何处?”
楼川冷眼瞥着他,沈暄梗着脖子与他对视。
楼川心感荒谬,道此人真是无理也嚣张,但终究还是没把这话说出口。
他随便找了个借口,说:“你连自保之力都没有,却还想将所有事情了解得一清二楚,沈三公子,你是不是对自己太过自信了?”
他想表达对沈暄的嘲讽时,总会叫他这个称呼。
沈暄一怔,眼神中划过一丝无措。他天生生得一副温润如玉的纯澈模样。眉眼温柔舒朗,底下一双色泽浅淡的唇总是微微上扬,未语便带三分笑,让人心生亲近,同样也是这样一张脸,哪怕只是微微皱皱眉头,惹人怜惜的程度也会翻倍。
楼川看着他的模样,到底没说出后面更重的话。
心中一瞬间翻涌起混杂的,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难以琢磨的感觉让他心生不耐,他眉心不胜烦闷地蹙着,“啧”了声,从怀中取出一把匕首抛给沈暄。冷铁沉甸甸的分量带着沈暄的手往下坠了坠。楼川说:“什么时候练会了,什么时候再来找本王。”
说罢,负手站在一边,偏开头,不肯再去看沈暄。
而沈暄垂眼看着手里手柄上镂刻铭文的匕首,没有说话,片晌,沉默地转身走了。
这次之后,沈暄果然没有再缠着楼川了。只是他用功更多了几分。先前他读书累了,喜欢放空脑子去散步,大自然的清新味道会让他的身心都得到难以言喻的放松。这次之后,他却常常在休息时,摆弄那把匕首。
他实在没有什么习武的天分,连拿匕首的姿势都让人看着别扭。沐剑见了,一边嘟囔说:“同样都是沈家儿郎,怎的小沈将军天赋异禀,十八般武艺样样精通,沈小公子却连匕首都拿不好?”一边过来为他指点。
没等沈暄学出个什么,他们就到了白世供述的藏匿账本的地方。
“这是……”墨砚看着深秋萧瑟的荒山野岭之中孤立着的小山一样的土包,涩然嗫嚅一句。
一旁的福冲言简意赅接上了他不敢说出的真相,“白氏祖坟。”
原来白家祖上也曾煊赫过,一度到了封侯拜相的地步。怎奈后来的子弟一个个仗着祖上的功劳不思进取,竟渐渐将家产败了个精光,到白世这一代,仅剩下这样一个坟冢能证明白家并非一贯落寞。
沈暄观察着周围,他虽不懂什么八卦呀周易呀,却也看得出,此处依山傍水,视野宽阔,实在是个风水上佳的地方。
他问道:“你们是说,白世将账本藏在了坟冢之中?”
楼川不知何时站到了沈暄身边,目光直视那个通往墓室的大门。道:“白世任职时以孝闻名。”
沈暄不明白他为什么突然冒出这样一句话,抬眼去看楼川。恰巧楼川垂眸望来。
许是心中到底因为前几日的事与楼川有了隔阂,沈暄没有说话。但楼川漆黑的眼神却仿佛能洞察人心,他直直望着沈暄接近琥珀色的浅棕眼瞳,锐利道:“这里葬着他的先祖与亲近之人,可他却将那样一个危险的东西藏在此处,分毫没有想过,来日若是来日东窗事发,会给此处和家人带来什么。”
他说着,招了一下手。便有两人小跑上前,在门口那处安放什么。同时,又有人将白世押解上来,逼他跪在队伍最前,亲眼看着将士动作。
沈暄看见白世脸上的肌肉绷得很紧,显然是一个咬牙切齿的状态。不断有血丝爬上他的眼球,让他看上去像一只吊死的孤魂野鬼。
但很快,沈暄就知道他为什么要展现出这样一种状态了——楼川准备炸开石门。
也是,封闭墓穴的石门沉重,人力打开难免费时费力,不若直接炸开来得一劳永逸。
他面色复杂地看了一眼楼川,但楼川的视线此时已经回归到石门之上。两位将士放置好了火药的位置,同时埋上引线。随着楼川一声令下,硝烟滚滚而起,整个天地都仿佛在这爆裂声中振动不休。
石门崩塌,尘土飞扬。
白世痛苦地闭上了眼。但楼川根本懒得施舍给他一个眼神,待门口的硝烟散尽,便带人大步走入墓室。
墓穴之中漆黑一片,暗淡无光。沐剑和福冲两人上前,用火折子点燃石壁上悬挂的火烛。“噗嗤”几声轻响,两排烛光渐次亮起。枝状烛台中的灯油有些年头,又少有人打理,上面覆盖了一层沉沉的灰土。火光颤颤巍巍站身子,照亮笔直却压抑窄小的甬道。
破败的王侯墓穴无人看守,他们长驱直入,一路穿过墓道,前室,进入主棺室。
甫一踏入,便觉眼前之景宽敞起来。四角树立着石质灯台,其上蜡烛粗硕,发出的火光自然也更亮眼。烛光顷刻间照亮了整间墓穴,一行人中,沈暄和偷偷跟进来的墨砚倒吸一口凉气。
此处竟然遍地都是破碎的财宝!金银细软自不必说,还有遍地砸碎的瓷器琉璃。而账本,正被放置在棺椁之上。
沈暄被晃了一瞬间的眼,但很快觉察出不对劲来。白世藏匿账本的地方虽然隐蔽,去也没有半点守卫和防范,不像是放着关乎性命的物件,倒好像诱敌深入。
楼川没让下属上前,反倒是准备自己亲手去拿。
刚迈出一步,便被沈暄扯住了手腕。
楼川垂眸看他,沈暄摇头,眉心微蹙,对他说:“我觉得不对。”
“何处不对?”楼川问他,沈暄却又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只道:“就是感觉。”
楼川轻笑一声。这笑意说不上究竟是什么意味。他拂开沈暄的手,还是上前去。
金银在他脚步落下的瞬间发出一点轻微的遭受碾压的声响,琉璃碎瓷被碾成粉末。墨砚看得眉头紧皱,但楼川不为所动。
虽然不受重视,但到底是个皇子,楼川自小被金尊玉贵地养着,对这些身外之物视若无睹。他目不斜视,片刻之后,便行至棺椁之前,他探手就要去拿那账本,沈暄无比焦虑,同时余光瞥见被压在一旁的白世也是屏息凝神,好像在期待什么一般。
果然有诈!
沈暄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正待开口提醒楼川,忽而见楼川的手竟在距离账本半寸的位置停住了。
他侧过头来,满地的金银将烛火的光亮斑斑反射到他的脸上,明亮的,流动的,好像一汪日光下的浅水。沈暄只能看见楼川高挺的鼻梁和垂下的黑长眼睫,看不清他的目光究竟落在谁的身上。
沈暄听见他缓缓开了口。他说:“人啊,满嘴仁义孝道,可一旦涉及到利益,就一切都能变成牺牲品。”
“你说是吗?”楼川转回头去,垂眸对着棺椁道:“白小姐。”
对着一副棺椁说话,这场面简直诡异到了极点。满室的空气都似乎凝滞一瞬,但下一刻,爆裂之声忽而响起,两道冷光冲天而起,棺椁爆裂的同时,从底下跃出两道人影。
楼川闪身避开,动作快到了极致。只见眼前黑影一闪,三人彻底站定,沈暄才看清,从棺材里窜出来的,是一女一男两个人。
此二人都是一袭漆黑的夜行衣,身形干脆利落。男子面色冷凝,女子则一副仇视的神情,显然就是楼川口中的白小姐和她的侍卫。
白黎模样清丽,一双杏眼极为明亮。她瞪着楼川,冷笑道:“俨王殿下果然机敏,轻易就看穿了我们父女二人的计划。为了主上的大业,我们死不足惜,倒是牺牲二字从殿下口中说出,还真是让人恶心!”
女子清亮的嗓音几乎是将最后两个字啐了出来,话音落地,她提剑直冲楼川而去,男子紧随而上。
两人配合默契,一招一式尽是杀机,显然是奔着要楼川性命而去。楼川以一敌二,左支右挡,竟也不落下风。
三人战作一团,剑影刀光有如银龙不断在宽敞的墓室内交织碰撞。内里掀起的罡风烈烈,高手过招,像沈暄墨砚这样的普通人竟连他们是如何出手的也看不清。
白黎被楼川一掌击出数步,她的侍卫旋即离开楼川身侧,落至白黎身边,手掌抵住她背心猛一用力,白黎便又如同利箭一支向楼川提剑直刺而去。这一招杀气腾腾,楼川也不由正色几分。
他抬剑格挡,剑锋与剑锋之间擦出刺目的火花。同时白家侍卫也箭步上前,与白黎呈左右包围之状同时刺向楼川。楼川足尖轻点,整个人便轻盈跃起,在两人剑身相交的瞬间又重重落下。坚硬的长剑应声折断,楼川动作不停,脚下一勾,那断剑调转矛头势如破竹飞向侍卫。
这一招凌厉异常,侍卫瞳孔紧缩,却根本来不及躲闪,被自己的剑一剑钉死在墓室的石壁之上。他双眼圆瞪,连一声都发不出,头便垂落下去,再没了声息。
白黎与白世惊叫一声,目眦尽裂。白黎被激怒,更是招招致命。可方才她与侍卫两人合围都没有占到半点便宜,此刻就更不可能讨得什么好处。
她手中只有一柄断剑,败势已定。可破釜沉舟之下,她用断口挑起的一块碎瓷竟然刺破了楼川的手臂。楼川看着伤口渗出的血迹,终于没有耐心继续和她缠斗,在白黎一剑刺来的同时,旋身避开,拽住她因招式架在身后的手臂一把扭断,又回身一脚狠踹在她后背心口的位置。
这一脚力若千钧,白黎扑倒在地,吐出一口混着破碎内脏的鲜血。两名侍卫当即冲上来架住已经全无反抗之力的白黎。
她头发散乱,满头满脸的血,眼神已然涣散。白刺史哭嚎不止,声音在空荡荡的墓室里不断回荡。沈暄不忍卒视,偏头不肯去看。但其他人却无动于衷。
福冲和沐剑两人到棺椁残骸的位置,从一堆废墟之下取出账本。福冲只翻两下,就对站在白黎面前的楼川道:“假的。除了前几页,其他都没有字。”
楼川像是早有预料,波澜不惊。可白世与白黎父女二人却不可置信。白世像被谁骤然掐住了脖子,声音戛然而止,眼光一转,就明白了事情的始末,颓然跌坐在地上。但白黎仍旧不愿相信,明明只剩下了一口气,却还是要用破碎沙哑的声音吼道:“不可能,主上不会这样害我!”
“为什么不可能?”楼川看她就像是在看一只蝼蚁,高高在上,却又怜悯。他问她,“他是不是还许诺你,若成功刺杀了本王,就让你做他的王妃?”
他显然是猜中了,因为沈暄看见白黎看他的眼神像是见了鬼。
楼川是当真为这个傻姑娘感到好笑。“你觉得可能吗?”
“为什么不可能?”白黎的唇角还在往外渗血,她的眼神显然不甘。这是一个有野心的姑娘,可惜信错了人。她说:“我白黎哪里不够好?能文能武,才貌双全。我和父亲冒着诛九族的风险帮他打点着岭南的一切,我在各方为他奔走周旋,我……”
楼川却冷冷打断她,“即便你是天仙,他也不可能让你一个家世低微的女子上位。因为他的婚事是政治,只要王妃之位空余,他就能为无数人许下承诺,又让无数人为着这个承诺前仆后继,为他肝脑涂地。鸿胪寺卿沈兆龄何等功勋卓著,其女又是如何闻名荣京城,这样的家世人品,哪怕求得圣旨,也不过换来一个侧妃之位,你又觉得你比沈昭胜在何处?”
楼川说罢,不再去看白黎心若死灰的惨白面庞,命人将她和白世一同带下去医治。
众人领命。一阵窸窣之后,便将父女二人押下。
楼川回身,走到一脸惊愕的沈暄面前,垂眼似笑非笑问他道:“怎么?知道了事情的真相,竟然还不满足吗?”
沈暄将脸转向他,脸色与重伤的白黎不相上下。
先前,即便沈暄知道楼川是在为大皇子喻王做事,却也不过以为是抓点贪官污吏帮他集赞政绩、扫清障碍顺便敛财,却不想此番他们竟是直接针对丹王。
那么一切就能说得通了。审讯时楼川使用那般酷烈的刑罚,又为了一个账本,不惜绕路多花费时间,期间几番言语试探白世,目的就是要剪除丹王党羽。最好是能抓住丹王结党营私或贪污渎职的把柄,告他一个媚上欺下的罪名,将他一举拉下马,永绝后患。
楼川说:“本王这个六弟倒真是狠得下心,多年的苦心经营,为了保全自己,也能断的干干净净。从前倒是本王小瞧他了。”
他目光扫向半晌说不出话来的沈暄,对他道:“沈大人精明了一辈子,却将宝压在这样一个人身上,实在是不明智啊。”
沈暄强自镇定。他脸上几乎没什么血色,便显得那双眉眼颜色深沉几分。
他扯扯唇角,“俨王殿下实在说笑,沈大人不过一片拳拳爱女之心,如何与您口中说的那些事扯上关系?”
