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相思同人【相思知不知】赵灵儿X相柳》 第1章 序章 “让我去见见他!求你们了!" 灵儿撕心肺裂的叫喊着,不停的挣扎着:“让我去见见他啊啊啊啊啊啊!我求你们好不好!”说着她便跪了下来:“我求求你们了!求你们了!让我去看看见见他” 灵儿一次又一次的挣扎着,直到她毫无力气的挣扎,瘫软在地上,可是压制着她身躯的力量并没有消失,她无意识地看向远方,那里有她的爱人,可惜她连见他为他收尸的资格都没有。 难道往后的余生让她一边又一边去猜测描绘他死去的痛苦与样子嘛? 圣姑终于不忍心的让她去,她几乎用尽全身的灵力飞过去,相柳就躺在血泊之中,他那件白衣几乎已经染成了红色,她几乎是踉踉跄跄跑过去,颤抖着抱着相柳给他输入灵力,可是那灵力如同汇入大海一般,哪怕她消耗她的全身的灵力也无济于事……. 她带着哭腔轻声呼唤着他:“相柳不要睡好不好,醒一醒好不好?” 可惜她怀里的人没有丝毫反应,她眼泪如同断了线的珠子不停落在他的脸……. 圣姑站在她的面前,她抬起头,眼睛通红:“姑姑……灵儿求求您了……您救救他们好不好……姑姑我求你了……只要您愿意救他们,你让我做什么都好!” 圣姑蹲下身直视着灵儿的双眼:“不后悔?” 她梗咽着摇摇头:“不后悔……” “好,我给你开阵,可是......我只有一个要求……” 她抱着相柳坐在阵法中心,以身献阵,渐渐周围的战士躯体上的伤口逐渐愈合,相柳也在渐渐愈合,甚至他的九头身也渐渐恢复。 阵法结束灵儿看着怀里的相柳:“笨蛋…..我要走了,以后要好好吃饭知不知道,要好好睡觉……遇见自己喜欢的女孩不要嘴硬了,告诉她,不要让她去猜……我们拉钩好不好?”她轻轻勾起他的小拇指:“拉钩上吊……骗人是小狗”说着说着她却笑了起来,可惜她眼中的泪水从来没有停止过……. “相柳……再也不见…防风邶……再也不见” 圣姑带走了相柳……我很是好奇,灵儿究竟答应了圣姑什么,为什么又不去见相柳呢?小夭也不敢去问灵儿..... 很多年以后小夭才知道,她答应圣姑好好的守护苍生,做好大地之母的本分。而相柳已经在阵法中忘记了所有。 “灵儿,去看看他吧,我知道你相见他的” 灵儿转过身看着我,眼里漫无边际的思念:“我可以吗”她几乎问的小心翼翼。 那是一天乞巧节,烟花在天空绽放,她站在船前,看着见了他,他也走上船,她坐在船舱里,带着面纱,眼眶通红,却又忍不住打量他。 相柳走进船舱在她的身旁坐下,也忍不住打量着她:“姑娘,今日乞巧节,怎么一个人坐在这,不出去走走” “我在等一人” “何人?” “一个…….”她忍着哭腔:“等不到”她撇过头不再去看他。 相柳看着她:“其实我也在等一个人”手不自觉的摸着腰上挂着的铃铛。 “…………” “姑娘可否帮一个忙?” 她点点头。 相柳继续说道:“请帮我告诉那个姑娘,我很爱她…………那你呢有没有那个少年说的?” “那也请公子帮我转达…………我也很爱他………” 她站起身,快步向前:“船家靠岸” ??她知道她再不走就真的走不了…… 相柳看着她:“姑娘,我们还会再见嘛?” 她的眼泪再也忍不住流下,她只能背对着相柳摇摇头,逃一般离开。 终于她回到宫殿的那颗桃树下,放声大哭。得不到,放不下,忘不了丝丝缕缕的思念缠绕着她的灵魂…….. 她终于安静了下来,她慢慢的走回自己的房间,每天好好的吃饭,好好的睡觉…………好像那个崩溃的哭泣的女人不是她,她不再流泪,有时就穿着一件鹅黄色的衣服坐在椅子呆呆看着远方,就好像和在清水镇一样,可是一起都变了。 后来为了一统大荒她和苍玹结婚了 全国都在歌颂皇后的大义大德,仁慈博爱。她总是骑着一个巨大的雕来到百姓身边,救苦救难。 ??她带着一些私心留下了毛球,可是最后她还是把毛球送回了它的主人哪,那些相处的时光就和偷来的一样。? 可是只有知道过去的人才知道她已经伤痕累累,只是她不吵不闹而已。 她是一位受人尊敬的皇后,她是一位优秀的女娲氏后人,她是一个优秀的妻子,是一位充满爱意的母亲她将自己所能奉献的一切都献给了这个国家。 她自己呢?她…………… 她有时就躲在一个小小的角落,画着她的意中人,那些画堆满整个房间, “好奇怪为什么,为什么母亲屋内挂满了一个没有画眉眼的男人” 我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她,那个人是活在你的母亲心中的少儿郎,你的母亲活成了他,可是她次次入梦,每每梦中的脸将要清晰,可又不受控制的醒来,她说:“小夭姐姐怎么办?我已经渐渐忘记相柳长什么样了……以后我会不会也忘记他的声音?我多么希望这是一场很长很长的噩梦,梦醒来我又回到了无忧无虑的清水镇,有小六有麻子串子还有…….他……而我只想当一个普普通通的女孩”她就默默的坐在那,看着一盏盏的花灯………“逆流而上的他,是怀着怎样深切的绝望,和浓烈的爱意,向顺流而下的我,道着诀别呢?” 她摇摇头不再去想,慢慢站起身离开,她的背影在那灯火通明的街道显得格外消瘦,那一刻我多么希望她想见的人可以出现在她的面前。 可惜……不会的…..她想见的人不会出现的……终于有一天她的灵力全部被她的女儿吸收了,那天晚上,她那一头青丝变成了白发,那颗常年不来花的桃树开了花,雪从天上纷纷扬扬的落下,常年不响的风铃无风也响个不停。 那个优雅的皇后像个小女孩一样跑了出来,她笑着往前走,在那颗桃花树下伸出手,雪花和花瓣落在她的手上,她就静静地等着雪融化在自己的手上,是…..温暖的…..好像她的爱人终于来见他了…….. 这些年大荒大战,她做作主战上场,我不知道她为什么这么做,但是她说:“小夭姐姐……灵儿是女娲之后呀……如果战争需要流血和牺牲,灵儿要当第一人” 现在本就灵力不足的她,渐渐在战争中变得吃力,但是还是会以身献阵去救那些人。 无人可以阻止她,在最后一场大战中,成功的镇压了妖兽,保护了百姓,可她看着那些尸体,我们怎么也不会想到她会献祭自己的所有复活那些人。 女娲氏死后本就不入轮回……但起码可以化为世界万物之一………而如今………我的妹妹没有了,永远的不会再有了,从今以后都不会再有了。 她死后,我再一次来到那个小小的角落,他的眉眼不知何时被画上去了,一颦一笑,仿佛她爱的人真的回来了。 可是我还是抱着那一丝侥幸,或许他们会相遇的吧……上苍啊……请让他们相遇吧,让他们勿长相思,而是长相伴吧。 或许是上天听到了我的呼唤,那天晚上我做了一梦,我梦见我回到了清水镇,在梦里我是属于清水镇的玟小六,还有叶十七,我往前走去,我看见了属于清水镇的灵儿,她坐在那向我招手,相柳躺在树上,挑衅的看着我。我冲上去想要和他吵架,他却跳下树紧紧牵住灵儿的手,我又不想骂他了。 我开心的给他们准备婚礼,就和当年我们为麻子,串子准备婚礼一样…….然后我醒了……第一次我多么希望我可以不要醒,我按照药书做了一个药叫“浮生梦”只要喝了它我就可以回到梦中,回到那个清水镇,可惜最后我还是没有喝下去,我想那是不是另外一个世界,我要去了,另外一个我就要伤心了…….我不能去打扰他们。 第2章 第一章 栗广之野之中十位气息如渊如岳、面容模糊在神光中的身影——“女娲之肠十神”,如同沉默的星辰,拱卫着中央莲台上那个刚刚苏醒、眼神懵懂如初生小鹿的少女。 她是女娲血脉的延续。一双眼眸清澈得能映照出粟广之野的倒影,不染半分尘埃。她好奇地触碰着凝结在指尖的雪花,感受着体内那温暖磅礴、与大地脉动隐隐相连的力量。然而,这神性的圣洁之地,也如同最精致的牢笼。 “灵儿,” 为首的圣姑声音空灵,带着亘古的慈爱与不容置疑的威严,“此乃汝之归所,汝之宿命。潜心修行,勿生妄念。” 妄念?灵儿不懂。她只觉栗广之野太静,静得能听见自己心跳的回声。她望向结界外翻涌的云海,那里似乎有鸟鸣,有风声,有……她从未见过的喧嚣与色彩。一种源自血脉深处、对“生”与“动”的渴望,悄然萌芽。 终于,在一个看守稍懈的黄昏,趁着女娲肠神力轮转的间隙,灵儿像一尾终于挣脱静水深流的银鱼,凭借着本能对大地之灵的感应,悄无声息地穿过了结界。纯净的女娲灵力包裹着她,让她如同融入清风,飘向了下界那充满未知的人间烟火。 彼时还是幼小的灵儿踏足于世间,身上的银铃晃动着,凡出没之处处处万物复苏…..小小灵儿怀着懵懂的视角去看待这个世间,凡是遇见她的人皆是喜欢这个幼童,直到这处地方,突入涌入一群人他们穿着铁甲,灵儿站在血泊之中,空气中弥漫着焦糊与血腥的恶臭。断壁残垣间,哭喊与兵刃交击声刺耳。她跌跌撞撞地走着,女娲氏族的苗族衣裙沾满泥泞,银饰上沾满了血迹,清澈的眼中充满了惊惶与无措。这就是人间? 突然,一声微弱的啜泣吸引了她的注意。一个看起来比她还小的男孩,被压在一截倒塌的梁柱下,腿上血肉模糊,绝望地看着不远处逼近的、闪着寒光的轩辕兵刃。杀戮的阴影即将吞噬这幼小的生命。 恐惧攥紧了灵儿的心。她想起了十位女娲肠的告诫,想起了圣姑威严的眼神。跑!快跑!一个声音在心底尖叫。但另一个更强大的声音——源自女娲血脉深处对弱小生灵的悲悯与守护本能——如同洪钟般在她灵魂中震荡! 就在轩辕士兵狞笑着举起屠刀的刹那! “住手!” 一声清脆却带着颤抖的娇叱响起! 灵儿不知哪来的勇气,猛地扑了过去,用自己纤细的身体,死死挡在了那濒死的孩童身前!她张开双臂,周身第一次不受控制地爆发出柔和却坚定的淡绿色光芒,如同大地初醒的屏障! 士兵被这突如其来的光芒和少女眼中的决绝惊得一怔。但随即,冰冷的杀意重新占据上风。 “找死!” 刀光,带着死亡的呼啸,狠狠劈落! 没有惊天动地的巨响。只有利刃刺入血肉的闷响。 剧痛瞬间席卷了灵儿。她低头,看到一截染血的刀尖,从自己小小的胸膛穿透出来。温热的鲜血迅速染红了衣裙,如同雪地中骤然绽放的红梅。 幼儿伸出手揪着她的衣角,她最后看到的,是那个被她护在身下的孩子惊恐瞪大的眼睛,以及……天边残阳如血的凄艳。 女娲肠十神在赶到,以无上神力护住了她一丝未散的魂魄。她们带着灵儿的“遗体”和沉重的叹息,去求见“西王母” “杀劫缠身,戾气侵魂。” 西王母的声音如同亘古寒冰,穿透虚空,“此劫源于杀戮,便封印此段记忆。千年滋养,涤尽劫气” 第3章 第二章 夕阳的余晖懒懒地爬过回春堂斑驳的门槛,在青石地面上投下温暖的光斑。空气里弥漫着晒干草药的清苦香气,混杂着炉灶上正咕嘟着的米粥甜香。 “吱呀”一声,木门被推开,带进一阵裹着尘土的微风。玟小六风尘仆仆地走了进来,肩上挎着他那个磨得油光发亮的旧药箱,脸上带着惯常的、仿佛看透世情的惫懒笑容,只是今天这笑容里,明显掺了几分兴味。 “灵儿!灵儿!”小六一边卸下药箱,一边朝里屋唤道。 一抹粉绿色的身影应声从药架后转出。步履轻盈,脸上覆着的素白面纱掩去了容颜,却掩不住那双露出的眼眸——清澈得如同山涧初融的雪水,盛着温软的笑意。她自然地伸手接过小六肩上的药箱,那动作熟练而轻柔,仿佛接过一片羽毛。 “小六哥哥回来啦。”声音软糯清甜“累不累?灶上温着粥呢。” “累倒是不累,就是开了眼了!”小六一屁股坐在桌旁的长凳上,端起灵儿适时递来的粗陶碗,咕咚灌了一大口凉茶,抹了把嘴,眼睛亮晶晶的,“知道不?镇子东头,老张头那间空了好久的铺子,今儿个开张了!你猜开的啥?酒铺!嘿,那幌子挂得老高,‘醉清风’,名字倒挺雅致。老张头那抠搜样儿,能酿出什么好酒?我看悬!”他语气里是毫不掩饰的市井评判和看热闹的促狭。 灵儿将药箱放在桌上,打开盖子,开始整理里面新采的草药和用过的器具。她动作细致,分门别类,指尖拂过带着泥土气息的根茎或散发着清香的叶片,仿佛对待珍宝。听着小六的絮叨,她眉眼弯弯,时不时轻轻“嗯”一声,表示在听。 “对了”小六话锋一转,带着点调侃,“今天又去听石先生‘讲故事 ’了他那唾沫星子能淹死人。天天讲那些西炎国那些位王孙和王姬的婆婆妈妈的牵扯几辈子的恩怨,还是女娲十肠那些老神仙们不食人间烟火的‘情爱’” “哦,对了!”他一拍大腿,模仿着石先生摇头晃脑、煞有介事的样子,“‘老夫夜观星象,紫薇东移,未来那轩辕新主啊,必得娶女娲氏族的后裔方能坐稳江山,此乃天命所归!’啧啧啧,说得跟真的一样!” 灵儿整理药材的手微微一顿,面纱下似乎传来一声极轻的叹息。她拿起一片晒干的茯苓,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边缘,声音依旧轻柔,却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惘然:“天下之大,人各有各的活法。有人生来便在云端,有人挣扎于泥泞。只是……这些被编排成故事的人,若真身在此处,听旁人这般议论他们的悲欢离合、身不由己,不知作何感想?那所谓的‘天命’,落在自己肩上时,怕只有千斤重,半分由不得人选择喜恶。” 她的话语像一颗小石子投入平静的湖面,在回春堂弥漫的草药香里漾开一圈微澜。小六脸上的嬉笑淡了下去,他凝视着灵儿低垂的眼睫和专注整理药材的侧影,心头蓦地一软,又泛起一丝复杂的酸楚。是啊,有些人被编排成故事,而她……她自己就是那“轩辕王姬”故事里的主角,却懵然不知,只在这清水镇一隅,安静地整理着药材,担忧着故事里人的“千斤重担”。这其中的荒诞与宿命感,让小六喉头有些发紧。 他清了清嗓子,刻意将语气重新扬起来,驱散那点沉闷:“嗨!管他什么王孙王姬天命所归呢!咱们小老百姓,过好自己的日子才是正经!说到过日子,嘿,今天可真有件乐子事!”他凑近了些,压低声音,带着分享秘密的兴奋,“还记得西街那个总来抓药、愁眉苦脸说怀不上崽儿的兔妖娘子不?翠花!吃了咱好几副‘送子汤’那个!” 灵儿抬起头,眼中重新漾起好奇的光:“记得呀,她夫君急得耳朵都耷拉好久了。” “对咯!”小六一拍桌子,眉飞色舞:“今儿个可巧了!我刚从酒铺……呃,路过,就听见石先生摊子那边吵吵嚷嚷,挤过去一看,好家伙!那翠花娘子,挺着老大个肚子,正听石先生讲那九命相柳如何如何搅动风云呢!听着听着,突然就捂着肚子哎哟起来!羊水破了!就在石先生摊子前头!” “啊?”灵儿轻呼一声,眼中满是关切,“那怎么办?可危险了!” “能怎么办?你小六哥哥是吃素的吗?”小六得意地一扬下巴,“石先生那老脸都吓白了,摊子前乱成一锅粥。我立马拨开人群冲上去,‘都闪开!专业的来了!’嘿,就地取材,指挥几个手脚利索的婶子搭把手……好一通忙活!”他绘声绘色地比划着,“你猜怎么着?噗噗噗——!一窝!整整六只粉嫩嫩、毛茸茸的小兔崽子!母子平安!翠花她夫君,那汉子,当场就给我跪下了,哭得稀里哗啦,耳朵竖得老高,一个劲儿喊‘神医!活菩萨!’” 想象着那兵荒马乱又充满生机的场景,灵儿忍不住笑出声来,清脆的笑声如同银铃摇响,驱散了方才那点关于“天命”的沉重阴霾。她眼中闪烁着温暖而喜悦的光芒:“真好!小六哥哥真厉害!一窝小兔子呢……定是极可爱的。” “那可不!”小六与有荣焉,随即眼珠一转,看着灵儿,“怎么,心动了?想去看看?” 灵儿用力地点点头,面纱轻轻晃动,那双露出的眼睛亮晶晶的,充满了纯粹的期待和温柔的悲悯:“嗯!下次若得空,小六哥哥带我去看看可好?我给小兔子们……祈个福。”她轻声说着,指尖无意识地拂过一片散发着微弱灵光的安神草叶。她总是对新生生命的天然亲近与守护之意。 小六看着她眼中那份不染尘埃的温柔与虔诚,心头那点因“王姬故事”而起的波澜彻底平复,只剩下满满的暖意。在这纷乱复杂的清水镇,在这充满了算计与挣扎的世间,灵儿的这份纯善,就像回春堂里这一室药香,是能抚慰人心的良药。 “成!”小六爽快地应下,又灌了一口茶,“等那几只小兔崽子睁了眼,毛长齐了,咱们就去!让那群毛团子也沾沾咱们灵儿仙子的福气!”他故意把“仙子”二字咬得重些,带着促狭,却也藏着真心。 灵儿抿唇一笑,不再言语,低下头,继续专注地整理着桌上的药材。夕阳的金辉透过窗棂,温柔地笼罩着她纤细的身影和桌上那些散发着自然气息的根茎叶果。小小的回春堂里,药香弥漫,方才那些关于权力、天命与遥远传说的议论,仿佛只是窗外吹过的一阵无关紧要的风。此刻的安宁与眼前鲜活的生命,才是触手可及的温暖。而关于未来的风暴,此刻还隐匿在平静的暮色之下。 清水河在午后的阳光下泛着粼粼波光,水流不急不缓,冲刷着岸边的鹅卵石,发出哗啦的轻响。岸边,灵儿蹲在一块平整的大青石旁,正专心致志地浣洗着回春堂众人的衣物。粉绿色的衣袖挽到手肘,露出一截莹白如玉的小臂,浸在清凉的河水里。她动作轻柔而麻利,棒槌敲打衣物的声音带着一种规律而宁静的韵律。素白的面纱随着她低头的动作微微晃动,遮住了绝色的容颜,只余那双清澈专注的眼眸映着水光。 “唉——洗洗洗,天天就知道洗碗!碗得罪谁了?” 玟小六提着一个装满油腻碗碟的木桶,拖拖拉拉地走到河边,离灵儿几步远的地方蹲下,嘴里嘟嘟囔囔,一脸的不情不愿。他把桶往地上一放,溅起几滴水花。 灵儿闻声抬起头,看到小六那副苦大仇深的样子,忍不住弯了眉眼,声音隔着面纱也透出温软的笑意:“小六哥哥,我来洗吧。你今天去出诊也辛苦了。” 玟小六眼睛一亮,差点就要脱口而出“好啊好啊”,但目光瞥到灵儿身边那满满一大盆待洗的衣物,立刻像被踩了尾巴的猫一样跳起来:“哎哎哎!不成不成!”他几步窜过来,张开手臂护在那盆衣服前面,仿佛那是什么洪水猛兽,“这堆是串子和麻子的!让他们自己回来洗!你这傻丫头,怎么什么活儿都往自己身上揽?不成!绝对不成!”他一副“原则问题不容商量”的架势。 灵儿看着他护食般的样子,眼中笑意更深,却也带着点无奈:“可是……” “没什么可是!”小六斩钉截铁地打断,转身走回自己的碗桶旁,没好气地蹲下,抓起一个碗就往水里按,水花四溅,“你就洗你的衣服,六哥我……洗碗!”他一边大力搓着碗,一边把碗碟弄得叮当作响,仿佛在跟它们较劲。 刚搓了两下,他眼角的余光瞥见河滩浅水处,几只肥硕的水鸟正悠闲地踱步觅食,油光水滑的羽毛在阳光下闪闪发亮。小六的眼睛瞬间直了,洗碗的动作也停了下来,喉结不自觉地滚动了一下,嘴里喃喃自语:“啧……看着可真肥啊……红烧?清炖?那滋味……”他仿佛已经闻到了香味,脸上露出垂涎又向往的神情。 他贼兮兮地左右瞄了瞄,见灵儿正低头认真洗衣没注意这边,立刻低头在脚下的鹅卵石堆里摸索起来。很快,他挑中了一块大小适中、边缘锋利的扁石头,在手里掂了掂,嘴角勾起一抹势在必得的坏笑。 “看招!”他低喝一声,手臂猛地一甩,那块石头带着破风声,精准无比地朝着最大最肥的那只水鸟疾射而去! 啪嗒! 一声闷响传来,听着像是砸中了什么,但绝不是水鸟扑棱翅膀的慌乱声。 玟小六愣住了,眨巴眨巴眼睛,随即脸上爆发出巨大的惊喜和难以置信:“嘿?!老子什么时候练成了百发百中的神技了?!今天真是走运……呃?” 他兴奋的话语戛然而止。因为他发现,那几只水鸟依旧安然无恙地在浅水里踱步,仿佛刚才那石头是幻觉。而石头落下的方向,似乎是在更下游一点、靠近芦苇丛的河滩阴影处。 “小六哥哥好厉害!!!” 灵儿却已经闻声抬起了头,正好看到小六甩石头的英姿和石头飞出的轨迹。她那双露出的眼睛里瞬间盛满了纯粹的崇拜,闪烁着亮晶晶的光芒,由衷地赞叹道。在她看来,小六哥哥做什么都是厉害的,打水鸟肯定也是! 这声崇拜的赞美让小六有些飘飘然,但更多的是对“猎物”落点的疑惑和一种不妙的预感。“走,看看去!”他好奇心起,也顾不上碗了,拉起还在浣衣的灵儿就往石头落下的方向跑去。 拨开几丛茂密的芦苇,眼前的景象让两人都愣住了。 没有肥美的水鸟,只有一片被压倒的芦苇。而在芦苇丛遮掩的泥泞河滩上,趴着一个“人”。 那人衣衫褴褛,几乎看不出原本的颜色,沾满了污泥、水草和暗褐色的、疑似干涸血迹的污渍。头发如同乱草般纠结,遮住了大半张脸,裸露出的皮肤上也满是泥污和伤痕。他蜷缩在那里,一动不动,气息微弱得几乎感觉不到,像一具被遗弃在河边的破布偶。刚才小六的石头,正不偏不倚地砸在他旁边的烂泥里。 “啊!”灵儿惊呼一声,几乎是本能地就要往前冲去救人。她甚至下意识地抬起了手,指尖似乎有极其微弱、难以察觉的淡绿色灵光一闪而过。 “灵儿!” 小六眼疾手快,一把死死攥住了灵儿纤细的手臂,力道之大,让她前冲的势头猛地一顿。小六脸上的嬉笑和得意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前所未有的严肃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他压低了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口吻:“灵儿!六哥教你的道理你忘记了?” 灵儿被拉住,焦急地看向那个奄奄一息的人,又看向小六,眼中充满了不忍:“可是……他快死了!小六哥哥,救人要紧……” “要紧个屁!”小六打断她,语气斩钉截铁,“少管闲事少操心,长命千岁乐逍遥!这话六哥跟你说了多少遍了?你当耳边风?”他盯着灵儿的眼睛,一字一句地强调,“你看看他这样子!浑身的伤,来历不明,是仇杀?是逃犯?谁知道沾上会有什么麻烦?清水镇哪天不死人?多他一个不多,少他一个不少!听六哥的,走!赶紧走!” 说着,他不由分说地一手提起地上那个还泡着几个碗的桶,另一只手直接揽过灵儿刚才洗衣的木盆,用盆的边缘轻轻抵着灵儿的后背,半推半强迫地示意她往回春堂的方向走,语气带着哄劝和不容反驳:“走走走,别看!晦气!等会儿六哥带你去集市上,看那个新开的‘醉清风’酒肆!听说他家新到的杏花酿不错,六哥给你买一壶尝尝!” 灵儿被他推着往前走,却一步三回头,目光牢牢锁在那片芦苇丛中生死不知的身影上。面纱下,她的眉头紧紧蹙起,清澈的眸子里盈满了焦急和不忍,还有对小六“铁石心肠”的不理解。 “小六哥哥……”她试图停下脚步,声音带着哀求,轻轻拽着小六的衣袖,“求你了,我们就看一眼,看看他还有没有气?万一……万一还有救呢?我们把他带回去,就放在柴房,等他醒了就让他走,好不好?我……我实在不忍心看着他死在那里……”她的话语里充满了天生的悲悯,那眼神看得小六心头一软,但随即又被更深的顾虑压了下去。 “哎呀我的小祖宗!”小六头疼不已,加快了推她走的步伐,“心软是病,得治!这世道,好心没好报的事儿多了去了!听六哥的,没错!回去回去!那酒肆去晚了,好酒可就卖光了!”他努力用轻松的语气转移话题,但眼神深处却是一片凝重。那个河滩上的人,像一颗投入平静水面的石子,让他感到了不安。 而保护身边这个纯净得如同琉璃的妹妹,远离一切可能的危险和麻烦,是他此刻唯一的念头。至于那个叫花子的死活……只能听天由命了。 玟小六带着灵儿在喧闹的集市上转了一圈。新开的“醉清风”酒肆幌子招摇,里面飘出的酒香混着新木头的味道。小六拉着灵儿进去瞅了瞅,掌柜的唾沫横飞地吹嘘着自家杏花酿如何醇厚,小六撇撇嘴,只给灵儿买了一小包新炒的香瓜子。灵儿捏着瓜子,心思却全然不在酒肆的喧嚣和瓜子的香气上。那双清澈的眼眸深处,总是不自觉地飘向镇子西边河岸的方向,那个芦苇丛中生死未卜的身影,像一根刺,扎在她柔软的心上。 她不想让小六哥哥担心,强打起精神,努力回应着小六对酒肆装潢的品评,只是声音里少了往日的雀跃。 刚出酒肆没多远,就撞见了熟人。兔妖翠花和她那耳朵终于不再耷拉、反而精神抖擞竖着的丈夫,正抱着一个铺着软布的篮子。篮子里,几只粉嫩嫩、毛茸茸的小兔崽正挤在一起酣睡,露出一点小鼻子小嘴,可爱得让人心都化了。 “哎呀!是六哥和灵儿姑娘!”翠花眼睛一亮,抱着篮子就凑了过来,脸上是初为人母的喜悦和感激,“快看看我家这几个小崽子!” 灵儿看到小兔子,心中的阴霾被驱散了些许,眼中瞬间亮起温柔的光彩。她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指,轻轻碰了碰其中一只小兔崽柔软的绒毛,指尖仿佛带着天生的安抚力量,那只小兔崽在睡梦中舒服地蹭了蹭。 “真可爱。”灵儿的声音轻柔得像怕惊扰了它们,“愿大地之灵庇佑,平安长大。”她低声说着,指尖极其自然地在小兔崽的额头上方虚虚拂过,一丝微不可察的、纯净温和的气息悄然融入小兔崽的呼吸。这是她无声的祈福。 翠花丈夫在一旁搓着手,笑得见牙不见眼:“托六哥和灵儿姑娘的福!母子平安,个个都壮实!”翠花更是打趣道:“灵儿姑娘,我们兔妖有个说法,新生儿要是能得个漂亮的人儿抱一抱,长大了也水灵!如今正好碰到你了,快,抱抱我家老大!”说着就要把篮子递过来。 灵儿有些无措,但看着小兔崽可爱的模样,还是小心翼翼地接过了篮子。那软软暖暖的一团依偎在她臂弯里,让她心头涌起一股暖流,暂时忘却了河边的忧虑。 小六在一旁看着,心里也松快了些。他眼尖,瞥见旁边一个小摊上挂着几条用彩色石头和麻绳编的手链,样式简单却别致。他走过去,挑了一条缀着几颗温润白色小石头的,付了钱,回来塞到灵儿手里。 “喏,戴着玩。比那些银啊玉的实在。” 灵儿看着掌心朴素却可爱的手链,面纱下的唇角弯起,眼中是真切的欢喜:“谢谢小六哥哥!等我回去,也给你编一条!” 告别了沉浸在幸福中的兔妖一家,两人回到回春堂。刚进门,就看见麻子坐在院子里的小板凳上,面前放着一小堆刚剥好的花生米。他看见小六和灵儿回来,立刻站起身,脸上带着点犹豫和不安。 “六哥,你回来啦。”麻子搓着手,眼神躲闪了一下,“那个……刚才我去西河边摸螺蛳,看见……看见芦苇丛里那个叫花子了,还……还怪可怜的,看着就剩一口气了……”他声音越说越小,带着试探。 玟小六脸上的笑容瞬间消失,眉头一拧,二话不说,抬手就给了麻子后脑勺一个不轻不重的“爆栗”! “哎哟!”麻子捂着脑袋。 “可怜?!这里是清水镇!最不缺的就是可怜人!”小六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不容置疑的严厉,“你小子是不是皮痒了?惹上麻烦怎么死都不知道!跟你说了多少遍了?少管闲事!少管闲事!耳朵塞驴毛了是不是?光长肉不长记性?!” 他劈头盖脸一顿训斥,唾沫星子都快喷到麻子脸上。麻子缩着脖子,委屈巴巴地应着:“哦……知道了六哥……”他不敢再说什么,蔫头耷脑地转身去看灶上炖的汤好了没有。 就在这时,灵儿端着刚沏好的茶从厨房走出来,正好听到小六最后那句严厉的训斥。