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国骑士》 第1章 考古笔记 2026年6月考古笔记(节选) 【发掘编号B-0514-2】 【今日,考古团队在耶路撒冷旧城圣殿山的南侧——距鲍德温四世宫殿遗址50米处,发现一具密封陶罐。 罐内藏有羊皮卷残片、破损青铜十字纹章,以及一只刻有阿拉伯数字“2026.01”的金属药盒。 该药盒内的残存微量白色粉末,经医学中心检测含抗生素成分。该物与12世纪历史背景严重相悖,疑似现代污染物,但陶罐罐体封泥完整,无二次埋藏痕迹。 ——有蓉·黎,于特拉维夫大学考古队记录】 黎有蓉蹲在临时搭建的考古棚内,白大褂袖口沾着黎凡特的红土。 她将那只银白色药盒举到氙气灯下,阿拉伯数字“2026.01”在强光下泛着冷冽的金属光泽——药盒表面蚀刻的十字纹章已氧化发黑,却仍能辨认出中世纪耶路撒冷王国的十字轮廓。 “这……这怎么可能呢?”她摘下防尘口罩,喉头发紧的上下滚动了一下。 身后传来她的同学雅各布浓重的希伯来口音:“黎,莉莉,你又来研究那个潘多拉魔盒了?” 雅各布掀开防尘帘,手里攥着刚出土的陶片,“实验室催了三次检测报告,你直接把它标注为‘现代混入物’不就好了?至于这么费劲?” “可是……”她说,“封泥检测显示陶罐从未被开启过,这怎么会是现代混入物?” 黎有蓉翻开后世于18世纪翻印的《耶路撒冷王国医学志》影印本,经过现代转译后的拉丁文记录刺痛她的眼睛:“鲍德温四世于1177年出现皮肤溃烂,医官利用烙铁,使疮口结痂止血……” 1177年,12世纪……在那个还在用热烙铁止血的年代,怎么会有抗生素呢?这比弗莱明发现霉菌抑制细菌效应还要早700多年。 雅各布将热咖啡搁在金属台上,语重心长道:“听着,莉莉,我的好学妹,鲍德温四世宫廷医生的墓穴已经不止被挖掘过一次了,有现代混入物太正常了,这也许是其他考古队留下的。” 他继续说,“所以,明天中午前,请把报告——” 话音未落,黎有蓉手上的金属药盒,发出某种细微的震动,从指间窜上她的脊椎,似乎有无数根银针刺入她的骨髓。 雅各布看着突然起身,脚步踉跄又瘫回到转椅上,连唤她三声都未得到任何回应,只得摇头,无奈离开。 “哎……魔怔了。”他叹气。 黎有蓉盯着掌心的有着金属药盒,鬼使神差的,她将这个12世纪的考古物装到无菌袋内,以需要进一步3D刻印研究其内部结构的为由,将它带回她的宿舍。 …… “……耶路撒冷王国的鲍德温四世……人称麻风王,因身患麻风病得此称号,传闻他面部溃烂,以银面具示人,然今年开春,吾得知其溃烂的伤处竟奇迹般收口——法兰克人称此为上帝的神迹……实则乃他的东方医师以‘圣粉’疗之……” 黎有蓉在凌晨三点的宿舍里翻检史料。 东方医师?圣粉?她的眉头拧了起来,熟读十字军历史的她,从没有在那一本正版史书中见过鲍德温四世身边有东方医师的记载——这太奇怪了! 黎有蓉把名为《萨拉丁传记》的抄本仔细翻阅好几遍,发现这并不是大马士革国家图书馆的藏书,而是一本不知什么原因而混入正版历史藏书中的野史传记。 她将这本野史扔到一边,打开白天拿回来的金属药盒——伪‘现代混入物’,并将里面残留的粉末倒出一部分在书桌上。 白色粉末中混着少量的淡黄色粉末,这让她想起了在诸如雨林、沙漠等高温地区考古时,考古队经常需要携带的一种东西——广谱抗生素,也是这样的质地。 黎有蓉猛地站起身,冲出宿舍。 驾车去往考古大棚的时候,她脑子里还想着这个事——那里就有不少广谱抗生素,她去对比一下就知道了。 考古大棚是一个在圣殿山遗址外一公里处搭建的考古工作场地,为考古队提供了一个遮蔽的工作环境,里面配有一些现代化设备和分析实验室……她作为特拉维夫大学考古专业的留学生,在今年很荣幸的参与耶路撒冷圣殿山的遗址挖掘项目……她的脖子上挂了一张工牌,刷脸和工牌后,她顺利进入考古棚内。 他的学长雅各布正在和下面的实习生交待事宜,看见她到来,眼睛一亮,“嘿……莉莉,这么晚不睡觉,怎么到这里来了?” 黎有蓉微微一笑,“阿哈迈德教授让我过来取一些广谱抗生素给他,为明日的挖掘做周全的准备。” 雅各布点点头,“那你跟我来吧。” 广谱抗生素的领取需要备案登记,并签署责任说明书,它毕竟属于药品,是不能随意拿取的,不过黎有蓉和雅各布聊的很开心,雅各布不知是忘了签字这回事,还是想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总之,这一小盒抗生素,她拿的十分顺利。 