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乐怪谈》 第1章 第 1 章 楔子 夜黑无风,雾色浓重,浓到几乎化不开。 打更人机械的唱喝声由远及近:“二更天,关门关窗,防火防盗!” 月娘拢了拢身上的狐皮斗篷,听着身旁老仆的唠叨:“员外盛情,娘子就该顺势应了,何必非要大晚上往家赶,白白辜负了坊主的美意。” 月娘心中明白,她只是舞坊的一颗摇钱树,今夜过府给张员外祝寿,说好听些是给宴会添些雅致,说难听些,不过是坊主想借自己的皮相傍住张员外这条大腿。 她就是一棵红尘浮木,飘到哪里从来不由自己决定。 可这一次,她大着胆子拒了。 老仆没等到回话,有些没趣儿的晃了晃手中灯笼,拉长的影子在墙壁上也跟着晃了晃,有些扭曲变形。 突然,耳畔响起呜呜咽咽的声音,似歌唱又似呻吟。 月娘眉头微皱,左右看了看:“莲娘你听,好像是小孩在哭。” 老仆心里害怕,忙去拉月娘:“娘子啊,咱们快些走吧!” 月娘曾经流掉个孩儿,又是母性最强烈的年纪,虽然心中隐约觉得事有古怪,仍旧选择撒开莲娘的手,四下寻找。 灯笼被抬高,驱散了部分黑暗,她终于看到不远处的墙边依偎着一个身影。 哭泣声就是从那里传来的。 昏黄灯光下,那团身影小小的,看上去是个七八岁大的孩子,这时候,那孩子转过了头,视线和月娘对上。 浸润风月场数年,月娘见过许多不同的眼睛,无关乎外形美丑,而是那些眼睛中蕴含的东西:贪婪的,胆怯的,鄙夷的,欲念上头的...... 可眼前这双眼睛是那么特别,她一时间竟然找不到词语形容。 非要说的话,她会用“崭新”这个词。 对,那是一双只属于婴儿的眼睛,好似刚刚挣脱母体,第一次睁开眼睛,还带着腥臭的血污味。 然后,月娘浑身僵在了原地,意识也是在那双眼睛里化为了青烟,迷迷糊糊的飞远了。 她动不了了。 然后,那个孩子四脚触地,朝她爬了过来。 · 这年的冬天格外冷,大雪落了一茬又一茬。 他就是顶着二月的第一场雪走入了长乐城。 城中漫天银白,路上行人寥寥,街边铺面也仅有几家诸如成衣店、药铺之类的还在营业。 一人,一马,走入了那家叫做玉楼的酒楼。 酒楼面积不大,上下两层,一楼的十几张桌子几乎坐满了客人,只有一处靠窗的小桌,还有一人位。 他一向重礼,来到座位前,拱了拱手:“兄台,可否拼个座?” 对面男子二十五六年岁,长相普通,声音普通,做人却不错:“哎,好,请坐。” 就这样,他吃了三天中的第一餐。 滋味美妙至极。 空碗碟摞了一臂高,几乎遮住他的脸。 普通男子笑:“兄台,玉楼的餐食好吃,酒更是极品!要尝尝吗?” 他想摇头,却最终还是败给了肚里的馋虫,叫了声:“伙计!” 伙计应声而来,笑盈盈的问:“客官要什么?” “酒。” “好嘞!” 他发现伙计转身要走,奇道:“你不问问我要什么酒?” 伙计只是笑,普通男子接话:“兄台有所不知,这就是玉楼的特别之处,此地的酒你在别处绝喝不着,且每壶酒的风味都不同,这就好比掷骰子,专看你运气如何了!” 他问:“若你拿来的酒不合我意,要如何?” 伙计道:“分文不取。” 此刻,酒已经不重要了。 他的好奇心被勾了起来。 很快,一个白瓷酒壶放到了他面前。 他轻抬手腕,斟满一杯,酒香丝丝缕缕钻入鼻腔,继续往里窜,辛辣爽利,好似把他连日来的旅途疲惫都浸透了,揉平了,胸口说不出的熨帖。 玉酿尚未入喉,人已经要醉了。 手腕一抖,仰头喝尽。 喝酒讲究一抿二咂三呵,他虽不贪杯,但也是其中行家,刚才的喝法实在有些粗鲁。 即便如此,自舌尖荡漾开的美妙滋味还是让他不禁称赞:“好酒!” 普通男子:“可尝出是什么酒了?” 他为难的摇摇头。 普通男子笑:“我就说吧,寻常的竹叶青、秋露白就不提了,连那不常见的阿婆清、新罗酒,这里也是没有的,这里的酒无名,却醉人。” 酒馆外大雪纷飞,酒馆内热气腾腾,他只觉得整个人都飘飘然了。 变故发生的太快。 他的第二杯酒还没入口,就听到一阵惊呼声自身后传来,伴随重物落地的声音。 他猛然回头,就看到一个书生打扮的男子在地上哀嚎、翻滚,周身溅起飞尘。 大厅众人纷纷好奇的张望。 书生哎呦呦的叫唤,艰难的站起身,随即激动的嚷嚷起来:“各位,千万别喝这里的酒!我亲眼看到的,那是虫子!好大一条虫子,虫子在水里游!水就变成了酒!” 众人交头接耳,大厅陷入哄闹。 书生又指向二楼,语气更加嚣张,一副准备战斗的架势:“玉楼掌柜的,你敢出来吗?你敢说你的酒没问题吗?!” 众人的视线也随之齐齐落到了二楼。 这时,女子沙沙的声音自楼梯处传来:“哼,你在和我叫嚣吗?” 声音落下,一抹青色的身影就来到了正厅。 那是一个约莫十五六岁的女子,五官身形无不出挑,可最美的一定是她的眼睛—— 狐狸似的一双眼,灵动,魅惑,慵懒。 书生咽了咽口水,脚步不自觉后退两步,刻意抬高声调,像是在给自己镇场子:“玉楼在长乐城开了六十多年,靠酒发家,可从没有人见过你们酿酒!连酒器都没有!我就问你,这么多种类的酒,你们究竟是如何酿成的?又储存在哪里?今天,必须让我们看看!” 女子乜斜了他一眼:“刚才扔你的时候,我闻到你身上有很浓的油烟味,应该不是在我这儿染上的吧?” 书生支吾:“这和你有什么关系?” 女子眼睛半张半合,连打了两个哈欠,整个人没骨头似的原地晃了晃,好像随时就会晕倒。 她当然没有真的晕倒,她不屑的撇了眼书生:“当然有关系,城东褚家酒楼早看我玉楼不顺眼,你是他家的厨子,说的话谁能信?” 被识破身份,男子又急又恼,跳着脚,指着女子的鼻子叫道:“可你们酒里真的有虫子!我亲眼看到的,就在后厨!眼见为实,你敢让大家去看看吗?” “有什么不敢?”女子又打了个哈欠,侧身让出路,“想去看的,尽管去吧!” 没人不爱凑热闹,何况是玉楼的热闹。 普通男子兴奋的搓了搓手:“兄台,走,看看去!” 他摸了摸白瓷酒壶,起身跟上。 走过女子身边时,他发现她竟然已经靠着桌沿睡着了,在人头攒动的酒楼,就这么睡着了。 这么困吗? 不知为何,他收住了脚步,不再朝里进。 偌大的厅内,只余他和她。而女子的眼睛始终没有睁开过。 半盏茶的功夫,那些进入后厨的食客就出来了,每个人脸上都挂着“看好戏落空”的表情。 扮作书生的厨子急切的解释,可已经没人再听他说话了。 他只能悻悻离开。 走之前,他看向女子,满脸不甘又带着委屈:“我真的看到了。” 女子看也不看他,甩了甩衣袖:“不送。” 另一边,普通男子落座:“这么多年,找玉楼麻烦的人可不少,哪一次成功过?这人,忒自不量力了。还说水里有虫子,分明胡扯,后厨酒器、陶罐、酒篓、曲模一应俱全,连小飞萤都没见一个!” 说完,却没听到对面的回答,他抬头,这才发现对面的位子已经空了。 后厨。 他脚步放轻,手中的剑鞘时不时挑开一个个盖篓,检查里面的东西。 他看到了咸菜缸、酱缸、米缸,唯独没有看到酒缸。 而且,好安静啊。 他眉头皱起来,又挑开一个盖篓。 是水缸。 里面,一条红色多足巨虫正翻着肚皮,在吐泡泡。 他受了惊,手中盖篓被打翻在地。 “你还要看多久?”身后传来女子的声音。 他不用回头也知道,是那个有着狐狸眼的女人。 女子走到他身前:“你是知道我的幻境只能维持半盏茶,所以才等到现在吗?” “幻境?” “你不知道啊?” 女子拍了拍水缸边沿,里面的巨虫立即苏醒过来,他这才发现,巨虫长着一张肖似人的脸,像是刚出声婴儿的脸的缩小版,皱巴巴,丑兮兮。 “你少醉一会儿吧!家里都进贼了!”女子气势汹汹的拍了拍缸沿,水面荡起一圈圈波纹。 红色巨虫的五官挤在了一起,凑出一个委屈巴巴的表情,然后,他的嘴唇蠕动起来,屋内随即响起了老叟沧桑的声音:“你少睡一会儿,家里就不会进贼啦!我今日才醉了六个时辰,而你已经睡了一年啦!” 巨虫说话了。 他后背的汗流的更快了。 女子理亏,眼睛滴溜溜转了转,识趣的转了话题:“夜浮呢?不是让他看家?” “不知道,不知道,去找哪家母鸽子去了吧!” 女子气哼哼的把盖篓盖上,随即头一歪看向他:“你是不是那个什么黄金捕头?” 他定了定神,等心口的那口气出匀了,才开口:“姑娘怎么知道?” 女子头又一歪,带出个俏皮的笑:“我什么都知道,又什么都不知道。” 话落,女子转身就要走,他的剑已出鞘,拦在她身前:“姑娘,你不该给在下一个解释吗?” 女子哈哈笑起来:“有意思,真有意思,刚才那大虫居然没吓住你吗?” 他当然被吓住了,但也许是从小到大被吓的次数太多,他学会了“装样子”。所以即便此刻手心冒汗,喉咙发干,他还是维持住了风度:“它是什么东西?蛊还是......妖?” “蛊可不会说话,再说,那东西脏得很,我可不养。” “那就是妖?” 女子点点头:“酒妖,可化任何液体为美酒,精灵入酒,穿肠入喉,他能捕捉你此刻最需要的滋味。” 他问:“什么是最需要的滋味?” 