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秋遗月》 第1章 闻让春 闻让春是被师傅捡回来的。 师傅接他回家的那一年,他还只是个在街上四处流浪的乞讨儿,由于常年吃不饱饭,身形在那些抢得到饭吃的乞丐中显得格外瘦小,力气自然也不如其他乞丐,即使他好不容易抢到了饭也会被其他乞丐威胁着继续被夺走。 他觉得饿死在这里就是他的命数,反正自己就是个孤儿,是死是活都不会有人来关心半句,就连平日里的闲谈八卦也不会谈及,精疲力尽的他瘫坐在城墙楼下,闭上眼睛想睡一觉,想就这样无痛无知的走掉。 艳阳高照的正午,晒的他皮肤都是火辣辣的,可是作为一个抱着不再求活的心态的孤儿乞丐,他完全是不在意怎么死的,体面也好,不体面也罢,结局总归都是一个死。 但上天似乎偏不如他的意,就在他快要被这炙热的阳光,饥饿的肠胃折磨的快要昏睡过去的时候,有一个人走到他面前停下了,那人的影子恰巧遮住了阳光,他不耐烦地睁开眼睛,想看看究竟是什么人又要来找他的麻烦。 这一次睁开眼,看见的不是平日里对他恶语相向的那几张脸,也不是他记忆里熟悉的面容,而是一个从未见过的,清瘦面庞,修长身形的人,五官意外的好看,挑着眉,似乎还笑意盈盈地看着他。 那小乞丐虽然别的没有,做乞丐这么多年,来来往往过路行人多少也是见过无数,虽然眼前人身着平常的粗布麻衣,那张脸却干净的属实不太像是干农活的百姓。 还不等他出声询问人家,对方倒先开了口:“你叫什么名字?” 小乞丐摇了摇头道:“我没有名字。” 面前人闻言略微迟疑了一下,又问道:“有兴趣拜师吗?你要是想,可以教你学剑,算命的说,我缺一个徒弟。” 小乞丐以为自己听错了,睁大了眼睛又仔细看着对方,仿佛是在确认真假,但他似乎又无法从对方的眼神里读出些许玩弄欺骗他的意思来。 那人见他不可置信的表情,浅笑着解释道:“没骗你,想的话就拉住我的手吧,我带你离开。” “不过学剑的话,你可得仔细想好了再说,因为学剑,需要一个信念。” “没有名字的话,就先替你取一个好了,我姓闻......”那人思索了一下,又接着道;“你跟着我姓,取个景气些的名字吧,就叫闻让春好了。” 于是他就这么鬼使神差的握住了那只朝他伸来的手,跟着眼前人走了。 白驹过隙,霜凋夏绿,四年岁月不过弹指一刹,闻让春在师傅隐居的桃花林里就这么水灵灵地打杂了四年。 原以为自己碰见了救命恩人,哪知道当初师傅忽悠忽悠两句就把他轻而易举的忽悠走了,闻让春要是早知道是来干砍柴劈柴烧火等杂活......他能说自己不如当年饿死算了吗? 原以为师傅是个闯荡江湖的游侠,毕竟单就从他那修长的身形来看,也该是个江湖人,但闻让春有三点想不明白。 其一,师傅为什么从来没有告诉过自己他的全名是什么呢?其二,旁人隐居不应该都找个山清水秀的地方吗?师傅却偏偏挑了个夺眼的桃花林。 但不等他细想,屋内传来一声“春儿”,闻让春就知道师傅估摸着这个时辰,又要使唤他去打水了。 “来了师傅!”闻让春大声回应道,两步并作三步就跨进了小木屋里。 刚进门就瞅见闻师傅悠哉悠哉的靠在吱呀叫的摇椅上,闭目养神,吊着个二郎腿,哪有半分别人家师傅的严谨,以及对徒儿的喜爱。 闻让春哭笑不得,他都快觉得自己是碰上骗子了。 “好徒儿好徒儿,帮为师去井边打两桶水来,今日为师给你做些好吃的。”闻师傅“喏”了一下嘴,示意闻让春去那边拿桶。 闻让春心里本来有点炸毛,没曾想一不留神竟把心里话讲了出来:“整日就知道使唤我,一点都没个当师傅的样子,说什么......干这些苦力活是为了锻炼身心,以至于日后更好的练剑,到现在还不是整日把我当牛当马的......” 虽然嘴里嘟嘟囔囔的声音比较小,不知是闻师傅耳力太好,还是闻让春讲话声音没把控好,总之就是被靠在摇椅上的闻师傅听见了。 吱呀声忽然停下来,他不摇摇椅了,只闻言睁开了闭目养神的眼睛。 闻让春心虚的快步准备提着桶走出去,不料走到门口听得身后人却问道:“想学剑,我捡你回来的时候可就说过,你得想好,你学剑,到底是为了什么?” 听罢,闻让春又转了身,看着摇椅上的师傅,认真答道:“师傅,你捡我回来便是有缘了,我就权当从前那些苦难,是为了遇上师傅你这份机缘,但徒儿觉得自己已经有去学剑的资格了。” “师傅,因为我想走出独属于我的一条路。” 靠在摇椅上的人蓦地笑了,他站起身,走到闻让春身边拍了拍他的肩膀:“我听过手握长剑是为苍生,为一人,为救世济民,你却......真是......最意外的回答了。” 他而后笑着出了门,头也不回道:“师傅买酒去,今夜同你喝个痛快后,便来教你学剑。” 明月高悬,夜凉如水,二人坐在桃花树的枝丫处,手里端的是当季的“蕉鹿梦”,味辛辣却又带一丝回味的甘甜。 “师傅,我能问你几个问题吗?”闻让春有点醉的意思,吐着酒气问道。 “你问。”闻师傅答道。 “师傅...你为什么没告诉过我真名啊?还有...别人隐居不都是找个山清水秀的地方么?怎么偏偏你找这桃花林...夺目还容易被人发现。” 身旁之人闻言勾了勾嘴角,打趣道:“你竟还没猜到为师的名字?哎呀,真是...你平日里不是经常瞧见我闲来无事的时候最爱赏月么?