只不过在临走时,雅各布突然从后面抱住她。 他说,“莉莉,我听说你没有男朋友……” 黎有蓉默不作声的推开他。 “抱歉,莉莉,是我冒昧了……” 考古大棚外传来宣礼塔的晨祷声,月光突然被翻滚的沙尘遮蔽。 “我该回去了,雅各布。” 等她顺利回到宿舍的时候,已经是清晨五点多了。 她毫无睡意地坐在桌前,倒出一点点微量抗生素粉末和金属药盒里面的做对比。 颜色、质地完全一样,她轻轻将两波抗生素混在一起,完全看不出有什么端倪。 这个发现令她震惊。 还未等她拿笔记录下一切,桌面的金属药盒就开始高频震颤起来,纸张的残片无风自燃,化作一团蓝色火焰。 刺眼的白光闪过,令她不自觉捂住眼。 意识陷入轻微的眩晕,一阵剧烈的呕吐感袭来,世界开始天旋地转,而她也似乎跌入了某个光与影的漩涡之中。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考古笔记 第2章 银纹蝴蝶 当黎有蓉再度睁开眼时,眼前的景象和体感温度无不震惊着她。 灼热的阳光正无情地炙烤着耶路撒冷古老而厚重的圣殿山砂岩城墙,空气在热浪中扭曲变形。 她被这过于真实的触感和景象冲击得失神片刻——仿佛灵魂还在穿越时空的洪流中震荡。 “天呐,这是……哪里?”她喃喃低语。 这看上去……像是圣殿山! 骑士们铁手套撞击胸甲的铿锵巨响将她彻底拉回了现实,震得她耳膜嗡嗡作响。 十二名身披锁子甲,气息肃杀的骑士在她面前站立,左手握拳抬至胸前,动作整齐划一,像冰冷的钢铁雕塑。 那姿态绝非朝圣,而是某种……仪式般的拘捕? 拘捕……拘捕谁!? 黎有蓉的眼睛瞪大了。 “异乡人!报上你的身份和来意!” 为首骑士的头盔下传来低沉而威严的喝问,眼神透过面甲缝隙死死锁定在她身上,声音回荡在空旷的城墙甬道,带着强烈的审判性意味。 这……有点离谱,她似乎穿越了! 黎有蓉张了张嘴,喉咙干涩得发不出声音。 她身上沾染尘土的现代服饰在此刻显得太格格不入了。 她根本无需说什么……她的东方面孔、她奇异的装束,以及凭空出现在戒备森严的耶路撒冷圣殿山上的事实,足以将她钉在“入侵者”的耻辱柱上。 “带走!”骑士长一声令下,不容分说。 两名魁梧的骑士立刻上前,动作粗暴地架起她纤细的手臂。 冰冷的金属锁子甲硌得她生疼,她几乎是被拖拽着离开了炙热的阳光,进入城堡内部深邃阴凉的通道之中。 她被押解着穿过石砌走廊,空气中弥漫着灰尘以及若有似无的香料与草药混合的味道。 脚步声在拱顶下空洞地回响,两旁墙壁上摇曳的火把她的影子拉长扭曲,如同幢幢鬼影。 最终,她被推入一处较为宽阔的内厅。 这里的光线比通道明亮许多,却并非全部来自阳光。 高大的拱形窗户投射下的光束中,尘埃飞舞——厅内两侧肃立着更多的骑士和神色严峻的教士,他们的目光如同实质的箭矢,齐齐射向被押解进来的她,充满了审视、怀疑以及……敌意。 空气凝重得如同铅块,压得人喘不过气。 一个洪亮而带着宗教审判意味的声音在厅堂尽头响起。 “跪下!在这阿斯卡特隆至高审判庭前,异乡的闯入者!” “啊……”黎有蓉被身后的力量狠狠按倒在地,粗糙的石板磕痛了她的膝盖,她差点哭出来。 她被迫低着头,视线只能看到前方不远处铺着的暗红色波斯地毯的边缘。 人窒息的寂静中,一阵截然不同的脚步声由远及近,稳定、清晰,带着一种奇特的韵律感,一轻一重的敲击在石质地面上。 嗒……嗒……嗒…… 脚步声在主位的方向停住。 黎有蓉不由自主地抬起头,目光穿过低垂的视线边缘,向上望去。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 在象征着耶路撒冷王权的座椅前,站着一个人影。 身形颀长挺拔的王,没有坐在王座上,而是挺立在那里,如同沙漠中一棵坚韧不屈的幼柏。 他的身上包裹着一件质地考究,洁白无瑕的王袍,从颈项一直覆盖到脚面,没有露出一丝一毫的皮肤,干净得似乎能隔世间所有的尘埃与污秽。 长袍的裁剪简约而庄重,恰到好处地勾勒出少年人尚在抽条却已然蕴藏着力量感的骨架。 宽大的袖口下,隐约可见一双同样被白色细亚麻手套包裹的手,安静地垂在身体两侧。 最引人注目的,是他脸上的面具。 一张覆盖了整张面孔的银质面具,光滑冰冷,也带着近乎艺术性的优雅,完全贴合着人脸的轮廓,除了眼部留出两个深邃的观察孔,其余部分完全遮挡。 