女子道:“每个人的内心都如林间小道,幽暗曲折,不可窥见,就比如,你今日想吃辣,明日想吃甜,这就是你最渴望的食物滋味,酒也一样,有时需要酸甜果酒解腻,有时却渴望烈酒灼喉,这种隐秘的**,酒妖都能捕捉到。” 说着,她走近他:“你一路风雪,饥渴交加,且内心焦灼,所以你的酒自然要辛辣爽利,一为驱寒,二为浇仇。我说的可对?” 他又问:“所以,我刚刚喝的酒,就是他酿的?” “是啊,他酿酒可比人类酿酒简单多了,放水里泡一会就行。” 脑海中想起那巨虫的可怖样子,再想到自己喝过他泡过的酒,胃里一阵翻涌。 女子看他的样子,只觉得好笑:“酒妖是精灵,集天地灵气而成,他酿的酒可是滋补佳品,延年益寿的,可惜人类浅薄,总爱以貌取人,大惊小怪。” 又想起刚才吃下的三碗面和两盘牛肉,他艰难开口:“那......食物呢?” 女子的狐狸眼扫过他紧绷的下颌,噗嗤一笑,随即从腰间摘下一个小铃铛,摇了摇。 一瞬间,他只觉得自己脚底虚了下,一个踉跄才站稳。 而眼前,早已换了天地。 面前是一个很大的灶台,一个肥胖的男子正在翻炒食物,铁锅中冒出缕缕香气。 胖男人回头,是一张微笑着的猪脸,他开口了:“客官,我做的鸡枞炒肉如何?” 猪脸好似听到了什么,为难的说:“不够吃啊?那好吧,我再做一锅。” 说完,猪脸男来到了水池边,挽起袖子,抽出灶台上的弯刀,切起了自己的胳膊。 冒着血的肉被一片片刮下来,放在水流下冲洗、装盘。 猪脸男笑呵呵说:“没办法,这道菜太好吃了,客人们都很喜欢,我每天要刮好多次。” 说话间,白森森的手臂骨已经露了出来,骨头上还在渗出鲜血,没刮干净的肉附着在上面,要掉不掉的。 猪脸男毫不在意,笑呵呵的把刚出锅的鸡枞炒肉递给他:“客官,趁热吃吧。” 又是一声铃响,他脚下又是一个踉跄。 定睛看时,眼前哪还有什么猪脸男,只有一双狐狸眼似笑非笑的看着自己。 她说:“看到了吗?” 他的后背已经被细密的汗浸湿:“那是真的吗?” “你觉得是真的,那便是真的。” 女子转身,却再次被拦住,还是那把剑:“姑娘,你怎么认识我的?” “这不难,”女子伸出纤细柔美的手指,极快的敲了下剑身,空气中立即响起又闷又沉的嗡嗡声,“黑赤剑身,非铜非铁,可镇邪祟平灾厄,位于兵器榜第二位的愚夫,听徐老匠说被南夏皇帝赐给什么捕快了,想必就是你了。” “徐老匠?” “打铁的。” “你说的是兵器之王徐不利徐夫子?” 女子不耐烦的摆摆手:“大概是吧。” 她手指轻抬,愚夫就转了个方向,听话的给她让开了路。 女子走到门口,一粒雪花落到了她眼睫上,瞬间化成小水珠,她满足的眯了眯眼,伸了个大大的懒腰:“既然有公务,你快些离开吧,再晚,县衙就要关门啦!” 他在她身后,拱手:“冒昧一问,姑娘怎么称呼?” 女子回头,嫣然一笑:“南宫小玉,是我给自己起的名字,好听吧?你可以叫我玉娘,你们南夏人不是都喜欢这么称呼女子吗?” 他又问:“这玉楼到底是什么地方?” 女子双手一摊:“酒楼啊!” 他没说话,神情有些无奈。 南宫小玉哈哈一笑,笑出两个梨涡:“你这人,问我这么多问题,我也要问你一个!” “姑娘请问。” “你叫什么名字啊?” 他有些意外,好似没想到对方对他的最大兴趣只是问他名字。 他回:“李昀,字无忧。” 南宫小玉:“长乐无忧,嗯,挺好!” 出了酒楼,依然是灰蒙蒙的天,依然是漫天大雪,他怀疑雪伯定是打起了瞌睡,忘记了叫暂停,才任由雪花不要钱似的洒落人间。 他回头看去,酒楼内依然人头攒动,酒香肉香飘出老远,和街巷间的清冷萧索形成鲜明对比,好似两个不同的世界被强制拼接在一起。 玉楼的酒确实很受欢迎呢。 这是他脑中略过的最直接的结论。 转身之际,他鬼使神差的抬起头—— 二楼处没有了那双狐狸眼。 第2章 第 2 章 还是大雪,还是玉楼。 伙计揉了揉发酸的腰,踢踏踏的迈着步子,上了二楼,推开一间房门。 南宫小玉没骨头似的趴在窗边软榻上,手边是空了的酒壶。 她闷声道:“阿西,我还想睡。” 伙计无奈的走过去,只这三步路的功夫,他就从一个满脸麻子坑的丑陋男子变成了一位美貌妇人。 女子俯身,纤柔玉指在南宫小玉的脸颊轻触,声音如三月黄鹂,清脆悦耳:“李将军战死,我知道你难过,可终究已经是三十年前的事了,你也不能一直喝那不曲酒,日夜沉睡啊。” 榻上的人皱了皱好看的细眉,不满道:“哪有那么夸张,不过是在莲蓬里睡了一年,也不曾日夜饮酒,只是......嗯,解渴罢了。” “是,是,你是只睡了一年,可前头二十九年,你连蛾眉月都没出过,跟睡着了又有什么区别?” 想起自己这些年的辛苦,阿西忍不住抱怨:“我这个管家,既要当小二,跑前跑后,还要巡街,替你拿妖,腿都跑断了。不行,你要给我涨肥料!” “当小二不假,巡街就算了吧。“南宫小玉睁开一只眼盯着她,”我醒了之后找了一圈,蛾眉月里一个能动的都没有,是不是都被你派出去干活啦?” “你还笑呢,长乐城出大事了!” 阿西把四日前发生的事说了,末了还不忘替自己解释:“我实在处理不了,衙门又每日催人来问进展,我只能把你唤醒了。” 蓬莱金殿此门开,暂将烦扰忘心怀。 举杯满尽不曲酒,可得安乐一数载。 只在蓬莱仙界流传的不曲酒,传闻一杯可醉数年。 南宫小玉现在喝的自然不是真正的不曲酒,只是酒妖所酿的仿品。 但酒妖感受到了南宫小玉的心声:她想睡,越久越好。 于是这酒也变成了可以让人昏睡不醒的“不曲酒”。 一年前,南宫小玉连喝了三瓶不曲酒,施施然的躺进莲蓬蕊里,打算一睡到底,没想到刚过一年就被阿西的冷香唤醒。 南宫小玉慢慢坐直了身体,脸色逐渐严肃:“确定是妖物所为?” 阿西点头:“那一晚,夜浮闻到了很强的妖味,躁动的不行,等我们循着踪迹赶到的时候,人已经死了。” “我睡过去的一年里,有出过类似的案子吗?” 阿西摇摇头:“别说杀人案,连小偷小盗都很少,毕竟你可是恶名在外,方圆百里的妖怪都恨不得绕着玉楼走,哪个敢以身犯险?” 南宫小玉起身,在屋里转了两圈,说:“还有别的线索吗?” 阿西低了低头,有些不好意思:“小海螺他们都出去找了,还没有收获。” “尸体呢?” “还在义庄放着呢。” “走,看看去!”说着,南宫小玉走到屋内一面巨大的铜镜前,双手结了个印,口中默念一串密语,然后她整个人就好似化为一串白烟,径直钻入了面前的铜镜中。 身后,阿西无奈的叹气:“店门还没关呢!这急性子什么时候能改改?” 话落,她快速奔下楼,途中已经重新幻化成为小二哥的模样,她轻巧的蹦上柜台,叉着腰,居高临下的大吼一声:“小店有疾,暂时关门,各位改日再来!今日酒水钱全免!” 好好的酒楼,说赶人就赶人,这若是换了别的店,轻则要被臭骂一通,重则坏了名声,生意一蹶不振。可大厅中的食客既没有被人打断兴致的不悦,许多人还老老实实的把银钱放在桌边,完全没有逃单的打算。 这倒不是因为玉楼的口碑多好,而是出于畏惧。 传闻,玉楼老板不是人,是个修炼千年的狐妖,本事滔天。还有传言说不是狐妖,而是得道成仙的仙人,下凡历练攒业绩呢。 各种说法,不一而足。 但可以确定的是,玉楼在长乐城的地位超然,连衙门的人都要礼让三分。 而至于玉楼到底是做什么的,玉楼掌柜的又究竟有什么神通,只怕能说清楚的不超过三个人。 长乐县的县尉大人,就是其中一位。 县衙内。 李无忧了解完案情,问出了自己一直想问的:“段大人可知道玉楼?” 段青州清俊的脸上露出个无奈的表情:“表弟,这里也没外人,咱们俩就别大人来大人去的了,叫我一声表哥死不了人!” 李无忧笑笑:“表哥,那玉楼是什么地方?” 一声“表哥”把段青州叫美了,毕竟,不是谁都能当三品金刀捕快的表哥,还是亲的。他笑眯眯的说:“表弟为何会问这个?可是遇到了什么麻烦事?” “那倒不是。”李无忧没有透露自己去过玉楼的事,只是说:“我第一次来长乐办案,想着对城中情况多些了解,也许能对破案有帮助,毕竟,这次的案件着实有些蹊跷。” 段青州挠挠头,说:“说实话,我对这玉楼也没那么了解,毕竟我也就在长乐县待了四年,我只知道,若城中出了案子,和咱们一同到场的,必有玉楼的人,或者......不是人。” 李无忧问:“他们是长乐县衙下属的机构?” “那不是。”段青州连忙摆手,看他神情,是在努力想怎么解释,很快,他就找到了切入点,“你可相信这世上除了人,还有鬼怪?” 原先自然是不信,现在...... 李无忧缓慢的点点头。 “那就好说了!”段青州手舞足蹈的说,“咱们县衙负责抓人,玉楼则负责拿怪,互不打扰,通力合作,大概就是这么个关系。” 有了之前在玉楼的铺垫,李无忧只是短暂愣神,很快就恢复了平日的持重:“那这次的案子......和妖有关吗?” 段青州狠狠叹了口气:“有关!大关系!可现在破不了啊!” “为何?” “因为玉楼掌柜的睡着了!” 李无忧眉头皱了起来:“掌柜的?” 段青州一副受了大委屈的样子:“就是玉楼楼主,那个传闻叫南宫小玉的!案发之后这案子就归到了他们那里,可一连几日过去了,案件毫无进展,玉楼的丑伙计说他们掌柜的还在水里睡觉呢,我真是愁死了!” “她醒了。” “......