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镯子》 第1章 第 1 章 2024年中秋前,郑橙刚从政府大楼走到停车场,一辆黑色公务车停在她的眼前。 “郑女士,有些事需要您配合调查。” 车钥匙放回包里,郑橙摸出手机,笑着道:“我和朋友说一声。” “可以。” 手机很快接通,郑橙的声音压低了:“水水,刚收到通知,我需要出门学习,这几天不能联系你。回见。”说完,不等对方反问,她挂断电话。 * 车上,坐在后面的男子伸出手:“抱歉,郑女士,调查需要,您这段时间不能与人联系了。” “好吧!”郑橙将手机调至静音模式交出,“项目出了问题,组织调查是应该的。只是没想到来得这么快。” “没有一段路能经得住岁月的永恒考验。”男子继续说,“您还没吃饭吧!这快到了中秋的团圆时节,听说您上半年离婚了,您前夫唐贺正好在附近的公司任职,不聚一聚吗?” 郑橙的手抚过冰冷的镯子,闭上眼,平淡道:“老夫老妻,婚姻理念不合。想必你们也调查清楚了。我们和平分手。婚姻冷静期就是这点好,我们还能在分居的时间,保持体面。” 谈话间,车子驶离市中心,在一处偏僻的酒店停下。 “郑女士,委屈您调查期间暂住这里。比不上您在B市的公寓热闹,也就图个清静。” 这话听着带刺,郑橙置若恍闻,她在单人床上躺下,月光穿过窗户铺在地面,像晚秋的早霜。她的心陡然变得空荡。 手上的镯子已经褪去了银色,露出里面本来的古铜色。冰冷的金属硌手,却又那样的明显。 她抬头看着墙面上的八项规定,鲜红的字刻在墙上,在沉寂的空间里无限膨胀,压得她快喘不过气。郑橙习惯性从口袋里摸出一颗糖,可口袋空荡荡的。她轻轻叹气,意识随着静谧的夜晚,一点点回到童年的那片红纸里。 * 她出生在两省交界的小镇。 夏日,早晨的雾气还没散去,朴实的少妇担着衣服在河岸边洗衣服。 在一群热闹的妇人中间,郑橙奶奶的身影是如此的小,她穿着一件发黄的褂子,手中的衣服在水里抖了抖,污水随流动的河流奔向下游。 距离河岸几十米远,是一群光着上身的男子,汗水沿着黝黑的肌肉淌过他们的身体,争先恐后在下游挑水灌溉菜地。 菜地里的辣椒,在这个时节冒出一朵朵小花。 郑橙的衣服领口,也有一朵米色的小花。在靛蓝的夏布上,如一只萤火虫,随着郑橙的动作游动。 她站在河边,大声喊道:“奶奶,吃饭啦!” 声音踏过河水,飘过细细的波浪。 奶奶抬起头,扬声道:“懒丫头,墨迹这么晚。还不快去菜地里摘菜。” 郑橙低头不说话了,她随手折下一根狗尾巴草,不停绕着手指。不等她走到菜地,一群人骑着自行车经过她身边,年轻的男子蹬着自行车,二八大杠后面坐着的是穿红衬衫的女子。头上戴一朵绢花。 在她们的身后,有燃烧过的鞭炮。爆竹噼里啪啦响过后,空气中的硝烟味一时间散不去。清早的晨雾还带着几分寒冷,硝烟味却多了几分温暖。 郑橙看着脚底下用火钳烧红后粘住的鞋绊,想起奶奶的安排,跑去门口的菜地里脱下鞋子摘菜。她干净的鞋子不多,不能粘上泥巴。泥巴黏在鞋底,混杂着小石子,很难清洗干净。 摘了几根黄瓜,她放在水缸旁边。菜地里的空心菜长虫了,她抓起虫子用木槿花的树叶包裹,扔到鸡圈里。鸡圈里的柚子树长得很高,比房子还高。到了秋天,会长出一个个翠绿的柚子;落霜后,柚子变黄变甜。柚子树旁是万字果树,挂了一簇簇的果实;在鸡圈的边缘,是一棵橘子树,酸得能掉牙。 厨房里的灶火还有余热。她把水壶放在上面。又在旁边的灶火里,倒上一木桶水,往灶里扒拉进一堆干柴,还有几块煤饼子。等奶奶提着一桶衣服进来的时候,郑橙已经盛好了粥,放在高高的八角桌上,她坐在高凳上,两条腿在半空中晃动。 “橙丫,还不过来先把衣服抖开晾好,这么懒,和你妈一样。” 尽管听习惯了这话,郑橙还是有点抵触。她没见过妈妈,她不知道妈妈是不是真的很懒,可她乖巧听话,长大后一定不会成为懒婆娘的。 等到晾好衣服,桌子上只有一碗没动过的番薯粥,放在海碗里的两个地瓜,一点皮都没留下。郑橙看向橱柜,柜子里有浓香的茶油和糖,要是可以撒一点,这粥会多香啊!可她没有。糖很贵,姑姑回来了才能喝糖水鸡蛋,才有菜油煎的鸡蛋饼,才有猪油拌米饭。 郑老太在厨房里刷好碗,把另一碗粥放进碗柜里:“不准偷吃,早点吃完去学校。”说完,回到厨房里把草剁碎放锅里煮,青草的香味变得额外浓郁,勾得隔壁院里的猪一直闹腾。 郑橙麻溜得喝完最后一口米粥,蹲在厨房里冲好碗,又背上挎包去上学。她今年八岁,是岐山小学二年级的班长。下半年,她就要成为一名光荣的少先队员,同时也要去田里割稻子了。捡稻穗是小孩子才能做的事情。想到这,她叹口气,指甲里的泥巴好不容易洗干净,又要怕田里的蚂蝗爬到腿上。 学校在镇子里,走路需要半小时。郑橙每天天蒙蒙亮被奶奶喊醒,她负责喂鸡,还有煮粥。爷爷天不亮就去市集卖豆腐,哥哥则跟着爷爷打下手。郑老太要先去河里挑水,把水缸灌满,再去割猪草洗衣服。等河面上的水汽被日光驱散,她还要去附近的爆竹厂里做事。 * 到了学校,郑橙看着大队长站在门口,检查她们这些小萝卜头有没有把家里的鸡崽子带过来偷吃学校菜地里的蔬菜,检查少先队员们有没有记得戴红领巾,检查校门口的叶子有没有扫干净。 