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戏逢春》 第1章 迎春相遇不相识 民国三十一年,凛冬已过,盛春将至。 徐州迎春,锣鼓喧天,戏曲声接连不断,街道巷外只剩下这片热闹。 一袭墨绿戏服,身形修长的男子脸上画着浓艳的妆,看不出原本面容,但骨相却是极美的,鼻梁高挺,眼尾狭长,标准的丹凤眼,泪痣点缀。 他纤细白皙的手里握着把银剑,衣袖挥舞间光影微闪。 只见其长发飘扬,水袖轻舞,一颦一笑风情万种,明媚热烈。 戏腔缠绵柔和回荡在四周,韵味醇厚。 “沈公子今天这出戏唱得妙啊!” “徐州迎春,沈小公子,一戏《逢春》,惊才绝艳啊!” …… 一曲戏毕,台下掌声此起彼伏,沈乐格深邃的眸子里映着他们眼底对于戏子的鄙夷不屑,财色的贪婪痴迷,但那都跟他没有关系。 他只是个唱戏的罢了。 “此曲名《逢春》,乃沈公子独创之戏,若各位喜欢,不妨多来光顾啊!” 戏台边上站着的老人倒是个看颜色行事的,一下便又捞了不少。 “逢春已尽,各位可乐得尽兴?” 沈乐格站在台上,收起手中的剑,掩在白色水袖里,眉眼弯弯轻笑着说道。 “沈公子今天好雅致,何不再唱一曲?” 一道粗犷沙哑的中年男人的声音自台下传来,沈乐格循声望去,嘴角不由一抽,脸上的笑意再也挂不住—— 徐仁诚徐二爷,徐州出了名的恶霸。 人不如其名,不仁也不诚。 而此刻,对方正□□地笑着看他,四目相对,沈乐格只觉胃里恶心,眸光不自觉冷了下来。 他不想惹是生非,但对于这种有些权势的地痞流氓,他也不想给什么好脸色。 更何况,一出戏,自然收得钱,但是第二出戏,若是同一批看客,便收不得钱了。 经营这偌大迎春园三年,沈乐格深谙此道。 所以今日这出戏,必须到此为止。 听着台下纷乱不堪的起哄声,沈乐格漫不经心瞥了站在戏台边的老人一眼,对方立即会意,连忙收了盛钱的木盘快步走上戏台,两人擦肩而过。 老人姓林,园里的人都喊他林叔。 是个年过五十,面容有些苍老的男人。灰色头发被风轻吹着,微微飘动。他身上只穿着一件简洁的白色长袍,不染纤尘,简朴素净。 只见林叔稳稳站在台上,清了清嗓,脸上挂着温和慈祥的笑容,眉眼弯弯看着台下神情各异的众人,隐晦地下着逐客令:“真是不赶巧,初春时节公子身体不大好,经不得折腾,所以今日只有早上这一出戏……” “若在座的各位是特意为公子而来,便可以先行离开了,我们有缘再见。” 顿了顿,老人眼底笑意更深,“当然,闲暇之时也可以来迎春园赏景品茶,我们必定敞门相迎!恕今日招待不周了,徐二爷。” 林叔看着对方一脸不耐的神情,连忙朝对方拱了拱手,恭敬道:“不过第三场是左宜的戏,徐二爷若是有兴趣,不妨留下一观。” 他依旧笑得如沐春风,所谓伸手不打笑脸人,这点人情世故,徐仁诚也是懂的。 于是他虽然烦躁,但面对眼前这个半身入土的老人,也没说什么,只是摆了摆手,而后站起身,甩了甩啤酒肚上的赘肉,朝戏台翻了个白眼,摇头晃脑离开了迎春园。 但却让身边的侍从给林叔留了句:“明日二爷还来看沈公子的戏,让园里还给他留这个位儿,多谢了。” 林叔欣然应允,目送对方离开。 而后他招呼看台前的人依次离开,眼看着沈乐格回了西苑,他却转身去了后台。 刚走没几步,便听到一阵谈话声。 林叔循声走近,只见一女子正与一个下人交谈。 女子一身素衣长裙,长发挽成麻花散落于身后。 她语气温柔,对面前那衣着朴素的下人道:“我会记下的。” “多谢沁柳小姐。” 之后那下人便离开了。 沁柳回头,看到林叔时眼底明显闪过一瞬诧异。 “林叔?你怎么在这?” 她问。 “公子的戏刚结束,让我顺便来后台看看。” 林叔一如既往地弯唇笑着,眉眼间满是慈祥温和。 沁柳闻言点了点头,没再多问。 “哦对了,马上要到左宜上场了,你去西苑喊他过来吧。” “好。” 应完她就从后门离开了。 林叔看着沁柳离开的背影,眼底无声闪过一道精光。 下一秒,后台正门帘子被人掀开,沈乐格径直走进。 老人见状脸上再次拾起笑容,“公子,您怎么来后台啦?” 沈乐格秀眉微蹙,“林叔?你怎么在这?” 他一下台便打算回西苑,却迟迟不见林叔的身影。 按照平常,只要沈乐格的戏一结束,林叔便会跟着他回西苑,戏台这边就暂交由沁柳管事。 沈乐格看着面前笑容僵硬的老人,不由心下生疑。 “沁柳去喊左宜来戏台这边了,让我先帮他照看一下,公子找我有事吗?” 沈乐格莫名觉得林叔的笑有些让人琢磨不透。 听罢他摇了摇头,“无事,你看见我那件米白色大衣了吗?” 林叔闻言神情微变,“是左宜送您的那件吗?” 沈乐格点头。 “哦,那件大衣脏了,我便送去让下人洗了……” 林叔眼神有些飘忽不定。 沈乐格听后无声松了口气,似乎没注意到林叔的异常。 “我知道了。” 说着他转身向门口走去。 “公子放心,我一定会照看好戏院……” 林叔说完霎时收了笑,目光阴测测地盯着沈乐格的背影,莫名有些渗人。 迎春园东苑是戏园,西苑则是戏子们休息的地方,亭阁水榭,景致秀美。 今天沈乐格只有早上这一场戏,偷得浮生半日闲,哪还愿多唱一曲。 林叔在戏台前招呼着准备下一场戏,侧头看着沈乐格离开的背影,眸光微暗,而后收回视线,拾起笑容继续接客。 第二场戏如期开始,众人也都回到自己位置上,时而窃窃私语,时而开怀大笑。 —— 回到西苑休息室,沈乐格就坐在梳妆台前开始卸妆。 随着脸上浓艳的妆容渐渐消失,男子俊俏的面庞显现出来。 浓密的眉毛如秋波,泛着轻微的弧度。白皙的皮肤裸露在空气中,衬得没了脂膏修饰的单薄的唇瓣更显浅淡。 如同清冷孤傲的天上谪仙。 片刻后,妆容已全部卸完。沈乐格取下繁琐的头饰,和那及腰的假发,放在桌面上,露出干净利落的乌黑短发,轻柔飘逸,被额间细密的汗水微微浸湿。 然后站起身走到衣柜前。 他随手拿了一件青色大衣披在身上,神色淡然地整理着衣裳。 迎春园是这徐州最大的戏园,也是最热闹的,平日但凡有点闲钱的都不会介意来这里听场戏,若有幸赶上迎春园头牌沈公子的戏,那也算是千金难求的好运气了。 左宜同样也是迎春园的头牌,和沈乐格并称“宜春双绝”,更是沈乐格的挚友。 迎春园更像是为交易而生,明面的,背面的,无处不有,以至于更多的人到此来并非只为了听戏,办事的应占上一多半。 —— 台上的第二出戏早已唱完,却迟迟不见下一场开始。 “诶,下一场戏什么时候开始啊?” “对啊,都等了半天呢,人呢!” “我可是一大早赶来就为了看左宜的戏啊!” …… 戏台下面的人不过等了片刻就开始有些躁动不安了。 “各位,稍安勿躁!” 林叔见状立即小跑上台,平复完底下群众的情绪,又开始为下一场戏发愁。 今天本来说好的沈乐格只有方才开场那一出戏,但眼下这场戏已经迟开了一刻钟了,却迟迟不见左宜上台……若是没人救场,迎春园名声今天可就砸他手里了! 正想着要不要找人去请沈乐格,下一秒就听到一声尖叫传遍迎春园四周。 “啊——!死人了!” 林叔心里暗道不妙,一边还不忘安抚人心:“各位莫要慌乱,今日是我迎春园待客不周,戏就先到这儿吧,待处理完今日事宜,沈老板定会亲自向各位赔不是……” 说着,旁边的下人们已经作势准备送客清场。 安顿好这边,林叔又找了个下人看着,随后便立即又带了几个下人往西苑那边去了。 沈乐格此时正在西苑自己暂时休息的房间,刚闭上眼准备小憩,隔壁却忽然传来一阵尖叫声。 那是左宜的休息室,声音却是沁柳的…… 还特地用传声筒将消息传遍迎春园。 预感到可能出了事,沈乐格心下有些不安,索性走出房间,推开隔壁那扇紧闭的房门,想要一探究竟。 但刚推开门,眼前的场景就让他怔在原地。 一身军装面色冷酷身材挺拔的男人持枪正对着门口,身形把沈乐格的视线挡死了。 ……比他高半个头。 只见对方凌厉的剑眉微沉着,紫金色瞳孔幽深晦暗,神秘而高贵的俯视万物般的气场覆盖整个房间,泛着丝丝冷意。 听到动静,那人神情淡漠地抬起眸,四目相对间,沈乐格看清了他眼底的杀意。 …… 江春流,你终于来了…… 眸光一转,他似乎下意识地想要退出去,脚还没动,就被一道冰冷地的声音制止。 “你再动一下,下一个躺在这里的,就是你。” 霎时,黝黑的枪口正对上沈乐格的心脏。 沈乐格闻言身体瞬间僵住,没再动了。 目光却不由得看向刚才喊叫的沁柳的身旁,赫然躺着本该上场的戏子——左宜。 顿时瞳孔骤缩。 “左宜!” 他不可置信地瞪大了双眼,由呆愣转变为震惊,也没再管眼前比他高半个头的男人,立即快步走上前,蹲下身子,查看左宜的情况。 胸口中枪而死,伤口处还在源源不断淌着血,想来人也刚死没多久。 至于凶器,显而易见。 轻颤的睫毛暴露了沈乐格此时的慌乱。 尽管面上不显,可他的手,却在不断颤抖。 旁边的沁柳瘫坐在地上,目光紧紧盯着旁边躺着的人,眼底满是惊恐。 “公子!” 那双桃花眼里映着光,仿佛是见到了希望,沁柳撑起身子,理了理微乱的衣裙,而后才抬起头与沈乐格对视。 “发生了什么?” 沈乐格扶着她站起来,话刚问出口,外面又是一阵脚步声,打断了二人的谈话。 沁柳见状抿了抿唇,眼眶里好不容易蓄起的湿意顿时烟消云散。 她沉默着退了一步,躲在沈乐格身后。 “诶呀小公子,你怎么也在这啊!” 林叔带着人姗姗来迟,赶到现场也是一愣。 沈乐格闻声回眸,目光冷淡,平静如死水,却依稀泛着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情自瞳孔中无声迸发,如利刃般剜人心骨。 他暗自紧了紧拳头,沉默不语。 来得倒真是时候…… “江少帅,您今天怎么来迎春园了?!” 林叔的视线转移到江春流身上。 这人可不是个好对付的!怎么还偏偏让沈乐格碰上了! 当即就想上前帮忙,但面前持枪的人杀气腾腾,叫人根本不敢过去。 “你是这里的管事?” 林叔下意识点了点头,忽的又想起来什么似的连忙摇头道:“不是不是,这位沈公子才是!” 说着,他抬手指向沈乐格的方向。 江春流循着他指的方向看去,只见男子虽然站的笔直,面无表情的脸上毫无破绽,但眼底的情绪还是出卖了他。 一向温和的凤眼中罕见的蕴含了几分不可置信与悲痛,是说不尽的无可奈何。 目光盯着的,是地上躺着的人。 长得倒是精致漂亮。 可惜是个花瓶。 江春流心里轻嗤一声,漫不经心开口:“沈公子?” 名声在外,谁还没听过迎春园老板沈公子。 “你就是沈乐格?” 面前被称作江少帅的人语调轻浮,这才收了手里的枪,还顺手转了两圈,使得众人一阵担惊受怕。 林叔更是逮着沈乐格转了好几个圈,确定人没事才放下心。 “少帅,这……”林叔的目光在几人之间不断徘徊,面露难色,欲言又止。 