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窃香如玉》 第1章 雪泥 寒风卷着雪粒子,抽刀子似的刮过荒山。 新坟旧冢,全叫这泼天大雪埋得只剩个模糊鼓包。 沈棠跪在一座最寒碜的坟茔前,青石碑上浅浅凿着“慈母柳如绢”,“慈父沈大年”几个字,墨色早被风雨舔净了。冻得乌紫的手指死死抠进碑石底下冻硬的泥里,像是要把底下埋着的人抠出来。 “死丫头!还在这儿挺尸!” 一声粗嘎的咒骂撕裂死寂,沈三贵深一脚浅一脚地踹开积雪冲过来,后头跟着个穿红戴绿、一脸横肉的牙婆。 他嘴里喷着劣质烧刀子的臭气,抬脚就踹在沈棠单薄的肩胛骨上。 剧痛炸开,沈棠眼前一黑,扑倒在冰冷的墓碑上。 “你爹娘坟头草都三尺高了,装什么孝女!” 沈三贵揪住她枯草似的头发,把她从坟前硬生生撕扯开,唾沫星子混着雪粒,冰碴子一样砸在她脸上, “老子养你这么大,该你还债了!” 头皮像是要被整个揭掉,沈棠喉咙里发出嗬嗬的、野兽般濒死的低鸣。 她猛地扭身,十根冻得萝卜似的手指爆发出骇人的力气,狠狠抠住冰冷的墓碑边缘。指甲瞬间翻折断裂,在粗糙的青石上刮出十道刺目的血痕,混着污泥,深深嵌进石缝里。 “贱骨头!”牙婆啐了一口,粗壮的手臂像铁钳般箍住她细瘦的腰,和沈三贵一起死命拖拽。 那十道血痕在青石上拉长、扭曲,最终被彻底剥离。 沈棠像一块破布,被拖离了母亲沉睡的土地。冰冷的雪灌进她破烂的领口,灌进她咧开出血的嘴角,灌进她空洞绝望的眼睛里。 身后,那座孤零零的坟茔在漫天风雪里,飞快地缩成一个小点,再也看不见了。 她拼命回头,想再看一眼,被狠狠砸了一下,后颈的闷痛炸开的瞬间,她最后瞥见的是远方那微隆的、如同新伤疤般的土包轮廓,心被猛地攥紧,随即意识彻底沉没,坠入无边的虚无。 意识像是从幽深冰冷的水底艰难上浮。刺骨的寒冷包裹周身,拖拽的颠簸感清晰传来,一股混合着泥土与汗渍的浊臭钻入鼻腔。眼皮重若千钧,她费力掀开一线—— 便被人狠狠搡进一道高阔的门槛,踉跄扑倒在冰冷坚硬的地砖上,摔得眼冒金星。意识被这剧痛彻底刺醒。 映入眼帘的是凶神恶煞的仆妇,陌生的深宅庭院,往来皆是粗布短褐的仆役身影。 “晦气!”守门的婆子裹着厚棉袄,抄着手,皱着鼻子像赶苍蝇似的挥了挥, “大冷天送这么个丧门星进来,也不怕冲撞了贵人的福气!得了得了,王嬷嬷那儿花房缺个浇花的,领去!” 没有片刻喘息。沈棠被一个面相刻薄的妇人——王嬷嬷,像拎小鸡崽一样提到府邸最偏僻西北角的杂役院。 院角露天堆着小山高的脏污衣物,旁边一口大缸,缸沿结了厚厚的冰壳,里头是半缸混着大块冰碴的雪水,黑沉沉映不出人影。不远处的矮棚下,杂乱堆着些空置的花盆与枯萎的枝条,显出几分花房的残迹。 “晦气脸!”王嬷嬷三角眼吊着,冷眼瞧着面前跪着的人,看着年纪小,身子也弱,细胳膊细腿的,一张脆生生的脸称得上俏丽,可惜的是,左脸被划了一道疤,还带着干掉的血渍。 枯瘦的手指几乎戳到沈棠鼻尖上,王嬷嬷狠狠地掐了一把沈棠的脸,又细又长的指甲恨不得把她的脸刮花, “死丫头,下辈子投个好胎。” 她顺手从旁边刚熄的炉膛里抓起一把尚有余温的香灰,劈头盖脸撒在了沈棠脸上, 沈棠下意识地想叫出声音,看到对方一脸横肉生生地咽了回去, 王嬷嬷满意地扫视她,又兜头泼了一碗冰水。 温热的香灰混合着刺骨的冰水自脸颊淌下,沈棠下意识抬手擦拭。又泼了一碗冰水到她脸上, 王嬷嬷淡漠地瞥了她一眼, “今儿不把这堆衣裳洗完,甭想吃饭睡觉!水脏了自个儿去井边打,手脚麻利点!敢偷懒,仔细你的皮!” 寒风刀子一样割着裸露的皮肤。 沈棠麻木地走到缸边,把一双早已布满冻疮、溃烂流脓的手,猛地插进那缸冰水里。 刺骨的寒意像无数烧红的钢针,瞬间穿透皮肉,狠狠扎进骨髓!她浑身剧烈地一颤,牙齿咯咯作响,眼前阵阵发黑,喉头涌上一股腥甜。烂掉的手浸在冰水里,每一次搓揉粗糙的布料,都像在撕扯着血肉。 几个粗使丫头缩在廊下避风处烤火,指指点点,嗤笑声隐约传来。 “……瞧那手,烂得跟鬼爪子似的……” “活该,长张晦气脸,克死爹娘……” 沈棠死死咬着下唇,铁锈味在嘴里弥漫。 她垂着头,乌糟糟的头发遮住了脸,只有那双手在冰水里机械地、一遍遍搓洗,搓洗。 冻疮被冰水一激,又被粗布反复摩擦,脓血混着冰水淌下来,染红了缸里的污浊。 雪片落在她单薄的肩头、头发上,很快积了薄薄一层,像给她披了层冰冷的裹尸布。 意识在尖锐的寒冷和麻木的疼痛间浮沉。 就在快要彻底冻僵时,眼角余光瞥见不远处积雪覆盖的墙角,一点极其微弱的残红。半朵被风雪摧折的残梅,花瓣零落,却固执地贴在冰面上。 沈棠的心跳猛地漏了一拍。趁着王嬷嬷背身呵斥别人的瞬间,她猛地缩回手,快得几乎带出残影,一把将那冰冷僵硬的残花抓进手心,死死攥住! 花瓣边缘的冰刺得她掌心一痛,这点微不足道的痛,却奇异地在她死寂的心湖里砸出一圈涟漪。 洗不完的衣裳堆在墙角,像一座永远翻不过去的冰山。 沈棠的手早已没了知觉,只剩下骨头缝里钻出来的、连绵不绝的钝痛。王嬷嬷终于打着哈欠,骂骂咧咧地回屋烤火去了。 院子里空下来,只剩下呼啸的风雪。 沈棠靠在冰冷的廊柱下,蜷缩成一团,试图汲取一点点可怜的暖意。 怀里那半朵残梅贴着心口,冰凉,却奇异地让她混沌的脑子清醒了一瞬。 她太累了,眼皮沉重得像是坠了铅块,只想阖眼片刻。 就在意识即将滑入黑暗边缘时,一阵刻意放轻却依旧清晰的脚步声由远及近,伴随着环佩轻叩的叮咚脆响,踏碎了院外回廊的寂静。 那声音清越,带着一种与这肮脏杂役院格格不入的矜贵。 沈棠下意识地抬起头。 风雪似乎在这一刻凝滞了。 回廊尽头,一行人簇拥着一个身影,正踏着新落的薄雪缓缓行来。 当先那人披着一领玄狐大氅,皮毛油亮如水,在灰蒙蒙的天地间泼开一道浓重而华贵的墨色。大氅边缘滚着寸许宽的银狐风毛,簇拥着一张脸——眉如墨裁,斜飞入鬓,眼似寒星,深邃得映不出半点光亮,鼻梁高挺,薄唇紧抿,下颌的线条冷硬如刀削斧凿。肤色是久不见天日的冷白,衬着玄色大氅和漫天飞雪,整个人如同一块刚从冰河里捞出的寒玉,通身透着生人勿近的凛冽,整个人如冰河寒玉,透骨生寒。 他腰间悬着一枚羊脂白玉珏,随着他沉稳的步伐,一下,一下,轻轻叩击在镶嵌着青玉的腰带上,发出清越而冰冷的“叮、叮”声,竟奇异地压过了风雪的呼啸,清晰地撞进沈棠耳中。 她看得呆了,连呼吸都忘了。冻僵的身体还维持着蜷缩的姿势,像一只误入琼楼玉宇的卑贱蝼蚁,仰望着云端的神。 她看得呆了,呼吸凝滞。冻僵的身体蜷缩着,如误入琼楼玉宇的卑贱蝼蚁,仰望云端神祇。 风雪灌进她大张的嘴里,呛得她猛地咳起来,撕心裂肺。 这动静惊动了回廊上的人。随侍的一个小厮眉头一拧,尖着嗓子呵斥:“哪来的不长眼!冲撞了世子爷,你有几条命赔!” 世子爷! 这三个字像惊雷炸在沈棠耳边。她这才看见那玄狐大氅的主人脚步微顿,那双淬了寒星般的眸子,不带一丝温度地扫了过来。那目光冰冷、锐利,如同实质的冰锥,瞬间将她钉在原地,血液都冻住了。 几乎是同时,两个躲在廊柱后避风的粗使婆子低低的议论声,断断续续地钻进她嗡嗡作响的耳朵里: “……嘘!小声点!那就是先夫人留下的嫡子……” “……啧,可惜了先夫人去得早……如今这位续弦夫人,自己生了儿子,能看他顺眼?恨不能除之后快呢……” “……爵位……悬着呢……府里头……暗流汹涌……” 世子谢珩!先夫人嫡子!续弦夫人!爵位之争!这些字眼带着冰冷的钩子,狠狠扎进沈棠冻得麻木的脑子里,搅起一片混沌的漩涡。 就在她匍匐在冰冷刺骨的地砖上,咳得浑身颤抖,几乎要窒息时,一只沾满污泥的厚底棉鞋狠狠踹在她蜷缩的腰窝上! 剧痛让她眼前发黑,喉头的腥甜再也压不住,“哇”地吐出一小口带着冰碴的血沫。 头顶传来王嬷嬷气急败坏、刻意拔高的尖利嗓音,充满了谄媚与急于撇清的惶恐: “作死的下贱蹄子!世子爷也是你这脏污身子能肖想的?腌臜东西,污了贵人的眼!还不快滚!” 最后两个字,王嬷嬷咬得极重,带着一种阴森森的、幸灾乐祸的寒意,像毒蛇的信子舔过沈棠的耳廓。 沈棠蜷缩在冰冷的雪地里,额头顶着肮脏的地砖,谢珩腰间玉珏那清越冰冷的“叮、叮”声仿佛还在耳边回荡。 王嬷嬷那句话像淬了毒的冰锥,狠狠扎进她冻僵的四肢百骸。腰窝被踹的地方痛得钻心,喉咙里翻涌的血腥气堵得她喘不上气。 就在这濒死的窒息中,身体深处,被酷寒和绝望碾碎的某根骨头,突然发出一声极其轻微、却清晰无比的—— “咔吧。” 那不是断裂的声音。 是有什么东西,在无边冻土的死寂之下,顶开了厚重的冰壳,悍然挣破了血肉的束缚,带着一股子孤注一掷的狠绝,刺棱棱地探出了头。 第2章 暖毒 杂役院的夜,是浸在冰水里的。 风从破窗棂子钻进来,带着哨音,刮在人骨头上。沈棠蜷在角落一堆霉烂的稻草里,身上盖着条薄得像纸、硬得像板的破棉絮。冻疮烂透的手钻心地疼,每一次呼吸都带出白蒙蒙的寒气,肺管子像塞满了冰碴。 黑暗里,悉悉索索的声音靠近。一个同样瘦小的身影摸索着挤到她身边,带着一股子柴火烟气和…一丝极其微弱的甜香。 “棠…棠姐…” 小桃的声音又细又哑,冻得直哆嗦。 她摸索着抓住沈棠冰冷僵硬的手,把一团滚烫的东西硬塞进她怀里。 那热度猝不及防,烫得沈棠一哆嗦,差点叫出声。 借着窗外惨淡的雪光,她看清了——一个烤得焦黑、裂开皮、露出金黄芯子的红薯。那热气穿透薄薄的破衣,直直烙在冰冷的皮肤上,烫得她几乎想流泪。 小桃自己也冻得牙齿打架,却把沈棠的手连同红薯一起紧紧捂在自己同样单薄的怀里,仿佛这样能留住那点可怜的热气。 “快…快吃,还热乎着…我、我娘活着的时候说…冷天吃这个…死不了人。” 她声音打着颤,黑暗中,沈棠似乎看见她飞快地把烫红的手指缩回去,在破衣上蹭了蹭。 这是沈棠坠入国公府这口冰窟窿后,触到的唯一一点温热,像濒死的人抓住的浮木。 她没说话,喉咙堵得厉害,只是摸索着把红薯掰开,滚烫的瓤子烫得指尖生疼,她把大的一半塞回小桃手里。 两个小小的身影蜷在黑暗里,就着刺骨的寒风,小口小口、珍惜地啃着那点能烫穿骨髓的甜暖。 红薯的暖流进空瘪的胃,也流进冻僵的四肢百骸,暂时压下了那蚀骨的寒冷和绝望。 暖流熨帖空瘪的胃,也暂缓了四肢百骸蚀骨的寒与绝望。 沈棠感激地看着小桃,小桃比她早入府,年方十六便被哥嫂卖作丫头,处处受欺。黑暗中,她絮絮低语,声音压得极低: “……王嬷嬷最恨人躲懒,卯时初刻就得起……张管事好色,递东西手莫伸太前……浆洗房李婆子克扣胰子,领了须藏好……” 这是国公府底层最卑微的生存法则,由一个同样卑微的小丫头,毫无保留地交付。 末了,小桃的声音更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惧:“……上月冻死的刘婆子……听说……直接裹了草席……扔到城外乱葬岗去了……连坟头都没有……” “死了……就能被扔出去了……” 沈棠脑中嗡地一声,一个念头如毒藤般疯长,缠绕住她被冻僵的心。这地狱,竟连死,都成了一种渺茫的出口? 几日后,杂役院难得有了点活气。厨房的管事张胖子腆着肚子晃悠进来,后头跟着两个粗壮婆子,抬着一口冒着热气的大木桶。一股奇异的、带着土腥气的鲜香瞬间弥漫开来,勾得饥肠辘辘的下人们直咽口水。 “都听着!”张胖子清了清嗓子,脸上堆着假笑,小眼睛扫过一张张菜色的脸, “夫人仁厚,体恤大家辛苦。外头庄子上孝敬上来些稀罕物——顶好的红云菇!夫人赏了厨房,厨房也不能忘了大家伙儿!熬了点汤,都沾沾光,尝尝鲜!” “红云菇”三个字像火星子,瞬间点燃了死气沉沉的院子。 低等仆役们眼睛都绿了,纷纷涌上前,伸长了脖子去看那木桶里翻滚的、片片红艳如霞的蘑菇片。 汤水浑浊,飘着零星的油花和几片蘑菇残渣,更多的是煮烂的菜帮子和骨头渣滓——显然,真正的“珍稀红菇”早被层层克扣干净,只剩下点熬煮过的渣滓和刷锅水来“赏赐”他们。但这足以让常年不见荤腥的奴仆们疯狂。 “排队排队!一人小半勺!抢什么!”张管事身边的婆子挥着大勺,不耐烦地吆喝着。 沈棠心跳如鼓,目光死死锁住桶中那妖异的红。那念头在脑中尖啸:死了……就能被扔出去了!她深吸一口气,正要拼力向前挤去—— 人群推搡拥挤。小桃瘦小,被挤得东倒西歪。眼看轮到她们这队,桶底已经快见底了。负责分汤的婆子舀起一勺,稀汤寡水,只有可怜的两三片蘑菇碎。 小桃急了,猛地往前一挤,嘴里嚷着:“姐姐行行好,多给点汤吧!” 她瘦小的身体爆发出蛮力,竟从旁边一个粗壮仆妇手里抢过半碗稍显浓稠、蘑菇片稍多的汤水! 那仆妇一愣,随即破口大骂。小桃不管不顾,护着那半碗汤,像捧着稀世珍宝,挤出人群,飞快地跑到沈棠身边,献宝似的递给她,眼睛亮晶晶的:“棠姐!