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执灯引》 第1章 国破家亡 “银翎神女竟然自刎了!国将不国,何以为家?” “祈佳年,枉你贵为一国神女,竟这般懦弱不堪,弃我们生死于不顾。” “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她此番作为,定是做了亏心事。依我看,这突如其来的火与她脱不了干系!” “国主不是说她无所不能吗?都是骗人的鬼话,关键时刻毫无作用。” “可怜大家如此信任你,你真是太叫人失望了!” 古都惨遭血洗,百姓们即使是怨声载道东逃西窜,也终是逃不掉沦为砧板上的鱼任人宰割的命运。 各路人鬼蛇神闻风而至,对他们无情地饮血茹毛。 一刹那间,战火纷飞的古都满地血红,伴随着火花肆意地飞溅,天愁地惨。曾经最为繁华的城池转眼间只剩断壁残垣。 侍女凌儿不顾死活趴跪在莲池边,声嘶力竭地朝水面哭喊。 “公主!” 彼时,祈佳年身躯往池中不断下沉,她意识逐渐不清,浮生过往如走马观花般,一帧一帧闪过脑海。 云端大陆有一泱泱大国名唤:春江秋月。 春江秋月素有爱乐之风,号称华夏乐曲之都,不论平民百姓亦或王孙贵族,皆是能歌善舞,令人赞叹不已。 祈佳年自小精通音律,十大乐器均是了如指掌。她年少时曾有一梦,梦里授神灵预言点化:此女降世,祥云高照,神骨加身,若一心向正道,必会位列仙班。 她通过自身努力,顺应民心天意,果不其然在及笄之年飞升成神,被神帝封授予“银翎”神女。 每逢三月三上已节,举国上下的百姓便会齐聚蓄水之处相互泼水,是以驱除疾病邪气,带走灾晦。 照惯例,这一天,祁佳年将会显灵故土,托起一盏耀世莲灯,以灵火点之,为春江秋月罩上一层辟邪守护结界。 耀世莲灯是天赐神器,坚不可摧,乃镇国之宝,其避邪祟,添祥瑞之气。 殿外两旁,乐师奏着婉转悠扬的乐声,百鸟齐飞前来伴舞。 祁佳年立在金碧辉煌的城阙之上,头饰珠光宝钗,身着盛装,芊芊玉手拖着耀世莲灯,郑重施法念咒,“其光柔和,普照一切,以此宝物,接引众生。” 百姓们心中充满崇拜敬仰之意,兴高采烈的欢呼着,有人喊:“万千灯火长明。来一副对联,有没有书香人士接个下联?” 人潮涌动中,立马有人回应,“光普世道煌煌。” “横批!一路辉煌!” 国主及国母面带笑意,均是欣慰不已。 言毕,百姓们给出了最虔诚的回应——千家万盏孔明灯升空,犹如天河边的皓月繁星,耀耀生辉。 祁佳年轻磕双眼,沉醉其中。一切本顺利进行,不料耀世灵灯尚未亮起,却被几道惊呼打破了这份美妙。 “火!好大的火!” “该不会要出事吧?” 众人一听,皆朝声源处望去,只见天际忽然坠来一大团绿火,带着划破空气的撕裂声,落至地面。 顷刻之间,升空明灯被一一打落,火星如雨珠般一簌簌落下,黄绿色交织在一起。 祁佳年脸色骤变,纵身一跃,召出一把精致手鼓,掌心有节奏地敲击着鼓面,鼓声沉沉的拨向莲池,试图震起池水浇灭火势。 不料此火来势汹汹,占据面积甚宽,又岂是一池之水能轻易解决的问题? 不等她反应过来,这团绿火已极速爬上她的裙角一摆,祁佳年当即袖摆一挥,打出一漂池水。 火虽灭,冒出的一团浓烟却并未消散,而是从浓烟内伸出数只漆黑爪牙,像极了某种贪婪的怪物,朝她不停伸手。 凡人尚且嗅不到厉鬼的凶气,可祁佳年却是一目了然。 不好! 在这节骨眼下出事,兆头太不好了! 忽然,喧嚷声中听得一人呐喊道,“大家快看,银翎神女好生厉害,想必这绿火就是她施法布下的,目的便是让我们相互泼水来熄火,以此增添节日氛围。” “肯定没事的。” 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 众人心觉应如是,便道,“原来如此,我就说吧,好端端的哪儿来的火呢?况且这火虽大却不伤人,有色无味,绿光滢滢,甚是有趣。” “我信任神女,就算要真有个啥,她也肯定能保护我们。” 原本焦躁不安的气氛瞬间缓和,一壮汉拍拍胸脯,带节奏喊道:“来来来,大伙尽情释放自己,泼!” 言毕,他率先做出模范,一盆水泼灭自身焰火,后者接二连三照做。 “不要!”祁佳年呼吸一顿,夺身上前试图阻拦,“这火有问题,泼不得!” 为时已晚…… 她仅凭一己之力根本没法管控这成千上万之乱。 局面一度混乱不堪。 一刹那间,四面八方浓烟四起,厉鬼横行,诡笑不断。 眼见无数只奇形怪状的东西显现在眼前 ,这些百姓们才恍然意识到一万个不对劲。 现在怎么办?逃啊,躲啊……可惜人流密集,地界有限,眼前无光,四下被妖魔鬼怪围了个水泄不通,他们避无可避。 国王与国母从金椅上蹶然而起,肃然发号施令,守卫军持刀动杖,与这些厉鬼进行了一场激烈厮杀。 可**凡胎终究斗不过妖魔鬼怪,他们这样无疑是飞蛾扑火自取灭亡。 祁佳年自知手鼓已然不管用,情急之下,便召出了第二把武器。 一把鎏光溢彩的鸡翅木凤尾琵琶。 此乃她毕生所学之中,习得最为出色的乐器,弦音婉转,有净化秽气之效;弦音尖细,有刀剑拼杀之势。 只见她翩然起舞,玉指拨弦,轻缓低音响起,如轻飘浮云,好声好气的劝慰着这帮厉鬼停下恶行。 奈何人家非是吃素的料,不但不听,更是变本加厉,露出獠牙抓人就咬,吸食其魂魄。 祁佳年只得加重音效,急骤发出攻势。 这把琵琶威力既强,又极其耗损神力。厉鬼数量只增不减,道高一尺魔高一丈,她撑不到半柱香的时间,便已成强攻之末。 祁佳年埋下头,双目藏在额头发丝的阴影之下。 怎么会变成这样? 究竟是哪里出了问题? 未及深思,厉鬼们已全数向她袭来,手中的琴弦瞬间震断,厉鬼尖锐的魔爪穿心而过,体内护着的耀世莲灯被震碎在地。 灯内的福瑞金光熄灭了…… 春江秋月的守护结界没了…… 祁佳年吃痛滚倒在地,捂住血流不止的心口,强忍泪水,抬头望了望城阙上的国主二人。 国母上了年纪,见此场景受惊过度,晕倒后由侍女凌儿扶至后殿。国主则满腔怒火,拔出身旁侍卫的长刀,誓与鬼怪厮杀到底而牺牲。 祁佳年一声嚎啕,“阿爹!!!” 此时,头顶一阵惊雷炸响,她猛地仰头,只见黑云压城城欲摧,空中撕裂开一道奇长的大窟窿,各种怪模怪样的东西带有不同的能力,从里面冲下来。 数量之庞大,一城挤不下。 这便了然于胸了。 鬼域的鬼怪来了! 难怪她不是对手。 她双眼无神地一览四周,入眼皆是被啃食得血肉模糊的黎民百姓。 “对不起,我……我辜负了你们的厚望。” 她感觉着神力在体内一点点流失,心中讥笑不已,叹道:“像我这样的废人,还能为你们做什么呢?” 