郑橙的书包里,就语文和数学两本书,一支小拇指长的铅笔,橡皮是没有的,用药水瓶上的橡皮塞也能擦干净。 她盯着大队长胸口的红领巾。六月的天,风有些闷热,空气都变得黏稠了几分,可胸口的那抹红,在郑橙的回忆里,变得越来越深。 学校外,一株孤零零的红花機木,在等待它的下一个春天。 * 月光落在地上,照得地面明晃晃的。 郑橙再看墙上的几行红字,从回忆里醒来。门被推开了,门口的青年,穿着制服:“郑女士,您还没吃饭吧。不如一道。” 虽是询问,可也不容拒绝。 郑橙起身,一道去了食堂。食堂里很多穿制服的青年,还有几位曾见过的人。见到他们,郑橙低下头,她坐在最角落的地方,看着餐桌上的辣椒酱,用公筷夹了一筷子。 坐在她对面的青年换了一个人:“郑女士,要辛苦您这段时间了。我也不和您客套。您知道,我们办事,向来讲究一个证据。没有证据,我们也不敢把您请到这里。” “那证据指向我了。” 郑橙抽出一张纸,擦了擦嘴。她的话并没有激怒对方。 青年继续道:“您觉得呢?” “我手机里的信息,应该都看过了。我觉得是没有问题的。” “看来您很自信啊!” 青年说完,引郑橙回了房间。门口,站着两位女士。 “要不,我们谈谈。” “乐意之至。” 郑橙接过矿泉水,靠在沙发上。 青年在一旁电脑记录,问话的是他的同事:“上个月,您转上海直飞去了欧洲,海外的风光如何?” 冰冻过的矿泉水,在她掌心里显得格外凉。她沉默片刻:“意大利的夏天,空气还不错。两个月前,我向组织申请了出国旅行。我想,应该还有记录。” “来访机票不便宜吧。” “是有点贵。好在有点积蓄。” “只是一点!” 郑橙掌心冒出一点汗,她拧了两次才拧开矿泉水:“我想,是有点。” 中年男子换了一个话题:“B市的房子不错。” “是朋友借给我的。” “很亲密的朋友啊!”他的话语中,多了几分探究。 郑橙:“几十年的交情了。” “今天,您的手机有很多通未接电话。电话显示是B市的,看来是您那位朋友,很关心您。” “她和这事没关系。” “这两天,办公室里的碎纸机,很忙吧!” “你想知道什么?” “您坐的位置,前几天,交通集团的王进学在这里喝过茶。” 中年男子不等她正面回复,他看了眼手表,“不早了,您身体不好,早点休息。” 会议室陷入一片漆黑。 酒店还有零星几盏灯亮着,在夜色中,像是迷路的萤火虫。郑橙回到房间,她靠在门上,摸了摸额头——一层细密的冷汗。此时,她甚至不敢开灯,入秋的天,房间里的中央空调声音有点吵。 她缓了一会儿,想起那一串没有接通的电话。 冯澄,会意识到她已经落入陷阱了吗! 她把手镯摘下,放在床头柜。冷光下,镯子反射出一丝微光。她想了许久,在辗转中陷入沉睡。 梦中,点燃的爆竹,蹿上天发出一声巨响,然后在半空中炸裂,留下一团散不开的硫磺味。 1.文章后两章出现的鹏城,是现在的深圳。 2.关于审讯,没进去过,全靠网上贪官的忏悔视频了解。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第 1 章 第2章 第 2 章 若说挂断电话时的果断,冯澄会猜测对方不方便接电话,或者出了要紧的事情必须尽快处理。可直到半夜,月光轻盈,照亮了床头柜,她注意到郑橙的微信步数几乎没有变动——很不合理! 郑橙身体不好,为保持健康,坚持练瑜伽快有五年。每天晚上吃完饭,会在附近的公园散步。自从上次重逢后,她们很少见面,倒是经常在新闻联播之后电话联系。 可今天,没有如期而至的电话,没有更新的微信步数。 冯澄想起半个月前上热点事故,手中的糖纸皱成一团。 三天后是中秋,她安排完工作后特意交代了副经理,这几天盯紧点酒店的工作。提上美心月饼,在高铁站等她。车子还没出酒店地下车库,郑橙的电话,显而易见,是取消了这次会面。急促的挂断声,像一把刀子猛然扎破她的美好预想。 冯澄看着前面慢腾腾还在倒车的奥迪,按了好久的喇叭。 片刻后,才从愤怒中平静下来,等对方停好车迅速回了公寓。 公寓靠山,前面是人工湖。面积不大,套内九十平,两室一厅,适合两个人居住。她进门就脱了高跟鞋,赤脚踩在木质地板上,西装外套丢在沙发上,整个人躺在床上,呆呆看着床头柜上的照片。 照片里的郑橙,披散着头发,穿一件珠光白衬衫,配一条牛仔裤。衬衫掐进裤子里,衬得腰细。没有生育过的身体,比同龄人显得更为年轻。她的手搭在郑橙的肩膀上,目光落在她的侧脸。这是她们为数不多的合照。 尤其是在两人都经历过婚姻的洗礼之后。 她举起手,看着手腕上的镯子,黄铜色的镯子倒映在她的眼中。她不期然想起了两人时隔经年后的重逢。 * 一次行业座谈峰会,郑橙作为单位代表,提着箱子在办理入住。她穿得很随意,一条灰色背心裙,外面搭一件白衬衫。只是看她的背影,正在酒店巡视的冯澄停住了脚步。她不敢上前,怕是一次误会;可她又渴望相认。在坐上总经理的位置后,她第一次过问酒店参会人员入住的具体情况。 前厅部经理递过平板,上面是这次会议的参会名单。冯澄一眼就看到了那个写了无数遍的名字。在中学,两个人的名字如此相似,冯澄嫌自己名字笔画多,和郑橙交换着给新书写上名字。