自然也与月有关了。” “闻月?我听着也像是个女娃娃的名字,难怪给我起的也是这样。”闻让春点了点头,自我肯定道。 不过下一秒就收到了来自闻月亲切的一记弹脑门。 但闻月而后又接道:“至于选地嘛......这当然是为师想选哪就选哪了,问那么多莫名其妙的问题。” “那......师傅,我觉得你从前肯定是混迹江湖的人,隐居是不是因为被仇家追杀了,打不过?” 闻月哭笑不得:“不是。” 闻让春顿了好一会没讲话,兴许是发热的脸庞吹着夜风太过惬意,似乎醒了一些,而后像是又想起来什么,转头看向闻月,从头到脚打量了几遍。 “这么看我干嘛?”闻月被他突如其来的视线看的发毛,觉得闻让春心里在打不妙的算盘。 闻让春认真道:“师傅,倘若你真的曾经是闯荡过江湖的人,为什么我却从来没见过你的佩剑?旁人行走江湖,不都是有剑的么?” 这也是闻让春最疑惑的第三点。 闻月摸了摸鼻子,又干咳了几声:“那些玩意最后都会变成破铜烂铁的,为师很厉害的,已经不需要这些无用的东西了。” 他以为闻让春是怕自己没给他提前准备,次日该要怎么教他剑法,于是又补充道:“不过你放心,你的剑已经事先替你准备着了,为师用木剑代替即可。” 闻让春面上一喜,笑眯眯追问道:“既然剑都有了,那我还想听听江湖故事,比如...师傅你以前肯定碰到过不少趣事吧?” 闻月失笑道:“哪谈得上什么趣事不趣事的,不过就是见见世面,喝点小酒,潇洒快活,再不济就是处理些恩怨纠葛。” “江湖本就是恩怨堆叠起来的地方,有千千万万种人在此齐聚,遇到什么样的人,又会发生怎样的事,都是全靠缘分。” “硬是要分的话,趣事没有,窝囊事倒是一大堆。”闻月仰头一饮而尽坛中酒,似乎带了点自嘲的意思。 闻让春反驳道:“怎么没有趣事了,以前当乞丐那会我都能听到不少趣事,怎么到师傅你这就变成窝囊事了?” “江湖明明有那么多英雄趣事,比如那个闻千秋,年少便成名,他可是当时的江湖第一呢!谁人不知他自创的那一招‘千秋’,成了多少人想超越,想打败,却始终无法获胜的封神招数?” “这江湖千万人的天下,他要是敢称第二,那没人敢称第一了,只是可惜,哎...天妒英才吧,那么早就死了,还是和他的无夷门被灭的同一天,你说巧不巧?” 闻月闻言更觉好笑:“仰慕谁不好,怎么偏偏仰慕一个窝囊废,还是个死了很多年的窝囊废,为师最瞧不起的就是他。” 闻让春有点恼,扭过头去:“你不许说他是......哼!算了,看师傅你也不像是什么谦卑的样子,不跟你一般计较。” 一旁的闻月没回应他的话,只飞身一跃,足尖轻点,便从桃花树枝丫上落了地。 “还学不学剑了?胆子不小,敢跟师傅顶嘴了。”闻月没等他,自顾自往小木屋那边走去。 “学!”闻让春紧随其后跟上闻月的步伐,原来是去屋子角落里拿剑了。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闻让春 第2章 胭脂雪 桃花林很大一片,但最独特的还是木屋后面不远处有一座小山峰,站在那里便能面朝明月,瞧见湖面映着月亮倒影,趁着徐徐微风,最是惬意。 闻让春拍了拍剑匣上落着厚厚地一层灰,嫌弃道:“怎么落了这么多灰...”但还不等他吐槽,打开的一瞬还是被惊到了。 匣内剑虽未出鞘,映着月华也竟是闪着光亮的,闻让春隐隐觉得这是把无双好剑,忙不迭拔剑出鞘。 剑身银白锋利,闻让春一双眸子倒映在其中,看的有些入迷,他随手在空中划拉了一下,心里更是暗自惊叹。 闻月“啧”了一声:“这把剑送给你的,以后再慢慢欣赏吧,磨磨唧唧的,我可最多只演示两遍,剩下的看你自己领悟了。” 闻让春就知道自己这个师傅真是不靠谱。 不过话虽这么说,闻月演示的那两遍,闻让春看的很仔细,虽然师傅手里是把木剑,但动作却丝毫不含糊,行云流水,颇有剑破长空的气势。 闻让春甚至有一种错觉,如果师傅手里拿的不是木剑,那把剑的走势应当宛若九天银龙周游于身侧,翻转嗡鸣声震耳,直搅得胸腔独有一种少年热血的感觉。 但闻让春也不知道为什么师傅不拿真剑,更不知道为什么师傅有这种好剑,却徒留让它生灰。 闻月给他演示完了就拍拍屁股回屋睡觉了,留闻让春一个人在原地练剑。 闻月躺在自己的小床上,手肘枕着脑袋,看着天花板,回想闻让春方才同自己讲的那些话,不由自主的从嘴角便泄出一声嗤笑。 闻千秋的确是个窝囊废,是个彻头彻尾的窝囊废,大概是由于世人只听过他的大名,却没在意他的生平,这才传出了英雄的假象来。 可没有人比闻月更清楚闻千秋了,靠着假死的名头还在这世苟延残喘的活着,再厉害又怎样,最终还不是个草草了断的结局埋没在这江湖里。 十年前的无夷门,还是当时江湖上众多门派里籍籍无名的小卒,但也就是那一年,无夷门中出了一位绝世天才,才及弱冠之龄,便已几乎打败了江湖中众多厉害的高手。 年少轻狂的他甚至以一己之力,把从前深埋在暗处的江湖邪派也灭了个七七八八,一度将当年的江湖局势搅的天翻地覆,将这浊世搅的清平。 在那之后,那个少年的名字被镌刻在江湖这场百转千回,沧海桑田的浩瀚天地里,成为世人心里当之无愧的,是独属这江湖,这天下的第一的名字——闻千秋。 ———— 闻千秋有一个对他一直很好的师姐,名唤温见月。 