快!这个稠!有蘑菇!” 沈棠看着碗里那几片红得妖异的蘑菇,心头莫名一跳。 喝下去,喝下去就能出去, 汤汤水水泛着诡异的绿,还有一股刺鼻的腥味, 小桃殷切的眼神和那扑鼻的、带着土腥的鲜香让她压下了那点不安。她摇摇头,把碗推回去:“你抢的,你喝。” “咱俩分!”小桃咧嘴一笑,露出两颗小虎牙。她端起碗,又拿出另一只小碗,烫得直哈气,又把碗塞给沈棠,“快,趁热!” 沈棠正准备喝下去,那汤的味道有些怪,鲜得发腻,带着股说不出的土腥气。 “沈棠!”一声尖利的呵斥如冷水兜头泼下。 王嬷嬷三角眼吊着,枯瘦的手指几乎戳到她鼻尖:“晦气脸!躲这儿偷懒?前头花房等着搬花去暖阁!贵人们等着赏雪呢!还不麻溜滚过去!误了事,仔细剥你的皮!” 不容分说,沈棠被两个粗使婆子连推带搡地押走。她最后回头一瞥,只见小桃瘦小的身影正奋力向她挥手,心头那点孤注一掷的念头,被冰冷的恐惧瞬间冻结。 沈棠伸出手,暗示小桃不要喝,不知道她有没有看懂,只是冲着沈棠傻笑。 花房的暖阁外,寒风更甚。沈棠被逼着将沉重的花盆一趟趟搬入暖阁。 暖阁内炭火融融,熏香暖腻,贵人们的笑语隐约传来;门外廊下,寒风如刀,冻疮烂透的手每一次触碰冰冷的陶盆边缘,都如同刀割。 汗水混着寒风刺入骨髓,眼前阵阵发黑。她机械地搬动,身体在极度的寒冷与疲惫中麻木,唯有小桃挤向木桶的身影在脑中反复闪现,带来阵阵心悸。 不知搬了多久,终于被放回。沈棠拖着几乎失去知觉的双腿,踉跄着踏进杂役院门。 院内气氛诡异,人群围成一圈,窃窃私语,脸上混杂着恐惧与嫌恶。 “……邪祟上身了!口吐白沫,手脚乱抽……” “定是冲撞了哪路阴神……” “张管事说了,趁没断气,赶紧抬出去扔了!死在院里,冲撞了贵人可了不得!” “小桃……” 沈棠的心猛地沉入冰窟! 她拨开人群,只见小桃躺在地上,身体剧烈抽搐,双眼翻白,口鼻涌出大量白沫,四肢扭曲成诡异的角度! “小桃——!” 沈棠魂飞魄散,扑过去抱住她。 “不是邪祟!” 沈棠嘶声喊道,声音劈裂。 “胡说八道!就是撞了邪!快抬走!” 张管事尖着嗓子吼,脸上肥肉抖动,全是嫌恶和急于撇清的惊恐。 几个粗壮婆子立刻就要上前拖人。 沈棠死死抱住抽搐不止、口吐白沫的小桃,脑子里嗡嗡作响。那碗汤!是那碗汤!刺鼻的土腥气、妖异的红色、小桃的症状……一个恐怖的念头电光火石般劈进她混乱的脑海—— 不是什么邪祟!是中毒! “不是中邪!是中毒!她中毒了!” 沈棠猛地抬头,嘶声喊道,声音因恐惧和急切而劈裂。 “放屁!什么中毒!就是中邪!快抬走!” 张管事气急败坏,指挥婆子动手。 眼看婆子的手就要抓住小桃的胳膊,沈棠不知哪里来的力气,猛地推开她们,像一头被逼到绝境的幼兽,眼睛赤红:“滚开!我能救她!” 她嘶吼着,顾不上众人的惊愕和阻拦,用尽全身力气抱起小桃,小桃年纪小,又瘦,轻得像片叶子,跌跌撞撞地朝着记忆中离杂役院最近的、堆放柴草杂物的小库房冲去!那里或许有熬药剩下的甘草渣,有喂牲口的绿豆,有灶膛里扒出来的冷灰! 求生的本能压倒了恐惧。她脑子里只剩下一个念头:甘草解百毒,绿豆清火,灶灰催吐!娘活着时絮叨过!一定要快! 小库房里灰尘弥漫。沈棠疯了一样翻找。终于在角落一个破麻袋里摸到一把干瘪的甘草根,又在喂鸡的破瓦盆底刮到一小撮绿豆,最后扑到早已冰冷的灶膛前,双手并用地扒拉出半碗带着余温的草木灰! 她手抖得厉害,甘草根塞进嘴里死命嚼烂,混合着绿豆和灰,用角落里半碗不知放了多久的冷水胡乱搅成一团黏糊糊、黑漆漆的浆糊。 她捏开小桃紧咬的牙关,那力道大得惊人,不管不顾地将这团救命又恶心的混合物死命塞进去,又用手指死死抵住她的舌根! “呕——!” 小桃身体剧烈地痉挛,猛地弓起身,大口大口地呕吐起来。黑绿色的秽物混着没嚼烂的甘草渣、绿豆皮和草木灰喷涌而出,腥臭刺鼻。 沈棠不停地压她的舌根,拍她的背,眼泪混着汗水和灰尘糊了满脸。她不知道自己塞了多少次,小桃吐了多少次,直到吐出来的东西渐渐变成清水,抽搐的幅度慢慢变小,翻白的眼睛里血丝褪去,只剩下涣散和茫然。 小桃软软地瘫在冰冷的地上,胸膛微弱地起伏着,虽然依旧昏迷,但那可怕的抽搐和白沫终于停了。 沈棠脱力地瘫坐在地,浑身被冷汗浸透,双手沾满秽物和黑灰,抖得像风中的落叶。劫后余生的虚脱感和后怕排山倒海般袭来。 就在这时,一道柔媚却带着无形压力的声音,在库房门口响起: “啧啧啧…倒是个机灵的丫头。” 沈棠猛地抬头。 逆着门口透进来的、惨淡的天光,一个穿着银红撒花袄裙、披着灰鼠斗篷的妇人站在那里。她身段丰腴,面若银盘,梳着时兴的牡丹头,插着金簪步摇,通身的富贵气派。 正是府里那位颇有权势的周姨娘。她身后跟着两个低眉顺眼的大丫鬟。 周姨娘莲步轻移,带着一阵浓郁的脂粉香风走了进来,全然不顾地上的污秽。 她居高临下地看着瘫软如泥、狼狈不堪的沈棠,描画精致的凤眼里没有怜悯,只有审视货物的兴味。 她伸出戴着翡翠戒指、保养得宜的手指,冰凉的指尖猝不及防地抬起了沈棠沾满灰黑的下巴,迫使她抬起头。 “模样儿…倒还周正。” 周姨娘的目光像带着钩子,在沈棠苍白的脸上逡巡,尤其是那双因为紧张和用力而显得格外清亮的眼睛上停留了片刻。 “就是这手…” 她嫌弃地用帕子掩了掩鼻,瞥了一眼沈棠烂糟糟、沾满秽物的手, “叫什么名字?多大了?家里…还有什么人?” 沈棠的心沉到了冰窟窿底。姨娘的眼神,比这冬日的寒风更刺骨。 她垂下眼睫,掩住眸底翻涌的情绪,声音嘶哑干涩:“奴婢…沈棠。十五了。家里…没人了。” “哦?孤女?”周姨娘挑了挑眉,嘴角勾起一丝意味深长的弧度。她收回手,用帕子仔细擦了擦指尖,仿佛沾上了什么脏东西。“倒省心了,说说。” 她话锋一转,声音轻柔却带着无形的压力,“方才那法子,谁教你的?你怎知草木灰能治这‘邪祟’?” 她刻意加重了“邪祟”二字,目光如针。 机会! 沈棠心脏狂跳,电光火石间,一个念头闪过。 她猛地伏低身子,额头触地,声音带着劫后余生的颤抖和后怕: “回…回姨娘!奴婢…奴婢乡下老家…村头有个赤脚郎中…有年村里人误食毒草,也是这般抽风吐沫…那郎中…那郎中就是用灶膛灰塞嘴催吐…硬是救活了人!奴婢…奴婢刚才吓傻了,只…只记得这个笨法子…死马当活马医…求姨娘恕奴婢莽撞!” 她将“乡下郎中”和“笨法子”咬得极重,姿态卑微到尘埃里。 周姨娘静静地听着,描画精致的凤眼微微眯起,锐利的目光在沈棠伏低的脊背上逡巡。 这丫头…是真傻,还是装傻?乡下土方?倒也说得通…模样尚可,无牵无挂,又有点急智…更重要的是,够“笨”,够“不上道”,不懂得讨好钻营…这样的人,才更好拿捏,做一把听话的刀。 她眼底闪过一丝冰冷的算计。 “倒是个…实心眼儿的。”周姨娘忽然轻笑一声,语气莫名,“跟我走吧。这腌臜地方,埋没你这点…‘笨’心思了。” 最后几个字,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嘲弄。 周姨娘院里的厢房,恍如隔世。有床,有炭盆,甚至一面模糊铜镜。丫鬟丢给她一套半旧干净棉衣和一盒气味刺鼻的药膏。 “洗净,抹药。姨娘赏的。”语气冷淡。 沈棠默默照做。洗去污秽,烂手抹药传来火辣刺痛。镜中人影苍白瘦削,唯有一双眼睛,因搏命而亮得惊人,像燃着幽暗的火。周姨娘临走那眼神,让她骨缝生寒。 夜幕降临。炭盆里的红光勉强驱散着厢房的寒意。一个穿着体面些的丫鬟端着一个精致的红漆小食盒走了进来,脸上带着公式化的笑。 “沈棠姑娘,姨娘念你今日受惊,特意赏你的安神点心。用了,好生歇息吧。” 食盒打开,里面是一块做成海棠花形状、雪白松软、散发着诱人甜香的糕点。那香气馥郁,沁人心脾。 沈棠的心却猛地一沉。赏赐?安神?在国公府,突如其来的“好意”,往往比明刀明枪更致命。她看着那块精致的点心,胃里一阵翻搅。 丫鬟放下食盒就走了,门被轻轻带上。 屋子里只剩下炭火偶尔的噼啪声。那点心的甜香在冰冷的空气中弥漫,越来越浓,浓得让人头晕。沈棠盯着它,像盯着一条吐信的毒蛇。不吃?抗命?她一个刚被“提拔”的奴婢,有什么资格拒绝姨娘的“恩赏”? 她闭上眼,深吸一口气。再睁开时,眼底一片决绝。她伸出手,拿起那块点心,触手松软温热。她掰下一小块,放进嘴里。甜,齁甜,甜得发腻,掩盖了底下那一丝极其细微的、若有似无的苦杏仁味。 她强迫自己咽了下去。 时间一点点流逝。炭盆的火光渐渐暗淡下去。寒冷重新包裹了房间。 起初只是隐隐的腹痛,像有只手在肚子里轻轻搅动。沈棠蜷缩在冰冷的床上,抱紧自己。 很快,那搅动变成了凶狠的翻搅、拧绞!剧痛排山倒海般袭来,她猛地蜷缩成一团,冷汗瞬间浸透了刚换上的棉衣。喉咙里涌上一股浓烈的铁锈味,她控制不住地干呕起来,却什么也吐不出。 痛!像有无数烧红的刀子在她五脏六腑里乱捅乱剐!她死死咬住嘴唇,血珠渗出来,混合着冷汗滴落在枕上。意识在剧痛的浪潮里浮沉。 就在她痛得快要昏厥过去时,窗外,紧贴着糊窗的厚厚棉纸,传来一声极轻、极冷、带着刻毒快意的女子低笑,像毒蛇在黑暗里嘶嘶吐信: “姨娘的福分…可要…慢慢受着…” 声音飘忽,辨不清是谁,却像淬了冰的针,狠狠扎进沈棠的耳膜! “噗——!” 再也压不住,沈棠猛地侧身,一大口粘稠、散发着腥甜铁锈味的黑血喷溅在冰冷的地面上,像一朵狰狞盛开的墨色毒花。 剧痛吞噬着意识。黑暗中,沈棠颤抖的手死死攥住了藏在怀里的那半朵早已干枯、冰冷刺骨的残梅。花瓣边缘的锐利仿佛要刺穿她的掌心,带来一丝尖锐的清醒。 第3章 暗香 五更梆子敲过三响,冰锥似的绞痛终于平息了些许,留下五脏六腑被掏空又填满碎瓷片的钝痛,冷汗浸透里衣,黏腻冰冷地贴在身上。 沈棠蜷在冰冷的床角,像一条搁浅濒死的鱼,每一次呼吸都扯得胸腔生疼。窗外,依旧是浓得化不开的夜,只有寒风刮过窗棂的呜咽。 天蒙蒙亮时,厢房的门被无声推开。 周姨娘裹着一身华贵的银狐斗篷,带着一身寒气和浓郁的脂粉香走了进来。她没带丫鬟,独自一人,像巡视自己领地的毒蛛。 沈棠挣扎着想爬起来行礼,被周姨娘冰凉的手指轻轻按回床上。 那涂着鲜红蔻丹的指甲,带着一种审视猎物的缓慢,轻轻刮过沈棠颈侧剧烈跳动的脉搏。冰冷的触感,激起沈棠皮肤上一片细小的疙瘩。 “乖孩子,”女人掐着她的下巴,强行打开她的嘴巴,扫视着她的口腔,满意地点了点头, “滋味不好受吧?” 周姨娘的声音柔得像蜜,眼底却一丝温度也无, “那‘安神点心’里的‘甜梦散’,可是好东西。每月发作一次,一次比一次…蚀骨钻心。” 她俯下身,红唇凑近沈棠惨白的耳朵,吐息带着冰冷的香气,“解药么,自然在我这儿。” 沈棠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用疼痛维持着最后一丝清醒。 “每月初五,” 周姨娘直起身,慢条斯理地整理着自己腕上的翡翠镯子,声音陡然转冷, “我要知道世子院里所有的事。他见了谁,说了什么,做了什么,尤其是…书房里有什么动静。一星半点,都不能漏。” 她凤眼斜睨,目光像淬了毒的针,“消息让我满意了,解药自然给你。若敢耍花样,或者…想向世子爷告密?” 她低低地、愉悦地轻笑一声,指尖点了点沈棠的心口:“那下一次发作,可就不只是痛了。肠穿肚烂,七窍流血…啧啧,想想小桃那丫头,多可怜?” 小桃!沈棠的心脏猛地一缩,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 “哦,对了,” 周姨娘仿佛才想起,语气轻松得像在谈论天气, “你那小姐妹命硬,挪到房间里头养花去了。虽说累了点,好歹冻不着不是?待会儿我让人给你送身新衣裳,再拿些点心,你去瞧瞧她,也让她知道…跟着你,有‘福气’。” 她最后两个字咬得极重,带着**裸的威胁和嘲弄,转身袅袅婷婷地走了,留下满室令人作呕的脂粉香和深入骨髓的寒意。 新送来的衣裳是水绿色的绫子袄裙,触手光滑,绣着细密的折枝梅花,比沈棠这辈子穿过的任何一件都精致漂亮。同衣裳一起送来的,还有一个精致的食盒,里面装着几块撒着芝麻、散发着油香的酥饼和一小碟晶莹剔透的蜜饯果子。 沈棠看着这些“赏赐”,只觉得每一根丝线,每一粒芝麻,都裹着剧毒。 她默默换上新衣,那光滑冰凉的衣料贴在皮肤上,像裹了一层蛇蜕。她将食盒里的点心小心地包了几块在干净的帕子里,贴身藏好,只留了一块酥饼在食盒上层。 后头的小院,花香气味浓烈得令人窒息。几个粗使婆子叉着腰,远远地指使着角落里一个瘦小的身影。 小桃穿着一身干净一点的棉袄,正吃力地抱着半人高的花,她蜡黄的小脸瘦得脱了形,眼窝深陷,嘴唇干裂,只有看到沈棠时,那双无神的眼睛才猛地亮了一下。 “棠…棠姐!” 她惊喜地唤了一声,随即又局促地低下头,扯了扯自己肮脏破烂的衣角,不敢靠近沈棠身上那光鲜亮丽的新衣。 沈棠的心像被针扎了一下。她快步走过去,无视周围的指点,将食盒塞进小桃怀里:“快吃。” 小桃看着食盒里那块金黄的酥饼,眼睛瞪得溜圆,喉咙里发出响亮的吞咽声。她脏兮兮的手在破衣上使劲擦了又擦,才小心翼翼地拿起酥饼,狼吞虎咽起来,噎得直伸脖子。 “慢点吃。” 沈棠声音有些哑,从怀里掏出藏好的帕子包,快速塞进小桃怀里,“这个藏好,偷偷吃。” 里面是更多的点心和蜜饯。 小桃的眼泪唰地就下来了,混合着脸上的泥巴,冲出道道痕迹。“棠姐…你…你真好看…像…像画上的小姐…” 她一边哭一边含糊地说,又猛地想起什么,惊恐地抓住沈棠的手,“你…你是不是也要去伺候那个…那个…” 她不敢说出“世子”两个字,眼里全是恐惧和后怕。显然,谢珩院里的凶险,在国公府底层已是公开的秘密。 沈棠反手用力握了握她冰冷粗糙的手,什么也没说,只低声道:“保重自己。我…会想法子。” 她不敢久留,怕给小桃招祸,深深地看了她一眼,转身离开。 身后,小桃抱着食盒和帕子包,像抱着稀世珍宝,眼泪大颗大颗地砸在酥饼上。 引路的丫鬟停在了一座极其冷清的院落门前。没有匾额,黑漆院门紧闭,像一张沉默的巨口。 门前的石阶缝隙里积着陈年的枯叶,连个守门的小厮都没有,只有几株光秃秃的老树,枝桠扭曲如鬼爪,伸向灰蒙蒙的天空。空气里,没有一丝花香、熏香,甚至没有寻常院落该有的烟火气,只有一种空旷到令人心慌的死寂。 丫鬟上前叩门,声音在寂静中显得格外刺耳。 门开了一条缝,露出一张同样没什么表情的、年轻小厮的脸。他目光扫过引路丫鬟,最后落在沈棠身上,带着审视和漠然,侧身让开:“进来吧。” 院内景象比门外更甚。青石板铺地,缝隙里顽强地钻出枯黄的杂草。 偌大的院子空荡荡,没有假山池沼,没有花草盆景,只有角落里堆着些枯败的柴薪。正房和厢房的门窗紧闭,如同几口沉默的棺材。整个院子像一座精心打造的雪坟,冰冷、坚硬、毫无生气,完美地契合着它那位沈默寡言的主人。 正房的门开了。沈棠被引着走进去。 一股更深的寒意扑面而来。书房极大,却异常空旷。 靠墙是顶天立地的乌木书架,塞满了书卷,排列得一丝不苟。一张巨大的紫檀书案光可鉴人,上面除了笔墨纸砚,别无他物。地上铺着深色的绒毯,吸走了所有脚步声。四壁雪白,没有任何字画装饰。空气里只有墨汁和木头陈年的冷香,干净、清冽,却也单调得令人窒息。 谢珩就坐在书案后。 他今日只着一身玄色暗银云纹的常服,更衬得肤色冷白如玉。乌发用一根简单的玉簪束起,几缕碎发垂在冷峻的额角。他正执笔写着什么,侧脸线条如刀削斧凿,专注而疏离。阳光透过高窗的冰裂纹格子,在他身上切割出明暗的光影,更添几分不近人情的孤高。 周姨娘也在,她坐在下首一张铺着锦垫的玫瑰椅上,端着茶盏,笑得花团锦簇: “珩哥这书房,真是…清雅脱俗,好生用功,难怪老爷总夸你。” 她放下茶盏,用帕子点了点唇角,目光转向垂首立在门边的沈棠,笑意更深, “这不,姨娘瞧着你这院里也太冷清了,连个知冷知热、手脚伶俐的使唤人都没有。特意给你寻了个好的,模样儿周正,人也机灵,身家清白…就是年纪小点,红袖添香...正合适。” 她语气轻快,仿佛在送一件无关紧要的礼物。 谢珩终于停了笔。他缓缓抬起眼。 那目光,先落在周姨娘那张妆容精致的脸上,像看一件毫无价值的摆设,冰冷、漠然。 然后,才像不经意般,滑到了门口那个穿着崭新水绿袄裙、垂着头、身体微微发颤的身影上。 空气仿佛凝固了。书房里只剩下炭盆偶尔的噼啪声。 “姨娘有心了。” 谢珩的声音响起,不高,却像冰珠子砸在玉盘上,清冷脆硬,听不出喜怒。他放下笔,身体向后,慵懒地靠进宽大的紫檀椅背里,修长的手指随意地搭在扶手上,指尖轻轻敲击着光滑的木头。 “抬头。” 两个字,命令般砸向沈棠。 沈棠的心提到了嗓子眼,指甲死死掐进掌心烂肉未愈的冻疮里,尖锐的疼痛让她勉强维持镇定。 她慢慢抬起头,目光却不敢直视,只垂着眼睫,落在谢珩玄色衣袍下摆精细的云纹上。 她能感觉到那道目光,带着无形的重量和刺骨的寒意,在她脸上逡巡。从散乱的额发,到苍白瘦削的脸颊,最后,定格在她被迫抬起的眼睛上。 时间仿佛被拉长。就在沈棠觉得自己快要被那目光冻僵时,谢珩动了。 他站起身,绕过宽大的书案,一步步走了过来。玄色的袍角拂过深色的绒毯,无声无息,却带来巨大的压迫感。他在沈棠面前站定。 冰冷的手指,带着玉石的质感,猝不及防地、狠狠地掐住了她的下巴!力道之大,像是要将她的下颌骨捏碎!沈棠痛得闷哼一声,被迫完全仰起头,对上了那双近在咫尺的眼睛。 深邃如寒潭,映不出丝毫情绪,只有一片能将人溺毙的冰冷和审视。他微微俯身,距离近得沈棠能闻到他身上极淡的、清冽的墨香和一种更冷的、仿佛来自雪山的寒意。 “姨娘倒会挑…” 他薄唇轻启,声音压得极低,像情人间的耳语,却字字淬着冰针,直刺沈棠心底,“可惜了…” 他冰凉的指尖摩挲着她下巴上被掐出的红痕,目光像探照灯一样锁住她被迫睁大的眼睛,那里面还残留着惊痛和竭力掩饰的倔强。 “眼睛太亮…” 谢珩的嘴角勾起一抹极淡、极冷的弧度,带着洞悉一切的嘲弄, 话音未落,他猛地甩开手! 沈棠被这突如其来的力道带得踉跄一步,下巴火辣辣地痛,耳朵里嗡嗡作响。 “滚去擦地。” 谢珩已转身走回书案后,声音恢复了惯常的冰冷疏离,带着毫不掩饰的厌弃, “里里外外,角角落落,给我擦干净。别让我闻到一丝…脂粉味。” 最后三个字,他说得极重,像是要碾碎什么令人作呕的东西。 周姨娘脸上的笑容僵了一瞬,随即又堆得更满: “珩哥就是爱干净!好好干!” 她起身,意味深长地瞥了沈棠一眼,扭着腰肢走了。 书房里只剩下谢珩翻动书页的沙沙声,和沈棠自己擂鼓般的心跳。她死死咬着下唇,尝到了血腥味,才压下眼眶里屈辱的酸涩。 她默默转身,走到门边。一个沉默的小厮已经提来了一桶水和一块抹布,放在门口,眼神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怜悯。 冰冷的水,瞬间淹没了沈棠刚抹了药膏、依旧红肿溃烂的双手。那剧痛让她眼前发黑,身体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 她咬着牙,将抹布浸入水中,拧干,然后跪在冰冷坚硬的绒毯边缘,开始一寸寸擦拭光洁如镜的青石板地面。 水很冷,像无数根针扎进骨头缝。抹布很糙,摩擦着冻疮裂开的皮肉,很快,浑浊的污水里就晕开了丝丝缕缕刺目的鲜红。她跪着移动,膝盖很快被坚硬的地面硌得生疼。 书房里静得可怕,只有她拧动抹布的水声、自己粗重的呼吸,还有书案后偶尔响起的、不疾不徐的翻书声。 谢珩似乎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对她这个跪在地上、双手染血的“通房丫头”视而不见。 沈棠跪着擦拭青砖,额头渗出细密的冷汗,混合着眼底强忍的湿意滑下。下巴被掐过的地方还在隐隐作痛,提醒着她刚才的屈辱。 姨娘的威胁,小桃蜡黄的脸,还有腹中那随时可能再次爆发的“甜梦散”之毒,像沉重的枷锁套在她脖子上。 她擦到靠近书架的一个角落。光线有些昏暗。粗糙的抹布擦过一块青石板砖的缝隙时,似乎勾到了什么软软的东西。她没在意,用力一扯—— 一个只有拇指大小、用暗红色粗糙布料缝制的、鼓鼓囊囊的小香包,被她从砖缝深处勾了出来!掉落在她染血的抹布旁边。 一股极其细微、却异常甜腻、甜得发腥、甚至隐隐带着一丝**气息的古怪味道,瞬间钻入沈棠的鼻腔! 她从小在乡野长大,对草木气息极其敏感。这味道…不对劲!绝不是寻常的香料! 她心头猛地一跳,几乎是本能地,用沾满血污和脏水的抹布飞快地将那小香包盖住,然后借着擦拭的动作,手指颤抖着,极其迅速地将它攥进手心里! 冰凉的布料贴着滚烫的掌心,那股甜腻的腥气似乎更浓了,像一条冰冷的毒蛇缠绕上来。 她死死攥紧,强压下心头的惊涛骇浪,继续擦拭的动作,仿佛什么都没发生。只是眼角的余光,下意识地、飞快地瞟向了书案后那个玄色的身影。 谢珩依旧垂眸看着手中的书卷,侧脸在光影里显得冷硬而专注。似乎对角落里发生的一切毫无察觉。 就在这时,窗纸上映出了另一个模糊的人影轮廓,像是那个沉默的小内监。他走到书案边,似乎低声禀报了什么。 隔着一段距离,沈棠听不真切,只捕捉到几个冰冷的字眼,随着风断断续续地飘过来: “…新来的…盯紧…” “…若向…姨娘传信…” 最后四个字,像淬了冰的铡刀,清晰地落下: “…就地…绞杀。” 沈棠擦拭的动作猛地一滞!冰冷的血液瞬间冲上头顶,又在下一秒冻结在四肢百骸。她攥着那枚毒香包的手心,瞬间被冷汗浸透。 她僵硬地、极其缓慢地抬起头。 越过冰冷空旷的地面,穿过弥漫着墨香与死寂的空气,她的目光死死锁在书房那扇紧闭的雕花窗棂上。 窗纸被屋内的灯光映亮。一道颀长挺拔的、属于谢珩的剪影,清晰地投在上面,如同悬在生死之间的一道黑□□碑。 沈棠的呼吸窒住了。 攥着毒香包的手指,因为用力而骨节泛白。 第4章 荆棘 国公府西苑,世子谢珩的居所“松涛轩”,比沈棠想象中更显冷肃。 她被一个姓赵的管事嬷嬷领着,穿过抄手游廊。庭院里青石板铺得平整干净,不见一丝杂草,几株松柏苍劲挺拔,却也透着股不容亲近的寒意。廊下侍立的丫鬟小厮,个个垂手屏息,眼观鼻鼻观心,行走间悄无声息,连衣料摩擦都几不可闻。空气里弥漫着一种紧绷的、死板的气息。 沈棠下意识地缩了缩肩膀,努力将自己本就瘦小的身形缩得更不起眼。她低垂着头,只用余光谨慎地扫视着周围的环境,像一只误入猛兽领地的小兽,每一步都走得小心翼翼,生怕惊动了什么。 赵嬷嬷脚步停在正房外的一间耳房前,语气平板无波,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审视:“以后你就住这儿。每日卯正起身,负责打扫世子爷外书房、整理书册、侍弄书房外那几盆兰花,还有……” 她顿了顿,目光在沈棠洗得发白的粗布衣裳上溜了一圈,带着毫不掩饰的轻蔑,“……世子爷若在书房,需得在门外廊下候着,听候差遣。茶水自有专门的丫头负责,轮不到你近身。” “是,奴婢记下了。”沈棠的声音细细弱弱,带着恰到好处的惶恐,头垂得更低,露出一截纤细脆弱的脖颈。 “哼,”赵嬷嬷鼻腔里哼出一声,盯着她雪白的脖颈,一抹刺眼的白,上面几道红色掐痕, “记性好就成。咱们松涛轩不比别处,规矩大,世子爷喜静,最厌恶喧哗聒噪、心思活络之人。前几个不安分的,都被赶出府了,什么下场,你自个儿掂量。” 她意有所指地敲打了一句,又指着一个刚从旁边厢房出来的、面相有些刻薄的婆子道:“这是孙嬷嬷,管着院里洒扫粗使的,有什么不懂的,问她便是。记住,不该看的别看,不该听的别听,不该想的别想!安分守己,才能活得长久。” 沈棠连忙对着孙嬷嬷也福了福身,怯生生地应道:“是,嬷嬷。” 赵嬷嬷交代完,仿佛完成了什么麻烦差事,嫌恶地瞥了她一眼,转身便走,裙裾带起一阵微凉的风。 孙嬷嬷冷眼上下打量着沈棠,长得真不错,可惜没福分,三角眼里没什么温度,扯了扯嘴角:“哟,新来的?看着倒是老实。跟我来吧,先把你的东西放下,熟悉熟悉你要干的活儿。” 耳房狭小,只容一床一桌一凳。被褥是半旧的,但还算干净。沈棠默默地将自己那个小小的、几乎没什么分量的包袱放在床头。包袱里只有两件换洗的旧衣和姨娘“赏”的一小盒劣质头油。 接下来的半天,沈棠便跟在孙嬷嬷身后,开始了她在松涛轩的“熟悉”。 孙嬷嬷显然没把她当回事,指派起活计来毫不客气。外书房的地板需用拧得极干的湿布跪着擦,不能留一丝水痕;书架上的灰尘要用细软的鸡毛掸子轻轻拂拭,不能惊动书页;那几盆名贵的兰花,浇水时辰、分量都有严苛要求,多一分少一分都不行。孙嬷嬷安排完,就躺在不远处的椅子上晒太阳,美其名曰指点,沈棠做得极其认真,动作放得极轻,一丝不苟地执行着命令,额上沁出细密的汗珠也不敢抬手去擦,只偶尔用袖子飞快地蹭一下。 院里的其他下人,对她这个新来的、明显带着“姨娘标签”的丫头,态度更是泾渭分明。 两个负责茶水的二等丫鬟,一个叫春杏,一个叫夏荷,远远看见她,便凑在一起低声嗤笑,眼神里满是鄙夷和不屑。 “瞧她那副小家子气的模样,姨娘是没人可用了吗?塞这么个货色过来。” “嘘,小声点。听说她爹是个烂赌鬼,欠了一屁股债才把她卖进来的,根儿上就不干净。” “呵,派她来监视世子爷?也不看看自己什么斤两,世子爷怕是连她站在哪儿都懒得看一眼。” “可不是,一股子穷酸味儿,站那儿都碍眼。” 她们的议论声不高不低,恰好能让路过的沈棠听见。