“扯不扯得上不是你说了算。”楼川面无表情,“沈大人既将女儿嫁给丹王,在世人眼中,他原本的想法便不再重要了。不过,待日后回京,众人看见沈三公子站在本王阵营之中,应该也会改变他们的想法。他们或许会觉得沈大人七窍玲珑,每一步都走得让人捉摸不透。只是……”
只是,这个“七窍玲珑”会将他夹在丹王和喻王之间,将整个沈家推在风口浪尖之上。
要么舍弃沈昭,要么……舍弃他。
——TBC——
第7章 博弈,夜谈
月明星稀,夜凉如水。
明日就要正式赶路回京,今夜一行人就在山下白氏祖坟曾经的看坟小屋周边休整。沈暄身子不好,连同重伤在身的白黎,一同获得了小屋唯二两间房舍的使用权。
山岚夜间有薄雾朦朦,寒蝉在不知名的角落恹恹低鸣。房舍在经年日久的风吹日晒之中早已风化,门窗都合不上,清风一吹,便吱呀吱呀地轻响。这声音扰得人心烦意乱,隔壁白小姐似乎也在为此所困,发出伤痛难忍的轻轻叹息。
沈暄睡不着,也不想入睡。白日发生的事情太多,他一时只觉得千思万绪。
首先自然是白世那桩让他好奇了良久的案子。
他先前想过,白世可能是个为祸一方的国之禄蠹,也可能是个贪得无厌的贪官污吏,却万万没想到,他竟然会是丹王远远布置在岭南的一道棋子。甚至全家都对丹王死心塌地,甘愿用性命为他做事。可见丹王对驭人之术的运用已经达到了炉火纯青的地步。
楼川说得不错,这世上最动人心的便是利益。丹王利用白世对复兴白家的渴望,利用了白小姐对一国之母的野心,甚至利用了白夫人的爱子之心。他先是用前两者让白刺史和白小姐心甘情愿为自己做事,又在事情即将败露之时,用“不见踪影”的白夫人的性命让他们即便再失望,也只能紧紧将嘴闭上。
这样的心计与谋划,冷酷周全得令人心寒。沈暄还没见过丹王,但几乎已经在心底勾勒出一个城府极深的形象。
而提到丹王,沈暄然后又不可避免地想到了俨王和他如今这具身体的亲姐姐、丹王侧妃沈昭。
比之丹王,楼川的阴险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他原本以为,他让自己跟着他一起回京,不过是想做出与自己关系亲密的假象,进而让沈兆龄重新思考自己的立场,却不曾想,他竟是意在直接逼迫沈家做出选择。
一边是在丹王府多年经营,聪慧过人的女儿,一边是体弱多病却经纶满腹的幼子,不论怎么选,都会让沈家伤筋动骨。
楼川阴狠、毒辣,要么不出手,一出手,每走一步,都势必要从旁人身上咬下一块肉来,就像一头野心昭昭的恶狼。这样一看,他和丹王还真不愧是一父所生,手足至亲。
而沈昭……因为他前世就有一个姐姐,这样的处境,又偏偏很能让他代入。
他没和沈家人相处过,一本关于另一个女子的谋略和感情的小说,也不会对他们又多少着墨。他只能试图去想如果放在前世,自己的父母会怎么选。
只是想到一半,他又卡了壳。他原本以为自己生活在一个虽然普通却很有爱的家庭,但想到前世离世前齐诺的那番话,他又不那样确定了。他获得的爱,都是从姐姐身上抢夺而来的,对姐姐而言,那或许是一个重男轻女,吸血鬼一样的家庭,如果真的会有让父母在他们之间做出抉择的一天……不,其实连他自己都不确定,姐姐会不会有这样一个被放在选项里的机会。
这样一想,他又难过起来。齐诺明明是这个世界上最好的姐姐,而自己的出生就是一个天大的错误。
想得越多,就越难以入睡。沈暄辗转反侧,最后感觉躺着也是煎熬,干脆披衣起身,出门散心。
白氏的祖坟修建之处从前或许就是一座钟灵毓秀的神山,这么些年即便没有人打理,也没有长成杂草丛生的荒山一座。小小的院子里生长着一颗沈暄不认识的参天大树。枝叶繁茂,有藤蔓从叶隙间垂落下来,远远望去,仿若神话中能连通天地的神木。只要抓住藤蔓的末端,就能将愿望传递到神仙耳边。
而树下,此刻正站着一个楼川。
楼川不知道为什么也没有休息,他靠在四人才能合抱的粗硕树干上,微微仰头望着天。手上拿着一个小小的瓷瓶,看上去像酒。
沈暄顺着的他的目光去看,望见了一弯月牙。月色清明通透,落在地上,像一弯潋滟银光的平湖。
再收回视线,楼川也正看他。
沈暄出门的动静不算太大,但楼川习武,耳力本身就比旁人敏锐许多,被他发现,不在沈暄的意料之中,却也并不意外。
相比于这个,沈暄还是更好奇于他为什么也睡不着,要在冷清的夜晚站在一株遮天蔽日的大树下赏月。
明明伤人的是他,威胁人的也是他。尽管没有拿到最重要的东西,但在场的众人之中,他显然是最大的赢家。
怔忡片刻,沈暄抿抿唇,还是走到楼川近前。
楼川瞥他一眼,见他从破旧屋檐垂下的阴影下现身。因只是借着夜间无人出门散步,他身上的衣衫穿得并不规整,单薄的衣料衬得他身形愈发清瘦,清冷月光下,恍惚如一位降落的神。
“神”缓步降临在他面前,楼川随着距离的接近,目光垂落下来。
不得不承认,这位沈家的三公子生了一副极俊美的面容,虽非如何惊艳夺目,却足够完美无缺。肌肤无瑕,五官柔和,连右眼下眼睑那颗小小的、不仔细看几乎看不见的浅棕色小痣,都是恰到好处。
在他垂眸时为他纵生出无限悲悯,又在他抬眼时中和那圆钝眼眸带来的天然脆弱,让那眼神多出几分温柔的坚毅。
但沈暄显然不知道自己的长相是如何优越,他用那双漂亮的如同琥珀般的眼瞳看着楼川,轻轻开口对他说:“俨王殿下真是独断专横,明明不许旁人喝酒,自己倒是借着夜半无人饮酒赏月。”
楼川的眼神从他眼下的小痣,游移到他浅色的嘴唇,又在他说完话的时候,落在他的整张脸上。
他看着这张脸仰头喝了口瓶中之物,喉结滚动一轮。楼川哼笑一声,对他说:“那又如何?只要站得够高,身份足够超然,哪怕是杀人放火,旁人都会为你找来一大堆冠冕堂皇的借口,为你粉饰。”
他说着,抬起手,看向自己空无一物的掌心。漆黑的眼神如同深渊,有炽烈的火舌倏忽卷过。
那光亮转瞬即逝,几乎让沈暄怀疑自己是看错了。
似乎也的确是看错了,楼川曾很明确表示过自己对那个位置没有想法。可不知为何,沈暄莫名想到那天知道白世分明告诉了楼川账本的位置,面上展现出来的却如同一名不二之臣一样刚烈时的感受——古怪,别扭,总好像又何处是他忽略了,不曾察觉到的。
他看着楼川,有一瞬的茫然,而楼川看他的眼神又变成了之前那样的轻蔑。
“嗯。”沈暄煞有介事地点点头,将那些乱七八糟的念头甩到脑后,他说:“很有道理。”
楼川睨着他。
沈暄展露出一副无辜的表情。楼川感觉有些心痒。
他们站在一起,趁着夜光,楼川似笑非笑。他说:“怎么?白日本王的话变作了你的耳旁风?彼时吓得两股战战,如今又来接近本王?”他略略低头凑近了些,鼻息间能闻到沈暄身上那股混杂了许多种药物的苦涩味道。
沈暄没有注意到这些细节,他听着楼川的话,有些不悦,反驳道:“什么两股战战,俨王殿下未免太会夸大其词了。”
第一次被人蹬鼻子上脸的俨王一愣,随即站直身子,眉心压低,低呵一声,“放肆!”
沈暄也觉得自己真是胆子大了,竟然敢这样跟一个王爷说话。但没办法,哪怕再努力想要成为真正的沈三公子,但两人的成长环境终究还是天差地别。齐言没有被强权压迫过的经历,自然不知道该如何顺从恭敬。沈暄耸耸肩,轻笑一声说:“那便放肆一回吧,左右今夜无人,殿下也不要摆什么王孙贵胄的架子,就与我这无知刁民做一回朋友。趁月色正好,且当谈心,如何?”
沈暄上前半步,侧身与他并肩站在一处,仰头像是赏月,却又侧眼看向楼川。
这一路虽然并不舒适,但军中的药物上佳,沈暄的身体好了不少,脸上似乎浮着一团浅浅的红晕。楼川凝视着他,看他微微弯起的眼眉与唇角,不知为何,心中俶尔一动。
分明是大权在握的俨王殿下,随手便能拿出无数理由判对方一个大不敬的罪过,可面对着沈暄,那些治罪的言论却说不出口。然而他本身也不是什么好说话的性子,顿了片刻,还是冷声刺道:“你倒胆大,敢同本王说这样的话。”
沈暄诚挚说:“我的身家性命就在殿下股掌之中,死生不由我,我自是什么话都敢说的。”
此乃实话一句,只是楼川盯了他的脸半晌,却没再说出什么话。
两人就这样站在一处,沈暄仰头望着悬挂在树梢的月亮。分明是他先提出要谈心,却半晌都没有说话。
或许是月色真的能让人的心思温柔沉静下来,楼川也没有催促。他依靠在树干之上,垂眼静静觑着沈暄温和的侧颜,举起瓷瓶,慢慢灌了一口。
听见轻微晃荡的水声,沈暄阖了阖眼,像是方才从某些回忆中抽身出来,又好像正要借由此,沉入一段回忆之中。
“我也有一个姐姐。”斟酌片刻,沈暄用这一句开了个头。这效果显然不错,睿智如楼川,一下就能听出,沈暄这是在说他的真实身份。
他没有插话,专注听着。
沈暄说:“她对我很好。从小到大,我一直都像一只先天不足的小鸡,躲在她的庇护之下。她为我反抗别人的欺凌,为我遮挡旁人窥探的视线,甚至为了我,放弃了最喜欢的学科,转而去学医,想要根治我的心疾……我从来都觉得,我是一个十分幸运的人。每一个为我诊治的医师都说我活不过成年,可是因为姐姐的决定,我想,我一定能打破这个诅咒。姐姐成绩很好,那时我常常在想,等我长大以后,我一定要好好报答姐姐,但直到我死之前,才知道,我的存在对她造成了多么深重的痛苦。”
他眼底浮动着浅浅的水光,月光倒映在其中,像是一颗银做的泪珠。
但他并未垂泪。他转头对着楼川说:“我们其实都是一样的人。”
楼川看着他。
沈暄说:“我们都渴望亲情而不得。”
他话说得直白,楼川煞然变了脸色。
“混账东西!”楼川压低声音,看着沈暄的眼神刹那变得残忍可怖,如同丛林深处茹毛饮血的恶狼。他此刻仿佛真的会抽刀一刀捅死沈暄,可沈暄依旧不闪不避。
沈暄直视楼川的眼睛,与他正面相对,“我说这话,并不是想讽刺谁,非要论可悲的话,我又好得到哪里去呢?”他自嘲咧了咧唇角,“我只是想说,老天到底可怜我前世早亡,又给了我一个姐姐,给了我一个表达自己心意的机会。尽管我从未见过她,可我既鸠占鹊巢,霸占了她亲弟弟的躯壳,我就要做些什么。为她,也为了我自己的亲姐姐。”
楼川冷眼瞥他,“有话直说。”
“如果真到了那一步,”沈暄目光坚定而坦荡,“沈家非要在我和她之间做出一个抉择,我会选择自裁。”
他话音很轻,可听起来却有一种足以震撼人心的力量。这人也真是可恶,说的是要自裁的话,展现的,却是孤注一掷的决绝之心。
楼川的神情变得复杂起来。沉默片刻,他说:“想死可太容易了。但你以为,本王会是那么一个良善的人吗?”
“当然不是。”沈暄好歹看过原著,诚然最后并没有看完,但也足够他对楼川有一个初步的判断。楼川为人心狠手辣,杀人不眨眼,想让一个人死得不那么轻易,自然是有千般万般的残酷手段。“可是,我们不是朋友了吗?我想,俨王殿下应该会为我留一具全尸。”
常言道“相由心生”。沈暄的样貌实在有一种天然的纯澈感,他眉目舒展,神情柔软,仿佛透过那双浅淡的眼瞳,能看清胸腔里一颗鲜红坦荡的赤子之心。
楼川乜着他,视线碰撞的瞬间,好像隐约能触及底下真正的灵魂。他哼道:“自作多情,好不要脸。”
“不知道你有没有听说过一句话?”沈暄无所谓一笑,甚至还凑上去。
楼川警惕盯着他。
沈暄嬉皮笑脸说:“人不要脸天下无敌。”
楼川:“……”
楼川当真无话可说。他说:“果真是至理之言。”
沈暄笑笑,刚要再开口说些什么,却听楼川打断他。
“行了,”楼川说:“不必在本王面前装傻弄痴。本王不想要你的命,对沈昭的命也没什么兴趣。”
沈暄弯着眼角,只是看着他。
然而楼川挪开了视线。他又饮了一口瓶中酒,“这已经是最大的让步,其他的,你想都不要想。”
“已经够了。”沈暄温声说:“哪怕日后因为立场不同,殿下与沈家要到势不两立的地步,我也会始终感念殿下。”
眄然望他,楼川说:“你的感念有什么用?”
沈暄此刻是当真有些赧然了。摸摸发顶,道:“似乎的确没什么用。但是……”他忽然想起什么,对楼川郑重说:“如果以后你日后遇上了心爱的女子,我一定不会跟你抢。”
虽不知道沈暄为何会突然说起这一茬,但楼川瞧着他这副一本正经的模样,忽而侧头轻笑一声。
只是这笑意恍若阴云之中的晴光一现,快得令人恍惚。沈暄被这笑晃了一下眼睛,刚要问楼川笑什么,楼川开了口。
他说:“不必。”又说:“你其实也没有把本王当做朋友。”
沈暄的笑僵在脸上。
说罢,楼川也不欲听他辩解,将手中的瓷瓶塞给沈暄,负手向他休息的帐篷行去。
见他身影渐远,沈暄才终于松了口气。他抬起掩藏在袖下的另一只手,发现掌心已经湿润。
楼川实在是太敏锐了,什么都瞒不过他的眼睛。不过此番也算是占了大便宜了,尽管听楼川刚才那番话的意思,是不会放弃挑起沈家的争端的,但大抵不会将沈家放在一个不死不休的两难境地。如此看来,此“战”可算大胜。
沈暄心中一块沉沉的大石头总算是放下了,因为和玉面阎罗正面交锋,此刻竟然生出一种劫后余生的庆幸感。
他看向刚才楼川塞到他手里的酒瓶。前世他身体不好,年纪又小,因此从来都没有喝过酒。他身边的同学总是在周末去聚餐,然后点一扎啤酒。有人曾经诱哄他,问他要不要尝一尝,“喝上一口,保证你浑身上下什么毛病都没有了。”沈暄惜命,也不是傻子,所以从未尝试过,但今天,他是真的想要喝一口酒了。
好像只有一口烈酒下肚,才能让灼烈的痛感将心中所有难以言喻的情绪一股脑宣泄出来。
纠结片刻,沈暄举起瓶子,往自己口中倒了一点。
然而他咂么半天,都没有感觉到半点酒精的辛辣味道。半晌才后知后觉反应过来——楼川一直在喝的,是水。
——TBC——
第8章 朋友?
前一夜的“朋友”二字,虽说不过是两人心知肚明的一场博弈,可最后也因为那一口“酒”的捉弄,淡化了其中的几分矛盾冲突。加之白小姐力道强悍,楼川手臂上的伤痕不浅,军医说需要好好静养。于是楼川上了沈暄的马车。
准确来说,这其实是楼川的马车,但楼川这个真正的主人到来,还是让沈暄和墨砚两个人都感到不自在。
墨砚还好,借口恐怕身份会冒犯楼川,下了马车,让沐剑找来了一匹最温顺的马骑上。于是狭小的空间里只剩下沈暄一个人,一边在心里“唾骂”墨砚“背信弃义”,一边如同软弱无助的羔羊一样,手足无措地面对楼川。
不过楼川对此却浑然不觉。此人完全不在意自己是不是踏足了旁人的领地,只自顾自地闭目养神。
沈暄读着书,目光却总是若有似无地落在楼川身上。他看见天光漏过车帘掀起的缝隙落在楼川脸上,让那张淡漠锋利,总是显得不近人情的令人讨厌的脸,多了些许沉着安静之感。
沈暄的余光瞧着他,忽而想:这样去看,这个人还是挺好看的。
他看着,神思不知飘落到何处。许是这目光太过直白,楼川毫无征兆睁开了眼,抓了沈暄一个措手不及。沈暄慌忙坐正了,只是做贼心虚,一个小小的动作闹出了要翻天的动静——他原本半趴着撑在面前红木制成的小几上,起身时空盏被手肘撞得晃荡起来,底边在桌面上碌碌转着。他又着急去扶,结果却撞倒了一旁的笔架。毛笔散落满桌,有几根掉在了桌子底下。
听见声响的福冲打马上来问发生了什么。
沈暄尴尬得要死,小心去觑楼川的神情,见他面无表情,没有要管的意思,才扬声对车窗外的人说:“没事。”
福冲没听到楼川的话,便也知道不是什么大事,没有追问,又回到了自己原本的位置上。
楼川没有问沈暄在看什么,而是将视线转向他桌上摊开的书册上。
是本朝几次科考状元的策论合集。沈暄正在看得这一篇,关乎宗教正统,礼制改革。
楼川只扫了两眼,便说:“此篇无用,白费时间。”
沈暄刚刚捡起笔,从小桌下抬起头来。此时他还有些不明所以。循着楼川的目光落在书册上,他好奇问:“为何?”
楼川瞥着他,意有所指道:“你觉得对一个沉疴难愈,命不久矣的人来说,最重要的是什么?”
楼川的话说得直白,几乎到了有些大逆不道的地步。沈暄不免有些慌张,但转头向着窗外一看,沐剑和福冲一左一右守在马车边,不可能有外人偷听,这才松了口气。
沈暄静下心来,思索片刻,抬眼看着楼川,迟疑道:“亲情?”
他虽然不知道当今圣上除了多情外,具体还有怎样的性格,但他自己却是死过一回的人。
他从不刻意去想前世病重时的感受,但生死本就是大事,不是他想忘就能忘的。他还记得那时,他在惨白的病房里苟延残喘,眼前总是漆黑的,因为心脏跳动无力,浑身也都是冷的。
为数不多能清醒的时候,最渴望的,就是能有家人在自己身边。希望他们能牵自己的手,或抱抱自己,传递给自己些许的温暖,好像这样,就能积蓄够勇气,面对那些深不见底而未知的黑暗。
思及此处,他眼中浮现初些许的茫然与难过。
楼川看他片刻,忽而轻笑一声。
“什么?”沈暄回过神来,问他。
“笑你们这些在蜜罐子里长大公子,心性天真。”
话说天真,听着却像“愚蠢”。沈暄面颊一红,为自己辩驳说:“以前也不是没有这样的事?”