年幼时的闻千秋身子孱弱,常常受人欺负,也是个不受人待见的病秧子。 但这偌大的门派中,却唯有一个师姐对他极好,会关心他,还会经常给他送糕点吃,甚至偶尔还会陪他一起逃课。 不过小闻千秋一直都是冷着一张脸对温见月,他觉得没人会无缘无故的对自己好,可能往往都是有目的性的,早些年的事情变成了日后告诫自己的教训,让他再难真心待人。 因为他怕不被人信任,不够强大,怕欺骗,更怕把一颗心信任的交给对方,反被摔的稀巴烂的那种感觉。 即便如此,但闻千秋从小对于剑法的领悟常常就能甩同龄人一大条街的那般厉害,久而久之,同门的师兄弟便也会眼红嫉妒起来。 有一次,同门的师兄弟临近剑法比试时,不仅将闻千秋的剑穗弄毁,还故意将闻千秋比试的剑掉包成了一把断剑,致使他在比试中意料之中的出了意外。 小闻千秋倔强的自尊心自是不允自己输成这样,自那次比试之后连着三天都没见着人影。 温见月一看平日里那几个捣蛋的同门偶尔还会窃窃私语,凑在一块笑,想都不用想,套了几句话就知道是他们干的,于是温见月连连将这几个同门弟子打的跪地求饶,事后还承诺要去向闻千秋道歉。 如今更为关键的是要找到闻千秋,温见月知道问那几个同门弟子是一无所知的,依照她的判断,小闻千秋这种倔强的小孩不会轻易将脆弱暴露在众人眼皮下,兴许是指不定躲在哪个角落里偷偷哭呢。 果不其然,如她大概猜到的一般,闻千秋躲在从前温见月经常同他送糕点的一个偏僻角落里。 温见月找到闻千秋的时候,闻千秋眼眶红红的,小脸蛋上还挂着泪痕,任谁看了不叫心疼。 温见月瞧见了这张大花脸,心下不觉有些想笑,但面上硬是憋住了笑意,走过去好歹哄了他一个时辰才哄好,答应闻千秋如果以后再被人欺负,她一定会来保护他。 闻千秋听的内心有些动摇,问道:“真的吗?” 温见月坐在他身边,笑嘻嘻道:“自然是真的,师姐骗你做甚?我已经替你惩治他们几个了,剑穗的事情不用担心,包在我身上!”她拍了拍胸脯,自信道。 温见月瞧他实在是可爱,忍不住伸手又捏了捏小闻千秋的脸蛋,指尖传来的温度却让温见月皱了皱眉, “你是不是发烧了?”不等闻千秋回答,温见月一把摸上他的额头,滚烫的温度就已透过掌心传来。 “我没有...”闻千秋话还没讲完,就被温见月打断了,她一把拉着小闻千秋的手,急道:“你身子本来就弱,如今生了病更是雪上加霜,可别再耽误练习了。” “再说了,咱们受的欺负是不是得亲自给它讨回来?虽然师姐替你先出了口恶气,但最后对他们几个结局的选择,还是在你。” 闻千秋总觉得自己从前对师姐那样漠然的态度有些愧疚,思来想去还是告诉温见月:“从前是我...” 温见月连忙“嘘”声道:“过去的就过去了,还去提它做什么?” 虽然眼下是温见月说要一直保护他,但闻千秋心底已经暗暗发誓。 自己一定要变的很厉害,以后要变成他护着师姐,这样才能对得起从前她对自己的好。 “若有一剑在手,上斩妖魅,下诛贼寇,当断万古,斫千秋。”闻千秋原本握剑的信念,是守苍生,守天下,如今好像还多了一条,那就是——守一人。 但闻千秋这次生的病是真的很厉害,在屋中昏睡了数日有余。 等他再次醒过来的时候,只见桌边放着一碗尚且冒着热气的药汤,药汤的旁边,放着的是他的剑,剑尾原先银白的剑穗变成了一个崭新的松花黄。 “你醒啦?”温见月恰巧此时走进来,将桌上的药汤端到了床边,发现闻千秋醒着,愣是当着他的面吹了吹药,像是要准备亲自喂他一样。 闻千秋觉得有点变扭,脸红红的,他就扭过头去,不让温见月瞧见。 温见月还以为是他闹脾气不愿意喝药,于是将闻千秋的佩剑拿来,递给他看。 “呐,崭新的剑穗,我亲手编的,好不好看?” 闻千秋没讲话,只默默点了点头,眼神倒是瞧见了温见月腰间,那应该是师姐的佩剑,剑尾的剑穗似乎镶嵌着两朵小花。 闻千秋却鬼使神差的问出一句:“这是你的佩剑吗?它叫什么名?” 温见月低头拍了拍剑身,答道:“这剑名唤‘遗寒’,昆仑之高有积雪,蓬莱之远常遗寒,师姐我当然得配一个超脱俗世的名字了!本来还想叫‘桃夭’的,不过我总觉得俗气了些。” “对了,这个剑穗也是我亲手编的,胭脂雪色的桃花是不是很配我?”温见月举着手里的剑穗,眨眨眼笑着问道。 “你喜欢桃花?”闻千秋似乎捕捉到了这个点。 温见月点点头:“对啊,你不觉得三四月的桃花,真的很有春意嘛。” 闻千秋在心里又默默记下了,无夷门山后有一片很大很大的桃花林,他想,下次可以喊师姐去那里练剑。 “虽然你的剑法是挺厉害的,但本师姐也不差,我可是自创了一招‘绕春汀’呢。”温见月说着就给他舞了起来,干脆利落,行云流水。 那把‘遗寒’剑,仿佛在她手里也沾染上了同窗外阳光明媚一样的气息。 ———— 两年后,闻千秋在各大门派比试中夺得魁首,他名声鹊起,在民间已小有耳闻,也是同年,闻千秋由于偶然的一次机缘,与当时江湖里声名赫赫的万仞宗有了纠纷。 后民间传闻从未有败绩,在江湖数一数二的万仞宗大师兄约战无夷门闻千秋,本意是想给闻千秋一个下马威,让他别那么张扬,抢了万仞宗的风头。 不曾想这一战,万仞宗大师兄竟遭惨败,闻千秋因自创“千秋”一招,也因此一战成名,声名大噪。 