什么?” “我说,她醒了。” . 城西,郊外,大雪,荒草,义庄,构成一副唯美又诡异的图景。 通向义庄的桥下,浑浊腥臭的池塘上,飘着大片大片杂草和碎冰,还有......一颗人头。 南宫要碎了。 为什么,为什么偌大的义庄旁边连一条像样的河都没有!害她要从这浸染了死人汁水的小池子里穿出来?! 连滚带爬的上了岸,她赶紧结了个“净水印”,这才干净清爽的走入了义庄。 刚到门口,阿西就赶到了。 南宫有官府令牌,义庄值守客气的把她们放了进去。 正厅摆放着十几具尸体,俩人却好似不需要引导,径直朝着东南角走去,停在一处盖着白布的尸体前。 “就是她了。”阿西手指轻抬,白布滑落一旁,露出一具可怖的尸体。 尸体当然不会美,但大多数死亡的人都能维持正常的面容,不会给人可怖之感。即便是非自然死亡,无外乎受些外伤,稍加整理仍旧可以很好的遮掩。 但眼前这具女尸—— 双眼被挖,只留下两个空洞的血洞。 全身扭曲变形,到处都是淤血,白色衣服早已被鲜血染透,一眼看上去,竟像是嫁衣那般红艳。 南宫伸出右手,悬于尸体上方,从头到脚,依次略过。 结束后,她说:“除头骨外,全身骨头尽碎,内脏成了一锅粥。” 她看向阿西:“这种程度的伤害,即便是我在现场,也救不活,你不用自责。” 阿西低下头,愤愤道:“一定要抓住这混蛋,先把他折磨死,再用血萤把他救活,继续折磨,非要让他也体会这挖眼断骨之痛!” 南宫一巴掌拍在她头上:“你是和凡人混久了,也学会他们那一套迂腐的道理了?” 她又说:“世间善恶有法,因果有道,她遭此大难,焉知不是前世做了孽,今世来还账的?等她还了这债,重新入轮回转世,可能就是另一片锦绣天地了,你伤怀个屁啊!” 阿西得了训诫,悻悻道:“楼主,你说这到底是什么妖干的啊,手段也太残忍了吧。” 南宫把白布重新给尸体盖上,俩人一同出了门。 她回道:“刚才你也闻到了,那女尸伤口上附着的妖味很浓,都呛鼻子了,这次,不会是小妖。” 走出义庄,阿西惊喜的发现,连下三日的大雪终于停了,踩在厚厚的雪地上,脚下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她疑惑的开口:“不应该啊。” 南宫脚上踢着雪花玩,姿态悠闲:“确实不应该,这说明咱们的工作做的还是不到位,都敢来咱们眼底下杀人了。” 想到什么,她突然笑了起来:“钱小能是不是快急哭啦?” 阿西仰天长叹一声,然后凑到南宫耳边,大声吼道:“楼主,钱大人已经退休四年啦!” “啊?他不做县尉啦?” “不做啦!七十的人了,做不动啦!” “那现在换成谁了?” 闻言,阿西露出一副娇羞的表情,只是她此刻仍是伙计的打扮,娇羞起来实在惨不忍睹,南宫不着痕迹的别过脸去,就听到阿西说:“是一个很好看很好看的男子!” 阿西用了一连串夸张的形容词描述新继任的县尉大人,南宫撇撇嘴,伸出小拇指掏了掏耳朵,发起了感慨:“一转眼,小钱这孩子都七十多了,日子过得好快啊,我都没能送送他。” “你可不能再叫他孩子了,人家都当爷爷了!” 南宫脸上的笑模样转淡了些,眼睛看着前方,却好似落在很远很远的地方:“他如果没死,也该抱孙子了吧。” 阿西有心气她,故意说:“哎呀,李将军转世为人都三十年了,估计媳妇都娶好几房了!” 南宫“哼”了声,站在臭水池旁边,指着上面漂浮的冰碴子和杂草:“你说,咱俩谁先跳?” “楼主优先。” 南宫很抗拒,问:“走回城里需要多久?” “两个时辰。” 死心了,南宫认命的叹口气,右脚轻抬,微微一勾,阿西就摔进了水池内,像条泥鳅似的在里面扑腾。 南宫哈哈大笑,手上快速结印,也跳了进去。 大概笑的太放肆,脚底打滑,一只鞋子脱了脚。 水面安静了下来,只有水池边的那只鞋昭示着刚才有人在这里。 不知过了多久,一个高大魁梧的男人,牵着一匹通体乌黑的大马走了过来。 男子掀开兜帽,抖落两侧肩膀的雪,把马儿拴在一旁的树干上,来到水池边,弯腰,捡起鞋子看了看:是一只女子绣花圆头履,看款式,并不是现下女子中盛行的,倒像是......前朝的。 李无忧喃喃道:“有人落水?” 水池很安静,除了杂草碎冰,水面上什么都没有。 第3章 第 3 章 化雪天,北风呼啸,像刀子裹了冰碴抽在人脸上,冷到发疼。 李无忧并未受天气的影响,他背着剑,慢悠悠的走在街上,脑海中盈满了疑问。 可惜,无人解答。 举目四看,他注意到沿街店铺门口挂了许多红灯笼,一派喜气洋洋。路上也多了许多盛装打扮的女子,她们头上大多簪着或艳丽或素淡的花朵,有的手中还提着花篮,脸上的笑比花还要灿烂。 不时有年轻女子回头看他,更有大胆的,直接从头上或者花篮中折下一朵,投到他身上,随即娇羞的扭过头去,和身边女伴小声说着什么,眼睛却还在他身上粘着。 他先是错愕,随即想起来了—— 二月十五,花朝节。 南夏民风开放,花朝节也是女子们出门踏青、祭祀花神的日子,是个充满朝气和希望的节日。 花可以代表喜悦、丰收,也可以暗示情愫。 慢慢的,每到花朝节这一天,许多平日不出门的闺阁女子都会呼朋唤友,相携走出门去,一为踏青捕蝶,二为寻觅有缘人。 如果看到心仪的男子,她们可以把手中花枝扔到男子身上,表达倾慕之意,若对方也有意,可能就此成就了一段佳缘。 他正尴尬着不知所措,就听到有人喊他:“李无忧!” 那声音十分清晰,仿若耳语,然后,他的后脑勺就被什么东西打了下。 他弯腰捡起来,是一个新鲜的桃核,抬头四顾,就看到了躺在树上的南宫小玉。 她似乎活在季节之外,不知寒冷为何物:上身一件粉色短衫,下身是一条青色长裙,搭配一条藕色披帛,裸露在外的胸前肌肤白如瓷玉。 李无忧正要运功上去,耳边又响起她懒洋洋的声音:“往前看,有热闹!” 李无忧不明所以,视线往前搜寻,果然看到前方广场上聚集了不少人。 他回头看了眼树上的人,南宫冲他摆摆手:“我看得到。” 可见,这人不仅有传音的本事,还有能观千里的一双好眼。 迈步过去,挤过人群,就看到被围在中间的是一老一小两个杂耍艺人。 原来是街头表演。 只见被围起来的空地上,雪已经被清理了,露出干净的地面。 一个老叟正手举长刀,而一个小男孩躺在一个木质箱子中,四肢和头部都从箱子中露出来,看上去像被插在木棍上的糖葫芦。 李无忧还没看明白,那老叟已经手起刀落,直接斩断了孩子的一根手臂! 一瞬间,四周响起惊叫声。 李无忧也低低吸了口气,但很快他就来不及吸气了,因为那个老叟已经再次举起了刀,砍向了男孩的其余肢体! 李无忧自认算是见多识广,血腥场面也没少碰到,但像这么四肢飞溅的也是第一次见,这直接让他忘记了呼吸。 而更令他没想到的是,老叟并没有停下动作,而是瞄准了男孩仅剩在外面的头颅,再次大力挥刀! 砍刀上已经沾染了鲜血,顺着刀刃滴滴落下,说不出的可怖。而此刻,那刀再次被高高扬起,随着刀身再次落下,血珠甩出一条长线,而男孩还带着笑容的头脸便咕噜噜滚落在地。 围观人群中有许多赶花朝节的女子,她们长在深闺,哪里见过这等场面,纷纷惊叫着四散而逃。但更多的人仍然站在原地,等待着这场血腥杀戮游戏的终点。 被扔在地上的四肢和头颅,鲜血仍然在汩汩涌出,血污浸染了地面泥土,空气中甚至能闻到浓重的血腥气。 他见过太多死尸,他确定这绝对是鲜血,而且是人血。 谜底到底是什么?连他的好奇心也被完全勾了起来,甚至忘了树上的南宫小玉,只是和所有围观群众一样,等待着。 却见老叟只是扔了刀,擦擦手上的血,笑呵呵的弯腰把男孩四肢和头捡起来,打开木箱子,随后像扔垃圾一样把断肢残臂扔进箱中,随后就盖上了箱盖子,还微微晃动了一下箱子,耳朵凑近听了听,就这样,一边听,一边晃动箱子,随后微微一笑,起身看向四周,用独属于老人的沧桑嗓音说:“多谢各位赏光,刚才只是和小孙子开个玩笑,现在就让他出来和大家见见面吧。” 话落,箱子从里面被推开,一双孩子的手露了出来,周围已经有人发出了吸气声,只是这口气还没吸完,刚才被肢解的小孩已经从箱子中蹦了出来,浑身上下都是血,可确定的是,男孩活着,四肢长在身上,头也在脖子上好好的待着。 男孩笑的很可爱,跑到老叟身边抱住了他的腿,嘴里发出稚嫩的童音:“爷爷,我饿了。” 老叟一边冲四周的人抱拳作揖,一边回答男孩:“爷爷也饿了,可咱们没钱吃饭,怎么办呢?” 四周立即有人如梦初醒,大力鼓起了掌,顿时,叫好声此起彼伏,懂行的人早就掏出了铜板,扔进了空箱中。 “多谢各位看官,小老儿代我家孙子给大伙道谢了。”老叟满脸堆笑,拉着男孩给大家磕头。 杂耍结束了,众人从惊吓到惊喜,也算是看的心满意足,钱也给的痛快。 李无忧眉头仍然皱着,他趁箱子打开的时候看过,里面确实什么都没有。 也就是说,那些断肢残臂确实回到了男孩身上,可这怎么可能呢? 众人并不像他一样喜欢深究,他们只是花钱来看一场杂耍表演,看的尽兴,付钱就好,看的不开心,扭头走了便是。 显然,这场表演很成功,一个个铜板被扔进木箱中,甚至夹杂着银锭子,噼里啪啦的声音许久才结束。 