做什么呢? 思谋良久,鬼使神间,她强撑着最后的意识,起身召出了自己剩下的几把神器:玉笛、二胡、古筝、长萧……使劲浑身解数,用仅存的半点神力向神界求援。 “我自认力不胜任,愿自除神籍,十大神器散落人间,凭一己之力引残魂入轮回,但愿其有来生,盼顺遂。” 最后她捞起崩断的琴弦,贴在满是血污的颈脖之上,猛地转头,血花飞溅,身躯失重,倒头坠落莲池之中,了此残生。 思忆至此,只觉道不尽的遗憾。 试问,举头三尺有神明,掌握七寸是人间。凡人有难尚且能求神拜佛,可若神有难,又应求谁? 这本是她弥留之际的一声哀叹,不曾想会得到回应,只听一道清朗的男音响起,如雨过天晴的明朗。 “若你命悬一线,渴望被施以援手之时,或许虔诚祈祷一下,会有意想不到的结果。” 大概是神界派的援兵来了吧,她想。 可祈祷又有何用?事到如今,还有挽回的余地吗? 她茫然无措的心想,我潜心修行几十载,一朝飞升,自以为能护一方净土,却到头来竹篮打水一场空。 这些年,我所行的意义又是什么呢? 那声音空灵灵的响彻池水,“万家灯火里,你的努力,能守住一户人家的烟火气,便不负此行的意义。” “小铃铛,路漫漫其修远兮,神道茫茫,你年纪轻轻,此刻定义自己为时尚早,路还长呢。” 心灰意冷之间这番话让她有所动容,像是抓住最后的救命稻草,她忽然睁大双目,神志清醒,挣扎着想说“若你是心慈的神灵,还请赐我一次重生的机会吧”奈何张口池水就灌入鼻腔,最后只冒出一串串绵密的泡泡。 这便是传说中的回光返照吗? 刹那间,水中似有一道道金光投射而来,光泽迷人,驱赶着水中的阴霾之气。那人仿佛能读懂她的心,笑道:“准。” 维持没一会儿,待她周身血流尽,便沉睡了,这一睡已不知今夕是何年。 那年三月三,初春之季,池中莲花以她骨血作养分,开得花瓣粉红如霞,莲叶鲜绿如碧,别样清新脱俗。 至于之后又发生了何事,是否真如她所愿,也就不得而知了。 第2章 梦醒人间 “咳咳咳……!!” 祁佳年从水里爬起来,浑身上下冰凉湿透,冷不防打了几个寒碜。 视线尚未清明,便觉被一人拽着袖口拉扯起身,只听一道轻柔的声音略显稚气地道:“段姐姐,你这一夜未归可真叫我担心,可有哪儿受伤?如今班主他们死于非命尸骨尚未寒,你可千万别再出事了。” 祁佳年一阵头昏眼花,难以置信道:“你在说什么?” 说完,她用手胡乱抹去了双目之间的水痕。 远处参天古树拔地而起,一片绿油脉络。身侧是一条湍急河道,似是多年来无人踏足过,卵石覆满苔藓。 视线里,一位衣衫单薄的小姑娘半跪在地上,满眼焦虑,道:“我知道姐姐你一时难以接受,可饮酒误事,段班主的身后事还须你一手操办,节哀顺变,切莫再糟践自己了。” 祁佳年想说什么,却见身上裹了一套脏污不堪的粗布衣,破破烂烂的,还散发着微腥的血气,活像是街边行乞之人。 好歹她曾经贵为一国嫡公主,何时受过这种委屈!祁佳年很不适应,当即露出鄙夷之态,试图拍掉这些湿哒哒的淤泥。 然而不仅越拍越脏,连带浑身上下也酸痛无比,像被无数只铁拳打至粉身碎骨,又重新拼凑在了一起。 而且好像还拼错了,导致肢体都不协调,不听驱使,仿佛一副躯壳正被两个灵魂相互牵掣着。 但对方似乎状态很虚弱,并未占据身体的主权,而是在灌输一些自己的执念给祁佳年。 受另一个灵魂的影响,祁佳年顾不得身上脏与否,当即便低下了头。 脏污的布鞋上沾着苔藓的烂泥,膝盖骨也疼痛难忍。 她想,这原身居然摔了一跤,意外坠河身亡? 此外,她还见自己脚边有坛子酒的大量碎块以及一沓古怪符纸。 黄纸黑字,老气繁复,由于水迹和血迹的侵染,抹掉了大半关键字。这字字句句皆非中原字,而是少数偏远族群的自创文字,字里行间无一不透露着诡谲神秘。 “这是什么?” 祈佳年下意识的把符纸捡了起来。 小姑娘迟疑片刻,瞪目结舌道:“这东西为何出现在此地,段姐姐真的一点儿印象都没有了?你昨夜狂饮酒,抱着这堆怪异的书就往外跑,那干劲十头牛都拉不住……” 祈佳年沉默了。 倒不是因为别的,而且这记忆根本不属于她,她压根没印象。 这小姑娘极会察言观色,自知哪壶不开提哪壶,突生愧疚之心,呸道:“好了好了不说了,段姐姐回来就好,你身子在夜里泡了一夜肯定虚弱,赶紧回宅里换套干净清爽的衣服,待会儿给你熬碗姜茶驱驱寒。” 说着便搀扶着她起身离去。 祁佳年表面答道:“好。” 然而意识却早已神游太虚。 这具原身姓段,名平乐,年岁与祈佳年相仿。 此处为淮城。 淮城地属东南方,建于一望无际的平原之上,气候暖和宜人。民间有个盛大的舞台表演称为“戏曲”,种类繁多,是一支具有各色技艺和特色的艺术团队。 因为当地很流行,所以戏曲风遍布大街小巷,但最鼎鼎有名的,还当属霓园戏班。 霓园戏班主打欢快热情的风格,有说有唱,角色装扮丰富,花腔奇特,颇受百姓热爱。 段氏一脉已传承了八代人,家族人丁兴旺,老老少少三十口人。 然而段平乐生父段武膝下却唯有她一女。 段平乐为人固执,性格傲慢,不受管束,虽身在戏曲之家,心中怀抱的志向却不在这,而是寻仙问道。 纵使爹娘对她百般疼爱,族中长辈对她栽培有佳,她也丝毫不领情,嗅之以鼻。 段武是个烈性子,见段平乐软的不吃,便来硬的,直接请她关禁闭。 段平乐见硬刚不过,便用新学来的隐身之法,离家出走,溜之大吉。 一溜就是三年。 这三年内霓园戏班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上一任班主上了年纪,旧疾缠身,导致瘫痪,大家就开始了争权之战。 霓园戏班虽没有名门望族那种嫡庶之分,却有血统纯正的说法。历来老班主娶亲,必须讲究门当户对,向来身不由己。 据说只有这样,才能保证他们家族培育出来的子女从小受戏曲文化熏陶,一心一意演绎家业,使他们家族长盛不衰。 因为都是戏曲之家,一些小门小户便觊觎霓园戏班这块大肥肉很久了 ,都巴结着要联姻。 段武生父生性浪荡,到处沾花惹草,后人奇多。 因此这些同父异母的兄弟姐妹之间皆有二心,个个都心高气傲,自认自己才是哪位最有用的可造之材。 段武自认作为大哥,本意不愿看手足相残,却遭到了众人嘲讽,出于面子,逼不得已打败了两位小弟。 尔虞我诈之下,高低胜负很快就见了分晓,到最后,争权之战仅剩三人了。 然而,万万没想到在最紧要的关头,以唱腔论高低之时,段二爷的母亲离奇身亡,他以守孝三年为由,主动退出了这场纷争。 段小娘也因个人癖好,终日泡到烟酒缸子里,加之吸食毒粉,彻底废了嗓子。 