他说得以前,是前朝的惠宗与太子的故事。
惠宗自己是在几个兄弟中算计周旋的来的皇位,并且在登上皇位之前,还借刀杀人,害死了自己的父皇。他深知自己骨子里并非善类,因此在后来执政的四十年时间里,对自己的儿子极尽防备,只要有谁胆敢在他面前稍稍展现出一点自己的野心,他便会以雷霆之势镇压。甚至对自己发妻所生的孩子也不留情面。
但就是这样一个生性多疑,冷酷无情的人,晚年病重时,还是后悔了自己的所作所为,将曾经亏欠的发妻之子叫到床边,落泪道歉,并将其册封为太子。
沈暄说:“人非草木,孰能无情?”
楼川却说:“就因为一滴泪,惠宗弑父杀子的罪名就能在史书中被一笔勾销,甚至得以太上皇的尊荣安享晚年。”
他话里的嘲讽意味太重,沈暄不由感到齿寒。
顺着楼川的话音往下想,与其说这最后的场面是父慈子孝,倒不如道,那是又一场算计。
“你的意思,惠宗病重时的一切,都不过是做戏给世人看?”
楼川阖眼,漫不经心倚靠到马车内壁上。“一个人越是虚弱,就越不想死,越不想死,就越害怕死。尤其惠宗生前做过的亏心事太多,只要一闭上眼,就会有前仆后继的人等着要他的命。所以他需要权力,需要一份足以让他活得更久的权力。”
“但彼时他已经老迈,心中也清楚,没有一个大臣会继续忠于一个随时都可能死的皇帝。所以他选择了太子。”楼川懒洋洋道:“一来太子是他与发妻所生,多少还是有些感情,二来,则是转移矛盾。”
沈暄接道:“惠宗的意思是,把其他皇子对皇位的注意,转移到太子身上?”
“不错。”楼川睁开眼,再看向沈暄时,有种野狼般的冷血凶煞之气。他说:“他也的确做到了。后来的皇位争夺如何残酷,众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一个还没有实权的储君身上,还有多少人记得,龙椅上真正坐着的人是惠宗?”
惠宗以病躯又执掌大权数载,直至彻底无法下床,才传位给太子。但那时几个皇子已经死的死伤的伤,自然没有人再会将心思,放在以为已经退位的太上皇身上。
楼川说:“康朝建国迄今已有百年,又无外患之忧,让人芥蒂的,那就无非是内忧了。你虽对旧事一知半解,倒也算举了个恰当的例子。”
可沈暄还是不敢相信。他知道历史未必就完完全全如同史书上记载那般,却也无法想象,生在皇家,彼此之间竟然连一丝亲情都没有。
于是他道:“可如今的情况,也与惠宗当年不同。”
楼川犀利说:“何处不同?一样是重病在身,一样身侧有几个野心勃勃的皇子。只不过我那父皇一生顺遂,有先太后帮他铲除异己,托举他坐稳皇位几十载,少了几桩罪孽罢了。”
“可是他也没有……”沈暄还待再说,但抬眼对上楼川淡漠的眼神,又无话可说。
诚然当今颂安皇帝不若惠宗那般对自己的子嗣赶尽杀绝,但他风流多情,对年幼的孩子漠视不理,给皇子公主们心理上带来的伤害,未必比前朝的几位皇嗣浅。比如楼川,他能走到今天,也是极其艰难的。
沈暄从楼川的话音里听出了他对皇帝的怨恨,便也没再试图触他逆鳞。
他闭上嘴,乖顺地将书册往前翻了两页。翻到了先帝时期一位状元所写的关于吏治改革,加强皇权的内容。
楼川再看来时,果然没再说些什么。
他看了一眼难免有些郁闷的沈暄,说:“生在皇家,有些东西,本就不是用常理能推断的。”
沈暄看了一眼楼川,知道这是他难得算作软化的态度了。
“那你呢?”沈暄盯着他。他实在心有不甘,不想相信坐到那个位置上之后,所有人都会做出同样的选择。他问楼川,“如若处在这种情境中的,是你呢?”
他紧紧观察着楼川的每一丝细微的表情,试图从细微处窥探其内心的表情。但楼川也支着头,只是看他。
就在沈暄以为楼川会让他认真读书,不要试图去推测他人的时候,楼川突然靠了上来。
马车内空间不算狭小,但放置上方几何许多行李,容许两个人的位置,便也只有那么大点。原本两人坐在一起,就时常因为马车的颠簸偶尔触碰,这样以来,便更仿佛亲密无间。
楼川身上冷铁的味道扑面而来,看着近在咫尺的惊绝面庞,沈暄下意识屏住呼吸。
他不知道楼川靠这么近究竟是要做些什么,五指紧张地蜷在身侧,无措的目光在楼川脸上游移不定,根本不知道该落在何处。
不过楼川也没有如他猜想那般突然暴起一剑给他捅个对穿。楼川只是静静观察了他的神色半晌,然后越过沈暄的颈侧,对沈暄说:“字真难看。”
沈暄:“……”
沈暄:“啊?”
楼川好整以暇地探手从方几上把沈暄看的书册取过来,随手翻过几页。相比于书卷上横平竖直的印刷字体,旁边的朱批简直堪称灾难。虽说不至于认不出来,乍一看甚至还挺唬人,但对于楼川这样事事都出类拔萃的人来说,实在不够看的。
沈暄脑子里先是一片空白,紧接着恼羞成怒,一把将书册抢了过去,压在交叠的双臂底下,恼道:“不想说就不说,还声东击西,这样羞辱我……”他愤愤抬眼去看楼川,就差把讨厌二字放在明面上说出来了。
他这模样,实在像是一只被踩了尾巴的野猫。楼川短促地低笑一声。
“实在冤枉。”楼川看向他,脸上已经无甚表情,可眼底竟难得沁着笑意。他从桌面上执起一支笔,塞进沈暄手里,公事公办般半强迫地把沈暄拢在怀里,“本王不过是指点一二,沈三公子想的太多。”
这简直是先发制人,反咬一口。沈暄简直气笑了,反问说:“如此一来,竟然还是我错了。”
楼川道:“无妨。”
……沈暄简直咬牙切齿。
“行了。”楼川捏着沈暄的下巴,将他的脸转向小几。“读书。”
此人如此强势,沈暄根本无法拒绝。楼川习武之人,手上带着硬茧。粗糙的触感接触到沈暄手背上,让沈暄一下子忘记了自己要说些什么,连那些气恼似乎也烟消云散。
这个距离太近了,耳廓上几乎能感受到楼川的呼吸。沈暄浑身都不自在起来,但楼川已经握着他的手开始写字了,他又不好挣脱。直到楼川说他手腕太过僵硬。
沈暄半是抱怨,一边不动声色要将手从楼川手中挣脱出来,“任殿下的手被谁握着,也不会如何灵活。”
楼川却不以为意。他说:“从前启蒙时,师傅也这样握着我的手写过字。”
沈暄哽了一下,无话可说。
楼川偏头看他,神情似认真,又好像有些揶揄。问他,“还是沈三公子觉得何处不妥?”
不管他内心是怎么想的,起码眼神此刻看上去却是坦荡的。沈暄却不够这么坦荡。
他到底是个现代人,还是个在文学作品鱼龙混杂的时代的现代人。他个人虽然更喜欢读一些偏正剧权谋类的小说,但被文案和网友推荐骗进去“杀”的时候也不是没有。以至于方才楼川这一套下来,沈暄脑子里已经充斥满各种废料了。
他不敢再和楼川对视,生怕会被他看穿内心所想。只好也跟着装傻充愣,“当然没有了。”然后也学着楼川的样子倒打一耙,“还是俨王殿下才是那个觉得有何处不妥的人?”
这番话说出来堪称绕口,可即便这样,沈暄也没装过去,因为楼川看他的眼神仿佛更觉得好笑了。沈暄佯做看不出来的样子读书,这时楼川也放开了他,再次从容依靠在车壁上。
沈暄心有旁骛地读了片刻书,没听见楼川再有其他什么动静,正待松一口气,觉得这遭总算要过去的时候,忽听楼川开口道:“这种事本王见得不少,三公子不必觉得不好意思。”
声音在安静的车厢里堪称平地惊雷,若非还有车顶挡着,沈暄简直要跳出去。
“我没有!!!”
越往北边走,天气越寒凉,官道两侧的草木皆已落尽,午后太阳照在车身上,暖洋洋的,倒也舒坦。
读着书,先前又那样情绪激动了一番,沈暄精力本就不足,如此一来,就更是困倦。书读了没两行,就已经如同小鸡啄米一般。脑袋险些磕在小几上的同时,被一只大手垫了一下。
沈暄瞬间惊醒,甚至清明片刻。可也不过是片刻的瞬息罢了,沈暄向楼川道谢的时候,神情还是恹恹。楼川只略略瞥他一眼,便道:“读不下去便罢了。”
沈暄还嘴硬,“才没有,我就是想打个盹而已。”
日光从车帘掀起的缝隙中若有若无落在沈暄脸上,右眼下的小痣让他本就温润的面庞衬得如春水般柔和安宁。楼川望着他,片晌,才说:“打盹也要打得舒适些,否则屡番神智不清,不若直接去睡。”
沈暄也顺着台阶下。他冲楼川感激一笑,比了个一的手势,小声讨好道:“一会儿,一会儿就好。”
楼川没接这话,只是靠在车身上,闭目养神。
沈暄观察他片刻,见楼川病没有盯着他的意思,也松懈下来,靠在自己那侧的车身上,睡了起来。
这一觉睡得安宁,即便马车颠簸,沈暄中途也没有醒来过一次,直至他耳边隐约听见福冲上来说,“营帐已经搭建好,殿下可以下来休息了。”他才睁开眼。
眼前光线已经暗淡下去,沈暄一惊,赶紧直起身来。也就是这时他才发现,不知何时,他已经枕在楼川肩上了。
沈暄心里懊恼,难怪睡得那样舒坦,人肉垫子可不比坚硬的车身更好吗?但这到底是其次,关键是楼川手臂上还有伤。
他都顾不得楼川见他醒来揶揄的那句“醒了?”赶紧接着暗光去看楼川的手臂。
楼川下意识缩了一下手臂,但很快就被沈暄握住。即便他身上穿着的是深色的衣衫,可还是能看清上面被血洇湿的痕迹。沈暄急得不知所措,慌忙扬声让人去叫军医。
楼川将沈暄的一切神情尽收眼底,等外面慌乱起来,才低声对沈暄说:“小伤罢了,这么兴师动众?”
楼川的眼睛即便在黑暗中也很明亮,沈暄不知道他说这些话究竟是什么意思,也没心思深究了,边是懊恼,边埋怨道:“我睡傻了,你也睡傻了吗?都不知道疼?明明直接叫醒我就好了!”
这话真是逾越了,楼川果然道了一句轻轻的“放肆”。不过这两个字显然不若上次那般愤怒,不过只是随口一言。
此时军医也进来了,沈暄让到一边。他的视线紧紧跟随军医,嘴上随口应道:“殿下要怎么罚也请稍等等吧!”
这位军医算是从沈暄到楼川身边开始就跟着了,也算是亲眼看着楼川算计沈暄,如今骤然听见沈暄对楼川这样熟稔放肆的话,身体一僵,赶忙抓紧手上的动作,不欲插在两人中间。
但有时候越是想躲,就越躲不过。跟进来的福冲点燃了火折子,幽幽的火光亮起,让军医看清楼川伤势的同时,他听见沈暄抽了口气。
军医倒是也能理解,毕竟这伤看起来是真的狰狞。皮肉外翻,鲜血淋淋。
沈暄脸上的表情简直堪称懊悔。伤口明明在楼川身上,可沈暄皱着眉头,好像他也能感受到同等的痛感一样。
“你还不如把我打醒。”沈暄这样道。
楼川注视他,却说:“你是在关心本王?”
沈暄的注意力这时却是在军医的动作上,没有听清。
不过没关系,楼川的心中已经有了答案。
——TBC——
第9章 丹王
沈暄最近发现楼川变得有些奇怪。
他本身就难伺候,如此一来,就更是让人恨得也咬牙切齿。
不是要茶,就是要水,不是茶浓了,就是水烫了。好不容易让这位大爷喝了水,大爷又饿了。甜点太甜,干粮太噎,说了半天又非要让沈暄亲自下去给他做一顿,听得沈暄两眼一黑。
苍天呀,沈暄前世时身体不好,能吃的东西也不多,也见不得油烟。家里人总是变着总是变着花样给他做饭。他没下过厨房,自然也不会做饭。何况是穿书而来?他只是换了个身份,骨子里却还是那个病秧子没有任何改变。
沈暄看见楼川倚着车厢内壁,一副对任何情况都视而不见,不为所动的样子,简直恨不得扒开他的脑子看看里面究竟是怎么长的,怎么能说出这么奇怪的话。奈何他是造成这位大爷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二次凶手,只能忍气吞声。
他紧紧盯着楼川的脸,半晌重重点了两下头,而后说:“好。但是我把丑话说在前头,我从来都没有做过饭,如果不幸让您老中毒而亡,您可千万别让手下怪罪于我。”
楼川听了竟然分毫不以为忤,可他看着沈暄的眼神是那么认真,认真中又带着好奇。沈暄本就心虚,被他这样看着,眼神开始不自觉地游移起来。
“看、看什么?”沈暄有些不自在。
不知是不是察觉到沈暄此刻的状态,楼川轻轻笑了一声。
“无妨。”楼川支着脑袋,说:“本王若是连这点毒都抗不过去,也断断活不到今日了。”
这句话里的信息量太大,沈暄眼中满是讶异。倒是楼川脸上没什么特殊的表情,依旧闲闲看着他。他神情太过寻常,以至于沈暄根本无法判断这句话里究竟有几分真几分假。反倒被诱导着想起了原著中楼川凄惨的童年来,多了几分更难言的怜悯与同病相怜。
“好了好了。”沈暄怕他再说出什么让他不好受的话,听外面已经搭建好休整的营帐,赶忙下了车。
他找到营中专门给楼川做菜的伙夫,前去虚心求教。
那伙夫身形圆润,一副慈眉善目的弥勒形象,可切菜时却雷厉风行,一把双刀舞得龙飞凤舞,看得人眼花缭乱。听见沈暄说要过来给楼川做汤,笑了笑。抬起手臂抹去额角沁出的汗珠对沈暄说:“三公子且稍等。”
像是看出沈暄不会做菜,伙夫贴心道:“殿下寻常并不挑嘴,且军中行军难免艰苦,一碗寻常的蘑菇丝瓜汤即可。”
沈暄受了伙夫的好意乖乖站在一边等着。没一会儿福冲和沐剑带着墨砚过来,三人站在一处闲话。福冲照旧寡言少语,倒是沐剑已然是和他们混了个相熟,听沈暄说到伙夫那出神入化的双刀时笑说:“三公子好眼力,朱大哥除了做菜时一绝,战场上更是所向披靡。公子不知道,朱大哥边郡守将出身,当年邻国滋扰,朱大哥率亲信斩敌人首级三百,获得陛下赞赏获封上骑都尉。回了京中,后来到了咱们殿下身边。”
“这么厉害!”沈暄没想到楼川身边竟这样藏龙卧虎。但一思索又觉得不对,既然这样厉害,又怎么会到了楼川这个不受宠的皇子身边?这样一来,不是相当于明褒暗贬?
但他也不能说这些话,只得压下疑虑,在沐剑得意洋洋的目光中,乖乖学习做汤。
这汤好做,尤其身边还有朱大哥帮着掌握火候,切菜调味,沈暄只是把菜下到锅里,倒也能腆着脸说是自己做的。
他亲手把汤端到楼川面前,在一旁一脸期待地看着楼川——毕竟做戏要做足全套。
谁知楼川净折腾人,逼着让沈暄做菜,做好了他反倒只是似笑非笑看着,并不食用。
“你看什么,还不快吃?”
楼川说:“你不是要给本王下毒?”