一笔一划,方方正正。后来,渐渐是作业本,再是高中的课本,包括大学前两年的书本。 她往前翻,看到这几天的行程安排,第一次想要借职务之便,刷卡进入她的房间给她惊喜,想给她送一束百合问安。可最终什么都没有,她好几次偶然经过会议厅,再折回。最后挑了月色明朗的夜晚,换上便装,堵在了门口。 “小橘,好久不见。” 轻描淡写的六个字,她险些卡壳。 意料之外的惊喜。 “你,水水。”郑橙回首,平静的脸上露出惊讶的神色,随即和身边的同事说了几句。和年轻时一样,上前挽住冯澄的手臂,“你在这里啊!我没想到,会这么意外。” 冯澄笑着,“今晚月色很好,出去走走吗?” “嗯。一整天的会,实在是枯燥。这附近你熟悉吗?” 郑橙在努力找话题,以往在职场健谈的她,变得像个刚进门的新人,说一句话都要在肚子里转三圈,“对了,你在哪上班?上次听说你还在杭州那带。” “集团调岗,在这个酒店混日子吧。”冯澄笑着道,“不像你,都坐在前排了。”说完,她注意到对方手指上本应存在的婚戒不见了,“最近好吗?” “挺好的。开会,调研,学习。你也知道,我就是帮忙打打下手。”郑橙不是很想谈工作的事情,两个人出了酒店,在酒店附近的公园走了一圈又一圈。她们不说话,只是和年少时围着操场散步一般,直到月上中天,两人才意识到时间很晚,才回房间休息。 冯澄刷卡把她送回房间,看着门合上的瞬间,心也随着那道轻微的关门声猛地跳动。 她站在电梯间,看着数字一层层往下跳。回到套间,才做好洗漱的准备。水从头顶流下。她的心一直在强烈地跳动。次日,冯澄顶着两个黑眼圈坐在化妆镜前,临时敷了一张补水面膜。 今天是会议的结束时间。 下午四点,郑橙一行人将会离开。而冯澄,则要为忙碌的酒店工作做好随时应对突发事件的准备。 一口闷下双份的意式特浓,冯澄觉得残存在舌根的苦涩,并没有随着时间的流逝而冲淡。 次日,天昏昏暗,郑橙被门外的敲门声打断了梦。 她靠在床头,惘然看着床头柜上的镯子。屋外,昨晚那道声音响起。 郑橙喝了一口水,开门,平静道:“早上好!” “早。郑橙。”先礼后兵,礼数尽到了,也该把事情放到明面上。 郑橙没有忽视他的称呼,点点头:“还去会议室吗?” “这次换个地方。”中年男子走在前面,“昨晚睡得可好?中秋节假没能和家人团聚,很遗憾吧!” “是有点。我还想尝口月饼。” 中年男子推开了门,门内一张四方桌,三把椅子,郑橙曾经和同僚一起坐在类似的地方协助工作,现在,她坐的位置变了,还是在协助工作:“开始吧!” 一句话,拉开了此次审问的序幕。 * “王进学,他上次在这里,说是你们单位有人打电话,让他在工程这块,按照合同来!” 问话的中年男子,将当时施工的合同拍在桌子上。文件的右下角,分明是郑橙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公章印记。 “是吗?我一个小小的主任,能使唤得动他们!”郑橙陡然拔高了声音,余光瞥见旁边那个记录的青年,又继续说,“这事,我没有权力。” “你没有权力,可你管着公章。” “您在说笑呢?谁说管着公章就能做违法的事情。每份文件都要多次校正。更别说这样大的项目,得开多少次会议。我连参会的资格都没有。” 郑橙的手放在桌上。 “作为部门的二把手,怎么会?!” 问话的人不信。 郑橙听着旁边电脑敲字的声音,无意识摸着手腕上的镯子。 “我调任的时间晚,又是异地调迁,组织对我安排也有考虑,负责的不过是公共服务这块。城建那些文件,不走我这边。”郑橙平静道,她这两年负责的是文化这块工作。 也正是方面的工作,她查到了一些经年的档案。 中年男子拆开桌上棕色的档案袋,档案袋里掉出一张合影:“郑主任,听王进学说,你和你爱人,是工作认识的。” 郑橙的目光落在那卷档案上。她不知道对方查到哪里了,只觉得审讯室里的灯光,太暗了。她没吃早餐,有点眼花。闭上眼休息了片刻,看向中年男子:“算是单位联谊认识的。正好我们都不要孩子,顺势在一起了。” “在一起挺巧的。你们一成婚,你这晋升的速度,明显高于你同期的职工。” “家庭稳定,才能更好地完成工作。” “上个月,王进学约唐贺一起喝茶。怎么,是你牵头的吗?一个交通集团的副总,一个化工所的工程师,有什么交集呢?”档案袋拆开,他拿出那张合照,显然是唐贺与王进学两人喝茶的照片。 郑橙:“这就不清楚。我们离婚有一段时间了。以前我不管他,现在更不会。” 审讯室里,墙角两个监控红光如血点闪烁。 在另一个房间,两个监控审讯情况的人摇摇头。 “换个思路。” * 中年男子从档案袋里拿出银行的流水清单。 “最近三年,你的银行账户,有几笔异常的流水,和这次事故有关联吗?” 郑橙揉了揉眼睛,眯着眼看清A4纸上圈红的数据:“抱歉,这张卡,我记得早年就没用过了。这些流水,我也不清楚。” “郑橙。那你解释一下,你最近突然挂失的理由。难道这几笔金额,你后知后觉过了几年才察觉?” 对面的声音,突然拔高了。 郑橙像是突然从梦中惊醒一样,她看着对方坐在冷光里,像一帧雕塑立在那里,一个没有生命的物体,两只眼睛,直直盯着猎物。