因此,班主之位顺理成章由段武继承了。 可惜好景不长,他继任没多久,霓园戏班就惨遭了绝户。 段平乐爹娘收养了一个养女,名唤小惠,故有贤惠之义。她是段平乐的闺中密友,平日里学学手艺,闲来时干些杂活,清晨都会自觉晨扫。 据说那一天,院里有公鸡打鸣之声,小慧扫完院子,听段武房间内传出破罐破摔的异响,赶紧推门而入查看一番。 然而这一看,差点儿吓到她咬断舌头。 只见段武眉头紧锁,面色苍白如纸,双唇无法闭合,死得七窍流血。他静静地躺于地面,姿势呈诡异的“大”字形。 小慧的呼叫惹来了街上路过之人,包括今日正准备回家的段平乐。 大家蜂拥而至,接二连三推门而入。 于是,一个惊天地泣鬼神之灭门惨案的消息轰动了整个淮城! 一盏茶的功夫便传遍了大街小巷,闹得众人关门抵户,心中发怵。 段平乐对自己的所作所为感到悔恨不已,负罪感铺天盖地而来,哭天喊地要去衙门报官。 可衙门请仵作验尸,却发现所有亡者身上无任何内伤及外伤,竟是无从下手! 这时,一个不寒而栗的想法油然而生了。 多多少少接触了一段时间仙途的她,认为这是邪魔作祟,为了查明真相,她听信了那些不知名戏班子的鬼话,学了戏班最忌讳的禁术。 “恭请五仙爷” 请他们上身亡灵,凭借残识,指认凶手。于是大半夜在家里翻箱倒柜,翻出一堆古书和几坛陈年烈酒。 即便小慧极力阻拦,称都是自己的过错,愿意投案自首,劝她切莫伤害自己。 她也恍若未闻,不顾一切的出了门。 岂料果不其然,当晚就出了事。 这些繁复小众的字眼她平生闻所未闻,好几次施咒都结巴,念错了咒语,最终惹怒了五仙爷。 她原本三花聚顶的魂魄被毁,阳气虚弱,夜里活见了鬼,整个人就精神失常疯掉了,最后跌入湖中一命呜呼。 祈佳年融合了段平乐的记忆,脸色都青了。 这段小姐一生坎坷,死得心不甘情不愿,若是不替她摆平这档子事,只怕是要闹出更大的祸端。 可问题在于,她如今的自身条件也没法查案啊。 尤其是这种灭门惨案。 春江秋月的案子还毫无线索呢,又摊上这么个事儿。 祈佳年忍不住心想,赶紧再给我一条琵琶弦! …… 绕来绕去一大圈,终于绕出荒郊野岭,疲累的回到了淮城。 这城往日人烟稠密,街道上尽是街头卖艺的摊子。如今却是行人稀落,长街空旷,气氛死沉死沉的。 祈佳年嗅着空气中的纸钱味儿,朝西方段家宅院走去。 她问道:“都进城了,为何没听见唢呐之声?” 小慧叹气道:“段班主他们走得太离奇了,方圆几里的道士都称邪乎,说自己道行不够,没人愿意接活。” 祈佳年震惊道:“所以……就把我祖父母尸体晾在哪儿等风干?” 小慧连连摆手道:“不是的,叫了木匠连夜赶制了几十口棺材,现在多半已经入殓了,只是这法事,段姐姐你看不如免了吧,一切从简。毕竟这并非寿终正寝,不宜风光厚葬,倘若惊动了天地鬼神,影响轮回转生。还有个更现实的问题,咱们霓园这几年生意一直不太理想,听戏的看客日渐稀少,收入颇为惨淡,段班主都考虑过转卖霓园这块地,日后行走江湖街头卖艺四海为家了。这要请道士超度银两也不够了。” 她噼里啪啦说了一大堆,无非是段平乐这些年不在,她想念过头罢了。祈佳年听后,却不以为意,点头言简意赅道:“也只能这样了。” 小慧见她一脸轻描淡写之态,不解道:“姐姐为何看上去一点也不难过?” 祈佳年沉吟不语,过了好一阵,苦笑道:“那什么才叫真正的难过?掉两滴眼泪吗?还是追随而去?难过又有什么用,问题总归是要解决的。” 小慧有点惊讶,觉得今日的段平乐与往日极为不同,在外风吹雨打这几年,冲刷了她不少的傲慢骄纵之气。 “你好像变了一个人,这些年,我快不认识你了。” 祁佳年看着她道:“人一生大起大落经历得多了,谁又能不变呢?” 小慧同样也苦笑了一下。 回到霓园里,祈佳年先去给列祖列宗上了一炷香,接着去了后面院落。 院落里大大小小摆放了三十多口漆黑油光锃亮的棺材,棺材上方均支着一块宽阔的黑布,用以遮阳避光。 祈佳年照着灵牌上书写的字样,从长辈至小辈,挨个烧香跪拜了一番。 院里本来没人来吊唁的,大家都畏惧不已,可听说段平乐刚疯掉又神色如常的回来了,都壮着胆来看稀奇古怪。 祈佳年没空应付他们,叫小慧去应付着。 她则进了段武的房间。 第3章 霓园戏班 她想,既然小慧说这屋听见破罐破摔的声音,那这儿必有古怪。 段武屋内摆设不多,多数以曲谱、戏服、道具为主。 她大致翻了一下,想找些蛛丝马迹,忽然手撞到了桌上某个坚硬的事物,“叮叮”两声摔落在地。 祈佳年身子一顿,垂首细观,只见那是一枚小巧铃铛,其上缠有一条较细的蝴蝶结丝线,铃铛雕刻工艺精细,花纹是绝美莲花纹,一眼便知是珍贵之物。 “银铃。” 听到身后突然传来的二字,祈佳年冷不防一个激灵,呼吸都泄了两分。 叫谁? 银翎? 是在叫她吗? 然而错愕一会儿后,她很快反应过来是虚惊一场。因为身后那人又说:“银铃铛。你年幼时抓周抓到的,班主夫人高兴了好一段时间,说姐姐将来必定在乐曲方面有所造诣,好寓意,妙不可言。” 小慧推门而入,手里正抱着一套干净素服和端着一碗热腾腾的姜茶。 想来,外面的人应该是应付完了。 祈佳年回过头,叹道:“终归是儿戏,做不得真。你看我如今不就另择明路了吗?” 言后,她盯着小慧微微一愣,忽然有些怅然。很久很久以前,在春江秋月,也曾有人对她这番嘉许过,也曾有人这般对待她过。一时间竟不知是在说段平乐的人生路还是她自己的。 “这是我的东西吗?” 小慧点点头,“对,但班主夫人极为重视这银铃,说你年幼不懂事,先替你保管着,待你年岁大些再还给你。” 祈佳年捡起那铃铛,摩挲了两下,不语,发了一下呆,去屏风后换好衣服,默默将铃铛系在了腰间。 音乐好歹是她毕生所学,这东西必要时刻应该能派上用场。 小慧见她不吭声,挠了挠脑袋,有些许尴尬地道:“正想给你说这事儿呢,没想到你先翻出来了。忏愧忏愧。” 她沏好姜茶塞到祈佳年手中,道:“既然是姐姐的东西,日后就要收好了,就当是他们留给你的念想。这碗茶快些喝了吧,身子会暖和些。” 祈佳年脸色微变,反握住她的手腕,“慧儿。” “嗯?” 她道:“你手也好凉,生病了吗?不如这碗你先喝?” 她所言非虚,小慧手脚真的是凉如寒冰,而且祈佳年还发现了一个小细节——她晨日扶自己回来的时候,下意识的隔了一层衣袖,从未触碰肌肤。 小慧没料到她手劲如此之重,仿佛要将她骨头捏碎,半边脸抽了抽,“偶感风寒,不碍事。” 祈佳年执意道:“不,你必须喝。” 小慧眸中的惊讶一掠而过。 “为什么?” 说不上来是个心虚的表情。 