沈暄愣了一下,明明是自己最开始说的这话,此刻反应过来倒真是感觉生气了。
“真是狗咬吕洞宾!”沈暄口不择言,端起汤水便走。楼川一拍桌子,力道之大震得上面的茶盏嗡嗡作响。沈暄被震慑得站在原地,浑身僵硬,一时动弹不得。
楼川起身,沉着眉心走到沈暄身边。一句愈发放肆了还没说出口,就瞧见沈暄的眼眶微微泛红,睖他一眼,又倔强地偏头不去看他。
楼川后知后觉意识到什么,表情怔忡片刻之后,略略无措无奈道:“这话先前是你自己说的,本王不过随口一提,怎么反倒你先给本王甩起脸子了。”
“我哪里敢给您甩脸子!”沈暄当然清楚这件事,但有些玩笑自己开可以,被旁人一说,心中难免芥蒂。可说完他也还是不忿,作势要把汤泼出去。
汤面才微微泛起波澜,沈暄的手腕便被猛地抓住。沈暄瞪圆了眼睛看他,楼川蹙眉直视他,强硬从沈暄手中夺过汤碗,将里面的汤水一饮而尽。
楼川抬起衣袖拭去唇角残余的水痕,问沈暄::“可满意了?”
沈暄又偏开头,默不作声。
看着沈暄这副油盐不进的模样,楼川心底莫名生出一股无名火。他松开沈暄的手。
沈暄正要走,忽然听见身后楼川沉声开口,“你倒是对军中其他人关心得很。”
沈暄回头,肃着一张脸,反唇相讥道:“比不得殿下会收买人心。”
楼川眯着眼睛盯他,模样像是要生气。沈暄分毫无畏。
两人对视片刻,气氛一时间有些带着沉默的剑拔弩张。守在门外的墨砚听见动静简直恨不得闯进来把沈暄救走。然而还没等想出该用什么样的借口你,楼川忽而一改方才山雨欲来风满楼的紧绷模样,展颜勾唇一笑——楼川的容貌本就相当昳丽,如此一笑,看着更是摄人心魂。连鼻侧那颗小痣都仿若变得更加浓深。
沈暄眼神蓦地一动,再遮掩时已经来不及了。楼川又是一笑。
“那沈三公子呢?”楼川说:“本王可否收买得了沈三公子。”
沈暄这时才意识到,自己竟然被楼川的美色迷惑了心智。他面颊发烫,但口中仍旧不肯服输,“宁折不屈!”
沈暄为了这件丢脸的事,后面连着几天都对楼川爱答不理。除了楼川表现出伤口疼的样子,他会勉为其难照顾一下,帮他叫来军医,其他时间都自顾自读自己的书。
楼川为此心情相当不虞,后面连着几日都是浑身低气压。军中“人人自危”起来,原本就爱插科打诨沐剑这两天都不敢胡乱说话,否则如果被楼川抓住,早晚要加练两个时辰。
楼川本人倒是没有面上表现出来的那样气重,因为沈暄虽看着执拗,但只要楼川有意无意说起有关沈家或军中的事,沈暄都会竖起耳朵听得极其认真。
这场景实在好笑,沈暄就如同一只被踩了尾巴后有些怨恨主人的野猫,表面看起来张牙舞爪,实则毫无威慑力。但楼川心中有心结在。毕竟除了幼年时期奢求母爱,后来楼川再也没有把另一个人的情绪看得如此之重。
看着沈暄纯澈好哄的模样,楼川总是不由想起从前在宫中同林贵人同住的场景。
自从有记忆以来,楼川就知道自己和母妃并不亲近,本也不算什么大事,但自从去了重华宫和各位皇子一同读书,见到皇子公主和自己母妃之间的关系那般亲密,心中自然不平。
人与人之间最害怕的就是比较。没见过之前,总觉得其他母子之间也都是这样,所以自然不觉得苦,就是在见过之后才发觉,原来自己不过是一只一无所有的井底之蛙,自然也要控制不住去幻想,如若自己和母亲之间也能这样情谊深厚,日子会不会更有盼头?
他学着其他皇子的模样,努力读书,对林贵人极尽孝敬,可偏偏林贵人铁石心肠,分毫不为所动。
林贵人冷漠美艳的面庞与此刻沈暄好奇温和的表情重叠在一起,让楼川觉得有些恍惚。
沈暄自然不知道楼川在想些什么。方才他们说起各位皇子,自然不可避免提到了身为丹王侧妃的沈昭。
楼川说沈昭与丹王的婚事是皇帝亲自下旨的,得此殊荣,沈家在当时可谓是极尽煊赫。
可沈暄本人是穿书而来,也在先前楼川和白小姐的对峙中听出沈昭嫁过去也不过是一个让旁人加速为丹王卖命的筹码,自然明白,这件事不会像表面提到的那般光鲜。
不过原著中只是说沈氏以家族荣耀换得一张圣旨,背后到底付出了多大的代价,恐怕只有真正的沈暄和皇室中人才知道,所以沈暄只能试探着,试图从楼川这里得知更多东西。
没听见楼川下文,沈暄心痒难耐。抬眼去看他,却见楼川脸上表情晦暗不明。
“又是谁惹他了?”沈暄愣了一下,旋即想,“难不成还在报复自己当天没给他好脸色的事情?这个人也未免太过小肚鸡肠。”
但口中抱怨,实际沈暄心中本来就没有多大怨愤。毕竟当日那碗汤本身就不是他亲手做的,就算是那也无妨,楼川的态度摆明了就是要捉弄他取乐,那么他折腾完人又不喝了这个结局,其实也在沈暄原本的意料之中。非要说的话,还是楼川那句什么下毒的话更伤人心。
可沈暄本身也不是什么敏感多心的人,伤心一阵,过了也就忘了。只是他也不知道究竟该怎么和楼川破冰。楼川这人本身性格便是捉摸不透,加之到底沈暄自己是个“受害者”也不愿意低头。但现在也无疑是个好机会。
“但是……”沈暄轻咳一声开了口。
楼川被这一声惊回了思绪,但表面上波澜不惊。他只是平静的看着沈暄,眼神中带着淡淡的疑问。
沈暄被他这一眼看得有些不好意思,他说:“我看话本里都是这样讲的,凡事都有两面,得到这面的好处,自然相对应,要承受背后相应或更大的代价。”
楼川轻轻一笑。
“不错。”楼川看出沈暄的意图,自然也乐意给沈暄一个台阶下。只是他正要开口,忽而耳畔听见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像是有谁打马上来了。
楼川便闭口不言,掀开车帘,果然侧头就看见福冲上前。
“主子。”许是现在众人都看出楼川与沈暄关系匪浅,福冲等人现在跟楼川汇报什么都不避讳他。
福冲说:“前面就到岳州与径州的交界处了。”
楼川没有应声,只是等着福冲下文。沈暄瞧瞧这个又瞧瞧那个,就知道此地应该不是重要的地方,不然楼川不会一点反应都没有。那么只有一种可能了,就是这里突发了什么事件。
思及此处,沈暄心中竟隐隐有些激动。听墨砚说,最多再有十几日也便到了京城了。这一路,起码这段时日太过平静,先前刚来到这个世界时的试探与针对,都恍若隔世了。
福冲说:“丹王在此处。”
沈暄睁大眼睛。真是说曹操曹操就到。楼川这才有了反应。他掀起眼帘,神情终于不再是一贯的淡漠与恹恹。反倒有些野兽捕食前的兴奋与跃跃欲试。不过他眉眼浓深,这些情绪都被掩饰得很好,起码现在的沈暄还看不出来。
“哦?”楼川发出一声短促的音节。
福冲说:“径州今年逢旱灾,多地颗粒无收。但此地奸商又借机涨价,许多百姓为了一点粟米竟倾家荡产,流离失所。前段时日这些流民集结成匪,烧杀抢掠,惹得径州百姓怨声载道。前来处理这事的,便是丹王。”
楼川是知道各种细节的,闻声嗤笑一声。
但是沈暄不明所以,问:“当地官府竟都管不住区区农民结成的匪患吗?竟要惊动京中派下钦差。”
两人都只是看着他,沈暄觑着两人的脸色,也“哦”了一声,明白了。奸商敢肆意涨价,多半是得了官府的受益。官商勾结,继而又逼民反。
闹到惊动圣上的地步,多半是几经镇压之后,遮掩不住了。
福冲说:“径州刺史都险些要被刺杀。”说完,似乎是终于想起照顾什么都不知道的沈暄,补充说道:“径州陆路通达,乃陆运通往各处的枢纽要地,十分富庶。另,径州刺史杜建业是丹王的人。”
“哦呦。”沈暄顿时感觉这件事更大了。
楼川没理会沈暄心中此时的激动,说:“本王记得,夏季的时候,是不是就有官员上疏,道径州少雨恐酿成大祸,请工部派人去兴修水利?”
福冲道:“殿下记得不错。且主持这件事的人,也是丹王殿下。”
楼川笑了一声,对沈暄以为深长道:“本王这个六弟,倒是越来越出息了。”
沈暄后知后觉想起来,在原著中,丹王是在管着工部的事宜了。
工部主管全国屯田、水利、交通事宜,油水本来就大,丹王又有径州刺史这样的心腹,串联起来,沈暄即便再蠢笨,也该明白了。
分明是丹王不加节制大肆敛财,造成了如此严重的后果。
一时之间,沈暄说不上来究竟是什么感受。
当初在看原著的时候,作者花了大量的笔墨来描写大皇子与六皇子之间的两派争斗,楼川又是那样一个玉面阎罗的形象,且到了后来,女主也和身为丹王侧妃的沈昭斗来斗去,沈暄自然而然以为丹王就是真正的男主。
但听楼川今日这样一说,如此一位罔顾百姓,自私阴险的人,怎么配当男主?尤其这样一个人,最后还成了皇帝。
但他又想,前世的时候大家的思想都开放了,尤其有些剧目里,一些反派人设还是很受欢迎的。他于是摇摇头,不去想那些莫须有的事情了。
楼川看他明白了,也不再多言,只对福冲说:“知道了,既然遇到了一处,本王自然是要去见一见的,下去准备吧。”
福冲领命。
——TBC——
第10章 针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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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学城 第10章 针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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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全部
径州富庶,刺史府却并不耀眼。虽是个三进的院子,内里不过是正常的规制。穿过前院,花园里布景用的也是寻常植被。如今天气渐寒,草木凋敝,花园里一派枯黄景象,看上去便更显得荒凉。
零星几个下人在来了客人之后显得有些捉襟见肘。但好在规矩还算不错。
沈暄跟在楼川身后,被一位看上去年岁不大,有些怯生生的侍女带去了后面的厢房——瞧楼缜的样子,先前他们必然是不知道沈暄和楼川并行的,但眼下再分开准备厢房已经来不及了,侍女抱歉道:“只能委屈两位贵客住在一间院子里了。”
楼川在外面就是一副生人勿近的冷淡模样,闻声也没应答,只负手走进了最宽敞的那件屋子。沈暄心中暗骂,但面上也只好给他善后,笑笑说:“无妨。一路上一辆马车都坐过了,眼下已经够好了。”
没有挨骂,侍女如释重负,感激地向沈暄施了个礼之后退下了。
亲眼瞧着侍女走出院子,沈暄才跟着进了楼川的房间。楼川倒不客气,已经坐下在喝茶了,见沈暄进来,还给他递了一杯。
茶色清浅,热气氤氲。沈暄接过来一看,里面的茶叶翠绿舒展,即便他不认得是什么茶,也知道这茶价格不会低到哪里去。
果然,下一瞬他听楼川说:“上好的龙井,过了这村,别的地儿可就尝不到了。”
不知是不是先入为主的原因,一路上听楼川讲了这么多关于楼缜的事,他对楼缜形成了刻板印象。他没有喝,而是问楼川,“你不怕楼缜下毒吗?”
楼川抬眼瞭了他一眼,唇角带着一点点若有似无的笑意。“你倒胆子大,对谁都敢直呼其名。”
沈暄这才后知后觉想起来这是楼缜的地盘,虽然他亲眼看着侍女已经走了,但说不定下一秒楼慎还是会知道沈暄在这里讲一些大逆不道的话。
可沈暄不仅不怕,反而还很理直气壮,“他敢当着我的面背叛我姐,我叫他名字怎么了?若不是……我还真就上手揍他了!”
“若不是什么?”楼川问。
沈暄直勾勾盯了他一会儿,清咳一声,别开视线说:“怕死呗。”
楼川笑了起来。
“有什么好笑的?”沈暄说:“你们这些人,要旁人的命就好像踩死一只蝼蚁一样简单,我和他即便有着姐姐这层关系在,但按你的话来说,已经算是很放肆了。”
他说着,眼睫垂落下去,神色淡淡的,看不清究竟是难过还是什么
楼川瞧着他的表情,脸上笑意收敛。过了片刻,才淡淡道:“且不论他有没有这个胆子,本王在这里,你怕什么?”
“嗯?”沈暄短促应了一声。
楼川难得有耐心同他解释这些。:“你和本王来这里,整个径州城的百姓都知道,楼缜不会蠢到在这种时候动手,否则第二日,朝堂上他就要被御史台官员的唾沫星子给淹死。”
沈暄想,''可是死都死了。''但楼川的话还是给了他一点宽慰。
“知道了。”他笑笑说:“谢谢俨王殿下。”
楼川哼了一声,说他,“假客气。”
不多时,又有下人来请,邀他们赴宴。两人便止住话头,先后去换了身衣裳,一改风尘仆仆的模样,才步入举行宴会的正厅。
这正厅倒是宽敞,正南和东西两侧都摆满了几张桌子,中间空出一大片地方,想来是方便待会儿歌舞姬进行表演。
两人进门时,东西两侧的官员已经依照职位高低,坐满了,只剩下南边主位上空着三张桌子。最边上的那个毫无疑问自然是沈暄的位置,只是……沈暄瞧了一眼楼川。
很明显的挑衅,不过楼川倒是气定神闲,既不生气,也没什么特别的情绪在。
沈暄想,抛开那些坏心眼的时候,楼川的气度倒真是广阔,比某些总在暗处耍心眼使手段的人强多了。
他这样想着,眼神就不可避免要看向楼缜。
楼缜还是一身银白色的衣衫,双手交叠立于主位之前。先前见到沈暄时的惊诧已经如同薄雾一般烟消云散了,他脸上此刻挂着的,还是那十分得体,让人挑不出错的盈盈笑意。
见两人进门,他上前来,先是拱手叫楼川三哥,又对沈暄笑笑。
“杜大人为官清廉,说是举办宴席,实际能拿得出手的,也就是径州的一些特色菜肴。还望三哥和阿暄不要介意。”
杜建业就跟在他身后,闻声连声说着惭愧。
沈暄听下来实在觉得不适,就像刚到径州城门外的时候,楼缜话里话外都是楼川排场大,事多,难伺候,现在又说这样的话。怎么?伺候一个楼川,还需要把天上的凤凰都抓来吗?
楼川垂眼闲闲一笑,先是看向杜建业,又看向楼缜。他打断杜建业一连抱歉之后的未尽之言,说:“六弟还是没经历过行军赶路。这艰苦起来,一日下来喝水充饥也是有的,杜大人今日这番宴席,足够帮军中许多兄弟解馋了。”
似乎没想到楼川会这样回答,杜建业的话音戛然而止,一时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倒是楼缜足够淡定,像是没听出楼川语气中的讽刺,还是蹙着眉,语气全然是惊讶于愤怒,“军中的伙夫是干什么的,兄长堂堂一位亲王,还是去岭南解决贪腐案的大功臣,怎可如此怠慢!”
“哎。”楼川抬手制止,“巧妇难为无米之炊,这些事也怪不在他们头上。”
“还是兄长心善。”楼缜再次向楼川一拱手,神情感慨而佩服:“不过兄长身边也该有几个贴心人,总是这样有一顿没一顿,岂不是要坏了身体?”
楼川哂笑,微微扬起下巴,神情显现出一点迫人的盛气凌人来。“本王的军队中,只有女将和女犯人。”
这话说得狂傲,沈暄心里忽得有某种说不出的感觉。他看了楼川片刻,又看向楼缜。楼缜深色的瞳仁里一瞬间浮现出寒冰般的冷意,但很快就消失不见。
“我倒羡慕大哥和三哥,能带兵打仗。”说罢他低头自嘲一笑,表情看上去有些凄苦。但他摇摇头,又说:“罢了,不提这些。三哥上座。”
楼川也不跟他客气,带着沈暄上前。不等楼缜说话,楼川便安顿着沈暄坐下,自己坐在沈暄旁边,把那张主位给楼缜空了出来。
楼缜说:“三哥是兄长,又是贵客,怎好坐在下首?”