老叟始终微笑着,等众人扔的差不多了,他再次合上木箱,佝偻着腰冲众人致谢,随后把木箱装上一旁的驴车,带着男孩就要走。 人群中有人高声问:“下次什么时候?” 老叟拍了拍驴屁股:“随缘。” 驴车溅起尘土,扬长而去,留下意犹未尽的众人。 李无忧刚想迈步跟上,肩膀就被人拍了,南宫小玉那独特的沙沙嗓音响起:“跟我走吧。” 尚且来不及反应,李无忧就感觉手腕被人抓住,随即他的眼前骤然一黑,身体像是被什么东西吸着,快速前进。 好在只有视觉受限,嗅觉和听觉并未受影响。 他先是听到了街边小贩的叫卖声,鼻尖闻到了女子脂粉的黏腻香味,然后就是馄饨的肉香味,再然后是泥土的土腥味,呼呼风声...... 等到前进的速度消失,他嗅到了一股淡淡的茶香,身体周围像是被水包裹,悬浮在其中,脚下是虚的,四周是黑的。 恍惚中,他觉得自己此刻正泡在一杯茶中。 刚想说话,一旁的南宫小玉“嘘”了声,示意他去听。 苍老的男音响起:“等再攒些钱,咱们就能买下西园路的那处宅子,琪琪也不用跟着爷爷,住在郊外了。” 小男孩:“爷爷,山里也很好啊,咱们为什么要出来?” 老叟叹口气:“山里太危险了,会被吃掉的。” 小男孩:“可是人也很可怕啊,上次那个大叔还打你,泼我们脏水,讲也讲不听,真是讨厌的人。” 忽然,室内突兀的响起一个女人的声音:“你怎么不说说,人家为什么打你啊?” 李无忧只觉得手腕一紧,随即整个人就落到了地面,定睛看去,眼前是一间破败的茅草屋,屋内陈设十分简陋,只有床榻、木桌、木椅等简单家具。 面前站着的正是刚才的杂耍艺人,一老一少此刻好似受了惊吓,小男孩扑到了老叟怀里,又黑又圆的眼睛小心的看着他们。 南宫小玉随手结印,把李无忧和自己身上的衣服弄干净,这才看向抱在一起的人:“认识我吗?” 老叟已经噗通跪倒:“不认识,但......但听过。” 南宫小玉不客气的一屁股坐在木椅上,语气就像长辈训孩子:“既然知道我是谁,还敢进城?我如果没记错,五百多年前,我已经和山妖说过,不想死的就乖乖待在山里清修,不许介入人间事,为何不听话?” “没有......没有介入。”老叟哆哆嗦嗦的说。 南宫小玉最烦和这些没脑子的笨妖说话,气哼哼的叉着腰:“你那箱子里的钱是大风刮来的?还不是从凡人手里赚的?还有,你刚才说想在城里买房子,这是准备长期定居了?这还叫没有介入?你当我傻是吧?” 老叟被问的心虚不已,赶忙给自己开脱:“楼主,非是我们贪心,只是现如今,山中乱,我们只是最低等的稻草怪,这才想着寻一处安稳的住所。我们灵力低微,也只能耍些小手段挣点银钱,断然不敢介入人间事啊!” “山中乱?”南宫小玉眉头皱起,“怎么个乱法?山妖呢,睡着了?” 老叟解释:“据说山妖大人在无丈池中闭关,许久不曾出来了。至于乱......您也知道,精怪是山灵所化,和大山有特殊感应,这些日子,我总觉得山中灵气扰动频繁,心中实在难安,还听到有低等精怪被收了元灵的事,这才想着来人间避避风头。” 挖眼案还没破,山中又有异动...... 南宫小玉只觉得脑瓜子都疼了。 大致清楚了来龙去脉,估计也问不出更多的信息,她凝神,快速画了个符,符纸如有型,漂浮在几人中间。 “是你们自己进去,还是我动手?” 老叟摸了摸小男孩的头,这才看向南宫小玉:“我们坏了规矩,理应接受惩罚,不劳楼主动手,我们甘愿领罚。” 话落,南宫小玉食指轻点,符纸周身骤然蓝光爆闪,光虽强,但是并不刺眼,洒在脸上也凉凉的,很舒服。 李无忧一个眨眼的功夫,面前的一老一少就消失不见了。 符纸的光芒慢慢消退,最后完全变成普通符纸大小,飘飘荡荡落入南宫小玉的手中,然后消融在她手心。 周身恢复宁静,就好似什么都没发生。 南宫小玉压下到嘴边的一个哈欠,说:“好戏看完了,回去吧。” “从哪儿回?” 南宫指了指桌上的一杯茶,已经凉透了,上面还漂浮着几片茶叶:“从哪儿来的,自然就从哪儿回。” 这一次,李无忧嗅到了更多更杂的味道。 随着一缕海风的腥味越过鼻尖,他听到了此生最吵的声音:就好似有几百个乐团的乐人同时在他耳边演奏。 李无忧只觉耳膜一阵刺痛,然后,他的耳朵就被人捂住了。 是一双柔软的手,没有什么力量,但神奇的是,刚才还在耳边聒噪的声音突然间就消失了,世界又恢复了安静。 等到那双手移开,他的眼前也恢复了色彩。 他身处一片繁密的竹林。 竹叶被风吹拂,沙沙作响,裹挟着海水的涩味,一同向他涌来。 第4章 第 4 章 他抬头,看到一块牌匾上写着潦草的三个字:蛾眉月。 视线下移,面前是一座类似农家小院的地方:篱笆、大门、庭院、池塘,以及密密麻麻的竹子。 踩着青石板铺就的小路,李无忧一路走了进去。 南宫小玉步子欢快的走前他前面,完全没有要为他介绍两句或者引路的意思。 李无忧暗暗好笑,却不觉得被怠慢,毕竟,他第一次登门,也没有带点什么礼物。 穿过一处池塘,已经有细碎的声音传了过来,再走近些,那声音更清楚了。 像是两个孩子? “你输了!” “好吧好吧,这次要什么?” “我要崆峒山广成子的拂尘碎屑二两,要颛和太玄女的乌发七根,要桃都医圣的不死仙药一颗,要织女亲手织的紫衣仙纱一件,要西海鲛王吐的翠色玄珠三颗,还要......还要玉娘做的烩饼一碗!” 大门被一脚踢开,南宫小玉抱臂斜倚在门口,声音凉凉的:“说给我听呢?” 一个七八岁大的男孩立即笑嘻嘻的跑过来,抱住南宫的腰,撒娇似的晃了晃:“玉娘,你可醒了,我想死你了!” 南宫哼了声:“小脏手快拿开,不然剁你爪子!” 小男孩立即收回手,滴溜溜的黑眼睛让李无忧想到了之前的稻草怪。 有什么不对,刚才不是两个人说话吗? 这时,他听到了另一个声音:“玉娘玉娘,你别理夜浮,你抱抱我,我找到好东西了!” 南宫小玉又是一声冷哼,视线慢慢下移,落到脚边。 李无忧也跟着看过去—— 那里有一个......螺? 小海螺蹦跶着两条小细腿,双手张开求抱抱,弹簧似的一跳一跳的,可惜他太小了,只能跳到南宫的鞋子上,抓着她的裙角荡秋千,嘴里还不忘巴巴的告状:“玉娘,夜浮是个大笨蛋,出去三天,什么也没找到!没我厉害!哦,小扫帚和小锅铲也没我厉害,他们也什么都没找到,躲起来不敢见你啦!” 叫做夜浮的男孩立即反驳:“我怎么没发现,我看到两个稻草怪!对了,玉娘,你捉到他们了吗?” 南宫没好气的点点头:“抓到了,但他们只是从山里跑出来玩的低等精怪,不是那个挖眼的。小海螺说的对,你真是笨,飞那么远有什么用,还不是一无所获?” 夜浮嘴巴动了动,到底还是低下了头,声音里满是委屈:“我把长乐城都翻了个遍,可真的没有再闻到那股妖气,他会不会已经走了呀?” 南宫抬步走入屋内,给自己倒了杯水,咕噜噜喝了,舒舒服服的靠在藤椅上,这才说:“现在的妖精着呢,尤其是高等妖怪,知道隐藏自己身上的妖气,除非他们使用法力,否则,只怕你趴到他们身上,也什么都闻不出来。” 她晃动藤椅,气哼哼的说:“这年头,捉妖都开始斗智斗勇了!不行,如果见到女娲,我已经要让她给我涨工资!最起码,要把蛾眉月装修装修,都破成什么样了。” 一声轻笑。 两人一螺齐齐朝门口看过去。 南宫小玉面上的惊诧十分生动,李无忧瞬间读懂了她的表情:她真的把他忘了! 李无忧在心里默默叹口气,不请自入,说:“在下是负责挖眼案的捕快,叨扰了。” 小海螺眨眨眼,随即小手一挥,豪气的拍了拍胸脯:“原来是长乐县的捕快,请坐吧!夜浮,倒茶!” 李无忧低头,冲小海螺拱手:“多谢。” 南宫小玉支着脑袋,饶有兴味的开口:“李捕快的适应性还真强,不错不错,只是小海螺,人家捕快都追上家门了,你到底有什么发现?我告诉你,要是敢诓人,我就让李捕头用他的愚夫把你敲碎,磨成粉,给阿西上妆!” 说到正事,小海螺毫不含糊,胸脯一挺:“我追溯到了当时的声音!” 南宫小玉眼尾微挑:“有发现?” 小海螺咕噜噜的爬上桌面,看看南宫,又看看李无忧,随即盘腿而坐,手中结了一个很繁杂的印。 屋内顿时雾气弥漫,伸指不可见,然后,窸窸窣窣的声音响起...... ——人的脚步声,很轻。 ——女人的说话声,原来那个死掉的人叫月娘。 ——哭声,孩子。 ——骨头碎裂的声音,两声。 李无忧眉头拧着,直到雾气散去,他才呼出口气,视线看向南宫。 南宫难得解释一句:“他是回音螺,可以追溯一个地方曾经出现过的所有声音,然后回放。” 李无忧觉得,如果县衙也能有这么个螺,破案率一定能提高不少。 似是看出他的想法,南宫说:“别把他想的这么神,一来,追溯时间的长短和法力有关,这种螺怪大多修行时间短,能追溯个几天就不错了;二来,一个地方出现过的声音太繁杂,要从中找到有用的声音并不容易,这次是因为有明确的案发时间,定位比较准确。” 李无忧听懂了,说:“我去验过尸,死者全身骨头碎裂,和刚才的咔嚓声对得上。但是我仍有很多不解。” 南宫低头摆弄着一个小布袋,并不看他:“别问我,我也不知道呢,但是......” 