沈乐格看着眼前的人,眸光微动,有些错愕怔然,亦有说不清道不明的悸动。 开啦[紫心]应该不会坑,目前修文修的挺顺利哈哈[紫心]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迎春相遇不相识 第2章 半月之期春生尽 江春流…… 和我一起,入局吧。 沈乐格收回目光,落在林叔身上。 “林叔,戏都撤了吧,今天迎春园暂不接客。” 他语气低沉,只觉得混乱无比,不由得闭了闭眼,心跳乱成一团。 为何还是走到了这一步…… “公子放心,戏台那边已经处理妥当了。只是这损失……”林叔瞥了沈乐格一眼,意有所指似的,话说一半戛然而止。 外面的事处理完了,接下来就只剩眼前这一桩。 “你们都先下去吧,今日的损失记我账上,明天我开台,亲自上场,免一天戏费。” 沈乐格知道林叔心里在想什么,直截了当给了答案。 今天这一出事故无疑会干扰明天的生意,迎春园本就单靠戏费赚不了几个钱,若是再少了客人…… 那是林叔和他都不想看到的,所以明天他必须亲自上场,免费揽客。 两人对此都心知肚明。 沈乐格这话算是彻底让人安了心,林叔连连点头道好,脸上又挂起了那如桃花般灿烂的笑容,当即就带着人离开了,也没在意地上躺着的左宜。 沈乐格内心轻叹了口气。 人挺实在,却太过于看重一时利益。这种人不适合久留在身边。 他明白,但……三年时间,总归是有感情在的。 屋内一时间只剩下沁柳站在沈乐格旁边。 “沁柳,到底怎么回事?” 即使猜到是何人所为,但…… 他还是要做个样子。 沁柳故意用传声筒让所有人听到迎春园死了人,而今左宜屋内又是这幅场景…… 父亲,你竟是连左宜也不愿放过吗…… 为了引他入局,你还真是不择手段……逢景远。 沈乐格双手紧紧攥着衣袖,外表看起来格外镇定,可整个人都在轻颤。 沁柳见状瞥了江春流一眼,只见对方一脸淡然坐在椅子上,把玩着手里的枪,抿了抿唇,只摇头道:“公子,左宜他,无意触怒江少帅,可谁知……” 点到为止,话语中断的恰到好处。 沁柳垂下眸,神色不明,余光再次瞥向江春流,而后又迅速回眸,将视线停留在沈乐格身上。 意有所指似的,却又不愿多言。 反应不似作假,看来人的确是江春流杀的。 沈乐格心如明镜,位高一级压死人。 这件事终归是要不了了之。 “江少帅为何无缘无故杀我迎春园中人?” 沈乐格一字一句地说着,每个字仿佛都用尽了所有力气,近乎咬牙切齿。 但他的内心却出奇的平静。 江春流又是漫不经心扫了地上躺着的人,嗤笑出声:“一个戏子,死了便死了,要什么缘由?” 说着他站起身向门外走去,“沈公子,这件事,沉默就是最好的交代。” 江春流懒得解释,也不屑于解释。 …… “他是一介戏子无错,但他也是个活生生的人!” 沈乐格轻撩衣袍,蹲了下来,抬手为左宜整理仪容。 看着江春流的背影,他眼眶有些酸涩,微微泛红,内里是无尽的恨意,奈何力不从心。 好好的人,昨天还和他一起品茶赏花,畅聊人生。 现在,却成了一具冰冷的尸体。 幸好,人走的时候,眼睛是闭着的。 “你说好要陪我看这满园春花盛开的,左宜……” 沈乐格轻声喃喃着,心里却在盘算如何应对接下来的事。 左宜身上依旧穿着那身青绿色长袍,和沈乐格身上那件大衣似乎也是一套的。 他微乱的短发,已经被沈乐格抚平,嘴角泛着的丝丝血迹,也已被擦净,只剩下那张苍白的脸,再也没了修饰的东西。 像是睡着了。 “……沈公子,警察厅那边的人要来了,林叔的意思是……让您配合调查……” 沁柳附耳轻声说道。 这是林叔临走前嘱托的。 沈乐格沉默着没说话。只片刻,又道:“把人抬下去吧,好生安葬了。” 江春流已经离开,整个西苑唯有左宜的休息室房门开着。 这就意味着,此事要他一个人处理。 高高在上的少帅,怎会因为一介戏子而停留。 等一切处理完,警察厅的人也终于赶到,了解完事情经过,又一看几人,没一个惹得起的,索性就把迎春园管事的——沈乐格给拉去谈话了。 总不过是走个流程。 江少帅想杀一个戏子,易如反掌。 —— 等沈乐格再回到西苑,人早没了。 路上还听到几句有的没的闲话,左不过是死了个戏子…… “人埋哪了?” 林叔正在西苑门口浇花,见他回来,立马放下手里的壶。 “什么人?” “左宜啊。不是死了吗?埋哪了?”他表现的平静自然,似乎只是在说一件稀松平常的事罢了。 林叔这才反应过来,“诶呀瞧我这记性,尸体被火化了,骨灰放在后山一座无名碑前,还没来得及刻字呢!” “这时辰也不早了,公子不先吃个午饭再去吗?” 沈乐格摇了摇头,眼底情绪又多了几分复杂,质问道:“火化?谁下的令?” 林叔看了看他,眼睛直溜溜打转,最终还是在沈乐格强硬的目光下交代了:“咳……是江少帅。” …… 还是要引我走向你吗,江春流。 “江少帅?我怎么不知……这迎春园什么时候成了他做主?” 林叔没说话,沉默着抿唇,下意识后退一步,尽量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沈乐格见状,不由冷笑一声,终是没再说什么,转身就走了。 人一走,西苑霎时又安静下来。 偶尔有风吹过,带着地上的落叶飘飞一阵,而后又恢复原状,似乎从没来过。 林叔看着他的背影,撇了撇嘴,继续浇花。 迎春园是依山而建,后山连通西苑,沿着小路直走,跨过一道道门槛,就到了山脚。 