可那时年少的闻千秋不仅想为无夷门争个脸面,更是少年轻狂,心气高傲,总想夺个天下第一。 或许成为这世上最厉害的人,从此就有能一直保护着师姐的能力了,他想。 温见月虽打心眼里的替闻千秋高兴,但她知道万仞宗是怎样比他们一个小小的无夷门高出多少的存在,所以还是告诫了闻千秋凡事小心。 可闻千秋当初正值风头上,听见这些话也不过敷衍了事,过了就过了。 殊不知,闻千秋那一举动,会让他成也此战,败也此战。 第3章 浮生梦 万仞宗在门派里,众人心里都明白它向来不过是表面风光亮丽,内里败絮其中的东西,但闻千秋一战,无疑是给了整个万仞宗一个响亮的耳光,如今人人都知道,这江湖里,堂堂万仞宗却比不过一个小小的无夷门。 可万仞宗胜就胜在从前做的那些事情,硬是在百姓的口中讨了个好口碑。 但无夷门的闻千秋与万仞宗这梁子结的是个死结,死结打久了,心里也就上了锁,变成了仇恨,而这仇,万仞宗必报无疑。 闻千秋像往常一样回到无夷门的时候,手上提着刚出炉的温见月爱吃的糕点,还像小时候一样兴高采烈地推开门,大喊一声:“师姐,我回来了!” 若是以往,温见月必定会在屋内笑着迎上来,替他擦汗,嘘寒问暖,与他闲谈往事,共享趣事。 可是今日闻千秋推开门,屋内却是空无一人。 闻千秋心里隐隐有些不安,他又转身出了门,问了一圈无夷门的弟子,竟都一无所知温见月的去向。 他心下的不安几乎就是暗示,但不死心的他又折返回了温见月的屋子,想看看能找到什么线索。 不曾想,屋内桌上的确留有一张字条,只是这字条,笔迹既不是温见月的字,落款也没个准信,上边只留有一句带威胁的话:“如若不想她死,今日戌时孤山崖见。” 闻千秋虽不知这字条究竟是何人留下来的,但他猜测大概是万仞宗的人,不知要挟走温见月是为何事,是为了逼他现身,还是以师姐作威胁,要无夷门从此对万仞宗从此俯首称臣。 不论是真是假,他都必须去一趟,事关师姐,他没办法坐以待毙。 只是令他不解的是,为什么偏偏是孤山崖?明明有那么多离万仞宗近的地方,却偏偏挑了个荒无人烟的地方。 那日闻千秋准时到了孤山崖,此刻正值夜色,四周竟只能靠月华照到的地方才能辨识一二,万籁俱寂,偶有凉风吹过,听得崖下山林树叶沙沙作响。 但他等了许久也不见人影,闻千秋这才觉得那个留下字条的人分明是设了局,怪不得挑了这么个离万仞宗和无夷门都很远的地方,原来是要演这么一出调虎离山计! 那他的师姐究竟去了哪里?极大可能还在无夷门!但孤山崖实在太远太远,闻千秋此时只恨自己当时心急,没能往深处想一想,如今心急如焚,一时半会却也赶不回去。 是了,他想过又怎样呢,他总觉得自己能打过天下无敌手,能护得住师姐,撑的起师门,可敌人夺走他所拥有的东西,又不仅仅只有正面交锋这一种方法,对方完全可以没必要与他硬碰硬。 是他太心高气傲了,总觉得无夷门没了他不行,身边人缺了他就比不过旁人,他总把自己放在了很厉害的角色的位置。 可是他凭什么呢? 难道就因为比别人更天资聪慧,更运气绝佳,更懂剑法吗? 没人比得过他,可也没人有他这种心态,自然也不会去随意得罪旁人,好像一直受命运眷顾的人,只有他闻千秋。 但是那时年少张狂的闻千秋忘记了,这场江湖里,谁都不可能做从始至终的主角。 而这一次,命运将闻千秋,亲手推下了万丈深渊。 ———— 兵器相撞的嗡鸣声,厮杀声,哭喊声,在这片火光冲天的地方一时之间混杂在一块,分不清是谁在呼喊,兵刃相见的又是谁的血,是仇敌,还是同盟。 闻千秋回来的还是晚了一步。 无夷门眼下已是满天火海,火光冲天,他看见往日嬉笑的同门,此刻堆叠在尸山血海里,脸颊上沾染着飞溅的血液,双目紧闭,俨然已经变成了一具具冰冷的尸体。 他像着魔了似的冲进火海,不顾一切的救下余下重伤的同门,径直奔向温见月所在的屋子,耳畔虽有人呼喊着危险,让他别去,但闻千秋却充耳不闻,一意孤行。 他记忆里那个门前偶尔还会种着几盆小花,屋里净是会藏着他喜欢吃的东西,推开门仿佛就能瞧见师姐甜甜的笑的地方,已经不复存在了。 闻千秋没能找到温见月,即使是尸骨。 在这一夜,他往日所拥有的所有东西,全部都化为了灰烬。 但始作俑者似乎不怕闻千秋,他们身着黑袍,静静站在无夷门门口,冷笑着闻千秋:“原来传闻中能打败万仞宗的江湖第一——闻千秋,也不过如此。” 闻千秋如今既然已经一无所有,他就变得天不怕地不怕,却唯独想知道温见月的下落。 他笃定是面前这些人从中作梗,玩了这么个局来设计他。 “我师姐在哪...?”闻千秋双目布满血丝,咬牙切齿,一个字一个字往外蹦出去似的,却又带了一丝哽咽,但这哽咽不是伤心,而是怒至极点。 为首的那黑袍人笑了,身后不过跟着三五个黑袍人,他上前一步,轻飘飘道:“想知道你师姐在哪?跪下来,给我磕三个响头,与我这门下最得意弟子为之一战,我便告诉你,你师姐在哪。” 闻千秋拳头紧握,沉声问道:“此话可当真?若不当真,我便叫你们所有人...今夜死无葬身之地。” 那黑袍人勾了勾唇角,蔑笑道:“自然当真。” 闻千秋说不犹豫那是假的,可最后他还是妥协了。 他一撩下摆,双膝便着了地,而后额头碰地,沉闷的“咚、咚、咚”的声音自地面上传来。 这一跪,等于是把闻千秋的尊严握在手里,稍微一用力,就如同捏死一只蝼蚁一般简单,轻飘飘的粉碎掉了。 