祈佳年满眼心疼道:“还能因为什么?因为我于心不忍。” 小慧连连推让,“我就熬制了这一碗,省着点儿,你喝就行,在我心里,你最重要。” 说着便要把手挣脱而出。 然而祈佳年越发用力,偏生不肯松手。 小慧有些为难了,“姐姐?” 祈佳年答非所问道:“不痛吗?” 小慧微微茫然了一下。 “什么?” 似乎后知后觉的反应过来了什么。 祈佳年正色道:“我问你,你自幼被段家收养,是否入了段氏族谱,改名段慧?” 小慧点头道:“那是自然。” 祈佳年又道:“那我问你,段氏一脉男女老少加起来一共多少人?” 小慧道:“三十余人。” “准确数。” 小慧略一迟钝,似是回忆,“三十……二。” 祈佳年朝外面安置棺材的院落看了一眼,道:“那你再给我数数,这外面多少口棺材?” 小慧顺着她的视线看出去,须臾,回道:“如是。” 祈佳年点点头,“那就对了。” 言毕,不及反应,她骤然泼茶而出,小慧猝不及防被泼了个落汤鸡。 “啊啊啊啊啊!” 这回她反应极大,甚至可以说是离谱了。只见她双手捂脸,仿佛被滚烫岩浆烧了个遍体鳞伤,面皮发出“滋啦滋啦”的怪音,随之如蛇蜕皮般,一块块人皮稀稀拉拉的脱落,画面悚然。 人皮是纸糊做的,质量堪称上品,纹理分布均匀,平滑细腻。五官描绘的也绝佳,形象逼真,色彩鲜活,可见绘画之人必定是位佼佼者。这本是天衣无缝的鬼斧神工之作,可惜小慧一举一动之间总有种迟钝、不合乎常理的行为,这才叫她识破了。 祈佳年道:“既是灭门绝户,同样三十二口,那这其中想必也有一口是你的咯?你满口谎言,这棺材色泽鲜亮,乃名贵实木而造,以段家如今的财产根本买不了,定是他人施以援手。你究竟是……”她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小慧,话未说完,只此一眼,忽然觉得天陷地塌,险些一头栽倒在地。 “……是你。” 人皮面具之下,是一张祈佳年再熟悉不过的脸颊。 她前世的贴身侍女,两小无猜的玩伴——凌儿。 “怎么,怎么会是你?”祈佳年声音一下就提高了。 “你假扮小慧作甚?而且你脉象虚无,已是亡者之状,强留人间是不会入轮回道的!” 纸糊人皮剥落后,墙壁上开过光的佛图散发出斑驳金光,神气逼人。凌儿一时招架不住,痛得直往阴暗角落钻。 鬼最忌惮这个东西。 凌儿哽咽道:“我并非刻意隐瞒于你。” 祈佳年看在眼里,心中五味杂陈,忽然冲上前去拥住对方,以身替她遮挡。 难怪会有忆往昔之感,原是故人重逢却不知。 凌儿颤声道:“我料定您吉人自有天相,心结未开,不愿安息,便在此恭迎银翎神女归来多时,好在皇天不负有心人,今已得偿所愿,了无遗憾了。” 祁佳年颤声道:“你又何苦如此,我就一亡国罪人。春江秋月早就坍塌了,这世上还哪儿有什么银翎神女,无稽之谈。” 没了画皮,凌儿难受得苦不堪言。再这样下去,必然落得个魂飞烟灭的下场。 顾不得那么多。祁佳年立马道:“对不起,我不该这么做的。我现在就送你一程,得以解脱吧。” 转眼间,凌儿身体轮廓已化为虚影,整个人的状态格外虚弱。她忽然改口,如当年那般称呼她,道:“公主,我这一走,只怕你身旁再无可亲近之人。” 祈佳年摸摸她脑袋,轻声道:“天意如此,依人者自囚,依已者自救。” 说着,从段武房间内翻出六根戏台上所需的白蜡烛,几盘糕点,三炷香火。 接下来的两柱香时间,祁佳年都在忙活着摆阵法,先是默念咒语,又是香蜡纸钱一盆一盆的狂烧。 就在她掐着食指施法时,凌儿忽然想起什么,空灵的声音响彻院落,语出惊人。 “我昨日扮成段慧的模样,在街上行走,见一人看我的眼神极为古怪,还前来问我为何会出现在此?此人面留胡须,黑眉浓郁,身形壮实,与段武有五分相似。据说,他与段武并非一母所出,且内有分歧。段武穷困潦倒那一段时间,他自立的门户忽然就日进斗金了。不仅如此,老实说,这些棺材钱也是他接济的。公主不如查查他。” 通过段平乐残留的记忆,祁佳年心知是谁——段武同父异母的兄弟,段木。 便是哪位“母亲离奇身亡,他以守孝三年为由”主动退出争权的段二爷。 “好。” 送完凌儿,日落西山,时至亥时。照日子来算,明日一早便要送他们最后一程。 祈佳年依然拿捏不准是什么东西在作祟,焦头烂额想了一阵,要想查明作祟之物,还是得从开棺验尸查源头,以此想出应对之策。 正当她有所行动时,院落里忽然“砰砰砰”炸出一堆拍板声,杂乱无章,狂躁不已。 平地阴风袭来,整个院落所点的一并被吹熄火了,大红灯笼摔落在地。空中乌云被吹散,显现出一轮庞大血月,亮光应着地面仿佛都血淋淋的。 “鬼吹灯……” 下一刻,三十多口棺材板子被踢了个稀巴烂,一道道身影猛然一跃而起,露出七窍流血的狰狞面貌,摇摇晃晃的朝祈佳年逼近。 她大抵能猜到缘故,心想,“这段小姐行事作风太有风格了,私自练禁术,犯戏班大忌,闹得先辈们咽不下这口气,都原地化走尸了!!” 都是冲她来的。 恰逢午夜,月正圆,天时地利人和。 好在段平乐有点法术底子在身上,必要时刻还能发个求救信号。 就是这师承的仙门学派不知可愿相助。 趁他们刚暴走,行动稍有缓慢,她赶忙掠上瓦房,将腰间银铃取下,叮铃铃摇晃起来。 嘴里唱的是《静音》曲。 然而这雅铃妙音对他们似乎没什么作用,大抵是这副身躯邪气太重,驾驭不了。 见效果不佳,祈佳年急中生智,赶忙封锁四下可通外界的门窗,以免伤及无辜者。 紧接着,掌中托起一簇勃勃灵力,打了出去。靠前的走尸被击中,踉跄地往后倒,气劲顺势牵连到其他走尸。 大概因为他们生于霓园,又死于霓园,自我磁场较强,怨念深重,正所谓强龙不压地头蛇。 因此这些灵力顶多让他们伤筋动骨,行动不便,却不至于灰飞烟灭。 于是便出现了卷土重来的现象,此起彼伏。 目的便是拉段平乐这‘不孝女’一块下地狱。 在这些前辈眼里,家中祖业比命还重要,哪儿还管段平乐事出何因?只要违背祖业,犯了规矩,就是千古罪人,死路一条。 祈佳年不得不挺身而出,收了铃铛,跳至院落,聚灵攻击,先对付左边一排排歪鼻子斜眼的走尸,回过头,闪身避开走尸锋利的五爪,又是一脚踢去。 场面一度混乱,好在她分毫未伤,几乎稳占上风。 走尸们被彻底激怒,发出尖锐的嘶吼声似要刺破黑暗,改变攻势,一路包抄围攻她。 祁佳年纵身一跃,双手攒起七彩灵力,猛然朝地面轰去,光芒四射,将他们远远震出三丈外。 此时此刻,为平息他们的怨念已是费尽心力,早已无暇顾及周围的不对劲。于是,趁祈佳年不注意,其中一只走尸把红灯笼里的星火踢翻,沾到衣服上,引火**。 