说着就要请楼川坐在主位上。但楼川动作飞快,已经拿起筷子夹了一口肉塞进嘴里。饭食已经动过,自然不好再挪动位置。楼川巧妙地将楼缜的客套推了回去,只说:“六弟也说了,不过是寻常宴席,你我又是兄弟,便不要那般克己复礼了。”他扫了一眼下面对他们之间暗潮汹涌眼观鼻鼻观心“视而不见”的官员,略拔高了些声调,“若传出去,说不定要添油加醋变成什么大逆不道的话。被人家说不讲礼节,总好过其他有的没的。”
“怎么会呢?”楼缜说:“三哥还是太谨慎。”他状似放松地说:“父皇和蔼宽容,母后母妃温柔贤淑,必定会将事情了解得一清二楚,再来下定论的,三哥……”
话都说完了,楼缜好像才反应过来自己说错了话一般——在场的,人人都知道,楼川的母妃,曾经差点亲手杀了楼川,是个不折不扣地疯子。
沈暄也没想到话题怎么会突然转到这里,他心突地一跳,下意识便看向楼川。
楼川神色明显阴沉下来,但是没有说话。他只是好像什么都有没听见一般,垂头又加了一筷子浇了辣酱的肉丝,塞到口中,一口一口,细嚼慢咽。
沈暄松了口气的同时,又蹙眉去看楼缜。和他对上视线时,楼缜的眼中有他今日露出的,第一个好似痛快至极的笑意。他心情颇好,对上沈暄的视线时,似乎连沈暄为什么会和楼川走得这么近都不去深究。
他像是寻常人家里关心小辈的好姐夫,对沈暄温声说:“本王特地找人做了一道阿暄你最爱吃的虾仁滑蛋还有板栗鸡汤,今日可要多用些。你是不知道,你不在荣京城的这段时间,你姐姐常常在本王面前提起你。”
沈暄听见楼缜说话就觉得反胃恶心,什么虾仁什么鸡腿,光气也要气饱了,哪里还有胃口?他硬邦邦道:“多谢殿下关心,回京之后,我自然会去见姐姐。”
“好吧。”楼缜闻言轻轻叹了口气,目光颇有种面对家中顽劣小辈的感觉。看得沈暄想把一整碗鸡汤扣在他脸上。
但他敢怒不敢言。
他愤愤咬了两口虾仁,直到楼缜坐在上座,沉声道可以开宴之后。伴随着清越的丝竹声,沈暄听见楼川轻轻笑了一声。
然而沈暄去看楼川的时候,却发现他已经神色如常了,甚至还在侧目看向他时,带着一点足以以假乱真的疑惑。
可真是好无辜!
沈暄磨了磨牙。
接下来的宴席就和电视剧那些古装剧里一样,官员推杯换盏,往来应酬,歌姬舞女在其中助兴。说起来这唱跳也算不错,字面意义上的颇有古意。但沈暄一个现代人,看过那么多精美的舞曲之后,再看这些,难免会觉得无聊,甚至有些想打哈欠。
尤其刚吃过晚饭,这种困倦敢就更是如同海浪一般,要将他兜头淹没。就在他伴随着催眠曲一样的隐约即将睡着的时候,耳边忽然传来了楼缜的声音。
“……三哥不会推辞吧?”
推辞什么?沈暄猛地惊醒。
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去,屋内点亮了烛光。煌煌的灯火落在每个人脸上,将所有的细微表情柔化到模糊不清。
沈暄第一时间便去看楼川,大抵是他惊醒睁眼连同抬头的一系列动作太快,他看见了楼川未来得及完全收回的视线。
楼川面上的表情永远都平静得让人看不出破绽,但他此时手中捏着酒杯,随着动作,酒水微微晃荡出些许。
没等到楼川回答的楼缜又问了一遍,叫他一声:“三哥?”
楼川这才将注意力放回到楼缜身上。
“这怎么好意思呢?”楼川很快将那微微的慌乱收敛下去,面上又是一派淡然。“父皇的意思,此地的事情,是要由六弟亲自解决的。”
楼川看着他,深黑眼瞳的颜色被烛火弱化不少,可看上去,仍旧深不可测。“父皇对六弟一片慈父之心,我若横插一手,这个功劳又应该算在谁的头上?”
楼缜笑说:“父皇慈父之心不假,却也不会有失公允。若是三哥解决了这件事,我自然也会如实禀告。”
“哦?”楼川的音调带着淡淡的疑问。
楼缜说:“说来惭愧,我自幼身子不好,幼时学的那些兵法也早已还给了师父,父皇有意提拔我,奈何愚弟烂泥扶不上墙,只会纸上谈兵。径州的匪徒穷凶极恶,非大哥三哥这样亲自带过兵的,都不能解决。”
楼川说:“你倒看得起本王。”
楼缜向他举杯,“愚弟这是羡慕,羡慕大哥和兄长能有机会如同书册中的名将一般,驰骋沙场。”
楼川笑了一声,不置可否。楼缜见他不答,又做出一幅伤心模样,“还是说兄长信不过我?”
来来回回的,楼川本身就不是个很有耐心的人,偏偏楼缜此人有话从不言明。表面上永远都是在示弱,实际那点子心眼都摆在了明面上。但就是这样一个人,却就是有人相信他纯善无害。
譬如皇帝,譬如沈昭。
沈暄有种遇见了“绿茶”的无力感。
“怎么会?”楼川脸上此刻没有笑意了,面对楼缜的时候,神色漠然冰冷,全然不像是以为在好好跟弟弟说着话的兄长,仿佛下一秒就会拔剑出来架在谁的脖子上。楼川说:“只要六弟有需要,为兄岂有冷眼旁观的道理?只是……”
楼川顿了一顿。
“只是什么?”楼缜追问。
“只是在父皇面前,还要劳烦六弟提本王一句。”
楼缜怔了一下,旋即失笑,“皇兄说笑了,岂不说三哥信不信得过我,三哥本身也不是这样见利眼开之人。”
“那六弟还是不太了解本王。”楼川摇摇头,放下酒杯。杯底在桌面上磕出咔哒一声轻响。“本王就是这样一个人。”
……
一直到宴会结束,沈暄后来都没有跟楼川说得上一句话。一来楼缜实在虚伪,非要缠着楼川兄友弟恭,二来有些话沈暄也不太敢在这样的公共场合说。这里是楼缜的地盘,不一定哪个人就会将话一字一句传到楼缜耳朵里。
楼缜似乎是将他的三哥当成了生活不能自理的傻子,几步路的功夫,还非要相送。沈暄跟在楼川身后,一脸的欲言又止。
两人领先沈暄半步,说话的声音也不算高,沈暄只能断断续续地听清,楼缜一直在跟楼川说一些道谢的话。到楼川进门前,楼缜竟然向他躬身行礼,一脸郑重道:“那愚弟在这里先代径州的百姓向三哥道一声谢。”
楼川应付了他整个晚上,现在实在是懒得理他,极敷衍地颔了颔首,径自走进了自己的房间。身后的福冲也跟了进去。
他这样子倒显得意气。楼缜瞧着他的背影,无奈摇了摇头。但他却并不打算走,因为她又回头看向了沈暄。
沈暄跟他实在无话可说,就算不论沈昭这层关系在,他不过也是个穿书而来的局外人,他也怕楼缜这样一个细腻的人会看出什么。
所以他只是装作没看出楼缜要跟他说话的意图的样子,向楼缜行礼之后,往自己房间的方向走去。
但刚走到廊下,就听见楼缜叫了他一声。
沈暄一瞬间有些想要发火,但还是耐住了脾性。站住脚步,双拳在身侧狠狠一握,然后转过了身。
楼缜提起衣摆,缓步上来。
他往旁侧使了个眼色,自己的仆从就意会,将跟在沈暄身边的墨砚带了下去。
“什么意思?”身边没有了熟悉的人,这让沈暄感到紧张。
楼缜说:“阿暄为何会这样问?”
沈暄绷着一张脸,没有说话。
楼缜瞧了他片刻,忽而叹了口气。“当年本王与昭儿大婚时,曾远远见过你一次。那时你年纪尚小,见了本王还会叫本王姐夫,如今倒是生分了。”
“那时草民不懂事,若是冒犯了殿下,还请殿下大人不记小人过。”沈暄拱手垂头。
“你这孩子……”楼缜本人年岁也不大,对着沈暄说话倒是显得老成。他问沈暄,“你可是还在生本王的气?”
沈暄抬起头,也不知是不是这一路上和楼川呆得久了,冷脸的表情竟然与楼川都有三两分的相似。“草民怎敢?殿下何故这样说?”
“这便是真的在生本王的气了。”楼缜看着他,眼中满是无奈的真诚。他说:“你现在不懂,但等明年春,你入朝为官,一脚踏进官场之后,就知道了,有些事不是你想的那么简单。”
“知道什么?”沈暄反问他。“殿下难道跟两位美人说话时,也是话里有话让人捉摸不透吗?”
楼缜轻笑一声,“那两人不过徒有姿色,自然不若昭儿聪慧,得本王的心。”
沈暄不发一言。楼缜说:“强龙难压地头蛇,本王来此办事,自然离不开本地官员的襄助。那两位女子,都是他们专门调教出来的,本王即便心中清楚,也不能不留着。不过……”他话锋一转,“如今皇兄既然愿意出手相助,本王便不用再与他们虚与委蛇。宴会开始前,本王已经命人将她们处置了。”
“什么?”沈暄皱眉。他纵然看不惯楼缜左拥右抱,但也不是这个意思。
楼缜的话却印证了他心中隐隐的猜想。他说:“自然是将她们斩草除根。”
沈暄心中翻涌起一阵恶心。
楼缜这样一个擅长察言观色的人,现在倒是不再注意沈暄的表情了。或者说,沈暄的态度,他根本不在意。他看着沈暄浅淡的瞳眸,说:“官场上的利益往来再正常不过,昭儿若是知道了,定然也能理解。”
沈暄现在也不想和他争辩这些。他说:“殿下公私分明,倒是草民目光短浅。。”
楼缜低笑。“你也是关心则乱。昭儿在家时,常常提起你们姐弟二人关系好。你能有这样的反应,虽令本王无奈,但更多还是欣慰。只是……”
他往楼川房间的方向看了一眼,楼川屋子里的灯已经熄了,看上去像是就寝了。但他还是很谨慎,话音低了几分。“本王只知道你要回京备考,却不知怎么,竟和皇兄同路吗?”
沈暄听出了他话音里的试探,也敏锐察觉到他的势力,并没有完全渗透到楼川身边,就算已经到了,他知道的,也是楼川想让他知道的。心念电转,他说:“径州边境匪寇众多,我与俨王同路,也不过是想多一层庇护罢了。”
楼缜问:“你与三哥是在径州相遇?”
沈暄面不改色,“正是。”
“也是。”楼缜点点头说:“三皇兄武艺高超,你一个小孩子,跟在他身边,倒也是事急从权,能换得一路安稳。”
沈暄没有应话,得到自己想知道的消息的楼缜,也没再接着说什么。
两人相顾无言。
“还有事吗?”过了一会儿,等到墙根下的寒蝉低鸣一声,沈暄问他,“天色也晚了。”
楼缜便从善如流地笑了笑,“那本王久不打扰阿暄你休息了。”说罢,转身便要走。只是走到一半,又转过身来,脸上带着关心。
“殿下还有什么要吩咐的?”
“不算吩咐,只是……”楼缜微不可查地摇摇头,“本王的三皇兄,为人实在……”话说到一半,似乎是想到弟弟不能再背后议论兄长,便摇头打断了自己接下来要说的话。他说:“同路可以,但若是其他,阿暄还是要小心。”
他话没有说完,但又好像什么都说了。
沈暄说:“我知道了。”
楼缜宽慰一笑,带着自己的人走了。
沈暄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月亮门外,脸上的最后一丝表情也消失不见。墨砚轻手轻脚地上来,看清沈暄面色的时候,小心翼翼问他,“公子这是怎么了?”
沈暄刚要开口,转头看见楼川不知何时出了门,正倚靠在门框边,像一道没有声响的影子。
天上月色暗淡,房屋里的灯火又早已经熄灭。晦暗夜色中,分明什么都看不清,但沈暄就是有一种感觉,楼川正在看着他。
没听见沈暄回复的墨砚顺着沈暄的视线回头去看,看清那边还站着一个人的时候简直吓了一跳,脱口问楼川,“殿下什么时候站在那里的?”
沈暄摇头,表示自己并不知情,然后又让墨砚先回屋睡觉。
一路上都同车而坐,墨砚自然不会再担心楼川对沈暄不利。只是他被刚才那一下吓得不轻,走得时候还一直抚着心口。
当廊下只剩下沈暄一个人的时候,楼川抬步走了上来。
他走出屋檐下的漆黑一片,进入到朦胧的夜色之中。
看着他的眉目一点点清晰,沈暄也问他,“殿下听见了多少?”
月色下,楼川锋利的五官变得温和起来。沈暄听见他轻轻开口,说:“全部。”
沈暄点点头。
——TBC——
第12章 埋伏
全部,也就是说他和楼缜方才所有的对话都被楼川听见了。
想起楼缜方才刻意压低声响的举动,沈暄问楼川,“楼缜知道这些话会被你听见吗?”
楼川瞧了他一眼,没有正面回答,只是说:“他是个警惕的人。”
是啊,楼缜是一个警惕的人。他明知道楼川武艺高强,耳聪目明,能把他在院子里和沈暄说得每一句话都听得一清二楚,但他还是选择“相信”楼川为他营造出的假象,将那些话脱口说出。
沈暄哂笑一声,“丹王殿下还真是心思玲珑。你说,他这么做,是不是想从内部瓦解我们的关系,让我们俩虽然同路,但是始终相互怀疑。”沈暄仰头望着天上的月亮,想了想又说:“这招还真是一石二鸟,最差的结果也不过是你我相安无事一同回京,但他清楚,你眼里揉不得沙子,我又不是个傻子,很可能在路途中你我便起冲突分道扬镳。要么你把我杀了,干脆就把整个沈家推到他那边,要么我暗中观察你这一路上的一举一动,再通过我姐姐,将这些消息收入囊中。”
楼川却说:“你何止不傻?”
沈暄转眼看向他。夜色将他的眼睫浸得湿漉漉,雾蒙蒙,仿若静谧而闪烁着银光的春夜池水。
他显得有些不好意思,摸摸耳垂,赧然问他,“你听出来了?”
“嗯。”楼川的视线又投向远方。沈暄方才他们是在径州附近相遇的话,既迷惑了楼缜,又向楼川传递出一个讯息——相比楼缜,他更信任楼川。
“为何?”楼川问他。
这其中的原因当然不仅仅是楼川是唯一知道他并非沈暄的人。在眼下这种境遇中,他可以向楼川传递消息,同样,向楼缜求救那也是轻而易举。他可以在此脱离开楼川,就算回京之后,楼川将他孤魂野鬼的身份昭告天下,但当所有人都因为种种利益原因,咬死“沈暄”就是沈暄的时候,反而楼川会变成一个满嘴胡言乱语的疯子。所以这是一个原因,却不会是最关键,最紧要的原因。
沈暄脸上的笑意淡了几分。默然片刻,他说:“我不喜欢楼缜。”
楼川敏锐察觉到他话音里浓烈的情绪,他问:“因为那两个女人?”
沈暄摇摇头,“跟几个女人都没关系,一个人若不是衷情,哪怕全天下只剩下一个女人,他的心思也不会全然在她身上。我就是讨厌他,明明已经娶了我姐姐,去也不肯全心全意对他,明明是自己起了色心,却又将一切都粉饰得冠冕堂皇,将错处全都归结到其他人,甚至是无辜的人身上。”他掀起眼帘,目光中带着无奈了一点点细微的,几乎不易察觉的恐惧。他说:“从某种层面上来说,他远远要比你更可怕。”
或许是身体还没有完全恢复的原因,暗淡天光下,沈暄的面色更是苍白得恍若白瓷。
楼川定定望着他,片刻,说:“所有男人都是这样的。”
“是啊。”男人都是这样,尤其在这种时代背景之下,男人三妻四妾更是寻常。沈暄自然也清楚这些,可就是因为心里太明白了,所以对于沈昭选中这样一个男人,以后可能被迫与其他女人共事一夫的处境才更感受到无力和可悲。他对楼川说:“你以后也会是这样的吧?三妻四妾?”
说的像是疑问,实际却是肯定的语气。
谁料楼川却反问他,“你觉得可能吗?”