一眼望去,尽是枯枝落叶,只有几片新生出的枝桠,试图冲破桎梏,散发着自己的生机。 一如既往的凄凉。 迎春园的花似乎从没盛开过。 真可怜,也真可悲。 沈乐格心里想着,人已经寻着路到了那刚立下的无名墓碑前。 着实有些敷衍,但……对左宜来说,应当是足够了。 他缓缓跪下,抬手抚上石碑,从青色外衣口袋里拿出一把刻刀,比好位置,就在无名碑上刻了几个大字:挚友左宜之墓。 拍了拍墓碑上不存在的灰尘,沈乐格忽然轻笑一声,把提前准备好的一束白菊花放在了碑前。 似乎早有预料。 “多赚少赚不都是赚,何必为了一点钱,跑去学别人攀附权贵呢……” 还一攀就是个高枝,这下可算是摔惨了…… 左宜,我心并未如此想你。 但你应明白隔墙有耳,有些话不能说,但我在心里已经念了无数遍。 这是从外人口中了解到的“事实”——戏子勾引江少帅为其赎身不成,想要强上,结果惹怒少帅,被一枪毙命。 总之这件事被传的天花乱坠,但却没激起多大的浪。 我不信你会因此出卖自己,此事我定会查清,还你一个公道…… 他微微俯身,低下了自己的头。 “死了还要变成灰,真可悲啊……” 抱歉,这并非我本意。 每一句出口伤人的话,内心都在无尽忏悔。 连磕了三个头,沈乐格才抱起那骨灰盒。 盒子很简单,木质的,却很沉,里面装了一个人。 “左宜,下辈子别当戏子了,你不适合干这行。” 你是最好的戏子。 没有人做的比你更好。 沈乐格不觉湿了眼眶,却碍于眼前的形势不得不忍。 “呵。” 不远处忽然传来一声冷笑。 ……鱼上钩了。 他抬手轻抹眼角,装作无事发生。 左宜,害你之人,我必不会轻饶。 无论是谁。 掐准时机,沈乐格放下骨灰盒,“气势汹汹”的站起身转头,刚好与江春流对上。 “江少帅怎么还没走啊?” 他背靠着树,双手环胸,看着对面与他相距几十米的江春流,一脸不屑道。 “警察厅那群人把你带走,都说了些什么?” “怎么,作为‘幕后凶手’,你还想进去走一遭?” 江春流剑眉微挑,有些意外沈乐格这幅姿态,但却是没放在心上。 不过是一介戏子,即使迎春园势力再大,也掀不起什么风浪。 但是他此行目的之一便是拉拢迎春园,还是不宜闹得太僵。 “沈公子这嘴当真是……利啊。” “多谢少帅夸奖,只不过我迎春园戏子的命,你怎么还?” 沈乐格不是个势利眼,他谁都不怕,也讨厌攀附权贵,左宜和他一样,所以他根本不相信外界所说的事实。 只是沈乐格惜命,也比常人更热爱生。 同江春流正面杠上,不是明智之举。 容易丧命。 毕竟,江大少帅可是出了名的——疯起来谁都敢杀。 “我很好奇,不过就是个戏子,何必如此在意?” “少帅不也说了,只是个戏子,如何不算得是条命,贱命也算命。” 只是这世上,再也没了第二个左宜…… 沈乐格沉下心,瞬间变换脸色,嘴角勾起一抹狡黠的笑。 “好,那你想如何?”江春流顺势问道。 沈乐格闻言眼底精光一闪,当即便开口:“半月为期,我要让这迎春园的花全部盛开。” 听起来似乎很简单,江春流下意识便这么认为。 “就这?看来那戏子的命在你看来,也没多重要。” 沈乐格脸色微变,只是瞬间便恢复如常,“那还希望少帅,能把那些花都养活了。” 可惜,迎春园的花天生带毒,是活不过春天的,它们也等不到属于自己应该盛开的繁春。 “你倒是聪明,想把我扣在这半个月?怎么,你想翻案?” 沈乐格不由自嘲笑道:“江家势大,徐州迎春只是一方水土养一方人,经不起那些大风大浪。” 言外之意就是,该滚麻溜就滚,别想太多了。 “那若是养活了呢?” “那就等养活了再说吧。” 沈乐格说完抱起左宜的骨灰盒擦着江春流的肩就离开了。 左宜,我定会查清此事。 待他走后,江春流却没着急离开。 “怎么,有何发现?” 一个身穿暗红旗袍的女子踩着黑色高跟鞋从树后走出,站定到江春流身旁。 紫金色的瞳孔,浓密的秀眉,高挺的鼻梁,一眼瞧去,竟和江春流有几分相似。 “去查查他,我看不透他在想什么。先前那戏子曾几次三番试图接近我,目的不言而喻,杀了便杀了。但这沈公子,虽称他为挚友,在他死后表现却如此淡定,如果是演的,他的目的又是什么?” 两人目的似乎截然不同。 “啧,江春流,你姐我一把年纪了,还要帮你查人,你真是够了!” 江潋滟姣好的面容上染上些怒意。 “我有预感,他不简单。等这件事水落石出,不还是你想要什么有什么吗?” 江春流抬手轻抚着她散落在身前的发丝,语气温柔。 “希望你的决定是对的,最近南方两派又开始蠢蠢欲动了,父亲让你过来可不是惹事的!” 江潋滟说着一把将他的手拍开,暗自翻了个白眼。 江春流漫不经心收回手,瞥了一眼沈乐格的背影,状似无意“嗯”了声。 “这地方看着阴森森的,小心半夜有人找你索命!你不走我走了啊!” 江潋滟说着就快步往林子外面走去。 江春流没跟上去,反而走上前,蹲了下来,看着那墓碑上刻着的字。 “挚友左宜之墓……” 挚友吗?还真是没看出来。 半月之期,你到底想做什么……沈乐格。 每天凌晨十二点准时更新[紫心]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章 半月之期春生尽 第3章 深夜访春见彼岸 沈乐格从后山回来就把自己封在屋里,半天只吃了点燕窝粥,然后就再没动静了。 林叔时不时过来敲几下门,每每都是确认完人没事就走了。 