肉身预毁,他四处跌来倒去,带起一股刺鼻的焦糊味儿,散发的气息面积扩大,很快引来了百姓们的注意。 霓园外边远远听见一男子说:“这段姑娘看来是真的备受打击,疯掉了!” “莫非她失心疯,不小心让屋子走水了?走走走,去看看。” “唉~也是可怜之人。” 当即便是大批人踹门而入,蜂拥而至。 第4章 妙手丹青 不料一推门,刚好迎面撞上五官扭曲狰狞的走尸,手中的水桶没收住,猛然泼飞。走尸焚身的烈火被浇灭,当即恢复如初,尖锐的十指掐住面前之人的脖子,一招毙命,转眼吃掉了他。 后面的百姓目瞪口呆,傻愣原地,直到那厉鬼嘴角蜿蜒的腥血滴到自己手上,才反应过来什么,突然哇哇大叫,忙不迭调头跑。 “啊啊啊啊,妖怪杀人了!!” 百姓们推推搡搡冲到街上,吆喝着街边行人躲避。于是整个晚上,尖叫声此起彼伏,几乎要掀翻淮城。 祈佳年对付完那边,大气没敢喘一口,见这边闹出了人命,怒气忽然涌上心头,杀意渐起。 但理智告诉她,万万不可。 要知道,这具身体可是段平乐的,此举有欺师灭祖之意,必遭天谴反噬。 这让她无法舒展拳脚,大杀四方,头疼至极,只能闪身到街上,尽力施灵力拖拽走尸。 一步之差失之千里。院内走尸没了限制,狗皮膏药般黏着祈佳年,跟着摇摇晃晃涌了出来。 此情此景,恍若梦回春江秋月三月三那日。祈佳年情急之下,嘶声呐喊,“都躲的远远的,快跑!” 责任心告诉她,此事绝不可重演。百姓们又哭又喊,奉头鼠窜,像一场严重火灾,烧完了正常秩序,动荡不安。 祈佳年以一人之力抵住成堆的走尸,打出的绚烂七彩光束照彻长夜,一发不可收拾。 几乎是竭尽全力,未肯停歇。 思来想去,既无法净化或消灭,那便豁出这身道行,歃血誓地,原地封印。 正当她要割破臂弯之时,只见慌乱逃窜的人群中逆行而来一位翩翩公子。 他年岁应是弱冠之年,身形如松挺拔,款款而来卷起一阵轻风,气度从容。脸挂彩绘蟠龙面具,右手执竹笔,左手摊画卷。本是一副温文儒雅、惊才风逸的扮相,却被他身着的一袭桃粉衣袍打乱了书香气息,显得无端花哨。 祈佳年严肃道:“这是哪家的无知少年郎?看不见眼前的情形吗?” “非也。姑娘,买画吗?我这画卷有摄召鬼怪之能,些许能解你一时燃眉之急。” 声音清凌凌的,莫名和煦如风。 祁佳年奇道:“阁下是?” 书生答:“赶考落榜而归的江湖术士,途径贵地,听闻此地不太平,前来做点儿小本买卖。” “……” 祈佳年犹豫一阵,顾虑有三,其一,她身无分文;其二,这书生俩手白皙瘦长,衣着干净整洁,一眼便知没经历过什么大风大浪;其三,不以真容示人,神神秘秘的,且一直认真低头作画不正眼看她,多少有点不尊重人。 避免造成没必要的不愉快,祈佳年选择说前者原因,“囊中羞涩,公子还是另寻金主吧。” 即便自己灵力已经耗得无几了。 这书生却轻然笑出了声,执意做下这单生意。只见他笔锋回转,在画卷上纵横交错几笔,刹那间,无形龙卷风般的吸力将四方厉鬼齐刷刷收入画中。 事后,他两指夹出一张白纸黑字的欠条,“好说好说,来日方长,日后日后慢慢偿还。” 祁佳年突然觉得如释重负,连连深吸两口气。先是怔愣一下,不曾想他轻而易举便化解了。然后深思,倒并非他实力非凡,而是自己这身体太弱了。 “多谢公子,不知估价几许?”她作礼问道。 他想了想,答道:“按如今行走江湖的行情来算,一只刚堕化的厉鬼,约莫五两银子。三十二只的话,恰好一百六十两。” “……” 祁佳年沉默半响,看了看空空如也的两袖,默默接过欠条,签字画押。 “你真是个大好人。” 是阴阳怪气的语气。书生并不与她争口舌之快,只是递出了方才那张收鬼的画卷,淡定说:“相逢即是有缘,此画姑娘可要收好。” 祁佳年双手接过,展画舒颜,略吃一惊,这颜料竟早已干透。一万个不对劲,她细细回忆了一番,这书生分明竹笔未沾半分油墨,仅仅是凌空纵横交错了几笔,便使这卷中人物添上浓墨重彩,唯妙唯俏,如复刻活人一般。 画中段氏族人并排而坐,辈分从上至下罗列,个个神清气爽,面带微笑,都是生前模样,壮似一张全家福。 “你确定是现场亲手所绘?而非做了什么手脚?怎会有人如此作画?看来,你倒是个大人物。” 书生道:“闲来无事,学了点儿江湖上哄孩童的小骗术罢了。?你感兴趣想学吗?” 不,除了乐曲之外的东西,她毫无兴趣。 这顶多是佩服罢了。 但佩服不到两秒,她便发现这画中布局别有深意。画中人数不仅多了,仔细数数,四十余口人。其中一大半是暗灰色调,另小部分却是彩绘。 她斩钉截铁道:“这彩绘的人物代表的,是尚在人世吧。” 书生点点头,“伶俐。” 他将竹笔及白纸画卷整理好,不紧不慢地放入背后的箱笼。 祈佳年紧锁眉头,盯着画卷其中一位留有胡须的中年人,其人是画卷中唯一神情肃然,苦着脸的,通体乃灰暗色调。 她指腹一点点划到中年人脸上,脱口而出,“段木。” 死了吗……? 怎么可能? 凌儿说此人家财万贯,名声在外,若是死了,怎会无人提及? 这时,只听头顶上方传来朗朗清音,不紧不慢地解释道:“我这摄召之术有个惯例,凡是收入画卷的东西都会被我读取记忆。你如今所见,便是从他们生前记忆中所提取的东西,还原众人面容。” 祈佳年道:“原是如此。可段木……” “真死假死,去贵府一探便知。” 言之有理,即刻动身。 祈佳年施法清理完现场,符篆贴封了霓园戏班。在离开之前,她变出了一盏明灯,放在方才惨死的尸体前,虔诚上了三炷香拜了拜。 书生负手而立,问:“此举何意?” 祈佳年怅然道:“执引灯,渡他一程。是我没能力压制这些走尸,否认他也不至于横死街头。” 书生却道:“到底是血脉相连,有些事你也很无能为力吧。” 祈佳年深深叹了一声,孤身潜入小巷。 小巷时而有凉风灌过,叫人忍不住想打个寒颤。由于此地空荡幽暗,脚步声便有了回音,细听,明显还有其余脚步声。于是她驻足,回头见那书生不知何时跟了上来,纳闷道:“作甚?” “反正闲来无事,去看看有没有大生意。” 哪儿来的那么多妖魔鬼怪除不尽?祈佳年觉得他这是托词,目的便是想讹钱。 她脸长长的垮起,没好气道:“我谢你出手相助之恩,但你也太财迷了吧,什么银两都想挣。我可丑话说在前头,我眼下一贫如洗,别说一文钱了,半颗米都成问题,劝你还是死心吧。要是把我逼急了,纵身一跃解千愁,有你苦恼的!” 书生性格不急不躁,慢条斯理道:“言之浮夸了。” 祈佳年耸了耸肩,不应他,想起自己还不知段木家住何处,便随便抓了个敲宵静的路人,礼貌微笑道:“劳驾,请问画中之人你可认识?劳烦指个明路。” 