沈棠的脚步顿了一下,随即像是什么都没听到,头埋得更深,脚步更快地绕开了,背影单薄,透着一种无声的瑟缩和隐忍。 几个粗使的小丫头倒是没说什么,但看向她的目光也充满了疏离和好奇,没人主动跟她搭话。整个松涛轩,仿佛有一道无形的墙,将她隔绝在外。她是闯入者,是异类,是被所有人防备和轻视的存在。 最让沈棠神经紧绷的,是偶尔能感受到的,来自正房方向那道冰冷审视的目光。 世子谢珩。 他大多时候都在书房。沈棠在外间擦拭廊柱或侍弄兰花时,能透过半开的窗棂,瞥见他端坐在宽大的紫檀木书案后的身影。一身月白色锦袍,衬得他身姿挺拔如松,侧脸的线条冷硬而分明,薄唇紧抿,透着一股生人勿近的疏离感。他很少抬头,目光始终落在手中的书卷或案头的公文上,仿佛窗外的花鸟虫鸣、廊下的新来婢女,都不过是无关紧要的背景。 但沈棠知道,并非如此。 有好几次,当她感觉那道若有似无的、带着探究和漠然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时,她都极力控制着身体的僵硬,将动作放得更加轻柔、更加卑微。她甚至能感觉到那目光在她身上停留的时间,像是在评估一件物品,带着审视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疑虑?尤其是当她靠近书房门口,或者需要进入书房擦拭书架外围时,那道目光便会如影随形,冰冷而锐利,仿佛要将她的一举一动都刻印下来。 她不敢有丝毫逾矩。进出书房时,脚步轻得像猫,呼吸都刻意放轻。整理书架时,目不斜视,只专注于眼前的书册灰尘,绝不去瞟一眼书案上的任何东西。即使是最名贵的砚台、最稀有的孤本近在咫尺,她也只当它们是寻常的石头和纸堆。 午后的阳光透过窗棂,在书房光洁的地板上投下斑驳的光影。沈棠正跪在角落,小心翼翼地擦拭一个放置着青瓷花瓶的红木高几。她做得极其专注,仿佛整个世界只剩下这块需要拂去微尘的木头。 突然,一阵极淡的、混杂着几种药材和一丝不易察觉甜腥的气味,随着微风从书房半开的门口飘了进来,掠过她的鼻尖。这气味……很不对劲!像是某种活血药材被刻意掩盖了原本的烈性,混入了温补之物,但那丝若有似无的甜腥,却透着一股阴冷的、潜藏的危险感。 沈棠的心脏猛地一跳,握着湿布的手指瞬间收紧。这气味,绝不是书房里该有的!来源似乎……是通往内室的方向? 她几乎是下意识地,极其轻微地蹙了下眉,动作也微不可察地顿了一瞬。目光飞快地朝内室那扇紧闭的雕花门瞥了一眼,又迅速收回,快得如同错觉。她强迫自己恢复平静,拉一拉自己的衣领,想把气味隔绝在外,继续手上的动作,仿佛刚才那一瞬的异样从未发生。 然而,就在她低头的刹那,一道冰冷的目光,如同实质的冰锥,精准地刺在了她的背上。 书案后,一直垂眸看书的谢珩,不知何时抬起了头。那双深邃的眼眸里,此刻没有丝毫温度,只有一片沉静的审视和探究。他清晰地捕捉到了她那一瞬间的蹙眉,那飞快投向内室门的一瞥,以及她身体那细微的僵硬。 这个新来的、看似怯懦温顺得像只兔子的小婢女……她的嗅觉,似乎敏锐得有些过分了?对气味,也似乎有着超乎寻常的反应? 西域进贡的香,传言此香无色,见血封喉,味道更是出奇,随所处环境中的花草而变,寻常人难以觉察, 谢珩不动声色地收回目光,重新落回书页上,仿佛刚才的一切只是幻觉。但他握着书卷的手指,指尖几不可察地摩挲了一下光滑的纸页边缘。 松涛轩平静无波的表面下,暗流悄然涌动。沈棠只觉得背脊发凉,方才那道目光的压迫感让她几乎喘不过气。她知道,自己刚才那一瞬间的本能反应,可能已经引起了这位深不可测的世子爷的注意。 她将头埋得更低,几乎要贴到冰冷的红木高几上。怯懦的表象之下,心弦却绷紧到了极致。在这荆棘丛生的庭院里,她这株被强行移植过来的小小“杂草”,每一步,都如履薄冰。监视者与被监视者的游戏,从她踏入松涛轩的第一刻起,就已经无声地开始了。而世子谢珩的漠视,更像是一种无声的威压,让她时刻不敢松懈。 她默默擦完最后一点灰尘,端着水盆,蹑手蹑脚地退出书房,全程不敢再往书案方向看一眼。廊下的阳光有些刺眼,她却感觉不到丝毫暖意。未来如同笼罩在松涛轩上空的阴云,沉重而未知。 就在她准备去倒掉脏水时,一个低沉而听不出情绪的声音,突然从书房内传来,清晰地穿透了寂静的空气: “你,叫什么名字?” 沈棠的脚步猛地钉在原地,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骤然停止了跳动。 第5章 疑心 沈棠端着水盆的手指骤然收紧,冰冷的搪瓷边缘硌得指节生疼。那低沉的声音像一道无形的绳索,瞬间勒紧了她的咽喉。她缓缓转过身,面向书房敞开的门扉,头垂得极低,几乎要埋进胸口,只露出光洁的额头和一截纤细脆弱的脖颈。 “回、回世子爷的话,”她的声音细若蚊呐,带着无法掩饰的颤抖,“奴婢……奴婢贱名沈棠。” “沈棠……”谢珩的声音听不出喜怒,只是慢条斯理地重复了一遍,仿佛在唇齿间咀嚼这两个字的分量。“抬起头来。” 沈棠身体几不可察地一僵,随即依言,极其缓慢地抬起脸。她的眼睫依旧低垂着,不敢直视上方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只将视线落在他书案前的地面上。阳光透过窗棂,在她清秀却过分苍白的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更添几分楚楚可怜的怯懦。 谢珩的目光落在她脸上,带着审视的锐利,仿佛要将她每一丝细微的表情都剥离出来。他清楚地记得她方才那一瞬间对异常气味的反应。此刻的她,看起来如此温顺、胆怯,与那一刻的敏锐判若两人。 “何处人氏?何时入府?”他问得随意,像是在闲聊,但那无形的压迫感却弥漫在整个书房。 “奴婢……奴婢是京郊清水县人。叔父……叔父欠了赌债,半月前,将奴婢卖……卖入府中抵债。”沈棠的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像是极力压抑着巨大的委屈和恐惧,肩膀微微瑟缩着,只提了最表层、也最“合理”的入府缘由。 “哦?清水县。”谢珩指尖轻轻敲击着光滑的紫檀木桌面,发出笃笃的轻响,每一下都敲在沈棠紧绷的心弦上。“既是入府不久,可还习惯松涛轩的规矩?” “习、习惯。赵嬷嬷和孙嬷嬷都……都教导得很好。奴婢……奴婢不敢不习惯。”沈棠的头又低了下去,声音里充满了对规矩的敬畏和绝对的服从。 “嗯。”谢珩淡淡应了一声,目光却并未从她身上移开。“方才在书房,你似乎……对什么有些在意?” 来了! 沈棠心乱如麻,自己只不过是瞥了一眼,只停顿了一瞬,这位世子怎么会注意到? 还是说,他只是在试探我? 或者,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她的心猛地一沉,几乎要从喉咙里跳出来。 她强迫自己维持着表面的慌乱和茫然,猛地抬起头,眼中迅速蓄满了惊恐的泪水,仿佛受到了极大的惊吓和冤枉: “气味?奴婢……奴婢愚钝,没、没闻到什么特别的气味啊……是不是奴婢身上……沾了什么不该有的味道?” 她说着,还下意识地、极其卑微地嗅了嗅自己的袖口,动作笨拙又惶恐,将一个因身份低微而过度敏感、生怕因体味冲撞了主子的底层婢女形象演得淋漓尽致。 “当时,当时奴婢只是被阳光迷了眼,” 沈棠当即下跪,以头叩地,带上了哭腔, “奴婢刚入府不过月余,乡野村姑……难免冲撞了世子爷,请世子爷饶命!” 谢珩看着她这副惊慌失措、急于撇清的模样,深邃的眼眸里掠过一丝极淡的玩味,快得让人捕捉不到。她的反应,挑不出错处,却反而更显得刻意。如果真的没有什么,怎会在他提起时反应如此激烈? “无妨。”他收回目光,重新拿起桌上的书卷,语气恢复了惯常的疏离淡漠,“下去吧。记住你的本分。” “是,谢世子爷!”沈棠如蒙大赦,连忙深深福礼,端着水盆,脚步虚浮地退了出去,背影单薄得像风中的落叶,仿佛随时会被这松涛轩的寒意冻僵。 直到退出书房,走到廊下无人处,沈棠才感觉后背已经被冷汗浸湿,紧贴着单薄的衣衫,一片冰凉。方才那短暂的对话,耗尽了她所有的心力。谢珩的试探,比她预想的来得更快,也更直接。他果然在怀疑她! 回到那间狭小的耳房,沈棠靠在冰冷的门板上,深深吸了几口气。不行,必须加快计划了。被动等待,只会让他怀疑的种子生根发芽,最终将她彻底碾碎。 她走到床边,从那个小小的包袱最底层,摸出一个小小的、不起眼的油纸包。这是她入府前,姨娘林氏身边的管事嬷嬷塞给她的“见面礼”——一小包劣质的香粉,说是让她“学着打扮,别丢了姨娘的脸”。这香粉气味刺鼻,沈棠从未用过。但此刻,它却成了关键的道具。 接下来的日子,松涛轩表面依旧平静如水。 沈棠更加谨小慎微,每日除了完成孙嬷嬷指派的重活累活,便是安静地待在自己的耳房里,几乎不与其他下人交流。她依旧在谢珩的书房外侍弄兰花、擦拭廊柱,但每一次靠近书房,都能清晰地感受到,暗处有几道目光如影随形地黏在她身上。 那是谢珩派来监视她的人。 她知道,自己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甚至细微的表情变化,都会被记录下来,呈报到那位世子爷面前。 她表现得愈发木讷、怯懦,动作笨拙,甚至偶尔会在擦拭书架时“不小心”碰落一两本无关紧要的书册,引来孙嬷嬷毫不留情的呵斥。她总是红着眼眶,默默捡起书册,放回原处,连一句辩解都不敢有。 在所有人的眼里,她就是一个被严苛规矩吓破了胆、笨手笨脚、毫无威胁的小丫头。 然而,在这层笨拙怯懦的表象之下,沈棠的大脑却在飞速运转。她利用整理书册的间隙,努力辨认着那些对她而言如同天书的文字,尤其是几本关于植物、香料的图鉴,她更是反复记忆那些图样。她记住了书房外那几盆兰花的品种、习性,甚至留意到负责茶水的小丫头每次送茶进去的时间、茶水的种类。 更重要的是,她在等待一个时机——一个能离开松涛轩,去见姨娘周氏的时机。 入府为婢,尤其是被分配到主子近前伺候的,行动受到极大的限制。没有主子的允许或管事的指派,不能随意离开自己的院子。沈棠等了足足一个月,终于等来了一个名正言顺的机会——府中统一发放夏季的份例布料。 这天午后,赵嬷嬷板着脸,将几块颜色黯淡、质地粗糙的棉布分发给松涛轩的下等仆役。 轮到沈棠时,赵嬷嬷的眼神带着不加掩饰的轻蔑:“拿着吧。过两日找针线上的人裁了做身新衣,别整天穿得破破烂烂,丢了世子爷的脸面。” 沈棠双手接过那几块布料,感激涕零地连声道谢,声音里都带上了哭腔:“谢嬷嬷!谢嬷嬷恩典!” 赵嬷嬷不耐烦地挥挥手:“行了,少在这儿杵着碍眼。正好,你去趟针线房,找王娘子量量尺寸,顺便把布送去。” 她顿了顿,像是想起了什么,补充道,“回来的时候,绕道去趟小厨房,把新到的银炭搬一筐回来,孙嬷嬷要用。” “是!奴婢这就去!”沈棠连忙应下,抱着那几块粗糙的布料,脚步匆匆地离开了松涛轩。 走出那个压抑的院子,呼吸到外面相对自由的空气,沈棠紧绷的神经并未放松。她清晰地感觉到,身后不远处,有人不远不近地跟着。监视并未停止。 她先去针线房,找到那位面相和善的王娘子,乖巧地量了尺寸,又低声下气地请托对方帮忙裁剪。王娘子看她瘦弱可怜,倒也没为难她,爽快地应下了。沈棠千恩万谢地离开针线房。 她没有立刻去小厨房,而是抱着布,低着头,脚步急促却显得有些慌不择路地朝着府中较为偏僻的、通向姨娘周氏所居“兰馨苑”的路径走去。她故意绕了几个弯,在一个茅房旁停下脚步,警惕地左右张望了一下,然后迅速闪身进去。 假山后面空间狭小,光线昏暗。沈棠放下布,深吸一口气,眼神瞬间褪去了所有的怯懦和茫然,只剩下一种孤注一掷的冷静。她迅速解开自己的外衫,露出里面洗得发白的中衣袖子。然后,她拿出那个油纸包,将里面劣质的香粉倒出一些在手心,用力搓揉开,然后狠狠地、毫不留情地在自己裸露的左臂上,用力地揉搓、抓挠! 粗糙的香粉颗粒摩擦着她细嫩的皮肤,瞬间留下大片大片的、触目惊心的红痕!有些地方甚至被她自己的指甲划破了表皮,渗出细小的血珠,混合着香粉,形成一片片深红发紫、边缘模糊的淤伤痕迹,乍一看上去,极其骇人!像是被人用棍棒或鞭子狠狠抽打过! 剧烈的疼痛让沈棠瞬间白了脸,额头上冒出冷汗。她咬着下唇,一声不吭,眼神却异常坚定。她快速将衣袖拉下,掩住那片惨不忍睹的“伤痕”,又用力揉了揉眼睛,直到眼眶发红,泪水在眼眶里打转,才重新抱起那几块布,低着头,快步朝着兰馨苑的方向走去。 