但都不见人影,后来也便没再来了。 屋内—— “公子,老爷先前差人送来的信……” “拿来吧。” 沈乐格坐在桌前喝茶,沁柳站在他身边,将手里的信递了过去。 “公子,老爷知晓左宜之事后,又派了一人过来,助您办事。” 沈乐格闻言脸色没什么变化,只淡淡点头道:“嗯,人呢?” 话音刚落,一少年便从屏风后走出。一身宽松长袍,约莫十五六岁,比左宜小些,个子倒是差不多。 看着长相清秀,想来应是个性子温和的人。 就是不知道能力如何。 “可有名字?” 少年摇了摇头。 “那以后,你便叫春乐吧。” “春乐多谢公子赐名。” 少年半跪在地上,行事规矩,这点令沈乐格很满意。 信封打开,里面只有一段话: 【吾儿春生亲启: 近日计划进行得如何?那江少帅你见到了吗?其为人如何?能否相助于逢家?若是能拉拢过来,也算为我们逢家添了一丝胜算,不至于在以后战乱的时候孤立无援,你可知为父心意?别忘了那样东西,逢家绝地翻盘就看你了,阿乐,莫要让为父失望。】 沈乐格有些烦躁地闭了闭眼,真是句句不离逢家啊…… 把江春流也算计进来,只是为了试探我吗? 可惜,我的好父亲,他对于我,不过是一个曾经忘记过的人罢了,至于你,我何曾想记得…… “沁柳,你随我来这徐州迎春多久了?” 话虽如此,意却非此。 “徐州迎春,风景甚好,除却枯花,便剩老树。公子明知老爷为何如此,何必多问。” 问得再多,也不会有结果。 “我还能再逢春天吗?” 迎春园的花,会有开放那日吗…… “公子,逢春生夏长,只是时机还未到。” 沈乐格自嘲一笑,兀自喝着手中早已凉了的茶。 可茶再凉再苦,也抵不过内心平淡的苦涩。 “沁柳,取纸笔来。” 沁柳点头,忙把纸笔拿了来,只见沈乐格动作行云流水,在纸上写了一段话: 【春生知该如何做,父亲不必担忧。左宜之死虽令我颇为忧伤,但我也可借此机会接近江春流。我会按照计划行事,父亲放心。只不过我不会让左宜枉死,待时机成熟,此仇必报。】 “送去吧。” 说罢,沈乐格端茶的手顿了顿,忽地抬眸:“等等。” 沁柳转身看向他,眼底透着疑惑。 “公子还有什么事吗?” “……算了,无事。” 沈乐格摆摆手,终归是什么也没问。 有些事,和人一样,光凭眼睛是看不出什么的。 沁柳,你究竟站在哪一方…… 沈乐格叹了口气,放下茶杯,垂眸陷入深思。 屋内四周寂静,人的心似乎也终于平静下来。 左宜不是会攀附权贵之人,接近江春流一定是抱着某种目的…… 可事实摆在眼前…… 左宜,我一定会查清楚这件事…… “江春流……” 到底要怎样,才能离你更进一步…… —— “喏,都在这了。” 江潋滟把手上资料一摊,摆在江春流面前。 “沈乐格,江南柳州人,父母早逝,13岁投奔徐州亲戚,成为戏子,17岁创立迎春园……” 江春流越看眉头皱的越紧,“这资料你从哪弄的?” 江潋滟不由白了他一眼,让她查对方资料的人是他,现在怎么还跑来质问她? “自然是我自己查的。” 江春流心里松懈一瞬,江潋滟此人再不靠谱,总不过是一个资料,倒不至于弄不到手,除非对方早有警觉…… “罢了,近日你可有别的安排?” 江潋滟不明所以地摇了摇头。 “好,那你就代我留在这里,守着这满园春花吧。” …… 江潋滟沉默片刻。 “江春流你他……呀——好样的!” 到嘴的话立即便改了方向。 “这不是你和那沈小公子的赌约吗?” “赌约?谁说我要跟他赌了?” 好,玩阴的啊……真够腹黑的。 江潋滟目光中浮现出一抹鄙夷,只是瞬间便又切换回以往的笑容。 “好好好,不愧是我弟弟!” 净会祸害你姐! 说着江潋滟抬手拍了拍他的肩,每一下力道十足,江春流只能皮笑肉不笑把她的手从自己肩上扒拉下来。 “得,这花就交给我吧,铁定给你种活了,不过——你干嘛去?” 江春流潇洒离开的背影让江潋滟不由心慌。 “自然是去……探探口风。” —— “公子,信已送到,老爷说今晚有个拍卖会,您需得跟他去一趟。” 春乐站在沈乐格身边,轻声说道。 沈乐格脸上没什么表情,此前逢景远跟他说过这事,说是让他去拉拢关系……说的难听点,就差把他卖了。 看着窗外渐渐暗下的天,只觉一阵冷风从耳边划过。 “既然来了,何必躲躲藏藏。” 沈乐格一身便衣,长袍飘扬,掩藏在衣袖下的手里赫然拿着一把锋利的银制刻刀。 “沈公子真是,演的一出好戏。” 这话意欲不明,沈乐格也有些拿不准。 “江少帅也不赖,怎么——这是查到什么了?深夜来访……” 沈乐格无声收了刻刀,不到万不得已,有些事情还不能捅穿。 “沈乐格,上台唱了七年戏,怎么性格大变?” 沈乐格心下一惊,他的身份背景全是作假的,伪造这东西的人是逢景远,他倒是真不清楚这层身份经不经得起查…… 果然还是低估他了。 “少帅这话是什么意思?不如先坐下喝杯茶。” 沈乐格心里没底,只能默默岔开话题。 江春流依旧是一件墨绿色的军大衣,头戴高帽,倚靠着门。 “茶凉了,人是否也该走了?” …… “到了该走的时候,自然无法久留。” 两人面面相觑,互相试探着,却都不露锋芒。 “少帅此番前来,所为何事?” “无事便不能来了?沈公子好大的架子……” 江春流故意拉长尾音,语调上扬,性感低沉的嗓音有些沙哑,颇有些调侃的意味,勾人心魂。 沈乐格眉心一跳,有些出乎意料。 外表看起来冷酷无情的江少帅,似乎还是个风流浪子。 