敲宵静的老头显然知晓,谛视一会儿,啐道:“地头蛇嘛,谁人不知谁人不晓?走西方城门,直行两里地,刚筑好的华丽新宅便是他的住所。” 祁佳年由衷道:“财大气粗啊,短短三年而已都能修新宅了。” “你猜他为何突然暴富?” “为何?” “段武的记忆里,有一段段木夜袭霓园的场景,钱财被洗劫一空,还对霓园做了些手脚。” 祁佳年惊道:“不是吧,他这么丧心病狂。” “自幼受到不公平的待遇,难免心理扭曲。” 祈佳年拱拱手,对敲宵静的以表谢意,“诚谢诚谢。”回头喃喃自语道:“这还是人吗?” 说话之余,她无意瞟见了画卷右下角的一坨朱文红,是落款签名。 书法一笔而成,矫若惊龙,清晰可辨的三个行楷瘦金体——风满楼。 倒是个肆意张扬的名字,与本人斯文气质严重不符。 察觉到对方正注视着自己的一举一动,她立马回神,握拳干咳一声,加快了步子。 将他甩得落后一大截,祈佳年才出于礼貌,提高嗓子,自述道:“我姓祈,名佳年,字音。” 由于夜风狂作,听力严重受影响,她走得又急,便没听到风满楼在后面展颜一笑,回应道:“我知道。” 很久很久以前就知道。 祈佳年捏着下巴思忖着,心中不由感叹,都说画人画骨难画皮,风满楼却能做到连魂都画活,究竟是何方神圣亦或是妖孽?这心里没底的滋味不太好受啊。 深思远虑后,忽然想到一件重要的事,她大大咧咧地叫嚷道:“风满楼。” 身后的书生疑道:“嗯?” 见她无言片刻,主动问道:“怎么了?你说。” “你认识一位叫凌儿的姑娘吗?一只年轻善良的孤魂野鬼。” “嗯。” 他一答话,祈佳年猛然侧头与他对视,眼中闪动起微弱的光泽。风满楼沉吟片刻,道:“一面之缘。前些日子抓鬼所识,她说自己还有什么东西放不下,就和我做了小本买卖的交易。” “果然,她那张面皮是你所绘。那交易的条件是什么?” “下辈子的命格。” 祁佳年难以置信:“所以……你还会逆天改命?” 风满楼却嗤笑道:“我哪会这个,条件是她开的,我没答应。” 祁佳年点头如捣蒜,“哦哦,这样啊。所以你开的条件是……?” 彼时恰好走到灯火微明之处,风满楼亦是侧头看向她,二人双双对视一瞬,祈佳年心口忽然咯噔两下。 风满楼双目细长,眼尾轻微上挑,极具美感,是典型的凤眼。而且每每盯着她,都会含几分笑意,有种耐人寻味的感觉。她预感不妙,下一刻,便听风满楼道:“自然是读取她生前记忆。” 祁佳年感觉后背凉飕飕的。 内心山崩地裂,只剩下满目疮痍,让自己独自面对瓦解废墟,倍感沧桑。 “她说,她得接一个人回来。这人就是当年邻国春江秋月的嫡公主——银翎神女,祈音。” 第5章 山雨欲来 “……”祁佳年眸光转冷,忽然由疑问调换为质问的语气,沉声道:“能耐挺大,敢问阁下究竟是何方神圣?” 风满楼掏出竹笔,在五指之间来回转动,沉思须臾,娓娓道来,“这故事就有点儿长了。” 在很久之前,有一座位于江南水乡的阁楼,因有三十三层楼之高,因而得名:三十三重楼。 楼中常汇聚佳人才子,演讲诗词歌赋,展示琴棋书画,是云端大陆某座城池为数不多的文艺圣地。 其中,有一位才俊在举行一年一度的画艺大会时,一举夺魁,名满全城。不料遭有心之人嫉妒,以亲友性命要挟,因此放弃榜首。殊料人心险恶,对方竟会在两日之后出尔反尔,用卑劣手段将其毒死推下高楼,摔的粉身碎骨,恰恰碎到才俊眼前。 他伤心欲绝,便咬破手指,以血代墨绘了一副亲友的生前面貌画相。原是打算作为念想,殊料画相意外‘复活’,以纸墨作为躯壳,承载怨灵,要找凶人报仇。才俊也意外读取了他的身前记忆,才知凶人最终目的是想要他手中那只笔。 传言是从幽冥鬼域流散到人间的邪器,凡是绘出亡者特征的模样,便能轻松收鬼入画,作为傀儡为自己所用。 而所谓的文艺圣地,也不过是要他命的刑台,阁楼中所有人都是江湖组织安插的亡命杀手。 揭开这块遮羞布,凶手遭到群众唾弃,恼羞成怒,决定立即将才俊杀人灭口。 才俊本与世无争,奈何卷入这场风波,难以接受,受不了就崩溃发狂了。 那天,楼外大风刮起,乌云涌现,山雨袭来。三十三重楼内,血流如瀑,画纸翻飞,鬼气森然。 才俊所操控的亲友鬼魂杀尽在场之人,将魂魄通通纳入画中。 他第一次见识到这笔的威力,只觉大快人心,于是给腰间悬挂的这只脆竹邪笔,取了个极其应景的名字:鬼画符。 然后消失在山雨狂风中。 当有官兵赶到现场时,早已雨后人去楼也空,除了遍地哀鸿,再无一人身影。 只有脏污灰暗的墙上写了一行血淋淋的诗句——山雨欲来‘风满楼’。 而当官兵们退出楼阁,楼阁也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只见其上上下下显现了数千张黄符,密密麻麻的贴满了整栋楼,像一座金光闪闪的九层妖塔,结下了重重封印,昭示着生人勿近。捡起地上的黄符定睛一看,纸上画有一朵奇形的花纹,花纹下面潦草的写着“地官赦罪敕令”,符纸四边则绕着圆形写下“释放幽冥业满之灵”八字,邪气凛然。 后来知府得知此事,着人去查户籍册,却是查无此人,差点吓到心脏跳出来。 简直邪门儿至极! 更邪门的是,至此以后,他鲜少出现在大众视线内。只是偶尔听闻茶馆的说书先生提起过,说他形单影只,仅在前年,出现在有矛盾纠纷的地方,以钱财作为交易,替人解难。 随时随地,一袭粉袍颇显高调花哨,全然不惧世俗眼光。 近些年好像收敛了不少,没出现过画中百鬼夜行的现象了。 “所以你是鬼。”祈佳年道。 “你猜。”风满楼道。 祁佳年斩钉截铁:“是。” 风满楼问:“为什么?” 祁佳年正经道:“只有妖魔鬼怪,且是非常厉害的角儿,才能超控这凶煞的邪器。” 风满楼若有所思,“或许是吧,我也不知道,记不得了。” “?你失忆了?”祁佳年震惊不已。 风满楼点点头,说话语气风轻云淡,仿佛在说一件与自己毫无干系的事儿,“是啊。丢了一大部分很关键的记忆。自打记事开始,就已经身在山间楼阁,拜师学艺。所谓的身世,至今都是个迷。” 祁佳年恍然大悟。 “我明白了。你读取亡者记忆,是想方便找自己身世的线索吧!原来你的名字是自己取的,只是即兴之作。” 风满楼又点了个头。 闻言,祁佳年不禁感叹同是天涯沦落人。当即伸出一只手,她作势与对方握手,“既然这样,看在你出于好心救了我的份上。我也帮你一回吧,咱俩也算扯平。” 风满楼有些感兴趣,“我寻求数年都无果,你又该如何帮我?” “待我寻回我的十方神器,重拾神力,区区寻忆而已,轻而易举就能解决。放心,有机会我也会多多帮你打听的。” 风满楼问:“你不是自除神籍了吗?还打算重新苦修飞升回去吗?” 