她脚步微微一顿,清澈的眸子看向委屈的麻子和余怒未消的小六,又下意识地瞥了一眼西河的方向,贝齿轻轻咬住了下唇。 她默默地将茶碗放在小六面前的石桌上,什么也没说,转身就往外走。脚步比平时快了些许。 “灵儿?你去哪?”小六在她身后喊。 “去……去后院看看晾的药材。”灵儿的声音传来,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身影很快消失在通往后院的月亮门。 小六看着她的背影,眉头皱得更紧,端起茶碗猛灌了一口,只觉得心里烦躁更甚。 灵儿快步走到后院无人处,却没有去看药材。她靠在冰冷的土墙上,深深吸了几口气,努力平复着心绪。那个躺在泥泞里的身影,那双紧闭的眼睛,麻子的话,小六哥哥的训斥……在她脑海里交织。她做不到视而不见。 她悄悄从厨房拿了一个用油纸仔细包好的、自己早上刚烙好的菜饼。避开前院,从回春堂的侧门溜了出去,脚步匆匆地再次奔向镇西河滩。 芦苇丛依旧寂静。那人还躺在原地,姿势都没变过,气息微弱得几乎要断绝。灵儿的心揪紧了。她不敢靠得太近,怕被人发现告诉小六哥哥。她蹲在稍远一点、芦苇能遮挡住她的地方,小心翼翼地抬起手,指尖凝聚起极其微弱、几乎无法察觉的淡绿色灵光。那光芒如同最纤细的丝线,悄无声息地渗入泥土,隔着一段距离,极其轻柔地包裹住那人的心口,小心翼翼地护住他最后一点微弱的心脉跳动,如同给一盏即将熄灭的油灯,续上了一丝几乎看不见的灯芯。 做完这一切,灵儿已是额头微微见汗。她将那个温热的油纸包,轻轻地、尽量不发出声音地放在那人手边触手可及的地方。她最后看了一眼那张被污泥和乱发覆盖、看不清面容的脸,眼中充满了悲悯与无奈,然后像受惊的小鹿般,迅速起身,悄无声息地离开了河滩。 晚饭时,回春堂的气氛有些沉闷。串子叽叽喳喳说着白天听来的趣闻,麻子闷头扒饭,不敢看小六。灵儿安静地吃着,面纱下的表情看不真切,只是比平时更加沉默。小六有一搭没一搭地应着串子,眼神时不时瞟向灵儿,心里那点烦躁像野草一样疯长。 饭后,小六说要去河边消消食,吹吹风。灵儿看着他出门,欲言又止,最终只是轻轻叹了口气,默默收拾起碗筷。 晚霞烧红了天空,河风带着水汽和凉意。小六踢着石子,漫无目的地沿着河岸走。白天的喧嚣褪去,只剩下水流声和虫鸣。他走着走着,鬼使神差地又踱到了那片芦苇丛附近。 那个身影依旧蜷缩在泥泞里,像个被世界遗弃的破布口袋。小六脚步一顿,下意识就想转身离开,心里暗骂自己:“啧,忘了这茬了……晦气!” 然而,就在他准备装作没看见时,目光却扫到了那人手边那个熟悉的油纸包——那是灵儿烙的饼!油纸包完好无损,显然一口没动。而更让他心头猛地一跳的是,那人的一只脏污不堪的手,此刻却并非搭在饼上,而是死死地、用一种近乎执拗的姿态,攥住了一小把从泥泞里顽强钻出来的、不知名的野花! 那野花小小的,红色的花瓣沾着泥点,在晚霞下显得脆弱又倔强。 这个动作……这个紧紧攥住花朵的动作…… 像一道惊雷,毫无预兆地劈开了小六记忆深处最黑暗的闸门! 那个冰冷的铁笼……弥漫的恶臭……无边的绝望……幼小的他蜷缩在角落,透过栅栏的缝隙,死死地盯着笼外石缝里开出的一朵同样不起眼的小花。他用尽全身力气,将瘦骨嶙峋的手臂挤出栅栏,指尖拼命地向前够着,够着……只想碰一碰那朵花,仿佛那就是黑暗里唯一的光…… 画面与现实重叠!小六只觉得一股寒意夹杂着巨大的酸楚从脚底直冲头顶!他猛地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他的目光再次落在那油纸包上。那是灵儿的心意,是这冰冷世间难得的一丝暖。这人宁可攥着一把泥泞里的野花,也没动那救命的饼…… 小六的呼吸变得粗重起来。他死死盯着那个濒死的身影,眼神剧烈地挣扎着。理智在尖叫:管他做什么!惹麻烦!少管闲事!长命百岁! 但另一个声音,那个被他强行压抑、属于“玖瑶”的声音,却如同烈火般灼烧着他的心脏:他和当初笼子里的你,有什么不同?! 时间仿佛凝固了许久。 最终,小六像是耗尽了所有力气般,肩膀垮塌下来,发出一声几乎听不见的、认命般的叹息。他大步走上前,蹲下身子,毫不客气地一把抓起那个油纸包,声音带着一种刻意装出来的冷漠和烦躁: “喂!这个饼,你知不知道是谁做的?”他晃了晃油纸包,“灵儿!就是之前给你塞饼那傻姑娘!她每天天不亮就要起来做早饭,和面、揉面、烙饼……柴火熏得眼睛疼!辛辛苦苦烙出来的!你就这么糟蹋?” 地上的人毫无反应,只有微弱的呼吸证明他还活着。 小六看着那张污秽的脸,看着他紧握野花的手,眼神复杂到了极点。他深吸一口气,像是做出了某个艰难无比的决定,语气带着一种“算我倒霉”的认栽: “行!行!算你狠!我拿了你的菜饼,你想要什么赔偿?嗯?”他故意大声问,像是在说服自己,“不说话是吧?那六爷我就做主了!你这破命,六爷我收了!就当是饼钱了!” 说完,他不再犹豫。弯下腰,手臂穿过那人的腋下和膝弯,咬紧牙关,用尽力气,将这个散发着恶臭、死沉死沉的“麻烦”抱了起来。那人身上的泥污瞬间蹭脏了小六的粗布衣衫,但他此刻也顾不上了。 “死沉……真是欠了你的……”小六嘟囔着,抱着这个意外的“赔偿品”,步履有些踉跄,却异常坚定地朝着回春堂的方向,一步一步,踏碎了河滩的晚霞和寂静。风吹动芦苇,发出沙沙的声响,仿佛在为这心软的选择叹息。 昏黄的油灯在回春堂简陋的卧室里摇曳,映照着墙壁上晃动的人影。灵儿正挽着袖子在后厨小间里洗碗,水流哗哗,碗碟相碰发出清脆的声响。她心思还有些飘忽,想着河滩上那个人的状况,手上的动作便带了几分心不在焉。 就在这时,前院传来一阵沉重的脚步声和粗重的喘息。灵儿心头一跳,下意识地擦干手,在粗布围裙上胡乱抹了两把,快步走到通往前堂的门边探头望去。 只见玟小六正半弯着腰,艰难地背着一个**浑身泥泞、散发着恶臭、几乎不成人形的人,踉踉跄跄地走进来!那人软绵绵地趴在小六背上,脑袋无力地垂着,乱草般的头发遮住了脸,正是河边那个濒死的“叫花子”! “小六哥哥!”灵儿惊呼一声,什么都顾不上了,连忙冲上前去,用自己纤细的身体努力帮忙托住那人的腿,试图分担一些重量。入手是刺骨的冰凉和粘腻的污泥,还有浓重的血腥气,但她咬紧牙关,没有丝毫退缩。 “老木!老木!快出来搭把手!”小六喘着粗气,一边艰难地往他那间狭小的卧室挪,一边扯着嗓子喊。 老木闻声从自己屋里探出头来,看清状况后,那张饱经风霜的脸瞬间皱成了苦瓜:“哎哟我的老天爷!六哥!你这是……你这是从哪儿捡回来的‘宝贝疙瘩’啊?!”他嘴上抱怨着,脚下却不慢,赶紧上前帮忙托住那人的另一边胳膊。 三人合力,几乎是连拖带拽,才把这个沉重的“麻烦”弄进了小六的卧室,小心翼翼地平放在那张硬板床上。油灯凑近一照,那人的惨状更是触目惊心:衣衫褴褛,浑身是泥泞、干涸的血迹和狰狞的伤口,有些伤口甚至深可见骨,散发着不祥的暗沉色泽。呼吸微弱得几乎感觉不到。 老木经验老道,凑近仔细端详了几眼,又小心地撩开那人脸上沾满污泥的乱发,借着灯光看清那虽污秽却依旧难掩清俊轮廓的脸庞,以及那即使在昏迷中也透出的、绝非普通凡人的气质。老木的脸色“唰”地一下变得极其难看。 “六哥!灵儿!”老木猛地直起身,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凝重和急迫,“糊涂啊!你们看看!看看这个人!这通身的气度,这骨相!这能是普通的叫花子吗?这分明是个“高等神族”啊!”他指着床上的人,手指都有些发颤,“你们看看这一身伤!寻常人早死八百回了!能把他伤成这样的,能是一般人?!这后面牵扯的麻烦,是咱们这小门小户能扛得住的吗?!趁现在还有口气,赶紧抬出去!扔回河边!就当什么都没发生过!” 老木急得团团转,苦口婆心地劝着,恨不得立刻就把这烫手山芋丢出去。 灵儿站在床边,看着床上气息奄奄的人,那双清澈的眸子里充满了不忍和坚持。她抬起头,看向眉头紧锁的小六,又转向焦急的老木,声音不大,却异常清晰和坚定:“木叔,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他如今这样,若我们见死不救,与害他性命何异?若真……真惹来什么麻烦,”她深吸一口气,目光扫过小六,最后落在老木脸上,“灵儿愿意一力承担。” “哎哟我的小祖宗!”老木一听这话,更是急得直跺脚,他一把拉住小六的胳膊,指着灵儿,“你听听!你听听灵儿说的什么话!她一个姑娘家,能承担什么?六哥!你倒是说句话啊!可不能由着她胡来!” 小六的脸色也是变幻不定。老木的顾虑他何尝不知?这确实是个天大的麻烦。但他低头看着床上那张惨白污秽的脸,看着他即使在昏迷中依旧紧蹙的眉头,还有那双紧攥着、仿佛抓着救命稻草般的手,虽然空空如也,但小六记得他攥着野花的样子……河边的记忆再次冲击着他。 他烦躁地抓了抓头发,最终像是下定了决心,抬手拍了拍老木紧绷的手臂:“行了老木!人都弄回来了,还能真扔出去?医者仁心,先救人要紧!天塌下来,有我顶着!” 老木看着小六那副“豁出去了”的表情,又看看灵儿眼中那不容动摇的悲悯,知道再劝也无用。他重重地叹了口气,无奈地摇摇头:“唉……造孽啊!行行行,你们都是活菩萨!我去烧热水!麻子!串子!死哪去了?赶紧滚过来帮忙!”他一边骂骂咧咧,一边摇着头快步出去烧水了。 很快,麻子和串子气喘吁吁地跑了进来:“六哥!榔头来了!”麻子手里举着一把沉甸甸、沾着泥土的木匠榔头,一脸紧张。 小六接过榔头,掂量了一下,眼神变得专注而锐利。他走到床边,示意灵儿按住那人的腿,即便那人几乎无力挣扎。他深吸一口气,找准位置,眼神一凝,手臂猛地扬起—— “咔嚓!”“咔嚓!”“咔嚓!” 令人牙酸的、骨头被强行砸断复位的声音在小小的卧室内接连响起!伴随着榔头砸在皮肉上的闷响!这粗暴而直接的手法,是处理严重错位骨折唯一有效的办法,却也如同酷刑! 床上的人即使在深度昏迷中,身体也因为这剧烈的疼痛而本能地剧烈抽搐起来,喉间发出破碎痛苦的呜咽。 灵儿站在床尾,紧紧抓住那人的脚踝试图固定,她的脸色比床上的人还要苍白!每一次榔头落下,那沉闷的声响和身体的抽搐都像砸在她心上!她看着小六专注而近乎冷酷的侧脸,看着他额角渗出的汗珠,看着他为了救活这个人而不得不施加的痛苦……一股巨大的、难以言喻的悲伤和共情攫住了她! 她只觉得胸口闷得发慌,眼前阵阵发黑。体内那股沉睡的、温暖的力量仿佛被这惨烈的景象和强烈的情绪彻底唤醒、点燃!她无意识地、本能地握紧了那冰冷的脚踝,纯净温和的淡绿色灵光如同实质般从她纤细的指尖汹涌而出!不再是河边那微不可察的丝线,此刻的光芒如同月光下的溪流,源源不断地、温柔却坚定地顺着那人的脚踝涌入他的身体! 这光芒带着强大的生机和安抚之力,所过之处,那些被榔头粗暴打断复位的骨头,竟然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开始愈合、连接!那些狰狞的伤口边缘,也泛起微弱的生机,似乎在加速恢复! 小六正全神贯注于下一处需要处理的断骨,眼角余光忽然瞥见床尾涌起的柔和绿光!他猛地抬头,震惊地看向灵儿! 只见灵儿紧闭着双眼,长长的睫毛剧烈地颤抖着,额头上布满了细密的冷汗,脸色苍白如纸,身体也在微微摇晃,仿佛正承受着巨大的负荷!而她指尖涌出的绿光,正与床上那人体内肆虐的伤势进行着无声却激烈的对抗! “灵儿?!”小六失声惊呼! 然而,就在他喊出声的瞬间,那汹涌的绿光骤然一暗!仿佛耗尽了所有力量,如同退潮般迅速缩回了灵儿的指尖。灵儿身体猛地一软,像断了线的风筝,无声无息地向后倒去! “灵儿!”小六魂飞魄散,哪里还顾得上床上的病人!他扔下榔头,一个箭步冲过去,在灵儿摔倒在地之前,险险地将她揽入怀中! 入手是冰凉和虚脱般的重量。灵儿双目紧闭,面纱下唇色苍白,气息微弱,额头上的冷汗浸湿了鬓角,整个人像是被抽干了所有的精气神。 小六的心瞬间沉到了谷底。他抱着昏迷的灵儿,冲出了充满血腥气和药味的卧室。 外间,老木正端着一盆刚烧好的热水过来,麻子和串子则趴在桌上,借着油灯光亮,小心翼翼地数着白天卖药材攒下的、为数不多的铜板,嘴里还嘀嘀咕咕地盘算着够不够买几斤肉改善伙食。 “没事吧?水……”老木话没问完,就看到小六抱着昏迷不醒的灵儿冲了出来,顿时吓得手里的水盆都差点摔了! “六哥!灵儿姐怎么了?!”麻子和串子也猛地抬起头,看到灵儿人事不省的样子,吓得脸色煞白,钱也顾不上数了,慌忙围了上来。 “不是……不是在里面给那个叫花子治伤吗?!怎么……怎么灵儿姐晕过去了?!”麻子急得语无伦次,指着卧室的方向,又看看小六怀里的灵儿,完全懵了。 串子也结结巴巴:“是、是啊!六哥你、你刚才不是还在里面……砸、砸骨头吗?灵儿姐……” 小六看着怀中昏迷的灵儿,感受着她微弱的气息,再看着眼前三张惊慌失措、充满疑问的脸,只觉得一个头两个大,满嘴苦涩。他能怎么说?说灵儿可能是用了一种不知道是属于神族还是妖族的力量帮了忙,结果把自己耗晕了?说他自己都搞不清灵儿到底是什么来头? 他只能强行压下心头的惊涛骇浪和担忧,努力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含糊地打着哈哈:“没事没事!大概是……里面味儿太大,给熏着了!加上……加上看那场面吓着了!对!吓着了!小姑娘家家的,没见过这场面!让她歇歇就好了!老木,搭把手,把灵儿送回她屋里去!” 他一边说着,一边抱着灵儿快步走向她的房间,留下老木、麻子、串子三人面面相觑,脸上写满了困惑和不信。麻子挠着头,小声嘀咕:“熏着了?吓着了?灵儿姐平时胆子没那么小啊……而且,她不是还戴着面纱呢吗……” 老木看着小六匆忙离去的背影,又看看那紧闭的、还弥漫着血腥气的卧室门,浑浊的老眼里闪过一丝更深的忧虑。他隐隐觉得,六哥带回来的,恐怕不止一个“麻烦”那么简单。而灵儿那孩子……至少他感觉……绝不寻常!她到底是妖族?神族?还是……某种更神秘的存在?小六自己恐怕也根本不知道这个答案。这小小的回春堂,会不会有一天因为屋子里头那个人卷入无法预料的漩涡。 时光在清水镇的烟火气里悄然流淌。回春堂的日子恢复了表面的平静,麻子串子依旧插科打诨,老木忧心忡忡地盘算着生计,玟小六则每日雷打不动地去“伺候”那位被捡回来的、沉默得像块石头的“叫花子”。那人的伤事在回春堂的草药和小六“粗暴”却有效的治疗下,慢慢的愈合着,只是依旧不言不语,眼神空洞,仿佛灵魂还遗落在某个黑暗的角落。 这一夜,月色如水,清辉洒满寂静的小院。灵儿轻轻推开自己房间的门,晚风带着凉意拂过面颊。她习惯性地望向院子对面那间亮着微弱灯光的屋子——那是小六的房间,如今也是那位“叫花子”的栖身之所。 灯还亮着。这么晚了,小六哥哥还没休息? 灵儿心中微动,放轻脚步走了过去。房门虚掩着,她轻轻推开一条缝。 昏黄的油灯下,玟小六正趴在床边的桌子上,头枕着手臂,似乎是累极了,竟已沉沉睡去。桌上还散乱地放着捣了一半的药草和几卷医书。而床上,那个被清洗干净、换上干净粗布衣衫的“叫花子”,正安静地躺着,呼吸平稳,只是依旧紧闭着双眼。 看着小六哥哥疲惫的睡颜,灵儿眼中泛起温柔的心疼。她解下自己身上那件薄薄的、鹅黄色外衫,动作轻柔得如同羽毛拂过,小心翼翼地披在小六的肩头,为他遮挡些微的夜寒。 就在她直起身,准备悄悄退出去时,目光不经意间扫过床上的人。 四目相对。 那双原本空洞紧闭的眼睛,不知何时竟已睁开!在摇曳的灯火下,那双眼眸深邃得如同古井,没有焦点,没有情绪,却清晰地映出了灵儿的身影。他就那样静静地看着她,目光穿过昏黄的灯光,落在她身上,带着一种无声的、穿透灵魂般的沉寂。 灵儿猝不及防地对上这双眼睛,心头微微一悸。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但很快,那双清澈的眸子里便漾开了温软的笑意。她没有惊慌,没有回避,只是对着床上那无声的注视,微微颔首,唇角弯起一个极浅、极温柔的弧度,像是在说:你醒了?感觉好些了吗? 随即,她的目光落回小六身上,担心燃烧的蜡烛离他太近。又轻手轻脚地走过去,将桌上的油灯小心地往远处挪了挪,确保跳跃的烛火和融化的蜡油不会滴落到熟睡的小六身上。 做完这一切,灵儿站在床边,看着床上依旧沉默注视着她的“叫花子”,又看了看趴着熟睡的小六。她双手轻轻交叠,虔诚地抵在心口的位置,微微低下头,闭上双眼,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安静的阴影。她在心中无声地祈祷,唇瓣几不可察地翕动着:“愿大地之灵庇佑,驱散一切病痛与阴霾,愿伤痛远离,安康常驻。” 那是一种源自血脉深处的、最纯净的祈愿,仿佛带着抚慰人心的力量,悄然弥漫在小小的房间里。 第4章 第三章 与此同时,清水镇的另一端。 月色被高墙的阴影切割得支离破碎。一条僻静的小巷深处,矗立着一块巨大的、布满岁月痕迹的墨绿色灵石,这便是石妖“石先生”的栖身之所。 急促而沉稳的脚步声打破了夜的寂静。两道身影匆匆而来,为首一人身姿挺拔,身着看似普通却质地精良的深色衣袍,步履间带着一种久居上位的从容,却又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急切。正是化名“轩”的苍玹。他身后跟着一个气息沉凝的少年,是桑树精化形的忠仆。 苍玹的面容在阴影下看不太真切,唯有那紧抿的唇线和飞起的衣袖,泄露了他内心的焦灼。他在灵石前停下脚步,整了整衣冠,对着灵石郑重地拱手作揖,姿态放得极低,声音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穿透力:“石先生,深夜冒昧拜访,实属无奈,有一事相求,还望先生现身一见。” 灵石表面如水波般荡漾了一下,一个矮胖的身影打着哈欠,揉着眼睛,有些不耐烦地从墨绿色的光芒中凝聚出来。石先生睡眼惺忪,语气带着被打扰美梦的不悦:“哎哟喂……谁啊?这大半夜的!有什么事不能白天说?扰人清梦是要折寿的!” 待看清眼前气度不凡的苍玹和他身后的随从桑树精,石先生的小眼睛滴溜溜一转,那点不耐烦立刻收敛了几分,但语气依旧带着点埋怨。 苍玹面不改色,保持着拱手的姿势,姿态谦恭有礼,挑不出半点错处。他微微侧身,对身后的桑树精示意了一下。老桑面无表情地上前一步,双手捧出一个巴掌大小、通体莹白、散发着温润光泽和浓郁灵气的玉瓶。 苍玹伸出修长的手,亲自接过玉瓶,将其递到石先生面前。他唇角勾起恰到好处的、温和有礼的弧度,声音平稳:“深夜叨扰,深感歉意。区区薄礼,不成敬意。此乃玉山万年玉髓,听闻对妖族修行大有裨益,还望石先生笑纳。” “玉山万年玉髓?!”石先生的小眼睛瞬间瞪圆了,贪婪的光芒一闪而过!这可不是什么“薄礼”!这是传说中的神物!他双手下意识地缩了缩,随即又忍不住伸出来,脸上堆起谄媚的笑容,之前的怨气荡然无存:“哎哟哟!公子太客气了!这怎么好意思呢?不知……不知公子有何事需要小老儿效劳啊?”他一边说,一边眼睛死死盯着那玉瓶。 苍玹漆黑的眼眸深处是一片冰冷的虚空,脸上的笑容却依旧完美无瑕:“确有一事需劳烦先生。我有两位故人,多年前离散,近日听闻她们流落到了清水镇。只是人海茫茫,无处寻觅。久闻石先生见多识广,消息灵通,于这清水镇无所不知,故特来恳请先生帮忙寻找一二。” 石先生一听是“寻人”,又收了如此重礼,心里顿时踏实了,脸上笑开了花,伸手就毫不客气地接过玉瓶,迅速揣进自己怀里,拍着胸脯保证:“好说好说!找人这事儿,包在我身上!不知公子要找的两位故人,是何模样?姓甚名谁?可有画像?” 苍玹嘴角的笑意淡了一分,漆黑的眸底掠过一丝极快、极深的伤感,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转瞬即逝。他声音依旧平稳,带着恰到好处的怅惘:“多年离散,音容笑貌早已模糊。一位……额前生有一枚形似桃花的淡粉色胎记,颇为独特。另一位……”他顿了顿,仿佛在回忆某个珍藏心底却已褪色的画面,声音里多了一丝难以言喻的缥缈:“容颜极盛,见之难忘。……温和纯净,似与大地同根同源。” 石先生听着描述,小眼睛飞快地转动着,在记忆中搜索符合条件的人。额前桃花胎记……容颜极盛……他捻着胡须,若有所思。 月色下,回春堂的灯火与石巷的暗影遥遥相对。一方是无声的祈祷与刚刚苏醒的沉寂目光。一方是重礼相托下,悄然启动的、寻找故人的暗流。清水镇的平静月夜,正被无形的丝线悄然拉扯,一切都混沌于夜色之中。 石先生拍着胸脯,信誓旦旦:“简单!简单!包在我身上!” 他枯瘦的手指在巨大的墨绿色灵石表面凌空一划,灵石内部顿时如同投入石子的水面,荡漾开层层涟漪,无数模糊的人脸光影如同走马灯般飞速流转起来! 苍玹漆黑的眼眸深处,那被强行压抑的、名为希望的火苗,在这一刻骤然被点燃,迸发出灼人的光亮!他身体微微前倾,呼吸不自觉地屏住,目光死死锁定着灵石中飞速变幻的光影,仿佛要将每一张面孔都刻入灵魂深处去比对。 他在寻找两张脸。一张,是他血脉相连、失散多年的表妹,皓翎王姬玖瑶。额前那枚形似桃花的淡粉色胎记,是刻在他记忆里最鲜明的标记。另一张,是他早已认定、本该成为他妻子的女娲后裔,赵灵儿……着他十几多年来午夜梦回都无法释怀的执念。 十几年了!那场本该盛大举行的婚礼,被突如其来的水魔兽之乱彻底粉碎。灵儿为护佑苍生,只身迎战那肆虐的凶兽,虽最终将其斩杀,自身却也重伤失踪。女娲之肠十神倾尽全力搜寻,也只能确定她并未身死,却如同石沉大海,再无踪迹。婚期被无限期搁置,这份悬而未决的牵挂和失去,如同毒藤缠绕着他的心。 灵石中的人影飞速掠过。市井的贩夫走卒,酒肆的豪客,药铺的学徒,河边浣衣的妇人……一张张或平凡、或狡黠、或疲惫的面孔闪过,却没有一张,带着那独特的桃花印记,也没有那惊鸿一瞥便足以照亮整个世界的绝代风华。 时间一点点流逝。灵石的光芒依旧流转,苍玹眼中的光彩却如同被风吹熄的烛火,一点点黯淡下去,最终彻底湮灭,只剩下深不见底的空洞和冰冷。他挺直的脊背似乎也承受不住这份巨大的失落,几不可察地微微塌陷了一瞬。 “又没有……为什么又没有啊?!” 侍立一旁的老桑急得直跺脚,脸上满是焦灼和难以置信,他忍不住转向苍玹,声音带着颤抖,“少主……” 石先生也察觉到了气氛不对,看着苍玹那失魂落魄、周身散发着低气压的模样,心里咯噔一下,下意识地捂紧了怀里那瓶价值连城的万年玉髓,脸上堆起讪笑,急忙撇清:“这……这,公子,这可怪不得我啊!我、我可是按照您的要求,把符合条件的都给您看了!这清水镇的人影都在这里了,真没有您说的那两位姑娘……” 他生怕苍玹反悔把玉髓要回去。 苍玹仿佛刚从一场大梦中惊醒,他缓缓抬起低垂的眼睑,那漆黑的眸子如同两口枯井,毫无波澜。他勉强扯动了一下嘴角,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极其空洞的笑容:“先生说的是。辛苦先生了。” 声音干涩,听不出情绪。 然而,就在这死寂般的失落中,一个念头如同电光火石般劈入苍玹的脑海!他猛地抬眼,眼中重新燃起一丝近乎偏执的锐利光芒,紧紧盯着石先生:“石先生!若是……若是故人为了躲避什么,可能变换了容貌,甚至施加了幻术遮掩!不知先生这灵石探查,能否识破此等幻象?” 石先生被苍玹陡然转变的眼神看得心头一凛,小眼睛里闪过一丝为难,搓着手道:“这……幻术一道,博大精深。小老儿这点微末道行……恐怕……灵力有限啊……” 他话没说完,意思却很清楚——不是我不想,是我能力不够。 苍玹却像是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毫不犹豫地接口道:“灵力不足?无妨!我可以将我的灵力输给你!助你探查!” 此言一出,如同平地惊雷! “少主!不可!” 老桑脸色剧变,失声惊呼!他一个箭步上前,手死死抓住苍玹即将抬起的手腕,声音因为极度的惊骇和担忧而尖锐起来,“您这样强行输送灵力给异族,会极大损耗自身本源!稍有不慎还会引起灵力反噬!万万使不得啊!” 石先生更是被这突如其来的提议惊得目瞪口呆!他上下打量着苍玹,浑浊的小眼睛里爆发出难以置信的精光,随即转为一种近乎贪婪的狂喜和敬畏!他猛地挺直了腰板,脸上的市侩和推诿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前所未有的恭敬与严肃: “客官……您,您是神族?!” 石先生的声音带着颤抖,是激动也是确认。神族的本源灵力,对妖族而言,无异于大补的仙丹灵药!百益而无一害!他心跳如擂鼓,巨大的诱惑让他瞬间做出了选择,“若……若蒙客官不弃,肯以神族灵力相助,小老儿自然……自然愿意倾尽全力一试!” 他斟酌着措辞,但那份狂喜和渴望却几乎掩饰不住。 苍玹神情依旧疏淡,仿佛要付出巨大代价的不是他自己。他微微颔首,便要撩起袖子,准备施法输送灵力。 “少主!”老桑的手抓得更紧了,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他几乎是带着哭腔哀求,“您不能这样!灵儿殿下若是知道您为了找她,如此不顾惜自己的身体,她……她一定会心疼死的!她最不愿见您受伤啊!” 老桑情急之下,搬出了苍玹心中的牵挂。 “灵儿”二字,如同最尖锐的针,狠狠刺入苍玹的心脏!他身体猛地一颤,漆黑的眸子里瞬间翻涌起剧烈的痛苦和思念!那是一种被戳中软肋的窒息感。他缓缓转过头,看向死死抓住自己手腕的老桑,眼神复杂到了极点,声音低沉沙哑,带着一种被逼到绝境的疲惫和不容置疑:“老桑。” 这一声呼唤,不再是命令,而是饱含着深沉的痛楚与无奈,仿佛在说:别再说了,我懂,但我必须这么做。 这沉重到化不开的痛苦语气,像一盆冰水浇在老桑头上。他抓着苍玹手腕的手,如同被烫到一般,剧烈地颤抖了一下,最终,那枯瘦的手指一点点、一点点地松开了力道。他颓然地垂下头,浑浊的老眼里充满了无力感和深深的悲哀。他知道,他拦不住。玖瑶王姬和灵儿殿下,早已是少主心中不可触碰的逆鳞和无法摆脱的执念。就像那棵每年都会被少主亲手埋下桑椹酒的桃树,那是他无处安放的思念与等待。 