他对于江春流的记忆,只有一星半点,还没完全想起来。 倒还真谈不上熟悉……更何况,对方也明显不记得他这号人了…… “无事便请回吧,明日还要上台,少帅自便,我要休息了。” “啧……这么急着赶我走?” 沈乐格压下心底的厌烦,没再搭理他。 为什么一见到他,毒发就会加快…… “对对对,我要休息了,我今天很累,无暇招待少帅了。” 沈乐格心里烦躁无比,尽想着怎么敷衍过去,院子里却又是一阵骚动,随后不知怎的就乱了。 “着火了,快跑啊!” “水呢,灭火啊!快来人啊!” …… 声音是东苑那边的,想来应该是戏台被烧了。 沈乐格倒是乐得轻松,最好烧的再狠点…… “你倒是一如既往的淡定。” 这话不知道是在嘲讽谁,但沈乐格不在乎,人都已经躺床上准备睡觉了,敲门声却好巧不巧再次响起。 “公子,戏台那边着火了,明天的戏怕是要换地方了,林叔让您先离开这儿,火势有些大,唯恐伤了您!” 是沁柳的声音。 先前目睹江春流“作案”的那个下人。 沈乐格的心彻底沉下去,怎么还没完没了了…… “知道了!” 一边应着,一边已经开始换外衣了。 “这么晚了沈公子要去哪?” 去哪用你管啊! 沈乐格险些就要脱口而出,但…… “西苑都被烟气污染了,我可不想半夜被呛死!当然是要跑路啊!” 说着他推门就要往外走。 手却忽然被人拉住。 “身为迎春园的老板,你一向这么大胆?” 他身上牵扯的利益绝对不会小,不怕出门就遇刺? 沈乐格双手紧握成拳,似是在隐忍着什么。 江春流无意间垂眸,看到对方泛红的后颈,心下生疑。 那是什么…… 一朵……红色的花……? 开在后颈? 他怀疑自己眼花了。 下一秒对方的拳头便朝他招呼过来,江春流霎时回神,抬手挡下。 “你……!” 沈乐格这一拳仿佛挥尽了所有力气,虽然打了个寂寞。 不过也够他撒气了。 “……不装了?” 江春流不自觉往后退了一步,但他身后就是门,退无可退。 现在的沈乐格,很反常。 尽管先前因为他杀了左宜,暂且将沈乐格对他的情感归结为恨,但他不认为沈乐格会直接暴露出来。 沈乐格其人,温和有礼,却偶尔透着商人的圆滑精明。 暴躁,不该出现在他身上。 究竟是怎么回事…… “你果然还是,不废话的时候更直接点。” 看着更讨厌了。 沈乐格气极反笑,目光冰冷看着面前的江春流,毫不在意甩了甩手道。 “外表看起来柔柔弱弱的,怎么脾气如此暴躁……” 江春流小声嘀咕着。 收回视线,压下心底的疑惑。 “彼此彼此,江少帅在试探这方面,也不赖。” 沈乐格把他的话听的一清二楚,当即反讽回去。 “不过事先说明,这火可跟我没关系。” 江春流说着侧身让开了路,没再阻拦。 沈乐格闻言无语一瞬,径直向外走去。 “我还不至于把江少帅想得那么蠢。” 这话像在拐着弯骂他。 “不过我今晚确实有事,恕不奉陪。” 说完沈乐格就离开了,压根没打算管身后的人。 江春流眸光幽深看着他离开,没拦,却悄无声息跟了上去。 沈乐格,你身上到底隐藏着什么秘密…… [三花猫头]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章 深夜访春见彼岸 第4章 相逢旧友忆江南 东苑的火最后也不知道怎么就灭了,总之一切又回归了以往的平静。 沈乐格从迎春园出来便改道往东街去了,途中刻意拐了几个岔口,最后隐入一条小巷,不见踪影。 江春流看着他远去的背影,深邃的眸子闪着光亮,渐渐消逝。 “去查。” 于钦一身黑色军装出现在江春流旁边,只道了声“是”后,便又溺于黑暗消失无踪了。 —— “拍卖会快开始了,春生怎么还没来?” 逢景远坐在包厢里,看着台下涌动的人群,眉头紧皱。 “父亲何时竟也知晓为我忧心了。” “怎么,出何事了?” 沈乐格摇了摇头,抬手轻揉着后颈,忍着头痛坐了下来。 “因左宜之死,江春流似乎在怀疑我的目的,频频试探,我想借机接近他,若能拉拢是最好,若不能,我也会用尽全力铲除他。” 左宜不该枉死。 “好,这件事……随你去做。” “春生,许久不见了,你有自己的想法,这是好事。” 逢景远不知是乐的高兴,还是心里忌惮,嘴角阴测测带着笑。 沈乐格面不改色抿了抿唇,他们这场父慈子孝的戏码,怕不是要演一辈子。 “逢小公子,许久不见了啊!近日可还安好?” 来者是拍卖会的主持人,荆遥。 今晚是荆家的场子,荆逢两家是世交,当下南方两派军阀为了争夺一方土地,明争暗斗不可开交。 而逢家作为曾经的东南一派之首,自然该早作打算,联络旧友。 这也是逢景远最初让逢春生来到徐州化身戏子卧底,成为沈乐格的最终目的——复兴逢家。 其实他本来是想让逢春生拉拢权贵,奈何他不愿攀附,以至于逢家只能依靠迎春园获取情报。 “荆主持,确实好久不见了。” 荆遥兀自笑着,都是客套话,听听就罢了。 “那便祝小公子玩的开心。” 说完就离开了。 “都安排好了吗?” 沈乐格看向逢景远,问道。 “这还用不着你操心,你老子我还没死呢!” ……我巴不得你早点死。 沈乐格没回话,逢景远自己便又开始找话题。 “春乐呢?” 逢景远看了看沈乐格身后,一个人也没跟。 “江春流已经盯上我了,不方便带人。” 沈乐格有些烦躁,面无表情回道。 逢景远闻言一怔,不由多看了沈乐格两眼,霎时心如明镜。 “也罢,是我心急了,那接下来你打算如何?” 