说着,她猝然抬头,眸中寒意森然,每一个字都透着冷:“有人能告诉我们。” 小海螺和夜浮好奇的张望,同声道:“谁呀谁呀?” 李无忧也愣了。 屋内除了他们四个,再无旁人。 南宫,她在看谁? 跟随她的视线,众人慢慢看向了......小海螺。 小海螺夸张的摸了摸脸,又掰了掰牙齿:“玉娘,你看我干嘛?” 南宫转着手中的小布袋,眼中毫无温度:“你这么大一个人,压在一颗海螺的身上,不怕把他压扁啊?” 小海螺抬头朝自己上方看去,除了屋顶,什么都没有。 南宫好似更生气了:“不走,人间也没你的位置了,等着灰飞烟灭吗?” 撑开布袋,她说:“除了这些,还有别的吗?没有的话,就乖乖进去待着。” 几句话的功夫,南宫又说:“里面是什么?哼,里面是八大地狱,等镬汤、火坑、刀山、剑林中都走一遭,你就能见你那位心上人了!进不进?” 她点点头,起身,运气结印,口中说道:“小海螺,别动!” 屋内一时间紫光闪动,李无忧看到桌上的布袋好似被什么东西撑开,迅速鼓胀起来,几乎能装下一个人了。但很快,它又缩瘪了下去,恢复成一开始的样子。 南宫把布袋收回手中,那东西就像符纸似的,消失在她手心。 李无忧脑中冒出个奇怪的想法:这人身上到底藏了多少东西?她是个百宝箱吗? “我话说早了,原来,真的有人连自己怎么死的都不知道。”南宫小玉哀叹一声,“算了,继续找吧。” 小海螺抖着两条细腿,牙齿打颤:“玉......玉娘,你是说,你是说......” 南宫乜斜他一眼:“还说夜浮笨,你背着那女鬼走了一路,还把人带到峨眉月来,竟然一点未曾察觉,我看你比夜浮笨多了!” 夜浮捧着肚子笑起来:“小海螺,你被鬼上身喽!这下可要损阳寿了!” 小海螺扁着嘴,一副要哭的样子:“玉娘,她是那个月娘吗?她怎么这样呢,我帮她捉凶手,她居然上我的身?” 南宫小玉:“谁知道呢,可能你长得可爱,她喜欢你呢。” 被鬼喜欢,可不是多么开心的事。 小海螺还是委屈。 南宫无语道:“你也是妖,怎么的,还看不起人家鬼啊?谁比谁高贵啦?” 夜浮:“就是,妖眼看鬼低。” “好啦,她是很不礼貌的上了你身,可她既没有控制你,也没有吸你的元灵,不过是想让你带她来找我罢了,做妖的,不要和人一样小气。”南宫小玉说。 身为人的李无忧:“......” 小海螺抹了把眼泪,说:“那玉娘,你收她做什么?让黑白无常把她带走啊。” 南宫小玉顿了下,说:“再等等。” 说罢,她看向李无忧:“李捕快,你这段时间要跟着我,寸步不离。” “为何?” “笨啊,你一离开我,就找不到我啦,到时候你们衙门又要追着玉楼问东问西,我可没时间解释,到时候统统打出去!” 李无忧:“县尉大人也是这么跟我说的。” 段青州的原话是:“圣上既然让你负责此案,你也不好天天在县衙睡大觉。你就记住一点,什么都不要插手,就跟在那个南宫小玉身边,等她抓到妖怪,你的任务就完成了!记住,千万别插手,她不需要帮忙的,万一你哪只手伸的顺序不对,得罪了她,我可救不了你!” 南宫打了个哈欠,指着屋外:“都出去玩吧。” 夜浮和小海螺立即乖乖出去,还不忘把门给关上。 门内的李无忧:“我也出去......玩?” 南宫没理他,转身上了二楼,走到一半的时候说:“你愿意跟着就跟着,不愿意的话,就在蛾眉月里逛一逛。” 她停下脚步,歪靠着楼梯扶手:“我看李少侠胆色尚佳,想必即便遇到什么离奇的事物,也不至于哭着跑来找我告状,所以蛾眉月,你可随便逛。” 李无忧略犹豫了下,随即冲她颔首,转身走了出去。 身后,南宫小玉轻笑了下,提裙上楼。 · 蛾眉月不是小院,而是座海岛。 南夏属于中原,到处都是一览无余的平原山野。 他从未见过真正的大海。 原来,海水不是蓝色的,它更接近于黑色,看一眼,就感觉自己要被吸进去。 那下面,阳光都照不进的地方,会有什么呢? 与世隔绝的孤岛,四周无垠深海,蔚蓝的天空,橙红的夕阳,竹叶沙沙...... 李无忧躺了下去,任由浪花打湿鞋底。 他突然嫌弃自己文采不够,不能在此情此景中吟诗一首,只能闭上眼,尽量把此刻的感觉留在心里。 “二两残阳卧水中,半是翠色半是红 人间花朝二月天,蛾眉月上挂清风” 李无忧一惊,猛然起身,却没看到任何人。 那声音又说:“别找了,我在你身下。” 李无忧记着南宫说的话,定了定神:“你是谁?” 那声音像是隔着一层纱,朦胧中还带着回音:“我就是蛾眉月啊!你现在正踩在我身上呢。” “你是蛾眉月?” “我是蛾眉月的岛神,这里的一切都是我的!” 李无忧问:“你......为什么突然说话?” 那声音嘿嘿笑了两声,随即压低了声音,似乎在对着李无忧说悄悄话:“我说,你和南宫那魔女是什么关系呀?她怎么带你上岛?你这么英俊,是不是她在人间找的姘头?你告诉我,我给你好处!” 李无忧无语:“你能给我什么好处?” “那很多啊!”那声音说,“蛾眉月很大的,有......有......” 他卡壳了。 李无忧轻笑:“你看,我是人,你这岛上即便有奇珍异兽,我也不需要。” 那声音急了,说:“听说人喜欢钱,我有贝啊!有珍珠,有萤石!你可以换成钱的。” 李无忧眉尖微挑:“我是皇家人,多的是钱。” “那......那我告诉你秘密!” “什么秘密?” “女魔头的秘密!” 李无忧为难的说:“可她什么都告诉我,我们之间没有秘密。” “胡说!她告诉你的都是假话,她的嘴里没有半句实话,你要听我说!” 李无忧重新坐下:“那你说说看,如果真有我不知道的,我就告诉你你想知道的。” ...... 夕阳彻底隐入海岸线,海岛沉入深夜。 李无忧烤鱼的手艺不错,香味引来了小海螺和夜浮。 两人一螺,围着篝火啃鱼,交流着美食心得。 小海螺吃的满嘴冒油:“玉娘做饭最好吃,可她不常做饭,好可惜。” 夜浮附和:“她还不吃肉,也不让我吃,我可是雪燕啊,燕子是要吃肉才能长得壮的!” 李无忧一边吃鱼,一边在心里默默修正:一人一鸟一螺。 他问:“雪燕是什么燕?” 夜浮骄傲的解释:“我生在战国时期的燕国,燕国的冬天真美啊,雪能压死人,但我不一样,我就是喜欢冬天,喜欢雪,因为我是雪燕,一种耐寒耐冻的漂亮燕子!” “你可以想想鸽子,他的本体就长那样。”小海螺擦了擦嘴说。 “什么鸽子!我是雪燕!已经快绝种的雪燕!” “死鸽子!你给我回来!”是南宫小玉。 听声音,她很生气。 小海螺吓得一蹦三尺高,慌忙把牙缝中的鱼肉挑出来,又滚进海水里洗了个快手澡。 夜浮用海水涮了涮嘴,这才回话:“玉娘,你找我?” 南宫小玉的声音自百丈外传来:“我的血萤呢?怎么一只都不见了?” 情急之下,夜浮变成本体,翅膀一扇,快速飞回了蛾眉月。 李无忧抱着小海螺,一路追回去。 到了蛾眉月,南宫小玉正叉着腰,站在院子里,看着面前的......一束花。 李无忧放下颠晕了的小海螺,凑过去看:“木槿?” 南宫神情严肃,视线紧紧盯着花朵。 这时,一个发着淡淡绿光的小虫子从木槿花花蕊中飞了出来,落到了南宫手指上。 夜浮挠头:“月娘,血萤怎么出来了?还吃花?真当自己是蜜蜂啦?” 南宫拿出一个小布袋,把十只血萤全部装回去,才说话:“这花哪来的?” 夜浮理直气壮的说:“我偷的。” “在哪儿偷的?” “一个院子。” 想了想,他又说:“一个很吵的地方。” 第5章 第 5 章 亥时,紫竹街。 巷道中,南宫小玉背着手,追着月亮的冷光,在青石板路上一蹦一跳,肩膀上的夜浮被她颠得发晕,只能用两只小粉爪儿拼命抓着她的衣服,防止被甩出去。 李无忧跟在后面,步伐放得很缓—— 某人说了,绝对、绝对不能走在她前面。 李无忧记得,类似的话,他也对自己的下属说过。 现在,反过来了。 他成了被保护的那一个——虽然某人不承认,还说他是拖油瓶。 南宫小玉追月亮追累了,终于在一扇木门前停下。借着门前微弱的灯光,她左右看了看,终于在门的右侧找到一块发霉的木板,上面用毛笔书写的字迹已经模糊,但勉强还能辨认出—— 松月书院。 李无忧已经来到她身后:“是这里?” 夜浮:“就是这儿,我就是在这儿偷的花。” 南宫侧头白了他一眼:“偷两朵被人下了蛊的花,有什么值得骄傲的吗?” 夜浮缩了缩脖子,不说话了。 李无忧刚想敲门,南宫小玉身形一晃,已经悄无声息的翻墙而入了。 李无忧摇摇头,也跟了上去。 这是一处二进出的院落,前院是学堂,此刻漆黑一片。 两人一鸟循着全院唯一的一抹亮色,来到了后院。 刚踏入后院的院门,李无忧就看到了让他震撼的一幕:院中种满了木槿,不是一两朵,而是密密麻麻,目之所及,全部都是,几乎把房屋围住了。 即便视线不好,他也看的出来,这些花被照顾的很好,每一朵都饱满娇艳,似女子上了胭脂的粉面,可怜,可爱。 怪不得夜浮要偷花,如果情况允许,他也很想辣手一把,拈一朵占为己有。 乱思间,夜浮已经动了。 其实小海螺说的不准确,雪燕虽然也是全身雪白,但体型上比白鸽小多了,几乎可以被握在手中,所以当他扑腾着翅膀落在窗棂上时,丝毫没有惊动里面的人。 