没有了阻拦,苍玹再无犹豫。他并指如剑,指尖瞬间凝聚起精纯而磅礴的神族灵力,那光芒呈淡淡的金色,带着神圣而威严的气息!他毫不犹豫地将指尖点向石先生的后心! “嗡——!” 精纯浩瀚的神族灵力如同决堤的洪流,汹涌地注入石先生体内!石先生浑身剧震,矮胖的身体瞬间被一层淡淡的金光笼罩,脸上露出极度舒泰、仿佛吸食了琼浆玉液般的迷醉表情!他身前的墨绿色灵石更是光芒大放,内部的景象瞬间变得无比清晰、流转速度也陡然加快! 灵石画面如同流光幻影般疾速闪过!这一次,在苍玹神族灵力的加持下,画面中的人影开始扭曲、变幻!有人脸上笼罩的薄雾散去,露出真容;有人身形如水波般荡漾,显露出不同的姿态;甚至有些妖物身上的幻化伪装也被强行剥开,露出狰狞本体! 苍玹的目光如同最精准的探针,死死盯着每一个可能的身影,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几乎要破膛而出! 快一点!再快一点!小夭!灵儿!你们在哪里?! 灵石中的光影疯狂变幻,无数或真或假的面孔、千奇百怪的形态一闪而过。突然! 光影的流转猛地一顿!画面定格! 苍玹的心跳仿佛也在这一刻停止了! 然而,画面上呈现的景象,却让刚刚燃起一丝希冀的他,瞬间如坠冰窟! 画面显示的,似乎是一间简陋的屋子。灯光昏暗。一个穿着粗布麻衣的男子正疲惫地趴在床边,似乎睡着了,只露出一个模糊的侧脸,毫无特征可言。而床上,躺着一个人,同样只能看到一点轮廓,面目不清。整个画面平平无奇,没有任何值得注意的细节,更别提什么桃花胎记或绝世容颜。 “不……不可能……” 苍玹喃喃自语,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的绝望。他疯狂地催动体内灵力,试图让画面继续深入探查那间屋子,或者回溯更清晰的影像! “轰——!” 就在他强行加大灵力输出的瞬间!一股宏大、冰冷、漠然、不容置疑的恐怖威压如同无形的巨锤,骤然从冥冥虚空中降临!狠狠砸在灵石之上,也透过灵力连接,重重轰击在苍玹的心神之上! “咔嚓!” 一声细微却清晰的碎裂声响起!石先生身前那块巨大的墨绿色灵石表面,竟然凭空出现了一道细小的裂痕! “噗!” 石先生如遭重击,猛地喷出一口暗绿色的妖血,矮胖的身体如同断线风筝般倒飞出去,重重摔在地上,抱着脑袋痛苦地呻吟,身上的金光瞬间溃散! 苍玹更是闷哼一声,脸色瞬间惨白如金纸,身形踉跄着向后连退数步才勉强站稳!强行输送灵力被暴力打断带来的反噬如同无数钢针在他经脉中乱窜,喉头涌上一股腥甜,被他死死压了下去。他只觉得灵魂深处都传来一阵战栗,那是面对“天道”伟力时,渺小生灵本能的恐惧! 灵石的光芒彻底黯淡下去,龟裂的缝隙触目惊心。画面早已消失无踪,只留下冰冷的石壁。 冰冷的月光洒在寂静的石巷里。 苍玹捂着隐隐作痛的胸口,站在原地,失神地望着那块龟裂的灵石。他眼中最后的光彩彻底熄灭,只剩下无边无际的空洞和一种被命运彻底玩弄、无情抛弃的冰冷绝望。 天道……在阻止他寻找灵儿,以前是这样,现在依旧如此。 现在它无情地斩断了他最后一丝希望,冰冷地宣告着:你所寻找的人,不在你能窥探的因果之内。 老桑慌忙上前扶住摇摇欲坠的苍玹,看着少主那失魂落魄、仿佛被抽走了所有生气的样子,心痛如绞。 石先生挣扎着爬起来,看着自己裂开的“本体”灵石,又惊又怕又心疼那瓶玉髓,哭丧着脸:“天、天道示警……这、这真不关我的事啊公子……” 他的声音在死寂的巷子里显得格外刺耳。 苍玹却仿佛什么都没听到。他缓缓抬起头,望向清水镇那被夜幕笼罩的、未知的深处,漆黑的眸子里,只剩下深不见底的寒潭。 第5章 第四章 晨光熹微,清水镇笼罩在一层薄纱般的雾气中。回春堂后院的药香被晨风裹挟着,丝丝缕缕渗入简陋的居室。灵儿端着一碗刚煎好的、氤氲着热气的汤药,轻轻推开那间安置“叫花子”的房门。晨光勾勒着她浅杏色衣衫的轮廓,素白面纱下,那双清澈如初雪消融的眼眸带着温软的专注。 她安静地在床沿坐下,用瓷勺舀起一勺棕褐色的药汁,细心地吹散热气,才小心翼翼地递到他唇边。动作轻柔得像对待易碎的珍宝。“叫花子”的嘴唇干涩起皮,他沉默地、顺从地微微张口,温热的药汁滑入喉中,带着浓重的苦涩。他没有抗拒,也没有言语,只是那双沉寂的眼眸。 与此同时,清水镇另一端略显清冷的院落里。化名“轩”的苍玹扶着门框,脸色苍白如纸,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昨夜强行向石妖输送大量灵力探查灵儿与小夭踪迹,遭遇天道反噬的剧痛仍在经脉中隐隐作祟,如同无数细小的冰针在体内游走。他感到前所未有的虚弱,仿佛连呼吸都耗尽了力气。然而,就在这极度的匮乏中,一股奇异的感觉包裹了他。 此处缔结地界一股温和而浩瀚的力量,如同无形的暖流,正悄无声息地渗入他疲惫不堪的身体。这力量并非源自他自身神族的灵力,也不同于任何丹药的刺激。它纯粹、包容,带着大地般的沉厚与生机,如同母亲的手抚慰着受伤的孩子。它滋养着他受损的经脉,平复着灵力反噬带来的灼痛,以一种难以想象的速度修复着他的本源。苍玹紧蹙的眉头微微舒展,他能清晰地感知到,这场恢复的速度,远比他以往任何一次重伤后的调养都要快得多!这绝非寻常。 带着惊疑与探寻,他强撑着推开房门。清晨微凉的空气涌入肺腑,带着湿润的泥土气息。他的目光首先落在院角——那里,一株精心侍弄的红梅正灼灼盛放,娇艳的花朵被一层淡金色的灵力光晕温柔笼罩着,隔绝了风霜尘埃。那是阿念喜欢的梅花,他耗费灵力维持着它永不凋零的绚丽。 紧挨着梅树,却是一株未受任何灵力庇护的桃树。此刻并非花期,枝头只有深绿的叶芽,在晨风中轻轻摇曳,显得朴素而安静。苍玹的目光落在桃树虬劲的枝干上,眼神骤然变得悠远而柔软。 时光仿佛倒流回玉山王母座下的春日。也是这样的清晨,阳光透过繁密的桃花,洒下细碎的金斑。小小的灵儿,穿着一身属于女娲氏族的衣裙,独自蜷缩在高高的桃树枝桠间酣睡着。粉白的花瓣落在她乌黑的发间、脸颊上,风一吹她身上的银饰就发出银铃的响声而她睡得那样酣甜,唇角微微上扬,仿佛沉浸在一个无比美好的梦境里,浑然不觉自己身处高处。阳光勾勒着她稚嫩却已初显绝色的侧脸,纯净得不染一丝尘埃。 他那时在树下看得心惊,生怕她翻身跌落,正想悄悄用灵力将她托下。灵儿却似有所感,长长的睫毛颤了颤,悠悠醒转。她揉了揉惺忪的睡眼,非但不怕,反而对着树下的他绽开一个比桃花更明媚的笑容,声音带着刚睡醒的软糯:“苍玹哥哥,我不怕。” 他担忧地责备:“太危险了,快下来!” 小小的灵儿却摇摇头,小手轻轻抚摸着粗糙的树皮,眼神清澈而通透,说出的话带着超乎年龄的宁静: “世间万物,自有其法则呀。缘起缘灭皆是因果,花开花谢皆是缘分。”她仰起小脸,望着枝头初绽的蓓蕾,笑容纯净而满足,“等人来,等花开……本就是一件很幸福的事情呢。” 回忆的暖流与此刻身体感受到的奇异滋养之力交织在一起。苍玹望着眼前这株清水镇普通桃树的枝叶,再看向远方的山峦,漆黑的眼眸深处翻涌起剧烈的波澜——是她吗? 是不是灵儿那源自女娲血脉与大地万物同根同源的灵力,在冥冥中守护着这座接纳了她的边陲小镇?这股悄然抚平他伤痛、加速他恢复的浩瀚生机,是否正是她无意间散逸出的、属于大地之母的悲悯与力量?清水镇的宁静祥和,难道并非偶然,而是因她的存在,形成了一道无形的庇护? 晨风吹过,桃叶沙沙作响,仿佛在回应他心中的惊涛骇浪。苍玹苍白的指尖紧紧扣住冰冷的门框,目光穿透薄雾,那沉寂多年的心,因这失而复得的微光与这笼罩小镇的温柔力量,剧烈地搏动起来。 春风又悄然拂过清水镇几月,吹软了柳条,也催开了枝头沉睡的繁花。 苍玹推开院门,晨光带着微凉的露气涌来。他抬眼望去,只见那株未受灵力庇护的桃树,竟已是满树芳菲!深深浅浅的粉,如同天边最温柔的云霞坠落枝头,挤挤挨挨地盛放着,在晨风中轻轻摇曳,将整个清冷的院落都映得明媚生辉。馥郁却不甜腻的香气丝丝缕缕钻入鼻端,带着蓬勃的生命力。苍玹的目光在那片绚烂的粉色云霞上停留良久,眼底翻涌着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是惊叹于这自然造化的蓬勃,还是透过这灼灼其华,看到了当年玉山桃枝上酣睡的精灵?他最终只是沉默地伫立,任落英拂过肩头。 回春堂的小院里也热闹非凡。灵儿背着满满一篓新采的草药,带着一身草木清气跨进门槛。她额角带着细汗,面纱下的脸颊因劳作泛着健康的红晕,清澈的眼眸亮晶晶的。 “灵儿回来啦!快看!” 串子和麻子献宝似的举着几根草绳,上面串着好几条肥硕鲜活的河鱼,鱼尾还在噼啪甩动,溅起水珠。两人脸上洋溢着丰收的喜悦,“今儿运气好!逮着大的了!” 夏日的气息日渐浓郁。午后,蝉鸣聒噪,阳光透过院中老槐树的枝叶,在廊下投下斑驳的光影。灵儿和玟小六并排坐在廊下的矮木凳上,一人捧着半边用井水湃得冰凉凉的西瓜。红瓤黑籽,汁水淋漓。 小六吃得毫无形象,下巴上沾了亮晶晶的西瓜汁。他侧头看见灵儿小口小口吃着,嘴角也沾了一点嫣红的瓜瓤,忍不住咧嘴一笑,自然而然地伸出手,用粗粝的拇指指腹,极其轻柔地替她擦去那点碍眼的红渍。动作熟稔得像做过千百遍。 “啧,”他收回手,看着指尖那点红色,又看看灵儿未被面纱遮住面容,忍不住半是玩笑半是真心地喟叹,“我们家灵儿这么好,又勤快又心善,模样……咳,肯定也顶顶好。六哥我啊,真是恨不能把你娶了当媳妇儿!省得便宜了外人!” 灵儿闻言,抬起清澈的眼眸看向小六,那里面没有丝毫羞涩或扭捏,只有全然的信任和暖融融的笑意,她声音软糯,带着理所当然的天真:“如果是小六哥哥,灵儿愿意的呀。” 这话像颗小石子,不轻不重地砸在小六心坎上,酸酸软软,又让他莫名地有点慌。他“哎哟”一声,差点被西瓜籽呛到,连忙放下瓜,板起脸,开始了他日复一日的“教育”: “傻丫头!这话可不能乱说!愿意什么愿意?女孩子家家的,终身大事要慎重!知道什么是好男人吗?得……” 他掰着手指头,从“人品端方”、“有担当”、“疼媳妇儿”一直数落到“不能光看脸”、“不能被甜言蜜语骗了”……滔滔不绝,苦口婆心。 灵儿安静地听着,时不时乖巧地点点头。小六说得口干舌燥,拿起西瓜又啃了一口,最后总结陈词:“……总之,你得擦亮眼睛,找个真正靠得住的好男人!明白不?” 灵儿看着他,那双露出的眼睛里盛满了纯粹的信赖,轻轻软软地应道:“可是小六哥哥,你就是好人啊。” 玟小六:“……” 他所有长篇大论的“教育”,瞬间被这句轻飘飘又无比真诚的话击得溃不成军。他张了张嘴,看着灵儿那理所当然、毫无杂质的眼神,最终只能泄气地挥挥手,抓起西瓜狠狠咬了一大口,含糊不清地嘟囔:“……吃瓜!吃瓜!跟你这傻丫头说不明白!” 金风送爽,丹桂飘香。院角的几坛秋酿散发出醉人的醇香。那是灵儿用当季的桂花、野果和清水镇的清泉精心酿制的。开坛那日,馥郁的酒香几乎飘满了整个回春堂。老木、麻子、串子,连带着玟小六,都经不住诱惑,你一碗我一碗,喝得酣畅淋漓。 酒意上头,老木拍着桌子哼起了不成调的乡野小曲;麻子和串子勾肩搭背,互相吹嘘着“逮鱼神技”;玟小六则抱着酒坛子,脸上泛着红晕,眼神有些迷离,嘿嘿傻笑地看着闹成一团的众人,时不时插科打诨几句。小小的院子里充满了快活的空气,连角落里的“叫花子”,似乎也被这暖融的氛围感染,沉寂的眼底掠过一丝极淡的、几乎看不见的微澜。 “叶于悬冻书,冰裂响寒溪。” 冬的脚步悄然而至。一场大雪过后,清水镇银装素裹。屋檐垂下晶莹的冰凌,溪流凝滞,冰层下偶尔传来细微的脆响。年关将近,回春堂里里外外被打扫得干干净净,门楣上贴了红艳艳的春联和福字。 除夕夜,简陋的厅堂里摆开了丰盛的年夜饭。麻子串子跑出去,将积攒的铜钱换来的几挂爆竹点燃。“噼里啪啦”的炸响顿时撕裂了冬夜的寂静,绚烂的火光在雪地上空绽放,映亮了每一张洋溢着喜悦的脸庞。欢声笑语和爆竹声交织在一起,响了很久很久,驱散了所有的寒意。 秋天酿的酒还剩不少,此刻被温在热水里,散发出更加浓郁的香气。大家围着火炉,吃着菜,喝着温热的酒,脸上都染上了酡红,暖意融融。 灵儿看着窗外偶尔炸开的烟花光亮,又看了看静静坐在角落阴影里、身体已明显好转的“叫花子”,轻声问身边同样面颊微红的玟小六:“小六哥哥,那个人……什么时候可以下床自如活动了?” 玟小六呷了一口温酒,暖流顺着喉咙滑下,他舒服地眯了眯眼,瞥了角落的床上的方向一眼,语气笃定:“快了!骨头都长瓷实了,内里的伤也调理得七七八八。他现在偶尔也能下床走动走动了。等明年开春,冰雪消融,万物复苏的时候,他大概就能完全痊愈,活蹦乱跳了!” 正说着,窗外又是一簇特别绚烂的烟花腾空而起,在墨蓝色的天幕上炸开金色的流苏,璀璨的光芒瞬间照亮了回春堂的小院。 “快!灵儿!许愿!” 玟小六眼睛一亮,连忙推了推身边的灵儿,自己也赶紧闭上眼,双手合十,嘴里念念有词。 “对对对!许愿!过年许愿最灵了!” 麻子和串子也连忙有样学样,闭眼合掌,大声嚷嚷出自己的新年祈盼: “我要早点攒够钱,娶个漂亮媳妇儿!” “我要天天有肉吃!顿顿不落空!” 老木呵呵笑着,也默默在心里许了个愿。 玟小六睁开眼,脸上带着酒意熏染的微醺和满足,他看着被烟花映照得忽明忽暗的温暖厅堂,看着身边这些吵吵嚷嚷却让他感到无比踏实的家人,眼中流露出一种深深的眷恋,轻声说道:“我啊……就想要岁岁年年,如今朝。” 平淡的话语里,藏着历经漂泊后对这份安稳的极致珍视。 他转头看向身旁的灵儿,烟花的光芒在她清澈的眼眸中跳跃:“灵儿呢?你许了什么愿?” 灵儿安静地站在窗边,面纱外的眼睛望着夜空中不断绽放又消逝的璀璨光火。她缓缓闭上双眼,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安静的阴影,双手虔诚地交叠在心口,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带着一种包容天地的温柔与悲悯: “我……希望天下所有人的愿望,都可以实现。” 玟小六愣了一下:“不为自己许点什么吗?” 灵儿睁开眼,转头看向他,也看向屋里的每一个人,那双露出的眼眸在烟火映照下,纯净得不染尘埃,她轻轻地、却无比坚定地摇了摇头:“这就是我的心愿啊。” 窗外的烟花依旧此起彼伏地盛放,将清水镇的除夕夜点缀得如同梦幻。屋内暖意融融,酒香弥漫,欢声笑语交织成最动人的年节乐章。 天光未大亮,寒气像无形的刀子,割着裸露的皮肤。清水镇被厚厚的积雪覆盖,一片素白,屋檐下垂挂着晶莹剔透的冰凌。玟小六推开自己那间小屋的门,一股凛冽的寒气瞬间扑面而来,激得他一个哆嗦。 他身上穿的不过是清水镇寻常人家过冬的棉袄,不算单薄,但也绝谈不上厚实,在这滴水成冰的清晨,显得有些捉襟见肘。他下意识地搓了搓手,朝冻得发红的掌心哈了一口热气,白色的雾气瞬间腾起又消散。目光落在院中积着厚雪的矮树上,他有些孩子气地伸出手,想去接一片飘落的雪花。 然而,指尖刚触碰到那片冰冷的六角形花瓣,刺骨的寒意便如同细针般瞬间扎透了皮肤!他“嘶”地一声,猛地缩回手,仿佛被烫到一般,赶紧将手塞进袖筒里,又用力地对着双手哈了好几口热气,不停地搓揉着,试图汲取一点可怜的暖意。 “这鬼天气……”他忍不住低声抱怨起来,眉头拧成了疙瘩,语气里充满了对严冬的嫌恶,“真搞不懂怎么会有人喜欢冬天!冻死个人!凡人没件厚实的冬衣,真能活活冻死在街头!庄稼人更是惨,地都冻硬了,颗粒无收,一家老小喝西北风去?还有那些妖族,”他撇撇嘴,带着点市井小民的刻薄,“除了水里头那些不怕冷的,哪个不是冻得缩手缩脚,心里头能不怨恨这鬼天气?” 他的抱怨声不大不小,正好飘进了厨房。厨房里,炉火正旺,映得里面暖意融融,与外间的冰寒形成鲜明对比。灵儿早已起身,正系着干净的粗布围裙在灶台边忙碌。蒸笼里冒出滚滚白汽,带着香甜的馒头气息。案板上整齐地码着一些简单的、用油纸包好的小食——那是她特意为今日可能来拜年的镇里孩子们准备的年货。 听到小六的抱怨,灵儿并未停下手里的活计,只是侧过脸,隔着厨房门口蒸腾的热气望向他。面纱之上,那双清澈的眼眸弯成了好看的月牙,里面盛满了温软的笑意,像冬日里的一泓暖泉。 “小六哥哥,话不能这么说呀。”她的声音透过面纱传来,依旧轻柔悦耳,带着一种抚平焦躁的力量,“你看,冬天虽然冷,但这段日子,辛苦了一年的凡人们,会把平日里舍不得吃的腊肉、腌鱼拿出来,一家人围在炉火边热热乎乎地吃上一顿,不是难得的满足和团聚吗?” 她一边说着,一边将蒸好的馒头小心地捡出来,动作麻利又细致:“至于庄稼人,他们常说‘瑞雪兆丰年’呐。这厚厚的大雪啊,盖在田地上,冻死了地里的害虫,等来年春天雪化了,雪水渗进泥土里,土地又松软又湿润,那才是大丰收的好兆头呢!” 她顿了顿,将蒸笼盖子盖好,转过身,目光温煦地看向还在搓手哈气的小六:“还有妖族,忙忙碌碌奔波了一整年,不也正好趁着这万物蛰伏的时节,好好地歇息一场,睡个长长的、安稳的觉?养足了精神,等春天一来,万物复苏,不又是生机勃勃的开始吗?” 灵儿的话语,带着一种洞悉自然、悲悯众生的平和。她描绘的景象,并非粉饰寒冬的苦难,而是点出了严寒之下蕴藏的生机与休养,如同在冰封的大地之下,悄然涌动的暖流。 玟小六听着她温软却坚定的声音,看着她在暖融灶火前忙碌的纤细身影,再想想那些即将因为一点小食就雀跃无比的孩子们,心里头那股被寒气激起的烦躁和抱怨,竟奇异地被抚平了大半。他不再抱怨,只是又用力搓了搓手,嘀咕了一句:“就你道理多……” 但那语气,已经没了之前的戾气,反而透着一丝无奈的笑意。他跺了跺有些冻僵的脚,转身也钻进了那充满食物香气和灵儿温暖话语的厨房里。外面的冰天雪地,似乎也没那么难以忍受了。 暮春的风已带上了暖意,吹得院角几株晚凋的桃花簌簌飘落,粉白的花瓣打着旋儿,落在晾晒药材的竹匾上。灵儿正俯身仔细分拣着簸箕里的草药,指尖捻起一片干枯的车前草,拂去沾染的花瓣。阳光透过稀疏的叶隙洒在她青色布裙上,勾勒出专注而宁静的侧影。 一旁的老槐树下,玟小六正四仰八叉地躺在一张吱呀作响的竹制靠椅上,一条腿悠闲地晃荡着,嘴里叼着根随手拔来的狗尾巴草茎,眯着眼享受这春日将尽的慵懒时光。 老木端着碗粗茶,坐在旁边的小马扎上,目光扫过对面那间紧闭了数月的房门,又落到小六身上,压低了声音问:“六哥,里头那个……伤也好得七七八八了,你打算怎么安排他?” 小六眼皮都没抬,含糊地应着,嘴里的草茎一翘一翘:“怎么安排?自然是该回哪去回哪去呗。咱们这小庙,哪供得起大佛?”语气轻松得像在谈论天气。 老木深以为然地点点头,脸上的皱纹都透着严肃:“说的是。等他能自己走利索了,就让他走吧。清水镇水浅,不是他该呆着的地方。”他呷了口茶,带着点如释重负。 “嗯。”小六漫不经心地应了一声,懒洋洋地伸了个大大的懒腰,竹椅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就在这慵懒的午后氛围里—— “吱嘎——” 一声清晰的、略显滞涩的木门开启声,突兀地打破了宁静。 一瞬间,院子里所有的目光都下意识地循声望去。 只见那扇紧闭了许久的房门被从内推开。一个身影缓缓走了出来,立在门口台阶上。 花瓣簌簌,细碎地飘落在他肩头。 来人已换上了回春堂最干净的一身粗布衣裳,浆洗得有些发白,却异常整洁。他身姿挺拔,如修竹临风。午后的阳光毫无保留地倾泻在他身上,映照出那张清俊绝伦的面容。眉如墨画,目若点漆,鼻梁高挺,唇线柔和。即便穿着最普通的麻衣,也难掩那骨子里透出的、温润如玉的世家公子气度。仿佛一块蒙尘的美玉,历经磨砺,终于洗去污浊,显露出本身世所无双的光华。他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便让这简陋的农家小院,陡然生辉。 他目光温和地扫视了一圈小小的院落,最后落在院中那抹青色的身影上。见灵儿也正抬眸望来,他唇角微微上扬,露出一个极浅、却无比真诚的轻笑,随即微微颔首致意。 灵儿微微一怔,随即也礼貌地轻轻颔首回礼,清澈的眼眸里带着一丝了然——他终于能自己走出来了。 倒是玟小六,看得眼睛都直了,嘴里的狗尾巴草“啪嗒”一声掉在地上。他猛地从竹椅上弹起来,揉了揉眼睛,像是才确认眼前这“光彩照人”的家伙真是自己捡回来的那个“叫花子”。他几步走过去,绕着那人走了一圈,嘴里啧啧有声,上上下下、毫不掩饰地打量着,眼神里充满了市井小民的直白欣赏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警惕。 “哟呵!穿好了?”小六站定在他面前,叉着腰,语气带着点调侃,“看着人模人样的嘛!刚才看你走出来,腿脚还有点不利索?”他目光扫过对方的左小腿。 那人微微垂眸,声音因长久未曾言语而显得低沉沙哑,带着些微的滞涩:“……嗯。” “身上的伤好得差不多了,”小六像个验收成果的工匠,语气笃定,“就是小腿敲断的地方,耽搁得太久,接回去也终究差了点意思,恢复不到从前了。不过嘛,”他话锋一转,带着点混不吝的洒脱,“不影响你吃饭走路生儿育女!行了,既然能走了,明天就收拾收拾,离开这儿吧。”他挥挥手,仿佛在打发一件无关紧要的事。 话音刚落,那清俊男子的脸上瞬间掠过一丝清晰的慌乱!他几乎是下意识地拖着那条尚未完全康复的腿,急切地朝小六的方向迈了一步,动作因为急切而显得有点踉跄。他抬起头,那双温润如玉的眼眸里此刻盛满了无措和恳求,声音因为急切和久未说话而更加嘶哑断续: “我……无处……可去。” 说完,他像是耗尽了所有力气,又像是认命般地深深垂下了头,姿态乖顺得近乎卑微,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片阴影,仿佛一只被遗弃、不知归途的幼兽。 “无处可去?” 玟小六的眼睛猛地亮了起来!那光芒如同暗夜里骤然点亮的星辰,带着毫不掩饰的惊喜和……精光?他像是发现了什么稀世珍宝,紧紧盯着垂首的男子,声音都拔高了几分:“真的假的?!” “……真。” 那低垂的头颅里,传来一个无比肯定的、带着孤注一掷意味的沙哑音节。 灵儿停下了手中挑拣药材的动作,静静地望着这一幕。她清澈的眼眸里闪过一丝了然,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悲悯。她没有出声,只是默默地转回头,继续专注于簸箕里的药材。在她看来,收留与否,是小六哥哥的决定。她这个“无功之人”,只需安静地做好自己的事便好。 “嘿!” 小六乐了,一拍大腿,绕着垂首的男子又转了一圈,像是捡到了个大宝贝,“有意思!真有意思!那行吧!” 他停下脚步,摸着下巴,饶有兴致地看着对方,“哎,你叫什么名字?总得有个称呼吧?” 男子茫然地抬起头,缓缓地摇了摇头。 院子里一时安静下来。大家面面相觑。 “名字啊?” 麻子挠了挠头,看看灵儿,又看看那陌生的俊美男子,忍不住插嘴道,“虽然灵儿姐的名字是挺好听的,但是我听六哥说过,说灵儿姐长得水灵灵的,就叫灵儿了!六哥取名字……”他顿了顿,小声嘀咕,“格外的……随便。” 串子在一旁应和着:“就是,我们的名字……也是在难以评价” 小六瞪了麻子一眼,倒也不否认,反而摸着下巴,目光在院子里四处逡巡,仿佛在寻找灵感。他的视线扫过院角的老槐树,扫过晾晒的药材,最后落在一丛刚刚抽出嫩叶、生机勃勃的野草上。那草叶细长,在春风中轻轻摇曳。 “有了!”小六眼睛一亮,几步走到那丛野草旁,随手揪下几片叶子,嘴里念念有词,“一、二、三……十……十五……十六……” 麻子和串子好奇地凑过去,也跟着数:“……十七!” 小六捏着手里不多不少、正好十七片的翠绿草叶,得意洋洋地晃了晃,走到那清俊男子面前,将叶片往他手里一拍,声音响亮,带着一锤定音的爽快: “叶十七!以后,你就叫叶十七了!” 春风拂过小院,吹动叶十七手中那十七片嫩绿的草叶,也吹动了他额前几缕柔软的发丝。他低头看着掌心的叶片,又缓缓抬起头,目光掠过为他定下名字的玟小六,掠过安静分药的灵儿,最后落回掌心那代表着新生与归属的十七片叶子上。他沉默着,那双温润的眼眸深处,似乎有什么沉寂已久的东西,正随着这个名字,悄然破土。 暮春的阳光暖融融地洒在回春堂的小院里,空气中浮动着草药晒干后的清苦香气。灵儿正拿着一块半湿的粗布,弯腰仔细擦拭着堂屋门口的青砖地。动作依旧认真,但那微微弯起的眉眼和轻快的动作,却透着一股不同以往的轻松。 自从那位被唤作叶十七的男子彻底住下,灵儿便觉肩头无形的担子似乎轻了许多。许多琐碎的活计,总在她刚想去碰时,便已被那双修长而骨节分明的手先一步接了过去。劈柴、挑水、清扫院落、整理药材……叶十七做得沉默而利落,仿佛天生就该融入这方小小的烟火人间。他话极少,却总在灵儿需要搭把手时悄然出现,递过她够不着的簸箕,或是稳稳扶住她踮脚晾晒的竹匾。 灵儿也喜欢和他说话。有时是轻声告诉他某种草药的晾晒技巧,有时只是随口说一句“今天日头真好”。叶十七总是安静地听着,那双温润如玉的眼眸专注地落在她身上,偶尔会轻轻点头,或是回以一个极淡、却让人如沐春风的浅笑。无需多言,这份无声的陪伴与分担,便让这小小的院落,比往日更多了几分安宁与熨帖。 这时,玟小六端着一个堆满了油腻碗碟的大木盆,踢踢踏踏地从厨房晃悠出来,嘴里还叼着根草茎,一副准备“上工”的不情不愿模样。他刚走到院子中央,准备把盆搁在井台边,一只干净、带着些许薄茧的手,便轻轻拽住了他粗布衣袖的一角。 小六一愣,叼着的草茎差点掉下来。他侧头,正对上叶十七那双沉静温和的眼眸。 “六哥,”叶十七的声音不高,却清晰悦耳,带着一种天然的、令人信服的体贴,“这些……我来吧。你歇着。” 他说话依旧带着点久未言语的滞涩,但那份想分担的诚恳,却毫无阻碍地传递了出来。 还没等小六反应过来,叶十七已经极其自然地接过了那个沉甸甸、油汪汪的木盆。他的动作流畅,仿佛这活计天生就该归他管。他端着盆,转身就朝院外通往后巷水井的方向走去,步履平稳,那条受过伤的腿已几乎看不出异样。 玟小六呆呆地站在原地,手里还保持着端盆的姿势,嘴巴微张,看着叶十七挺拔清瘦的背影消失在院门口,好半天没回过神。