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己掌刃》 第1章 第 1 章 1 尉迟大军接回了在外和亲三年的俪梦公主。 还朝那一日,盛京街头的百姓夹道而观。 宜兰跪在一旁语气之中满是欣喜。 「殿下,我们终于回来了,外头的百姓都喜出望外,夹道相迎呢。」 我笑了。 笑她跟着我这么长时间居然还没学会看懂人心,就连基本的观面识色都做不到。 我嘴角衔着一抹冷笑,睥睨了一眼那些人的脸上的恶毒与怨怼。 我的傻宜兰,他们这哪里是喜出望外,他们眼中明明是恨不能当场掀翻了我的鸾驾,叫我这满是污浊之人当场死在烂泥之下。 宜兰见我不搭话,依旧像是一只欢喜的雀鸟一般,偏着身子探着头朝外望去。 可这于理不合。 可这里亦是她阔别了三年的故土。 我没有阻拦。 「□□!」 「不干净的东西,也不知道有没有染上胡蛮的脏病。」 「她居然还有脸回来,她就该在敌破之日以死谢罪…」 她带着满心期待而去,却脸色惨白的缩了回来。 我瞧着她满是土色的脸,凄然道:「怎么了?」 宜兰盯了我瞧了许久。 柔柔弱弱的苍白小脸上俱是骤变之下尚在失神的模样。 「殿下…可曾听见什么声音?」 我心神微窒,脸色惨白,双手像是不受控制的攀附到青丝依旧凌乱的头上,也顾不得脸颊上干涸的血迹带来的磨砺感,只惊慌的笼着头,闭着眼,瑟缩在车驾里侧。 「不要…不要过来…我不想杀你的!别过来!」 我颤抖着抱紧了自己,对周遭的嗤笑怨怼统统充耳不闻。 宜兰突然抱住了我,用她那柔软温热的躯体抱住了我。 「殿下莫怕,我们已经回来了,回到盛京了,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尉迟将军会保护好你,会娶你回府的。」 她的话一遍一遍的在我耳边安抚着,我紧紧的放松了下来,无力的依偎在她的怀中,任由她身上的幽香一遍一遍的侵蚀着我。 宫墙外,浩浩荡荡的一群人在这里早已等候多时。 我听着外头渐渐歇下的马蹄声,以及那道熟悉的铿锵有力的声音。 「陛下,臣奉旨出征,踏破胡蛮,不负圣望,今已迎回俪梦长公主。」 一时间四下响起一阵交接的窃窃私语。 「果然是虎父无犬子啊!尉迟将军实在勇猛无比。」 「是啊是啊!不愧是我朝第一少将军。」 「哎!只是可惜…」 一直拧着眉静听的宜兰立即将我从她的怀中扶起,对着脸色苍白的我安抚道:「殿下,陛下登基,你现在已经是长公主了,没人再敢轻视冒犯你。」 「殿下,别担心,宜兰会永远陪着你。」 我瞧着她眼中的熠熠生辉,轻轻的勾唇笑了笑。 「好,我相信宜兰。」 2 「公主殿下何在?」 外头传来一道尖细的声音,我却像是忽然受了惊的稚兔一般,身子不受控制的抖了一下。 宜兰眼神之中闪过一丝不畅,扶在我胳膊上的双手也立即加了些力道,叫我忍不住皱起了眉头。 「殿下,振作些!我们该出去了。」 我极力的克制住自己的颤抖,动了动有些干涸的嗓子,半晌才吐出一个略有些顿涩的应答:「好。」 宜兰扶着我出了鸾驾。 待我们二人一同站立在车驾外时,我听到了周遭的笑声和**裸的打量。 尉迟延落在我身上的目光也变的晦涩难懂,只是隐隐有些嫌恶的模样。 众目睽睽之下,我被宜兰搀扶下了马车,她的姿态放的极低,外人一眼便可瞧出谁是主谁是仆。 我缓步走到那道明黄身量跟前,瞧着那张昼思夜想的熟悉模样,顿时忍不住流出了泪水。 