沈暄恍惚一瞬,道:“什么?”
楼川却没再继续回答下去,他从腰间解下一个东西,沈暄定睛一瞧,才发现那是一个不知何时被他佩戴上的银色酒壶。月光柔软的光芒落在壶身上,与其本身的光泽混杂一处,反倒将什么都模糊得看不清了。
楼川仰头喝了口酒,沈暄才想起来,楼川也是三妻四妾这种规则下的受害者。尤其他的父亲还是皇帝,他的痛苦反而变成了世界上许多人都羡慕不来的“好出身”,连想要诉苦都无法被人同情。
于是看着楼川的目光不自觉带上了怜悯。楼川喉结动了动,将酒水咽了下去。垂头想要和沈暄说话的时候,却不妨瞧见这种眼神。说来奇怪,他分明是最讨厌旁人怜悯的,可看见沈暄的眼神,他却并不感到冒犯,甚至还有些想笑。
“这是什么眼神?”
沈暄赶紧收拾好自己的情绪,装傻充愣道:“:什么什么眼神?”
好在楼川也没有追问。楼川只是说:“没什么。”然后又对沈暄说:“你以后必然不会像楼缜一样。”
沈暄想,这是作为一个现代人的基本素养,楼缜这样的封建残余怎么能和他相提并论?但他没有说,而是怀着某种很诚挚的心情,对楼川郑重其事说:“你也是,一定会找到一个你全心全意喜欢,也全心全意喜欢你的人。”
楼川看着他脸上的表情,轻轻一笑,虽然明知沈暄身上没有酒壶,还是冲他举了举杯,“借你吉言。”
……
两人后来还在廊下站了良久,说起了楼缜请求楼川帮忙的事情。原来是楼缜考察过后,觉得自己的实力不能剿匪,于是请求楼川帮忙。
沈暄不觉得楼缜会是这样一个“谦虚”的人,肯将皇帝喂到他嘴里的功勋拱手让人,但楼川的武力值他也并不怀疑,所以翌日清早,他在墨砚的帮助下上完药出来之后,看见楼川的屋子里空空荡荡,也不觉得奇怪。
左不过是一帮农民起义罢了,没有什么实力,也不至于如何罪大恶极,最好最和平的办法无疑就是招安,应当不难解决。
但出乎意料的是,未时末,竟然有穿着楼川亲卫服饰的小兵满身是伤地回来说,那帮土匪抵抗一阵,发现实力不如俨王之后,竟佯装撤退,将楼川一行人诱入山谷之中,又在高处推下乱石,俨王的手下死伤惨重,连俨王都不知踪迹。
当时沈暄正被楼缜邀请到书房和一帮官员一块听他楼缜讲话,听闻消息的时候,当即心跳一滞,险些跳了起来。但好在他理智尚存,死死握住尖锐的桌角才没当着众人的面失态。
趁着楼缜和其他官员乱作一团,沈暄定睛去看那小兵。那是一个生面孔,沈暄没见过他。他在心里暗暗记下,然后就听楼缜着人备马,要前去营救楼川。
众人当即往外涌去。楼缜来到沈暄身边,让他不要惊慌,先回房间等着。但是沈暄抓住楼缜的手臂,坚定看着他说:“我也要去。”
楼缜面露迟疑,问他,“你与三哥不过萍水相逢,何故涉险?”
此时还要试探的态度让沈暄更加确定了其中定然有诈。他不动声色,说:“俨王殿下到底护送我一段,说得重些,便是对我有救命之恩,哪有恩人出事,反倒袖手旁观的道理?”
“可是……”楼缜还待再说,沈暄打断了他,“我只是跟在殿下身边罢了,不会冒险上前去拖殿下的后腿。”
不过两句话的功夫,门外就有下人来报,说马已经备好。楼缜无法,只好同意,然后千叮咛万嘱咐对沈暄说:“你一定要跟紧本王,否则若是出什么事,本王无法跟昭儿交代。”
沈暄说:“我知道。”
一行人当即出门。
径州除了地理位置优越,土地条件也是极佳。多平原,土壤肥沃,西北方位伫立着一条海拔不算高的山脉,这使得即便冬日时,气候条件也不会太差,还能种植一些耐寒的作物。
商贸、种植业繁荣,百姓安居乐业,因此也有俗语称,“宁在径州做乞丐,不去荣京做大官。”径州富饶堪比皇城。若非天灾,当地百姓根本不会选择落草为寇。
楼缜策马,抽空和沈暄说:“那些匪贼的落脚之处就在西北侧的山上,也是本王疏忽,忘了那里地形条件复杂,竟然没有多嘱咐三哥两句,若是出了什么事……”
沈暄心里本就忐忑,听他这话,更多了几分烦躁。沈暄想,‘你要不会说话就闭嘴。’但嘴上却说:“丹王殿下实在忧心过多,俨王又不是傻子,出个门还要千叮咛万嘱咐。”
沈暄不太会骑马,出门前临时让墨砚教了他些要点,此刻马速飞快,狂风卷乱他额前的碎发,露出一张清俊严肃的脸。
楼缜最终叹息一声,说:“但愿是本王多心。”
一行人一路策马狂奔,出城之后又到径州的驻军之所召了一队将士跟着。约莫半个时辰之后,就到了小兵口中的埋伏之地。
只见此处群山耸立,崖壁两侧郁郁葱葱长满野生的青松。因为天气寒凉,本该脆嫩的颜色变得幽深,远远望去,好似一片深绿的浓云。
的确是个埋伏的好地方,有植被的遮挡,向上看根本看不清人影。
楼缜抬手,示意身后跟着的众人放慢速度,小心为上。众人便依言屏息凝神。越是靠近,越能想象得到当时的惨状——山路曲折蜿蜒,能看清的道路中间几乎每一处都伫立巨石,每一颗上面又都沾有斑斑血迹,有些下面,甚至还压着断肢残骸。不少跟出来的径州文官哪里见过这样的惨状,当即发出阵阵抽气的声音。不知是谁义愤填膺,怒斥匪贼心性残忍,竟敢对王爷带的兵痛下杀手,分明是视皇权和国法为无物……
还说了些什么,沈暄也没心思去听了。他强行从看见眼前惨状的震惊中镇定下来——前世心脏病带给他的唯一好处就是这个。他心脏不好,情绪起伏不能过于激烈,因此不论遇到什么样的事,他都能快速从个人情感中抽离出来,换成更理智的态度。
此处情况令人触目惊心不假,但越走过来沈暄越觉得不对劲。楼川清早便出发,就算再怎样和匪贼纠缠,一帮武将,竟然需要耽误到未时才被引来此处吗?除非是……
除非后面的想法在他脑海中尚未完全成型,忽然有刀兵相撞的声音从前方的转折处传来。沈暄眸光一紧,正欲上前去看,忽然楼缜下令手下的士兵清剿匪患。
分明不知道对面的是谁!
“不许!”沈暄此刻也顾不得其他,调转马头拦在楼缜面前。他紧盯着楼缜,皱眉道:“眼下还没确定那边是敌是友,怎可贸然举动!”
楼缜也收起了先前一直以来的宽和,对着沈暄怒目。他指着身侧楼川的“亲兵”和满地疮痍说:“还要如何确定?人证物证具在,眼下还在此处的,除了匪患还能有谁?那是本王的亲皇兄!”
这一声吼得撕心裂肺,全然是对兄长受伤甚至死亡的痛苦和愤怒。后面听不清他们之间对话的,也要被这一下唬住。
太急了,电光火石间,沈暄脑海里冒出这三个字。
但根本来不及深思,他不过是个没有任何权力的富家公子,士兵们绕过他纷纷往前冲去。只是刚绕过转弯,沈暄这边便听见接连不断的惨叫声。
众人霎时有些慌乱,忽然有个什么从转角处飞了出来,接着刚与沈暄擦肩而过的一个士兵便满脸是血地逃回来,连一句话都没来得及说,就有一把钢刀飞出来,精准钉进他后心的位置。力道之大,那人几乎是飞着摔在满地碎石之上。
此时楼缜终于意识到什么,但他仍旧下令众人往前推进。
山道本就狭窄,此处尤是。对面的人刚露出一点身影,又被强势推了回去。厮杀之声更甚。
沈暄看了一眼面色冷凝的楼缜,知道他此刻根本不会听自己的。心一横,干脆脱离开楼缜亲卫的保护范围,策马也冲向对面。
“阿暄!”楼缜高喊一声,或许是为了在手下人身边展现出自己重情重义的一面,竟追了上来。
沈暄回头看了一眼,又重重甩动缰绳加速跑开。青色薄雾般的罩袍擦过楼缜的指尖,沈暄冲进人群之中。只是他马术不精,为了不撞倒别人或者说为了不让别人把他撞翻,他只能一路高声喊着让开。
狂风将这位贵公子平时的气度吹得消失殆尽,冲上来的时候竟又几分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气势。众人纷纷为他让出一条路。
穿过眼前的层层阻碍,在前面终于宽阔一些的地方,沈暄看清了对面被挡在中间的人——正是楼川!
沈暄松了口气,勒马降低马速。刚要开口高声宣告楼川的身份,忽而一支长箭从后方擦着沈暄的耳朵直指对面的楼川。
箭矢擦过带来一阵裂帛般的破风之声。沈暄毫无防备被惊了一下,同样受惊的还有他身下的马。只听一声嘶鸣,那马尥了一下蹶子又撒野冲了出去。沈暄险些被这一下甩到地上,回过神之后赶忙紧紧抓住缰绳,试图去控制马匹。但受了惊的马哪里是他能控制住的,他只能在马匹的左冲右突中,微微伏在马背上,尽力保持平衡。
他从来都没有过这样的经历,马为了跑得更快,试图把背上的累赘甩出去,沈暄几次差点摔下马背。忽然,马又抬起前蹄,几乎人立起来,让人毫无防备的动作使得缰绳一下子从沈暄掌中脱出。他惊叫一声,闭眼下意识大喊前方不远处的人 ,“楼川!”
然后他就被揽着腰提了起来,整个人落在了另一匹马上。
后背抵住一片宽厚的胸膛,隔着衣衫和骨肉,几乎能感受到对方和自己此刻狂烈的心跳。风声还在耳边作响,楼川策马的动作并没有停,同时从声音也能听出,沐剑、朱大哥和其他几个亲卫,正在护送楼川和他冲出重围。
跑了不知道多久,到隐约听到身边有人说了一句“好了,没跟上来。”沈暄才从惊吓中回过神来。
他睁开眼,猛然回头,正对上了楼川此刻垂眼看他的复杂视线。
沈暄第一次体会到心差点从嗓子眼里跳出来究竟是一种什么感觉,明明是自己劫后余生,但看清楼川脸的一瞬间,他的第一反应竟然是脱口而出一句“我就知道你没事。”
楼川盯了他片刻,又抬头看路,不置可否地哼了声,像是不屑,又像是说“嗯”。
沈暄也不觉得尴尬,相比于在楼缜身边,要时时刻刻关注那人的细微表情,担心他会不会随时算计,和楼川在一块呆着,还是很让人放松的。
倒是一旁的沐剑追了上来,玩笑说:“看不出来沈公子还有这样的魄力。”
沈暄侧目看他。长时间的厮杀之后,沐剑的发型有些凌乱,英俊的面庞上海沾着几滴血迹。沈暄坐直了些,摆出沈家公子的架子,说:“也不看看我是谁的弟弟。”
跟在楼川身边的几个人都笑出了声。
楼川未发一言,倒是抬手推正他的脸,泼凉水说:“差点都被踩成肉泥,还摆起谱来了。”
沈暄又抬头看他,不悦说:“你说话还真难听。
楼川垂头给了他一个极具“威胁”的眼神,沈暄又闭上了嘴。
但憋了一会儿,还是没憋住。今天这件事疑点太多,逃出生天之后,沈暄终于有机会复盘之前的事,他转头又问楼川,“今日报信那人,是你的亲兵吗?”
楼川没说话,倒是旁边的沐剑接了一嘴,“是兵,但算不上亲兵。”
“我就说。”沈暄道:“他今日出现在大堂上的时候,连我都认不出来。”
沐剑正要说话,却听楼川无不刻薄地开了口,“你是什么很重要的人吗?人人都要认得你?”
闻声沐剑等人都安静下来,尴尬之中,慢慢落后楼川半个身位。
方才受埋伏的地方是两座山峰之间的一片通道,地方不算大,但却是通往后山的唯一坦途。他们从中折返出来之后,视野开阔许多。山的背面是一片荒原,长满枯草。目光所及之处,有不上看上去像是流民逃亡时用来栖身的破布棚。
沈暄还保持着那个扭着头的姿势,眼中被楼川占了个满满当当,只有余光中残余楼川颈项旁侧露出的一点白色的山顶和暗淡的天。
太阳马上就要落山了。
不知为何,楼川此时的心情,不好得很明显。明明刚才将沈暄从混战中带出来时还不是这样的。
沈暄沉默片刻,倒也没有生气,将自己方才没说完的话接着说:“……我的确不是什么重要的人,我是想说,你在军中也没刻意隐藏过我的行踪,旁人就算不知道我是谁,也会因着好奇,多注意我两眼,至少也会有个印象,而不会像他一样,看我的眼神只有陌生,所以我从那时起,就觉得有问题。”
楼川说:“那你反应还是太迟钝。”
“是啊。”沈暄无奈叹息一声,“我不像英明神武的俨王殿下,对所有事物都细致入微,洞若观火。”顿了顿,他问:“所以你在跟我生什么气?怪我私自跟出来了吗?”
这个转头的样子让沈暄脖子发酸,但他看着楼川的视线却依旧很清明,坦荡。楼川被他这样看了片刻,心中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一味。距离太近了,楼川有些受不了这样的眼神,于是又伸手推他,让他坐正。
沈暄叹了口气,“上次这样让我猜心思的,还是我姐姐。”
楼川只觉得额角有什么突突挑了两下,刚看着沈暄的样子生出的一点温情顿时消散得无影无踪。
“废什么话?看路!”他咬牙道。
——TBC——
第13章 暗伤
‘骑马的又不是我,我看什么路?’沈暄腹诽,但他还是竖起一根手指,跟楼川讨价还价,“我再问最后一句。”
“说。”
沈暄问:“我们现在这是要去哪里?”
楼川这才想起来,方才这一遭惊心动魄下来,还没人跟沈暄说过他们此行的最终目的地。
楼川心中隐隐叹息。他紧了紧缰绳,说:“流民所。”
“流民……”沈暄心中一惊,慌忙又回头去看楼川,“刚才那些不就是……”
他话还没说完,楼川打断了他。
“最后一句。”楼川重复了一遍他刚才说过的话。
沈暄简直无语,他哼道:“你不告诉我,我也猜的出来。”
无非就是李代桃僵,遮掩真相。用所谓流民的罪大恶极,来掩饰当地官员的失职——你看,这些百姓天生就是坏种,朝廷给他们肥沃的土地和宽松的赋税政策,可只要有一点不顺心,他们就是杀人放火,无恶不作。这样的人,即便受了天灾也是老天开眼,报应不爽——保住乌纱帽的同时,还能借剿匪换来一波政绩。
这个逻辑倒是说得通,但沈暄却想不明白,那楼缜为什么非要让楼川来横插一脚。
他心中其实有许多可怕的猜测,但楼川现在的态度让他没办法问出口。不知道是单纯地不想说,还是在防着谁。沈暄便也只好强行压下满心的好奇,等着找下一个机会。
又走了一段时间,等到太阳完全落山,星月通明,沈暄昏昏欲睡的时候,楼川才说了一句:“到了。”
这声音响在耳边,平缓又低沉,听得莫名让人感觉心痒。沈暄微不可查地打了个激灵,从迷迷糊糊的状态中回过神来。再一看,才发觉他们不知何时走到了一处勉强算是村落的地方。
之所以说勉强,原因就在于他们的“房子”实在破旧。就和沈暄一路上看见的那些“遗骸”一样,不过是支起来的几根木头,上面罩上打着层层补丁的破布。
秋季天气寒凉,又是山阴面,他们的“房子”只好围绕着一团团小小的篝火。
明黄的火光照亮他们的侧脸,听见声音时,他们齐齐转过头来,沈暄看见了一张张面黄肌瘦,犹如树木般枯槁的脸。
有个面颊消瘦却高大的男人反应很快,见到生人,还是骑马带兵的生人,当即想要站出来挡在身边的老弱面前。但是还未来得及起身,就被旁边的人挡了一下。沈暄这才注意到,楼川的亲兵不知何时已经到了这里,纷纷围绕在他们身边,像是保护,又仿佛是看守。
“放肆!”拦住那高大男人的士兵高喝一声,道:“这是俨王殿下!”