第6章 暗鬼 她走得很快,脚步虚浮踉跄,背影透着一股巨大的恐慌和绝望。 兰馨苑内,弥漫着一股浓郁甜腻的熏香味道,与松涛轩的清冷截然不同。 沈棠被一个穿着体面些的丫鬟引到偏厅等候。她垂着头,身体微微发抖,抱着布匹的手指因为用力而指节泛白。 不多时,一阵环佩叮当声响起,衣着华丽、妆容精致的姨娘周氏在丫鬟的簇拥下走了进来。她慵懒地靠在主位的软榻上,漫不经心地瞥了一眼下方站着的、如同惊弓之鸟般的沈棠。 “哟,这不是我们送去松涛轩的小棠儿吗?怎么,世子爷那儿待不下去了,想起我来了?”周氏的声音带着一丝慵懒的嘲讽,眼神却锐利地扫视着沈棠,不放过她一丝一毫的表情。 沈棠“噗通”一声跪倒在地,怀里的布匹散落一地。她抬起头,泪水如同断了线的珠子般滚落,声音凄切哀婉,充满了巨大的恐惧和委屈:“姨娘!姨娘救命啊!求求您救救奴婢吧!” 周氏挑了挑眉,示意旁边的丫鬟将地上的布捡走,饶有兴致地看着她:“救命?怎么,世子爷……对你做了什么?”她刻意加重了“做了什么”几个字,带着某种暧昧的暗示和审视。 沈棠哭得浑身颤抖,像是被巨大的恐惧攫住,语无伦次:“奴婢……奴婢不知道哪里做错了……世子爷……世子爷他……他发现了!他知道奴婢是您派去的,世子爷的手下对奴婢非打即骂。” “什么?!”周氏脸上的慵懒瞬间褪去,坐直了身体,眼神变得凌厉起来,“说清楚!他怎么发现的?他把你怎么样了?”她最担心的就是计划败露。 沈棠像是被她的厉声质问吓到了,瑟缩了一下,才抽抽噎噎地继续道:“世子爷……他、他好像一直在怀疑奴婢……他派人盯着奴婢……那天,那天奴婢在书房干活,……奴婢……奴婢就是皱了下眉……就被世子爷看到了!”她说着,猛地拉起自己的左臂衣袖! 那一片被香粉和指甲制造出来的、惨烈而模糊的深红发紫的“伤痕”瞬间暴露在周氏眼前!在昏暗的偏厅里,显得格外触目惊心! “啊!”周氏身边的丫鬟都忍不住低呼一声,捂住了嘴。 周氏瞳孔微缩,紧紧盯着沈棠手臂上那片可怕的“伤痕”。那痕迹深浅不一,边缘模糊,有些地方还带着血痂,绝非作假!她心中的疑虑瞬间被这直观的“证据”冲淡了大半。 “这……这是世子爷打的?”周氏的声音沉了下来,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 沈棠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拼命点头:“是……是世子爷的侍卫!世子爷,他……他那天问奴婢话,奴婢太害怕了……没答好……他就……他就让人把奴婢拖下去……说奴婢心思不正……要、要给奴婢一个教训!姨娘!奴婢真的没有背叛您!奴婢什么都不敢说!奴婢只想好好活着……求求您,求求您救救奴婢吧!松涛轩……松涛轩奴婢真的待不下去了,再待下去,奴婢会被打死的!”她哭得撕心裂肺,将绝望和无助表现得淋漓尽致。 周氏看着她手臂上惨烈的伤痕,听着她凄惨的哭诉,再联想到谢珩一贯冷硬的手段,心中已信了七八分。谢珩果然发现了!而且手段如此狠辣!这个小丫头被打成这样,还能跑来找自己,说明她确实怕死,也说明她不敢背叛自己。 “好了,别哭了!”周氏烦躁地喝斥了一声,眼神变幻不定。计划刚开始就暴露了,这让她非常恼火。但沈棠这个棋子,目前看来还没废掉,至少谢珩只是打她,没直接要她的命,或许还有利用价值?而且,她被打得这么惨,恨意一定更深,反而更好控制? 她沉吟片刻,对旁边的心腹丫鬟使了个眼色。那丫鬟会意,转身进了内室,很快端出一个小小的白瓷瓶。 “拿着。”周氏示意丫鬟将瓷瓶递给沈棠,“这是上好的金疮药,对外伤有奇效。”她盯着沈棠哭肿的眼睛,语气带着警告和安抚,“你听着,这点皮肉之苦算什么?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世子爷打你,说明他还没完全放弃试探你,说明你还有用!若是他真确定你是我的眼线,你以为你还能活着走出松涛轩?” 沈棠接过药瓶,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紧紧攥在手里,眼中充满了对周氏的依赖和感激,但深处却是一片冰冷的清明。 “你给本姨娘记住了,”周氏的声音压低,带着蛊惑和威胁,“你的命,那个花房丫头的命,都在本姨娘手里攥着!只要你乖乖听话,替本姨娘看好世子爷,特别是留意他和哪些人有什么往来,还有……他书房里任何可疑的书信、物件……把这些消息传出来,本姨娘保你平安,日后也少不了你的好处!若敢起别的心思……”她冷哼一声,未尽之意不言而喻。 “奴婢不敢!奴婢一定听姨娘的话!奴婢一定好好干!”沈棠连忙磕头,额头触地,发出沉闷的响声,姿态卑微到了尘埃里。 “行了,赶紧把眼泪擦擦,收拾好回去。”周氏不耐烦地挥挥手,“记住,像以前一样,该干什么干什么,装得越老实越好!这药……省着点用。”她最后瞥了一眼沈棠手臂上那骇人的“伤痕”,眼底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算计。 “是!谢姨娘恩典!奴婢告退!”沈棠如蒙大赦,又重重磕了一个头,才捡起地上的布匹,胡乱擦了擦眼泪,低着头,脚步踉跄却努力保持着镇定,退出了兰馨苑。 走出兰馨苑,重新沐浴在阳光下,沈棠才感觉到后背的衣衫早已被冷汗浸透,紧贴在皮肤上,带来一阵阵寒意。手臂上火辣辣的刺痛感提醒着她刚才对自己下手有多狠。但她眼中却没有任何痛楚,只有一片冰冷的平静。 她抱着布,朝着小厨房的方向走去,背影依旧单薄怯懦,仿佛刚才在兰馨苑内那场惊心动魄的“卖惨”从未发生。 松涛轩,书房。 谢珩正执笔批阅着一份公文,笔锋凌厉,透着不容置疑的决断。窗外暮色渐沉,室内已点起了灯烛,昏黄的光线勾勒出他冷峻的侧脸轮廓。 书房门被无声地推开,一个穿着灰衣、气息近乎于无的年轻男子闪身进来,单膝跪地,声音低沉清晰:“主子,沈棠今日去领份例布,随后去了针线房量体裁衣。之后,她并未直接去小厨房取炭,而是绕路去了兰馨苑方向,在茅房后停留约一盏茶时间,出来时神色仓惶,眼眶发红,似有哭过痕迹。随后,她直接去了兰馨苑,在偏厅内待了约半柱香时间,出来时手中多了一个小白瓷瓶。” 灰衣男子顿了顿,继续道:“据兰馨苑外洒扫的眼线回报,隐约听到偏厅内传来女子凄切的哭求声,提到了‘救命’、‘被打’等字眼。” 谢珩手中的笔锋未停,仿佛在听一件与己无关的事。直到最后一个字写完,他才将笔搁在笔山上,发出轻微的“嗒”声。他缓缓抬起眼,深邃的眸子里没有任何波澜,只有一片冰封般的寒意。 “她出来时,可有什么异常?” “回主子,她出来时抱着布,神色怯懦惊慌,左臂的衣袖……似乎有些微不自然的褶皱,像是刻意拉扯过。”灰衣男子如实禀报。 谢珩的嘴角,几不可察地向上弯起一个极冷的弧度。那弧度里没有丝毫温度,只有洞悉一切的嘲弄和一丝冰冷的杀意。 被打?求救?小白瓷瓶? 好一出苦肉计!好一个忠心耿耿的棋子! 他果然没有看错。她所有的怯懦、笨拙、温顺,都不过是精心伪装的假象!她背后的主子,果然坐不住了,开始用这种下作的手段来博取同情、巩固控制、传递指令了? 那小白瓷瓶里装的是什么?是伤药?还是……下一次任务的毒药? 谢珩的目光落在窗棂外沉沉的暮色上,眼神幽深如寒潭。猎物已经按捺不住,开始主动踏入他布下的罗网了。很好。 “继续盯着她。”他的声音平静无波,却带着一种掌控一切的冷酷,“她的一举一动,接触的每一个人,碰过的每一样东西,都给我盯死了。特别是……那个瓶子里的东西,想办法弄清楚是什么。” “是!”灰衣男子领命,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如同融入阴影。 书房内恢复了寂静,只剩下烛火燃烧时细微的噼啪声。 谢珩站起身,走到窗边。窗外,松柏的剪影在暮色中显得愈发森然。他负手而立,周身散发出一种生人勿近的凛冽气息。沈棠那张苍白怯懦、梨花带雨的脸,和她手臂上那模糊却触目惊心的“伤痕”影像,在他脑海中一闪而过。 愚蠢。 他心中冷冷地吐出两个字。 无论是她,还是她背后那位自以为高明的姨娘,都愚蠢得可笑。她们以为用这种拙劣的苦肉计就能骗过他?就能在他眼皮底下传递消息? 既然她们如此急着要将棋子推到台前,那他不妨……就陪她们好好玩玩。看看这枚棋子,最终会刺向谁的心窝。 暮色彻底吞没了最后一丝天光,松涛轩笼罩在一片沉沉的暗影之中,如同蛰伏的巨兽,等待着猎物下一次的动静。而沈棠的耳房里,她正对着铜镜,小心翼翼地涂抹着周氏给的“金疮药”,药膏清凉,暂时缓解了手臂上那自导自演的灼痛。镜中的少女,眼神清澈,却深不见底。 一场无声的厮杀,在暮色四合中,悄然拉开了更凶险的序幕。监视者与被监视者,猎手与猎物,身份在暗流中,开始变得模糊不清。 第7章 妹妹 国公府西侧的演武场,是府内为数不多充满勃勃生机的地方。不同于松涛轩的清冷、兰馨苑的甜腻,这里开阔敞亮,空气里弥漫着尘土、皮革和阳光混合的气息。 此刻,演武场中央,一道火红的身影正策马疾驰! 枣红色的骏马神骏非凡,四蹄翻飞,踏起滚滚烟尘。马背上的少女不过十五六岁年纪,穿着一身裁剪利落的红色骑装,乌黑的长发高高束成马尾,随着骏马的奔腾在脑后肆意飞扬。她身形纤细却充满力量,一手紧握缰绳,一手握着精巧的牛角弓,腰背挺直,如同一团燃烧的火焰,耀眼夺目。 正是国公府的大小姐,谢珩一母同胞的亲妹妹——谢镜芙。 “驾!”少女清亮的声音带着蓬勃的朝气,充满了不容置疑的掌控力。骏马在她的驾驭下,如臂使指,灵活地绕过场中设置的障碍物,速度丝毫不减。她目光锐利,锁定前方箭靶,在骏马腾跃过一道矮栅栏的瞬间,她猛地侧身,张弓搭箭,动作一气呵成! “咻!” 羽箭离弦,带着破空之声,精准地钉在五十步外的红心边缘!虽非正中靶心,但在马背上疾驰中展现的控马和射术,已足令人惊叹。 “好!小姐真厉害!”场边几个同样穿着劲装的丫鬟和小厮忍不住鼓掌喝彩。 谢镜芙勒住缰绳,骏马前蹄腾空,发出一声嘹亮的嘶鸣,稳稳停下。她坐在马背上,微微喘息,光洁的额角沁出细密的汗珠,脸颊因为运动而泛着红晕,一双杏眼亮得惊人,带着毫不掩饰的得意和畅快。她随手将弓抛给迎上来的贴身丫鬟,动作洒脱利落。 “芙儿!芙儿!”一个带着明显不赞同和焦虑的女声由远及近传来。 只见姨娘周氏在一群丫鬟婆子的簇拥下,脚步匆匆地赶到了演武场边。她今日穿着一身藕荷色的锦缎褙子,妆容依旧精致,但眉头紧锁,看着马背上英姿飒爽的谢镜芙,眼中满是担忧和不悦。 “你看看你!一个姑娘家,成日里舞刀弄枪,骑马射箭,像什么样子!”周氏走到场边,用帕子掩了掩口鼻,仿佛嫌弃场中的尘土,声音带着刻意拔高的责备,“这演武场是爷们儿待的地方,尘土飞扬的,仔细脏了你的衣裳,伤了你的身子!快下来!” 谢镜芙坐在马背上,居高临下地看着周氏,嘴角勾起一抹毫不掩饰的讥诮。她非但没下来,反而轻轻一夹马腹,让骏马慢悠悠地踱步到周氏面前几步远的地方停下。马匹高大的身躯和带着野性的气息,让周氏和她身边的婆子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 “姨娘管得可真宽。”谢镜芙的声音清脆,带着少女特有的娇憨,话语却像淬了冰的小刀子,“父亲和大哥都没说过演武场不准我来。怎么,这国公府的后院,如今连我该去哪儿不该去哪儿,都要听您一个‘姨娘’的吩咐了?”她刻意加重了“姨娘”两个字,其中的轻蔑毫不掩饰。 周氏的脸瞬间涨红,眼中闪过一丝怨毒,但很快又被伪装的慈爱和担忧覆盖:“芙儿,你这是什么话!姨娘也是为你好!你看看京城里哪家的贵女像你这般……这般……,整日里抛头露面,没个大家闺秀的文静样子!传出去,名声还要不要了?将来哪家高门愿意娶你?”她说着,还意有所指地瞥了一眼旁边两个低着头、穿着素雅、看起来十分“文静”的少女——正是她所出的庶女,谢静姝和谢静雅。 谢静姝和谢静雅感受到周氏的目光,头垂得更低了,像两只受惊的鹌鹑。 谢镜芙嗤笑一声,眼神扫过那两个庶妹,又落回周氏脸上,带着十足的嘲讽:“名声?我谢镜芙行得正坐得直,骑马射箭是祖上传下来的本事,光明正大,有什么好怕人说的?倒是姨娘您,与其有空在这儿操心我的‘文静’和‘名声’,不如好好管管您那两个宝贝儿子!” 她顿了顿,声音陡然转冷,带着一股凛冽的锋芒:“成日里斗鸡走狗,流连秦楼楚馆,书读得一塌糊涂,前几日还听说在赌坊欠了印子钱,被人堵到府门口要债,丢尽了国公府的脸面!您这做母亲的,倒真是‘教子有方’啊!”最后四个字,她说得又慢又清晰,如同响亮的耳光抽在周氏脸上。 “你!你放肆!”周氏气得浑身发抖,精心保养的指甲几乎要掐进掌心肉里。谢镜芙当众揭她儿子的短,这简直比直接打她脸还让她难堪!尤其是当着这么多下人的面!她最忌讳的就是别人拿她那两个不成器的儿子说事! “我放肆?”谢镜芙挑眉,眼神锐利如刀,“我说的难道不是事实?姨娘您靠着什么手段爬上父亲床榻,又靠着什么手段在母亲病逝后成了这国公府的‘续弦’,大家心里都清楚。一个靠钻营上位的‘续弦’,自己亲生的儿子教成了废物,倒有闲心来管我这个小姐该不该骑马?您配吗?” “你……你这个没教养的野丫头!”周氏被戳到最深的痛处,伪装的慈和彻底破裂,脸色铁青,指着谢镜芙,尖声骂道,“你娘死得早,没人教你规矩,竟敢如此目无尊长!来人!给我把她……” “够了!” 一个冰冷低沉的声音,如同带着寒霜的利刃,骤然切断了周氏失控的叫嚣。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演武场的入口处,不知何时多了一道颀长挺拔的身影。谢珩一身玄色常服,负手而立,俊美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唯有一双深邃的眼眸,此刻冷得如同结了冰的深潭,目光所及之处,空气都仿佛凝滞了。 他一步步走来,步伐沉稳,带着无形的威压。他身后跟着的侍卫气息凛然,目光如鹰隼般扫视全场。 周氏对上谢珩那毫无温度的目光,如同被一盆冰水从头浇下,满腔的怒火和怨毒瞬间被冻结,只剩下恐惧。她指着谢镜芙的手指僵在半空,微微颤抖,脸色由青转白,嘴唇哆嗦着,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场中一片死寂,连呼吸声都变得小心翼翼。 谢镜芙看到兄长,脸上的桀骜瞬间收敛了几分,但那双亮晶晶的眼睛里依旧写满了不服气,她利落地翻身下马,将缰绳丢给旁边的丫鬟,走到谢珩身边,带着点告状又带着点委屈的语气:“大哥!你看她……” 谢珩抬手,制止了她后面的话。他的目光落在周氏身上,声音不高,却字字如冰锥,砸在周氏心上:“周姨娘,管好你该管的事。镜芙如何,自有父亲与本世子教导,轮不到你置喙。至于你的儿子,”他顿了顿,那冰冷的视线让周氏如坠冰窟,“若再有一次被人堵到府门口,败坏门风,休怪家法无情,将他们送去宗祠,交由族老处置。” “家法无情”、“宗祠”、“族老”……这些词如同重锤,狠狠砸在周氏心头。送去宗祠,意味着彻底失去国公府的庇护,她两个宝贝儿子就真的完了!她吓得魂飞魄散,腿一软,几乎要瘫倒在地,被身边的婆子死死扶住。 “世……世子爷……”周氏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再没了半分方才的嚣张气焰,只剩下卑微的乞求,“是……是妾身失言……妾身……妾身只是关心则乱……求世子爷……” 谢珩却不再看她,仿佛多看一眼都嫌污了眼睛。他转向谢镜芙,语气依旧平淡,却少了几分面对周氏时的冰冷:“玩够了?该回去了。” 谢镜芙撇撇嘴,虽然不满兄长打断她,但也知道见好就收。她挑衅地瞪了面无人色的周氏一眼,哼了一声:“知道了大哥。”她目光扫过演武场,忽然落在角落里一个安静的身影上。 正是抱着一小筐新送来的、需要晾晒保养的皮革马具,垂首肃立在一旁,努力降低自己存在感的沈棠。她似乎被刚才那场激烈的冲突吓到了,脸色比平时更苍白,头垂得低低的,像一株在疾风骤雨中瑟瑟发抖的小草。 谢镜芙挑了挑眉,这个新来的、总是一副怯懦模样的小丫鬟,似乎每次都能撞上点“热闹”?她记得上次在松涛轩外,好像也是她……不过,此刻她没多想,只觉得这丫头看起来格外顺眼——至少比周氏和她那两个装模作样的女儿顺眼多了。 “喂,你!”谢镜芙指着沈棠,声音带着大小姐特有的颐指气使,却不令人讨厌,“对,就是你!抱着马具那个!把这些东西送到我院里去!仔细点,别弄坏了!” 沈棠像是受惊的兔子,猛地抬起头,对上谢镜芙明亮又带着几分探究的目光,眼中迅速闪过一丝慌乱,连忙低头应道:“是,小姐!奴婢遵命!” 谢珩的目光也随着谢镜芙的指向,落在了沈棠身上。他的眼神深邃难辨,在她那张苍白怯懦的脸上停留了一瞬,又扫过她怀里那筐沉重的马具,最后落回谢镜芙身上,并未多言,只是淡淡道:“走吧。” 他转身,率先离去,玄色的衣袍在阳光下划出一道冷冽的弧线。谢镜芙像只骄傲的小孔雀,跟在他身后,临走前还不忘对周氏投去一个胜利又轻蔑的眼神。 周氏站在原地,身体还在微微发抖,看着谢珩兄妹离去的背影,眼中的恐惧渐渐被怨毒和屈辱取代。她精心谋划多年,好不容易熬死了那个碍眼的正室,成了这国公府实际上的女主人,可在这对兄妹面前,她永远像个跳梁小丑!尤其是谢镜芙这个牙尖嘴利的死丫头!还有那个谢珩…… 她的目光猛地转向正吃力地抱着那筐马具,准备跟上谢镜芙的沈棠身上。这个贱婢!刚才是不是也在看她的笑话?! 一股无处发泄的邪火瞬间涌上心头。都是这个没用的东西!在松涛轩这么久,一点有用的消息都没传出来,还害得她被谢珩当众训斥,颜面扫地! “站住!”周氏厉喝一声,声音尖利刺耳。 沈棠脚步一顿,身体明显僵住,抱着筐子的手更紧了,缓缓转过身,脸上带着无法掩饰的惊惧,看向周氏:“姨……姨娘……” 周氏几步冲上前,指着沈棠的鼻子,将所有对谢镜芙的怒火和屈辱都倾泻到了这个看似最卑微的婢女身上:“没用的东西!让你在松涛轩是吃干饭的吗?一点小事都做不好!笨手笨脚,看着就晦气!连这点东西都抱不动,要你有什么用!”她越说越气,抬手就想往沈棠脸上扇去! “姨娘息怒!”沈棠吓得惊叫一声,下意识地闭上眼睛,身体向后缩去,怀里的马具筐子因为她的动作剧烈摇晃了一下,最上面一条崭新的牛皮马鞭眼看就要滑落摔在地上!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一只修长有力的手,稳稳地托住了即将掉落的马鞭。 周氏扬起的手也僵在了半空。 去而复返的谢镜芙不知何时又折了回来,正站在沈棠身侧,一手托着那条马鞭,另一只手随意地搭在腰间的马鞭上,似笑非笑地看着周氏,眼神里充满了毫不掩饰的挑衅和警告。 “周姨娘,好大的威风啊。”谢镜芙的声音清脆,带着一丝嘲弄,“我刚指使的丫头,转头你就想打?怎么,是对本小姐有意见?还是觉得我指使不动你兰馨苑的人?”她说着,目光扫过沈棠苍白惊惶的小脸,又落在周氏那只僵在半空的手上,眼神陡然转冷,“我的人,还轮不到你来教训!” 第8章 哥哥 演武场边的风波随着谢珩兄妹的离去而暂时平息,但空气中弥漫的剑拔弩张并未完全消散。周氏带着两个庶女和一众仆从,如同斗败的孔雀,强撑着摇摇欲坠的体面,灰溜溜地离开了这片令她颜面扫地的尘土之地。 沈棠抱着那筐沉甸甸的马具,跟在步履生风、鲜红骑装依旧耀眼的谢镜芙身后,朝着她所居的“揽月阁”走去。她低垂着头,努力调整着呼吸,手臂上自导自演的伤痕在衣料摩擦下隐隐作痛,心绪却如绷紧的弓弦。 方才谢镜芙那一声“我的人”,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在她心底激起圈圈涟漪。这看似骄纵蛮横的大小姐,护短起来竟如此直接霸道。只是,这份突如其来的“庇护”,究竟是大小姐一时兴起,还是别有深意?沈棠不敢深想,只觉得前路更加如履薄冰。 “喂,那个丫鬟!”走在前面的谢镜芙忽然停下脚步,转过身来,鲜红的裙裾划出一道利落的弧线。她双手叉腰,上下打量着沈棠,杏眼里带着审视和一丝尚未褪尽的余怒,“叫什么名字?看着面生,新来的?” 沈棠连忙停下,将沉重的马具筐抱得更稳些,声音细弱:“回大小姐的话,奴婢贱名沈棠,是……是松涛轩新来的洒扫丫鬟。” “松涛轩?”谢镜芙挑眉,眼中闪过一丝了然和了然之外的更深的东西,“哦,原来是我哥院里那个‘老实’的小可怜。”她刻意加重了“老实”二字,语气里带着点玩味,“刚才吓坏了吧?周氏那个老妖婆就喜欢拿你们这些小丫头撒气!以后她再敢动你,你就报本小姐的名号!听见没?” 沈棠心头一跳,连忙深深福礼:“奴婢……奴婢谢大小姐庇护!奴婢不敢!” “行了行了,”谢镜芙不耐地摆摆手,骄纵本性流露,“别动不动就谢啊跪的,烦死了。走吧,东西送到我院里库房去。”她转身继续前行,马尾辫随着她的步伐轻快甩动,仿佛刚才的不愉快已经烟消云散。 沈棠默默跟上,心中却暗忖:这位大小姐,心思似乎并不像她表现出来的那般简单直接。她对周氏的厌恶毫不掩饰,甚至带着恨意,这恨意……似乎不仅仅源于今日的冲突? 府中都说,先夫人福分薄,一双儿女出落得伶俐,自己却早早去了,先夫人死后不久,周姨娘就扶了正,也有人说,先夫人不是被姨娘害死的,周姨娘当时还没进府,众说纷纭,也没个真相。 就在两人即将走出演武场范围时,一个略显轻佻却又带着磁性的男声,带着笑意懒洋洋地响起: “哟,这不是我们巾帼不让须眉的谢大小姐吗?方才那一箭,马踏飞燕,英姿飒爽,可真是让在下大开眼界啊!” 沈棠循声望去,只见演武场边缘一棵枝繁叶茂的梧桐树下,斜倚着一个锦衣华服的年轻公子。 他约莫十七八岁年纪,面容俊朗,一双桃花眼微微上挑,流转间自带几分风流意味。手里随意把玩着一柄玉骨折扇,姿态慵懒闲适,与这演武场刚劲的气息格格不入,却又奇异地融合在一起。正是京城有名的纨绔子弟之一,丞相家的柚子——江临风。也是谢镜芙打小一起上树下河、鸡飞狗跳的青梅竹马。 谢镜芙看见他,原本带着点余怒的俏脸瞬间亮了起来,杏眼弯成了月牙儿,嘴角抑制不住地上扬,方才在周氏面前的尖利锋芒瞬间收敛,只剩下少女的娇俏与得意:“江临风?你怎么在这儿?躲树底下鬼鬼祟祟做什么?是不是又偷懒没去国子监点卯?” 江临风笑嘻嘻地迎上前,自然地解下腰间一个精巧的银质水囊,拔开塞子,递到谢镜芙面前:“天地良心!我可是特意翘了课来看我们大小姐大展神威的!来来来,快喝口水润润嗓子,刚才累了吧?”他语带戏谑,眼神却亮晶晶地看着谢镜芙因运动而泛红的脸颊。 谢镜芙也不客气,接过水囊,仰头灌了几口清水,动作潇洒不羁。水珠顺着她光洁的下颌滑落,在阳光下折射出晶莹的光泽。她用手背随意地抹了下嘴,将水囊丢回给江临风,嗔道:“你才骂人呢!我那是替天行道!你是没看见她那副嘴脸,气死我了!” “看见了看见了,”江临风接过水囊,也不嫌弃,自己就着谢镜芙喝过的地方也灌了一口,动作自然得仿佛天经地义,“隔老远就听见了。啧啧,能把我们谢大小姐气成这样,这姨娘也是个人才。” 他摇着扇子,目光落在谢镜芙身上,带着毫不掩饰的欣赏和赞叹,“不过话说回来,婳婳,你刚才骑马射箭那样子……整个京城,再找不出第二个像你这般耀眼夺目的姑娘了!周氏那等,连你一根头发丝都比不上,跟她置气,平白跌了身份!” 他这番话,三分调侃,七分真心,配上他那双含笑的桃花眼和真诚的语气,直把谢镜芙夸得心花怒放,脸颊更红了几分,连带着刚才在周氏那里受的窝囊气都消散了大半。她得意地扬了扬下巴:“哼,算你有眼光!” 一直跟在谢镜芙身后、努力降低存在感的沈棠,清晰地看到谢镜芙因为江临风的夸赞而微微发亮的眼睛和上扬的嘴角。她心中微动,这位看似骄纵的大小姐,竟也有如此……生动娇憨的一面。 然而,这份和谐并未持续太久。 “婳婳。” 一个冰冷低沉的声音自身后传来,如同冬日里骤然刮起的寒风,瞬间冻结了场中轻松愉悦的气氛。 谢镜芙和江临风同时回头。 只见谢珩不知何时去而复返,就站在离他们不远处。他一身玄衣,身姿挺拔如松,俊美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唯有一双深邃的眼眸,此刻正冷冷地落在江临风身上,那目光如同实质的冰锥,带着毫不掩饰的审视和……不喜。 江临风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随即又恢复如常,对着谢珩规规矩矩地行了一礼,姿态倒是无可挑剔:“见过谢大哥。” 谢镜芙看到兄长,尤其是看到兄长那明显不悦的眼神,方才的得意劲儿瞬间收敛了大半,但还是忍不住为江临风辩解:“大哥,你怎么又回来了?他就是路过看看我……” “路过?”谢珩打断她,声音平淡无波,却带着无形的压力,“国子监的课业如此清闲,让江公子整日‘路过’国公府的演武场?”他的目光扫过江临风手中的玉骨折扇和腰间价值不菲的玉佩,语气里的讽刺意味毫不掩饰,“江公子若真有这份闲情逸致,不如多读几本圣贤书,也好过在此虚掷光阴,玩物丧志。” 这话可谓极重,几乎是指着鼻子骂江临风不学无术了。 