键盘敲字的声音,在耳边不停地放大;连同空调通风口的声音,断断续续的。她揉了揉太阳穴,想起那场事故后的现场照片。 一样的混乱! 房间里的冷光,似乎活了过来,在地面流动,像是施工时水泥的流淌。郑橙的手指突然痉挛,在流水单上留下几道清晰的痕迹。她恍惚间听到太阳穴的血管跳动的声音,心脏跳跃的越来越急促,感到自己的呼吸渐渐变沉,她咬着唇,摸了摸那冰冷的镯子,意识才回到大脑。片刻后,吐出几个字:“这张卡,我不清楚。” 和前面的话,形成了悖论。 对方也意识到了。 不过,并没有就这个问题一直胶着,反而询问起办公室里的事情。 “办公室反馈,你们部门最近的器材损耗比较多。在整理什么呢?” “不清楚。” “你只是不参与。”中年男子冷笑一声,“陈荣,他很担心你。昨天,他给你打了一个电话。”说着,他递出手机。手机通话录,陈荣的电话时间很不恰当,在半夜。 ——郑橙的瞳孔骤缩,她手中的流水单,被扯开一道缝。 同一时间,手腕上的镯子,变得很烫。 第3章 第 3 章 日转扶桑。 冯澄擦了擦眼角的泪水,再一次,她在梦中为了那个人的决绝眼泪失禁。相框在枕边,就像是她陪在身边,曾经的青葱岁月啊!定格在脑海里。 她掀开被子,看着窗外明朗的天空,一边刷牙一边找寻合适的人。 郑橙在哪个部门她从不问,可上次的事故分明就是在她们地市。她得找一个懂法的人。 * 喝完冰美式,冯澄检查了微信的回信。 ‘根据《中华人民共和国监察法》第四十四条,律师不得参与这类涉及公职人员的案件;根据第二十二条,调查终结前律师无权阅卷。如果不是你最好的朋友或者家人,不建议蹚这趟浑水’ 冯澄沉默了,她放下手机,站在全身镜前。 镜子里的女人早就过了四十岁,皮肤松弛,眉眼间是这些年经过的风霜雨雪。 镜子里面,另一个女人走出来,站在她的身边。 那个女人就像是从她身体里分出去的一样,是陪伴她整个青春的挚友。 几乎没有迟疑,冯澄拨通了律所的电话,约定今晚在双玺孔府菜会面。 * 月亮升起来的时候,冯澄刚从酒楼出来。她脑海中回想方才商律提出的建议。现在不适合为她提供辩驳,不要寻找证据,水太深,人生地不熟,不要贸然行事。每一句话,都在告诉她事情的严重性。 当然,商律也提到,最近上市的月饼,市场很乱。 她喝水的杯子轻轻放在餐布上。 似乎明白了什么。 等出了酒楼,她看着手机里商律刚分享的律师名片,嘴角绽出一丝笑意。 * 在酒店里,时间是没有明显划分的。郑橙只能看着窗外的日落,判定今天的大概时辰。连续两天半夜被人从房间里拉出去问话,她的大脑运转有点迟缓。吃饭的时候,筷子突然掉在地上,喝水的玻璃杯碎成一地,很快被人收拾干净。在这里的第三天晚上,她肉眼可见的衰老了。岁月突然抓住了她,让她的鬓角一夜之间钻出了银丝。 郑橙看着坐在对面的人,又换了一个。她打了个哈欠,围绕之前的那张银行卡,反反复复回忆细节。 可惜的是,狐狸的尾巴已经露出来,要想从猎人的眼皮子底下溜走,几乎是不可能的。 再一次没有结果的问话之后,郑橙在中秋节的那天,收到了一份特殊的礼物。 * 老陈提着半斤月饼进来。 牛皮纸包裹,红线绳包扎,上面有一张柿柿如意的水彩。郑橙的眼下两坨青黑,眼睛里布满了血丝。她费力睁开眼,瞧见是一盒月饼,露出一个干枯的笑容:“该不会是工会福利?” 老陈拉开凳子,坐在她对面戴上手套:“中秋,是该吃月饼的。你朋友找人给你送过来的。按照规矩,我们得先检查。” “有心了。麻烦你了。” 郑橙的声音较之前两天,变得干涩,多了两分沙哑。 “这月饼,闻着香。和家人做的饭菜一样。郑主任,你何不坦白,也能早点回家。”老陈一边说着,一边解开了红绳子。那幅柿柿如意的水彩,他检查了三遍,没有任何标记。牛皮纸还没完全拆开,郑橙闻到了甜蜜的枣香。 老陈抬头看了眼郑橙,让门口的同事取一套餐具过来。 顺便,让另外一个值守的女士,在屋内执勤。 “这月饼闻着香,没想到还是柴火烤出来的老月饼。郑主任,你朋友,着实费了心力。” “多年的交情。”郑橙的声音很低,几乎在瞬间就被空气蒸发了。 刀具送过来。她像一个小孩,双手规规矩矩搭在桌子上,盯着牛皮纸上的三个月饼。 老陈切得细细的,像一个法医,在解剖证据。他随意尝了一块,又让另外一位同事尝了一块。最后,递给郑橙一双筷子,“味道不错,你该回家品味这份情谊的。”老陈动容地说,“你在这里,也坚持不了多久。没有人能逃过我们的眼睛。” * 月饼入口,郑橙细尝。浓郁的枣泥裹挟着一丝陈皮的苦涩味,有点余温。让她一瞬间想起童年期待了好久的五仁月饼。 五仁月饼,在现代年轻人的认识中,有苦有甜还带酸,适合成为投放欧洲的生化武器,味道奇特,无需冷藏,携带方便,符合欧盟食物标准。几乎是留子密谋杀人的绝佳武器。 可在郑橙的回忆里,五仁月饼,只有在中秋节那一天才能尝到,还得去集市早早买好。 月饼六寸大,半寸厚,白卡纸包装,印着红色的嫦娥奔月。撕开包装,是焦黄的饼酥,一层白芝麻。在姑姑回家前,月饼先会在碗柜里,还得拿盆盖着,避免被老鼠偷吃。等客人来了,在灶上蒸个十多分钟,饼变软,再用刀切开,每人一小块。 郑橙分到的不是最大的,也不是最小的。