宜兰身份低微,不可迎面对上帝王,在距离皇兄数丈远时便松开了搀扶着我的手。 「殿下,切不可殿前失仪。」 我知晓,剩下的距离,得我一人走完了。 起初并不适应,腿脚有些酸软无力,连着走的两步都有些颤颤巍巍的模样。 我瞧见皇兄那原本平静的面容上出现了一丝波澜,好看的眉间染上一丝褶皱。 「阿窈,皇兄需要你替孤去一趟北胡,你可愿意?」 「阿窈,你放心,等他日皇兄登基定以长公主的身份将你重新迎回宫,绝不再叫你受半分委屈。」 这是和亲前皇兄同我说的。 我没有让他为难,虽然很怕,但我还是重重的点了点头。 「好。」 彼时的皇兄温和至极,将我揽在怀中,轻轻的叹道:「阿窈,你真好,真是孤的好妹妹。」 可现在,我瞧着他的脸上,却不见有多少欢喜。 有的只是不耐,有的只是厌烦。 我这个“好妹妹”,像是成了一个肮脏至极的物件,平白叫他恶心。 可我却像是什么都不懂,眼中只有对亲人的依恋,对兄长救我于危难之中的感激。 我止步于他的一丈之外,在他脸上的不悦彻底显露之前。 「俪梦,拜见陛下。」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周遭静悄悄的,良久,我才听到一声叹息似的声音。 「起身吧。」 寡淡到毫无人情味。 即便早就习惯了皇家淡薄的亲缘关系,可在此时依旧忍不住心中苦涩。 3 「谢陛下。」 我缓缓直起身子,却未曾起身,只仰着头瞧着他,一滴满是热意的泪水划过脸颊。 皇兄也只是淡漠的回望着我,瞧着我眼底的脆弱,面上才平复的不虞又要再次升起。 一旁,那个衣着华丽的皇后娘娘瞧出了丈夫的心思,立即笑着上前,满脸慈爱,朝我走来。 「皇妹快些起身,怎的回家了还这般拘束。」 她像是在嗔怪自家妹妹的长嫂一般,大度又宽容,可手却停在了离我半寸的地方,不肯再近前一步。 真好,都是伪善之人,那我下起手来也不必再端着留着了。 在她伪善的笑意下,一把雪亮的短刀被我从袖中拔出。 「啊!」 一声惊呼迭起,四下也是一阵慌乱。 在他们还未来得及定性之前,我率先双手托起刀刃,躬身将它举过头顶,递上前去。 「臣妹幸不辱命,以皇兄亲赐匕首斩杀北胡可汗,现特来归还。」 一时间四下皆静,方才已经拔了刀的侍卫顿时大感不妙,立即合刀跪下。 而方才还母仪堂堂的皇后娘娘,此时也是心惊不已的摔坐在地,连头上的凤钗也凌乱了几分。 「荒唐!」 一声暴喝传来。 「你们这群混账,难不成觉得朕的皇妹,堂堂俪梦长公主,会行刺于朕吗?」 「来人,将这群不长眼的东西给朕拉下去,各打三十大板,罚俸半年。」 我听着皇兄的斥责,余光中是皇嫂那张逐渐失了血色的脸,心里觉得好玩至极。 皇嫂连忙转身,慌错的跪在地上请罪。 「陛下,臣妾不是有心之失,实在…实在是…」 「皇后似乎对朕的皇妹也是误会颇深啊。」 皇兄绕过了她,径直走到了我的跟前,停下来,半蹲下身子将我扶起。 眼神之中是化不开的温柔。 仿佛方才嫌我恶我的人不是他一般,仿佛那只是我臆断的错觉。 他满是温柔的将我额间略有凌乱的发丝抚到耳后,轻轻的抚过我脸颊上尚且参与的干涸血迹,满眼心疼。 「阿窈,辛苦了。」 一瞬间,忍耐许久的泪水如同决堤了一般汹涌而出,我极力的克制着,极力的保持着体面,极力的抑制着心中澎湃的激动与渴求。 快了快了,已经很近了。 第2章 第 2 章 4 俪梦长公主被陛下亲封为护国大长公主,又将陛下尚且为太子时的东宫赐做公主府。 