他那么一个桀骜不驯的人,那么一个年少轻狂的少年,真的会心甘情愿的跪下来给别人磕头吗? 可是他没有办法了。 没有师姐,没有了无夷门,他要尊严有什么意义呢?原来不是无夷门没了他不行,而是他没了无夷门不行。 师姐没了他可以,他没了师姐,一样不行。 一声沉闷的雷声忽然炸开了长空,而后便撕开了无边黑幕,下起了瓢泼大雨。 大雨淋湿了闻千秋全身,他一身白衣,边角还绣着金色的花纹,可原先闯火海被烧了边角,留下了几道残边和浓烟,而后又在尸山血海里过来,血几乎要把他身上的白衣染的鲜红。 雨点在他身上晕开,染的血迹斑驳,活像个残兵败将。 “很好,只要你能打败我门下最得意的弟子,我便告诉你师姐在哪。”那黑袍人推了另外一个身形稍微矮小一点的黑袍人上前。 闻千秋拔剑出鞘,千秋剑上叮叮当当混杂着被雨点击打的声,雨水模糊了闻千秋的视线,但这都不能影响到他什么。 闻千秋见对方迟迟不动手,于是便先发制人,对着那黑袍人便迎面刺了上去! 那黑袍人手握长剑与之格挡,但力量远不及闻千秋,只一下便被推至几里开外。 闻千秋顺势腾空翻身,他的千秋是把软剑,绕着那黑袍人的手臂如银蛇,咻咻地便迅速割去了右臂的外袍。 黑袍人见形势不妙,连忙从身后将长剑抛至空中,由另外一只手接住,移动速度极快,眨眼间便向着闻千秋的腰侧刺去! 闻千秋一个闪身避开了那一剑,可也就是这时,闻千秋眼里忽然迸发出一种不可置信的神情。 那黑袍人的这一两招,对闻千秋来说,太熟悉、太熟悉了。 好像当年温见月给他舞的那段自创的剑法“绕春汀”。 闻千秋心底又惊又疑,于是跟面前那黑袍人继续过了几招,他虽看不清对方的面容,可几招过下来,闻千秋最终还是确信那个想法。 面前的黑袍人,就是温见月,是他心心念念找了许久的师姐,那招“绕春汀”,他确信师姐从不会同外人展示,这是二人之间的秘密。 可是闻千秋不明白,这一切来的都太突然,他不明白师姐为什么会突然出现在这个陌生的门派里。 啊,是了,应该也不算陌生,想对无夷门下手的门派那么多,能做到灭门的除了万仞宗还会有谁?毕竟小门派是总会忌惮着无夷门里面有个闻千秋的。 他不明白师姐既然好好活着,为什么不来找他?不明白师姐出现在万仞宗里,是偶然还是巧合?亦或者是被他们因为什么原因要挟来的? 闻千秋想过无数种可能,却都没法解决他心中的困惑,只余留下那唯一一种,他最不愿意相信,也最觉得不可能的原因。 师姐叛出师门了。 可是怎么会呢?闻千秋摇了摇头,他不相信师姐会叛出师门,眼前这个黑袍人明明招招杀意,也不像师姐当初对他那么好,舍不得旁人欺负他一下,更是要把所有好吃的都留给他。 师姐怎么会舍得伤他。 这一切,恍若是他闻千秋,像做了一场醒不过来的噩梦一般。 二人在漫天雨幕中斗的乍看难舍难分,其实闻千秋已经逐渐占据下风。 因为闻千秋手下留情了。 是对从前那个发誓的自己一个交代,明明说要保护好师姐的,却落到如今这般地步。 第4章 重逢时 他恍神的间隙,那黑袍人似是烦了这迟迟未结束的打斗,收剑至背后,转为一掌迅疾如风,猛地拍向闻千秋的胸口。 这一掌用了十成十的力气。 闻千秋的筋脉几乎都受到了不可逆的重创,他已经很久很久没有被旁人打成这样过了。 结局意料之中的输了,闻千秋的嘴角缓缓溢出了血,不管他怎么咬紧牙关,就是没办法假装自己没有受伤一样。 事先开口说话的黑袍人冷声道:“闻小友,这是你自己输了,可不怪我,输了...自然也就得不到问题的答案了。” 但那黑袍人原本想转身走掉的,而后又转过身,想对闻千秋说什么:“闻小友,你方才中的那一掌应当会让你在一个时辰内筋脉寸断而亡,不过说到底,老夫还是很钦佩你。” “年少成名,千秋剑刚出江湖便能名震天下,只是可惜,谅谁也想不到吧,这样一个天才少年会在临死前打这样一场一辈子最耻辱的败仗。” “闻千秋,原来你这样桀骜不驯的人,也会因为重要的人而放弃那可怜又高傲的自尊啊,哈哈哈哈......老夫也算是有幸,见证江湖第一的死去,你放心,我不会向外说你这唯一一件丑事的。” “我会昭告天下,闻千秋是为护同门而战死,而不是因为一己私心拉着整个无夷门陪葬啊!”那黑袍人又轻蔑地笑了,而后一甩披风,带着其他黑袍人离开了。 这种话谁听不出来是讽刺?黑袍人明摆着是要闻千秋即使死了,也要身败名裂。 雨下的很大,闻千秋浑身被这场大雨浇透,身上似乎隐隐发着热,头晕乎乎的,心好似也被这场雨浇穿了胸膛,他有些站不住了。 他反手将千秋剑插在地上半跪着,视线逐渐模糊,耳畔也传来阵阵耳鸣声,昏迷前最后一抹意识,是他好像看见那群离开的黑袍人里,那个瘦瘦小小的黑袍人似乎顿了一下脚步。 他想,自己好像发烧了,这次再发烧的话,应该没有师姐来照顾了。 真是好笑,自己都这么大了,怎么还想着要师姐照顾自己呢。 他再想不出太多念想,而后便失去了意识,瘫倒在大雨汇成的积水里,冷意刺骨,这场大雨,好像也同样浇透了少年炽热的心。 闻千秋醒来的时候雨还在下,只是雨势没有那么大了,他动了动手指,睁开眼的一瞬间还以为自己已经到了阎王府。 他没死?这是怎么回事? 闻千秋试图起身,胸口传来的剧痛让他清醒了一些,他还在人间。 