面具的眉心、颧骨和下颚线的位置,嵌着用银线勾勒出的繁复精美的蝴蝶翅膀的纹路……银色的蝶翼线条既流畅也脆弱,仿佛下一刻就要振翅飞走,与他本人的观感非常相似……带着一种惊心动魄的,既威严又病态的美感,与他高挺的身姿形成一种令人心悸的矛盾统一。 面具的眼洞里,湖蓝色的明亮双眼平静地望向跪在厅堂中央的黎有蓉——那眼睛异常年轻,却蕴含着远超年龄的深邃与沉静……没有愤怒,没有好奇,没有刁难……只有洞悉世事的了然和疲惫。 这身装扮……他是……? 耶路撒冷的国王——身患麻风病的鲍德温四世,史称麻风王。 他仅仅是站在那里,戴着那张象征诅咒与秘密的蝴蝶纹银面具,就能将整个审判厅的喧嚣与敌意抽离冻结。 空气里的尘埃都屏息着,摇曳的烛火都收敛起来——沉重的威严,混合着令人窒息的悲悯与疏离感,无声地在空旷之地弥漫开来……压过了所有骑士的铠甲和主教即将脱口的审判辞。 黎有蓉忘记了膝盖的疼痛,忘记了自身的处境,只是怔怔地看着那双隐藏在蝴蝶纹面具后的湖蓝色眼睛。 “异乡人。” 清透却带着某种奇特沙哑质感的年轻嗓音响起,透过面具传出,显得有些沉闷,却清晰地回荡在每个角落。 “您是何方来客?为什么……出现在圣殿山的城墙之上?” 审判,似乎无声的开始了。 黎有蓉的心脏,在少年君王那缄默的威严和面具下的注视中,剧烈地跳动起来。 就在这死寂般的压力下,几个拉丁文词汇不受控制地从她干涩的唇齿间溢出……声音相当地微弱,却在空旷的石厅中激起了倒吸冷气的涟漪: “您是……麻风王?” 第3章 请您上前 令人沉默的寂静瞬间吞噬了整个空间。摇曳的烛火仿佛凝固了,连飞扬的尘埃都似乎悬停在光束之中了。 两侧肃立的骑士只剩下粗重而压抑的呼吸……主教们的眼神里爆发出难以置信的惊骇与震怒—— 麻风! 这个肮脏的词,这个被诅咒一般的病症……这个异乡人哪里来的胆子,竟敢在耶路撒冷的王庭之上,在国王的面前,如此大胆地宣之于口?! 麻风王,这是一个相当禁忌的称呼,虽然私下也有人这么说,鲍德温四世是个麻风病患者这件事也人尽皆知……但是,谁敢在审判王庭的高堂之下,对着国王的眼睛说出这个词? 王座前的少年君王,那挺拔如雪松的身影,一动未动。 过了许久,那个清越却隐含沙哑质感的声音再次响起,他似乎并未在意她之前的言语,鲍德温四世温声说:“异乡人……您是‘迷途者’吗?” “我……”黎有蓉顿了一下,她是吗? 他所说的迷途者指的是异教徒,还是无信仰人士?——耶路撒冷王国对待这两种人,采取的可是不一样的态度。 前者——指的是犹太人或新月农民,无论哪一种都需要缴纳高昂的滞纳税和人头税,且对于犹太人来说,他们是不被允许居住在圣城内城的,如被发现,一律驱逐。 后者——毫无信仰的人士,在这政教合一的耶路撒冷圣城,在十字军东征的背景之下,那可太少见了,可以说是相当稀奇。 “看来,您是无信仰人士。”鲍德温四世重新定义了她的身份。 他停顿了一下,随即,一只包裹在纯白细亚麻手套中的手,从宽大的袍袖下伸出,平稳地递向黎有蓉所在的方向。 那手套剪裁完美,覆盖至腕部,洁白得不染纤尘,像一件神圣的祭器。 “请您上前。”他说,“依照耶路撒冷最古老的礼节,亲吻王的手背,是对王权至高的敬意,亦是无信仰人士对这片圣洁土地所承载信仰的尊重——在这之后,您便可以自由入驻这里。” 他微微抬高手腕,白手套被他摘了下来,在落下时显得更加醒目和不容侵犯。 他露出他的手部还没有完全被麻风侵蚀的皮肤,看起来与正常人无异,仔细看便能发现上面有一小片红色的圆斑。 他说,“从您的国度到这里,想必会跨越山水,既然如此,便让我等看看,您远道前来,对圣城耶路撒冷的敬意,究竟有几分真诚。” 黎有蓉喉头发紧。 鲍德温四世是麻风病患者……而麻风病是一种由麻风分歧杆菌引起的接触性传染病,早期表现为神经损伤、肢体无痛性溃疡、伤口不愈合等……后期进一步感染则会致人死亡。 因麻风病而死去的人,通常伴随有肢体畸残、关节变形、面部毁损,皮肤肿胀溃烂等等……尽管对于成年人来说,麻风病的染病概率极低,但并不是没有。 每一次接触麻风病病患,都会有染病的风险。 现代医学通过抗生素联合化疗的手法可以做到治愈尚处于早期感染的麻风病患,但在12世纪,这个病是令人闻风丧胆的慢性绝症……一步步看着自己的肢体畸变,骨骼变形,身体溃烂而死亡。 黎有蓉的目光不觉间带了些怜悯。 但是,亲吻他的手背便等于接触病原。 整个殿堂的目光都凝固在那只骨节因麻风病而微微错位的手上。 她别无选择。 