一阵带着桃花香气的微风吹过,卷起他额前几缕碎发,他才猛地眨巴了几下眼睛,如梦初醒般“哎!”了一声。 他挠了挠头,脸上先是惊愕,随即被一种巨大的、捡到宝似的惊喜取代,嘴角抑制不住地往上咧,最后干脆叉着腰,对着叶十七消失的方向乐呵呵地大声感叹:“嘿!这小子!还挺懂事的嘛!” 那语气,活像发现了自家傻儿子突然开了窍。 他转过身,目光扫过整个干净整洁的小院,最后落在堂屋门口那个正擦完最后一块砖,直起身来的浅杏色身影上。小六脸上的笑意更深了,带着由衷的欣慰,声音洪亮地嚷道:“这下好了!我们灵儿终于可以不用那么辛苦了!这小子,能处!” 灵儿刚直起腰,手里还拿着那块半湿的粗布。听到小六带着笑意的喊声,她转过身来。面纱外的眼眸弯成了两泓清澈的月牙,里面盛满了轻松而愉悦的笑意。她看着小六,没有多说什么,只是用力地、带着全然的认同和释然,对着他重重地点了点头,发出一声清脆而响亮的回应:“嗯!” 那一声“嗯”,像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小石子,漾开了满院的暖意与生机。阳光正好,微风不燥,回春堂的日子,因为多了一个安静勤勉的叶十七,正悄然走向一种更加圆满的安稳。 暮春的阳光带着暖意,斜斜地洒在清水镇的石板路上。玟小六和灵儿刚从一户人家看诊出来,药箱里少了几味药材,多了几枚温热的铜钱。两人并肩走在略显拥挤的街道上,灵儿心情颇好,清澈的眼眸好奇地打量着两旁新摆出的货摊。 突然,一阵孩童清脆的嬉笑声由远及近!五六个半大孩子像一群撒欢的小兽,互相追逐着从旁边的小巷里冲了出来,险些撞到灵儿身上。 灵儿非但不恼,反而眼眸一亮,瞬间盈满了温柔的笑意。她天生便喜爱这些充满生机的孩童,看着他们红扑扑的脸蛋和无忧无虑的笑容,仿佛连空气都变得甜了几分。 其中一个看起来年纪稍大、扮演“头领”的孩子,手里高高举着一个用粗糙木头雕刻、涂着青白两色的狰狞蛇形面具。他猛地跳到灵儿和小六面前,努力模仿着凶恶的语气,叉着腰,将面具罩在脸上,瓮声瓮气地喊道:“呔!我乃九头蛇妖相柳!你们这些西炎的小兵小卒,还不速速投降!不然,本大人一口吃了你们!嗷呜——!” 那故作凶狠的“嗷呜”声,带着十足的童稚。 这稚气未脱的“威胁”瞬间逗乐了灵儿。她忍俊不禁,“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清脆的笑声如同银铃摇响。她非但没被吓到,反而从随身的小荷包里掏出几颗用油纸包好的、颜色鲜艳的糖果,温软地递到那“小相柳”的面前:“那……我请相柳大人吃糖,好不好?吃了糖,就别吃我们啦。” “小相柳”看到糖果,眼睛瞬间瞪得溜圆,刚才装出来的凶狠劲儿立刻抛到了九霄云外。他一把抓过糖果,欢呼一声,立刻招呼小伙伴们:“有糖吃!快分!” 孩子们欢呼着围上来分了糖,转眼间又像一阵风似的,嬉笑打闹着跑远了,留下清脆的笑声在街道上回荡。 玟小六站在一旁,将这一幕尽收眼底。他看着灵儿被孩子们逗得眉眼弯弯的样子,眼中充满了毫不掩饰的宠溺,忍不住笑着打趣她:“也就你这傻丫头,愿意陪着这群小顽童闹。还‘相柳大人’?那九头蛇妖要是知道自己被这么编排,怕是要气歪鼻子。” 就在这时,一个带着明显带着傲气的少女声音从旁边不远处的脂粉摊前传来:“哼,什么编排!九头蛇妖就是九命相柳,辰荣叛军里的军师!那可是个杀人不眨眼的大魔头!我们西炎王悬赏缉拿了他上百年,都没能捉到呢!是大荒里数一数二厉害又危险的凶神!” 说话的正是戴着面纱的阿念,她显然听到了刚才孩童的玩闹和小六的打趣,语气里满是不屑和彰显自己“见多识广”的优越感。 站在阿念身旁的老桑一听“辰荣叛军军师”这敏感词从自家王姬嘴里蹦出来,脸色“唰”地就变了!他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慌忙低声提醒:“王……呃,小姐!慎言!慎言哪!” 额角都急出了冷汗。 阿念被老桑一拦,更是不服气,嘟着嘴看向身边的苍玹:“瞎扯!那什么九头蛇妖再厉害,能有我哥哥厉害吗?” 苍玹脸上带着惯常的、温和有礼却略显疏离的笑意,安抚地拍了拍阿念的手臂,正要开口敷衍过去。然而,就在这一瞬间! 他敏锐地感觉到,似乎有一道目光正落在自己身上!那目光并非来自喧闹的街道,也非阿念或老桑,而像是带着某种难以言喻的探究……甚至是熟悉感?苍玹心头警铃微作,面上笑容不变,漆黑的眼眸却已如同最精密的探针,不动声色地、极其迅速地扫视着四周的人群和摊位。 熙熙攘攘的人流,吆喝叫卖的商贩,讨价还价的妇人……似乎并无异常。然而,就在他的目光即将掠过街角一个卖小竹编玩意的摊子时,猛然定格! 只见那摊位前,正背对着他站着一个身姿纤细的女子。她穿着一身再普通不过的绿粉色粗布衣裙,乌黑的长发简单地挽起,绿色的发带随着几缕碎发垂落在颈边。她微微低着头,似乎在认真挑选摊子上那些粗糙却别致的小玩意儿。而少女身边有一个男子好奇往他们放向瞧过来。 只是一个背影。一个淹没在人群里再寻常不过的、属于清水镇女子的背影。可就在那一瞥之间,苍玹的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攥了一下! 那肩颈的弧度,那低头时微垂的脖颈线条,安静而专注的姿态……像一道闪电,瞬间劈开了他尘封的记忆!像极了……像极了那个无数次出现在他午夜梦回、刻骨铭心画面里的人——赵灵儿! 一股难以言喻的悸动和巨大的惊疑瞬间冲上头顶!苍玹几乎控制不住要上前一步! 然而,就在他心神剧震、目光死死锁住那个背影的同一时刻—— 站在灵儿身旁的玟小六,也察觉到了那来自侧后方、如同实质般的审视目光!那目光带着一种上位者特有的穿透力和探究,让他脊背瞬间窜起一股寒意!他几乎是出于本能的警觉和保护欲,猛地伸出手,一把紧紧攥住了灵儿正在挑选小玩意的手腕! “灵儿,走了!前面还有家店要去看!”小六的声音刻意拔高了几分,带着不容置疑的急促,甚至有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灵儿被他突如其来的动作和力道拽得一踉跄,有些茫然地抬起头:“小六哥哥?” “快走!”小六根本来不及解释,几乎是半拖半拽地拉着她,迅速转身,挤入前面更加拥挤的人潮中,脚步快得近乎仓皇!他只想立刻离开那道让他感到极度不安和威胁的视线范围! 人声喧闹,摩肩接踵。就在苍玹急切地拨开挡路的人,想要追上去看清那个背影时—— “让一让!让一让咯!” 一个推着堆满稻草捆的独轮车的老农,正好慢悠悠地从他面前经过。沉重的草捆挡住了他的视线。 仅仅几息的耽搁! 当苍玹终于绕过那辆吱呀作响的独轮车,冲到刚才那个卖小竹编的摊位前时——那里,早已空空如也。 刚才那抹让他心神剧震的绿粉色身影,如同水滴融入大海,消失得无影无踪。只有摊主还在热情地招呼着其他客人,仿佛刚才的一切只是他的幻觉。 苍玹站在原地,望着眼前川流不息的人群,眉头紧紧锁起,漆黑的眸子里翻涌着惊疑、不甘和一丝难以言喻的失落。是错觉吗?还是…… 而此刻,玟小六正紧紧拉着灵儿的手,几乎是逃离般地穿行在喧闹的街巷里。他握得那样紧,指节都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仿佛一松手,身边的人就会消失不见。 他脑海里不断回放着刚才那个男人看向灵儿背影时的眼神——那绝非看陌生人的眼神!那里面蕴含的震惊、探究,甚至……是某种失而复得的狂喜?这让他心惊肉跳! “小六哥哥……你弄疼我了……”灵儿小声地提醒,手腕被攥得有些发麻。 小六猛地回过神,手上的力道松了些,却依旧没有放开。他侧头看向灵儿,看着她清澈眼眸中映出的自己的倒影,那里面充满了无法掩饰的担忧和……恐惧。 一股强烈的、近乎自私的念头在他心底疯狂滋生、蔓延,如同藤蔓般紧紧缠绕住他的心脏,勒得他几乎喘不过气。 他受不了。他受不了再一次经历那漫长到令人绝望的百年孤寂。他受不了好不容易在这冰冷的世间抓住的、如同萤火般微弱的温暖与陪伴,再次被无情夺走。 灵儿是他的妹妹,是他在这清水镇烟火气里捡到的、失而复得的珍宝。他只想把她牢牢护在这小小的回春堂里,护在这远离纷争和过往的边陲小镇里。 其他的……他玟小六不懂,也不在乎!他只知道,他只想着不能让灵儿离开他!绝不! 第6章 第五章 暮色沉沉,笼罩着小小的回春堂。往日里晚饭后的轻松嬉闹荡然无存,空气里弥漫着一股压抑的低迷。堂屋中央那张磨损的木桌旁,几个人影围坐着,脑袋几乎要凑到一起,只听见铜钱在粗糙桌面上碰撞发出的细碎声响。 老木、串子、麻子、灵儿,还有主心骨玟小六,都聚精会神地盯着桌上那一小堆被反复清点的铜板。老木的脸色尤其凝重,他小心翼翼地从角落里捧出一个上了锁的小木箱——那是回春堂公中的钱匣子。他掏出钥匙,郑重地打开,将里面仅剩的、裹得整整齐齐的一小卷铜钱也悉数倒了出来,与桌上的汇合。 “唉……”老木重重叹了口气,声音里充满了无力感。他伸出布满老茧的手指,开始将桌上所有的钱币分成几小份,动作缓慢而艰难,仿佛在割自己的肉: “这份,是下个月进药材的本钱,省不了……断了药源,咱们这招牌就砸了。” “这份,是下季度的房租,东家催得紧,也……省不了。” “这份,是咱们几个人的嚼食,不能再少了……总得吃饭。” 他指着最后分出来的、明显最少的一小撮,“就剩这些了……杯水车薪啊。” 麻子的头垂得最低,肩膀垮塌着。下午老木被屠户高毫不留情地推出门、连带着礼物也被硬塞回来的场景还历历在目。屠户高那蛮横的声音仿佛还在耳边炸响:“凑不齐聘礼就别想结这门亲!说啥都没用!” 春桃躲在父亲身后,那抹着眼泪、欲言又止的可怜模样,更是像根针一样扎在老木心上。婚事无望的阴云沉甸甸地压在大家心头,让大家几乎喘不过气。堂屋里一片愁云惨雾,只剩下此起彼伏的叹息声。 灵儿趴在桌边,清澈的眼眸望着那可怜巴巴的几枚铜钱,又看看垂头丧气的麻子和唉声叹气的老木。她抿了抿唇,努力想让声音听起来轻快一些,带着一种天真的希冀:“我……我明天早点起来,多去采些草药!拿到集市上卖了,总能再添一点的!” 玟小六坐在她旁边,听着这带着明显安慰性质的、近乎杯水车薪的提议,心里又酸又软。他伸出手指,带着几分宠溺和怜惜,轻轻刮了刮灵儿挺翘的鼻尖:“傻丫头……” 灵儿被他刮得有些痒,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随即抬起那双水灵灵的杏仁眼看向小六。面纱外的眼睛弯成了月牙,盛满了纯粹的笑意,仿佛在说:我才不傻呢! 看着这双不染尘埃、满是信任和温暖的眼睛,小六心头那股酸涩更甚。他抬手揉了揉灵儿的发顶,声音放得更柔,带着不易察觉的心疼:“傻丫头……” 灵儿却挺直了腰背,目光扫过桌边的每一个人,声音清亮而认真:“灵儿不傻!你们都是灵儿的家人,灵儿也要尽力维护家人啊!而且”她的眼神里流露出一种近乎虔诚的向往,“有情人终成眷属,这是灵儿最想看到的!” 这番话像一股暖流,稍稍驱散了屋内的阴霾。老木和串子都抬头看向她,眼神复杂。麻子更是眼眶微红,嘴唇动了动,却什么也说不出来。 夜深人静。一轮清冷的孤月悬在墨蓝色的天幕上,洒下惨淡的银辉。回春堂里一片寂静,只有偶尔传来的鼾声。 一道极其轻微的门轴转动声响起。玟小六如同暗夜里的狸猫,悄无声息地从自己屋里闪了出来。他背上早已捆扎好采药的背篓,手里握着磨得锋利的药锄,腰间还别着绳索和几个特制的药囊。他借着月光,蹑手蹑脚地穿过院子,准备推开那扇通往外面夜色的大门。 就在他手指即将触碰到门闩时—— “吱呀。”身后传来另一道更轻的开门声。 小六浑身一僵,猛地回头! 只见灵儿的房门不知何时已悄然打开。她静静地立在门内,身上那件嫩黄色的外衫穿得整整齐齐,发髻也一丝不乱,仿佛从未睡下。月光勾勒着她纤细的身影,那双清澈的眼眸在夜色中显得格外明亮,正定定地望着他。 小六心头猛地一跳,压低声音,带着一丝被撞破的慌乱:“你……你怎么起来了?快回去睡觉!” 灵儿却轻轻迈出门槛,走到他面前。她太了解小六哥哥了,知道他此刻的决心有多坚定。与其徒劳地劝他别去,不如……她仰起脸,看着小六在月光下显得有些模糊却坚毅的面容,声音虽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持:“小六哥哥打算出门采药?天色如此深,带上灵儿吧!灵儿认得草药,也能帮上忙!” “胡闹!”小六眉头紧锁,下意识地就想拒绝,“深山老林,夜里多危险!你一个姑娘家……” “你们这是……?!” 另一个带着浓浓睡意和惊骇的声音突然插了进来! 只见老木披着件单薄的外套,急匆匆地从自己屋里冲了出来,看清院中全副武装的小六和穿戴整齐的灵儿,顿时大惊失色,声音都变了调:“灵儿!小六!你们……你们这是要进山采药吗?!这大半夜的!” 小六见惊动了老木,无奈地叹了口气,轻轻推了推灵儿的肩膀,示意她赶紧回房:“没事老木,我们……” 灵儿却固执地站在原地,甚至往小六身边靠了一步,用行动表明了自己的态度。 老木急得直跺脚,几步冲到两人面前,压低声音,生怕吵醒麻子和串子,语气又急又怕:“不成啊!绝对不成!那值钱的灵草都长在深山老林!可那是辰荣军的地盘!洪江将军治军严明,或许不滥杀无辜,可……可那个军师九命相柳!”老木提到这个名字,声音都带上了恐惧的颤音,“那可是个杀人不眨眼、心狠手辣的主儿!哎哟喂!去不得啊!快回去睡觉!钱的事,咱们……咱们再想办法,总会有办法的嘛!” 他伸手就想拉住灵儿和小六的胳膊往回拽。 玟小六却避开了老木的手。他挺直了腰背,目光越过老木,望向远处被夜色吞噬的群山轮廓,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动摇的决心:“老木,串子还能等等。麻子的婚事……不能拖了。” 他顿了顿,语气里带着对小辈的维护,“总不能为了几个钱,眼睁睁看着麻子瞅准的好媳妇跑了吧?那小子心里得多难受?” 他拍了拍背上的药篓,故作轻松地笑了笑,眼神里却闪烁着冒险的光芒:“放心!我们就是去挖几株草药,又不闯营盘!要是运气好,挖到两三株值钱的灵草,不但麻子的婚事解决了,串子娶媳妇的钱说不定也都有了!” “哎呀!你……”老木急得直搓手,看着小六那副“我意已决”的样子,再看看旁边同样眼神坚定的灵儿,知道再劝也是无用。他重重地叹了口气,布满皱纹的脸上写满了担忧和无力:“那……那你们千万小心!绕着点辰荣军的营地走!千万别逞强!一有不对,赶紧回来!” “知道啦!”玟小六潇洒地挥挥手,随即自然地牵起灵儿的手。这一次,他不再是拉着手腕,而是十指相扣,将灵儿微凉的小手紧紧包裹在自己温热粗糙的掌心里。 他侧头看向灵儿,故意用轻松调侃的语气说:“再说了,我们灵儿本事大着呢!有灵儿保护我,对不对?” 灵儿感受到他掌心传来的力量和信任,心头一暖。她迎上小六的目光,又看向忧心忡忡的老木,清澈的眼眸里充满了认真和保证,用力地点点头,声音清脆而坚定:“嗯!木叔您放心!灵儿一定会保护好小六哥哥,也保护好自己!我们一定会平平安安回来!” 月光下,老木看着眼前这对紧紧牵着手、眼神同样坚定的年轻人,千言万语堵在喉咙口,最终只化作一声长长的、无奈的叹息。他挥挥手,声音疲惫:“……去吧……千万小心。” 玟小六不再犹豫,紧了紧握着灵儿的手,低声道:“走!” 两人便不再回头,踏着清冷的月色,推开院门,身影迅速融入外面浓得化不开的黑暗之中。背篓和药锄的轮廓在月光下投下模糊的影子,朝着那充满未知与危险的深山,义无反顾地走去。 山路崎岖,月光被茂密的枝叶切割得支离破碎,只在地上投下斑驳的碎影。玟小六拉着灵儿的手,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前面,不知道何时叶十七沉默地跟在几步之后,脚步沉稳,那条受过伤的腿竟也跟得毫不费力。灵儿频频回头,拉拉着玟小六的手,示意他叶十七在后面跟着。玟小六对着灵儿摇摇头,此时的玟小六还以为叶十七会因为腿脚的不便自己回去。 走了一段,小六忍不住回头,对着那固执跟来的清俊身影龇了龇牙,故意压低声音,用一种阴森森的语气恐吓道: “喂,我说叶十七!你知道这山上是啥地方不?这可是辰荣军的地盘!” 他故意停顿了一下,制造点紧张气氛,“传说啊,这辰荣军里有个九头妖怪,叫什么相柳的!长得那叫一个青面獠牙、凶神恶煞!专门杀人弑命,凶残得很!” 他边说边做出夸张的狰狞表情,还用手比划着“九个头”的样子,“而且啊,他最喜欢干的,就是猎杀神族!逮着一个,就‘啊呜’一口——通通吃掉!骨头都不吐!” 他特意加重了“吃掉”两个字,说完,还朝旁边的灵儿挤了挤眼。 灵儿接收到小六的“信号”,立刻心领神会。她停下脚步,转过身,面对着叶十七,努力瞪圆了那双本就清澈圆润的杏仁眼,小脸绷得紧紧的,试图配合小六营造出恐怖氛围。她用力地点点头,声音压得低低的,带着一种努力模仿的“严肃”: “嗯!吃掉!” 然而,她那软糯的嗓音和那双过于纯净、毫无威慑力的大眼睛,非但没让人觉得恐怖,反而透着一股笨拙的可爱,像只虚张声势的小奶猫。 叶十七看着眼前这对“唱双簧”的活宝,一个装腔作势地吓唬,一个努力配合却可爱得犯规。他那张惯常没什么表情的清俊面容上,嘴角的肌肉几不可察地抽动了一下。他似乎想极力压抑住什么,但最终,一丝极淡、却无比真实的笑意,如同投入古井的石子漾开的涟漪,悄然爬上了他的眼角眉梢,连带着那紧抿的唇线也柔和地微微上扬。他迅速垂下眼帘,掩饰住这难得流露的情绪,但那瞬间柔和下来的气场,却无法骗人。 玟小六看着叶十七那想笑又强忍的模样,心里“嘿”了一声,知道这“恐吓”彻底失败了。这小子,看着乖顺,主意倒是正得很! 叶十七伸手接过玟小六背上的药篓。 就在这时,灵儿眼尖,发现前面一处陡峭的山崖石缝里,隐隐透出一点温润的玉色光泽! “小六哥哥!快看!” 她惊喜地指着那处。 小六顺着望去,眼睛顿时亮了:“灵犀草!个头不小!” 那石缝位置颇高,可是倒是有落脚的地方,灵儿二话不说,挽起袖子,露出纤细却有力的手臂,像只灵巧的小鹿,手脚并用地就往那陡峭的山崖上攀去。她的动作出乎意料地利落,对山石的借力点把握得极准,几个呼吸间就爬到了那处石缝旁。她小心翼翼地伸出手,避开锋利的岩石边缘,稳稳地将那株品相极佳的灵犀草采了下来。 她攀着岩石下来时,小六在下面紧张地张着手臂虚护着。灵儿稳稳落地,顾不得拍掉手上的尘土,便献宝似的将那朵还带着山野气息的灵芝捧到小六面前,清澈的眼眸里盛满了喜悦:“小六哥哥!给!” “好样的!”玟小六接过那株灵犀草,仔细看了看,脸上笑开了花,忍不住伸出手指,亲昵地刮了刮灵儿沾了点泥土的鼻尖,“还是我们灵儿厉害!眼睛真尖!手也真稳!” 灵儿被刮得有些痒,缩了缩脖子,却笑得眉眼弯弯,仿佛得到了天底下最好的夸奖。她雀跃地说:“有了这个,就可以换好多钱啦~” 解决了一半心头大事,三人的心情都轻松不少。小六拉着灵儿的手,脚步轻快地朝着前方传来潺潺水声的方向走去。转过一片茂密的灌木丛,一条清澈的山溪豁然出现在眼前。溪水在阳光下流淌,曲水汤汤,撞击在溪中的卵石上,激起细碎的白色水花,如同无数斑驳晶莹的碎银撒在溪床上。 “渴死了!”小六欢呼一声,拉着灵儿就往溪边跑,迫不及待地想掬一捧清凉的溪水解渴。 就在这时,一直默默跟在后面的叶十七却快走了两步,伸手轻轻拉住了小六的胳膊。 小六疑惑地回头:“嗯?” 叶十七没说话,只是动作自然地解下一直系在自己腰间的一个葫芦。他拔开塞子,将葫芦递到小六面前。一股清冽甘醇、带着淡淡草木清香的茶香顿时飘散出来,显然不是溪水,而是精心收集的晨间露水泡的茶。 玟小六看着递到面前的葫芦,又看看叶十七那双平静温和的眼眸,有些狐疑:“露水茶?给我的?” 叶十七只是轻轻点了点头。他大多数时候都是这样,沉默得如同影子,用点头或摇头来回应。 小六也不客气,咧嘴一笑:“谢啦!” 接过葫芦,仰头就“咕咚咕咚”灌了好几大口。那露水茶带着山野的清甜和茶叶的微涩,入口生津,瞬间缓解了喉咙的干渴。他舒坦地叹了口气,把葫芦递给身边的灵儿:“给,灵儿,你也尝尝,十七泡的茶还挺香!” 灵儿却笑着摇摇头,声音温软:“我不渴,留给十七吧。他背了好久的背篓,又走了这么远的路,更辛苦呢。” 叶十七的目光,随着灵儿的话语,从玟小六身上,自然地转向了她。那双温润如玉的眼眸里,映着溪水的波光和月亮的清辉,也映着灵儿那张即便隔着面纱也能感受到纯粹善意的脸庞。 他静静地注视着灵儿。这个女孩……从第一眼在回春堂见到,他就觉得她身上有种说不出的不一般。那种纯净到极致的气息,那份对世间万物无差别的温柔悲悯,举手投足间流露出的,与这粗陋环境似乎有些格格不入的天然贵气……都让他隐隐觉得她的身份绝非普通村女。 他并非没有提防过。只是这样怀疑是在经历了那场几乎将他摧毁的变故后,他对任何接近的人都保持着本能的警惕。然而,这些日子相处下来,他的那点疑虑和提防,却在灵儿那如同白纸般纯洁无瑕的心性面前,一点点消融殆尽。 她就像山涧最清澈的泉水,一眼就能望到底。她的善良毫无伪饰,她的喜悦和悲伤都那么真实直接。她对回春堂每个人的好,是发自内心的守护与依恋。这样纯粹的灵魂,在这纷乱复杂、充满算计的大荒之中,简直是凤毛麟角般的存在。 若非伪装……那只能是上天赐予这浊世的奇迹。叶十七想。也难怪回春堂上下,乃至整个清水镇的街坊,提起“灵儿姑娘”,脸上都会不自觉地带上笑意。她就像一轮温暖的小太阳,不耀眼,却足以驱散人心底的阴霾。 月光、溪流、茶香,还有身边这对毫无心机、互相扶持的“兄妹”。叶十七握着被灵儿推回来的葫芦,感受着掌心残留的露水茶的微凉。他垂眸,掩去眼底深处那抹复杂却温暖的思绪,只是默默地重新系好了葫芦。山林的夜风拂过,带着草木的清香,也带来了某种久违的、名为安宁的气息。 短暂的溪边休憩后,三人收拾行装,继续在月色笼罩的山林中穿行,寻觅着价值不菲的草药。山路愈发陡峭崎岖,林间弥漫着潮湿的草木气息。 “等等!” 玟小六突然停下脚步,压低声音,目光灼灼地盯着前方一处陡峭崖壁的中段。月光下,一株叶片形似燕子尾羽、边缘泛着奇异暗红光泽的植物正随风轻轻摇曳。“燕尾燎!好东西!这玩意儿可稀罕得很!”小六的声音里充满了惊喜。 灵儿顺着他的目光望去,眼中也露出亮光。她下意识地就想上前:“我去采!” “别动!”小六眼疾手快,一把攥住了灵儿的手腕,将她牢牢拉回身边,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严厉,“那地方太陡太险!摔下来可不是玩的!” 那崖壁近乎垂直,落脚点极少,下方是乱石嶙峋。 “可是……这燕尾燎不常见的……”灵儿看着那珍贵的药材。 一直沉默跟在后面的叶十七,目光也落在那株燕尾燎上。他看了看陡峭的崖壁,又看了看被小六紧紧拉住、面露担忧的灵儿,几乎没有犹豫,向前一步,声音因久不说话而略显沙哑,却清晰地吐出两个字:“我……去。” “可是……”灵儿立刻转头看向叶十七,清澈的眼眸里满是担忧,话还没说完—— “没什么可是!”小六直接打断了她,拉着灵儿的手腕将她往旁边安全地带扯了几步,远离崖壁下方。他目光扫过叶十七挺拔的身姿和沉稳的气息,语气笃定,带着点理所当然,“他是高等神族!这点高度对他不算什么!让他去!” 灵儿被小六拽着,只能焦急地站在原地,仰头望着叶十七开始攀爬那近乎垂直的崖壁。他动作并不华丽,却异常沉稳有力,每一次落脚、每一次抓握都精准无比,展现出远超常人的身体素质和协调性。灵儿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双手不自觉地绞紧了衣角。 就在灵儿全神贯注盯着崖壁上的叶十七时,玟小六的眼角余光忽然瞥见侧前方灌木丛里闪过一抹雪白的灵动身影! “哎?!是胐胐!”小六的眼睛瞬间比看到燕尾燎时还要亮!他兴奋地几乎跳起来,指着那雪白小兽消失的方向,语速飞快地对灵儿说,“灵儿!你等着!六哥给你逮回来养着玩!这玩意儿可稀罕了!又漂亮又通人性!养腻了转手一卖,以后串子的婚事钱也有着落了!” 他满脑子都是胐胐能换来的白花花银钱,根本顾不上看灵儿焦急伸出的手和欲言又止的神情。 话音未落,小六就像离弦之箭般,朝着胐胐消失的方向追了过去!身影迅速消失在茂密的林木之后。 “小六哥哥!”灵儿急得大喊!她猛地站起身,看看还在崖壁上小心采摘燕尾燎的叶十七,又看看小六消失的方向,心乱如麻!她记得清清楚楚,刚才小六追逐胐胐的方向,分明越过了那块标志着辰荣军地盘的界碑! 不能再等了!灵儿当机立断,仰起头对着崖壁上的叶十七焦急喊道:“十七!我去看着小六哥哥!你小心点!!” 喊完,她提起裙摆,毫不犹豫地朝着小六消失的方向拔腿追去!纤细的身影在昏暗的林间跌跌撞撞,树枝刮过她的衣衫也全然不顾。 “小六哥哥!等等!那边危险!”灵儿一边跑一边呼喊,声音在寂静的山林里显得格外清晰而惶急。 循着隐约的动静和残留的踪迹,灵儿气喘吁吁地追到一片相对开阔的溪水池畔。眼前的景象让她瞬间血液凝固! 只见她的小六哥哥,正哆哆嗦嗦地跪在冰冷的溪边湿地上,脸色惨白如纸,浑身抖得像风中的落叶!而在他身旁不远处,一只体型异常庞大凶恶、通体羽毛雪白、眼神锐利如刀的巨雕,正用它锋利的喙撕扯着一团血肉模糊的东西,浓烈刺鼻的血腥味直冲灵儿的鼻腔! 是胐胐的尸体! 巨大的恐惧攫住了灵儿!她顾不上自身安危,更顾不上那只凶恶的白雕,几乎是凭着本能,跌跌撞撞地扑了上去,张开双臂,用自己纤细的身体紧紧地护住了抖成一团的玟小六! “小六哥哥!”她的声音带着哭腔。 就在她抱住小六的瞬间,一股冰冷刺骨、如同实质般的威压从天而降!灵儿猛地抬头! 只见溪畔一棵高耸入云的古树枝头,一个身影正端坐其上。月光勾勒出他修长孤绝的身形。银发如瀑,在夜风中微微拂动。脸上覆盖着一副由碎冰凝成、折射着幽冷的雾纱面具,只露出线条冷硬的下颌和一双毫无温度的眸子。他身披一袭似雪若云的束袖白衣,衣袂飘飘,仿佛不染凡尘,却又散发着令人窒息的死亡气息。 都不用猜就知道他就是辰荣军师———九命相柳。 相柳的目光,如同两道淬了万年寒冰的利刃,穿透面具,冷冷地扫视下来。