无夷门的漫天火海已经被大雨灭了,只剩下了焦黑的木头和湿漉漉的残屋,还有堆叠在一块的尸山。 刚下过雨的土地湿润却不蓬松,闻千秋不顾疼痛,爬到了大门旁的一大片空地,徒手就开始挖土。 他觉得自己已经是罪人了,他连带着整个门派都为他陪葬,但他不能让同门的尸体就这样死无归所。 再不完满的身躯,也该有个落叶归根的地方。 闻千秋用手挖了很久,双手出血,等到挖不动了那就拿千秋剑挖,等到他一个个背着往昔同门的身躯埋进深坑,天光已经泛起鱼肚白了。 埋了,于闻千秋而言,就是什么都埋没了,不论功名,事迹,声誉,往事,都随之埋没了。 无夷门很难不说是因为他的年少轻狂而陪葬,当年那个桀骜不驯的少年终究还是为此买了单,也同样死在了和无夷门灭门的这一天。 他就这样拖着伤痕累累且疲惫的身躯,双目无神,漫无目地的走在无夷门山后的一条小道。 山门后的那片桃花林,也顺着大火被烧的几乎面目全非,闻千秋真的动了自尽的念头。 回想这二十余年里,最快乐,最温暖的时光不过都寄托在无夷门这一方天地里,如今却只剩下自己一个人,可以任人被践踏的不值钱的尊严,还有他不愿意相信的真相。 他好像已经没有什么留恋在这世间了,可似乎也没有任何脸面下去见同门和师傅。 他如连死都怕下去被怨憎,连死都几乎不能被自己掌握。 但凑巧的是,这条平日里鲜少有人走的崎岖小路,今日却有个民间卦师路过。 这卦师不识闻千秋,他同闻千秋正面迎上,手中掐指算了一算,喊住了闻千秋。 闻千秋扭头一看,是个卦师,道:“阁下是?” 那卦师没回答闻千秋的问题,只微微一笑:“老夫名讳倒是不重要,今日你我二人有缘碰上,方才老夫便看少侠你的面相算了算...” “想来是刚遭受难以言说的劫难,老夫见少侠双目无神,也许是这劫难过于厉害,颇有些折了少侠的心,可是少侠,人生路还长着呢。” “事情不论再怎样到了绝境,都会有转机的,我方才所占卦便是这样的含义,老夫从未看走眼过,少侠,听老夫一句劝,就信老夫一回。” “只要少侠活着,此事必有转机,君子报仇,十年不晚的,少侠,你有一天终会报得此仇的。” 终能大仇得报吗?闻千秋苦笑了一下,这种听起来像是话本里写的那样圆满的结局,奇迹真的会出现在自己身上吗?就他现在这副模样,谁来找他报怨都是分分钟的事情。 那卦师皱了皱眉,又抬起头对闻千秋说道:“不过少侠,老夫看你这转机,还缺了个徒弟,要是少侠日后有机缘,就收一个徒弟吧。” 闻千秋闻言点了点头,没太放在心上,只是出于礼貌回应道:“多谢阁下了。” 卦师点了点头,话已至此,他便也转身离去了。 等那卦师逐渐走远了,闻千秋这才慢慢细想,如果事情真的会有转机呢?那卦师说,只要自己活着,还缺个徒弟。 他要给自己一次重来的机会吗?他还有多余的勇气给自己重来吗? 可是,如果真的有转机呢。 既然只要自己活着,那怎样活着也无所谓吧,功成名就的活着他已经体会腻了,这次他想窝窝囊囊的活一次。 于是闻千秋在这一天起,隐姓埋名,除了稍将自己打扮的干净一些,其余装扮几乎与普通种地的百姓再无二异。 他立了誓言,此后再不会提剑,除非等到那一天转机的到来,将是他余生最后一次握剑。 因为闻千秋觉得,自己已经不配再提剑了。 ———— 闻月想着那些前尘旧事不知何时吹着凉凉夜风睡着了,再醒来的时候已是次日早晨,侧头瞧见闻让春在屋内做早膳。 “师傅,你醒了?”闻让春搅了搅锅里热腾腾的粥,给闻月盛了一大碗。 “师傅,你昨天教我的那套剑法,我练了一夜,不过好在小有进步了!”闻让春兴奋的就要去取剑,但是被闻月制止住了。 “先吃饭,谁练剑像你这样拼死拼活的,你又没什么负担在身上,吃饭重要。”闻月话音刚落就吹了勺子里舀起来的一勺粥。 “噢。”闻让春不再逞强,也乖乖坐下来喝粥。 “对了,上次那酒不错,你今日中午出去记得再带两坛回来。”闻月吩咐道。 “知道啦,知道啦。”闻让春习以为常,咋咋呼呼道。 早膳过后,二人又各自干自己的事情去了,闻月依旧靠在他那张摇椅上,书盖在脸上,一副吊儿郎当的样子,闻让春则是出去采购。 但是闻让春是个大馋小子,买完酒回去的路上,路过一家馄饨店,香的他脑袋直犯糊涂,干脆坐下来要了一碗。 他美滋滋吃是吃完了,可一摸口袋,才想起来方才买酒已经花光了身上的钱。 “那个...我,我没钱了。”闻让春摸摸头不好意思道。 店主是个女子,看着年岁不太大,倒是很漂亮。 “那你可以回家去拿。”店主笑眯眯地看着闻让春,答道, 闻让春寻思那可不完蛋,要是被师傅知道他吃饭不给钱,要钱要到他那里去了,还不得把他屁股打开花了? 店主见闻让春还在犹豫,还以为是他想赖账不给钱,于是道:“这样吧,你要是不想拿的话,我陪你走一趟。” “像你这样的小孩呢,肯定是从小要养成好习惯的,也不知道是谁教你吃饭不给钱的...” 闻让春一看这完蛋了,人家宁可不做生意,也得要帮他养成好习惯......没话说了,闻让春纯纯觉得今天运气不好,他认栽了,便硬着头皮带路,一直回到了那片桃花林的小木屋。 “你家住这?”那女子奇道,又四处看了看,好漂亮的一处桃花林。 记忆里,她似乎也很喜欢有一处和这处桃花林很相似的地方。 