膝行了一段路,粗糙的石面磨得小腿生疼。黎有蓉强迫自己抬起头,迎向那面具后深不可测的眼睛。 她抬起手,指尖颤抖,极其缓慢地探向那只悬在空中,象征着无上王权,也带着可怕诅咒的手。 指尖即将触碰他皮肤的瞬间,鲍德温四世的动作顿了一下。 他收回了那只未戴手套的手,而是伸出另一只戴着手套的手,在她的两侧肩膀近乎无接触地点了两下,像是在对骑士或有大功劳的人进行授勋……但她并不是骑士,她仅仅只是这个时代的无名之辈。 他的手并没有给予她的溃烂的黏腻或缺失的触感,而是一种细微刚硬的隆起感,仿佛布料之下掩盖着的指骨……其原本自然的线条已经被轻微地扭曲了形状,骨节处有着不同于常人的突兀棱角。 这变形是如此轻微,若非她心里紧绷到了极致,是根本没办法察觉的。 麻风病侵蚀骨髓,它已经在悄然改变着这具被亚麻布料包裹的严严实实的年轻躯体了! 她内心一动,握着广谱抗生素的手紧了几分,麻风病病人在这个时代下是根本不可能被救治的,但在现代就不一样了……她这盒抗生素,并不能完全治愈他,但兴许能帮他挨过一段痛苦的时期。 “很好,东方的来客,您被允许留下圣城之中了。” 鲍德温四世示意她起身。 黎有蓉声音有轻微的颤抖:“谢……谢谢您。” 想象中对异教徒的审判没有降临,年轻的国王相当仁慈,没有拷问她的来历,也没有过多刁难她。 亲吻王的手背的确代表对王权的敬意和对圣城的尊重,但他很显然的意识到了她的恐惧……或者,他也许是想试探她的反应……总之,不论出于何种原因,他似乎放过了她,还被允许居住下来,这是一个再好不过的开始了,总比在异国他乡,被逐出耶路撒冷要好得多。 鲍德温四世微微侧头,对着侍立在王座旁,神情肃穆的骑士长,极其轻微地点了下头。而后,他的目光重新落在黎有蓉身上,那声音恢复了清越:“东方的来客……” 他的目光扫过她身上那沾染灰尘,样式古怪的现代衣裤。 “您这身打扮,”他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否定,“在这里太刺眼,也不太符合这里的规矩。” 少年国王说:“老师——” 他转向沉默旁观的泰比利亚斯,“您带她下去……给她找一身干净整洁的侍女衣服,换掉这些……古怪的‘远行装’。” 他特意强调了“远行装”这个词,视线再次落在黎有蓉身上,带着通透的了然。 泰比利亚斯愣了一下,躬身领命:“是,陛下。” 他挥手招来两名健硕的侍女,黎有蓉被侍女架起来往外走。 离开前,她最后一次回望。 少年国王挺立如初,纯白袍子在日光下流淌,银色的蝴蝶面具掩盖了一切——只有那双眼睛,隔着孔洞,静静地注视着她离去,深邃如夜。 本文中提及的穆·斯林都用新月代替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章 请您上前 第4章 宫廷侍女 她被带入一个小偏室。 侍女们沉默而迅速地剥掉了她那身现代衣物。 冰凉粗糙的触感贴上皮肤——一件素白无饰的亚麻长衬裙,外加一件灰褐色的罩袍,长长的袖子,宽大的下摆,头巾包裹住她的头发,露出雪白的面孔和脖颈。 镜中人瞬间融入了这个时代。 穿好后,她被带回审判厅外的小厅,黎有蓉不顾侍女的阻拦,冲了上去。 “陛下,我……我没有地方可去。”她的声音中带着颤抖,“求您……让我留在王宫。随便哪个角落……只要能容身。” 鲍德温四世似乎预料到了。 他脚步一顿,审视的目光在新换的衣物上停留。 “没有地方可去吗……?”他轻声说,“圣城里有教堂收容所,有朝圣者旅店。” “可我……不认识这里的路。”她急切地说,“外面……对我来说太危险了。” 少年国王沉默着。 银色面具隔绝了他的表情,只有那双湖蓝色的眼睛在烛光下显得幽深,他的目光下意识落在她那张白皙的脸上——法兰克女性鲜少拥有这样的面孔,她的五官并不突出,极度柔和且具备异域风情,让鲍德温四世不由得多看了她几眼。 就在这时,一个带着些许慵懒又饶有兴味的女声从侧厅入口处响起: “噢?是什么让我的弟弟如此为难?” 伴随着一阵浓郁神秘的香气,一位衣着华贵的美人走了进来。 她的目光扫过黎有蓉,带着毫不掩饰的好奇和审视:“泰比利亚斯告诉我,有个穿着奇装异服的女人出现在圣殿山上,就是她?” 鲍德温四世似乎对姐姐的突然出现并不意外,声音平静:“是的,茜贝拉,我的姐姐。她是一位迷途者,请求留在王宫。” 茜贝拉绕着黎有蓉走了一圈,视线如同羽毛般扫过她全身上下。 