当他的视线落在那个突然闯入、紧紧护住地上男人的身影时——那是一个穿着嫩黄色压褶坎肩,白色束袖长裙的女孩。她明明眼神里充满了惊惶,身体也在微微颤抖,可那护住身后之人的姿态,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毅。 相柳的眼神倏地变得更加凌厉!仿佛被这不知死活的举动激怒了。他微微歪了歪头,带着一种非人的诡异和审视。今日真是不知死活的人格外多。先是那个胆大包天、敢往他身上洒毒药的小倌,现在又来一个……不怕死的少女? 灵儿被他那毫无感情的目光看得心底发寒,但她抱着小六的手臂却收得更紧了。她强迫自己迎上那双冰冷刺骨的眼眸,尽管身体因恐惧而微微颤抖。 相柳冰冷无波的声音如同碎冰相撞,在寂静的溪畔响起,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直接锁定了灵儿:“你又是谁?” 玟小六一听这声音,吓得魂飞魄散,挣扎着想从灵儿怀里起来,语无伦次地求饶:“大人!大人息怒!她是小人的妹妹!她年纪小不懂事!求大人开恩,让她先走……她什么都不知道……” 他只想把无辜的灵儿摘出去。 “我问她是谁!” 相柳的声音陡然加重,如同冰锥刺入骨髓,直接打断了小六的哀求。那无形的威压瞬间增强,压得小六几乎趴伏在地,再难出声。 灵儿感到怀中小六哥哥的颤抖更加剧烈,心头的恐惧瞬间被一股强烈的保护欲压过。她深深吸了一口气,努力让自己镇定下来,仰起脸,直视着高踞树梢、宛如神魔的白衣男子,声音虽然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却清晰而坚定:“我是灵儿。我和哥哥不慎闯入此地,惊扰了大人,绝非有意冒犯。还望大人海涵,放我和哥哥回去。” 她的话语不卑不亢,带着一种天然的礼貌,却也透着一股容忽视的坚毅。 相柳面具下的眸光似乎微微闪烁了一下,不知是因为她的名字,还是因为她这份在绝对威压下的镇定。然而,他并未言语。 下一刻! 只见那抹白色的身影如同鬼魅般,悄无声息地从高枝上飘然跃下!衣袂翻飞,如同巨大的白色蝶翼,朝着灵儿和小六的方向凌空飞来!速度快得在空中留下一道模糊的残影! “啊!”灵儿惊呼一声,心脏几乎要跳出胸腔!巨大的危机感让她来不及思考!她几乎是本能地,猛地将怀中的小六往自己身后更深处一推!自己则挺身挡在了最前面! 与此同时,她纤细的双手在胸前迅速交叠,结出一个古老而奇异的法印!指尖似乎有极其微弱、难以察觉的淡粉色灵光,她眼眸死死盯着那飞速逼近的白色身影,里面充满了决绝——她知道自己挡不住,但她必须挡!为了身后的小六哥哥! 冰冷的杀气如同潮水般涌来,死亡的阴影瞬间将两人笼罩。 那抹似雪若云的身影,如同没有重量的幽灵,无声地落在溪畔柔软的草地上。相柳一步步向灵儿和玟小六走来。雪白的长靴,靴面上隐约可见繁复的银丝暗纹在阳光下流转,每一步落下,都精准地踩在枯败的落叶上,发出细微却清晰的碎裂声响,在这死寂的森林里,如同敲在人心头的丧钟。 每靠近一步,那股刺骨的寒气便浓重一分,空气仿佛都要凝结成冰。灵儿挡在玟小六身前,纤细的身体绷得如同拉满的弓弦,微微颤抖着,像一只明知不敌却誓死护崽的幼兽。面对那排山倒海般的威压和死亡气息,她清澈的眼眸里没有退缩,只有决绝! 就在相柳踏入三丈之内的瞬间! 灵儿动了! 她的双手在胸前翻飞结印,动作快得几乎留下残影,那施法的姿态飘逸灵动,点点柔和的粉光如同被唤醒的萤火,骤然自她纤细的指尖迸发、汇聚! “嗡——!” 天空毫无征兆地炸响一声撼人心魄的雷鸣!紧接着,一道刺目欲盲的惨白闪电撕裂云层,如同天罚之鞭,带着毁灭一切的狂暴气息,精准无比地劈在相柳面前一步之遥的地面上! “轰隆!!!” 泥土碎石飞溅!地面被炸开一个焦黑的深坑,刺鼻的硫磺味弥漫开来!甚至狂暴力量在空气中噼啪作响! 相柳前进的脚步猛地一顿!面具下那双冰冷的眼眸瞬间锐利如刀!他显然没料到这个看似柔弱的女孩,竟能引动如此刚猛狂暴的天象之力!这绝非寻常妖族或神族的手段! 惊愕只是一瞬,随之而来的是被挑衅的滔天怒意!“找死!” 相柳的声音如同九幽寒冰,身影化作一道模糊的白影,瞬间欺近!他并未拔刀,仅凭一双包裹着冰寒灵力的手掌,便带起凌厉的罡风,直取灵儿要害!他要亲手碾碎这只不自量力的蝼蚁! 灵儿毫不畏惧,指尖粉光流转,身形灵动如蝶,竟凭借着精妙的身法和那奇异的手印引动的自然之力,险之又险地格挡、闪避!两人身影交错,粉光与冰寒灵力碰撞,在寂静的溪畔爆发出激烈的能量涟漪!枯叶被卷得漫天飞舞! 躲到树后面的玟小六早已看得目瞪口呆,嘴巴张得能塞进鸡蛋!他死死抱着脑袋,脑子里一片空白,只剩下一个念头在疯狂刷屏:“我的天尊!没人告诉我灵儿这么厉害啊?!她什么时候学会的这些?!” 然而,灵儿的抵抗终究是强弩之末。她体内深处,那场为斩杀水魔兽而留下的未曾彻底痊愈的沉疴旧伤,在这全力催动灵力的激斗下,如同蛰伏的毒蛇被惊醒,骤然爆发!一股钻心的剧痛从丹田蔓延开来,灵力运转瞬间一滞! 就是这一滞的破绽! 相柳眼中寒芒暴涨!他并未用掌,而是反手抽出了腰间那柄寒气森森的弯刀!刀光如同匹练,带着撕裂空间的尖啸,以一个刁钻的角度斜撩而上!目标并非致命,却是要彻底揭开这神秘少女的面纱! “嗤啦——!” 布帛撕裂的声音清晰响起! 灵儿脸上那层素白的面纱,被锋利的刀尖精准地挑落,如同断翅的蝴蝶,飘然坠地! 月光毫无保留地倾泻在那张终于显露的容颜上。 刹那间,仿佛时间都为之凝滞。 那是一张怎样的脸?肌肤胜雪,眉目如画。珠圆玉润,如同造物主最完美的杰作。尤其是那双此刻因惊怒而圆睁的杏仁眼,清澈得如同山涧最纯净的泉水,此刻却盛满了星辰破碎般的惊惶与不屈。即便在生死关头,那份惊心动魄的美丽,也足以让天地失色。她就像春色中骤然绽放的桃花。 相柳面具后的眸光似乎也凝滞了一瞬。但这失神比闪电更快消逝,取而代之的是更深的、被冒犯的冰冷杀意!他刀势未老,手腕一翻,冰冷的刀锋带着万钧之力,朝着灵儿纤细的脖颈横斩而去!这一刀,快!狠!绝! 生死关头,灵儿爆发出惊人的潜力!她足尖在相柳的刀背上用力一点,借力凌空一个惊险万分的后翻,险险避开了那致命的刀锋! 然而,相柳的动作更快!就在她旧力已尽、新力未生的滞空瞬间,相柳的右腿如同蓄势已久的毒蟒,裹挟着刺骨的冰寒灵力,狠狠地踹在了灵儿柔软的腹部! “唔——!” 一声压抑痛苦的闷哼! 灵儿只觉得一股无法抗拒的巨力袭来,五脏六腑仿佛瞬间移位!剧痛让她眼前一黑,娇小的身体如同断了线的风筝,倒飞出去,重重地撞在后方一棵粗壮古树的树干上! “砰!” 沉闷的撞击声令人心颤! 灵儿顺着树干滑落在地,头无力地垂下,乌黑的长发散乱地遮住了半边绝美的脸庞。一缕刺目的鲜血从她苍白的唇角缓缓淌下,滴落在身下的枯草败叶上。她已然晕厥过去,人事不省。 相柳收刀而立,白衣胜雪,不染纤尘。他微微低着头,居高临下地睥睨着树下昏迷的少女,眼神高傲、冰冷、不可一世,仿佛只是在看角斗场里一只刚刚被碾死的、微不足道的蝼蚁。那目光里没有怜悯,只有无尽的漠然。 “灵儿——!” 玟小六发出撕心裂肺的嘶吼!他连滚爬爬地扑到灵儿身边,颤抖着用手擦去她唇边的血迹,触手一片冰凉。巨大的恐惧和心痛几乎将他吞噬!他猛地抬头,对着那宛如杀神般的白衣身影,拼命地磕头,额头重重撞在冰冷的石子上也浑然不觉,声音因极度的恐惧和哀求而变调:“大人!大人开恩啊!我们真的不是什么细作!也不是逃兵!我们就是清水镇的小老百姓,进山采药迷了路!求求您放过我妹妹吧!她什么都不知道啊大人!” 相柳冷漠地看着地上磕头如捣蒜的玟小六和昏迷不醒的灵儿,如同看着两只待宰的羔羊。他薄唇微启,冰冷无情的声音如同最后的审判:“来人。” 随着他的话音,四周的阴影里瞬间涌出十几名身着辰荣军制式皮甲、手持利刃的士兵,将两人团团围住,杀气腾腾。 “把这两个人,通通带走。” 相柳的声音没有一丝波澜。 “是!军师大人!” 士兵们齐声应诺,上前就要拿人。 玟小六心如死灰,紧紧抱着昏迷的灵儿,看着她苍白如纸的脸颊和唇角的血迹,心急如焚,却束手无策。 就在士兵拉走灵儿的刹那——准备转身离去的相柳,脚步却猛地一顿! 他那双冰冷的、毫无感情的眸子,如同被什么东西牢牢吸住,死死地盯在灵儿身下——那几滴刚刚从她唇角滴落、渗入泥土的鲜血之处! 只见那被鲜血浸润的、原本枯黄败死的草地上,此刻正发生着令人难以置信的神迹,几点柔和的粉色光芒正从血滴落下的地方悄然亮起!紧接着,几株嫩绿的新芽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破土而出,迅速抽枝、展叶!仅仅几个呼吸之间,几朵娇嫩欲滴的粉色小花便在那片枯草地上,傲然绽放! 不仅如此! 以那几朵小花为中心,一股无形的、充满勃勃生机的力量如同涟漪般扩散开来!周围原本枯黄的野草,竟也在这股力量的影响下,褪去了死气,焕发出新绿的光泽!短短片刻,灵儿身下那一小片被鲜血浸染的土地,竟变成了一个小小的、充满盎然生机的“绿洲”!与周围萧瑟枯败的枯叶景象形成了触目的对比。 枯草焕发生机!鲜血滋养繁花! 这绝非人力所能为! 相柳面具下的瞳孔,骤然收缩!那万年不变的冰冷面容上,第一次出现了清晰的、名为震惊的裂痕!他死死盯着那几朵在寒夜中倔强盛开的粉色小花,又猛地将视线转向士兵拖走少女的方向,眼神变得无比深邃、锐利,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探究! 这个女孩……到底是谁?! 冰冷的寒意如同无数细针,透过粗粝的地面刺入骨髓深处。灵儿纤长的睫毛剧烈地颤动了几下,终于艰难地掀开了沉重的眼皮。意识如同沉船般缓慢浮出水面,随之而来的是炸裂般的头痛和腹部遭受重击后残留的、令人窒息的闷痛,让她忍不住蹙紧了秀气的眉头。 眼前是昏暗摇曳的火光,勉强照亮这个破旧不堪、弥漫着尘土、霉味和淡淡血腥气的营帐角落。她发现自己像一件被丢弃的货物般蜷缩在地,粗糙的麻绳紧紧捆缚着手腕脚踝,勒进皮肉,带来火辣辣的刺痛和麻木感。那双曾清澈如初雪消融的杏眸此刻湿漉漉的,盛满了惊惶未定的水光,费力地扫视着这陌生的囚笼。帐内空无一人,只有角落散落的破败杂物,如同她此刻破碎的处境。灵儿也不不知道自己昏睡了多久。 “小六哥哥……” 她下意识地呢喃,声音沙哑干涩得如同砂纸摩擦,带着浓重的鼻音和无法抑制的恐惧,“小六哥哥……你在哪呀……” 白净的脸颊上残留着干涸的血迹和泥污,更衬出她此刻脆弱无助的惊心。巨大的不安如同冰冷的潮水将她淹没。她顾不上身体的剧痛,开始徒劳地挣扎,纤细的身体在冰冷的地面上痛苦地扭动,试图挣脱束缚,麻绳却更深地陷入皮肉,留下更深的紫痕。 “小六哥哥……小六哥哥……” 一声声带着绝望哭腔的呼唤,在死寂的营帐里回荡,破碎得令人心颤。 “唰——!” 营帐入口厚重的垂幕被人猛地掀开!一道刺眼的光线如同利剑般劈入昏暗。 灵儿如同受惊的幼鹿,瞬间停止了挣扎,湿漉漉的眼睛充满惊惧地望向门口。 只见一道胜雪的白影踏入。相柳缓步走了进来,依旧是那身纤尘不染的白衣,银发在帐外透入的天光下流淌着冷冽的寒芒。然而,最令人心神剧震的是——他那副标志性的、由碎冰凝成的雾纱面具,竟已消失不见! 一张俊美异常、近乎妖异的脸庞,毫无遮掩地暴露在灵儿眼前。眉飞入鬓,凌厉如刀裁;鼻梁高挺,线条冷硬;薄唇紧抿成一道毫无温度的直线。最令人心悸的是他那双眼睛——似寒星溅血,深邃得仿佛能吞噬一切光芒,锐利得似能洞穿九幽,里面没有丝毫属于人间的温度,只有冰封万载的漠然与审视,如同高高在上的神祇俯瞰蝼蚁。 绳索被辰荣军粗暴地解开,深紫色的勒痕在灵儿白皙的肌肤上触目惊心。她几乎在获得自由的瞬间,就挣扎着从冰冷的地上爬起,用自己依旧虚软的身体,盈满惊惧的眼眸,死死锁住几步之外那宛如杀神的白衣身影。 “小六哥哥呢!” 她的声音带着不顾一切的质问,恐惧被更深的担忧压过。 相柳将这一切尽收眼底,冰冷的唇边似乎勾起一丝极淡、却令人骨髓生寒的弧度。他声音泠泠,如同冰珠碎裂在寒玉盘上,带着一种玩味的审视: “呵,倒是有意思。” 他的目光如同实质的冰棱,在灵儿那张终于显露真容、此刻写满戒备的绝美脸庞上逡巡,仿佛在欣赏一件奇特的战利品。 他阴恻恻地开口,打破了营帐内令人窒息的死寂: “只要你如实回答我的问题,我自然保你哥哥平安无事。” 这句话像一根救命稻草,让灵儿紧绷的神经稍稍松弛了一丝。她努力平复着狂跳的心脏,眼中的担忧未减,但戒备地重新看向相柳,等待着他的问题。 相柳微微歪了歪头,这个带着非人感的动作,将他俊美面容上的疑惑、冰冷的警惕与一丝不易察觉的探究展露无遗。他看着灵儿那毫不掩饰的防备眼神,忽然低低地笑了出来。笑声清越,却不含一丝暖意,反而透着一股阴戾的嘲弄。他含笑直视着灵儿的眼眸,眼尾微微上挑,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轻蔑与审视。 “大人!” 灵儿被他看得心头发毛,却强撑着勇气,声音因紧张而微微发颤,带着无比的诚恳,“我们真的不是坏人!不会伤害别人,更不是什么细作……求您相信我们!” 她深吸一口气,眼神更加坚定,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承担,“如果您生气,也是灵儿先动的手,和小六哥哥无关!他是无辜的!求求您……让他先回家吧!灵儿求您了!” 哀求声在冰冷的营帐里显得格外无助。 相柳走到营帐上首,姿态随意却充满压迫感地坐下。他目光似剑,带着审视猎物的兴致,看着眼前这个明明怕得要命、却倔强护着“哥哥”甚至揽罪的女孩。 “那你告诉我,” 相柳的声音冰冷,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直指核心,“你,究竟是何人?” 灵儿被他问得一愣,迷茫地眨了眨那双纯净得不染尘埃的大眼睛。她先是下意识地看向相柳,不明白这个问题的意义。 “我……” 她樱唇微启,声音带着全然的茫然和理所当然,“灵儿就是灵儿啊……清水镇回春堂的灵儿。” “呵。” 相柳发出一声极冷的讥诮。他修长的手指间不知何时多了一张薄薄的纸笺——显然是探子刚送来的情报。他漫不经心地抚摸着纸笺边缘,目光却如同冰锥般钉在灵儿脸上,将她毫无伪装的迷茫尽收眼底。 探子的消息与她所言并无二致:清水镇回春堂,玟小六的妹妹,来历不明,性情温顺。 然而,相柳一个字都不信! 一个能引动天雷、滴血生花、瞬间治愈重伤的女孩,怎么可能只是一个普通的村女?!这简直是天大的笑话! “说实话。” 相柳的声音陡然沉下,营帐内的温度仿佛骤降冰点,无形的威压如同巨手扼住灵儿的咽喉!“你,究竟是谁?” 灵儿只觉得呼吸一窒!巨大的恐惧和压力让她浑身冰冷,如坠冰窟。她无措地看着周围冰冷的营帐,看着相柳那仿佛能洞穿灵魂的锐利目光,喉咙被无形的大手死死扼住。 “我……我……” 她努力想发出声音,却只能吐出破碎的音节。在相柳越来越凌厉的逼视下,她几乎是凭着本能,用尽全身力气,带着一种近乎绝望的倔强,再次喊出:“我……就是……清水镇回春堂,玟小六的妹妹灵儿!” 营帐内死寂。只有灵儿急促压抑的喘息。相柳那双寒星血眸,牢牢锁住她,翻涌着深沉的探究、冰冷的怀疑,以及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困惑。 相柳站起身,缓步走到灵儿面前,高大的身影投下浓重的阴影。灵儿被迫抬眸,撞进他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瞳。霎那间,那双眼眸如同被鲜血浸透,骤然化作一片妖异的赤红!红光流转,带着摄人心魄的诡异力量! 帐外隐约传来玟小六的闷哼和挣扎声……. 灵儿看着那双赤色魔瞳,眼神瞬间变得空洞、涣散。相柳压抑着声线,如同魔咒的低语再次响起:“你,到底是谁?” 灵儿张了张嘴唇,脑海里不受控制地浮现出恐怖的画面:一个巨大无比的妖兽在眼前轰然爆裂!腥臭粘稠的血水如同决堤的洪流将她吞噬!刺鼻的腥味疯狂涌入她的口鼻耳……灭顶的绝望和窒息感瞬间攫住了她! “我是…清水镇…..回春堂….灵儿……” 她如同溺水之人抓住浮木,在幻境的冲击下,依旧固执地重复着这个唯一的答案。 相柳眼底的红光敛去,恢复成冰冷的寒星。他得到了预料之中的答案,却并未解惑,反而更添疑云。只能收起幻术。灵儿如同被抽干了所有力气,眼前一黑,脱力地软倒在地,额头布满了细密的冷汗,大口喘息着。 相柳漠然地扫了她一眼,一个眼神示意旁边的辰荣军。他转过身,撩起长袍下摆,重新坐回上首。灵儿瘫坐在地上,虚弱地喘息,如同刚从噩梦中挣脱。 相柳冷笑着,声音带着刺骨的寒意:“你们的话,没有一句能说服我。既然……”他抬眸,目光如冰刃刺向灵儿,“你们坚称只是清水镇回春堂里的‘人’?那我就等你们自己说。辰荣义军,有的是办法让人开口说‘实话’。” “我说的都是实话!灵儿没有骗你啊!” 灵儿慌张地抬头,急切地辩解。 “啊——!!” 一声凄厉到变调的惨叫声猛地从隔壁营帐穿透过来!是玟小六的声音! 这声惨叫如同尖锥狠狠刺入灵儿的心脏!她瞬间慌了神,像一个彻底无措的孩子,泪水汹涌而出,对着上首的相柳苦苦哀求:“不要!求求你们!不要伤害小六哥哥!求求你们了!不要打他!都是灵儿的错!求求你们……” 她跪在地上,泣不成声。 相柳面无表情,只微微抬了抬下巴示意。两名辰荣军立刻上前,粗暴地将哭泣哀求的灵儿架起,拖向隔壁传来惨叫声的营帐。 营帐门帘掀开的瞬间,一股浓郁的血腥味扑面而来!灵儿的目光焦急地搜寻着,当看到帐中景象时,她只觉得全身的血液都冲上了头顶,又在瞬间冻结成冰! 玟小六被死死绑在一条厚重的条凳上,后背已是皮开肉绽、血肉模糊!一名体格魁梧、肌肉虬结的辰荣军行刑官,正高高扬起一条浸透了盐水、带着倒刺的黝黑皮鞭,带着呼啸的风声,狠狠抽下! “啪——!” 又是一声令人牙酸的皮肉绽裂声!伴随着小六压抑不住的痛苦闷哼! 灵儿脑海中瞬间闪过清水镇石先生唾沫横飞讲过的故事——九命相柳手下的行刑官臂力惊人,曾一百二十鞭活活打死一个千年妖兵! 一股巨大的、足以冲垮理智的心痛和愤怒,如同火山般在她体内轰然爆发!瞬间压倒了所有对相柳的恐惧! “小六哥哥——!!” 灵儿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痛呼!她竟完全不顾站在营帐中央、散发着恐怖杀气的相柳和他那令人窒息的威压,像一头被彻底激怒、失去了所有理智的蛮牛,猛地挣脱了架着她的士兵,浑身爆发出不稳定的粉色灵光,不管不顾地朝着玟小六冲了过去! 她小小的身体爆发出惊人的力量,竟直接将那个魁梧的行刑官撞飞出去!她扑跪在条凳旁,双手颤抖得如同风中落叶,用最快的速度、近乎疯狂地去撕扯、解开那些深深勒进小六皮肉里的绳索! “小六哥哥!小六哥哥!” 她语无伦次地哭喊着,紧紧抱住伤痕累累的小六,顾不上自身灵力枯竭带来的剧痛和强烈的反噬,拼尽最后一丝本源,将温暖纯净的治愈灵力源源不断地、毫无保留地输入小六体内!淡粉色的光芒在她掌心和小六血肉模糊的后背间急促闪烁……… 相柳皱眉看着这突如其来的一幕,看着那女孩不顾一切催动本源的模样,冰冷的眼底掠过一丝极淡的诧异。 玟小六感受到涌入体内的温暖力量,瞬间明白了灵儿在做什么!他心中大骇,急忙用尽力气想推开她:“灵儿!别!停下!” 然而,灵儿已经因过度透支本源灵力,身体猛地一软,彻底昏迷过去,软倒在小六怀里。 玟小六紧紧抱住昏迷的灵儿,心如刀绞。他明白了,相柳故意让灵儿看到他被鞭打,就是要用这份痛苦彻底击垮他!相柳,不愧是掌控人心的军师!他抱着灵儿冰凉的身体,抬头看向相柳,声音嘶哑却带着孤注一掷的决绝:“我想好了!我答应为你所用!不过我有三个条件!” 相柳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仿佛在看一场闹剧,冰冷地吐出三个字:“再鞭笞,二十。” 玟小六看着怀里昏迷中依旧眉头紧蹙、脸色惨白的灵儿,又感受着自己后背因灵儿灵力而愈合了大半的伤口。二十鞭,他可以咬牙扛住,但昏迷的灵儿绝对承受不起任何鞭打!他急忙改口:“两个!两个条件!求大人!” 然而,行刑官冰冷的皮鞭已经带着风声落下! “啪——!” 玟小六瞳孔一缩,毫不犹豫地用自己整个身体死死护住怀里的灵儿!将她的头脸和身体紧紧包裹在自己身下! “啪!啪!啪——!” 沉重的皮鞭如同雨点般狠狠抽打在玟小六的背上!刚刚被灵儿灵力勉强修复的皮肉再次绽开,鲜血瞬间染红了他的后背,也溅到了他身下灵儿嫩黄色的坎肩和白色的裙摆上!哪怕有他拼死护着,凌厉的鞭梢依旧在灵儿手臂、肩头带出了几道刺目的血痕! 二十鞭打完,玟小六整个后背已是一片狼藉,血肉模糊。他痛得满头冷汗,牙齿咬得咯咯作响,却依旧用身体死死护着怀里的灵儿,仿佛那是他最后的珍宝。 相柳走到他们旁边,居高临下地看着这对在血污中相拥的“兄妹”,声音听不出情绪:“还有条件吗?” 玟小六艰难地抬起头,汗水混着血水流进眼睛里,他死死盯着相柳,声音因剧痛而颤抖,却带着不容动摇的坚定:“你……就是打死我……也是两个条件!” “说。” “第一,我……绝不离开清水镇!” “第二,” 他低头看了一眼怀中昏迷的灵儿,声音带着泣血的哀求,“不能伤害灵儿!” “你若不答应……就打死我吧!” 相柳沉默了片刻,冰冷的眸光在灵儿苍白染血的脸庞上停留了一瞬,终于开口:“好。” 他给出了条件,“帮我配置我想要的药物。平时你可以留在清水镇做你的小医师,但我传召时,你必须听命。” 玟小六如蒙大赦,脸上立刻挤出讨好的、近乎卑微的憨笑:“好!好!不过……大人,不是您说配什么,就能配什么的……有些药……” 相柳低眸看着他,唇角勾起一抹毫无温度的冷笑:“是吗?” 这不是疑问,而是冰冷的陈述。他话锋一转,目光落在玟小六怀里的灵儿身上,“不过,这个丫头,我可不让她跟着你回去。” 玟小六如遭雷击,猛地抬头:“可…您答应不伤害她!” “我只答应让你回清水镇,不伤害她,” 相柳的声音带着残忍的玩味,“可没答应放她走。” 说着,他抬起脚,那雪白绣着银丝暗纹的长靴,带着千钧之力,狠狠踩在玟小六血肉模糊的后背上! “呃啊——!” 玟小六发出一声惨烈的痛呼,身体剧烈一颤,伤口处鲜血再次汩汩涌出! 昏迷中的灵儿似乎感受到了巨大的痛苦,睫毛剧烈颤抖,紧闭的眼角滑落晶莹的泪珠。她纤细无力的手,下意识地、紧紧揪住了相柳垂落在地的洁白袍角,仿佛想阻止这暴行,却连让他移开靴子的力气都没有。 “一次配不出来,” 相柳脚下用力碾了碾,看着玟小六因剧痛而扭曲的脸,声音如同淬了毒的冰刃,清晰地传入他耳中,“你猜……你的妹妹会受什么苦楚?” 他俯下身,如同恶魔低语,“我会让她……受比你现在还要痛上千百倍的苦楚!” “如何?” 灵儿紧闭的眼角落下更多的泪,在玟小六耳边发出微弱如蚊蚋的呢喃:“哥哥……不……要……不……怕” 玟小六后背疼得几乎要裂开,身体因相柳的踩踏而重重压在灵儿身上。灵儿承受着他的重量,一只手下意识地想护住他后背,手背却正好被相柳冰冷的靴底踩住,死死压在他翻卷的伤口上! 钻心的剧痛让玟小六眼前发黑,他听着灵儿那气若游丝的哀求,感受着背上那只冰冷靴底的碾压,所有的挣扎和条件都化作了绝望的尘埃。他认命般地垂下头,额头抵在冰冷的地面,沾满了血污和尘土,声音嘶哑破碎,带着彻底的屈服: “小的……明白……小的明白……” 不知不觉已然白天,神农军营地外围,森严的壁垒。三步一岗,五步一哨,巡逻士兵目光如炬,警惕地扫视着周围。然而,一道清瘦挺拔的身影却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悍然闯了这铜墙铁壁般的警戒圈! “什么人?!站住!” 巡逻士兵厉声呵斥,同时三支示警响箭带着凄厉的尖啸射向叶十七的脚边! 刺耳的箭鸣瞬间撕裂了营地的宁静!越来越多的士兵如同被惊动的蚁群,从四面八方涌来,将叶十七的身影团团围住!刀枪出鞘,寒光凛冽,指向中央那个沉默却坚定不移、目标明确地朝着营地深处核心区域冲去的男子。 “报——!” 一名士兵冲入扣押灵儿和玟小六的营帐,声音急促,“军师大人!有人闯营!已至营外!” 营帐内,玟小六正抱着高烧昏迷不醒的灵儿,心如油煎。他听着外面的骚动,心中燃起一丝渺茫的希望,祈求着相柳能大发慈悲,放过灵儿。然而,当他抬眼看向那端坐上首的白色身影时,心瞬间沉入谷底。 相柳只是冷漠地扫了一眼帐外喧嚣的方向,那毫无波澜的眼神,比任何言语都更清晰地宣告着:绝无可能。 相柳的目光重新落回玟小六身上,声音带着一丝冰冷的玩味:“你是条泥鳅,滑不留手,不小心就会惹一身泥。” 他微微倾身,无形的威压弥漫开来,“但我是什么样的性子,这一夜一天,你也该知晓一半了吧?” 玟小六抬起头,眼中是毫不掩饰的怨恨,咬牙道:“不敢劳大人多教!” 相柳不再看他,起身,撩开帐帘,缓步走了出去。 帐外,士兵们层层叠叠围成一个巨大的包围圈,刀枪剑戟对准中央。而被围在核心的叶十七,目光如同穿透黑夜的星辰,死死锁定了那个刚刚走出的白色身影!他无视指向自己的无数利刃,目标明确地朝着相柳的方向就要冲去! “站住!你是谁!胆敢私闯辰荣军营!所谓何事!” 一名军官模样的士兵大声呵斥,试图阻挡。 叶十七的脚步没有丝毫停顿,目光越过挡路的士兵,直直落在相柳脸上,声音沉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我是叶十七,来找玟小六和灵儿姑娘!” 刹那间,空气仿佛凝固了。 相柳那向来淡漠如冰的眼神,两道同样深沉、同样强大的视线在空中激烈地交汇、碰撞!无形的气场激荡开来,仿佛有看不见的电光火石在虚空中迸发!周围的士兵被这无形的威压所慑,竟不由自主地安静下来,连呼吸都放轻了。 营帐内,玟小六听到叶十七的声音,如同溺水之人抓住了浮木!他紧紧抓住灵儿冰凉的手,声音带着狂喜和哽咽:“灵儿!灵儿!你听到了吗?叶十七来了!他来救我们了!