闻让春“嘶”了一声,解释道:“也算是吧,我原本是个孤儿,是我师傅捡我回来的,这里算是我的家吧,那个,你可以去前面的小木屋里找我师傅要饭钱,我就...我就不进去了啊!” “对了,你...你要完钱就别提我了!”话音未落,闻让春便一溜烟跑的没影了。 女子见他吓的恨不得脚底抹了油似的快点逃窜,只是促狭一笑,再没说什么吓唬或者打趣那孩子的话。 她倒要看看是什么样的师傅教出来一个吃饭不给钱的徒弟。 第5章 恩怨了 那女子“吱呀”一声径直推开了门,喝道:“你家徒弟吃饭不给钱,硬是要我来找你这个做师傅的拿饭钱,快点拿来吧。”那女子抱着臂弯,伸出手一只手来。 闻月靠在摇椅上迷迷糊糊的有些困意,听见此话愣是把他气笑了,闻让春赊账赊到自己头上来了?听声音还是个女店主,看来一会儿不好好教训他是不行了。 于是他刚摘下放在脸上的书,闭着眼睛扭过头去摸桌上的铜板,摸到了,他就睁开眼睛,起身正欲给那店主。 可这一照面,二人都愣在了原地。 眼前人正是当年那个自己,辛辛苦苦,心心念念的寻找的师姐,温见月。 温见月看见眼前人也呆怔在原地,好半晌没说话,面前人也正是自己当年最爱的师弟,闻千秋。 虽然过了许久不曾见面,但骨子里都镌刻着对方的模样,纵使再怎么变化,也还是能一眼从人海里认出来。 “......见月。”闻千秋别过脸去,将手中的铜板塞到了她手里,就想从她身边擦肩而过着离开屋子。 但闻千秋觉得自己的衣袖被扯住了。 “......当年的事,各有难处。”温见月拉住了他的衣袖,沉默了半晌,似乎有些哽咽道。 “我知道,见月,我知道你不是那样的人。”闻千秋深吸一口气又吐出这么一句话来。 “如今...你连一句师姐,也不愿意喊了么?”温见月眼泪止不住的往下掉,她自顾自抹了把脸,又接着道:“也对,也对,我早就不是你的师姐了,还喊这个做什么。” 闻千秋没敢回头,他见不得温见月伤心。 “你的伤...好了么?”温见月轻声问道。 闻千秋不想让她担心,答道:“好了。”可只有他自己心里清楚,如今自己这具躯体,想来应该快要撑不过一年了。 “你骗我...那一掌...你好不了的。”温见月喉头已经完全哽咽,眼前也被泪水模糊不清,她又抹了一把脸,而后趁着闻千秋不注意,猛地将一掌拍至他背后。 只是这次,温见月是来救他的,以前总觉得自己因为那件事亏欠闻千秋到如今,眼下也算是...也算是将当年的愧疚一并还清。 她也失了约,没能保护好师弟。 闻千秋吐出胸中淤结的一口黑血来,脏了地板。 “你这是做什么?!”闻千秋又怒又惊,他擦去嘴角的淤血,置气道。 “就当是从前...师姐欠你的,还给你。”温见月低了头,手心里攥紧了那几枚铜板,快步走出了木屋。 闻千秋其实并没有生气的意思,他那么聪明,那么对剑法和筋脉气息流转熟悉的人,怎么会因为师姐的两掌就恨上师姐。 他装作生气的模样,是他怕温见月仔细探查,怕她知道自己命不久矣,更怕她为了自己折去她自己似乎也为数不多的内力。 闻千秋治不好当年那一掌,是因为师姐用的根本不是无夷门的招式,他甚至从来没在江湖上见过这种功夫。 可是方才,温见月还是用同样的方法,就将这口淤血逼了出来,闻千秋不得不猜测,师姐是否是在万仞宗学到的那些从不外传的武功。 明明二人只要从此不见面,就能把前尘往事都丢弃的。 闻千秋可以继续窝窝囊囊的,用闻月的身份过完他余下不多的年岁,温见月也可以好好的做她的生意。 可命运总是最捉弄人,偏偏要叫二人再次用不同的身份,不同的地点见面。 有些人身上背负了太多事情,是很难将从前忘记的,以至于再在尘世间照面,会不由自主的把往事浮现在脑海里。 那些年岁欲久,沉寂的伤疤就会愈合,无非是世人撒的最完美的谎言。 闻让春原本躲在那木屋不远处的一棵桃树后偷偷望着,生怕下一刻师傅就会冲出来打他。 但事情并没有如他所想那般,他只是看见那个女店主快步走出了木屋,眼眶红红的,好像是哭过,再往后看,就能看见师傅沉默着站在门口,脸色苍白,低垂着眸,不知是在想些什么。 他有一种错觉,总觉得师傅和这个女店主认识,像是旧人重逢,却并没有故人相见的喜悦,而是带着说不清楚的,复杂却冗长的感情。 闻让春不太明白,但他似乎又不能去问师傅。 这兴许就是师傅从前同他说的那些江湖事里,不太光彩的窝囊事吧。 ———— 除了当时师傅还给那个女店主几枚吃饭的铜板后,日子仿佛又过的慢了下来,还和从前一样。 闻让春每天除了打杂,还多了一项喜欢的事情,那就是练剑。 师傅偶尔也会搬着他的摇椅到院子里来看他练剑,哪里的动作不对的时候,还会亲自指正,闻让春在这一刻不得不承认,他这个不靠谱的师傅,偶尔还是有几分靠谱的。 这样的日子过了大半年多,忽然有一日,没来由的,闻月对闻让春说道:“今日再教你最后一招,学会之后,你便可以出师了。” 闻让春诧异道:“可是师傅,我...我还没...” 闻月意外的打断了他的话:“我已经没有什么东西可以再教给你了。” 说来也怪,闻让春记得那天师傅穿的不像往日的粗衣麻布,倒是十分精致,他还以为师傅是要出门去办什么重要的事情,衣角镶嵌着金色的花纹,身上的衣物轻飘,微风吹拂过的时候,瞧师傅的背影,还真以为是个仙人。 