另一边,南宫起手拟符,随即看向李无忧:“你的生辰八字是多少?” “......什么?” “就是八字啊,你们人不都有八字吗?” 李无忧定定看了看她,才说:“庚子,乙卯,辛未,丁亥。“ 南宫再次凝神,在符纸上快速写下几行字,然后符纸就朝着李无忧的胸口贴去。 做完这些,南宫呼出口气,额角也渗出了汗珠,她说:“走吧,进去。” 李无忧狐疑的看向她,可却惊讶的发现......南宫消失了。 “别急,这是隐身符!”是南宫的声音。 李无忧抬起胳膊看了看,并没有什么变化,问:“你也看不见我了吗?” “是啊,所以待会你小心点,别踩我裙子!” 理想很丰满,可真到了屋内,由于空间狭小以及路径重合,俩人还是不小心撞到了一起。 南宫摸摸被撞疼的额头,伸出手,用力在自己左手边的空气上拧了一把。 只是这一下不知道拧到了哪里,南宫只觉得李无忧的身体都颤了下,吓得她赶紧松了手,跳出去两步远,省的对方报复自己。 而此刻的房内,烛光昏暗,一个中年男子正坐在床边,手中缝着什么。 床上躺着一个男孩,他出声了:“夫子,李春芳该打。” 中年男人把烛火挑的更亮:“他欺负其他学生,是该打,可你又欺负他,你跟他有什么区别呢?” 男孩急的坐了起来:“我......我那是教训他!他以后就不敢欺负别人了啊。” 男人叹口气,手中的缝针不小心戳了手,血珠冒了出来,男孩慌忙用衣袖给他按压止血。 一时间,房内安静极了。 最终,男人颓丧的低下头,说:“我教了你二十三年,你也没学会人间的规矩,时遇,夫子要老了,以后,你还是回家吧。” 男孩不明所以的眨眨眼:“这里就是我的家。” 男人猛然抽出自己的手,他发疯一样扔了手中刚缝好的衣物,大吼道:“这里是人的家,不是妖怪的家!你的家在山里,或者随便其他什么地方都好,你回你家去吧!算我求求你!” 男孩木然的看着男人发疯,他无措的爬下床,跪到男人面前,开始磕头,而男人扶着桌边坐下,披在身上的外袍抖落了,他就穿着一件月白中衣,消瘦的脊背弯着,轻轻颤抖。 砰砰砰! 男孩使了很大的力气,头破了,流血了,他仍然没有停下,甚至表情都没变过,还是那样木然,像钟表机械的走针,重复着磕头这一个动作。 “够了!”男人嘶吼着。 男孩立即笑着起来,走到男人身边拉他胳膊:“夫子,你不生气了吧?你要是还生气,我可以继续磕,那些小孩说了,惹大人生气,磕头就行了!” “你这榆木疙瘩,你夫子都快被你气冒烟了!”厢房一角,南宫小玉抱臂站着,嘴角挤出一丝冷笑,“你这头磕的,除了制造点噪音 ,还有什么用?” 李无忧也揭下自己胸前的符纸,在房间另一角现行。 男人惊讶的看着突然出现的俩人:“你......你们是谁啊?” 男孩则紧张的拉他胳膊:“夫子!看我!” 男人本能的低头,然后他整个人都便像是被施了定身咒,不动了。 男孩警惕的回头看了南宫一眼,对方只是抱臂看着他,并没有阻止的意思。男孩便把男人塞到了床底下。下一瞬,他身形一闪,径直窜上了房梁。 南宫叉着腰,对着房梁大声道:“傻东西,躲起来是没用的,是你下来,还是我上去?” 黑暗中,房梁处传来一声尖细的嚎叫,随即,一个巨大的黑影猛然窜了下来,向着南宫撞去! 李无忧本能的侧身把南宫推到一边,愚夫出鞘,结结实实的和来者撞在了一起,这一下就让李无忧确定,对方的力量远在他之上,如果不是愚夫削弱了对方的攻势,自己的胳膊只怕要折了。 他急急后退几步,站定,这才看清眼前的是什么东西:一个全身黑羽的......雕?但这显然不是寻常见到的雕,它的身形比雕大了三倍不止,最诡异的是,他有着一张人脸,那是男孩的脸。 此刻,他面容扭曲,呲牙的时候露出四颗尖锐的如同野兽一样的牙齿,像是要撕碎眼前的一切。 李无忧去看南宫,却发现对方正看着那半人半雕的怪物,眼中满是震惊,他喊了声“玉娘”,对方却好似没听到,仍在费力思考着什么。 说时迟那时快,怪物又动了! 这一次,他的攻击目标变成了李无忧。 巨大的翅膀展开,他几乎是贴地飞了过来,两只尖锐的利爪猛然抓向李无忧的面门,李无忧快速下腰,躲开后,他一个空中转身,愚夫直直下劈,斩向怪物右翅。 羽毛纷飞,男孩嘶吼一声,在地上滚了几圈,砰的一声撞到了墙面,李无忧感觉整个房间好似都震动了一下。 男孩迅速翻身而起,却没有立即攻击,反而......看向了李无忧。 一瞬间,李无忧就意识到了不对劲,因为他动不了了,他听得到,看得到,闻得到,可他动不了,也说不了。 然后,那个怪物朝他飞了过来。 瞳孔映照出怪物的身影,他离自己越来越近。 他闻到了腥臭味,感觉到怪物带起的劲风,可他毫无办法。 这时,一抹粉色身影闪到他面前,李无忧只觉得手中一空,然后就看到怪物被大力创飞了出去。 南宫手持愚夫,立于李无忧的面前,随后,她的手中多了串铜铃。 直到听到那一串熟悉的铃声,李无忧才如梦中惊醒,身体晃了晃,胸口剧烈起伏。 南宫把愚夫隔空扔给他:“别再看他眼睛!” 李无忧接了剑,闭上了眼。 怪物被连砍两刀,血不停的滴在地面上,啪嗒啪嗒的,他却好似浑不在意,仍是怨毒的看着南宫,只是视线微微瞟向了大门。 南宫大声道:“夜浮,关门锁窗!别让他跑出去!” 一阵强风袭来,大门和窗户快速合上,男孩猛然撞向最近的窗户,可又被弹了回来,再次摔在地上。 男孩的嘴角渗出了血,右翅耸拉着,他改站为爬,四脚触地,如猛虎一样左右晃动身形,警惕的看着面前的二人,口中发出“嗬嗬”的声音,身后的长尾快速摇晃。 南宫拍了拍李无忧的肩膀:“站一边歇着!” 随即,她走到怪物面前:“我问你几个问题,答的好,我就让你重入轮回,答不好,我就送你灰飞烟灭,怎么样?” 男孩明显犹豫了,他喉头滚动,发出嘶哑难听的声音:“不骗我?” 南宫哼了声:“谁要骗一个傻子!第一个问题,你从哪里来的?” 男孩并没有丝毫松懈,他仍旧维持着随即攻击的姿势,但还是回答道:“我不知道。” “你找死啊?”南宫冷冷的声音传来。 “我就是不知道,我醒来的时候,就在这里。” “这里是指哪里?这个院子,还是长乐?” “不是这里,离这里很远的地方,一个山村。” 南宫眼皮微垂,又问:“第二个问题,五日前,紫竹街有个女人的眼睛被挖了,人死了,是你干的吗?” 男孩顿了更长时间,才说:“是我。” “第三个问题,你还有同伴吗?” 本以为是个普通的问题,却没想到,南宫话音刚落,男孩就发起了偷袭,猛然朝着南宫扑去,动作又快又狠。 南宫的身体如弯弓一样向后折去,手上快速结印:“现!” 屋中一时间被红光笼罩,男孩嚎叫起来,两个巨大的羽毛疯狂的在屋内扑腾,撞翻了一众家具,最后径直朝着墙壁撞去,好似在承受巨大的痛苦。 李无忧悄无声息的走到南宫身边:“没事吧?” 南宫白他一眼:“这话该我问你吧。” 男孩没有给二人叙话的时间,他飞到最高处,然后急急坠落,砸出一阵尘土。 再看过去,刚才的怪物又变成了小男孩,大概六七岁的样子,很瘦弱。 此刻,他正躺在地上呻吟。 南宫走上前,毫不怜惜的揪起他的头发:“第三个问题,到底要不要回答我?” 男孩还是什么都没说。 “好吧,那就只能让你灰飞烟灭了。”南宫拍拍手上尘土,起身,一个布袋已经悄悄飘在屋中,发出幽幽白光。 第6章 第 6 章 丑时,蛾眉月。 三人一鸟一螺,围桌而坐。 桌子中间,放着一个花纹繁复的荷包。 小海螺又羡慕又嫉妒的叹口气:“玉娘,你下次也带我去捉妖好不好,我也能帮忙的!” 夜浮哼了声:“你能干什么?把妖怪绊倒还是给他们唱首歌?” 小海螺不甘示弱,梗着细脖子道:“那你呢,不就是能封印个空间,顺道传个信吗?我看你也没比我有用多少!” “我当然有用了!不然玉娘怎么每次都带我不带你?”夜浮争辩道,“今晚要不是我把那屋子给封住,那大妖怪就跑出来了!他可是有翅膀的,万一飞走了,我们还怎么抓他?” 小海螺噘着嘴,还想再为自己争取两句,头却被阿西狠狠敲了下,她此刻还是伙计打扮,满脸的麻子坑配合粗哑难听的声音:“都消停点,小心玉娘关你们禁闭。” 一鸟一螺都委屈巴巴的看向南宫,却发现她只是靠在藤椅上,神色漠然,双眼无神,不知道在想什么。 阿西伸手在她眼前晃了下:“哎,这东西......真死啦?” 南宫神色仍然淡淡的,随口应道:“死的透透的,不入轮回的那种。” 阿西大惊:“你把他的元灵毁啦?” 南宫看傻子似的看向阿西:“花姐姐,你还记得吗,他杀了人!在人间,杀人尚且要偿命,鬼蜮之法,比人间法度更加严酷,我取了他元灵不是很正常?” 阿西支吾道:“我不是忘了,也不是觉得你做得不对,只是,人死了还能入轮回重生呢,可妖物不一样,元灵没了,他们就真的死了,再也不会出现了。” “你的意思是,我应该像以前一样,仅仅是把他们的肉身杀死,让他们和人一样,可以走鬼蜮,获重生?” 阿西确实是这么想的,她说:“玉娘,你以前还是会网开一面的,这一次,怎么动这么大火?这个妖有什么不一样吗?” 南宫在心里默默吐槽:那可太不一样了! 