她停在黎有蓉面前,微微俯身,带着压迫感,“一个迷失的无辜者?还是一个别有用心的小老鼠?弟弟,你是不是心软了?” 鲍德温四世没有直接回答茜贝拉,目光依旧落在黎有蓉身上:“您执意要留在这里?” 她说,“是!” “为什么?”他默了片刻说道:“王宫不是避难所,有规矩,更有危险。” 黎有蓉深吸一口气,抬手指了指身上的粗麻衣:“陛下您没有因为我的身份赶我走,反而……给了我这身衣服。我无处可去,王宫……对我来说,是唯一暂时安全的地方。” 她的话语笨拙却真诚。 茜贝拉发出一声轻笑,带着点嘲讽,又似乎夹杂着认同:“安全?哈,在这座城里,哪有什么绝对安全的地方?不过……” 她直起身,看向弟弟,“留个位置给她倒也不难,宫里总需要人手。只不过,看她这细皮嫩肉的,不像能干粗活的样子。” 鲍德温四世的目光在黎有蓉停顿了一下,似乎做了决定。 他再次看向医疗顾问,得到一个几不可察的颔首。 然后,他的声音响起,平稳而清晰:“好吧。您可以留下。” 黎有蓉的心猛地一跳,巨大的感激涌上。 “王宫需要照料薰衣草的侍女。” 鲍德温四世继续道,“每天清晨去采摘,晒干,放在宫里驱虫。” 他的目光似乎不经意地扫过她的手,“您……害怕触碰植物吗?” “不!我不怕!”黎有蓉立刻回答,她笑了起来,露出两个酒窝,“谢谢陛下!谢谢您的怜悯!” “怜悯……?”鲍德温四世的声音极轻,如同叹息。 “老师,带她去侍女住的地方,找个空位。告诉总管她的职责。”他的语气恢复了惯常的简洁果断。 “是,陛下。”泰比利亚斯领命。 茜贝拉挑了挑眉,唇边勾起一抹含义不明的浅笑,再次打量了黎有蓉一眼:“薰衣草……倒是挺适合她。希望她不会把虫子引进来。” 她优雅地转过身,裙摆轻旋,那股神秘的香气随之浮动,“弟弟,别太晚休息。”说完,她像来时一样,施施然离开了小厅。 黎有蓉被泰比利亚斯带到王宫后方一处低矮的石砌建筑。 推开沉重的木门,混杂稻草味和微弱草药味的气息扑面而来。 巨大的房间里,沿着墙壁是长长的通铺,铺着干草和粗麻布。 昏暗的油灯下,能看到一些同样穿粗麻罩袍的女子身影,有的已睡,有的还在低语或整理。 泰比利亚斯对着房间尽头一位神色严厉的年长妇人,看上去是侍女总管,说了几句。 那妇人刀子般的目光刮过黎有蓉全身,尤其在留意到她过于白皙的皮肤时皱了皱眉,最终还是点了点头,指了指靠近墙角一处空着的,铺着薄薄干草的地方。 黎有蓉走到角落,疲惫如同山倾。 粗麻衣料摩擦着皮肤带来了刺痒感,坚硬的床板隔着干草和粗布硌着骨头。四周是陌生女子的呼吸声和翻身声。 空气混浊。 然而,在这简陋陌生的环境里,巨大的安全感却将她彻底包拢。 紧绷了一整天的神经,从穿越的恐慌,到城墙下的惊吓,再到审判厅里的严肃——终于彻底松懈。 她还活着,没有当成异教徒,也没有被扫地出门。 她还有了一个可以躺下的地方。 穿着这个时代的衣物,融入了这个时代的背景。 那位戴着银色蝴蝶面具的少年国王……还有茜贝拉公主……给了她一条生路。 混乱的思绪平息。 审判厅里深邃复杂的眼睛、那只带着麻风印记的手、少年清越的声音、茜贝拉审视的目光和神秘的香气……在她昏沉的脑海中交织,最终化为沉重的疲惫。 身体的极限和精神的松弛让她瞬间坠入深沉的睡眠。 没有梦魇。 在这中世纪耶路撒冷王宫侍女通铺的角落里,在粗麻布和干草的包裹下,在陌生的呓语和鼾声中,黎有蓉沉沉地睡着了。 第5章 幽殿余香 正午的阳光泼洒在耶路撒冷的石头城墙上,蒸腾起一层晃眼的热浪。 庭院一角,紫色浪潮汹涌翻腾着。 黎有蓉蹲在花丛旁,手中的小铁剪精准而熟稔地游走,挑选着那些花穗饱满且色泽浓紫的花朵,切口干脆利落。 每剪下一把,她便仔细地放进脚边磨得发亮的黄铜盆里……直到盆中隆起一座小小的紫色山峰,她才直起身,用沾着泥土的手背抹去额上的汗珠,端起沉重的铜盆,走向庭院角落那个石砌的简陋工坊——那里有石臼、滤布和等待填充的香料陶罐。 日子便在这枯燥的循环里流逝:照料花田,收割花朵,在石臼中耐心地研磨捣碎紫色的花穗,看着它们渗出深紫近黑的汁液,再将捣碎的花泥裹进细密的亚麻滤布里,用力挤压,让那浓缩的芬芳汇聚成一小汪深紫色的液体精华。 黎有蓉将这些珍贵的液体灌入小巧的陶罐,用软木塞密封——这浓缩的薰衣草香精,将被用于国王衣袍的熏蒸。 专司照料国王起居的侍女们来了又走,走了又来,面孔便鲜少有相同的,她们似乎总难掩恐惧和排斥。 麻风——这是上帝降下的诅咒,侍奉一位即便贵为国王,却身染此疾的人,已然成了所有侍女避之不及的苦役。 