皇后也因为当众失仪被斥责,禁足朝华殿,将执掌六宫的权利暂交由淑妃打理。 一时间举国上下一片哗然,都对着为大长公主拍掌称奇。 而当初那些个沸沸扬扬的污名,也在经此一役之后统统化作泡影,被人抛之脑后。 只是,受封当日,又发生了件奇事。 护国大长公主入宫请命,愿抛弃一身荣华入梵音寺为国祈福,常伴青灯古佛,了此残身,以全忠义。 可陛下当即便驳了她剃度的请求,只允她以护国大长公主的身份入寺祈福。 「咱们这位护国大长公主可真是不得了啊!这气概和觉悟实在是高!」 「可不是嘛!忍辱负重这么多年,却丝毫不会自持功高,还想着为国祈福,实在叫人敬佩。」 「是啊,也真是个苦命女子,你们是没瞧见,当日鸾驾回朝时,公子身上穿的不过是一件粗布素衣,连一个婢子都不如,可想而知在胡人手里过的实在凄苦…」 「哎?大长公主的封赏都下来了,怎么未曾听闻对尉迟将军的封赏?」 「呵!封赏什么封赏,若不是公主殿下将胡人可汗斩杀,他尉迟延着仗还不知道要打到个猴年马月。」 「白瞎了那二十万大军…」 …… 而街道上,听着这些个闲言碎语的尉迟延顿觉心中气血翻腾不止,恨不得上前将这些个乱传谣言的人统统拉去午门外斩首示众。 他愤恨的扬鞭策马,朝着城门的方向赶去。 玄青山,梵音寺。 暮色沉沉,山林之中回荡着的阵阵钟声惊起了一片又一片的倦鸟。 「施主,梵音寺今日有要事安排,拒不接待外客。」 小沙弥已经第三次催促执拗站在门前的男子,可他依旧不肯移动分毫。 「我要见她。」 尉迟延脸色不虞,只单单重复着这一句话。 「护国大长公主为国祈福,避不见客。」 小沙弥也是寸步不让。 尉迟延捏紧了拳头,不甘道:「我也不见吗?」 小沙弥阖上双眸,双手合十,摇了摇头。 「殿下说,她了断红尘,谁也不见。」 尉迟延面上闪过一丝痛色。 明明当初说好了的,可如今却连见他都不肯。 明明他都已经放下身段来见她了,她到底还在不满些什么? 尉迟延恨恨出声。 「叫她别后悔。」 5 「公主这般决定想过旁人的感受没有?」 空荡的禅房内,宜兰尖细的嗓音立时便遮掩住了屋外阵阵空灵的诵经声。 我瞧着闭上的房门,相必外头前来送驾的宫人应当已经离开了,维持了一路的淡漠神色轰然坍塌。 我又恢复了之前的惊慌,环臂蜷缩在蒲团上。 宜兰察觉到了我的惴惴不安,皱着眉在一旁冷眼瞧了许久,才叹了口气冷着脸过来。 「公主,你怎可这般懦弱…」 或是察觉到了失言,她默了一会,又耐下性子安抚道:「公主如今是陛下亲封的护国大长公主,怎么能住在这样的地方?」 我吸了下鼻子,才抬起眼瞧她,眼眶通红,皆是隐忍的惧意。 「宜兰,我都听见了。」 她似是未能明了,依旧皱着眉不悦的瞧着我。 「我听见…他们骂我…说我不贞。」 我一字一句,说的极其痛苦。 「可和亲北胡,嫁于胡蛮为妻,怎么可能还会清白……」 「……这些不该是意料之中的嘛?」 我痛苦的呜咽着,瑟缩着,像是一只千疮百孔的幼兽。 我如愿的听到一声轻叹,宜兰温软的手掌落在了我的肩上。 「殿下何必将他人的话放在心头,不过是些卑贱之人罢了,理会他们作甚?」 「况且,所谓世俗礼教,不过是用来约束下等人的框条罢了,怎么能用在殿下的身上?」 「殿下,你可是于社稷有功之人,是陛下用二十万大军应回来的护国大长公主,什么人敢当面对殿下置喙半句……」 「况且,尉迟将军,还在等着殿下呢。」 提到尉迟延,我明显感觉到落在我肩上的那只手更用力了些。 