江临风脸上依旧挂着笑,老老实实地收起了扇子,行了个恭恭敬敬的礼:“谢大哥教训的是,临风……受教了。” “今日家父安排我送一副字画给谢将军,这才路过演武场,看望婳婳妹妹。” 谢镜芙却急了。她上前一步,挡在江临风身前,仰头看着自家兄长,抱着谢珩的胳膊,杏眼里带着微微的不满,娇嗔地开口:“大哥,你干嘛这么说,他只是顺道来看看我骑马罢了,我们都很久没见面了。” 谢珩的目光从江临风身上移开,落在妹妹脸上,那冰冷的目光似乎柔和了几分,但语气依旧不容置疑:“用功?婳婳,你何时学会替他遮掩了?他前日在宫中与人比射箭,输掉了几百两白银,宫中人尽皆知,这便是你口中的‘用功’?” 谢镜芙的脸瞬间涨红,一半是气的,一半是羞的。她当然知道江临风那些荒唐事,但被兄长如此不留情面地当着江临风的面揭穿,还是让她又气又窘。“大哥!你……你太过分了!临风他……他……”她一时语塞,又急又恼,眼圈都有些红了。 江临风依旧保持着笑意,只不过那笑意着实有些勉强。他注视着谢镜芙泛红的脸颊,只觉得内心羞愧,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他看向谢镜芙的眼神里,充满了歉疚和难堪。 “够了。”谢珩看着妹妹委屈泛红的眼眶,终究是心软了半分,语气稍缓,“回去。”这话是对谢镜芙说的,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 谢镜芙狠狠瞪了江临风一眼,跺了跺脚,气鼓鼓地转身就走,连沈棠都忘了招呼。 沈棠连忙抱着沉重的马具筐,小跑着跟上。 谢珩并未再看江临风一眼,仿佛他只是一团碍眼的空气,转身随着妹妹离开的方向走去。 江临风独自一人站在原地,脸上的青红交错渐渐褪去,显出深深的挫败和自嘲。他望着谢镜芙一身红色的身影消失的方向,桃花眼里第一次没有了惯常的轻佻笑意,余下复杂难明的情绪。 他低头看了看自己手中价值千金的玉骨折扇,自嘲地扯了扯嘴角,随手将它丢给一旁的小厮,转身也离开了演武场,背影透着一股落寞。 第9章 心事 是夜,松涛轩的书房灯火通明。 谢珩端坐于书案后,处理着堆积的公文。烛火跳跃,在他冷峻的侧脸上投下明明灭灭的光影。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墨香和松木燃烧的沉稳气息。 谢镜芙则有些无精打采地窝在一旁的软榻上,手里拿着一本话本,却半天没翻一页。她还在为白天的事情生闷气,既气大哥说话不留情面,又有点气江临风不争气,更气自己当时没能帮上腔。 书房门被轻轻叩响。 “进来。”谢珩头也未抬。 沈棠端着一个红木托盘,低着头,脚步轻得几乎没有声音地走了进来。托盘上放着两盏刚沏好的云雾茶,还有几碟精致的点心。她先将一盏茶轻轻放在谢珩手边,又将另一盏茶和一碟点心放在谢镜芙面前的矮几上。 “放下吧。”谢镜芙蔫蔫地说了一句,目光依旧停留在手中的话本上,却一个字也没看进去。 沈棠依言放下,正要躬身退下。 “站住。”谢镜芙忽然叫住她,像是找到了倾诉对象,又像是单纯想转移注意力。她坐起身,看向沈棠,问道:“白天那个江公子……就是那个穿得像花孔雀似的,你也看见了,你觉得他怎么样?” 沈棠心头一紧,万万没想到大小姐会突然问她这个。她飞快地瞥了一眼书案后似乎依旧专注于公文的谢珩,垂首恭敬道:“奴婢不敢妄议。” “让你说你就说!怕什么!”谢镜芙不耐烦地挥挥手,“就说说你看到的!……他……是不是长得……还行?就是人有点……嗯,有点不靠谱?” 沈棠斟酌着字句,小心翼翼道:“江公子……气度不凡。对大小姐您……很是关心。”她避开了“不靠谱”的评价,只挑了最中性也最安全的点。 “关心?”谢镜芙撇撇嘴,又像是想到了什么,语气软了下来,“他那人就那样,看着吊儿郎当没个正形,其实……心眼不坏的。”她说着,目光偷偷瞟向书案后的兄长,声音低了些,“大哥,我知道你看不上他。可他……他从小就这样,被家里惯坏了。但他对我……是真心好的。” 谢珩执笔的手微微一顿,一滴墨汁在宣纸上晕开一小团墨迹。他放下笔,抬起头,看向妹妹,眼神深邃:“真心好?婳婳,真心不是挂在嘴上的。他的真心,可曾让他为你做过一件正经事?可曾让他为你收敛半分纨绔习气?还是说,他所谓的‘好’,就是陪着你胡闹,带着你四处惹祸?” 谢镜芙被兄长问得哑口无言,有些委屈地扁了扁嘴:“那……那他今天还夸我来着!夸我射箭好看!比周氏强百倍!”她试图找出江临风的优点。 “几句花言巧语,就让你如此开心?”谢珩的声音里听不出喜怒,却带着一种洞察一切的冷静,“婳婳,你是我国公府的小姐,从小骑马射箭,琴棋书画,识文断字,你的眼界,不该只停留在这些虚浮的赞美上。江临风此人,金玉其外,不堪大用。你若执意与他亲近,只会徒惹非议,自降身份。” 谢镜芙眼圈有些泛红,委屈巴巴地看着大哥, 谢珩也有些心软,放轻了语气, “婳婳,我知道你和他一起长大,也知道他对你好。但是他现在不再是当初的江临风了,他现在只是个不学无术的纨绔子弟,对你好只不过是黄连上的一点甜。” 谢珩顿了顿,“虽说江家百年世家,谢家还是高攀了。但婳婳你要知道,哥哥不希望你因为这一点甜,后半生过得不好。” “大哥!”谢镜芙又羞又恼,猛地站起身,“临风他……他只是因为家庭才这样的!他……他答应过我的事情,都会做到的!只是你们都不知道,” 她说完,眼圈又有些发红,气呼呼地一跺脚,“我不跟你说了!我回去了!”她抓起榻上的话本,看也不看沈棠一眼,转身就冲出了书房。 书房内瞬间安静下来,只剩下烛火燃烧的噼啪声。 谢珩看着妹妹负气离去的背影,几不可察地叹了口气。他揉了揉眉心,目光重新落回书案上的公文,却似乎有些心不在焉。 沈棠屏住呼吸,尽量悄无声息地收拾好谢镜芙用过的茶盏和点心碟,端起托盘,躬身行礼:“世子爷,奴婢告退。” 谢珩没有回应,仿佛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 沈棠小心翼翼地退出书房,轻轻带上房门。站在寂静的廊下,她才缓缓舒了一口气。方才书房里那场兄妹间的争执,气氛压抑得让她几乎喘不过气。 廊下的月色清冷如水,晚风带来一丝凉意。 沈棠正准备离开,眼角余光却瞥见不远处的月洞门下,倚着一个熟悉的身影。 正是白日里那位锦衣风流、此刻却显得有些落寞的江家公子——江临风。他似乎已经在这里等了很久,月光洒在他俊朗的侧脸上,少了几分白日的张扬,多了一丝沉静和……不易察觉的忐忑。 他看到沈棠出来,眼睛一亮,立刻直起身,快步走了过来。 沈棠心头一跳,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警惕地看着他。这位江公子名声在外,可算不上什么良善之辈。 “哎,就是你,别怕!”江临风在她面前几步远站定,脸上努力挤出一个还算和善的笑容,只是那笑容在月色下显得有些勉强,“你是婳……是谢小姐身边的丫鬟吧?刚才在里面伺候的那个?” 沈棠迟疑地点点头:“奴婢是松涛轩的洒扫丫鬟沈棠。” “沈棠?好名字。”江临风随口赞了一句,显得有些心不在焉。他搓了搓手,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从身后拿出一个用深蓝色锦缎包裹着的、狭长的物件,递到沈棠面前。 那物件约莫三尺余长,形状像是……一把剑?锦缎包裹得严严实实,看不出具体形貌,但仅凭那流畅的轮廓和沉甸甸的分量,便知绝非寻常之物。 “这个,”江临风的声音压低了几分,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和郑重,“麻烦你,帮我交给婳……交给谢大小姐。就说是……说是她一直念叨的那把剑,我给她弄来了。”他顿了顿,眼神里带着恳求,“别让她知道是我送的!就说……就说是一个仰慕她骑射功夫的人送的!千万别说是我!” 沈棠看着递到面前的锦缎包裹,犹豫了。这东西一看就价值不菲,而且……私下替外男传递东西给未出阁的小姐,这要是被发现了…… “江公子,这……”沈棠面露难色。 “求你了!”江临风的声音里带上了少见的急切和真诚,那双总是含笑的桃花眼此刻写满了认真和恳切,“我知道这不合规矩,但……但婳婳她真的很想要这把剑!这是前朝铸剑大师欧冶子的后人亲手打造的,叫‘惊鸿’,吹毛断发,轻灵锋利,最适合女子使用!我托了好多关系才弄到的!芙儿看到它,一定……一定会很开心的!”他眼中闪烁着某种近乎于少年般赤诚的光芒,“你就帮帮我这一次!我保证,绝不会有第三个人知道!” 沈棠看着他眼中那份纯粹的、只为博心上人一笑的急切,又想起方才书房里谢镜芙为他不平的话语,心中微微触动。她沉默了片刻,终于伸出手,接过了那个沉甸甸的锦缎包裹。 “奴婢……只能试试。若大小姐不收,或者……” “没关系!只要交给她就好!多谢!多谢!”江临风见她答应,顿时喜形于色,连声道谢,仿佛完成了一件天大的事。他深深看了书房紧闭的门一眼,又对沈棠抱了抱拳,转身便匆匆离去,身影很快消失在月洞门后的夜色里,脚步轻快得像卸下了千斤重担。 沈棠抱着那沉甸甸的锦缎包裹,站在原地,只觉得这薄薄的锦缎此刻仿佛有千斤重。她低头看着怀中之物,又抬头望了望谢镜芙离去的方向,最终深吸一口气,朝着揽月阁走去。 揽月阁内,谢镜芙正趴在窗边的软榻上生闷气,手里的话本被她揉得皱巴巴的。白天大哥的话和江临风难堪的样子在她脑海里交替闪现,让她心烦意乱。 “大小姐,”沈棠的声音在门外响起,带着一贯的怯弱,“奴婢……奴婢有事禀报。” “进来!”谢镜芙没好气地应道。 沈棠抱着锦缎包裹走了进来,在距离谢镜芙几步远的地方停下,低声道:“方才……方才有人让奴婢将这个转交给大小姐。”她将包裹双手呈上。 “什么东西?”谢镜芙狐疑地坐起身,目光落在那个深蓝色的锦缎包裹上。她接过来,入手沉甸甸的,形状奇特。“谁送的?” “那人……不肯留下姓名,只说……是仰慕大小姐骑射功夫的人。”沈棠依照江临风的嘱咐回答。 “神神秘秘的。”谢镜芙嘟囔了一句,带着几分好奇和被打扰的不耐,随手解开了锦缎包裹的系带。 锦缎滑落。 一柄连鞘的长剑静静地躺在其中。 剑鞘是古朴的玄色,材质非金非木,触手温润,上面用极其精湛的银丝错金工艺,勾勒出流云惊鸿的图案,简约大气,却又不失华美。剑柄缠着深紫色的鲛绡,握感舒适。 谢镜芙的眼睛瞬间瞪大了!她几乎是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将剑从锦缎中完全取出。入手微沉,却恰到好处地平衡。她握住剑柄,轻轻用力。 “锵——!” 一声清越悠长的龙吟在室内响起! 剑身出鞘三寸!寒光凛冽,如同秋水乍泄,映照着烛火,散发出摄人心魄的冷冽锋芒!剑身靠近剑格处,两个古朴的篆字清晰可见——惊鸿! “‘惊鸿’!”谢镜芙失声惊呼,眼中爆发出难以置信的狂喜光芒!她猛地站起身,将长剑完全拔出!剑光如水,在她手中挽了个漂亮的剑花,带起一片清冷的寒芒! “真的是‘惊鸿’!真的是它!”她激动得声音都在颤抖,爱不释手地反复抚摸着冰凉的剑身,指尖划过那流畅的线条和锋锐的刃口,杏眼里充满了纯粹的、孩子般的喜悦和满足!“我找了它好久!托了多少人都没消息!是谁?到底是谁送来的?” 她猛地看向沈棠,急切地追问:“送剑的人呢?他长什么样?往哪边走了?” 沈棠低垂着头:“那人将东西交给奴婢就走了,未曾看清样貌……只说是仰慕大小姐的人。” “走了?”谢镜芙脸上的狂喜瞬间凝固,随即被一股巨大的失落和急切取代。她握着‘惊鸿’,几步冲到窗边,推开窗户,朝着外面寂静的夜色张望,哪里还有半个人影? “混蛋!”谢镜芙气得跺了跺脚,看着手中寒光闪闪的宝剑,又爱又恨,最终所有的情绪都化作一声带着哽咽的嗔骂,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 “江临风!你这个大混蛋!送了东西就跑!你跑得比兔子还快!” 她紧紧抱着那把名为“惊鸿”的宝剑,站在窗边,望着空无一人的庭院,月光洒在她明艳的脸上,那又气又急又藏不住欢喜的表情,复杂得难以言喻。 松涛轩的书房里,谢珩不知何时走到了窗边。他负手而立,静静地看着揽月阁方向,深邃的目光仿佛穿透了夜色,落在了妹妹紧抱宝剑的身影上。他捻着指间一枚温润的墨玉棋子,久久不语。 窗外月色清冷,松涛阵阵。 第10章 试探 兰馨苑那场“卖惨”之后,松涛轩表面依旧维持着一种诡异的平静。沈棠依旧做着最底层的洒扫活计,每日低眉顺眼,笨拙怯懦,仿佛那日手臂上骇人的“伤痕”和从姨娘处带回的小瓷瓶从未存在过。 