可她不想说出来,因为说了也没用,除了她自己,并没有人能帮她解决问题:阿西不行,她只是个忠诚的花姑子,胆小、温柔;小海螺不行,他是个仅仅修行百年的最低等精怪;夜浮也不行,虽然为妖多年,但他的心智和七岁小孩差不多,是个连发愁都不会的小燕子。 脑海中突然闪过一个人的面孔,她如梦初醒似的,左右寻找,这才发现要找的人正盘腿坐着,愚夫被他放在腿上,整个人如松柏一样笔挺。 只是,他怎么这么安静? 再一想,好似出了松月书院,这人就没说过一句话。 诡异啊。 李无忧垂眸坐着,感受到南宫的视线,他朝她瞥了眼,然后又转回去,继续打坐。 南宫气笑了:“县尉大人不是让你来查案的?你就没什么问题要问我?” 李无忧的声音比寻常男子粗一些,很好听,有一种特别的温柔,可此时,他只是冷冷的吐出几个字:“我问了,你会说吗?” 这什么态度啊? “什么话!”南宫瞪他,“你都没问,怎么知道我不会说?” 男人终于呼出口气,看向逐渐暴躁的她:“去二楼?” “......去就去!”南宫一把抓过荷包,冲其他人说,“你们出去玩吧,我跟咱们英俊帅气的李捕头聊聊天!” 说罢,她甩着披帛,大踏步的上了楼。 · 刚踏上二楼,李无忧就后悔了—— 他没想到,这里是南宫的闺房。 脚步一时顿在那里,不知道该进还是该退。 人一尴尬,就会忘记很多东西,比如生气。 李无忧站在门口,轻咳一声:“要不,还是下楼说?” 南宫没理他——她正趴在地上,从一堆杂乱的书堆中翻找着什么,口中还念念有词。离得远,李无忧听不清,正想开口,南宫突然抓起一本书,高高举起来,兴奋道:“找到啦!” 她像个螃蟹似的爬起来,一抬头,看到李无忧还站在门口,她奇道:“咦,你怎么不进来?” 李无忧看了她几秒,认命的迈步进来,顺便把两扇门开的更大,欲盖弥彰的说了句:“通通风。” 这是一间很普通的闺房,床榻、矮桌、木柜、几张屏风,唯一特别的,就是房间一角放着许多乐器。 李无忧不通音律,但因为时常出入宫中,各色乐器也见过不少,可他看了一遍又一遍,只认出了挂在墙上的一根箫和一把琵琶,其他的,竟然全都不认识。 南宫甩了甩手中的书,抖落掉许多灰尘,她捏着鼻子把书递给李无忧,声音闷闷的:“看看吧!” 李无忧收回思绪,接过书:“百妖图鉴?” 南宫脚下飞掠,眨眼间就坐到了窗台上,整个人如无骨鱼般窝在那里:“今晚是蛾眉月哦。” 李无忧习惯了这人跳脱的思维,他应了声:“你为什么给这个海岛起名字叫''蛾眉月'',是因为那一天恰好是蛾眉月吗?” “你不是逛过这里吗?你没发现吗,这座海岛是个小月牙啊,从天上看,就像蛾眉月一样。” “原来是这样。”李无忧又把话题拉回来,“你给我这本书做什么?” 南宫把下巴抵在膝盖上,声音有些闷:“那妖叫蛊雕,人面雕身,声如婴儿哭泣,眼睛可迷惑人心,让人短暂失智,此外,他们性格冲动,喜食人眼。” 她顿了顿,继续说:“这种妖战斗力很强,但脑子不好,很难混在人群里,一般都居住在深山野林或瘴气弥漫的阴寒之地。” 她一边说,李无忧一边翻着书,在其中一页找到了蛊雕的记录,和南宫说的差不多。 他问:“据那位夫子所说,蛊雕已经和他一起生活了二十多年,居然从未被人怀疑过,也是件奇事。” “奇的可不止这一件。”南宫呼出口气,“你仔细看看,上面应当还有别的记载。” 这本书的文字并不全是南夏文,李无忧看的有些吃力,他一边在心中给自己翻译,一边念出声:“上面说,蛊雕是一种远古凶兽,早在盘古开天时期便已存在,后来近乎绝迹,且......他们喜欢食用死人眼,故常常出现在乱坟岗之类的地方。” “发现了吗?”南宫问。 李无忧眉头微皱:“死人眼?” “你还不算笨嘛。”南宫笑了下,“蛊雕确实喜食人眼,可因为他们脑子笨,很少能抓到活人,因此他们吃的实际上都是腐尸的眼睛,这是其一。” “其二,写这本书的时候,人间确实还存在几只蛊雕,但如今,这些笨东西早就绝迹了,我至少有三百多年没见过他们了。” “其三,你可能不知道笨是什么意思,但按照我的标准,今日的小孩已经是非常聪明了,也就是说,他表现出来的智慧比我认识的寻常蛊雕高出不止十倍。这玩意,进化了。” 李无忧沉吟道:“所以,你刚见到他化形时,才会那么震惊?” 南宫头一点一点的:“是啊,明明是我亲手肃清的妖物,突然又冒出来一只,还是个加强款,我能不震惊吗?” 李无忧斟酌着开口:“你确信他们被肃清了?” “确信。”南宫看向他,不知为何,李无忧居然从她眼里看到了委屈,“你不了解玉楼,它已经在这个世界上存在了上万年,唯一的任务就是肃清妖邪鬼魅,别说南夏境内,整个人间都是玉楼的棋盘,棋盘上有多少白子黑子,我一清二楚。” 她又问:“李无忧,在来长乐之前,你见过要妖怪吗?” 李无忧摇摇头。 南宫笑笑:“你当然没见过啦,你今年才二十多岁吧?” “二十有三。” 南宫白了他一眼:“谁真的问你年纪啊!” 李无忧立即低头看书。 南宫撇撇嘴,继续刚才被打断的话:“人间至少有一百多年没出过妖物了,他们都待在该待的地方,没事吃吃喝喝,修修道,时间到了就升仙,不到就继续修炼,和你们人类一样,繁衍、生存、偶尔争斗。” 李无忧想象了一下那个场景,居然觉得有些温馨。 南宫:“他们从不敢轻易介入凡人的生活,因为玉楼会打碎他们的肉身,扔去无间地狱受轮回之苦。时间久了,凡人就以为世上只有人,没有妖,甚至滋生出人无所不能的错觉。可实际上,这世间本就是人妖共存的。” 李无忧消化了下这段话,问:“所以你现在怀疑什么?” 狐狸眼眨了眨,她摇头:“不知道,可能真的如你说的,我并没肃清所有的蛊雕,是我托大了,而这一只恰好是因为比同类聪明才活到现在。至于挖眼,也许就是因为变异了,所以他变得喜欢吃活人眼了。” 没错,一切都可以解释。 南宫禁止自己多想。 李无忧走过去,轻声道:“他在长乐活了二十三年,之前为何不犯案,偏要等到现在?” 南宫烦躁的抬头瞪他,俩人一站一坐。李无忧居高临下的看她,莹白的脸,圆润的下巴,还有那双委屈的狐狸眼。 他突然不忍心继续追问下去。 虽然,他也不知道,如果继续追问,会发生什么。 但能让南宫苦恼的事,应该......很麻烦吧。 “别多想了,既然都抓住了,案子也就破了。”李无忧把书合上,在她面前晃了晃,“这本书,能借我看看吗?” 南宫哼了声:“不借!” 说着,她快速伸手去抢。 若她用法术,李无忧自然不是对手,可若论赤手空拳,十个南宫也够不到他的衣袖。 李无忧身体后仰,书被他举到头顶,南宫急了,小野兽一样呲了呲牙,正准备瞅准角度进攻,却没想到坐久了,脚......麻了,她一个踉跄,身体直接冲着窗外倒去! “小心!”李无忧一手揽住她腰,语气有些不好,“想跳楼啊?” 南宫自认丢了面子,气哼哼的:“别说是二楼,就算从蓬莱山上摔下来,我也死不了!” “知道你厉害。”李无忧笑笑,把人抱下来放到地上。 突然,南宫想起一件事,她问:“李无忧,捉蛊雕的时候,我掐了你一下,是不是把你掐疼了?掐哪儿了?” 她总算反应过来:从那时候开始,李无忧就不太高兴的样子,也不理她。 话说,她当时确实用了挺大劲儿的。 南宫口中念叨着:“很软,长长的,还挺粗......” 话没说完,李无忧已经快步离开了房间。 南宫在后面叫:“哎!怎么走了?” 第7章 第 7 章 李无忧宿在蛾眉月。 他拒绝了阿西为自己准备的厢房,再次来到了海边,仰躺下去。 天上,一轮月牙逐渐西斜。 夜,已经不剩多少了。 他双手交握枕在脑后,脑中闪过今晚的各种画面—— 蛊雕的孩子脸...... 夫子手中的针线...... 满园的木槿...... 他其实还有许多问题想问南宫,但看到她苦恼的抱着膝盖的样子,像个受伤的小鹿,他就不想问了。 再等等吧,他想,等到合适的时机,她会告诉自己的。 突然,熟悉的声音再次响起:“喂!你是不是不行?” 是岛神。 李无忧一愣:“......什么?” 朦胧的声音传来:“我说你是不是不行?你怎么不和那魔女在屋里睡觉?跑这边来做什么?” 李无忧眉心微跳,轻咳一声:“她、她生气了。” “你惹她啦?”不知道为何,岛神的声音变得异常兴奋,“你可小心点,她吃人不吐骨头的,别看你是她的姘头,真惹到她,她能把你扒皮抽筋、关到夜城!” 李无忧有些后悔为了获取情报而撒谎了。 果然,一个谎言就需要无数个谎言掩盖。 他不轻不重的“嗯”了声。 岛神却不打算把话题揭过,语重心长的叹口气:“而且,你也不是她唯一的姘头,她还有别的男人的,你可别以为自己多特殊!” 李无忧神色微顿,轻声道:“你不是说......她没带过别人上岛吗?” “注意!我只说过她很少带人上岛,不是没有!”岛神急了,“很多年前,还是有一个的,和你一样英俊,不过那人受了很重的伤,一直躺在小楼里养病,我听阿西说那是个凡人将军,其他就不知道喽。” 空气沉默了一瞬。 李无忧起身,盘腿坐着,半响,他说:“那,他人呢?” “后来就没见过啦!”岛神又叹口气,“估计是受不了那女魔头的摧残,跑了吧!” 