他不动声色将目光落在沈乐格的后颈上,一朵诡谲的红色彼岸盛放于白雪中。 “你已经好久没发病了。怎么,最近没喝药?” 逢景远目光冰冷地看着沈乐格,似乎只要对方说“不”,他就会毫不犹豫弄死他。 沈乐格看着马上就要开始的拍卖会,揉了揉眉心,“喝了,没什么大事。” 见对方还想追问,他眸光一转,悄无声息岔开话题。 “今天晚上都来了哪些人?” 逢景远见状抿了抿唇,没再追问,将桌子上的名册往沈乐格那边推了推。 “名单荆遥刚送来了。你瞧瞧。” “西南派的徐、张两家,东南派除了逢家,纪家……” 名单扫了一遍,都是些势力说小不小但也不算太大的家族。 但若是能拉拢,也不见得是件坏事。 不过……没有东北三省那几家…… “为何没有东北那四家?” 沈乐格问。 “这是南方两派的拍卖会,北边那几家不会过来,但若是要扩大势力,估计也会派人过来,只是不会明着来。” 逢景远答。 “江春流此行目的之一恐怕便有此事,但……” “但他不会跟我碰上,也不会想跟我碰上。父亲,他如果当真潜入拍卖会,必定是有所图谋,又怎会轻易暴露。” 逢景远点了点头,“没错,所以你务必要抓住机会。” 沈乐格白皙无暇的手轻敲着桌面,沉思片刻,定了主意:“那今天晚上就把目标放在纪家,先把东南纪家拉拢好了,一同抵抗外敌也能多几分胜算,至于东北那三家,见机行事吧。” 逢景远没什么意见,这些事一向都是沈乐格做主。 看着沈乐格轻叩桌面的手,有些无奈的笑了笑。 “从小到大的习惯,还没改掉?” 他问。 …… “容易被人看透,父亲同我说过的,但……若真那么容易被看透,怎配为逢家人。” 逢景远诧异挑眉,嘴角的笑收敛了些,不再亲和,反而冰冷了些。 他是故意的? 几年时间,又成长了不少啊…… 逢春生…… 你若是失控,我会毫不犹豫毁了你…… “父亲对纪家了解多少?” 沈乐格答而复问,打断了逢景远的思绪。 “不多,今天拍卖会就来了仨人,纪老先生纪楼和两个小辈,年纪跟你差不多,哝。” 说着还指了指方向,沈乐格一眼看过去,女子明艳动人,男子玉树临风。 “男孩叫纪良平,女孩叫纪涟。” “嗯,我知道了。” 沈乐格敛眸,这两人都不是好应付的…… 拍卖会快开始了,会场上渐渐安静下来,逢景远方才意识到,“你面具呢?” 沈乐格闻言也是一愣。以他目前的身份,不适合在公共场合露脸,更何况是代替逢家…… 所以平日和逢景远会面时他都会戴面具。 “忘了。” 出门的急,恰巧碰上江春流来访以及东苑着火,虽然对他没什么影响,但偏生就是惹人心烦。 ……说起他发病的根本因素…… 沈乐格垂了垂眸,没再深想。 如果不喝药,会怎么样呢…… 当初他只是无意间断了几天药,脑海中便不自觉多了些有关江春流的记忆…… 逢景远,那药——真的只是以毒攻毒吗…… 再抬头时,他眼底的晦暗精明都已藏于心里,不显山不露水,勾起一抹完美无瑕的笑。 温和有礼,沈小公子。 “罢了罢了,先戴着这个吧,等会出去的时候小心些。” 沈乐格接过逢景远递过来的白色无脸面具,戴在脸上,只露出一双神色不明的浅黑色瞳孔。 有些面具,上面沾着无形的胶,戴上了,就再也摘不下来了。 这场虚与委蛇的“交易”,似乎永无尽头。 拍卖会开始,荆遥的声音回荡在四周,沈乐格无意去听,索性便发起呆。 “别光发呆啊,看看有没有什么想要的?” 逢景远拍了拍他。 “想要的我都有,不想要的要了也没用,您不必如此。” 他沈乐格从不缺什么,因为有的早就有了,没的早不在乎了。 “父亲,我曾经和江春流是什么关系?” 昨天修了四万稿子[三花猫头]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4章 相逢旧友忆江南 第5章 拍卖风波扰心弦 明知道不会得到自己想要的答案,沈乐格却还是把藏在心底的话问出了口。 意料之内,逢景远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你记起来了?” “不,只记得,我们曾经认识。” 逢景远闻言似乎松了口气。 沈乐格将他的反应一一记在心里。 为什么会放松呢—— 在听到他说没记起来时。 “仇人,江春流杀了你的母亲,你应该恨他,明白吗?阿乐。” 沈乐格轻嗤一声,不知是信了还是没信。 他没回话,兀自喝着茶。 “你……” 逢景远张了张嘴,话到口边愣是变成了一句:“你要不出去走走?” “嗯。” 沈乐格说着就已经站起身往外走了。 这场虚假的父子情深的戏码终于结束。 逢景远无奈摇头叹气,逢春生一个人到徐州也有些时日了,期间一直长居迎春园打探消息,身边连个谈心的人都没有。 所以他也一直不清楚,身位迎春园老板的沈乐格究竟在想什么。 便只能将左宜派了去…… 逢景远盯着沈乐格放在桌上的茶杯,若有所思似的,拿起来转着看了看。 犀利的眼神像一把刀刃,不似刚才同沈乐格对话那般温和慈祥,反而变得刻薄阴冷。 左宜虽是我安排在你身边的,可你终归要明白,人——是没有一辈子的…… 春生,你要适应离别啊…… 可惜了,这左宜还是没能拿到江春流手里的兵防布局图…… 没关系,时日还长,逢春生,你可要好好活着…… 逢景远眸色晦暗,幽深复杂的目光落在沈乐格的背影上,莫名有些阴森。 逢春生,不要让我失望…… 你是我最满意的棋子了…… 没有人,比你更完美……哪怕是左宜。 