最小的永远是奶奶手里的,她说牙口不好,吃不得这些甜腻腻的东西。 放在碗里吃完,郑橙再盛饭,月饼残留的香味会包裹米饭。 这一天的鸡蛋饼也是香香的。 她坐在家门口的门墩上,哥哥坐在另一个门墩上。 吃完饭泡好茶,她趴在姑姑的膝盖上检查头发里有没有虱子,数着树上的柚子,一次又一次。 屋檐下风干的红辣椒挂上了墙,窗户外的竹竿上晾着她的红领巾。红领巾在风中飞扬。和她手上年年都在换的红绳子一样红。不过今年不一样,姑姑说她是大孩子,在她开学那天送了一颗黄豆大小的银珠子。 郑老太不高兴,拉着女儿在房间里嘀咕。 没多久,两个人出了房门,仿佛什么事情都没有。 * 郑橙宝贵得不得了,在河边洗完菜都要检查珠子有没有被水冲走。后来是怎么失去的呢?郑橙忘记了,她太过珍惜,最后反而患得患失。 晚饭是不留人的。姑姑会带着小表弟走过爬满了坟丘的山坡,两座山相连,中间是一道蜿蜒的山路。山脚下是爆竹作坊。 奶奶要去那个看不到影子的地方做事,她要往另一个方向去上学。学校里,不是所有的学生都能顺顺利利毕业的,留级的是少数,辍学是常有的事情。 家里的大人死在的采石场,煤矿井,还有被炸得四分五裂。 意外总是比幸福更现实。更刻骨。 * 消毒水的味道钻入毛孔,刺激她脆弱的神经。她睁开眼,看着老陈那张挂满了褶子的脸。放下筷子,喝了一口水。 缓缓说道:“冯澄,我的挚友。我们相识于三十年前,大概是改革开放几年后,我去了鹏城。在那里生根,可惜没有发芽。北上读书几年,看多了人来人往。他们在我追逐的途中,一个个死去。我平静处理完后事,申请调任。在这里,遇到了赏识我的领导。”她又尝了一小块,“这月饼,柴火灶烤的,不好找。如同那些锁在档案盒里的信息。或许是命中注定,我遇到了,老唐说我执迷不悟,人要往前走。可人,怎么能把自己的根给忘了呢?陈哥,你可以调查二十多年前,岐山那段时间的往事。” “陈荣吗?他退线有一段时间了。”老陈让人递过来一杯温水。 郑橙放下手中的餐具,“年纪大了,牙口不好。”她一边摸着那个逐渐变暖的镯子,心底生出了无限的渴望,“汉代有位宰相,他在任的时候,选贤举能,匡扶社稷,是公认的贤相,可比周公。可他去世后接任的宰相,不敢随意动政策。一是无为而治符合国情,二是那些政策发挥作用也需要时间。有些时候,站在历史的今天看待过去,会觉得人人都是诸葛亮,可真当自己面对的时候,会发现举步维艰,每个举措,万分思量。” 郑橙第一次说这么多的话,她喝了半杯温水,对那位女职工道谢。 “陈荣是我的老领导。像我父亲一样,对我的婚姻很是看重。年初离婚时,他把我喊到省里吃年夜饭,骂了一顿。说我要做个妻子,不要让不稳定因素影响我。以前,我很敬重他。在这里任职的时候,举目无亲,他喊我钓鱼,爬山,和他家人一起散步。围着护城河,我们走了一圈又一圈。在工作中,推荐我出去学习,参加研讨会。我想,我的亲生父亲,会像他一样照顾我吗?”郑橙自嘲一笑,她喝完了剩下的半杯水。 “看来,你对陈荣的评价很高。这几天,省里有人过问这件事。”老陈又抛出了一个鱼饵。 郑橙上钩了。 目光,从月饼包装纸上移开。她直直看向老陈,瞳孔中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惧。 随即,恰到好处流露出一丝不达眼底的浅笑,“是我辜负了他的厚望。” * 监控室内,穿制服的中年男子,盯着屏幕中郑橙的神色。 “看来,这张嘴要撬开了。” “未必。她处处都在说陈荣。陈荣是谁?我们能越权约谈吗?她分明就是送颗烟雾弹迷惑我们。”另一个头发花白的老者,擦了擦眼镜,断然道,“当年,郑橙在大学时期,本本分分,谁能想到,能走到这一步呢?高教授知道了,不知作何感想。” 男子姓张,单名涛。曾在人民大学任教,在微表情观察这一块,是业内的翘楚。 许建华没有递过一杯浓茶,“提提神吧!这块骨头,得花时间啃呐!” 审讯室内,郑橙叙述完自己的回忆,被安置在空房间里。她又一次,独自一人,在黑暗中忍受所有的孤寂。不过,这次还有一只温暖的镯子陪伴她。 第4章 第 4 章 审讯室外,老陈写好报告,申请领导签字盖章,走平台加急发往省级部门。 同一时间,地方档案管理,岐山近四十年的档案都被调取。当时在岐山任职的干部履历,在电脑上一一闪现。 一群人熬了几个通宵,才把资料整合出来汇编好。 * 距离上次审问,因为郑橙的不完全配合,她在漆黑的房间里,一点点摸索墙壁,围绕墙壁走了一圈又一圈。 门推开的时候,阳光闯进来,她眯着眼,恍若经年。 时间在黑暗中扭曲、变形,把她一点点吞噬。 * 老陈把她带到审问室。这一次,房间明亮了不少。 许建华坐在对面,他手里的资料还带着余温。 看见郑橙,让医生照例为她做基本检查。 检查期间,女职工站在她身后,看不清神色。 * 第一次坐在许建华对面,郑橙猛然想起了这个人的传闻。 之前也有人落马,他们说调查组里有一头孤狼,盯上的猎物,没有人能从他眼皮子底下逃走。那个人长着一张见人就笑的面孔,看上去和在图书馆任职的人一样和气。可只有接触了,才知道是个怎样的人物。 看到许建华那张脸,郑橙意识到,他就是那头狼。 