祁佳年肃然道:“有此意。上天既然给了我重来的机会,一定有他的道理,未来还有好多事等着我呢。” “成。”风满楼表现出欣喜的样子,二人干脆利落地互击一掌,以作约定。他道:“那在下先谢过神女了。” 没曾想他这么爽快,祁佳年做出个劳累的模样,有气无力道:“你还真不客气。不过,修仙路漫长,并非一朝一夕的事。若你造化有成,说不定提前寻回心中所愿呢?” 风满楼道:“借你吉言。那自然是极好的。” 二人一路边走边聊,时不时闲扯一下过往旧事,潜移默化中就感觉没那么陌生了。 祁佳年渐渐适应了他的存在,平心而论,感觉自己孤零零的沉睡了这么多年,突然多了个人聊天解解闷,这感觉还挺奇妙。 最主要的是,他听得懂。 她抬头望向他。 “对了。” 风满楼俯身,“嗯?” 祁佳年忍不住问道:“那后来呢?后来你离开楼阁,又去了哪里?” 风满楼好似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后来嘛,整日收服这些妖魔鬼怪,听他们在耳边吵吵嚷嚷抱怨些生前琐事,不胜其烦。厌倦了整日腥风血雨的日子,所以我金盆洗手了,想静静心,就找了几本杂书来看。然后,听他人说当今皇帝重视文人,选拔年龄与我年岁一致。若考取功名,可得不少俸禄,我就乔装打扮,进京赶考了啊。” “那你高中了吗?”祁佳年满脸期待的表情。风满楼道:“无心种柳柳成荫。甲子。”须臾,道:“但没录用。” 祁佳年声音都尖了一倍,“为何?!” “明堂有金光护体,天子有气运加身,诸邪避退。鬼画符被逼的显出原形,邪气冲天,露馅了。” “………………” “那你岂非过街老鼠,人人喊打了?” 祁佳年捂住脸,已经脑补了一段残忍的画面。 风满楼却道:“不,考官命人敞开大门恭恭敬敬送我离开了,离开时还送了几车黄金白银,但无功不受禄,我婉拒了。” 祁佳年人都傻了。 还能这样?! 风满楼道:“就那点破事还传的家喻户晓了。” “难怪你我初见,你说自己是落榜而归……”她由衷道:“太强了也是种烦恼。” 风满楼表示赞同:“确实不是件好事。” 穿过一道小胡同,举目望去,原本静谧的桐树上已有鸟儿的鸣叫。树后东方天际显出一丝曙光,不知不觉天已蒙蒙亮。 走了几个时辰,他们终于看到了斜前方有块挂有“段宅”牌匾的宅子。目光从下至上审视了一番。白墙黛瓦,墙面雕梁画栋,瓦沿四角高高翘起。门口两座狻猊腾云,一股金钱气息扑面而来。 据说这段木为母守孝后,没再走戏曲祖业,而是弃戏从商,经营起一家木匠店,专门雕刻各式各样的木质雕像工艺品。 她俩大老远就闻到一股浓郁的木屑味儿,只见远处一行人气喘吁吁,扛着货物正往这边赶。祁佳年猜想,这宅子刚修成完工,表面看似庄重华丽,实则里面物件寥寥无几,眼下送来的这些货物想必就是装饰物。 听到宅子后方时而响起卸货的“咚咚”撞击声和嘈杂的交流声,她更加坚信了。 此刻不宜走正门,段平乐对这位段二爷没什么记忆,因此祁佳年没法和他正面打交道,忌惮会漏出破绽,只能另择他法。 “你有什么好办法?” 风满楼忽然问。 祁佳年眉头紧锁,手摸着下巴思忖着,“有,但不知可不可靠。” “请讲。” “引魂入画,悄悄潜入他宅中行事。” “入我的画?” “不,他的。”祁佳年斜睨了一眼那批货物。 风满楼回过头,只见那批大大小小的货物中,还夹杂着几张画,由于被蜷收着的,大抵只知道是个人物画,却难以辨别是什么人物。 “此番作为,风险甚大,离魂过久,肉身万一受到伤害怎么办?难保你回不了魂。小铃铛,慎重考虑。” “回不了就回不了吧。若我自己贸然闯进去,被发现了端倪那也会完蛋。要是这主人家脾气暴躁,找些江湖术士,把我抽的魂飞魄散,都是一样的结果。” “他还没那个本事。”听到“脾气暴躁”四字,风满楼对“段宅”二字牌匾漏出个蔑视的眼神。 祁佳年撸起袖子,道:“不管了。横死都是死,试一试再说。” 她已下定决心,风满楼便没再多言,“也罢,跟我来。” 他负手走向对面的一家茶馆,祁佳年碎步跟了上去。风满楼点了两碗茶,找了个靠边的阴暗角落坐下,取下肩上背的箱笼,拿出一鼎小香炉,摆在桌子,打个响指点燃炉内沉香。 “确保安全起见,一个时辰内就要回来。另外,如果外界有人惊扰,灵魂立刻要被召回,不可耽搁,明白吗?” 祁佳年答应道:“好。” 一声应下,二人双双靠在墙边,以拳支头,灵魂出窍。 标注:灵感来源,引用一下,“山雨欲来风满楼”取自于唐·许浑《咸阳城东楼》其中的一句诗。(双手合十)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5章 山雨欲来 第6章 拨云见日 就在几位工匠抬着货物与茶馆插肩而过时,一缕彩色光芒轻飘飘洒在了画像中。 “咦。”工匠脚步猛地顿了一下。 后方的人险些没刹住,额头青筋暴起,“干嘛!大清早的见鬼啦,差点儿给我撞翻!” 憨厚的工匠道:“我怎么感觉,这批装饰物在抖呢?好像还重了不少。” “我看是你虚吧,干不动就走,少找借口,别耽误了老爷的大事!” “真的……” “别他妈废话,不干就一边凉快去。” 憨厚工匠老实了。 骂人这人好像是领头的,见他不敢吱声,开始喋喋不休了。 “你知不知道这里面装的是什么东西?老爷当做心肝宝贝的神龛!神龛里供奉着谁的神像你知道么?这要是有一星半点的闪失,是你赔得起的吗?搬着吃力点儿怎么了?还能要你命不成?你的命能大过这神像?扒了你的皮都不配给护法使者做画像!” 闻言,工匠被吓唬的不清,疯狂摇脑袋,表示“我不敢了”。 祁佳年心道:“原来这是某位护法使者的画像。”而她此刻,正背脊弯曲,艰难地挤在一方狭小的幅画空间里。时间久了,难免双腿酸痛发麻,忍不住想翻个身。 结果却被某个毛茸茸的东西挠到了腰,微有恼怒。幸好她动作还算小心,这才没叫外界发现端倪。 她低声道:“嘶,什么鬼?这都画了些什么鬼?” “想看看眼下的‘自己’吗?” 风满楼的声音从上方传来。因为二人所附身的画像重叠在一块,听起来就很低柔,好似在耳边说悄悄话。 这距离……未免近了些。 但碍于局势,她也只能认了。 “想。”祁佳年说。 风满楼道:“可别太为之惊讶了哈。” 仔细品他的语气,有十二分的不对劲,活似话里有话。 祈佳年纳闷道:“这画中事物有何不妥之处?” 风满楼嘘声道:“切忌打草惊蛇。待会儿自会见分晓。” 祁佳年已经急不可耐了。通过触及的软如棉花般的手感,似乎是在摸什么优质的动物皮毛 ,而是还会动,她心理很抵触。 