我迫不及待的想要看清她眼底的情绪。 在四目相对之间,我瞧清了她眼底的神往与隐隐作现的野心。 呵,真奇怪啊。 这样愚蠢的人眼中居然也能瞧得见有野心,还真是匪夷所思。 她察觉到了我的直白对视,眼底闪过一丝躲闪,随即便遮掩住了那些汹涌的意图,换上一副全心全意为我着想的假面。 「所以,殿下不必轻视自己,宜兰会永远陪着你。」 这句话轻柔至极,犹如妖类的诱哄,叫人忍不住心动,忍不住全心全意的相信她。 哈,真是有趣。 「好,我相信宜兰。」 6 我起初每日只静坐在禅房内诵经,但后来庙里的小沙弥提醒说,若是要为国祈福,自然同众僧一样跪在佛前才是最为虔诚的。 于是,我的蒲团便加在了一众僧侣之间。 一串檀木佛珠,一件素色禅衣,一头只簪了一柄木簪的青丝垂落在地,虔诚的跪在众僧之间,起初的扎眼也在日复一日的参拜中逐渐融为一体。 在三月后的法会上,我见到了云游归来的空闻大禅师。 他是南宁第一禅师,是受万人敬仰供奉的现世活佛,也是我如今最想见的人之一。 因为寺内法会,又邀了太后和皇帝前来观礼,是以今日梵音寺对外闭寺,不接见外来香客。 我随着一众僧人跪在白玉石砌成的平台上。 但因着今日接待的是皇室,我身为为国祈福的大长公主,自然也被单独排在了之前方的显眼位置。 这么长时间的静修之下,我早已习惯了将周遭的视线当做虚妄,统统置之不理。 可今日有几道视线似乎格外炽烈,落在我身上时犹如炽烈的光线一般,叫人难以忽视。 「如此不清白之人,怎配出现在佛前?平白污了今日的盛典。」 空气中,一道略显森冷的话语堂而皇之的落在了我的身上。 大庭广众之下,可以这般大张旗鼓的斥责之人本就无几。 父皇,母后,皇兄。 无外乎是这三人之一。 可父皇早已化作尘土,皇兄亦不会大庭广众之下公然打自己脸,那便唯独剩下我那好母后了。 「太后且息怒,正因此女身负污浊罪名,才更应该日日在佛前忏悔,受我佛点化,也好早日换的清白往生。」 他的话似是悲悯众生,可细听之下却叫一旁的帝王沉下了面色。 「空闻大师当真慈悲。」 太后脸上一片笑意,抬眼瞧向一旁负手而立的年轻帝王时,眉眼间忍不住多了几分挑衅之意。 「皇儿可听明白了?大师说她身负罪孽,需要化清,又怎能叫母仪天下的皇后因此等人受罚忏悔,实在不合乎常理。」 皇帝纵使心有不虞,可此番盛会之下,又怎能驳了佛祖颜面。 「儿臣省得。」 紧张的气氛瞬间消融,一时间又恢复了以往的母慈子孝,其乐融融。 诵经结束后,无人会在意一个流落僧侣之间的公主去了何处,我也得了片刻喘息。 三月来的日日跪颂经文,只叫我双膝早已红肿难忍,走起路来也是多有不便,只能沿着墙边艰难前行。 后院空寂,鸟鸣幽远,身后那道轻缓跟着的步履也能引起不小的动静,叫人实难忽视。 我终究是停下了脚步,倔强的直起身子,收回扶着墙体的修长手指,轻叹了一声。 「施主请回吧,我如今不过佛前一罪孽深重的赎罪之人,不会见客。」 身后的人停下了脚步,驻足立在与我不远的地方。 空气中尽是隐忍之息。 「阿窈,你连美人哥哥都不愿再见了吗?」 我心中忽的一惊,脊背止不住的一僵,才堪堪收回的素手立即支撑不住的推了出去,再次落在了灰败坑洼的墙体之上,传来一阵隐隐的钝痛。 7 简陋的禅房内,我寻了许久才翻出一些早已陈的发了霉的旧茶。 「抱歉,今日恐怕得为难世子喝些白水了。」 我略带局促的撇开了眼,不敢瞧对面之人的样子。 「阿窈,你可是陛下亲封的护国大长公主,他们怎敢薄待你至此?」 