这一日午后,空气闷热粘稠,黎有蓉抱着一个刚密封好的陶罐,穿过空旷的外庭。 “黎,黎黎……莉莉!” 一个带着几分刻意喘息的女声自身后响起。 黎有蓉停步,转身。 是丽贝卡,一个两月前刚轮换上来的侍女,她此刻却微微蹙着眉,一只手有意无意地按在自己平坦的小腹上。 “哦,丽贝卡,”黎有蓉平静地看着她,“有事吗?” 丽贝卡快步走近,声音压低了,带着恳求:“莉莉……求你帮帮我。今天本该轮到我给陛下的寝衣熏香……可是你看,我突然……突然……” “我的身体很不方便……你知道的,那几天……我实在是不想碰铜炉和水汽……更怕沾到……陛下的东西……” 最后几个字,她的声音几乎含在了喉咙里,目光闪烁不定。 “我明白了。”黎有蓉的声音很淡,“交给我吧。” 丽贝卡如蒙大赦,眼中掠过清晰可辨的轻松和解脱。她甚至来不及掩饰这份情绪,匆匆丢下一句含糊的“谢谢”,便提着裙角,逃离般消失在转角处。 空旷的庭院里,只剩下黎有蓉和她怀中那个散发着幽冷草木气息的陶罐。 狭窄的石室中央,巨大的铜炉架在熊熊燃烧的石炭火上,炉上架设着沉重的铁架。 一件宽大的,质料上乘的白色亚麻长袍浸泡在沸腾的滚水中,被沸腾的气泡不断顶起、翻滚。 空气里弥漫着近乎窒息且纯粹由高温水汽和石炭燃烧混合而成的气味……原始、粗暴,带着毁灭一切的洁净意味。 黎有蓉打开陶罐的软木塞,浓郁的薰衣草气息瞬间逸出,带着草药苦涩的清冽芬芳,她用铜匙舀出几滴深紫色的香精,滴入冷却的熏香炉膛底部的浅槽中。 远比花朵本身更浓烈和凝练的苦涩芬芳,混合着燃烧花絮的烟气,猛地向上蒸腾。 一个小时后,洗好的王袍被她晾晒起来。接着,她抱起另一件熏蒸好的带着体温般余热和浓郁薰衣草气息的长袍,走出熏衣室,柔软的织物沉甸甸地压在臂弯里,傍晚微凉的空气扑在她的脸上。 走廊两侧壁龛里的油灯火苗跳跃着,她穿过一道又一道拱门……空气中的熏香、油脂、旧石头和陈年尘土的气息,都被臂弯里这件袍子散发出的薰衣草苦香所覆盖了。 路的尽头,是国王的寝殿。 厚重的雕花木门虚掩着,门缝里没有一丝光亮,只有沉沉的黑暗。 黎有蓉用肩膀轻轻顶开厚重的殿门。 浓重的药味混杂着难以名状的沉腐气息缭绕鼻尖……殿内没有任何灯火……眼睛在这里瞬间失去了作用,只剩下嗅觉和听觉被无限放大。 那片黑暗中,似乎只有一种东西存在…… 那是缓慢而沉重的,带有粘滞感的呼吸声,从最深处的角落传来。 似乎察觉到了她的脚步,黑暗深处,粘滞的呼吸声极其轻微地顿了一下。 “异乡人……?” 他总是叫她异乡人或者迷途者,这两个月以来,他们偶尔也有见面,大多时候,她都跟在茜贝拉身后,少年国王似乎从未注意到她,但她却每一次都默默望向他的方向。 “陛下,”黎有蓉轻轻道:“您叫我黎……或者莉莉就好。” “莉莉。”他轻声道,“谢谢您。” 黎有蓉问道,“您知道我做了什么?” 鲍德温四世说,“您为我的衣物熏了香。” 黎有蓉的动作顿了一下,屋里本身是一片黑暗,鲍德温四世是根据什么判断来人是她,而不是别人的呢? 她没有问出口,只当鲍德温四世的感知能力比一般人好一些。 沉默中,黎有蓉突然察觉到另一道目光的存在……她下意识地微微侧过头。 殿门不知何时被推开了一些,一道纤细的身影无声地倚在门框上。 幽微的光线勾勒出那人影的轮廓,茜贝拉双手抱臂,姿态看似随意,眼神却穿透黑暗,牢牢钉在黎有蓉身上。 目光里有着居高临下的审视,似乎是在揣测闯入者的意图。 “姐姐。”鲍德温四世轻轻地说,“您来了吗?” 茜贝拉声音轻柔,“是我。我来看看你,你的热症好些了吗?” 鲍德温四世喟叹一声,“我不知道……不过,也许……就快好了。” 他得了热症? 热症,大概率指的是发烧,麻风病患者免疫系统遭受攻击,时常会有发烧盗汗的症状,会感觉到身体无力,内脏剧烈疼痛等症状。 黎有蓉静静注视黑暗中呼吸声传来的方向,这位刚满十六的少年,从九岁确诊麻风病开始,他的生命就已经注定无常且短暂了……历史上记载,麻风王鲍德温四世,年仅24岁就出世了——其面部因常年遭受麻风的折磨已严重毁容,死亡时近乎半张脸都烂掉了。 他今年十六岁,而他的生命还剩下九年。 十六岁啊,多么风华正茂的年纪,这个时候的她在做什么呢?——穿漂亮裙子,化美美的妆,在夕阳下热烈的奔跑,肆意释放着青春的气息。 黎有蓉微微侧过脸,似乎连注视他所在的方向都有些不忍了…… 臂弯里似乎还残留着那件柔软长袍的重量和薰衣草苦涩的清冽余韵——那是她亲手赋予这件衣物的最微不足道的洁净印记。 “陛下……” 黎有蓉顿了顿,她闭了闭眼,不知是出于同情,还是内心更多未知的情感,她选择帮他,至少在她的能力范围内,她实在不忍心看他这般痛苦……就当是她在报答他的收留之恩吧。 “我可以帮您治疗热症。”她慢慢的说,“我这里有一味药,可以帮您缓解痛苦。” 茜贝拉先于鲍德温四世开口,“你是医师?我们为什么要相信你?” “我……懂一点点医术。” 其实她一点也不懂,她只能依赖那些抗生素。 黎有蓉继续说,“至于为什么相信我……您可以认为我是在报答陛下的收留之恩,毕竟,像我这样来自东方的异乡人,在整个耶路撒冷屈指可数,如果被驱逐,我自己都不知道将要去哪里。” 茜贝拉冷冷地回复,“我不能将弟弟的健康交到你的手上。” “姐姐。”鲍德温四世缓缓开口,“不妨让她试试,对于我来说,即便服下的是毒药,只要有缓解病症的可能,我都愿意试一试。” “弟弟!”茜贝拉的眉头几乎宁到了一起。 鲍德温四世的喉咙深处挤出了一声压抑不住的咳嗽,“我相信莉莉。” 茜贝拉不再说话了,她没同意,但似乎也没拒绝。 黎有蓉回到卧室,从广谱抗生素的药盒子里取出一小管粉末,倒入温水中,搅匀。 返回鲍德温四世寝殿的时候,茜贝拉已经离开了。她的脚步在门前顿了一下,透过未闭合的门缝,她能感觉到室内似乎有蜡烛的光亮了。 她似乎还听见了一阵布料摩擦的声音。 黎有蓉的手下意识一抖,还好刚才没直接推门进去,鲍德温四世似乎在换衣袍。 一颗小石子不小心被她踢到一边,发生一阵细碎的声响,寝殿内传来鲍德温四世的声音:“莉莉……?” “是我,陛下。”她说,“我拿了药过来,我可以进来吗?” 他应答,“请进。” 他倚靠在临近窗边的一张铺着厚厚软垫的长榻上。 象征王权洁净的亚麻长袍已经更换过,上面浸着薰衣草的香味……那副冰冷光滑的银色面具覆盖了面部,严丝合缝,将所有的伤痛与可怖的面部伤痕隔绝于世……只留下一个象征性的,没有表情的王权符号。 “陛下。”她姿态无可挑剔地行礼。 银色的面具缓缓转动,朝向她的方向——黎有蓉能感受到他的目光落在她身上……沉静清晰,带着审视了无垠黑夜后独有的深邃感。 “莉莉。”面具下传出的声音依旧沙哑。 “那是……”他盯着她手上的那杯水,微微停顿,似乎在斟酌词语,那沙哑的嗓音里听不出情绪,“……是我需要服用的药吗?” “是的,陛下。”黎有蓉大胆的上前,三步并作两步迈步到他的身边。 鲍德温四世的瞳孔微微睁大,多年来从未有异性与他靠得如此近,近到她微微躬身时,他能看到她头上的发旋儿,以及白皙面庞上的关心与担忧的神情。 “请您用药。”她将水杯低递到他身前。 多么漂亮白皙柔美的一双手,鲍德温四世怔了片刻,慢慢接过,白色的亚麻手套若有如无的拂过她的皮肤,激起一阵细痒感。 意识到他要摘下面具喝水了,黎有蓉转身背对他,在心里暗叹口气。 广谱抗生素指的是抗菌谱比较宽泛的混合类药剂,是一种能够抵抗大部分细菌的药剂,自然包括麻风双歧杆菌,它见效快,对人体没有后遗症……唯一的劣势是,容易产生抗药性。 一次两次还好,次数一多,这种抗生素的疗效只会越来越差。 她的药盒子里总共有几管这样的药物,可以帮助他度过几次热症和生命威胁,黎有蓉并不觉得这个东西能延续他的命,但一定能让他少些痛苦。 “服下药物后,您需要休息。” 黎有蓉转身,她再次上前,准备扶他躺下,这回鲍德温四世制止了她。 “不要碰我。” 他的声音冷冷的,相当疏离,但她知道,他这是为她好,每多一次接触,她都会有极小的概率感染麻风,虽然他用厚厚的衣物包裹了皮肤,但不能保证绝对隔绝麻风,不让她触碰他的身体是他对她的照顾。 “谢谢您。”他好像有些疲了。 黎有蓉对他欠身后,缓缓地离开了他的寝殿,临走时还不忘回头看了他一眼。 “陛下,明天您就会好许多。” 她转身对他笑了笑,“夜安,祝您好梦。” 第6章 纯粹的美 日光透过高窗的缝隙,切割出几道斜斜的金痕。 空气里还弥漫着薰衣草的苦涩香气。 鲍德温四世倚靠着的软垫长榻,身下亚麻长袍的触感也变得清晰——不再是隔着一层厚重的麻木。——他甚至能分辨出织物细微的摩擦。 他的左手随意地搭在光滑的胡桃木床沿上——那曾因高热痉挛而僵直蜷缩,指甲深陷掌心的手指。此刻,它们安静地垂落,指腹下传来胡桃木温润坚硬的质感。 他微微屈起指关节。 一种力量感,微弱却真切,指节屈伸的动作不再伴随撕裂般的抗议或摇摇欲坠的失控——他甚至可以稍稍用力,让指甲在光滑的木头上留下几道几乎看不见的轻微划痕。 