她的手心开始沁出汗水,手指控制不住地痉挛。 * 资料压在桌上,‘啪’的一声,把室内室外所有人的目光,聚焦在了这张桌子相对而坐的两人身上。 灯光很亮,照得郑橙分不清时间。 外头的日光,似乎显示是黄昏,可室内的节能灯,刺得她眼睛疼,在金属桌面反射出无数个小镜子,像一张蛛网。有一瞬间,她想起了手术台上的无影灯,照得人无处可避;而她就是那手术台上的猎物。她下意识低头,头发在强光下反光,睫毛微微颤抖。甚至,她裸露在空气里的皮肤,被光照得发烫。 “郑橙。”许建华推过资料,“看来你兜兜转转,最后又在家门口任职了。怎么,要回来复仇吗?”很显然,他留意到二十多年前的生产事故,“那件事,让你失去了家人,很疼吧。”他说着,又甩出一叠前段时间的事故照片,“你看看这些照片,难道他们就该死吗?难道不是和你一样有家人的人吗?你看看这个人,听说刚结婚没多久,他爱人怀孕了;再看这个孩子,分明是最好的年纪,却要成为一个残疾人。”说着,他冷笑,“这次事故,截至目前,没有人员死亡是最好的结果;可这些人的今后呢?怎么,当时在废墟上寻找碎片的时候,那种痛已经愈合了?!” 许建华的话太痛了。 简直是七月里的雷声,下的不是倾盆暴雨,是能砸死人的冰雹。 “没有愈合。”那些痛连着岁月一起生长。郑橙不敢看那些照片,她的手放在胸前,不停摸着那个褪色的镯子,重复道,“没有愈合。我曾无数次想过,这些痛,从来不是一个人的伤疤,是所有人的痛苦。本来,这些伤疤快要愈合了,可命运让我窥见了真相。真相,原来就在废墟底下。” “听说,当年的受害者,都陆陆续续收到了社会人士的捐赠。”许建华放缓了声音,盯着她的动作,拿出另外一份银行流水清单,“听高教授说,你大学期间,卖出的第一个产品还是他介绍的。可那个产品卖出去后,并没有让你的生活改善。相反,你越加执着挣快钱。” “那个时候,挣钱真容易啊!我真的是生在了好年代。” 郑橙的声音轻飘飘的,像在回忆某个遥远的梦。 许建华没有立刻接话,他从档案袋里拿出一张照片,照片的像素不高,甚至有些褪色。照片里,郑橙捧着从图书馆借来的书,看向镜头,眼中是藏不住的欢喜。 他的声音变得柔和,像一位老朋友:“你聪明,踏实。高教授说你是难得的好苗子;当年,他想带你南下读研,可你却不告而别。”郑橙的指尖微微一颤。 许建华注意到,他展开其余的照片:“不遗憾吗?你的同学多在高校、研究所,企业任高管拿分红;而你,在这四方天,不得自由。”他抬眼,看向郑橙,颇为遗憾说道,“郑橙,你本来可以走一条坦荡的道路。” 话语间的遗憾,和高教授当年劝她南下的口吻一样。 当年,做特区经济发展研究工作的同学,已是著名的经济学家。 她成了新闻联播中被立案调查的郑某。 * 郑橙的两只手握紧了,她摇摇头,否认道:“我不能美化每一条路。更何况,我从来就没有选择。” “那些不是你的错,不是你的责任。你为什么要用一生背负。” 许建华指着银行流水单,“这些,还不够吗?你做的还少吗?你毕业后,每年定期给当年的受害者汇款。是为当年内疚吗?” 郑橙咬牙否认。 “你以为你在赎罪吗?你看看这些照片。他们这些受害者,和当年爆竹爆炸的事故受害者有什么区别。” 郑橙的视线停在照片上。她的呼吸急促,眼前的许建华,在视线里退去,她仿佛回到了当年的事故现场,她一个个去上门道歉,被人扔扫把赶出来,被诅咒不得好死,被关在房子里不见天日。 她认了,是错就要改。她放弃了进学深造,想要革除这种不安全的生产机制,避免今后的悲剧重演。 可最后,她和奶奶明明是无辜的,那些年独自经历的痛,本来都已经麻木不会感到痛了,如泄闸的洪水,将她沉溺。 “告诉我,郑橙,你知道什么?”许建华俯身,挡巨大的阴影笼罩下来,耳边,是他的追问,“你的痛苦……到底是什么呢?” * 郑橙的冷汗已经打湿了她的衬衣。 她抬头。突然,眼前一黑。 老陈连忙喊医生过来检查,许建华起身,他摸了摸脖颈处的静脉,再翻开眼皮,确定人没事。 医生检查完,确认强压环境下,低血糖和胃疾复发,建议保外就医。 事关重大,需经上级机关批准,许建华只能回办公室写申请。 * 次日,郑橙在医院醒来。 意识回笼的瞬间,消毒水的气味先于视觉侵袭而来。老陈与另一个女职工,正在伏案写材料。见她醒来,递给她一杯凉白开。 郑橙谢过,她五指张开,任阳光像童年的谷粒从她手指缝里逃离。 她只能羡慕得看着阳台上的绿植。 空气被消毒水的气味裹挟,仅留一丝酸涩的青橘味打破了这层无形的屏障。窗外,一串串青色的橘子已经挂满了枝头,有些渐渐变黄。 ——快到丰收的季节了。 * 碧云天,黄叶地,秋色连波,波上寒烟翠。 农忙假的时候,郑橙必须在家里帮忙给稻子脱粒。她记得当时的天,高距浩远,没有边际。蓝天下的稻田,堆满了稻穗。 天没亮,家家户户的劳动力都出了门,带上镰刀,脖子上挂一条毛巾。 他们弯腰,割完了这亩稻子,又去另一亩。 女人和半大的孩子跟在身后,把稻子放进机器里,踩动滚筒,让稻谷脱粒。 郑橙负责抱着一束束的稻子,从田地的这边走到那边。 稻子没有脱去外壳,扎着手疼。她穿着一件长袖,手臂上却还是布满了红色的伤疤,密密麻麻的,像一串数字。 