我们可以回家了!” 仿佛听到了这声呼唤,昏迷中的灵儿睫毛剧烈地颤动,艰难地掀开了一条眼缝。视线模糊,但她努力聚焦,对着小六的方向,苍白干裂的唇角极其艰难地向上弯起一个微弱的、却充满安抚意味的笑容,气若游丝地回应:“嗯……回家……” 然而,她体内的状况早已糟糕透顶。本源重创加上不久前为救小六而彻底透支的灵力,让她此刻如同风中残烛,连说这几个字都耗尽了力气,冷汗瞬间布满了她光洁的额头。 玟小六看着灵儿那努力挤出的笑容,心如刀绞。他强撑着想要扶起她:“走!灵儿!我们走!” 灵儿却反手紧紧覆在玟小六扶着自己的手背上。一股极其微弱、却依旧纯净温暖的淡粉色灵光再次从她掌心涌出,源源不断地渗入小六后背那狰狞的鞭伤!她竟在油尽灯枯之际,还在试图治愈他! “灵儿!别!” 玟小六急得几乎吼出来,想要甩开她的手! 灵儿虚弱地摇摇头,那双因剧痛而蒙着水汽、却依旧清澈如初雪消融的杏仁眼,带着一种令人心碎的坚持,望着小六:“小六…..哥哥…..我怕是……走不掉的…..至少…..你的伤势……” 她的话语断断续续,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肺腑中挤压出来,虚弱得让人心颤。 玟小六哪里肯听?他固执地半抱半扶着灵儿,踉踉跄跄地冲出营帐,打破了帐外那令人窒息的凝滞局面。他对着相柳的方向急声大喊:“相柳大人!别伤他!他是我的仆人!叶十七!是来找我们的!” 叶十七的目光瞬间越过重重人墙,牢牢锁定了被玟小六艰难扶出来的灵儿!看到她气若游丝、面白如纸的模样,他温润如玉的眼底瞬间翻涌起骇人的风暴!灵儿也看到了他,努力地抬起沉重的眼皮,对着他极其勉强地扯出一个安抚的微笑,仿佛在说:我没事。 可她那张毫无血色的脸庞,那摇摇欲坠的身形,哪里是没事的样子?! “灵儿姑娘!玟小六!” 叶十七再不顾其他!他身形如电,猛地朝着灵儿和玟小六的方向冲去!试图阻拦他的士兵如同纸片般被轻易震飞出去!然而,更多的士兵如同潮水般涌上,再次将他重重围困! “十七!不要动手!听话!” 玟小六见状,急得声音都变了调! 叶十七的身形猛地顿住!他死死握紧拳头,指节因用力而泛白,却真的不再动作,只是那双温润的眼眸,此刻燃烧着冰冷的火焰,死死盯着包围圈外的相柳。 玟小六看着这剑拔弩张的局面,心念电转。他猛地松开扶着灵儿的手,在众人惊愕的目光中,“噗通”一声,直挺挺地跪倒在相柳脚下冰冷的泥地上! 他仰起头,脸上瞬间堆满了谄媚到近乎卑微的笑容,声音带着刻意的讨好:“大人!大人息怒!我带他们走!小的已经是您的人了!您大人有大量,别跟小的仆人一般见识!” 他一边说着,一边用力磕了个头,额头沾满泥土。 相柳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看着脚下这个能屈能伸、滑不留手的玟小六。他那双冰冷的血眸扫过跪地的小六,又掠过被士兵隔开、强撑着摇摇欲坠的灵儿,以及被重重包围却依旧如同孤峰般挺立的叶十七。终于,他极其冷淡地抬了下手。 包围叶十七的士兵如同得到敕令,训练有素地、带着警惕缓缓让开了一条通路。 叶十七没有丝毫犹豫,身形如风,瞬间飞纵至玟小六身边,一把将他从地上扶起。玟小六起身的第一反应,就是想去拉旁边的灵儿一起离开。 “她,留下。” 相柳冰冷的声音如同最终的宣判,毫无转圜余地。 灵儿被这声音惊得微微一颤,身体晃了晃,几乎站立不稳。但她却强撑着,对着满脸焦急和不甘的玟小六,还有扶着小六、眼神同样充满担忧的叶十七,露出了一个极其安抚的微笑。那笑容虚弱却带着一种奇异的镇定力量: “灵儿会没事的……哥哥先回家……” 她的声音轻得像羽毛,却清晰地传入两人耳中,“木叔他们……肯定急坏了……” 她说着,目光转向叶十七,那双清澈的眼眸里带着全然的信任和恳求,“十七……拜托你…..带哥哥回家……灵儿….不胜感激……” 叶十七看着灵儿苍白虚弱却依旧努力安抚他们的样子,再看看玟小六后背依旧渗血的狰狞伤口,下意识地就想抬手用灵力替他疗伤。 “别!” 玟小六猛地按住叶十七的手,声音嘶哑,“灵儿已经……帮我疗过了……” 他深深地、深深地看了灵儿一眼,那眼神里充满了刻骨的痛楚、无法保护她的自责,以及一种近乎悲壮的承诺。他握紧拳头,一字一句,如同誓言般郑重: “灵儿……等六哥……带你回家!” 灵儿望着他,那双盛满了水光的杏仁眼用力地、点了点头。就在点头的瞬间,一滴晶莹剔透的泪珠,如同凝聚了月华星辉的珍珠,毫无征兆地、缓缓地从她抬眸那一瞬间滚落。 那滴泪,滑过她苍白得近乎透明的脸颊,在初生的阳光光线下,折射出破碎而惊心动魄的光芒。 叶十七扶着小六的手猛地收紧,眼中翻涌着滔天的痛惜和冰冷的杀意。相柳面具下那双冰冷的眼眸,在看到那滴泪滑落的瞬间,瞳孔也几不可察地收缩了一下,仿佛有什么东西,被这极致脆弱又极致坚韧的一幕,轻轻拨动了一下。 然而,最终,相柳只是漠然地转开了视线。叶十七深深地、最后看了一眼那个在火光与泪光中孤立无援的纤弱身影,强压下心头翻涌的情绪,不再犹豫,半扶半抱着伤势不轻的玟小六,转身,一步一步,艰难地踏入了营外浓重的黑暗之中。 灵儿目送着他们踉跄却坚定的背影消失在视线尽头,直到再也看不见。那强撑的最后一丝力气仿佛也随之抽离,她身体一软,再也支撑不住,眼前彻底陷入黑暗,晕倒在冰冷的营地上。只有那滴泪痕,在火光下,如同一个永恒的烙印。 夜色如墨,沉重的脚步踏碎了回春堂小院的寂静。叶十七背着玟小六,踉跄地跨过门槛。听到动静,早已等得心急如焚的老木、麻子、串子立刻从堂屋里冲了出来! “六哥!” “六哥你怎么样?!” “灵儿呢?!” 麻子和串子手忙脚乱地帮着叶十七将玟小六从背上小心地扶下来。玟小六脸色苍白如纸,后背虽被灵儿强行愈合了大半,但那粗布衣衫下透出的暗红血渍和浓重的血腥气,依旧触目惊心。他几乎是半倚在麻子和串子身上,才勉强站稳。 老木急切地扶住玟小六的一条胳膊,浑浊的老眼焦灼地在他和叶十七身后不断张望,声音带着难以抑制的颤抖:“灵儿呢?灵儿丫头呢?!她怎么没跟你们一起回来?!” 这句话像一把钝刀,狠狠剜在玟小六心上。他嘴唇翕动了几下,喉咙干涩得发不出声音。在众人焦灼、期待又逐渐转为不安的目光中,他艰难地吞咽了一下,才嘶哑地开口,将山林遇险、被俘入营、遭受鞭笞、叶十七闯营、以及最后……灵儿被强行扣下的经过,断断续续地说了出来。 “……相柳……不放她走……” 玟小六的声音越来越低,充满了无力感和刻骨的痛楚。 随着他的讲述,小小的回春堂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灶膛里未熄的柴火偶尔发出“噼啪”的轻响,更衬得这份寂静沉重得令人窒息。老木扶着玟小六的手,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起来。麻子张着嘴,眼神空洞,似乎无法消化这个噩耗。串子死死攥着拳头,眼眶瞬间就红了。 没有人说话。 只有角落里,叶十七放下玟小六后,默默地走到药架旁,机械地、一遍又一遍地拨弄着簸箕里的药材发出的细微“沙沙”声。那单调的声音,在这片凝固的悲恸里,显得格外清晰,也格外刺耳。一下,两下,三下……仿佛是他唯一能抓住的、证明自己还存在的动作。 整个回春堂的空气,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攥紧,充满了绝望和山雨欲来的压抑。 与此同时,辰荣军营地深处,一座守卫森严的营帐内。 相柳并未坐在他惯常的上首位置,而是姿态略显随意地坐在了床榻边沿。榻上,昏迷的灵儿静静地躺着,身上盖着一条还算干净的薄毯。一名军医刚刚为她处理完手臂和肩头被鞭梢刮出的伤口,又搭了脉,正对着相柳低声汇报着什么。军医脸上带着明显的困惑和敬畏,显然对这个女孩奇异的体质束手无策。 相柳挥挥手,军医如蒙大赦,躬身退了出去。 帐内只剩下两人。跳跃的烛火在相柳那张俊美妖异的脸上投下明明灭灭的光影。他深邃如寒星血潭的眼眸,此刻正一瞬不瞬地落在灵儿苍白得近乎透明的脸上。那毫无防备的脆弱姿态,与白日里引动天雷、滴血生花的奇异力量形成了强烈的反差。 沉默片刻。 相柳忽然伸出手,动作不算轻柔地握住了灵儿放在薄毯外的一只手腕。她的手腕纤细冰凉,皮肤下淡青色的血管清晰可见。 他另一只手的指尖,不知何时凝聚起一点极其细微、却锋锐无比的冰蓝色寒芒。没有丝毫犹豫,那冰刃般的指尖在灵儿细嫩的手腕内侧,轻轻一划! 一道血痕瞬间出现,殷红的血珠如同红珊瑚珠般迅速渗出、汇聚,沿着她苍白的手腕滑落,血迹流到相柳握着她手腕的、骨节分明的手背上。 那温热的、带着奇异生命力的触感,让相柳的指尖几不可察地蜷缩了一下。 他缓缓抬起自己的手背,看着那几滴如同红宝石般嵌在冷白皮肤上的血珠。他微微低下头,伸出舌尖,带着一种纯粹的、近乎野兽般的探究本能,极其缓慢而仔细地舔舐过手背上的血迹。 舌尖传来微咸的腥甜。然而,就在这寻常血液的味道之下,一股难以言喻的、温暖而浩瀚的生机力量,如同涓涓细流,瞬间透过舌尖涌入他的四肢百骸!那力量纯净、温和,却又蕴含着难以想象的磅礴底蕴,它与他体内至阴至寒的妖力截然不同,非但没有冲突,反而带来一种奇异的、如同久旱逢甘霖般的……舒适感? 相柳面具下的眉头紧紧锁起,黑色的眸子里翻涌着前所未有的困惑与惊疑。 是人?不可能!凡人血液绝无此等力量! 是妖?可这力量中正平和,毫无妖邪之气! 是神?……哪个神族的血会是这般……如同万物母源般的生机勃勃? 他低头,再次看向床上昏迷的女孩。那张绝美的容颜在昏睡中也带着挥之不去的脆弱感。相柳沉默片刻,从旁边拿过干净的纱布,动作竟难得地带上了几分他自己都未察觉的小心,仔细地将灵儿手腕上那道划痕包裹好,仿佛在对待一件易碎的珍宝。 包扎完毕,他的手指无意识地抚过灵儿光洁的额头。入手依旧是一片滚烫。 “怎么还在发烧?” 相柳低声自语,声音里带着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留意的烦躁。这不符合常理。以她展现的力量,这点伤势和灵力透支,早该自行恢复才对。 就在这时,昏迷中的灵儿似乎陷入了极不安稳的梦魇。她秀气的眉头紧紧蹙起,长睫如同蝶翼般剧烈颤抖,呼吸也变得急促而紊乱。苍白的唇瓣微微开合,发出细碎模糊的呓语,带着浓重的惊恐和悲伤: “不……不要……小六哥哥……” “血……好多血……好痛……” “相柳大人……求您……” “回家……灵儿想回家……” 断断续续的梦呓,如同破碎的珍珠,滚落在寂静的营帐里。每一句,都牵扯着她内心最深处的恐惧和牵挂。 相柳静静地坐在床边,烛火将他的影子拉长,投在冰冷的营帐壁上。他听着那无助的呓语,看着那张在昏睡中也饱受折磨的绝美脸庞,血色的眼眸深处,如同深不见底的寒潭,翻涌着无人能解的暗流。 营帐内烛火昏黄,将相柳孤绝的身影拉长投在帐壁上。毛球此刻收敛了庞大的妖身,化作一只圆滚滚、毛茸茸的雪白小鸟形态,正歪着小脑袋,一双乌溜溜的豆豆眼充满好奇与一丝不易察觉的敌意,“啾啾”地叫着,在昏迷的灵儿枕边蹦跳了两下,似乎想用喙去啄她散落的发丝。 “安静。” 相柳并未睁眼,薄唇微启,吐出两个冰冷的字眼。 毛球立刻缩了缩脖子,委屈地“啾”了一声,乖乖跳到床尾的架子上,小眼睛依旧一眨不眨地盯着灵儿。 相柳的目光落在灵儿额头上。那里依旧滚烫,细密的汗珠浸湿了她鬓角的碎发。他沉默片刻,起身走到一旁的水盆边。盆里是士兵刚换的、刚从山涧打来的冰冷泉水。他拿起盆中浸着的干净布巾,拧去多余的水分。那动作算不上温柔,甚至带着点他惯有的生硬。 他走回床边,将沁凉的湿布巾小心翼翼地、略显笨拙地敷在灵儿滚烫的额头上。冰凉的触感似乎让昏迷中的灵儿眉头微微舒展了一瞬。 相柳的视线随即落在灵儿那只被他划伤的手腕上。白色的纱布包裹着,但此刻,那纤细的手指却无意识地紧紧揪着身下的薄褥,用力之大,以至于刚刚止住血的伤口再次渗出刺目的鲜红,迅速在纱布上洇开一小片。 相柳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他伸出手,似乎想掰开她紧攥被褥的手指。然而,就在他的指尖触碰到她冰凉手背的刹那—— 昏迷中的灵儿仿佛溺水之人抓住了浮木,那只未受伤的手猛地抬起,无意识地、用尽全身力气般死死抓住了相柳欲撤回的手腕!她的手指冰凉。 相柳身体一僵!血色的眸子里瞬间掠过一丝错愕和冰冷的戾气。他下意识地想要运力震开这不知死活的触碰! 然而,当他低头,看到灵儿即使在昏迷中也紧蹙的眉头,苍白唇瓣间逸出的痛苦呓语,以及那只揪着被褥、渗出血迹的手……他周身凝聚的冰寒气息,竟奇异地滞了一滞。 他尝试着微微抽动手腕。 灵儿抓得更紧了,仿佛那是她唯一的依靠,指节因用力而泛白,还带着细微的颤抖。 相柳盯着那只紧紧抓着自己手腕的、属于昏迷女孩的手,又抬眼看了看她额上敷着的湿布巾和她腕间洇开的血迹。那张俊美妖异的脸上,神色变幻莫测。最终,他像是放弃了挣扎,又像是某种妥协。他不再试图挣脱,反而就着这个被抓住的姿势,顺势在床沿重新坐了下来。 他闭上眼,竟真的开始入定修炼。周身弥漫起一层淡淡的、冰蓝色的寒雾。只是那只被灵儿死死抓住的手,却始终没有收回。一大一小两只手,以一种极其怪诞又无比紧密的姿态,紧紧握在一起。一只冰冷如霜雪,一只滚烫似烙铁;一只骨节分明充满力量,一只纤细脆弱却带着孤注一掷的坚持。这奇异的连接,在昏黄的烛光下,构成了一幅无声而诡异的画面。 营帐外不远处,几棵老树下。几个轮值休息的辰荣军士兵正围坐在一起,就着劣质的酒水低声说笑。酒意上头,话题渐渐放肆起来。 “喂,看见没?那个被军师大人亲自带回来的小丫头?” 一个脸上带着刀疤的士兵灌了口酒,压低声音,语气带着猥琐的探究,“啧啧,长得那叫一个水灵!比王都的贵女还好看!军师大人这……嘿嘿……” “好看顶个屁用!” 另一个三角眼的士兵啐了一口,脸上是毫不掩饰的轻蔑和怨愤,“军师大人什么身份?那可是九头大妖!可谓是凶名赫赫的九命相柳!咱们是什么?是神族后裔!是辰荣义军的脊梁!让一个妖怪当军师,统领我们,本来就已经够憋屈了!现在倒好,还弄回来一个身份不明的小丫头片子,宝贝似的藏在营帐里?谁知道是不是什么妖女!” “就是!” 旁边一个醉醺醺的士兵附和道,声音大了些,带着酒气和怨气,“神妖不两立!咱们跟着洪江将军是复国大业!他相柳算什么东西?一个嗜血的妖怪!整天冷冰冰的,看人的眼神都像要生吞活剥!现在又弄个女的……谁知道他们搞什么名堂?说不定就是用什么妖法邪术迷惑了将军……” “嘘!小声点!你不要命了!” 刀疤脸赶紧捂住他的嘴,警惕地看了看营地方向,“这话要是传到那位耳朵里……” “怕什么!” 三角眼借着酒劲,声音反而更高了,充满了恶意的揣测,“我看呐,说不定就是那妖怪看上了人家姑娘的美色!一个妖怪,一个身份不明的丫头,倒是绝配!哈哈哈……” 污言秽语和充满歧视的编排,在酒气和夜色中弥漫开来。 清水镇,回春堂。 夜色已深,但小院的厨房里还亮着灯。玟小六独自一人蹲在灶台旁,面前摆满了各种瓶瓶罐罐、晒干的毒虫毒草,散发着刺鼻的混合气味。他眼底布满了浓重的青黑,眼白里爬满血丝,显然已经熬了很久。 他强忍着不断袭来的困意,打了个大大的哈欠,泪水都挤了出来。但手上的动作却没停,小心翼翼地按照一本破旧的毒经,将几味剧毒的粉末混合在一起,又滴入某种腥臭的液体。 “阿嚏!” 刺鼻的气味让他忍不住打了个喷嚏,揉了揉发酸的鼻子。 然而,身体的疲惫远不及心头的忧心忡忡。他一边机械地配着毒药,脑子里却全是灵儿昏迷前苍白脆弱的脸,是她被相柳强行留下的无助,……相柳那冰冷的声音如同魔咒般在耳边回响:“一次配不出来……你猜你的妹妹会受什么苦楚?……..千倍万倍……” “灵儿……” 小六低低地唤了一声,看着手中那碗颜色诡异、冒着气泡的毒液,眼神里充满了疲惫、焦虑和深不见底的担忧。他知道,这碗毒药,是他目前唯一能抓住的、或许能换回妹妹平安的稻草。哪怕这根稻草,本身也带着致命的剧毒。 第7章 第六章 那场山林遭遇带来的重创,让灵儿陷入了漫长的沉眠。整整五个月。这五个月里,营帐内每日的固定景象,成了辰荣军士们私下里带着敬畏与好奇悄悄议论的话题。 相柳,那位令大荒闻风丧胆的九命军师,竟会每日端着那碗黑漆漆、散发着苦涩气息的汤药,出现在灵儿的床榻边。起初,他或许是想像对待不听话的士兵般,捏开她的下颌直接灌下去。然而,当手指触碰到她滚烫的皮肤和脆弱的下颌骨时,他眼底那点仅存的粗暴便消散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近乎笨拙的耐心。 他会用冰凉的指尖小心地撬开她干裂的唇缝,然后极其缓慢地将药汁一点点倾入。有时灵儿在昏睡中无意识地蹙眉抗拒,药汁会顺着唇角流下,他便皱着眉,用指腹或袖角不甚温柔地擦去,动作带着一种与身份不符的生疏。毛球偶尔会落在床边,歪着小脑袋好奇地看着,发出“啾”的一声,仿佛在嘲笑主人的反常。相柳则会冷冷瞥它一眼,低斥:“聒噪。”但手上的动作却依旧放得极轻。 每当相柳需要离开军营去清水镇找玟小六拿配置好的毒药时,玟小六总会第一时间扑上来,脸上堆着谄媚又难掩焦灼的笑容,压低声音急切地问:“军师大人!灵儿她……她怎么样了?可有好些?”他搓着手,眼睛紧紧盯着相柳,仿佛想从他冰冷的脸上抠出一点关于妹妹的消息。 相柳通常只是面无表情地接过那散发着诡异气息的毒药瓶,闷哼一声算是回应。随即,他会从袖中取出一封折叠得整整齐齐的信笺,动作略显不耐地丢给玟小六——那是灵儿在清醒间隙,强撑着精神写下的报平安的信。看着玟小六如获至宝般捧着信笺,相柳的太阳穴便忍不住突突直跳。他堂堂九命相柳,辰荣军师,竟沦落成替这小丫头和她的“泥鳅哥哥”传递家书的信使?荒谬! 更令他额头青筋隐现的是,玟小六总能变戏法似的从身后掏出一个包袱,笑得更加谄媚:“嘿嘿,军师大人辛苦!这是灵儿丫头的换洗衣物……您看……嘿嘿……” 相柳那双血色的眼眸冷冷地扫过那包散发着皂角清香的衣物,又看向玟小六那张滑不留手、满是算计的脸,只觉得一股无名火直冲头顶。他真想拂袖而去,让这不知死活的家伙自生自灭! 然而,不知是玟小六那三寸不烂之舌起了作用:“哎!大人,我家灵儿丫头最爱干净了,而且这脏衣服穿久了不利于养伤啊军师大人!”,还是别的什么原因,相柳最终总是黑着脸,动作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僵硬,将那包袱一把抓过,转身便走。回到军营后,那包袱便会被他看似随意地丢在灵儿床榻旁的矮几上。 当灵儿终于从漫长的黑暗中苏醒,拖着依旧虚弱却已无性命之忧的身体走出营帐时,辰荣军营的氛围,已在不知不觉中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她身上那份天然纯净的亲和力,如同春雨般悄然浸润着这片被铁血和肃杀笼罩的土地。她开始力所能及地帮忙:用有限的食材为伤兵们熬煮暖胃的粥汤;用山野间寻到的野果,笨拙却用心地尝试酿酒,给寡淡的日子添一丝甜;坐在篝火边,安静地替那些思念家乡的士兵缝补破损的衣袍,针脚或许不够细密,却带着十足的诚意。 更多的时候,她只是安静地坐着,听那些饱经沧桑的老兵讲述曾经的峥嵘岁月、故土的草木、逝去的战友。她听得格外认真,那双清澈的杏仁眼专注地望着说话的人,当听到悲壮或感伤之处,她的眼眶也会微微泛红,眸子里蒙上一层雾蒙蒙的水汽,仿佛能感同身受那份沉重与思念。这份真诚的倾听与共情,让许多曾经因她来历不明而心存芥蒂的士兵,渐渐放下了防备,眼神中多了几分暖意和亲近。 连洪江将军,这位坚毅如山的辰荣统帅,看向灵儿的目光中也时常流露出一种难以言喻的温和与亲近。他有时会站在远处,静静地看着那个在营地里忙碌或倾听的纤细身影,仿佛透过她,看到了遥远记忆中某个模糊却宏大的影子。那是在不周山倾塌、洪水肆虐的绝望时刻,那位以慈悲之躯补天的女娲大神。灵儿身上散发出的那种包容、悲悯、与万物相连的浩瀚生机,让他感到一种源自血脉深处的熟悉与慰藉。但他从未对相柳提起过这份隐秘的感知。 至于毛球,这只高傲的白雕,更是彻底沦陷。它似乎天生就被灵儿身上那股与万物共鸣的气息所吸引。它不再只黏着相柳,反而更喜欢缩小成圆滚滚的雪团子形态,亲昵地站在灵儿的肩膀上,用小脑袋蹭她的脸颊,享受她纤细手指温柔地梳理它光洁的羽毛。灵儿也总会细心地将最好的肉干留给它,惹得毛球心满意足地“啾啾”叫。相柳见状,总会冷着脸低斥一句:“蠢货” 毛球委屈地缩缩脖子,却依旧赖着不肯走。 相柳将这一切变化尽收眼底。他依旧冷峻,依旧沉默,但周身那股生人勿近的戾气,在灵儿所在的区域,似乎悄然收敛了几分。他依旧会独自一人,在夜深人静时,跃上军营边缘那棵最高的老树,坐在粗壮的枝丫上,对着清冷的月光,沉默地灌着烈酒。背影孤绝,仿佛与这喧嚣的人间隔着一道无形的冰墙。 这一夜,他又坐在那里。脚下是灯火零星、渐渐沉寂的营地,头顶是浩瀚无垠的星河。烈酒入喉,烧灼着胸腔,却暖不了那颗冰封的心。一场战役总是带着老兵逝去而这些过去还是未来都如同冰冷的藤蔓缠绕着他,让他只想在这寂静的黑暗里独自舔舐伤口。 然而,树下细微的声响打破了他的孤寂。 他不用低头也知道是谁。那个总是“不合时宜”出现的丫头。他以为她会像其他人一样,小心翼翼地避开,或者鼓起勇气唤他一声。他甚至在等着她开口,然后冷冷地让她滚开。 可是没有。 树下只有一片安然的寂静。他垂眸看去,只见灵儿不知何时已来到树下。她提着一个朴素的食盒,此刻正安静地坐在裸露的树根上,借着清幽的月光,专注地低头编织着什么。细长柔韧的草叶在她灵巧的手指间翻飞,渐渐显露出草蚂蚱、草兔子的雏形。她编得很认真,仿佛这是世间最重要的事情,完全沉浸其中,丝毫没有打扰树上人的意思。 相柳握着酒壶的手指微微收紧。这股无名火来得突然。他刻意营造的、用以隔绝一切的孤寂氛围,就这样被她以一种近乎“无视”的方式轻易打破了。他本想继续喝酒,却发现那酒意竟被这无声的“入侵”搅得索然无味。 “啧。”一声几不可闻的轻啧。他身影一晃,如同鬼魅般无声落地,雪白的衣袂在月光下划出一道冷冽的弧线,稳稳站在了灵儿面前。 灵儿似有所感,抬起头。月光洒在她白净的小脸上,还带着点未褪尽的婴儿肥,显得稚气未脱。然而那双望向他的眼睛,却清澈见底,透着一种超越年龄的通透与沉静,仿佛能映照出人心底最深的角落。 她什么也没问,只是将手中的食盒轻轻往前递了递,声音温软:“给你。” 相柳看着她,又看了看那食盒,沉默片刻,还是伸手接了过来。入手温热。他生硬地吐出几个字:“回去吧,外面冷。” 说完便欲转身。 “相柳大人!”灵儿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相柳脚步一顿,没有回头。 灵儿站起身,走到他面前,仰头看着他。月光下,她的眼神干净得不染尘埃,却又带着洞悉世事的了然。她轻声问:“为什么对……我们这么好?” 她原本想问“对我”,话到嘴边,却变成了更宽泛的“我们”,仿佛想掩饰什么。 相柳像是听到了什么极其荒谬的言论,猛地转过身!冰冷的唇角勾起一抹毫不掩饰的、带着浓烈自嘲与讥诮的弧度,那双血色的眼眸在夜色中锐利如刀,直直刺向灵儿:“好?呵!” 他声音带着冰冷的寒意,仿佛要将这虚伪的词语冻结,“九命相柳,凶名在外,嗜血好杀,冷酷无情。在你们这些‘正常人’眼中,不是应该避之唯恐不及的妖魔邪祟吗?不是该人人得而诛之的祸害吗?‘好’这个字,用在我身上,你不觉得可笑吗?” 他的话语如同淬了毒的冰锥,既是自嘲,也是对世间偏见的控诉,更是一种尖锐的试探——他想看看,这个看似纯净的女孩,是否也戴着伪善的面具。 灵儿静静地听着他激烈的反驳,脸上没有半分惧色,也没有被冒犯的恼怒。她只是轻轻摇了摇头,那双清澈的眸子里,仿佛蕴含着能穿透迷雾、直视本源的星光: “别人口中的好与坏,是别人看到的,是别人定义的。” 她的声音不高,却异常清晰坚定,如同山涧清泉,洗涤着周围的戾气,“我看到的,是我感受到的。” 她向前走近一步,月光仿佛格外眷顾她,在她周身洒下柔和的银辉。她无畏地迎上相柳那双因她话语而骤然缩紧、翻涌着复杂情绪的血眸,目光平和而坦诚:“所以我知道,你很好。” 这句话,她说得无比自然,仿佛在陈述一个再简单不过的事实。 不等相柳反驳,她继续平静地说道,声音里带着一种超然的理解:“辰荣军……也是一样。站在不同的地方看,就是不一样的样子。” “如果我生来就在辰荣的土地上,听着长辈讲述故国的荣光与沦陷的悲壮,看着你们为了复国的信念、为了守护心中认定的故土而浴血奋战,哪怕前路渺茫,依旧百折不挠……” 她的语气带着真诚的敬意,“那么在我眼中,你们就是值得敬佩的英雄,是守护者。” “但如果我生在西炎的王城,听着他们的帝王讲述如何平定叛乱、一统大荒,听着那些因战火而流离失所的百姓的哭诉……” 她坦然承认立场的差异,眼神依旧清澈,并无偏颇,“那么,或许在那一刻,我也会觉得你们是带来战乱和杀戮的……刽子手。” 她微微停顿了一下,目光扫过远处沉寂的营帐轮廓,又落回相柳那张因她的话而陷入凝滞的俊美面容上,声音如同夜风般轻柔,却又带着穿透人心的力量:“相柳大人,这世上的事,很少是非黑即白的呀。” “就像山里的晚霞,有最烈的红,有最深的紫,有最耀眼的金,它们交织在一起,混成了最动人的画卷。强行分出好坏,反倒失了那份真实与壮阔。”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立场,都有自己背负的过往和不得不做出的选择。很多时候,不是简单的‘对错’二字就能评判的。” 她的眼神温柔而悲悯,仿佛能包容世间所有的不得已,“但只要心中还存有一丝善念的微光,在做出选择时,能多一分对生命的敬畏,多一分对苦难的体察……那么,无论站在哪一边,这份善意本身,就必会有所回响,有所得。” 月光如水,静静流淌在两人之间。 相柳手中的食盒依旧温热,他挺拔的身姿却如同被施了定身咒,久久伫立。