然而,无形的网却收得更紧了。 沈棠能清晰地感觉到,暗处投来的目光更加频繁,也更加冰冷锐利。她的一举一动,甚至呼吸的节奏,似乎都被人事无巨细地记录着,呈报到那位深不可测的世子爷案头。那个被她藏在耳房隐秘角落的小白瓷瓶,成了悬在她头顶的利剑。她知道,谢珩的人一定在找机会探查里面的东西。她不敢用,也不敢丢,只能让它静静躺在那里,如同一个随时会引爆的雷。 谢珩对她的态度,也变得更加微妙。他依旧很少与她直接对话,那份漠视如同实质的寒冰,将她隔绝在无形的壁垒之外。但偶尔,当他从书房出来,或者她跪在廊下擦拭地板时,沈棠能捕捉到他目光扫过自己时,那一闪而逝的、极淡的审视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带着冰冷玩味的兴趣?仿佛在观察笼中困兽的徒劳挣扎。 这种被当成猎物、被全方位监控的感觉,让沈棠如芒在背,神经时刻紧绷。她必须尽快找到突破口,否则,迟早会被这无形的压力碾碎,或者在谢珩失去耐心时被彻底清除。 机会,以一种她最不愿看到的方式降临了。 这日清晨,沈棠照例在松涛轩外书房外的廊下侍弄那几盆名贵的兰花。阳光正好,空气中浮动着草木的清新气息。她拿着小喷壶,小心翼翼地给一盆叶尖有些发蔫的“宋梅”补充水分,动作轻柔专注。 突然,一阵急促而杂乱的脚步声打破了清晨的宁静。 只见两个粗使婆子抬着一个盖着白布的担架,脚步沉重地穿过庭院,径直朝着松涛轩的后院角门方向走去。白布下,隐约可见一个人形轮廓,一动不动。空气里,弥漫开一股极其微弱、却被沈棠敏锐捕捉到的、令人作呕的酸腐腥气! 沈棠的心猛地一沉,握着喷壶的手微微收紧。这股味道……像是食物**变质混合了某种……毒物?她的目光下意识地追随着担架的方向,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 “看什么看!晦气!”跟在担架后面的孙嬷嬷一眼瞥见沈棠的目光,立刻尖声呵斥,三角眼里满是嫌恶,“那是小厨房打杂的刘婆子!昨儿夜里不知吃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上吐下泻,天没亮就断了气!脏了地方,赶紧抬出去埋了!还不快干活!” 沈棠吓得一哆嗦,连忙收回目光,低下头,唯唯诺诺地应着:“是,嬷嬷。”她继续给兰花浇水,指尖却冰凉。 刘婆子?小厨房打杂?食物中毒?这时间点……太巧了。联想到自己身上那个烫手山芋般的小瓷瓶,沈棠心中警铃大作。这会不会是……冲着她来的? 她的预感很快得到了证实。 午膳时分,松涛轩的气氛陡然变得凝重压抑。所有下人都被勒令待在各自屋里,不得随意走动。赵嬷嬷和孙嬷嬷脸色铁青,带着几个心腹婆子,如同抄家一般,气势汹汹地直奔下人们居住的后罩房而来! 沈棠和另外几个洒扫粗使的小丫头被堵在狭小的耳房里。赵嬷嬷眼神锐利如刀,扫过她们每一个人惊惶的脸,厉声道:“都给我站好!搜!” 几个婆子如狼似虎地扑上来,不由分说开始翻箱倒柜。破旧的被褥被掀开,单薄的衣物被抖落,连墙角老鼠洞都恨不得掏一遍。狭小的空间里充斥着翻找声、粗重的喘息声和小丫头们压抑的啜泣声。 沈棠的心提到了嗓子眼,指甲深深掐进掌心。来了!果然来了!他们的目标,是她!是那个瓷瓶! 她强迫自己做出和其他小丫头一样惊恐失措的样子,身体微微发抖,眼中蓄满泪水,无助地看着自己的东西被粗暴地翻检。她的目光状似无意地扫过自己那个放在床头的小包袱——那个藏着瓷瓶的包袱!一个婆子正粗暴地将其打开! 包袱被抖开,几件洗得发白的旧衣散落一地。婆子粗糙的手在衣物里摸索着…… 沈棠的心跳几乎停止!冷汗瞬间浸透了后背! 然而,婆子摸索了几下,似乎没找到什么特别的东西,不耐烦地将包袱皮连同衣物一起扔到地上,骂骂咧咧地转向下一个目标:“穷酸!什么都没有!” 沈棠悬着的心猛地一落,随即又高高提起——不对!包袱里没有!她明明把瓷瓶藏在包袱最底层!怎么会没有?! 她强忍着去看床底的冲动,那是她另一个可能的藏匿点,依旧维持着惊恐的表情,心中却翻江倒海。瓷瓶呢?难道……被发现了?还是……被人拿走了? 就在她惊疑不定时,负责搜查她床铺的另一个婆子突然发出一声高亢的惊呼:“找到了!”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过去! 只见那婆子从沈棠单薄的草席底下,摸出一个用油纸包得严严实实的小包!那油纸包看起来极其普通,像是包着点心或者什么零碎东西。 赵嬷嬷一个箭步上前,劈手夺过油纸包,眼神如淬了毒般射向沈棠:“这是什么?!” 沈棠的脸色瞬间惨白如纸,眼中是真实的惊骇1和茫然:“奴……奴婢不知道!这不是奴婢的东西!” “不知道?”赵嬷嬷冷笑一声,眼中闪烁着阴谋得逞的快意,“从你床铺底下搜出来的,你说不知道?!”她不再理会沈棠的辩解,小心翼翼地打开油纸包。 一股极其刺鼻、带着强烈辛臭和**气息的味道瞬间在狭小的耳房里弥漫开来! 油纸包里,是一些深褐色的、黏糊糊的粉末,散发出令人作呕的、如同死老鼠混合了某种烈性药材的腥臭! “呕……”旁边几个小丫头闻到这味道,忍不住干呕起来。 赵嬷嬷的脸色也变得极其难看,但她强忍着,厉声道:“好啊!沈棠!果然是你这个吃里扒外的贱婢!刘婆子就是吃了掺了这东西的点心才暴毙的!人赃并获!你还有什么话说?!” “不是我!真的不是我!”沈棠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泪水汹涌而出,声音凄厉绝望,“嬷嬷明鉴!奴婢真的不知道这东西怎么会在我床下!奴婢冤枉啊!”她的恐惧和绝望是真实的,她确实不知道这包足以致命的毒物是怎么出现在她床下的!这是栽赃!**裸的、致命的栽赃!目标明确,就是要置她于死地! “冤枉?证据确凿,你还敢狡辩!”孙嬷嬷在一旁尖声帮腔,“定是兰馨苑那边指使你干的!说!是不是周姨娘让你毒死刘婆子灭口?还是让你把这脏东西下到世子爷的饮食里?!” 这顶帽子扣得又狠又毒!不仅坐实了她下毒的罪名,更直接将她与周姨娘毒害世子的阴谋挂钩!一旦罪名成立,她必死无疑!甚至连辩解的机会都不会有! 沈棠浑身冰冷,如坠冰窟。她看着赵嬷嬷手中那包散发着死亡气息的毒粉,看着周围婆子们脸上毫不掩饰的恶意和兴奋,听着孙嬷嬷那诛心的指控,一股巨大的、冰冷的绝望攫住了她。她仿佛看到了一张无形的、早已编织好的巨网,正朝着她当头罩下,要将她彻底绞杀! 松涛轩后罩房的动静,早已惊动了前院。 书房的门被轻轻推开,灰衣侍卫无声地闪入,低声禀报:“主子,后罩房搜出毒物,在沈棠床下,与刘婆子所中之毒气味一致。赵嬷嬷等人正在审问。” 书案后,谢珩执笔的手稳稳落下最后一个字,墨迹淋漓。他缓缓搁下笔,动作优雅从容,仿佛听到的只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他抬起眼,深邃的眸子里一片沉寂,没有任何波澜,只有一片洞悉一切的冰冷幽深。 “知道了。”他淡淡吐出三个字,仿佛只是在确认一件早已预料到的事情。 灰衣侍卫垂首:“属下已派人盯紧兰馨苑方向。” 谢珩几不可察地颔首,目光投向窗外,落在后罩房的方向,眼神晦暗不明。网已收紧,饵已抛出,就看那看似怯懦的小兽,在生死绝境中,会爆发出怎样的能量?是彻底崩溃,引颈就戮?还是……能给他带来一丝意外的惊喜?他捻动着指间的墨玉扳指,等待着最终的答案。 后罩房内,气氛已至冰点。 “把她捆起来!堵上嘴!押去柴房!等世子爷发落!”赵嬷嬷嫌恶地将那包毒物重新包好,厉声下令。几个粗壮的婆子立刻如狼似虎地扑上来,抓住沈棠的胳膊就要反剪! “等等!”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沈棠猛地抬起头,眼中虽然还噙着泪,却透出一股孤注一掷的决绝光芒!她不能就这么被拖走!一旦进了柴房,生死就完全捏在别人手里了!她必须自救!哪怕只有万分之一的希望! “嬷嬷!”沈棠的声音因为极致的恐惧和紧张而嘶哑,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奴婢……奴婢有话要说!这毒……这毒的味道不对!” 她的话让正要动手的婆子们动作一顿,连赵嬷嬷和孙嬷嬷都愣了一下。 “味道不对?死到临头还敢胡言乱语!”孙嬷嬷率先反应过来,尖声骂道。 “奴婢不敢!”沈棠急促地喘息着,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清晰,“刘婆子……刘婆子中的毒,气味是酸腐腥臭,带着……带着一丝若有似无的苦杏仁底子!可是……可是嬷嬷您手上这包东西,”她目光死死盯着赵嬷嬷手中的油纸包,“它的气味更冲!辛臭刺鼻,**气更重,但……但少了那份苦杏仁的底韵!而且……而且它里面混合了……混合了劣质的‘苏合香’粉末用来掩盖气味!刘婆子中的毒里,绝对没有苏合香!” 沈棠一口气说完,胸口剧烈起伏,额上冷汗涔涔。她是在赌!赌自己对气味的绝对敏感和记忆!赌赵嬷嬷她们对毒物的了解并不如她想象的那么深!更赌……那位高高在上的世子爷,可能就在某个地方,听着这里的动静! 她的话如同投入死水的巨石,瞬间在狭小的耳房里激起千层浪! 所有人都惊呆了! 赵嬷嬷和孙嬷嬷面面相觑,眼中充满了震惊和难以置信!她们只知道这包东西臭,和刘婆子死时的气味有点像,哪里分辨得出什么“苦杏仁底韵”、“苏合香粉末”的细微差别?这贱婢……她怎么会知道得这么清楚?! 几个按住沈棠的婆子也下意识地松了力道,惊疑不定地看着她。 “你……你胡说八道什么!”赵嬷嬷色厉内荏地喝道,捏着油纸包的手却微微有些发抖,“什么苦杏仁苏合香的!我看你就是想拖延时间!” “奴婢不敢!”沈棠挺直了背脊,尽管身体还在微微颤抖,但眼神却异常坚定,“嬷嬷若不信,可以取一点刘婆子……用过的东西,和这包东西的气味仔细对比!或者……或者请府医来验看!奴婢愿以性命担保!”她最后一句说得斩钉截铁,带着一种豁出去的悲壮。 “你……”赵嬷嬷被她这气势震住,一时竟有些语塞。她看着沈棠那双清澈却异常执着的眼睛,心中第一次对这个看似怯懦的小丫头生出了一丝不确定。 就在这僵持之际,一个冰冷低沉的声音,如同惊雷般在门口响起: “取证物来。对比。” 众人悚然一惊,猛地回头! 只见谢珩不知何时已站在了耳房门口。他一身玄色锦袍,身姿挺拔如松柏,俊美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唯有一双深邃的眼眸,此刻正落在跪在地上、脸色苍白却眼神倔强的沈棠身上。那目光锐利如刀,仿佛要剖开她所有的伪装,直抵灵魂深处! “世……世子爷!”赵嬷嬷等人吓得魂飞魄散,慌忙跪倒在地。 谢珩并未看她们,目光依旧锁定在沈棠脸上。刚才她在绝境中那番关于毒物气味的精准辨析,清晰无误地传入他的耳中。那份超越常人的敏锐嗅觉,那份在生死关头爆发出的冷静和急智……果然!他之前的怀疑没有错!这只看似温顺的小兔子,藏着锋利的爪牙和……令人意想不到的本事! “去取刘婆子生前所用之物,以及她呕吐残留之物。再取这包毒粉。一并送到外书房。”谢珩的声音平静无波,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 “是!是!老奴这就去办!”赵嬷嬷如蒙大赦,连滚爬爬地起身,亲自去办。 谢珩的目光再次落在沈棠身上,那眼神深不见底,带着一种全新的、冰冷的审视和一丝……极其隐晦的、如同发现稀世珍宝般的惊艳。 “你,随我来。”他淡淡丢下一句,转身便走。 沈棠浑身一颤,看着谢珩离去的挺拔背影,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脚底直窜头顶。她知道,自己最大的秘密——那异于常人的敏锐嗅觉和对气味的精准辨析能力——已经在最危急的关头,以一种最惨烈的方式,暴露在了这位深不可测的世子爷面前! 赌赢了第一步,却落入了更危险的境地。前路,是福是祸? 她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惊涛骇浪,努力支撑起发软的身体,在赵嬷嬷等人复杂难辨的目光中,踉跄着跟上了谢珩的脚步,走向那间象征着权力与未知的书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