有什么话不能直说吗?! “哦。” 拳头已经捏紧了。 想徒手劈烂这图。 少顷,“啪——”的一声,伴随着颠簸的动静停了,风满楼提醒道:“别动,要验货了。” 果然,下一刻就听管家喊:“你几个工匠直接把供桌搬去厅堂。另外两位丫鬟,来拿这些挂饰,去堂内布置一下。” “是。” 在一片杂乱的脚步声中,他们被人猛地拎起,只觉一阵翻天覆地天旋地转,叫苦不迭。祁佳年竟不知是该暗中庆幸,还是该暗中悔恨,庆幸她没进食,否则呕吐得画里一塌糊涂。悔恨她没进食,眩晕感比以往猛了两倍,令人难捱。 好在这丫鬟识趣,只是谨慎地将卷着的画铺开,没敢反复把玩,不然她今日真要交代在这儿了。 随着一道刺眼的光芒投射而来,在丫鬟用框架裱画之余,祁佳年反应敏捷,悄然摆回画中最原始的姿势。 于是,在丫鬟们将这些画卷整齐的挂上墙壁之后,并未察觉任何不对劲。 祁佳年心道,万幸万幸。不过,这下我俩挂一排,连眼神都传递不了了,更别提说话了,这可如何是好?只能随机应变了。 “诶诶诶,悠着点儿,这可是段二爷亲自请回来的祖宗,有神性的!落地轻点儿,别磕着碰着了。”管家抄着手,指挥着。 工匠们抬着神像小心翼翼到极致,忙活一番,气喘吁吁,沉甸甸的神像却始终摆不到正中央,就像是磁场不合,有着无形的阻力。最终,在管家的帮衬下,费了好大劲才勉勉强强摆正,神龛在堂屋正中上端落成。 累得大家满面通红,精疲力尽。 先以为神像是真材实料的黄金造铸而成,才会如此笨重吃力,殊料,待遮着神像的红布被揭开,事实却并不然。 只见其根本不是什么纯金神像,也谈不上管家口中的“神性”,反倒是邪乎。因为神龛里供奉的神像,没有神仙的神威肃穆,珠光宝气。只有恶鬼的丑陋骇人,歪风邪气。赫然是一条纯黑披风之下,一只活生生的圆眼珠,还不停的转动着。 只能用“怪模怪样”来形容。 见状,工匠们个个脸色铁青,噤若寒蝉。见他们傻愣在原地,管家指挥道:“动起来,把这面镜子挪过去,摆在厅堂侧方,给我上香好生供着!这可是位大人物。” 他们蹑手蹑脚行动起来。与此同时,镜面从祈佳年身前一晃而过,她借机看到了自身的模样。 一只通体雪白毛发的狐狸!身披红艳艳的喜庆吉服,垂眸浅笑,悠然的倚靠在榻上坐着,身后一条毛茸茸的白色尾巴自然垂落在地。 祁佳年有种五雷轰顶的感觉,无声尖叫: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通过镜子以及地面擦拭灰尘的水盆反光,她尝试着看了看旁边。 一袭黄袍加身的黄鼠狼在蒲团上盘腿而坐,双手端放膝盖前,呈打坐姿势,堪堪一副淡然处之的模样。 这是风满楼?! 她感觉自己要疯了。 这时,只听管家喊道:“让开,老爷来参拜了。” 众人连连退到两侧,让出一道奇宽的路。 管家笑脸相迎,搓了搓手,道:“老爷好,您来瞧瞧,这布局格调可还满意?” 段木缓缓踱步而来,摸着黑长浓密的胡须,面容威严,俨然一副心思缜密的面相。 “满不满意我说不算数,得问问尊者的意思了。” 说着,他在腰包里摸出一本泛黄的册子,神神叨叨的念了一遍上面的字。 忽然间,拾梦尊者单只眼珠猛地睁开,露出血色红瞳,死死盯向匠人们。 此举不言而喻。 他叹道:“答案是,他饿了。” 管家不明所以,“?” 饿了? 饿了要干嘛? 然而,拾梦尊者根本不给他们反思的机会,眼中迸发血光,映入工匠们与丫鬟们的眼帘。 眨眼的功夫,无声无息的倒地一片。 祁佳年精神为之一振。 段木走到管家的跟前,拍了拍他的肩膀,略带同情惋惜的语气道:“饿了当然是要拾梦了。” 管家不自觉手脚抖动不止。 “你在害怕吗?怕什么?怕我也吃了你?”说着,段木伸出尖锐奇长的黑指甲,就要往管家的心口抓去。 管家反应迟缓,脑袋一点点僵硬地往下看,只见他们躺着的姿势离奇统一,均是呈诡异的“大”字形,一刹那间七窍流血,恍然大悟。 下一秒,他一溜烟往外跑,嚎啕大哭。 不料没跑去两步,段木飘然移到门前,拦住了去路。 管家这才发现,段木好像全程脚尖就没沾过地,一直都是这么轻飘飘的游荡着,速度之快。 祈佳年心想,难怪那张全家福里,段木是暗灰调的,恐怕他早已亡故,如今只是个被仇恨蒙蔽双眼的恶鬼。 原来段武他们一早就发现了端倪,默默给了她暗示。 管家连忙跪地求饶,“老爷啊,我不知道怎么得罪了你,看在我跟了你这么多年的份上,饶了我吧,放我一条生路。” 段木俯视着他,如看一只蝼蚁般,鄙夷至极,当即一脚踹在他身上。 管家不堪其辱,翻脸怒吼道:“我究竟哪里得罪了你!你要如此待我!” 祁佳年倒吸一口凉气。 这就是真相! 这所谓的拾梦尊者,其实是个梦魔。所谓的梦魔,天生爱收集各种梦境,凡是看了他眼睛的人,都会被摄取魂魄,在梦中悄然逝世。 有一点祁佳年就不明白了。 段木是如何做到一夜之间让梦魔同时要了段氏一家老小的命的? 答案只有一种:镜子! 这镜子里所谓的大人物,指的是镜妖,天下镜像以它为尊,唯命是从。 因此,这些镜子不仅能照自己,而且还是一面境空间,要是家中晚上没有闭门闭窗,很有可能闯入一些脏东西。 照镜子是每人必做的事,他们就是在醒后梳洗了一番,撞上镜中的硕大眼珠后,被摄取魂魄,活脱脱吓晕过去的。 小慧也不例外。 难怪段木前段时间街上巧遇小慧,会漏出见鬼的表情。按正常时间推断,那个时候她已经丧生了。 这厅堂内,总共摆设有五张画像,就是五仙爷,分别为刺猬、狐狸、蛇、黄鼠狼,老鼠。他们属于半仙半妖的动物,要是人们尊敬他们,就会得到自己所求的福分。可若是得罪他们,就会死的非常难看。 显然,段平乐当初就是遭了别人的道,酿成大错。 而这别人不是别人,是她的亲叔叔。因为祁佳年认出来了,段木手中册子里的笔记,与她重生那日,手上尚存的残页笔记,所出一人之手。 在段平乐的记忆里,这位叔叔的亲生母亲生于东北一处偏远山区,因为有别具一格的戏曲风格,又信仰原始宗教,多数就说的古老的自创语言。 这恭请五仙爷的法子,必定是段木暗中命人送给她的。 与诸多妖魔鬼怪勾结在一起,好一个心狠手辣之人。 段木问:“知道为什么杀你吗?” 咔嚓一声,管家倒在血泊之中。 他自问自答道:“因为你带来了不速之客。” 忽然,梦魇圆溜溜的眼珠子盯向了祁佳年,她心中警铃大响,立刻提醒风满楼,“别看它的眼睛!” 二人双双闭眼,在段木五指即将刺破五仙爷画像的一瞬间,风满楼执笔划了两笔墨痕,画像摧毁,她俩迅速回了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