他血色的眼眸深处,那万年不化的寒冰,似乎在这一刻,被眼前少女那双纯净如初雪、却又深邃如星海的眼眸,以及这番直指人心、超脱立场的言语,凿开了一道细微却不可磨灭的裂痕。灵儿的话语没有评判,没有立场,只有对复杂世相的深刻洞察和对人性深处善意的坚信。这份理解与悲悯,比任何刀剑都更锋利,也更温暖地,刺中了他内心最深处那片无人触及的荒原。 他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是握着食盒的手指,几不可察地收紧了些许。夜风吹动他银色的发丝和胜雪的衣袂,也轻轻拂过灵儿额前的碎发。他深深地看了她一眼,那眼神复杂难辨,包含了震惊、困惑、一丝被理解的震动,以及更多连他自己也无法厘清的情绪。然后,他猛地转身,白色的身影如同融入月光的幽灵,几个闪动便消失在营帐的阴影深处,只留下灵儿独自站在清辉之下,和手中那个尚未完成的草编蚂蚱。 灵儿望着他消失的方向,轻轻舒了口气。她低头,继续安静地编织起来。月光下,那小小的草蚂蚱渐渐成形,栩栩如生,仿佛下一刻就要跃入这沉沉的夜色之中。军营的灯火在她身后明明灭灭,映照着她纤细却坚韧的身影,在这充斥着铁血与悲歌的天地间。 盛夏的暑气在白日里蒸腾,到了夜晚才稍稍褪去些许。军营边缘一条僻静清澈的山溪,成了难得的消暑去处。月光如练,洒在潺潺流淌的溪水上,碎成点点跳跃的银鳞。溪畔草木葳蕤,几丛野生的荷花亭亭玉立,宽大的叶片在夜风中轻轻摇曳,半掩着溪中的一方天地。 灵儿终于寻得一个无人打扰的夜晚。连续几日帮着照料伤兵、缝补浆洗,身上早已沾满了汗水和药草的气息。此刻能在这清凉的溪水中涤尽疲惫,对她而言简直是难得的奢侈。她将换洗的干净衣物仔细叠好,放在岸边一块被水流打磨得光滑圆润的大石岩上,确保不会被水汽濡湿。 褪去衣衫,她像一尾终于回归水泽的银鱼,悄无声息地滑入沁凉的溪水中。水流温柔地包裹着她纤细却玲珑有致的身躯,洗去尘埃,也带走了连日来的辛劳。久违的舒畅让她忍不住发出一声满足的轻叹,唇角漾开纯粹而放松的笑意。 她心情极好,甚至起了玩心。白皙的指尖无意识地在水中轻轻搅动,带起一圈圈涟漪。奇异的是,随着她指尖的划动,清澈的溪水竟泛起了点点柔和的粉色星光!那光芒并不刺眼,如同夏夜流萤汇聚,又似揉碎的花瓣融入水中,随着水波荡漾、明灭,将她周身笼罩在一片梦幻般的微光里。这是她体内大地灵力无意识间与自然水灵产生的共鸣,纯粹而美好。灵儿看着指尖流泻的星光,杏眸弯成了月牙,玩得更加投入,浑然忘却了周遭的一切。 与此同时,相柳刚刚骑着毛球从清水镇返回。玟小六那滑不留手的家伙,今日格外聒噪,巧舌如簧地纠缠,说什么三天后麻子大婚,灵儿若是不能亲眼看到从小一起长大的麻子哥成亲,定会“难受得吃不下饭睡不着觉”,软磨硬泡非要相柳届时放灵儿回去一趟。 相柳面上依旧冷峻如霜,对玟小六的“声泪俱下”无动于衷,只冷冷丢下一句“聒噪”便拂袖而去。然而,当他坐在毛球宽厚平稳的背上,迎着夜风飞向军营时,脑海中却不自觉地盘旋着玟小六的话。麻子……那个清水镇憨厚的青年,灵儿确实视他们如亲人……三天后,他也确实需要再去一趟清水镇拿下一批毒药……带她同去,似乎……也算顺路?这个念头在他心底悄然划过,快得连他自己都未曾深究其因。 毛球在军营外围的树林上空盘旋降落。相柳轻巧地跃下,落在溪畔一棵枝繁叶茂的古树枝桠上,身形隐在浓密的树影里,无声无息。毛球则习惯性地缩小成雪白的团子形态,扑棱着翅膀,欢快地朝着溪边那熟悉的、让它感到无比舒适的气息飞去——它闻到了灵儿身上特有的清甜味道。 “啾啾!” 毛球兴奋的叫声打破了溪涧的宁静。 正在玩水的灵儿闻声抬头,看到毛球,脸上瞬间绽放出惊喜的笑容:“毛球!” 她下意识地朝它伸出手。 然而,就在她抬头的瞬间,眼角的余光透过摇曳的荷花间隙,瞥见了不远处树枝上那抹胜雪的白影! 相柳! 灵儿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随即被巨大的惊惶取代!她几乎是本能地双臂猛地环抱住胸口,身体迅速往下一沉,让沁凉的溪水堪堪漫过肩膀!只留下一张沾着水珠、此刻却涨得通红的小脸露在水面外,那双清澈的杏仁眼瞪得溜圆,写满了羞窘、慌乱和无措! 相柳显然也没料到会撞见这一幕。他本是随意一瞥,目光却猝不及防地撞入了那片月光、溪水、荷花与……少女无瑕身躯构成的惊心画面。饶是他心性冷硬如铁,此刻那双眼眸中也罕见地掠过一丝凝滞。他并非刻意窥视,但眼前的景象太过冲击,让他一时间竟忘了移开视线,只是下意识地、面无表情地坐在那里,仿佛被定住。 “你——!” 灵儿又羞又急,声音都带了颤音,见他居然还“看”着,更是又气又恼,“你转过去!背对我!快点!” 她几乎是命令般喊道,带着一种被冒犯的急切。 相柳被她的声音惊醒,眸光瞬间恢复清明,却也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狼狈。他几乎是立刻依言猛地侧过身,动作快得有些僵硬,只留给灵儿一个冷硬而挺拔的侧影。月光勾勒着他紧抿的唇线和紧绷的下颌线条,泄露了他此刻绝不平静的心绪。 然而,灵儿依旧觉得不够安全。那片水域仿佛成了灼热的牢笼。她侧过脸,湿漉漉的发丝贴在绯红的脸颊上,咬着下唇,声音又羞又气,带着点娇蛮的命令:“你……你走开!走开五丈……不!十丈!走远一点!” 她顿了顿,加重语气强调,“不许偷看!你……你不许过来呀!” 那语气,三分恼羞,七分娇俏,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带着少女特有的鲜活与窘迫。 相柳背对着她,听着身后溪水因她慌乱动作而发出的哗啦声,以及那带着明显哭腔的羞恼命令,只觉得一股无名火夹杂着更深的窘迫直冲头顶。他堂堂九命相柳,何曾被人如此呼来喝去,还被斥为“偷看”?这简直是奇耻大辱! 他自以为压抑地发出一声极冷的闷哼,仿佛在表达不屑与不耐。然而,他脚下的动作却异常“听话”。只见他足尖在树干上轻轻一点,雪白的身影如同鬼魅般飘然落地,随即大步流星地朝着远离溪水的方向走去。他刻意加重了脚步,踩得地上的枯枝落叶噼啪作响,仿佛在用这种方式宣告自己的“远离”和“不情不愿”。最终,他停在了一棵距离溪水绝对超过十丈的粗壮树干旁,抱臂倚靠其上,背对着溪水方向,头颅微仰,望着天边冷月,一副“生人勿近”的冷硬姿态。只是那微微绷紧的肩背线条,暴露了他内心的不平静。 确认他真的走远了,灵儿才敢小心翼翼地、动作飞快地从岩石后探出半个身子。看到那个倚在远处树下、背对着她、仿佛与月光融为一体的白色身影,她心头稍安,但脸上的红晕依旧未褪。 刚才的羞窘还未完全散去,一丝小小的报复心却又悄然升起。她看着相柳那副“高岭之花”般拒人千里的背影,狡黠地眨了眨眼睛。 她屏住呼吸,悄悄抬起一只湿漉漉的手臂,指尖凝聚起一点微弱却灵动的粉色灵力,对着相柳的方向,朝着溪水轻轻一引! “哗啦——!” 一股清凉的溪水如同被无形的手牵引,精准无比地越过十丈距离,兜头浇了相柳一身!冰冷的水珠顺着他银色的发丝、冷白的脖颈,迅速浸湿了他胜雪的衣袍! 相柳身体猛地一僵! 他倏然转身!漆黑色的眼眸如同两点寒星,瞬间锁定了那个“罪魁祸首”! 只见灵儿不知何时已站在了那块光滑的岩石之上!月光毫无保留地倾泻在她身上。湿漉漉的乌黑长发如同海藻般披散在肩头,水珠沿着她光洁的额头、挺翘的鼻尖、红润的唇瓣不断滑落,滴在精致的锁骨上,再没入衣襟深处。那双清澈的杏眸此刻因恶作剧得逞而亮得惊人,带着一丝未褪尽的羞恼和明显的气呼呼,正毫不示弱地瞪着他。 她看着相柳,因为气愤和未消的羞意,胸脯微微起伏,声音清脆却带着指控,如同炸毛的小兽:“淫贼!” 这一声“淫贼”,如同惊雷,在寂静的夏夜里炸响! 相柳浑身湿透,冰冷的溪水顺着发梢滴落,在他脚边汇成小小一滩。他看着月光下那个站在岩石上、如同出水洛神却气势汹汹指责他的少女,生平第一次,感到了一种名为“百口莫辩”的荒谬感。一股邪火夹杂着说不清道不明的燥热,猛地从心底窜起! 他血色的眼眸危险地眯起,周身寒气大盛,周围的空气仿佛都凝结成了冰霜。他一步步朝着溪边岩石走去,雪白的靴子踩在湿润的草地上,发出沉闷的声响,每一步都带着迫人的威压。 “你——再说一遍?” 他的声音低沉得如同寒潭深渊,一字一句,裹挟着凛冽的杀气,直逼灵儿而去! 三日之期转眼即至。相柳并未食言,带着灵儿乘坐毛球,在黄昏时分悄然降落在清水镇外。他依旧是那身纤尘不染的白衣,银发在夕阳余晖下流淌着冷冽的光泽,与小镇即将燃起的万家灯火格格不入。 回春堂早已是另一番景象。门楣上贴着大红的“囍”字,檐下挂着喜庆的灯笼,暖融融的光晕将小小的院落照得亮堂堂。院子里挤满了人,左邻右舍都来了——脸上带着喜气的兔妖翠花一家、还有镇上不少熟面孔,笑语喧哗,热闹非凡。 当相柳和灵儿的身影出现在门口时,正被众人围着说话的玟小六猛地一抬头,眼睛瞬间亮得惊人!他几乎是撒了欢似的拨开人群,炮弹一样冲到灵儿面前,也顾不上什么礼数了,双手抓住灵儿的肩膀,上上下下、前前后后地仔细打量,眼神里充满了急切和后怕:“灵儿!灵儿你没事吧?伤都好了?他……他没为难你吧?” 那模样,恨不得把灵儿翻来覆去检查个遍。 灵儿看着小六哥哥毫不掩饰的担忧,心头暖流涌动,脸上绽开一个安抚的、纯净如初的笑容:“小六哥哥,灵儿没事的。你看,好好的。” 她甚至还原地轻轻转了个圈,证明自己确实安然无恙。 “没事就好!没事就好!” 老木也挤了过来,布满皱纹的手紧紧握住灵儿的手,浑浊的老眼里是藏不住的欣慰和踏实。串子在一旁咧着嘴傻笑,也跟着点头:“就是!灵儿姐回来就好!” 众人的目光这才带着惊疑和审视,投向那个静静倚在门槛上的白衣银发男子。他身姿挺拔,面容却被面具遮住,眼眸淡淡扫过院内喧嚣的人群,自带一股生人勿近的疏离感。叶十七站在稍远处,温润的眼眸中也带着毫不掩饰的警惕,但看到灵儿确实气色尚可,神情安然,那紧绷的神经才稍稍放松了些许。相柳的存在,像一块投入沸水的寒冰,让这方小小的、充满烟火气的天地温度骤降了几分。他似乎对周遭的喧闹毫无兴趣,转身跃上树枝,靠着树干闭眼养神,只是有时候目光偶尔掠过那个在人群中笑得温软的浅杏色身影时,眼底深处会掠过一丝几不可察的、连他自己都未曾觉察的复杂情绪——仿佛在看一场与他无关的、遥远而温暖的烟火。 “新娘子来咯——!” 不知是谁扯着嗓子高喊了一声,人群立刻沸腾起来,纷纷涌向门口。 老木和玟小六被众人推搡着,按在了堂屋正中的两张椅子上。这一刻,平日里插科打诨的小六,脸上竟也端起了几分难得的严肃,虽然那张脸依旧带着少年气,但眉宇间那份为家人担当的郑重,让他真有了几分“高堂”的模样。老木更是激动得眼眶泛红,偷偷用袖子抹了抹眼角。 在众人的簇拥和唢呐的吹奏声中,一身大红喜服的麻子牵着同样凤冠霞帔、盖着红盖头的春桃走了进来。两人脸上都洋溢着幸福和紧张的红晕。走到堂前,规规矩矩地对着端坐的老木和玟小六,深深叩拜下去。 “一拜天地养育之恩!” “二拜高堂再造之情!” “三拜夫妻恩爱同心!” 麻子叩拜时,目光触及站在一旁、含笑望着他们的灵儿,心头瞬间涌起巨大的感激和一丝难以言喻的愧疚。若不是为了他的聘礼……灵儿也不会……他喉头哽咽,声音都有些发颤:“六哥,老木,你们的养育之恩,我……我……” 竟一时语塞,对着灵儿的方向又要拜下去! “麻子!” 灵儿吓了一跳,连忙上前一步,双手虚扶住他,“你拜我做什么?” 她看着麻子通红的眼眶,心中了然,却只是温柔地、坚定地对他和春桃露出一个安抚的笑容,如同破开阴霾的暖阳,“今天是你的大喜日子呀,要笑着度过才吉利!春桃还在等着你呢!” 她的声音清甜,带着一种抚平焦躁的魔力。 麻子看着灵儿清澈真诚的眼眸,那点愧疚被浓浓的暖意替代,重重点头:“哎!哎!” 他和春桃匆匆给老木和玟小六磕完头,在众人的哄笑声中有些手忙脚乱地站起身,憨厚的脸上满是幸福的红光。 “礼成——!送入洞房!” 随着司仪一声洪亮的吆喝,人群爆发出更大的欢笑和起哄声,簇拥着新人往后院走去。 整个过程中,灵儿一直站在人群稍前的位置,那双清澈的杏仁眼亮晶晶的,一瞬不瞬地追随着新人的身影,唇角噙着发自内心的、纯粹而温暖的笑意。在满堂红烛的映照下灵儿美的更加惊心动魄,却绝非妖娆魅惑,而是一种圣洁无垢、如同山涧清泉般的纯净。那是一种让人见之忘俗、心生亲近,却生不起丝毫亵渎杂念的美。许多第一次见到灵儿真容的街坊邻居都看呆了眼。 然而,灵儿的目光里只有对这场婚礼、这对新人的真诚欢喜。她像个天真烂漫的孩子,沉浸在纯粹的喜悦中,为麻子和春桃的结合感到由衷的高兴。 这时,被众人起哄推出来说话的玟小六,清了清嗓子,努力板着脸,摆出“长辈”的威严,对着被推回来的麻子和春桃大声“叮嘱”道:“麻子,春桃!成了亲,以后就是一家人了!记住六哥的话,好好过日子!最重要的是——” 他故意拖长了调子,引来众人侧目,“多多睡觉,早生贵子!” 此言一出,满堂哄笑!连老木都忍不住老脸一红,笑骂了一句:“没正经!” 此刻,倚在院外一棵老树枝桠上,完美隐匿在阴影里的相柳,将院内的喧嚣与玟小六的话尽收耳中。那番“虎狼之词”,他冰冷的唇角几不可察地抽搐了一下。再看到树下灵儿脸上那副认真思索的表情,相柳只觉得一股难以言喻的荒谬感涌上心头。 “哼。” 一声极轻、充满了不屑与无语的冷哼,从他鼻间逸出。他仿佛再也看不下去这“俗不可耐”又“愚蠢天真”的场面,猛地撇过头去,只留给回春堂那片温暖灯火一个冷硬孤绝的侧影,银发在夜风中微微拂动,仿佛在无声地嘲笑这凡尘俗世的喧嚣与无知。然而,无人知晓,或者说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到自己心中的异样波澜。 婚宴的热闹从堂屋蔓延到了院子。红烛高照,笑语喧天。灵儿被热情的街坊邻居们簇拥着坐在主桌旁,面前的小碗里堆满了大家夹来的菜肴,像一座小山。什么好吃的都先紧着她,仿佛要把她“受苦”的日子都补回来。年轻人围着被灌得满脸通红的麻子和羞红了脸的春桃起哄笑闹,孩童们举着果子在桌凳间追逐穿梭,清脆的笑声洒落一地。几个馋嘴的小娃娃跑到灵儿身边,眼巴巴地望着桌上金灿灿的栗子糕。灵儿眉眼弯弯,没有丝毫犹豫,小心地将糕饼分给他们,看着他们满足地跑开,笑容温软纯净。老木、屠户高几个长辈围坐一桌,就着小菜喝着浊酒,脸上是历经沧桑后的平和笑意,看着眼前这鲜活的人间烟火。 屋内,气氛却截然不同。 相柳依旧戴着那副遮掩面容的碎冰面具,坐在椅子上,指尖随意地拨弄着桌上几个密封严实的药瓶——那是玟小六刚刚交给他的毒药。他检查完毕,微微颔首:“你要的药,都配好了。”声音透过面具,带着惯常的冷冽。 玟小六搓着手,脸上堆着谄笑:“应该……没有差错吧?小的可不敢怠慢军师大人的吩咐。” 他眼神却不由自主地瞟向窗外那温暖喧闹的院子,落在那个被众人围绕、笑容温软的浅杏色身影上。 相柳没有回答配药的问题,反而将一个朴实无华却沉甸甸的木盒放在桌上,推给玟小六。“你的药很好。” 他顿了顿,语气平淡无波,“这是贺礼。” 玟小六看着那盒子,心里咯噔一下,瞬间明白了这“贺礼”的份量。这哪里是贺礼?分明是无声的警告!是在提醒他,灵儿之外,麻子、春桃、乃至整个回春堂,都成了他手中新的“筹码”!他强压下心头的惊怒,脸上笑容更加谄媚,嘴里却忍不住低声嘀咕:“与其给贺礼,倒不如让灵儿回来……我看她在军营都瘦了……” 他重重叹了口气,忧心忡忡。 相柳似乎并未听见他的嘀咕,或者听见了也毫不在意。他的目光透过面具,投向窗外那片喧嚣的暖色。看着灵儿被众人呵护、被孩童亲近、脸上洋溢着纯粹快乐的模样,他血色的眼眸深处掠过一丝极淡的、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波动,随即又被更深的不解与孤寂取代。 “你是神族,” 相柳的声音忽然响起,冰冷得不带一丝温度,如同寒泉滴落,打断了玟小六的忧思。他并未回头,依旧看着窗外,“等他们都化为尘土时,你只怕依旧是这副模样。守着这弹丸之地,看这些朝生暮死的凡人悲欢离合……” 他微微侧过头,面具的阴影下,眼神带着一丝毫不掩饰的讥诮与困惑,“有意思吗?” 玟小六被他问得一怔,随即几乎是脱口而出:“这不是还有灵儿嘛!” 话一出口,他就恨不得咬掉自己的舌头! 果然,相柳猛地转过头!面具虽遮掩了他的表情,但那道透过面具缝隙射来的目光,却如同实质的冰锥,带着洞穿人心的锐利和审视,死死钉在玟小六脸上:“灵儿?” 玟小六心头警铃大作,背上瞬间冒出一层冷汗。他连忙打哈哈,试图掩饰:“啊哈哈……军师大人误会了!我是说……我也不知道灵儿那丫头具体是什么人,但看她这样子,灵力虽不高,最低也跟我一样,是个命长点的低级神族吧?” 他语速飞快,眼神闪烁,“而且……而且我怕寂寞啊!以前在世上漂着,寻不到长久的相依,活得像个孤魂野鬼。一次偶然,遇到了灵儿……” 他的声音低沉下来,带着一丝真实的感慨,目光再次投向窗外那个温暖的身影,“才有了现在这点热乎气儿的日子。跟他们相遇,哪怕相伴短暂,也是好的。” 他顿了顿,语气带上了一种近乎虔诚的满足,“更何况……有灵儿在身边,我觉得这已经是天尊给的最大福气,天大的快乐了!” 相柳的目光在玟小六脸上停留片刻,似乎在分辨他话语中的真假。最终,他缓缓收回了那逼人的视线,重新投向窗外喧嚣的院落,不再言语。 玟小六见状,赶紧殷勤地拿起酒壶,给相柳面前的空杯斟满。那酒液清亮,散发出淡淡的果香和米香。“既然来了,就喝杯喜酒吧,” 玟小六脸上堆满讨好的笑,“这还是灵儿去年秋天亲手酿的呢,就埋在院子里的桂花树下……” 相柳的目光落在杯中酒上。他记得,灵儿在辰荣军营里也尝试过酿酒,可惜那些酒还未启封,就被那些闻着味就挪不动步的义军士兵们偷偷瓜分完了。他连一滴都没尝到。此刻,这杯来自回春堂的、灵儿亲手所酿的酒就在眼前。 他端过酒杯,指尖在杯沿轻轻摩挲了一下。面具下的嘴角似乎勾起一丝极淡的、带着冷意的弧度。他当然知道玟小六在酒里下了什么。这滑不留手的家伙,无时无刻不在试探他的底线。 没有犹豫,相柳抬手,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辛辣与果香交织着滑入喉咙,随之而来的是一股熟悉的、带着麻痹感的阴寒毒素,瞬间在他经脉中扩散开来。他放下空杯,声音透过面具传来,依旧是那副居高临下的淡漠口吻: “除了酒里下的毒,” 他顿了顿,仿佛在回味,“无一可取之处。” 玟小六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紧张地问:“你……你中毒了吗?” 他眼神里是真切的担忧,还是别的算计? 相柳猛地侧过头,面具后的目光如同寒刃,带着毫不掩饰的轻蔑与嘲弄,直刺玟小六:“怎么?你很期待看着我毒发身亡?还是想等我毒发,你好趁机讨价还价,把你这个‘妹妹’留在回春堂?” 玟小六被戳中心事,脸色微变,颓然又带着点委屈地嘀咕:“什么叫‘留在回春堂’……这里本来就是灵儿的家……” 随即他又换上谄媚的笑容,“小的哪敢啊!只是……只是这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万一……万一那一天老天真开眼了,让你落在我的手上……” 他后面的话没敢说完,但意思不言而喻——他渴望那渺茫的、能彻底夺回灵儿自由的机会。 相柳仿佛听到了什么极其可笑的话,发出一声短促的冷哼。他不再理会玟小六,霍然起身,大步流星地穿过喧嚣的堂屋,径直朝着院子里那个被众人围绕的浅杏色身影走去。 他一身白衣,气质冷冽如万载玄冰,所过之处,仿佛连空气都冻结了几分。原本喧闹的院子,在他靠近时,笑语声如同被利刃切断,戛然而止。所有人都感受到了那股迫人的寒意,下意识地噤声退开。 在众人惊愕、畏惧、不解的目光中,相柳走到灵儿面前,一把攥住了她纤细的手腕!力道不大,却带着不容抗拒的强势。 “走了。” 他声音冰冷,毫无情绪,拉着她就要转身离开。 “啊?” 灵儿被他突如其来的动作弄得一愣,下意识地回头看向玟小六和老木他们,眼中带着询问和一丝不舍。 “哎呀!大人!军师大人!” 玟小六急得从屋里追出来,脸上堆满了恳求的谄笑,声音拔高,“今天是我家大喜的日子啊!您看,**一刻值千金……赏几分薄面,让灵儿再待一会儿吧?好歹……好歹灵儿也是我们回春堂的一家人啊!” 他一边说,一边焦急地看向叶十七。 叶十七温润的眼眸此刻已凝聚起冰冷的锋芒,身体微绷,就要上前。玟小六眼疾手快,猛地一把死死拉住他的手腕,用力摇头,眼神里充满了警告和焦急——“他现在不会伤害灵儿的!” 后面那句“若是贸然上去就不一定了”的潜台词,他没有说出口,但叶十七瞬间读懂了他眼中的沉重。 灵儿被相柳拉着,几乎是踉跄着坐上了毛球宽厚的背。她回过头,圆圆的杏仁眼里带着困惑和一丝未散的喜气,看向相柳冷硬的侧脸轮廓。夜风吹拂着她的发丝和衣袂。 相柳似乎感受到了她的目光,猛地侧过头看向她!那冰冷的视线透过面具,猝不及防地与灵儿清澈的眸光撞在一起,吓得灵儿心头一跳,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 毛球展开巨大的羽翼,载着两人腾空而起,将回春堂那片温暖的灯火和喧嚣的人声,迅速抛在了下方沉沉的夜色里。 夜已深沉。辰荣军驻地边缘,一处僻静的瀑布轰鸣着坠入深潭,激起漫天水雾,在月光下折射出迷蒙的光晕。寒气弥漫。 相柳独自一人坐在潭边的巨石上,背对着军营的方向。他摘下了面具,随意丢在一旁。银发披散,衬得侧脸线条愈发冷硬孤绝。他手里拎着一个酒壶,对着寒江冷月,沉默地灌着烈酒。背影萧索,仿佛与这天地间的喧嚣和身后的军营灯火都隔着一道无形的屏障。 灵儿不知何时走了过来。她脚步很轻,在距离相柳几步远的地方停下,犹豫了一下,还是轻轻坐在了旁边的另一块冰冷的石头上。 相柳连一个眼神都吝于给她,依旧对着江面独饮,周身散发着拒人千里的寒气。 灵儿也不在意。她抱着膝盖,目光投向那奔腾不息、最终汇入深潭的瀑布水流,耳边是震耳欲聋的水声。白日婚宴上相柳那倚门远望时、眼神深处一闪而过的孤寂,再次浮现在她心头。那份孤寂,与此刻他独坐寒江的背影,何其相似。 她拢了拢被水雾打湿的衣袖,声音不大,却清晰地穿透了水声,带着一种追忆往事的宁静: “我其实……不太记得以前的事情了。” 她侧过头,看着相柳冷硬的侧脸轮廓,“有记忆的时候,就是和小六哥哥,还有串子、麻子、木叔相依相伴的日子。那个时候,串子麻子还很小,总是跟在我后面叫姐姐……可是渐渐地,他们长大了,个子越来越高,力气也越来越大……” 她的声音里带着一丝温柔的怅惘,“我却好像……什么都没有变。” “小六哥哥说,哪怕我灵力低微,说不定也和他一样,是个命比较长的神族。” 她微微扬起唇角,露出一个浅浅的、带着暖意的笑容,“我们一起度过了很多个春夏秋冬……春天去采药,夏天在溪边纳凉,秋天酿酒埋在地下,冬天围着火炉听木叔讲故事……日子有时候很苦,连肉都吃不上几顿,可是……” 她的目光变得悠远而满足,“只要大家在一起,互相依靠着,就觉得……再苦也是值得的。” 她停顿了一下,清澈的目光落在相柳身上,带着一种直抵人心的温和与包容:“相柳大人,我不知道你以前的日子是什么样子的……但是……” 她的声音轻柔却坚定,“一定很苦吧?” 相柳握着酒壶的手指猛地一紧!骨节泛白。他像是被这直白的怜悯刺痛了最深的逆鳞,倏然转过头!那双在夜色中依旧锐利如深渊的眼眸,此刻翻涌着冰冷的怒意和更深的自嘲,声音如同淬了毒的冰刃:“你哪里看出我以前过的苦不苦?眼睛瞎了吗?!” 他厉声斥道,试图用暴戾掩盖内心深处那些不愿触及的黑暗——斗兽场血腥的泥泞、被唾弃的异类身份、在辰荣军中始终如影随形的质疑与孤独……那些被深埋的、名为“苦楚”的东西,此刻被眼前这个纯净得刺眼的少女轻易地揭开了封印一角! 然而,灵儿面对他骤然爆发的戾气,却无惧无畏。她只是静静地看着他,那双杏仁眼里没有恐惧,只有一种近乎悲悯的了然。她甚至微微扬起唇角,对着他露出了一个纯净而温暖的笑容,仿佛在无声地说:我看见了。我真的看见了。 她不再继续那个可能再次刺痛他的话题。而是像变戏法似的,从宽大的袖袋里小心翼翼地拿出一个用油纸仔细包好的小包。她一层层打开,里面是几块金灿灿的栗子糕——正是婚宴上她分给孩子们的那种。 “喏,” 她将油纸包递到相柳面前,脸上带着一点小小的献宝般的期待,“喜事上的甜品最甜了,你尝尝?” 她的眼神里还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担忧——从婚宴到回来,他似乎一直没吃过东西。 相柳的目光落在那些糕点上。油纸包裹得很小心,但似乎还是因为路途颠簸或她紧张的抓握,有几块被压得有些变形,边缘都碎了。 “啊……” 灵儿看着变形的糕点,那张稚气未脱的脸上顿时露出了明显的苦恼和懊丧,秀气的眉头都蹙了起来,小声嘟囔着,“我明明放的时候可小心了……怎么还是压坏了……” 那副模样,像极了弄坏了心爱玩具的孩子。 就在她兀自懊恼的瞬间! 一只冰冷得如同寒玉雕琢的手,毫无预兆地伸了过来,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道,猛地掐住了灵儿纤细的下颌线! 力道之大,让灵儿瞬间吃痛,被迫仰起了头!她惊愕地睁大了眼睛,对上相柳那双近在咫尺的血色眼眸!那里面翻涌着复杂难辨的情绪——有被看穿伪装的恼怒,有被怜悯激起的戾气,更有一种连他自己都未曾理解的、近乎失控的渴望! “唔……” 灵儿的痛呼被扼在喉咙里。 相柳俯下身,俊美却带着妖异冷感的脸庞在灵儿眼中迅速放大!他没有丝毫犹豫,对着她裸露在月光下、显得格外脆弱纤细的脖颈,一口咬了下去! 尖锐的刺痛瞬间传来!但紧接着,一股温暖而磅礴、带着浩瀚治愈生机的气息,如同涓涓暖流,顺着被咬破的肌肤,迅速流入相柳的口中,滑过他的喉咙!那气息纯净温和,却又蕴含着难以想象的生命本源之力,瞬间抚平了他体内烈酒带来的灼热,甚至带来一种奇异的、深入骨髓的舒适感,仿佛久旱的荒漠终于迎来了甘霖! 