然而听见来人的名号,从前看电视剧时主角出场后众人满眼崇敬和祈求他出手相助的场景却都没有发生,毕竟俨王大人不是男主,又有凶名在外,这些人一听,登时慌乱起来,如若不是周围有人看守,只怕眼下已经四散奔逃了。
惊弓之鸟。看着这些衣衫褴褛满脸惊慌的流民百姓,沈暄一时只能想到这四个字。
他说不上来自己心里究竟是什么感受,起码现在来看,是讽刺而悲哀的。这些人不过是靠天谋生,想要的也只是通过自己的劳动,换来一份平凡安定而富足的生活,可现在不要说富足,他们流离失所,连最基本的安稳都做不到。
非但如此,他们每年缴税供养的“圣人”为了自己的一己之私还要想方设法将各种罪名按在他们头上,以求赶尽杀绝……
沈暄感到心中窒闷。他回头去看楼川,楼川还是一如既往的冷漠,没有任何表情。不过也是,这人都不被自己的亲生母亲喜欢,其他人的看法对他来说就更是不值一提。
也正因此,流民们直勾勾看着他时担忧而惊惧的眼神也没被他打入冒犯不敬的行列,他只是翻身下马,然后将沈暄也牵了下来,回头给了沐剑一个眼神,便远离人群,将沈暄带到一边树下。
有士兵拿了火折子上来在他们面前点燃篝火,沈暄看见得了示意的沐剑连同朱白——也就是当日教沈暄做汤的那位伙夫,走到每位将士身边找他们要了些随身携带的干粮,看样子是打算分给流民。
沈暄一直注意着他们那边的情况。因为没有做硬性要求,士兵们分出来的干粮的分量并不统一,有些人慷慨解囊,有些人则是意思一下。但不论是多是少,沐剑和朱白都未表现出明显的态度。到楼川这的时候,楼川看都没看,就将身上挂干粮的袋子直接扔给沐剑。沐剑也没多言语,捧着干粮袋子,转身下去给流民们分发食物了。
从沐剑朱白二人动作开始就一直关注着干粮动向的百姓们,见他们的确是要将干粮分给自己之后,登时激动起来。若非沐剑提前安排了人手维持秩序,只怕为了这点粮食,还要疯抢起来,再弄出点踩踏事故。
当然即便如此,也还是有人不听劝阻,执意要往前挤,还是先前站起来那位高大男子才控制住了局面。让流民排队,妇幼老人先领,还有力气的成年男子们排在最后。
这人或许是从前这帮人的领头,或许是村长,再不济也是极有声望的人,有他在,虽还有人怨声载道,但大体还算安定下来。
村民们排成长长的队伍,慢慢向摆放着干粮的位置移动,此人在旁看了一会儿,见秩序平稳了,犹豫片刻,朝楼川这边走过来。到了距离二人六七步的时候,他停了下来,向楼川深深鞠躬。
“多谢俨王殿下。救命之恩,钱家村所有百姓没齿难忘。”
楼川自从到了这边之后就一直盘腿坐着,闭目养神。听着这掷地有声的话,才微微掀起眼睑。
男人生了一副极坚毅的面容,即便因为连日的饥饿到了有些形销骨立的地步,看着也仍旧是一身正气。不知是不是火光的原因,他的眼睛看上去非常亮,亮到让人不可忽视的地步。
沈暄忽然想起从前自己不知道在哪里看到的一句话——眼睛亮的人都很固执。
楼川没有第一时间给出回答,过了片刻才冷酷说:“这点东西救不了你们的命。”
这话说得直白又难听,沈暄看见男人眼中划过一抹痛色,不知是因为这冰冷的现实,还是想到了什么。但他很快就收拾好情绪,“噗通”一声跪在地上,对楼川抱拳道:“我知道。我虽然没读过几天书,但王爷的意思,我也明白。”
楼川轻轻哼了一声,看着他的眼神淡漠而无情,“本王倒是不知道,本王给了你什么意思?”
男人也没有直言,沉默一阵,他只说:“若王爷肯施以援手,我钱飞必当结草衔环,以报殿下恩德。”
“自作多情。”楼川瞥他一眼,“你的结草衔环,对本王能有什么作用。”
钱飞的视线从楼川脸上转移到他们面前的篝火上,整个人忽然沉郁下去。缄默几瞬,他说:“我原本有一双妻女。”
钱飞艰难开了口,然后就顿住了。沈暄看见钱飞脸上正在隐忍,却怎么也遮掩不住的心痛和悲苦。他也完全能够想象到,这背后究竟是怎样一桩凄惨的故事。
然后他听见钱飞说:“可她们后来死在了逃荒的路途中。被官员驱赶,被慌乱的人群践踏而死。我连她们的全尸都护不下来。”
沈暄感到一阵难过。
抬眼看着面前二人,钱飞咬牙切齿说:“我知道,如若没有城内官员的默许,我们不过是进城买粮,虽衣衫破旧,却也不至于被当做匪贼,且就算当着误判,也不可能那么巧,当日就真有匪寇突然冲破径州城的层层护卫,闯入城中烧杀抢掠,让我们连个辩白的机会都没有。”
这些话让人能听出太多内容,沈暄皱眉思索,又扫了一眼楼。
楼川此人喜怒不形于色,就算有什么表情,其中真真假假也是让人难以判断。那张俊秀秾艳的面庞在晃动的火光中,如同明灭的鬼影,让人忍不住去猜他此刻对钱飞的话究竟是怎样一种态度。
楼川对钱飞的话不置可否,只冷眼乜他道:“你可知攀蔑朝臣,是杀头的重罪?”
“我知道。”钱飞眼神坚毅,对着楼川并起三指指天彰显自己的决心。他说:“但我今日既敢在王爷面前说这样的话,就不怕死!”
此言掷地有声,其中对径州官员的恨意可见一斑。沈暄看着楼川的眼神又变成担忧——他不知道楼川会怎样处理这件事,害怕钱飞一家的冤情得不到平反。
原本楼川一直看着钱飞的方向,此时眼神却微微转了个方向,将沈暄的表情看了个一清二楚。不知是不是错觉,沈暄总觉得楼川在刚才那个瞬间顿了一下。
这一下转瞬即逝,楼川又不动声色地转了回去。他没有明白给钱飞说自己到底愿不愿意帮他,只是说:“再说一会儿,干粮就没有了。”
钱飞显现出一点犹豫,但也听得出来,楼川这是在下逐客令了。他还想说什么,楼川却一副油盐不进的样子,不愿听他多言。见状,钱飞也只好起身,向楼川抱拳行礼之后,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高大的背影挺直,明明几乎只剩下一副皮包骨在撑着衣衫,可看着,却仍然有什么不能被打败的东西撑着他,让他一刻也不敢显露出丝毫脆弱。
钱飞就那么缓缓地走着,知道融入人群之中。
沈暄感慨万千,又去看楼川,却见楼川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已经在盯着他了。那双漆黑的眼瞳中倒映着摇曳的火光,内里潜藏的事一种什么样的情绪,就更是让人看不分明。
没等沈暄开口,他听见楼川说:“你倒是菩萨心肠,见谁都觉得可怜。”
听着还是满满地嘲讽。沈暄不知道自己是对他这样的语气已经习惯了,还是觉得现在不是计较这些的时候。他反问楼川,“不该觉得可怜吗?”
楼川没有说话。
沈暄轻轻叹了口气,说:“殿下,你的心肠未必比我硬多少。”
楼川嗤笑一声,瞥着他,淡淡道:“本王杀过的人比你切过的瓜都多。”
沈暄被这句话哽了一下,但又接着道:“这是没办法,必须要做的,和心肠软硬又有什么关系?你这是偷换概念。”
“是吗?”楼川眯了眯眼,露出一点凶相。
“当然。”沈暄假装看不出来他的故意恐吓,给他举了个例子,“你是王爷,上了战场,或者是去一些贪官污吏横行的地方,杀人那是为了维护身后的国家和备受欺凌的百姓的利益,甚至你不去杀人,别人就要来杀你,这是没有办法的事。但如果你走在路上,遇见一只向你摇尾乞怜的幼犬,你绝不会随随便便一刀就将它捅死。”
楼川反问,“你怎么知道本王不会?”
沈暄又叹了口气,这回听着有些无奈。“那我早就死了。”
燃烧的枯木发出一点爆裂的声响,两人对视良久,沈暄听见楼川短促地轻笑一声。这回没有刻意的讽刺,到有点真心实意的意思。这笑在晃动的火光中一闪而逝,沈暄听见楼川说:“本王倒是头一次听人这样比喻自己。”
沈暄简直无语,“重点不是这个!”
“你在本王面前又何时摇尾乞怜?”
“只是说境况相似!”
听见他气急败坏的语气,楼川又笑了一声。
这个可恶的人!沈暄抚心。
如果不是因为两个人身份差距过大,他真想给楼川两下。但接着,他听见楼川缓声说:“本王心中有数。”
沈暄愣了一下,但还是凑近了些问,“你觉得他话里几分真几分假?”
楼川却问,“你觉得呢?”
沈暄想了想,摇摇头说:“我看不出来,我觉得他的话挺真。毕竟都搬出了自己逝去的妻女。”
“乱世之中还有人易子而食。”楼川瞥他一眼,“不要拿你自己的标准去揣度别人。”
沈暄说:“可现在,还不是那么极端的境况。”
楼川说:“也快了。”
“什么?”沈暄皱了皱眉。
楼川示意他去看那群百姓。
方才说话的功夫,沐剑和朱白已经分发完了干粮,此刻百姓们都分散来了,各自跟相熟的人坐在一处,一点一点掰着吃那点少得可怜的干粮。每个人都在想办法省着去吃,但远远的有几个已经将自己手中的食物风卷残云吃完的,形容猥琐的男人,正虎视眈眈,馋涎欲滴地盯着那些妇女老弱。
分明是动了贼心!
沈暄的怒火腾升而起,当即起身就要去教训那几个人。
楼川却一把把他拉得坐下来。沈暄指着那边怒道:“你明明看到了,他们竟然……”
他的声音没有刻意压低,听到声响的那几个流氓当即缩头缩脑,蜷缩成一团,仿佛是一群胆小怕事的老鼠。
楼川说:“他们不会让你抓住把柄的。”
“那怎么办?”沈暄说:“难道就任由他们在这里恶心人?”
“他们能做的也只有恶心人了,但倘若食物的问题仍然得不到解决,有着他们这样心思的人就会占据上风。”楼川压低眉心,“所以当务之急……”
沈暄说:“是稳住他们。”
楼川看了他一眼,“这只是其中一个方面,想要彻底解决现状,首先要做的,就是把真正的匪寇抓出来。”
沈暄一怔,旋即反应过来。
“也是也是。”沈暄从方才那种愤怒中抽身出来,找回了理智,“是我糊涂了,只要找到真正的匪贼,这些人的身份就能得到澄清,到那时凭借流民的身份,他们就可以去领取救济银粮,就不用流离失所了。”
楼川说他,“还算聪明。”
沈暄有些不好意思,“我这也是……一时急火攻心了。”说到这里,他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明明自己最擅长的就是保持理智。
然后楼川把他方才的话奉还回去。楼川说:“理智是不得已,眼下为着这些百姓急火攻心才是本性。沈三公子。”楼川忽然叫了他一声,“本王有时还真想把你剖开看看,瞧瞧里面究竟是怎样一副心肠。”
“……”沈暄听这话听得汗毛倒竖,“俨王殿下对人的夸赞还真是别具一格。”
楼川一脸意味深长地盯着他。沈暄实在被他看得发毛,刚想岔开话题,让楼川不再盯着自己的心肝脾肺,忽然听见自己的肚子轻轻叫了一声。
两人都是怔愣。还是沈暄率先反应过来,轻揉了揉肚子,不好意思地冲楼川笑笑。
楼川的脸色不太好看,他问沈暄,“你出来的时候没用饭?”
沈暄说:“那个时间点,不迟不早的,谁会吃饭啊。再说了,那报信的小兵来的那样急,我还顾得上先吃饭吗?”
很有道理。毕竟沈暄不知道来了以后要面临这样一副场景。楼川沉默半晌,起身对着沈暄说:“走。”
“去哪儿?”沈暄忙问。
楼川说:“打猎。”
他们背后虽然就是一条山脉,但是这个世界,动物只怕都准备冬眠了吧,还能打到什么?沈暄刚要拒绝说算了,突然余光中看到楼川右肩处有一片深色。
分明还没判断出什么,他就呼吸一滞,下意识抬手去碰那块地方。楼川的反应很快,一把就抓住了他的手腕,但沈暄的指尖还是触碰到了位置。沈暄感到湿漉漉一片,一抹,在拇指上看见了血。
“你受伤了?”沈暄大惊,恍然间想起了当时混乱中擦过他耳廓的一箭。
“本王还以为你要到明年才能发现。”楼川冷嗤一声。但他看见沈暄脸上顿时流露出一副感同身受的心疼模样,那些嘲讽的话却怎么也再说不出口了。
最后,他看着沈暄微微有些泛红的眼眶,别扭又硬冷地说:“放心,死不了。”
——TBC——
第14章 夜盲
“这是什么话?”沈暄脸上的着急不似作伪,不等楼川再说些什么,他赶紧招呼了沐剑过来,问他身上有没有伤药。
沐剑下意识反应是沈暄何处又受了伤——为何说又,在沈暄表示疑惑的时候沐剑自己也说不清。沐剑一边给楼川包扎,一边思索片刻,然后耸耸肩,“可能沈公子的气质就有点病弱吧。”
沈暄:“……”
他很想给沐剑比个中指,但考虑到自己在沐剑心中的文艺形象,还是克制住了。
倒是楼川竟然好像看出了他的想法,看了他片刻之后,偏头无声一笑。
“你笑什么?”沈暄还惦记着这人受了伤还强撑的事情。“等感染了,有你好受的。”
这回楼川没说话,沐剑接过了话头。他脸上是和楼川一样的不把这伤当回事,他和刚刚的楼川一样,形容这伤不值一提,要不了命。
“只要箭头上没毒,像对咱们这样的人来说,就不算大事。”
“这不是有毒没毒的问题。”沈暄真的有点生气,但很多话到了嘴边反倒不知道该怎么说了。
他坐在一边,看着沐剑手上干脆利落的动作,又想起刚才沐剑说起的‘像咱们这样的人。’什么样的人?沈暄想了想,大抵就是这些没有家族背景,一个人在外打拼,想要得到功名,就只能把头拴在裤腰带上的人吧。这些人除了一条性命,别的什么都没有。受了伤那便上药,只要不是断了胳膊断了腿,就还能继续上战场,而让别人看出自己的脆弱,才是比受伤更要命的事情。
但沈暄觉得,除了这些,对于他们,至少是楼川来说,应该还有一个挺起来很矫情,但也的确是事实的原因——他没有人关心.
皇帝根本不在意自己的孩子,林贵人又恨他。在旁的皇子又母妃疼爱的时候,他的伤和痛永远都不会被人看见。或许他也试图想要让林贵人看见过,但就现在的结果而言,似乎并不管用。
沈暄心里又疼又软。
等楼川穿好衣裳,沐剑收拾好东西走了,沈暄才郑重其事地看向楼川,对他说:“你以后受了伤一定不要再瞒着了,至少要告诉我一声。”
楼川抬眼看他,眼中像是有疑惑。楼川问:“为什么?”