晚上洗澡都不敢用热水,烫的疼。 * 吃完饭,她站在河边,稻田里的稻茬星罗棋布,一堆堆的稻草如丰收的谷仓饱满。 秋天的晚霞,绵延千里。 次日天未亮,抢个好位置,装在麻布袋里的稻谷在三合土地面铺开来。她在旁边拿跟长长的竹竿赶麻雀。 等下午热气散了再收。反复几次。谷粒才能收进粮仓,或者用独轮车运到县城里交公粮。 * 山路崎岖,一人在前面拉,一人在后面推。得走半天才能到县城粮所。多年后,她参与城区道路建设规划时,才发现命运早已落笔,有些人推车,有些人是车上的粮。他们都从上个世纪走到这个世纪。 * 老陈合上笔记本,看着窗外的橘子树,状似无意:“许主任,已申请调查当年案件的卷宗。” 郑橙手中的杯子没拿稳,杯中的水险些洒到手背。 “没有什么能逃过许主任的眼睛。”老陈背对着郑橙,他手中的笔记本,烫金的“正义不朽”四个字悄然磨损,他转过身低声道,“当年的爆炸案,任它藏得再深,只要存在过,就会留有痕迹。哪怕是一团毛线,也会顺着这根线头一一厘清。郑主任,没有人,能逃过法律的审判,不论是你,还是你背后的人。” 说完,他喊护士进来。 挂上药水,郑橙注意到床对面的红点,头一阵阵的疼。 她闭上眼,轻轻抚摸手镯,一点点回味昨晚那个甜蜜的梦。 * 是什么时候开始的呢? 冯澄盯着手机里的合照回忆。 是中考前的同床异梦,还是她二十岁生日时候早有预谋的玫瑰,还是第一次见面。 同样作为外来打工子女,转班那天,郑橙指着她身后的空座位,说要坐这里。就像是被坚定选择的那一方,冯澄的眼神跟着郑橙走。她们有相似的名字,坐在前后桌,自然而然成为亲密的朋友。 贫瘠的岁月和土壤,她们中间,一颗名为友谊的种子落地生根开花。 * 两人坐在一起看亦舒李碧华,为袁承志坎坷的一生遗憾。 走过积满污水的箱子,寻找藏在巷子深处的二手书店。淘一两本精彩的小说。 那时,她以为喜欢这个人,就能天长地久,永不分离。 后来才懂,再深的爱都抵不过社会的规训。 诗句,出自范仲淹的某首词。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4章 第 4 章 第5章 第 5 章 1992年的春天,土地还未化冻,郑橙几经周转,跟着她血缘上最亲的陌生母亲,从农村来到鹏城——这座充满无数可能的城市。空气中,到处扬起的尘埃,无不在昭示这座城市的蜕变。在关内,几乎看不到丁点沿海渔村的痕迹。 关内这个词,是她的朋友冯澄说的。 长长的铁丝网,把城市和乡村隔开。以前乡下人进城,没觉得多难。可在这里,买公交车票,需要在关外买一张,跨过那道铁丝网之后还要再买一张。她的手上,绑着一条奶奶给她在新年夜系上的红绳子,奶奶说,这红绳子辟邪。 看见这根红绳子,郑橙的内心觉得一点都不害怕了。 她伸出手,两个年岁不大的女孩,穿着蓝布衣裳,手拉手蹦蹦跳跳走过工厂外的马路。 * 阳光有点烈,和工地上的机器一样摸着烫烫的。墙壁上随处可见的‘鹏城欢迎你’,路口巨大的伟人标语牌,电线杆上的各种小广告,甚至路边报摊的广播都响个不停。 郑橙趁着年纪小,拿着一份报纸匆匆略过,版面印着四个大字“南巡讲话”。她不理解,放下报纸,拉着沉浸在港台美妆杂志的冯澄,去往今天的目的地——宝安县图书馆。 在妈妈的回忆里,她爸就是转业太早,不然也可以参与城市建造,也能分一套房子。现在,她要为自己的房子奋斗。 郑橙甩甩头,拉着冯澄,两个人从口袋里摸出有点热的硬币,在村口买了张公交车票。 * 半截车票捏在手心里,一张小小的凭证,让她们短暂有了在钢铁城市穿梭的资格。 车厢里,混杂着来自各地的方言。 冯澄紧紧挨着郑橙,两个人透过车窗看着窗外飞速掠过的景象:巨大的推土机在啃落后的村落,红色的砖块和红色的土地裸露在空气中,像被揭了疤的伤口;而在不远处,冰冷的钢筋混凝建筑从土地里窜出来,直冲云霄。 车子到了一个陌生的站点后下车。 两个人又按照之前的记忆,买了第二张车票。 这一次,车上的人穿着干练的制服,他们的衣服没有城中村里衣服晒不干的霉味。下了车,路边的广告牌上,除了中文还有洋文。 郑橙没有学过,但她看过妈妈的床头柜放着一本半旧的英语词典,从不让她碰。 * “小橘,快。”冯澄拉着还在走神的郑橙往人群里钻,又是一张新的车票。 郑橙拿出妈妈淘汰的零钱包,把车票和零钱放在一起,里已经躺着好几张不同颜色的票根,就像城市海报一样色彩纷呈,零钱包最深处是一张借书证。 转两次车,三张车票,是她们进城的必经之路。 * 车子驶过公路,留下长长的尾气。远处的高楼镶嵌巨大的玻璃,映衬着蓝天白云。也照出两张稚嫩的脸,眼中的好奇与迷茫。窗外的世界飞速变化,像一个神奇万花筒。这一刻,郑橙才明白妈妈说的,鹏城是个大城市,她要在这里抓住一线生机。 下车后不久,两人在图书馆外排队。个不高,在人流中显得额外渺小。 她们紧紧握着彼此的手,就像拥有了勇往直前的力量。 两个人在书架中寻找,那一本本藏着宝藏的书,散发着墨香,在她们身后飘荡。 冯澄在一本《鹏城斯芬克斯之谜》旁边,逢见一本半旧的《青蛇》,她展开了这本像是鬼怪小说的书,进入那个奇怪的世界。 * 郑橙按照妈妈给的书单,找到自己要看的《成语故事》,在书中她找到了很多奶奶讲过的故事。 两个人,靠在墙角,一页页的纸张翻过去。 从第一页到最后一页,日头也从东边落到西边。 两人手忙脚乱把书塞回书架上,拿出要借回家看的书做登记,啪——一声,借书证上留下一行新的记录。两人挤上公交回到关外的城中村。 逼仄的房子里,郑橙在妈妈下班前已经热好了饭,等她回来炒菜。 霓虹灯管在暮色里刚亮起来,叶玉卿那张风情的脸映在积水里。冯澄抬脚跨过那滩漂着烟蒂的污水上了楼。 她很清楚。她什么都明白。 * 夜晚是最迷人的时候,尤其是发廊的生意。 冯澄在床上翻过身,看着手中的《青蛇》,十分不解。这明明就是白娘子永镇雷峰塔,为什么会是这么奇怪的描述呢?她后悔没有借神话故事全集了,那么厚的一本,可以看好久。 她又翻过身,想起郑橙手上的红绳子。她说,是老家的习俗。刚出生的女孩,都要带银镯子,这样才会一辈子都安好!可她出生的时候,哥哥出现了意外,本来给她的银镯子卖给别人给哥哥看病了。不过,红绳子也有一样的作用,不过在褪色的时候需要更换。 郑橙说,手上的红绳子是第十二根了。 她摸了摸空荡荡的手腕,突然也渴望拥有一根红绳子。 楼下的大排档坐满了人,发廊的生意也很好。 她的妈妈冯玉,坐在门口,抽根烟再帮人镜面。她的手指很软,一看就不是会做饭的人。帮人修剪头发,需要一双柔软的手。 冯澄本来吃习惯了楼下的大排档,可当她去郑橙的家里,她妈妈给她盛汤的时候,味蕾有些不习惯这清淡的味道。飘着一丁点油的汤上,浮着几颗枸杞,喝下去带点回甘。就连喝的水,也是从老家带过来的金银花凉茶。 * 她翻起身,趴在窗户上。 窗户下面,一群人在一边喝酒一边打牌。 她看着楼下的人,来来往往,和她在杂志上看到的一点不同。挂历上的模特,穿着亮眼的衣裳,涂着蜜色的口红。郑澄的妈妈一样,穿着小皮鞋和裙子,坐在办公室里算账。这是她的老本行,之前就在城里的供销社做账。 哐啷一声,又是有人喝醉了酒打碎了盘子,掀翻了塑料凳。冯澄的目光落在楼下吵架的人群上。她听到老板娘骂骂咧咧的方言,听不出什么意思,声音很大,在热闹的夜市中,连同她手里的锅铲一样砰砰响。和电影里茶餐厅的生活完全不一样。茶餐厅的桌子擦得锃亮,楼下的折叠桌是经年的油渍;茶餐厅的服务员穿着修身的制服,楼下老板娘的围裙成一坨酱紫色。她抬头,对面的男人和女人拥在一起,他们的身体紧紧相贴。 冯澄拉上窗帘,听着楼下的动静,仿佛看到了今后的生活。 在热闹的街市里做一只老鼠。 * 她躺在床上,房间里除了一张床就是一个衣柜和一张小凳子。她平时趴在床上写作业,或在楼下吃饭的折叠桌上。作业不多,和她有限的见识一样。 冯澄抱着那本《青蛇》入睡,在梦里,仿佛看到了一条蛇从她的身体里钻出来。 等她醒了,一摸裤子,一手的血。 她跑出房间摇醒了正在睡觉的冯玉,光着两条腿,拎着那条被血浸透了的裤子,“我,是不是快死了。” 冯玉先是不在乎,在梦中摇了摇头。然后,冲鼻的血腥味让她一瞬间从梦里醒过来,抢过那条已经开始变硬的裤子,盯着冯澄的脸:“过来。”说完,拉着人进了卫生间,拿卫生纸给人垫上,“以后,不准和男生走得太近,被我抓到了,非打断你的腿把你嫁了。” “那我会死吗?”冯澄擦着泪换上干净的裤子。 冯玉:“死什么死,不把你读书的钱还我,你还敢死。”她昨晚半夜才睡,又喝了酒,头疼得厉害。往冯澄书包里塞了两个卫生巾,又随便给了几张零钱,打发人早点去学校。 等人走了,她看着厕所旁的裤子,揉了揉腰,认命一般把床上的那染血的床单拆下来泡着。 * 突然觉得身体有点不同的冯澄,一进教室就趴在桌子上。 她觉得很奇怪,很疲惫。肚子很疼。 可她在班级的朋友不多。她是两年前转过来的,转过来没多久,班上的人都知道她妈妈是开发廊的,男生会撕下厕所里的广告牌问她有没有病。她就像是一个走错了路的人,贸然闯进了这个不属于她的世界。 郑橙转学过来的那天,窗外的梧桐树开满了花。 她看着眼前这个蘑菇头的女生,脑海中迸发出一个声音,她一直以来的孤独,就是为了等待郑橙。和她成为朋友,是再简单不过的事情。只是两个人的名字相似。 她就拉上了她的手。 * 郑橙进教室时,冯澄刚吃完茶叶蛋。 交上作业,在班长的催促声中开始了今天的早读。 琅琅的读书声飘出了教室,越过学校的围墙。伴随着不远处正在新建的工地机器声音,飞入城市上空。 那一天的日头很烈,金黄的颜色,照得红领巾更鲜亮。 课间操后,冯澄趴在郑橙的耳边,“你知道那个吗?下面会流血。” “什么血?” 郑橙没有这个意识。从来没有人告诉她们,女生和男生的区别,从不在姓名和外在,是身体的不同,是她们内心的感受。她听着冯澄说的,会流很多血,在梦里像是死去了一次,醒来后又活过来了。 郑橙听完,搓了搓手,觉得暖暖的。 手放在冯澄的肚子上,问她:“这样呢?还冷吗?” 她不知道这样有没有用,只是觉得,冯澄的眼神,在躲闪。 远处工地打桩机的声音和教室的铃声混在一起,冯澄觉得,肚子上的那只手,好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