对话在此处终结。 李无忧莫名有些烦闷。 他闭上眼睛,鼻尖是海水的腥味,耳边是竹叶的沙沙声。 还是先睡一觉吧,明日......明日就回府衙汇报案情。 再然后,他就该离开长乐了,就像以前那么多次外出办差一样,案子了结,他便利落的转身离开,回京复命。 这一次,也不会有例外。 他呼出口气,闭上眼,任由疲惫的意识渐渐沉入梦境。 突然,一阵丝竹管乐之声乍然在耳边响起。 · 李无忧回到小院的时候,发现阿西和小海螺、夜浮都在一楼。 可他们,看上去都有些不寻常。 小海螺窝在阿西怀里,闭着眼,好似是睡着了;夜浮趴在桌子上,眼皮微合,脸上挂着一抹柔和的笑容;而阿西则像是进入了什么梦境中,眼神直勾勾的看着前方。 李无忧叫她:“阿西。” 对方好似根本没听到自己的声音,仍旧是那副痴了的样子。 李无忧抬头—— 乐声还在继续,是从南宫的闺房传出来的。 他立即想到了之前见过的那些乐器。 那些他几乎都不认识的乐器,此刻,正在演奏一首从未听过的乐曲。 他定了定神,再次踏上楼梯。 即便做了心里准备,可看到门后的场景时,李无忧还是愣住了—— 每个乐器身上都长出了人类的五官和手脚,它们在吹,在打,在敲,在拨,在弹...... 那些乐器活了。 而在那些乐器中间,悬浮着一个荷包。 李无忧视线左偏,他看到了南宫。 此刻,她正闭目坐在窗边,自她的十根手指处延伸出一条条绿色的光线,线条丝丝缕缕的缠绕在荷包身上,使的整间屋子都发出淡淡的绿光。 这个场景让李无忧想到了傀儡戏,此刻的南宫就像傀儡师一样,用这些丝线控制着荷包。 他不敢轻动,安静立于门边,等待着。 等到绿光和乐声一起消失的时候,东边已经翻起了鱼肚白。 南宫长呼出口气,然后颓然从窗口掉落,结结实实的砸在了地板上。 李无忧快走两步过去,把人扶起来:“怎么了?” 南宫揉着摔疼的胳膊肘,眼神迷迷瞪瞪的,好半天眼神才聚焦:“李无忧?你怎么没走啊?” 李无忧无语:“你不送我,我怎么走?” “哦哦,我忘了。”她脚下虚软,晃晃悠悠的靠在李无忧身上,好像随时都会睡过去。 “你真的没事?”他把人扶到床边,“睡一会吧?” “那不行!”南宫推开他,连滚带爬的去捡地上的荷包,“还有事呢!” 李无忧看着她苍白的脸色,苍白的嘴唇,还有额角渗出的汗珠,他叹口气,上前一步,从她手里抽走了荷包:“不管什么事,先休息,这个我暂时替你保管。” 话落,他弯腰把地上瘫着的人抱上床,然后利落的转身下楼。 回到楼下,一人一螺一鸟已经醒了,李无忧把阿西叫到一边。 他问:“你醒了?” 阿西挠挠头:“我刚才也醒着,听到你说话了,就是不能回答你。” “刚才是怎么了?” “是楼主在炼化。” 李无忧将“炼化”这个词在脑中过了一遍,试探着问:“炼化......元灵?” 阿西点点头,又摇摇头:“今日的曲子是用来镇魂的。” 李无忧对这些词一知半解,也不准备深究,而是问:“这会对她的身体有影响吗?” 阿西看了看他,才说:“有啊,不管是镇魂、炼化,或是引梦,都很耗神,楼主每次都要休息好几日才能恢复。” 李无忧点点头:“那......有什么补救办法吗?” “没有。”阿西干脆的说,“只能她自己运功,慢慢疗愈,别人是帮不上忙的。” 想起什么,她又说:“但是,如果能做些好吃的给她,她心情一好,恢复的就快啦!” · 蛾眉月的后厨很大,也很吵。 李无忧站在门口,看着里面热火朝天的景象—— 筷子边唱歌,边给自己洗澡...... 大黑锅叽叽呱呱的抱怨竹刷力气小,没给自己涮干净...... 锅铲的小细腿正扒拉着墙壁,艰难的把自送上了挂钩...... 水缸颤巍巍从门外进来,里面是新打的水...... 阿西轻咳一声,里面立即安静下来。 那些活过来的死物再次死过去了。 阿西:“没吓到你吧?” 李无忧淡淡一笑:“习惯了。” 他突然想到了玉楼,问:“所以,玉楼的火夫就是他们?” 阿西尴尬一笑:“嗐,物老成精嘛,这些都是老物件,有的比我的年纪还大,他们闲不住,就来帮帮忙。” 阿西走进去,把水缸没藏好的小腿踢进去,转头冲李无忧笑:“我们楼主说了,请火夫不仅要花钱,做的饭菜也一般,效率还差,实在不划算。” 李无忧卷起袖子,在后厨各个角落扫了一遍,应道:“我看,她就是抠门吧。” 阿西掩唇轻笑。 “对了,南宫有一个铃铛,你知道那是什么吗?” “幻音铃,可以让人陷入幻境,也可以破除幻境的灵物。” 李无忧找到了新鲜的蔬菜,一边摘一边洗:“你就这么告诉我了?” 阿西笑笑:“这不是什么秘密,你问楼主,她也会说的。” 李无忧不置可否。 阿西好奇道:“楼主对你用幻音铃了?” 脑中闪过那头猪妖的样子,李无忧“嗯”了声,把当时的情况说了。 听完,阿西不好意思的笑笑:“幻音铃是根据一个人的潜意识制造的幻境,也就是说,它只是还原了你当时想的情景,所以,那头猪妖根本不存在,他是你自己造出来的。” 这一点倒是让李无忧有些吃惊:“我以为,幻境是由施法者制造的。” 阿西摇摇头:“这是误解,在妖界,能制造幻象的小妖和物件是很多的,但大部分都只是人心的映射,你要知道,编织一个全新的幻境是很难的,只有法力高深的妖才能做到。” 她又说:“都说妖怪蛊惑人心,但其实,人心就是妖怪。” 李无忧沉吟着点点头:“她有爱吃的菜吗?” 话题转的太快,阿西顿了下才说:“有,人间清欢、三生三世、茴香豆蔻、一清二白、紫气东来、丝丝入扣......” 等阿西哗啦啦报完一堆菜名,李无忧淡定的点点头:“我知道了。” “你......知道啦?”阿西讶异道,“这也能知道?” 李无忧微笑着看她,阿西被看的不自在,轻咳一声:“那、那李捕快你先忙,我走了。” 走到门外,阿西又停下脚步,扒着门框,露出个麻子脸:“哎,李捕快,我问你个事呗?就是,你们县尉大人......他婚配了吗?” “......啊?” 阿西以为他没听见,又重复了一遍:“段大人,他婚配了吗?有未婚妻吗?他......喜欢什么样的女子啊?” 李无忧:“没有婚配,也没有未婚妻。” 阿西嘴边的笑意还没来得及荡漾开,就听到:“但听说,他有心上人。” 阿西积攒了三年才获得的勇气,被这句话碾成了粉末。 李无忧看着她离开的背影,心里居然冒出了些许负罪感,就好像,他当街夺走了小朋友手中的糖葫芦,还很可恶的把它扔在地上,狠狠用脚跺碎了。 诡异的感觉。 李无忧晃晃头,把这个念头甩出去。 阿西和段青州,这哪跟哪儿? 还是快些开火吧,不然他怕楼上那位饿死。 一炷香后,他端着一热一凉两道素菜,搭配一碗麦仁粥,径直来到二楼。 床上的人睡得很安稳,就是姿势算不上美观:只有一半的身体在床上,另一边则悬空着,被子诡异的挂在窗口,随风飘扬。 他放下托盘,把即将掉落的被子收回来,再回头,发现那双狐狸眼正看着自己。 “我吵醒你了?” 南宫慢吞吞的眨眨眼,沙沙的声音传出来:“李无忧,你是不是想死?” 李无忧诚实的回:“如果能活,我还是想活。” “哼!”南宫支着身子坐起来,面色不善的看着他,“县衙的人没告诉过你吗,离玉楼远一点,不然容易横死!还有啊,我之前怎么跟你说的,我是不是让你不要插手我的事,在书院的时候,你为什么不听话?你以为你很厉害吗,还敢冲在我前面逞英雄?你差点被那东西杀死!你能不能稍微惜点命,你是凡人,不是猫妖九命,死了就没啦!” 李无忧把饭菜摆到桌上:“知道了,过来吃饭吧。” 南宫指着李无忧的鼻子,气的眼前发黑。 突然,手指被人抓住,然后,她就被一股力量拽了过去。 “尝尝看。”李无忧把一双犀木竹箸递过去。 粥熬得粘稠软糯,上面还飘着一层油膜,凉拌三丝色泽纯正,红油素鹅形神兼备,一看就知道花了功夫。 南宫咽了咽口水:“你做的?” “嗯。”李无忧开始默默告状,“阿西说的那些菜名我没有听过,做不来,这几样素菜是跟宫中御厨学的,我娘也食素,我时常给她做。” “你还有娘呢?”南宫嚼着一颗麦仁。 “......不然呢?” 南宫嘟囔:“我是说,你娘还在呢?” 李无忧抬眸看她一眼:“多谢关心,家母身体康健。” “有娘是什么感觉啊?”南宫扒拉完最后的菜汤,抹了把嘴。 李无忧接过空碗:“先别想娘了,要不要再喝一碗?” 南宫为难的皱眉:“......行吧。” 可惜,这一碗粥到底还是没喝成。 阿西慌里慌张的跑了上来:“玉娘,县衙有人找,很急!” 南宫和李无忧对视一眼,问:“有说是什么事吗?” 阿西咽了咽口水:“玉楼传信的说,又有人被挖眼了!” 南宫快速穿上鞋,飞身一跃下了楼。李无忧从桌上拿起愚夫,快速跟上。 到了楼下,小海螺和夜浮都在。 “玉娘,这次带我去吧!”小海螺拼命跳着。 “把菜园子的草给我薅了!”南宫不耐烦的把他扒拉到一边。 正欲走出门去,披帛却被人拉住——是夜浮。 小男孩皱着眉:“玉娘,我那天闻到的妖气很重,比今晚在书院闻到的重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