他的语气中带着怒意,落在我身上的目光更是灼热磅礴。 「无碍,左右我也不爱喝茶,这些也不过是些俗物而已。」 我的语气淡漠,像是真的不问俗事,一心想要遁出红尘的出家人。 房内再次陷入寂静,唯有轻微的呼吸声。 「阿窈,这世上你当真没有值得惦念的了吗?」 他的语气隐忍不甘,又透着质问。 「我身负罪孽,唯有青灯古佛才是我余生归宿。」 对于我的避而不答,他并不满意。 「我是在问阿窈,心中可有惦念。」 我说不出话,徒劳的张了张口,可他却依旧紧盯着不放,如芒在背的难耐感迫使着我不得不说出合理的回答。 「无有。」 我知道,我的声音在颤。 对面之人得到这般回答,默了许久,也瞧了许久。 久到我连手上日日作伴的佛珠都数不清了。 「既如此,阿窈为何不敢看我。」 我心中触动,抬眸对上那双流转情愫的狐狸眼。 噼里啪啦。 佛珠应声而断,散落了一地。 而我支撑依旧的坚硬躯壳也随着破碎淋漓,再也不能在这人面前糊起半分原貌。 「为什么?为什么…要逼我?为什么…明明,明明我已经离得远远的了……明明已经不配了……」 我泣不成声,再次瑟缩着环抱住了自己,无助的蜷缩在狭小的空间里。 我呜咽着哭了许久,沉沉的氛围将我的呼吸逐渐夺走,清明的神思也逐渐剥离。 良久,我听到了一声叹息。 「阿窈…对不起…」 「阿窈,再等等我,我会接你出去。」 8 崔元钊走了。 宜兰回来了。 我站在檐下,看着面色粉白的宜兰从后山钻了出来。 许是行路时不小心挂在了枝叶之间,她的领口有些松动 「殿下!」 她的脸上有些不自然,慌乱间往身后瞧了一眼。 「宜兰,你这是怎么了?」 她闻言立即转向我,瞧着我面上的不解,立即迎上一笑。 「方才去后山逛了会,遇到一只可爱的狸奴。」 我笑着点了点头。 「殿下今日怎么出来的这般早?」 「今日寺中接待贵客,我不喜凑热闹,便提前回来了。」 「害!瞧我这脑子。」 她故作懊恼的拍了自己的头一下,见我依旧含着笑瞧她,立即匆忙道:「殿下今日难得休息,我这就去给殿下备些茶点,也叫殿下换换心情。」 我没有应声,但她依旧固执的跑开,可行走间显然有些姿势怪异。 我的目光落在了她的手腕处,不禁回想起方才在那处瞧见的一抹红色,抚上如今细腻白皙的手腕,不由的想起曾经在胡蛮手里受到的对待。 心中不由冷笑。 她还真是事无巨细,连这等小事都愿与那人细细交代。 不过,这般急切,也不知她还能替我挡下那人多久。 自那日法会之后,我的蒲团便由梵音寺的正殿移到了空闻大师的禅房内。 「老衲受太后嘱托,要监管殿下忏悔己过,今日之后还请殿下每日到此来诵经祈福便可。」 我瞧了一眼在跟前打坐的老僧,他的背后是一尊塑了金身的佛像,是早些年我的母后亲赐的。 「信女谢大师教化。」 抬眸间,我盛着虔诚的浅笑对上了那双落在我身上已久的双目。 这瞧着可不是六根清净的僧啊。 里头,满是肮脏的欲念。 掩下心底的嘲讽,我只做全然不知,依旧虔诚的诵经礼佛。 我每日依旧早出晚归,依旧虔诚礼佛,对所有人闭门不见,后来连宜兰寻我都是几番落空。 半月之后,太后夜不能寐,说是噩梦连连,或有妖孽缠身,不得不搬到了梵音寺焚香静心。 空闻大师自当作陪。 而我的蒲团也在那一日再次被搬回了正殿,隐在了众僧之间。 第一日,我的身边跪着的是崔元钊。 他告诉我遇事不必惊慌,凡事他都会替我打点好。 第二日,我的身边跪的是尉迟延。 他告诉我他会一直等我,他的正妻之位永远为我而留。 