是啊,为什么额?其实沈暄也觉得自己这话说得奇怪,自己是他什么人啊,还“至少”要告诉自己。但他却不想露怯,因为不想让自己此番话说出来显得像是儿戏。
他是死过一回的人,比任何人都知道好好活着是一件多么重要的事。
“因为我们是朋友。”他努力克制着自己脸颊要烧起来的感觉,对楼川说:“因为我会担心你。”
过于直白的话让沈暄心中如同擂鼓。刚说完,沈暄就控制不住地想,以楼川这样的性格可能要说一句‘本王不需要你的关心’了。可或许是这么长时间的相处,终究让两人之间有了近似友情的情谊。起码楼川没有反驳他,让他没脸,甚至听了这话,楼川只是愣了一下,然后对沈暄说:“我知道了。”
沈暄松了口气,弯弯眼角,说:“好。”
只是一直紧绷的情绪松懈下来,沈暄的肚子反而又叫了一声。沈暄更不好意思了,揉着肚子,有些尴尬地和楼川说:“你受伤了就好好休息吧,我叫上沐剑和我一起……”
他话还没说完,楼川便打断了他。
“天大地大哪有沈三公子饿肚子的事情重要?”他站起身,向沈暄伸出一只手。摇动的火光中,那张脸比沈暄生活的时代中,雕刻艺术家手下的作品还要惊艳夺目,几乎完美无缺。沈暄犹豫一瞬,还是握住楼川温热的指尖,被他用力拽了起来。
“让沐剑给你找一匹温顺的马来。”起身之后两人的手分开,楼川负手站在他面前,说:“本王顺便教你骑马。”
沈暄不好意思,“我今天也是着急了,骑得……”
沈暄顿了下,虽然知道自己骑得不好,但还是想找个委婉一点的说法给自己留个面子,却不想楼川直言了当说什么的确骑得惨不忍睹,还让牵了马过来的沐剑听了个正着。
看着沐剑脸上强忍笑意的表情,沈暄只觉得‘了无生趣’,有种想干脆饿死一了百了的念头。
但楼川没给他把这个念头实现的时间,他叫沈暄上马,然后牵着两个人的缰绳,一并往山上走去。
边走楼川边慢条斯理地给沈暄将骑马的要点。马蹄踏过地面的踏踏声中,沈暄听了有一耳朵马术要点,要双眼平视前方,同时还要收紧核心,既不能太僵硬,也不能太松散,肩膀手臂要如何如何,臀和腿要如何如何……楼川讲得倒是通俗易懂,可也似乎不太在意沈暄是不是真能听得进去。他只是牵着缰绳,让沈暄抓紧马鞍,带着他沿一条小路慢慢往前。
沈暄觉得他有些心不在焉,但也顾不得多问了。眼下天色暗淡,只有冷淡的月光穿过树梢隐约落在地面之上。他不比楼川耳聪目明,这样的环境之下,他能看见的比瞎子也多不了多少,他能依靠的,只有身下的马匹和旁边抓着缰绳的楼川。
他紧张着,身体有些紧绷。而自己的情绪也传递到马匹那里,马儿有些焦躁地甩了甩头。
楼川往他这边看了一眼,没说话,但勉强能算是和他有些默契的沈暄还是能猜得到,楼川大抵是想问一句又怎么了。
“……慢点。”沈暄说:“我好像有些夜盲。”
他说得为难,楼川更是没想到还有这茬,安静片晌,忽然笑出了声。
“沈暄。”笑过之后,楼川叫他的名字,“你真是本王见过最容易死的一个人。”
沈暄有时候真的很佩服他这种能随便把一句怜悯别人的话说得这么讨人厌的本事。他正要表示自己的抗议,表示晚上谁都会看不清,就听见楼川让他坐在马上不要动。接着沈暄听见楼川的脚步声。
他登时有些紧张,一叠声地问楼川,“你要去哪里?”
偏生这么黑的夜色,他又不敢贸然下去追上楼川,只能扯着嗓子喊:“殿下?”
“俨王殿下?”
“别丢下我呀殿下?”
到了最后,不知道是因为饿了还是真的害怕,说话的声音都在颤抖。
“聒噪。”在他还要开口的时候,前方不远处亮起一小簇火光,照亮了楼川显得有些无语的脸。沈暄注意到楼川手上已经有几截枯枝了,想来是要点火给他照明。
沈暄估量了一下,这距离还没有十米,然而就这么近,自己就喊得这样声嘶力竭,真是……他尴尬地手足无措,给自己找补,“我还以为你要把我扔在这里喂狼。”
楼川冷笑,“你这声音够把野狼吓跑了。”
沈暄那点可怜的愧疚感荡然无存。
“俨王殿下,”沈暄由衷地说:“如果不是打不过,我真得挺想和你打一架的。”
楼川上下扫了他一眼,无情地说:“下辈子你也打不过。”
“你!”
楼川没再跟他进行这无谓的口舌之争,转身走了。只是这回他没再熄灭手里的火折子。小小的火光随着他的动作而移动,能让沈暄一直都看清他在哪里。
楼川的动作很快,没一会儿就捡了足够多的柴火。他找到合适的地方,把火点燃,然后走到夜盲的沈暄和他那匹胆小的马身边,对他说:“现在可以看清了,下来吧。”
沈暄点点头。只是刚才紧张的时间太长,到现在他的身体还是有些僵硬。撑着马鞍把腿迈过来的时候,足尖被脚蹬勾了一下,接着他整个人便失去平衡。
沈暄惊呼一声,眼看就要五体投地,却见楼川箭步上来双手扶了一下沈暄的腰。一阵冲击之后,沈暄以一种下身骑在马上,上身朝楼川贴过去的姿势抓住了楼川的肩。
但现在也顾不得考虑这个姿势雅不雅观了,沈暄趴在楼川肩上,碎发凌乱得糊在眼前,满心的惊魂未定。片刻才回过神来。感受到自己狂乱的心跳平静下来,沈暄又后知后觉感到了丢脸。可能是因为自己和旁人的接触并不多,因此沈暄总有种楼川看过了自己丢人的每一面的错觉。
“那个……”他轻轻拍了拍楼川的肩,示意他可以把自己推回去了,毕竟保持这样的动作,对他腰力的挑战还是蛮大的,他感觉自己快要挂不住了。沈暄说:“我可以下来了。”
楼川应了一声,却也只是应了一声。他没有别的动作,过了一会儿,就在沈暄感觉自己要像面条一样滑下来的时候,楼川的手忽然从扶着他的腰,变成了紧紧抱住他。
沈暄有些惊讶,“你……怎么了这是?”楼川不像是会被那点意外吓到的人,但除了这个,他不知道还有什么。
犹豫片刻,他轻拍了下楼川的肩以示安抚。
“你今天为什么突然过来?”楼川突然开口问他。
沈暄还沉浸在自己的想法里没能及时回神,楼川又问了一遍。
沈暄皱了皱眉,说:“因为这件事充满了蹊跷。今天楼缜把我叫到议事堂听他讲话的时候我就觉得古怪,按道理我不过是个闲人,听他们议论政事本来就不太合适,而且通报的小兵跑进来的时候,我……”
“你为什么突然过来?”楼川又打断他的话,还是重复同样的问题。沈暄就知道他想听的不是这个。他反问:“你不想让我过来吗?觉得我会拖你后腿?”
楼川说:“不是。”
沈暄说:“那就没有什么好纠结的了。我感觉到了古怪,所以想跟过来看看,我担心你被算计,所以要跟过来看看,而且我们是朋友,就这么简单而已。”
“你关心我。”楼川对他的话进行了一下总结。虽然两个大男人之间说这种话总感觉有些古怪,但沈暄也没有多想。他说:“是。”
他听见耳边传来轻轻的声响,似乎是楼川笑了一声,但又仿佛不太像。没等沈暄想清楚楼川想表达的究竟是什么意思,又听见楼川叹息一声,声音里带着细微的颤动,像是担心,又像是害怕。
这回沈暄听清了,他面露迟疑。沈暄想要起身看一看,但楼川抱得实在太紧。
“你太容易死了。”楼川说。
今日沈暄的出现实在出乎他们所有人的意料。沈暄就如同神兵天降那样突然出现在他面前,可一瞬间的怔忡之后,便是铺天盖地的愤怒与担忧。在这样混乱的环境里,莫说流矢误伤,哪怕掉下马来,都能轻易要了沈暄的小命。
于是惊惶,于是愤怒,于是害怕。满腔不知如何宣之于口的情绪,变成了先前的口不择言,和现在的一个拥抱。
沈暄感受到了楼川的未尽之言,然后也抱住了楼川。
……
楼川箭术极佳,没一会儿功夫,便给沈暄射中了两只野兔一只野鸡。此人表现得一点都不像是金尊玉贵养着的皇子,十分利索得就把这几样东西统统处理干净了,穿上木头,架在火上烤。
火舌一阵阵往上窜着,几只野物的皮肉先是皲裂开来,又不断有油脂滴落。肉香逐渐弥漫开来,诱得人食欲大开。但还需要再等一阵,沈暄就只好岔开话题,跟楼川说点别的,转移自己的注意力。
“所以你从一开始就知道楼缜是要对你做局?”沈暄问。
楼川回道:“我也不是神仙,只大抵知道他有所图谋,也没想过他会在此时选择要我的命。”
据楼川所说,他们出城到了楼缜给他们指引的地方时,的确遇到了一队流寇,这些人穷凶极恶,遇上有奔逃的百姓便出手将其砍死,再抢掠他们身上为数不多的粮食或钱财。
“倒是符合他们劫匪的身份,只是……”楼川话未尽言,瞥了一眼沈暄。沈暄看明白了他的意思。
“只是出手太过狠毒利索。”沈暄说。
“是。”楼川道。
这其实并不难猜,就算是一个屠夫,平日里最多也就是杀杀畜生罢了,真让他面不改色地去杀人,还杀得如此干脆利落,面不改色,恐怕也是殊为不易。
楼川说,这帮人极其警觉,看见他们靠近,就四散奔逃,但同时这些人还极具不属于他们这种身份的纪律性,从他攻击范围内脱身之后,还敢再回来接应同伴。
楼川似笑非笑道:“若非他们本身就不是所谓的流民、匪寇,那他们便说是另一种职业也不为过了。”
他没有把接下来的话说出口,但也足够沈暄猜到了——军将。
只有受过严格训练的军将才能有这样的团体协作意识,杀人时才会有超脱常人的平静。因为着本身就是他们这个职业不得不,也必须要去做的事情。
但如果真是这样,那事情就有些棘手了。沈暄的面色难看起来。那这样,就不仅仅是官员意图对阻挡他们仕途的流民赶尽杀绝、甚至官匪勾结的事情了,背后隐藏的,更是楼缜囤养私兵,意图谋反。
根据先前他的推测,楼川到岭南,除了是解决岭南官员的贪腐问题,背地里更是已经在着手铲除楼缜的势力了。
想来白世等人的倒台和那个险些被发现的账本的确已经让楼缜伤筋动骨,受到了极大的威胁,因此才要这么着急地请君入瓮,想解决掉楼川,也断他真正的对手楼慎一条手臂。但他太低估了楼川的本事,也高估了自己。派出去的鱼饵浑身都是破绽,想要围剿,却又没有足够的实力,倒是让楼川在找到真正的流民的同时,发现了他的又一道把柄。
说话思考的功夫,野兔和野鸡就烤得差不多了。外皮色泽金黄,里面的肉也是细腻,轻轻拿刀划开,肉汁就往外涌了出来,看得沈暄口水直流。
楼川掰下一条鸡腿给沈暄,沈暄迫不及待接了过来,吹了两下,也没再管会不会烫嘴,就直接啃了一口。结果吃起来没有闻上去香,这鸡腿嫩归嫩,但却寡淡无味,甚至还有一点油腻的感觉。他的表情肉眼可见地一言难尽起来,楼川托腮饶有兴味地看着他。
“如何?”他问。
沈暄实在没法昧着良心说好吃,艰难把嘴里那口咽下去之后,摇了摇头,用沉默来表达自己此刻难言的情绪。
楼川轻笑了声,说:“没有盐巴,吃起来口味自然不好。沐剑倒是随身带着,只不过他此刻不在。”
沈暄有些犹豫地拿着手里的鸡腿,说:“要不还是再烤一会儿吧,烤得干干的,把里面的油脂都逼出来,带着一点焦香味应该就能入口了。”
楼川看着他的眼神好像是有点惊奇,他说:“你还知道这个?”
“什么?”沈暄就算没有过和楼川相同的经历,还能没吃过烤肉吗?从前吃烤肉的时候他最喜欢的就是猪五花,烤得焦一点,就算不沾干料,他一次性也能吃不少。但刚说完他就反应过来,他瞪着眼睛去看楼川,举着鸡腿的手几乎都在颤抖,“你知道啊?”
楼川莫名其妙地看着他,顺手接过他手里捧着的鸡腿,又穿在一根削干净的木枝子上,继续放在火上烤着,“为何不知?本王带着人在外烤野物吃的时候,你还在家吃什么不用牙咬的牛乳糕。”
“那你为什么不早说?!”沈暄现在都已经顾不上楼川话里的嘲讽了,内心堪称悲痛。不啻于喝了一口油的口感对他幼小的心灵造成了极大的创伤。
楼川此刻终于绷不住刚刚还在假装的一本正经的表情,唇角不可抑制地勾着笑,,但还是尽力压着,不至于让沈暄暴怒之下过来用油乎乎的手掐他的脖子。他说:“看你馋得口水都要滴下来了,本王还以为你就喜欢这样的口感。”
“楼川!!!”
‘楼川真的是个喜欢恶作剧的人。’等沈暄终于吃到烤好了的鸡腿的时候,心里想,‘如果把他放到自己的时代,恐怕三天两头就有学生家长堵住他要暴揍他一顿了。’想象到这个画面,加上现在这条鸡腿的口味勉强还可以,沈暄大人有大量地决定可以暂时原谅楼川的捉弄。
两人的吃相都很文雅,即便是这样的环境,连个能用的“餐具”都有没有,都不至于狼吞虎咽。尤其楼川。沈暄看着是在专心致志地啃着自己的鸡腿,实际上余光一直在观察楼川。他吃得十分闲适,或许是不饿,此刻他靠在树上,慢条斯理地拿着一个穿着兔肉的树枝吃的形象,竟莫名让沈暄想到了两个字——出尘。
也不知现在这个动作包括在吃的东西哪点跟出尘沾边了,也就是占了这张脸的便宜。
沈暄腹诽,下一瞬,便看见一只烤好的兔子出现在了他眼前。
沈暄:“……”
这一下还是挺惊悚的,沈暄差点蹦起来。他赶紧咽下嘴里的肉,抬眼去看楼川。“干什么?”
楼川说:“看你一直盯着本王,还以为你也想尝尝。”
“……”沈暄,“我倒也没有这么馋。”
“是吗?”楼川收回手,垂下头的动作让沈暄看不清他究竟是不是又笑了,“看着不像。”
跟楼川单独出来,沈暄感觉自己的牙都快被磨平了。
“我真谢谢你。”沈暄也吃好了。找了随身带着的手帕出来,把嘴巴擦干净之后,找到了先前的话题,说:“说起来,楼缜也是宠妃的孩子,那位对他的关注不比喻王少,怎么他还要这么着急?”
相比于戏弄沈暄,楼川对聊这些的兴趣明显没有那么高了。他把手里的兔子放到一边,漫不经心问他道:“你可知大皇兄今年的年岁?”
原著里关于大皇子的着墨并不多,沈暄想了想,摇摇头,表示不知道。
楼川说:“大皇兄今年已经42岁了。”
“什么!”沈暄感到很讶异,“你们这些兄弟,相差竟然有二十多岁?”
“很奇怪吗?”楼川说:“当今皇后年少时期就已经跟着我那位父皇,大皇兄也是在潜邸时候就出生了。为了保证大哥的位子,皇后在他成年之前动用了不少手腕,否则以我父皇这性子,宫里的皇子公主都要住不下了。等大哥成年之后,在朝中有了一定基础,皇后的手才松了些,不然我和我那六弟,照样也是生不下来。大皇兄二十年前就打下的根基,岂是他楼缜轻易能够动摇的?眼看父皇身体每况愈下,到了该立储的时候,他自然要想办法了。”
“哦……”沈暄点点头。那这么看来,楼缜的处境还真是不太妙啊。大皇子在朝中颇有威望,更占嫡长二字,恐怕孩子都有楼缜这么大了。在各方面都不占优势的情况下,他迫切需要一个能拿得出手的政绩,更需要斩断大皇子的助力。
“所以他明知道你实力不俗,还是铤而走险,不惜暴露自己囤养私兵的把柄,要利用地形,将你围杀?”
“是。”
“那你接下来要怎么办?”
楼川熄灭了火焰,原本燃烧着火堆的地方仅剩下星点余烬明明灭灭。楼川的脸掩藏在黑暗之中,沈暄什么都看不见,除了他眼底森寒的光亮。
“自然是以牙还牙。”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