在这个年代,生不逢时,还偏巧赶上乱世,军阀横行,内讧不休,一切便都身不由己了。 “只有逢家在,你才能安然啊……” 只有你无恙,逢家才能复兴…… 你必须活着,承担我给你的一切,和本该属于你的一切。 逢春生。 —— 离开包厢,沈乐格径直朝纪家那间厢房走去。 抬手轻敲房门,温润的嗓音响起:“纪老可在?能否一见?” 门被人从里面打开,沈乐格走进,三个人一个没少。 “你是……?” 纪老先生看着他,有些迟疑。 沈乐格抬手摘下面具,放在身前微微弯腰,以示礼貌。 “晚辈逢春生,许久不见了,纪爷爷。” 纪楼看着那张熟悉的脸,猛地站起身。 “你是……逢家那位小公子!你居然还活着啊……” 当年的逢家突遭横祸,家破人亡,本以为就剩逢景远了…… 没想到这个当时不知道从哪蹦出来的逢春生居然还活着…… 沈乐格听他的语气,不由嘴角一抽,倒也不必如此惊讶。 搞得像是死人诈尸似的。 “纪爷爷说笑了,当年逢家大乱,多亏了纪家相助。” 他脸上依旧保持着温和有礼的笑容。 纪楼见状拉着人便坐下来,又是谈心又是叙旧。 偶尔谈及过去的事,沈乐格也都模棱两可敷衍过去了。 “近几年可还安好?” “自三年前来到徐州,一切安好。” 纪涟和纪良平两人坐在一边,面面相觑,听着自家老头子跟小公子东扯一句西拉一句,沉默不语。 “逢小公子?” 纪涟没忍住,出声打断。 沈乐格似乎才意识到,不觉有些失礼,露出一抹歉意的笑容。 “纪小姐和纪少爷,也是许久未见了啊……险些没认出……” 纪楼也跟着笑,“是很久了啊,自从江南一别,逢家迁离,整个东南派就散了啊……” 纪涟看着面前依旧俊俏的人,不禁有些唏嘘。 七年时间,到底是变了…… “爷爷这些年也时常念叨你们呢……不知逢老先生可来了?” 沈乐格一怔,却是摇了摇头。 “家父近几年身子不太康健,鲜少出来走动了。” 明知是托词,却都没拆穿。 “罢了罢了,几年不见,春生也出落的越发美丽动人了……” 纪良平闻言嘴角一抽,用“美丽动人”来形容一个男子……他爷爷到底在说什么? 沈乐格也是有些怀疑自己的耳朵,刚咽下一口茶便猛地咳了出来,连忙抬手捂嘴。 “咳咳咳……纪老先生,谬赞了呵呵……” 待一场谈话完毕,旧情也叙完了。 离开包厢,沈乐格收了脸上的笑,一脸淡漠地带上面具,让服务生给逢景远带了句话后就离开了拍卖场。 纪家态度不明,说是叙旧情,但句句都在试探。 沈乐格望着遥远的天,不由叹了口气。 时过境迁,人也不复当初了。 逢家想要再从东南各派杀出一条血路,属实不易啊…… 江南一别,情也散了吧。 孤寂的月光照在他身上,泛着斑驳的光影。 绝处逢春生,人在路不亡。 —— 深夜两点。 西苑江春流房间里。 于钦依旧一身黑色军装,站在江春流面前,看着坐在桌前的二人,如实禀报:“少帅,沈乐格离开迎春园后去了一家地下拍卖场,主持人是荆家家主荆遥。” 江春流微微挑眉,紫金色的眸子里闪过暗光。 “荆家?他都见了什么人?” “逢家家主逢景远,以及荆遥。之后戴了面具,许是怕暴露身份,以至于被人追查,牵扯到迎春园。” 毕竟徐州迎春沈小公子有多么在意他的迎春园,也是出了名的,明眼人看的一清二楚。 “啧……都是东南派的,跟沈乐格有什么关系?” 于钦摇了摇头,“不清楚,叶郃已经让人去江南调查了。” “江南啊……我倒是了解一些。” 一直默不作声的江潋滟忽然开口。 江春流轻瞥了她一眼,依旧是一幅散漫模样。 他倒是忘了,阿妩曾在江南住了些时日。 “曾经的江南势力以三家为首——逢、荆、纪,只是前几年逢家被人诬陷,一场大火家毁人亡,地位一落千丈,也渐渐没落了。江南之首的位置也被楚家占了去。” “如今联系沈公子,许是为了与其结盟,复兴逢家。” 说着,江潋滟不由冷笑一声:“不过迎春园成立三年从未站位,逢景远这算盘,怕是打错了。” 于钦认同点头:“属下也认为如此。但沈乐格戴上面具后去了另外一个包厢,据打听,说是纪家的。” “纪家?” 江春流骨节分明的手指轻敲着桌面,发出轻微的响声,眉头微蹙陷入沉思。 “他这是打算将整个东南派都联合起来啊……” 于钦没说话,静静听着。 “倒也未必。荆、纪两家虽说都是东南派的,但如今楚氏当头,加之几家之前也并没有什么深厚的感情联系,未必会相助于逢家。” “更何况,沈乐格是否答应了逢景远也还未知。” 江潋滟不疾不徐道。 “于钦,这几日盯紧沈乐格。” 江春流神色晦暗吩咐道。 “是。” “诶对了,我要的东西呢?” 江潋滟猛地想起来,于钦去拍卖会可不只是为了跟踪沈乐格。 “那件东西是荆家的传家宝,估计不会这么容易交出,你别为难于钦了。” 江春流颇感无语的看着江潋滟,悠悠开口。 “哼!你别忘了,那是父亲要求的,早晚都要得手,早点打探早点安心。” 于钦:“是,江小姐,不过那件东西并不在拍卖场。” “没有拍卖?也对,毕竟是……传家宝嘛……” 江潋滟微微勾唇,眸光深邃的看着于钦,眼含深意。 “属下明白了。” 于钦看着她的眼睛,霎时明了,应完弯腰行了个礼,然后就下去了。 江潋滟同江春流对视一眼,随后也站起身走向门口。 随着木门被关上,夜陷入沉寂,四下无声,偶有风轻掠过,扰乱人的心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