灵儿身体猛地一僵,却没有挣扎。最初的惊愕过后,她只是愣在原地,感受着脖颈上传来的刺痛和那奇异的力量流失感,以及……相柳唇齿间传来的、带着酒气的冰冷气息。她的眼神从惊惶转为一种茫然的平静,仿佛在默默承受着什么。 冰凉的夜风吹拂着两人的发丝,纠缠在一起。巨大的瀑布轰鸣着坠入深潭,激起漫天迷蒙的水雾。清冷的月光穿透水雾,洒在深不见底的寒潭江面上。 江水的倒影里,清晰地映出岸边这诡异而暧昧的一幕—— 白衣胜雪的孤傲男子,俯身紧紧禁锢着怀中纤细的少女,唇齿深深埋在她脆弱的颈间。 少女被迫仰着头,乌黑的长发散落,露出天鹅般优美的颈项曲线,月光在她苍白的小脸上投下脆弱的光影,眼神迷蒙而顺从。 他们的身影在动荡的水波中扭曲、交融,分不清是吞噬还是依偎,是掠夺还是救赎。只有那冰冷的占有姿态与温顺的承受姿态。 而水声轰鸣,掩盖了所有细微的声响,也仿佛掩盖了这江面倒影里,无声流淌的、复杂难言的情愫暗流。 第8章 第七章 山间草木葳蕤,药香弥漫,灵儿却心神不宁。指尖拂过一株车前草,那不安感却如同藤蔓缠绕,越收越紧,让她胸口发闷,连呼吸都带着一丝滞涩的难受。她已经在辰荣军营呆了很长的一段时间了,这段时间和相柳的相处之前的事情也算冰释前嫌了。 “啾啾!” 毛球缩小成雪白团子,焦急地围着她打转,豆豆眼里满是担忧。它一会儿用毛茸茸的脑袋蹭蹭她的裙角,一会儿扑棱着小翅膀试图吸引她的注意。 灵儿看着它笨拙的关心,心头微暖,勉强扯出一个笑容,弯腰将它抱进怀里,轻轻抚摸着它愈发圆润的羽毛:“毛球乖,放心啦,我没事的。” 这几个月毛球跟着她,被她喂得心满意足,又总被她抱着,即使保持着小鸟形态,身形也肉眼可见地朝着“走地鸡”的方向发展,抱在怀里沉甸甸的。 刚回到军营附近,便撞见相柳。他负手而立,白衣胜雪,目光落在灵儿怀中那明显“丰腴”了一圈的白团子上,眉头瞬间蹙起,俊美的脸上写满了毫不掩饰的嫌弃。他薄唇微启,冷冷吐出两个字:“蠢货。” 若是从前,毛球定会委屈地扑到主人脚边撒娇讨好。可如今,它只是懒洋洋地在灵儿臂弯里翻了个身,小眼睛瞥了相柳一眼,发出一声带着点“恃宠而骄”意味的“啾”,仿佛在说:“有灵儿在,你能奈我何?” 那副“有奶便是娘”的“不值钱”模样,气得相柳额角青筋隐隐跳动。 清水镇,回春堂的气氛却截然相反,笼罩着一层压抑的阴霾。 麻子鼻青脸肿地被春桃搀扶着回来,嘴角还带着血丝,走路都一瘸一拐。春桃哭哭啼啼地诉说着遭遇:两个衣着华贵、气焰嚣张的外来户,在街上无缘无故就动了手,麻子根本不是对手。 “欺人太甚!” 串子本就因灵儿被相柳“扣留”而天天憋着一股邪火无处发泄,此刻见自家兄弟被打成这样,更是火冒三丈,拳头捏得咯咯作响,眼睛都气红了,“当我们回春堂没人了吗?!” 他拉着同样脸色铁青的老木,二话不说就冲了出去,要找那外来户讨个说法。 玟小六在堂内坐立不安地等了许久,不见两人回来,心头那点不安瞬间放大。他匆匆赶到出事地点,看到的景象让他脸色瞬间阴沉如水! 只见老木和串子正被一个穿着淡绿衣裙、面容娇俏却神色骄横的少女指挥着,狼狈不堪地摔着“连环跟头”!那少女身旁,一个面容清秀的侍女正施展着法术,无形的力量牵引着老木的身体,迫使他一次次重重摔倒在地。 “海棠,我要看他摔连环跟头!” 那阿念拍着手娇笑,如同在看一场有趣的杂耍。 “蹦蹦跳!我要看他像□□一样蹦蹦跳!” 她兴致勃勃地指挥着,看着串子被法术控制着滑稽地蹦跳,笑得花枝乱颤。 玟小六认出来了!这个骄横的少女,正是之前他和灵儿外出就诊回家途中,那个用异样眼神打量灵儿的男人身后的女子!一股怒火直冲小六头顶,但他强行压下,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郑重和冰冷:“清水镇的规矩,无生无愁怨,认错就住手。姑娘,还请高抬贵手!” 阿念闻言,骄慢地扬起下巴,眼神轻蔑:“清水镇的规矩?和我有什么关系?我的规矩就是,冒犯我的人,就得死!” 她语气森然,随即又带着施舍般的口吻补充道,“哥哥不许我伤人,我不伤人。我看他玩杂耍能给我表演,已经够给脸面了!” 玟小六眼中寒光一闪。无声无息间,一点细微的粉末已随风飘向阿念和海棠。他玟小六从不是什么善男信女,很小的时候,他手上就沾过不少血。今天,他并非没想过直接杀了她们……只是清水镇的平静,他不想轻易打破。 海棠瞬间脸色发青,软倒在地。阿念似乎佩戴了什么宝物,只是晃了晃,并未中毒。她惊怒交加,指着玟小六:“你……你敢下毒?!” 最终,阿念被随后赶来的苍玹带走。回春堂的路上,串子捂着被摔疼的胳膊,忿忿不平地嘀咕着:“要是我们灵儿在……灵儿才不会像那个女人那么骄横跋扈!她连只兔子都不会欺负” 这话像根针,扎在玟小六心上。他沉默着,眼神深处是化不开的忧虑 另一边,灵儿心中的不安感愈发强烈。毛球似乎也感应到了她的焦灼,豆豆眼里满是难过。它突然发出一声清亮的鸣叫,挣脱灵儿的怀抱,身形瞬间暴涨,化作威风凛凛的巨型白雕!它用巨大的喙轻轻拱了拱灵儿,眼神催促。 灵儿几乎没有犹豫。回春堂,一定是回春堂出事了!她翻身跃上毛球宽厚的背脊:“毛球,快!” 一人一鸟,趁着相柳暂时离开军营,如离弦之箭般朝着清水镇的方向疾飞而去! 夕阳的余晖将“回春堂”的牌匾染上一层血色。苍玹带着怒气未消的阿念站在门口。阿念指着牌匾,愤然出声:“哥哥,就是这儿!” 苍玹看了一眼那熟悉的匾额,心中莫名一紧。他上前,推开了回春堂虚掩的大门。 堂内,玟小六正背对着门口,看似悠闲地抛着一个药瓶玩。听到动静,他转过身,脸上挂着惯常的惫懒笑容,目光在苍玹和阿念身上扫过,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警惕。 “哥哥,就是他!” 阿念指着玟小六告状。 苍玹压下心中那点莫名的异样感,斯文有礼地对玟小六作揖:“在下轩,这位是我表妹阿念。我的婢女海棠中了先生的毒,特来求取解药。还请先生高抬贵手。” 阿念在一旁气呼呼地插嘴:“哥哥,何必求他?他不肯给就打到他给为止!” 玟小六抛药瓶的动作一顿,忍不住噗嗤一笑,笑容里带着几分讥讽:“呵,你妹妹有兄长撑腰,我也有兄长和妹妹要护着。若是我妹妹犯了错,我绝不会像你这般轻飘飘地连句像样的道歉都没有。今日你妹妹得罪了我兄长,想拿解药?行啊,让你妹妹给我兄长磕个头,诚心赔罪!” “你!” 阿念气得跳脚,“我根本没伤到他们!你少血口喷人!我不过小小戏弄了一下,是他们不依不饶,一出手就要我们的命!要不是我有避毒珠,现在就跟海棠一样了!哥哥,别跟他废话了!” 苍玹的脸色沉了下来,再次作揖,语气已带上不容置疑的强硬:“先生,请给解药!” 他感应到眼前这人灵力低微,但那份滑溜和隐藏在笑容下的狠劲,让他不敢掉以轻心。 玟小六冷笑:“怎么?还想强抢?那就来吧!” 他一边说着,一边看似随意地往叶十七平日碾药的角落退去,同时扬声喊道:“十七!” 然而,当他满怀希望地回头望去时,心猛地一沉——那个角落空无一人!叶十七不知何时已经离开了!一股被抛弃的失望和冰冷的讥讽瞬间攫住了玟小六。灵儿不在,连叶十七也…… 就在他心神微分的刹那,苍玹已如鬼魅般欺近!玟小六只觉一股巨力袭来,胸口剧痛,身体如同断线的风筝般向后倒飞出去,手中的解药瓶子脱手飞出,“哐当”一声掉在地上。他重重摔倒在地,喉头涌上一股腥甜。 苍玹一击得手,眼中掠过一丝意外和微不可察的歉意,他迅速捡起解药瓶子,对着地上脸色惨白的玟小六道:“抱歉,我只想要解药,没想到你灵力如此低微……幸而我未尽全力,你只是一时气息阻塞,并无大碍。” 他以为玟小六是在装模作样,毕竟之前下毒的手段颇为狠辣。 玟小六愣愣地看着叶十七空荡荡的位置,巨大的失望和被背叛感淹没了他,甚至压过了身体的疼痛。他嘴角扯出一个苦涩又讥诮的弧度。 就在这死寂的绝望时刻—— “哥哥——!” 一声带着哭腔的惊呼如同惊雷炸响! 一道绿色的身影如同旋风般冲了进来!灵儿在毛球背上就看到了哥哥被打飞的景象,心急如焚!她甚至来不及等毛球完全降落,就跃了下来。此刻,她眼中只有地上痛苦蜷缩的玟小六,怒火瞬间点燃了清澈的眸子! 她纤细的双手在胸前急速翻飞,指粉色的灵如同流萤汇聚,带着强大的束缚之力,无形的力量瞬间笼罩着苍玹和阿念的身体如同被冻结,僵在原地,动弹不得! 灵儿看都没看被定住的两人,扑到玟小六身边,小心翼翼地扶起他,声音带着哽咽和颤抖:“小六哥哥!你怎么样?伤到哪里了?别吓灵儿!” 泪水在她眼眶里打转,那份全然的依赖和心疼,如同最温暖的泉水,瞬间包裹了玟小六冰冷的心。 而被定在原地的苍玹,在看清灵儿面容的刹那,脑中仿佛有惊雷炸响!是她!真的是她!赵灵儿!灵儿! 巨大的狂喜如同海啸般席卷了他全身!心脏不受控制地狂跳起来,几乎要冲破胸膛!他甚至产生了一瞬间的恍惚,以为那声撕心裂肺的“哥哥”是在呼唤自己!十七年的寻找,刻骨的思念,失而复得的狂喜几乎将他淹没! 然而,下一秒,残酷的现实狠狠击碎了他的幻想。 他看到灵儿的目光紧紧锁在玟小六身上,那份担忧、心疼、依赖,全无保留地倾注在那个市井小倌身上。她抱着他,仿佛抱着失而复得的珍宝,对他和阿念的存在视若无睹。那份全然的陌生和此刻眼中燃烧的愤怒,像一把淬了冰的利刃,狠狠扎进苍玹的心脏! “灵儿姐姐!” 阿念也看清了来人,失声惊呼,声音里充满了难以置信。 灵儿这才抬起头,看向被定住的两人。那眼眸里,此刻没有了往日的温软悲悯,只剩下愤怒和毫不掩饰的厌弃!她以为是这两个人打伤了她最重要的小六哥哥! “法术已经解开,你们还不离开?” 灵儿的声音冰冷,带着驱逐的意味。她迅速解开施加在玟小六身上的束缚术法,小心地护着他,像护崽的母兽,警惕地瞪着苍玹和阿念。 苍玹握着解药瓶的手指因为用力而指节发白,但他的目光却如同生了根,死死钉在灵儿脸上。他看到了她眼中的全然陌生,看到了那份因他伤害了她“哥哥”而产生的深刻厌弃,更看到了她维护玟小六时那份不容置疑的坚定。巨大的失落和一种名为“失去”的钝痛狠狠攫住了他。他的灵儿……真的不记得他了。她心里最重要的“哥哥”,已经不是他了。 阿念急急地想开口:“灵儿姐姐!我是阿念啊!他是……” “阿念!” 苍玹猛地厉声打断,声音带着不容抗拒的威压和一丝难以掩饰的痛楚。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强行压下翻江倒海的情绪,眼神复杂地最后看了灵儿一眼——那眼神里包含了太多:震惊、狂喜、失落、痛楚、难以置信,以及一丝小心翼翼的、近乎绝望的克制。他不能逼她,不能吓到她。她就在这里,在清水镇回春堂。这就够了。只要她活着,他就有时间。一切来日方长。 他拉住还想说什么的阿念,对着护着玟小六、眼神冰冷的灵儿,以及地上眼神晦暗不明的玟小六,再次微微颔首。他努力维持着“轩”的斯文有礼,只是那挺直的脊背和紧握的拳头泄露了他内心的惊涛骇浪: “今日多有得罪,告辞。” 说罢,他不再停留,几乎是强硬地拽着频频回头、满脸不甘和困惑的阿念,转身大步离开了回春堂。夕阳将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苍玹的背影挺直依旧,却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沉重与深入骨髓的落寞。十几年的等待,换来的却是她陌生的眼神和毫不掩饰的厌弃。这滋味,比刀割更痛。 军营边缘,那片灵儿和毛球偷偷溜走的草地上。相柳不知何时已站在那里。他微微低着头,雨后的泥土还湿润着,他看着草地上被巨型雕爪压出的凌乱痕迹,以及旁边几个小巧的、属于灵儿的脚印。冰冷的面具遮挡了他的表情,唯有周身散发出的寒气,让周围的草木都仿佛结了一层薄霜。 他缓缓抬起脚,靴底精准地覆盖在灵儿留下的一个脚印上,仿佛在无声地宣告着什么。随即,他转过身,朝着清水镇的方向,无声地迈开步伐。 “两个……不知死活的东西。” 冰冷的话语如同碎冰落入寒潭,消散在暮色四合的晚风中。他要去看看,是什么让他的俘虏怎么不自量力的跑回去。 相柳的身影如同裹挟着寒霜,一步踏入回春堂的门槛。缩在角落里假装自己是只普通胖鸟的毛球,豆豆眼瞬间瞪圆,扑棱着翅膀就想往内屋钻! “啾——!” 一声短促的惊叫! 它快,相柳更快!一只骨节分明、冷白如玉的手闪电般探出,精准地揪住了毛球后颈的羽毛,将它整个儿拎了起来! “啾啾啾啾!” 毛球立刻使出百试不爽的撒娇**,小脑袋拼命往相柳手腕上蹭,发出可怜巴巴的呜咽。 然而这一次,它撞上了冰山。相柳面具下的眼神冰冷刺骨,周身散发的低气压让屋内的温度骤降。毛球的撒娇如同泥牛入海,毫无波澜。相柳随手将它往旁边一丢,目光如同淬了寒冰的探针,冷冷地扫过整个屋子。 玟小六正低声对灵儿讲述着阿念如何骄横跋扈、轩如何出手伤人、以及叶十七关键时刻“失踪”的事情。灵儿的脸上交织着愤怒与难过,清澈的杏仁眼里燃着火光,又蒙着一层水汽,她攥紧了拳头:“怎么会这样!他们怎么能……” “哪样?!”相柳冰冷的质问如同惊雷,骤然炸响在小小的回春堂内! 灵儿被这声音惊得一颤,猛地转过头,对上相柳那透过面具缝隙射来的、毫无温度的视线:“相柳?” 玟小六这次没有像往常那样立刻堆起谄媚的笑容迎上去。他坐在椅子上,身体微微前倾,是一种保护的姿态,眼神深处藏着疲惫和某种决绝。 灵儿看着小六哥哥不同寻常的反应,又看向浑身散发着寒气的相柳,鼓起勇气开口:“相柳大人……这段时间,可以让灵儿留下来吗?回春堂的大家……需要灵儿!” 她的声音带着恳求,眼神却异常坚定。 “呵。” 一声极轻、却充满了不屑与嘲弄的冷哼从面具后逸出。相柳的目光甚至没有在玟小六以外的任何人身上停留,仿佛在听一个极其荒谬的笑话。需要她?这个灵力时灵时不灵、连自己都护不住的丫头?这个破落的小医馆需要她什么?她能做什么?可笑至极!*他最后督了一眼沉默的玟小六,只吐出一个冰冷的字: “走。” 灵儿急了,小脸涨红,绞尽脑汁想再争取:“可是相柳,我……” 话未说完,她的手腕却被一只温暖而坚定的手紧紧攥住! 是玟小六! 他牢牢抓住灵儿的手腕,力道大得让她无法挣脱,声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严肃,甚至有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灵儿乖!跟大人回去!” 灵儿愣住了,难以置信地看着小六哥哥:“为什么嘛!小六哥哥难道不需要灵儿吗?我可以帮忙的!” 那双清澈的眼里充满了委屈和不理解。 玟小六看着她懵懂的眼神,心如同被狠狠揪住!他比谁都清楚那个“轩”看灵儿的眼神意味着什么——那绝不是看陌生人的眼神!那里面蕴含的震惊、狂喜、势在必得……都让他心惊肉跳!他不能让灵儿留在清水镇!那个男人一定会找来!他玟小六护不住,清水镇护不住!只有那个他曾经无比憎恶的辰荣军营,那个九头妖怪的身边,反而成了此刻唯一能隔绝外界窥探、保住灵儿的堡垒!这个认知让他痛苦又绝望。 他强迫自己压下翻涌的情绪,脸上挤出一个和往常一样、带着点宠溺和安抚的笑容,甚至伸出手指,像过去无数次那样,轻轻刮了刮灵儿挺翘的鼻尖:“灵儿最乖了,是不是?六哥的话你还不听吗?” 他的声音努力放柔,却带着不容拒绝的力道。 灵儿眼中蓄满了泪水,担忧地看着他:“可是……你的伤……” “没有可是!” 玟小六打断她,眼神变得无比认真,甚至带着一种近乎恳求的郑重,“六哥会保护好自己,保护好回春堂!但是灵儿,你要让六哥安心,对不对?你平平安安的,六哥才能放心去做事。” 他紧紧握着她的手,仿佛要将这份嘱托刻进她的骨子里。 灵儿看着小六哥哥眼中那份从未有过的、沉重到化不开的担忧和决绝,心头猛地一酸。她不再挣扎,只是更加用力地反握住他的手,仿佛想传递自己的力量。 抬眸间,一滴晶莹滚烫的泪珠再也承载不住,“啪嗒”一声,重重砸在玟小六的手背上!那温度,灼热得几乎要烫伤他的皮肤。 “……好。” 灵儿的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却异常清晰。她松开了手,仿佛也松开了某种牵绊,默默地转身走向相柳。 相柳冷眼看着这一幕,不发一言,转身便走。灵儿低着头,跟在他身后。 --- 就在灵儿和相柳的身影消失在门口后不久,叶十七端着一个装着卤鸭脖、鸡爪子等零食的小竹篓,从内屋走了出来。他默默地将竹篓递到玟小六面前,眼神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歉意。 玟小六却像没看见一样,依旧维持着刚才的姿势坐在椅子上,眼神空洞地望着门口的方向。空气中弥漫着压抑的沉默。 许久,玟小六才缓缓转过头,目光锐利如刀,死死钉在叶十七脸上:“你认识他们?” 他的声音干涩沙哑,带着穿透人心的质问。 叶十七身体微微一僵,垂下眼帘,避开了玟小六的目光,低声道:“……那女子,是神族世家大族的小姐。” 算是默认了身份。 玟小六的眼神瞬间变得更加冰冷,带着洞悉一切的嘲讽和更深沉的失望:“所以,你是怕他们认出你才躲起来?还是觉得……我就不该招惹他们,所以你才隐匿起来,想让他们顺顺利利拿走解药,息事宁人?” 他的每一个字都像冰锥,狠狠扎向叶十七。 叶十七的头垂得更低了,沉默如同沉重的石头,压得人喘不过气。他没有辩解。 玟小六看着他那副默认的姿态,心头涌起一股荒谬的悲凉,随即又被一种扭曲的庆幸取代。他忽然扯了扯嘴角,露出一抹比哭还难看的笑: “呵……也好。你躲起来……也好。” 他喃喃自语,眼神复杂地看向门外早已空无一人的方向,“至少……灵儿暂时安全了……” 那个他曾经最厌恶、视作龙潭虎穴的辰荣军营,此刻竟成了他唯一能感到“安心”的地方——因为那里有相柳在,那个强大的、冷酷的、却暂时不会让灵儿被其他人带走的九头妖怪。 这认知让他痛苦得几乎窒息。 他猛地抬手,带着一股无处发泄的暴戾和失望,狠狠一挥!“哐当——!” 那只装满零食的小竹篓被扫落在地!油亮的鸭脖、酱色的鸡爪子滚了一地,沾满了灰尘,如同此刻回春堂一地狼藉的心情和破碎的信任。 巨大的白雕毛球平稳地飞翔在暮色沉沉的天空。风声在耳边呼啸,下方是迅速掠过的山林轮廓。 灵儿和相柳并排坐在毛球宽厚的背上。灵儿低着头,双手无意识地绞着衣角,偷偷用眼角的余光去瞥身旁那个散发着冰冷气息的身影。她能清晰地感觉到那股低气压,比夜风更冷冽。 沉默像沉重的石头压在心头。 终于,灵儿鼓起全部的勇气,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指,轻轻、轻轻地拽了拽相柳垂落在身侧的、冰凉的白袍衣袖。 她的动作幅度极小,带着试探和不安,声音更是细若蚊蚋,几乎被风声吞没: “相柳……对不起……你……你不要生气了好不好?” 相柳冷眼瞥了一下灵儿拽着自己衣袖的手指,鼻腔里发出一声极轻的冷哼,随即猛地抽回手臂,转过头去,再不发一言。那姿态,如同在身周筑起了一道无形的冰墙。 夜色渐深,军营的喧嚣褪去。灵儿心中记挂着如何让相柳消气,独自在营地边缘的林间小径踱步,月光透过枝叶洒下斑驳光影,映着她微蹙的秀眉。苦恼间,她脚步微顿——前方不远处,一丛跳跃的篝火映入眼帘。 火光勾勒出一个孤绝清冷的白色身影。相柳独自坐在一根倒伏的枯木上,身前燃着一堆篝火。一根削尖的树枝穿透鱼身,被架在火焰上方翻烤着,发出“噼啪”的轻响,油脂滴落火中,腾起细小的烟雾。跳跃的火光在他银色的发丝上流淌,却暖不透他周身那份拒人千里的寒意。 灵儿犹豫片刻,鼓起勇气走过去,在距离他不远不近的地方——既不会显得太过疏离,又留有足够安全距离——轻轻坐了下来。她带着小心翼翼的歉意,抬起眼帘偷偷看向他。 却发现相柳只是定定地望着那簇燃烧的火焰,跳跃的火苗在他深邃的血眸中明明灭灭,仿佛能吞噬一切光亮,又仿佛空无一物。他侧脸的线条在光影中显得更加冷硬,如同玉石雕琢,看不出丝毫情绪。 灵儿有些气馁,只好也转过头,学着他的样子,专注地盯着那堆燃烧的篝火和上面渐渐变得金黄的烤鱼。火光跳跃,在她白净的、犹带几分稚气的脸颊上投下温暖的光晕,也清晰地映照出她眼中那份**未散的委屈和努力想表达的歉意。 就在这时,相柳似乎极其轻微地侧了侧头,眼角的余光扫过身旁那个安静的身影。火光下,少女微鼓的脸颊,紧抿的唇线,还有那双盛满了复杂情绪、如同小鹿般湿漉漉的杏仁眼……这副明明委屈巴巴却强装镇定的模样,竟让他觉得……有点意思。他几不可察地挑了挑眉,原本冷凝的嘴角似乎松动了一瞬,随即又恢复原状,继续一脸事不关己的悠闲,仿佛只是在专注地欣赏火焰的跳跃。 灵儿感觉到那若有似无的视线,忍不住又悄悄抬起眼睫,带着点探究再次看向相柳。然而,篝火正旺,火舌跳跃升腾,晕染的光影在他轮廓分明的脸上不断晃动、交织,如同蒙上了一层流动的薄纱,让她更看不清他此刻的神情了,只觉得那身影在火光中愈发显得神秘莫测。 “灵儿?!” 一个带着惊喜的声音突然打破寂静!玟小六手里抓着几条用草绳串好的新鲜河鱼,风风火火地从林子另一头钻了出来。他一眼就看见了坐在火边的灵儿,脸上瞬间绽放出大大的笑容,三步并作两步跑过来:“我刚刚还在嘀咕你怎么没过来呢!正想着一个人烤鱼多没劲!” 灵儿闻声转头,看到小六哥哥,杏眸瞬间瞪圆,随即巨大的惊喜如同烟花般在眼中炸开,驱散了刚才的阴霾:“小六哥哥!你怎么也在呀!” 那份纯粹的欢喜,几乎要溢出来。 玟小六咧嘴一笑,晃了晃手里的鱼:“对啊!一个人在这儿烤鱼,图个清静!” 他话音未落,眼神终于瞟到了篝火另一边那个“碍眼”的白衣身影,脸上的笑容顿时僵了一下,随即用一种夸张的、带着点阴阳怪气的语调补充道:“哟!哪知道……**军师大人也来这儿‘散心’啊?” 他把“散心”两个字咬得格外重。 此刻灵儿满心满眼都是恢复了活力的小六哥哥,那份久违的安心感让她觉得其他什么都不重要了,连相柳带来的低气压似乎都淡了些。 玟小六赶紧从后腰抽出一把大蒲扇,塞到灵儿手里:“快,灵儿扇扇!这林子里的蚊子凶得很!” 语气熟稔又带着点宠溺。 灵儿顺从地接过蒲扇,刚想扇风,就感觉一道冰冷刺骨的目光扫了过来。相柳只是冷漠地督了玟小六一眼,那眼神里带着一丝毫不掩饰的不悦,随即冷冷开口,声音如同碎冰:“玟小六,你的鱼再不翻面,就要烤成焦炭了。” 玟小六这才“哎呀”一声惊觉,连忙跳过去抢救他那条快糊了的鱼,手忙脚乱地给鱼翻身。 灵儿下意识地看向相柳,心头那份因“偷溜”而产生的愧疚感又悄悄涌了上来。她默默站起身,拿起玟小六丢在地上的那几条待处理的鱼:“我……我去清理一下。” 说完,快步走向不远处的小溪。 相柳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追随着那抹绿色的纤细身影消失在溪边树影里,片刻后,才缓缓收回视线,重新投向跳跃的篝火,不知在想些什么,侧影在火光中显得更加深沉。 很快,几条处理干净的鱼也架上了火堆。烤鱼的香气愈发浓郁,油脂滴落,滋滋作响。 “灵儿!来,尝尝这条!看看香不香!” 玟小六挑了一条烤得最金黄酥脆的,小心翼翼地撕下最嫩的一块鱼肉,吹了吹,第一口就递到灵儿嘴边。 灵儿就着他的手,乖巧地尝了一小口,眼睛立刻弯成了月牙:“嗯!好吃!” 声音带着满足的甜意。 玟小六自己也撕下一块塞进嘴里,烫得直吸气,却一脸享受:“唔!好吃!灵儿,你再尝尝这条!” 他又拿起另一条。 灵儿认真地坐在一旁,用蒲扇轻轻扇着火,驱赶着蚊虫,也帮着控制火候。火光映着她专注的小脸,显得格外柔和。 眼看几条鱼都烤得差不多了,香气四溢。相柳的目光似乎落在了离他最近、烤得恰到好处的那条鱼上。他刚微微抬手,还没碰到树枝—— “这条我要吃!” 玟小六眼疾手快,一把就将那条鱼抢了过去!动作快得几乎带起一阵风。 “小六哥哥小心烫……” 灵儿提醒的话音还未落! “嗷——!” 玟小六已经迫不及待地对着香喷喷的鱼肉大大地咬了下去!滚烫的鱼肉瞬间灼痛了他的嘴唇和舌头!他烫得猛地跳了起来,倒吸着冷气,舌头被烫得发麻,鱼肉含在嘴里吞也不是吐也不是,只能含糊不清地“嘶哈嘶哈”叫唤,手舞足蹈,滑稽得像只被踩了尾巴的猫! “小六哥哥!你没事吧!” 灵儿吓得立刻站起身,想也没想就拿起手中的大蒲扇,对着玟小六张开的、含着烫鱼肉的嘴巴,焦急地扇起风来!试图给他降温。 “唔唔!嘶——哈!” 玟小六被扇得头发都飞了起来,配合着烫嘴的痛苦,表情更加扭曲夸张。 相柳原本冷眼旁观,看着玟小六那副“咎由自取”的狼狈样,薄唇微启,似乎想嘲讽一句。然而,当看到灵儿举着蒲扇、一脸焦急认真地对着玟小六的嘴巴猛扇,而玟小六则烫得龇牙咧嘴、手舞足蹈的滑稽模样时—— 一种极其陌生的、难以抑制的笑意,如同破冰的春水,猛地从心底涌了上来! “噗……” 一声极轻、却无比清晰的嗤笑,毫无预兆地从相柳的唇边逸出。紧接着,那笑声似乎再也忍不住,低低地、带着胸腔震动的笑意从他喉间滚落出来。他侧过脸,火光清晰地映照出他微微上扬的唇角,甚至那总是冰冷锐利的眼尾都罕见地弯起了一道愉悦的弧度!虽然只是短短一瞬,快得如同错觉,但那确确实实是一个笑容! 玟小六好不容易把烫嘴的鱼肉咽下去,自己也看到了刚才那副窘态,再瞥见相柳那难得一见的笑意,先是愣了一下,随即也忍不住“哈哈哈”地大笑起来,指着相柳:“你……你居然笑了!” 灵儿举着蒲扇,愣在原地。她看看相柳脸上那尚未完全褪去的、如同冰雪初融般短暂却真实的笑意,又看看小六哥哥笑得前仰后合的样子,再想想自己刚才傻乎乎扇风的样子……一股巨大的、纯粹的欢乐如同暖流瞬间冲散了所有的不安和委屈。她也忍不住,“噗嗤”一声,银铃般的笑声加入了其中。 清朗的笑声在林间回荡,交织着篝火的噼啪声。这一刻的轻松与开怀,如同夜空中骤然绽放的烟火,短暂却绚烂无比,深深烙印在三人的记忆里,成为了日后漫长岁月中,每每想起都觉心头微暖的、为数不多的珍贵瞬间。跳跃的火光映着三张带着笑意的脸,连空气都仿佛变得温暖而轻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