这感觉陌生得令他心悸。 多久了? 自从这该死的麻风如同附骨之疽般缠绕上他,每一次热症的发作都将他更深地拖入虚弱的泥潭,每一次“挺过来”也只是意味着下一次更猛烈的痛苦在积蓄。 身体的控制感和触感……哪怕只是如此细微的感觉,也早已被剥夺,成为了记忆中模糊的念想。 而昨夜……她的那杯水……却能带来这样神奇的效果吗? 银纹蝴蝶面具遮挡了一切表情。 他的知觉不仅仅局限于这具残破躯体——空气中薰衣草苦涩的清冽似乎也变得纯粹稳定,带着令人安定的穿透力。 这是她带来的气息。 他到现在还不知道她的全名,只听那些侍女们叫她黎……或者莉莉。 她的到来,也是悄无声息的。 最初,是圣殿骑士团返回圣城时,发现了那个格格不入的少女站在圣殿山的城墙上,她看上去太奇怪了,给人一种似乎来自于天上,随时都会飞走的感觉。 泰比利亚斯告诉他,圣城内最近潜入不少异教徒,他怀疑这些人是有密谋有组织的要在这里规划些什么……显然,这位少女被当做了密谋的异教徒,押送到至高审判庭。 鲍德温四世看到女孩的第一眼就知道她不可能是异教徒了,他不知道有哪种宗教可以允许女性穿成这个样子——露出一双细长的小腿,窄瘦的腰身不堪一折,还有那双雪白的晃人眼的双臂,让审判庭里热血方刚的骑士们,都发出了粗重的呼吸声。 太危险了,也太脆弱了,鲍德温四世这样想着。 他看着她慢慢上前,恐惧于亲吻他的手,但又不得不做……视死如归的表情让他一向稳重的内心变得如细线缠绕般缭乱——她必定不会是萨拉丁派来的人,再这样试探下去就没意思了。 后来,她便换上了亚麻的长袍,留在了圣殿山。 是出于什么样的心理将她留下了?鲍德温四世也说不清楚,应该说他自己都不明白,为什么他的目光总会不经意的落在她的身上。 他不止一次倚在寝殿深处那扇只拉开一掌宽缝隙的高窗旁,目光越过宫殿的石檐,投向下方被烈日炙烤得发白的内庭。 他总会看到她……又或者说,他好像只能看到她……其他人在他的眼中都是她的背景画。 她时常穿着一身素净得近乎朴拙的亚麻长裙,起初的步伐带着谨慎的试探,纤细的脖颈挺直,目光微垂,却并不卑微,像是在丈量脚下每一块石砖的间隙。 宫廷的华丽喧嚣在她周身仿佛形成了一道透明的屏障,她被隔绝在外,却并非格格不入,而是以一种奇异而安稳的沉静,锚定在自己的位置上。 他看着她被宫人引路,走向为她准备的,位于宫殿僻静角落的香料作坊。 看着她站在堆积如山的药材箱笼前,指尖拂过那些干燥的根茎、花瓣、奇形怪状的种子——那专注的神情,有种近乎虔诚的力量,抚平了他内心因政事和病痛交织而生的无名焦躁。 他还注意到她偶尔会停下,抬手将一缕总是试图挣脱束缚的黑色发丝别到小巧的耳后,露出白皙的颈侧——那动作有种不自知的、纯粹的美。她的手腕很细,但握着沉重的石臼杵研磨香料时,却异常稳定。 更多的时候,他也在聆听。 她调制香料时极少说话,沉默而高效。 但偶尔,当茜贝拉公主或其他好奇的贵族夫人来访,带着或挑剔或探究的目光,她需要被迫开口解释某种香料复杂的萃取原理或遥远产地时,她的声音便会穿透殿宇的寂静,隐隐传入他的耳中。 她的声音带着些柔软的口音,没有宫廷贵妇惯有的矫饰与浮夸,每一个单词都清晰、准确、精简,从不多说一个字。 他会不由自主地停下手中批阅羊皮卷的动作,捕捉她声音的余韵,直到声音消失,心底便会泛起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惆怅? 但随即,这惆怅又被更深的自嘲压了下去。 一个连真面目都无法示人的枯萎君王,有什么资格去捕捉那一缕声音的温度,以及……那白皙皮肤的柔软度? “咳咳……” 有什么东西汹涌地弥漫开来,沉重得几乎要将那脆弱腐坏的身躯压垮……那不是热症或内脏溃烂的剧痛,而是另一种更令人窒息的生理性灼热……渴望的岩浆在枯死的胸腔内奔突冲撞,却找不到任何宣泄的出口。 他闭了闭眼,又重新睁开,重重地喘息了几声,“老师……” 泰比利亚斯上前,“陛下,您的身体怎么样了?” “好多了。”鲍德温四世说,“抱歉,我难得拥有好的睡眠,昨夜退温后,一直睡到现在,您想必也等我很久了吧,我这就起来。”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6章 纯粹的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