是夜,窗外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 闻月没睡,他先是提笔写了一张简短的字条放在闻让春屋内的桌上,而后又回到自己的木屋,展开了昨日收到的一封信。 闻月今日白天向闻让春说的话并不是偶然,因为他要离开了,下次见面,不知是何时了。 这封信是飞鸽传信来的,上面的字迹闻月再熟悉不过,是温见月亲笔写下的。 “千秋,事到如今,我便向你坦白当年事情的真相罢。” “无夷门并非是你的错,此事从一开始便是万仞宗暗地里谋划些不光彩的事情,除了无夷门,还有大大小小的门派后都惨遭其毒手,千秋,你若觉得我叛出师门而记恨上我,却莫要因此怪罪。” “当年依你的性子,定要将那些错综复杂的脏事彻查到底,一定会不顾一切找他们算账,但是当时万仞宗声名在外,不论再如何劣迹的手段都能被他们藏的好好的,你若贸然行进,又可曾想过自己的退路在哪?” “师姐...我比你更早便察觉到了,借机获得了他们的信任,潜入万仞宗,目的便是为了彻底从内部瓦解...莫要怪师姐当初那一掌,你知道的,师姐从来舍不得......” 再往后的几个字,已经被寄信人的泪水打湿晕染开来,闻千秋看不清了,但他知道后面写的是什么——从来不舍得伤他。 “如今你隐居在同无夷门后山一样的桃花林,景色也是极美的,想来你应当很久没去过无夷门山后了,那里的桃花林也开的很盛,它们并没有因为大火而烧死,反倒是因此生出了新芽。” “下次有空的话,就替我去无夷门后山的桃花林看看吧,你还记得当初我们一起种下的那棵小桃树吗?它长势很好,我在桃树下埋了东西,你记得去取走它,带它回家。” “千秋,万仞宗的人已经明了我的身份,若此信已经到你手中,想来此刻我便已与你阴阳两隔了......” “信纸太简短,实难道尽多年未见之情,师姐只愿你从此,平安顺遂。” 闻千秋读至此已然泣不成声,掉下的眼泪又打湿了那张写信人原本落泪的地方,这也算是二人最后一次,以不同层面意义的照面。 他捏着薄薄的那信纸的手都在微微发颤,心下思绪再难压抑,脑海里尽数是往事当年翻涌,最后定格在师姐的笑意吟吟的脸。 他如今好悔,后悔当初竟真的动摇过心思,怀疑过曾经对自己最好的那个人,其实从始至终都未曾变过。 师姐一直都爱着他,护着他,从前为他挡刀,往后为他赴死,只有他,总是迟一步才能明了。 原来上次的重逢,竟是人世间再不能求来第二次的珍重。 现下,闻千秋拿走了那把木剑,趁着雨夜静悄悄的离开了,他去了一趟无夷门的后山,那里的桃花如温见月信中所言,开的极盛。 闻千秋找到了当年他与师姐一同种下的那棵桃树,桃树下埋着一个盒子,盒子打开,是一把剑,打开的那一瞬,剑似乎也有所感应,发出低低的嗡鸣声。 这把剑带着一个胭脂雪色的剑穗,只是有些残破了,兴许太久没用过的缘由。 是师姐当年的佩剑,遗寒。 闻千秋背着遗寒,在和当年一样的雨夜,孤身一人前往万仞宗,只是这次,他是来复当年之仇,哪怕用的是木剑,只靠他一个人,也能血洗整个万仞宗。 有偶尔路过的人在远处瞧不真切,夜幕里只能看见一人,他背后背着一把很干净的剑,除此之外,没有一处是干净的,手中剑顺着雨水混杂血水,往地上滴落着。 因为那是师姐的剑,他不能弄脏。 “师姐,我们回家。” ———— 次日,闻让春醒来发现桌上师傅留给他的字条,上面只有八个字“江湖路远,要多珍重”,他心下隐隐不安,四处寻了个遍也没找到师傅的身影。 于是他连忙拿起那把师傅送他的剑去往闹市上,这一去便是听见了不得了的消息。 万仞宗一夜之间被灭,宗门头上密密麻麻赫然是用染了血的剑刻出的字,仔细一看,竟是从前万仞宗做的桩桩件件的恶事。 最为显眼的,要数字迹刻的最大的无夷门之事。 人群中有眼尖的人发现这笔锋走势,以及凌厉的剑气砍断的柱子,连忙大声呼叫起来:“是...是闻千秋,是闻千秋!他没死!他重回江湖了!他来报仇了!” 闻让春听到那名字心头暗自一惊,闻千秋。 他这才猛地联想到一些事情,连忙解了系在腰间,师傅走前送给他的那把剑,仔仔细细寻找一番,这才发现剑鞘上一处极不显眼的位置,赫然刻着“千秋”二字。 闻让春手中这把剑便是当年名震天下的千秋剑,那...那师傅...师傅走前说已经没有什么再能教他的。 他到现在才惊觉,原来自己从前嘟嘟囔囔的许久的师傅,竟是当年最仰慕的那个人——闻千秋。 自己最后学会的那一招一式,就是“千秋”。 师傅把千秋剑给了自己,是希望正如他自己所言,带着它走出独属于自己的一条路,而并非如闻千秋,一辈子都夹杂在江湖恩怨里不得脱身。 众人熙熙攘攘,议论之声不绝于耳,有的在臭骂万仞宗灭宗灭的好,做了那么多坏事,有的在好奇闻千秋的下落,想亲眼见见这个当年一剑千秋破天下的人,可是只有闻让春知道——世上再无闻千秋。 世人都说剑出鞘恩怨便了,但他的剑,因为一个人,就再也没出鞘。 千秋终是遗了月,尘缘自此,也求得一个终了。 [红心]江湖夜雨潇潇,纵死侠骨香[奶茶]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5章 恩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