第三日,我的身边跪的是不知何处来的世家子,言语之间尽是揶揄之意。 他说他往后日日都会来此礼佛。 第四日,我的身边便没人了。 崔元钊没来,尉迟延没来,那个说要日日礼佛的世家子也没来。 我难得清闲。 可第七日,晨起时的一声惊呼之后,梵音寺便闭寺谢绝香客往来了。 他们说,空闻大师,坐化成佛了,唯留下一具金身。 这可算是国之大喜了。 第3章 第 3 章 9 太康宫中。 宫人的尸体横陈遍地,手段干净利落的皇家暗卫在帝王的一声令下,尽数退去。 偌大的宫殿之中,唯余我与皇兄两人相对。 他高高在上,眼神森冷的睥睨着跪在地上的我。 而我则瑟瑟发抖,哭的不能自已。 「皇兄…母后为何…这般糊涂……」 我抽噎着不能止住分毫,目光落在里间榻上安然躺着的那具尸体上。 对,是尸体,冰冷至极的尸体。 可脸上却还带着极致的欢愉,一如此时被摆在庙宇之中的空闻大师金身一般,脸上都载着沉沦的欢愉。 南宁太后在寺庙之中与人苟且激荡而亡,实在太过有辱礼教,简直就是把皇家的颜面按进了淤泥之中。 于是,太康宫中,梵音寺内,但凡知晓此事或是可能知晓此事之人,无一例外,统统得死。 而我,或是这场污秽之案最后的见证者。 「阿窈哭什么?母后不是好好的在那睡着的吗?」 神思游离之间,帝王的明黄之色已然停至身前,浓烈的龙涎香骤然将我的神思包裹住,沉沉笼罩在我身上的阴影,如山般压的我喘不动气。 我不可置信的转眼瞧着他,颤抖着声音轻唤了一声。 「皇兄……」 「嗯。」 他眸色深沉,一如当年叫我远嫁和亲的父皇一般,深不见底,没有一丝温情。 「阿窈随我出去吧,别在此打扰了母后休息。」 他捉着我的手,不容置否的将我拖拽出去。 我瞧着榻上一动不动的尸体,也任由着他将我带走。 母后,留在这里腐烂吧。 一如当初被丢到敌国的我一般,在无人在意的角落里腐朽凋零。 若是皇兄此时肯回头瞧一瞧,必会发现铜镜之中那一抹颠狂的笑意。 我被他带到了勤政殿,一路上都未曾遇见过任何人,连往常最是热闹的御花园里也不见一人踪影。 谁也不知道本该在寺中祈福的护国大长公主此时出现在了皇宫之中。 我瞧着背对着我的皇兄,原以为他要说出什么惊天地的话,可半晌却只听到他压抑的哭声。 哈,真有趣,高高在上的九五之尊居然还会哭。 「阿窈…你说…母后真的一点都不为你我考虑吗?」 我看着他颤颤巍巍的像是脱了力一般,摔坐在华丽锦缎织成的地垫上,哭的无助的像个孩子。 亦像是当初劝我和亲的那一夜,总是这般叫人心疼,叫人忍不住想要上前刨心刨肝的哄一哄。 我木然的站在原地,听着他喋喋不休自己的不易,听着他对母后这些年荒唐之事的诉说。 「她要权势,朕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给她干政的权利;她要母族兴旺,朕便依她所言娶了她母家侄女为后,纵容外戚;她要宫外别居,朕也给她建了庄园……她到底还要朕怎样?」 「难不成真要让朕成为始皇那般被后人诟病身世的野种皇帝,她才甘心吗?」 我看着他演到情之深处,看着他抬起一双肿着的眼朝我望来。 「阿窈,母后她是不是从来都不曾爱过朕?」 我压下叹息,迈着沉重的步子跪坐在他身前。 「皇兄,别怕,阿窈会永远陪着你。」 「阿窈会永远做皇兄手里的刀」 我把袖中的短刀再次抽出,上面还残留着一些泛着腥气的血渍。 今晨,我用它杀了那个惊声尖叫的人。 我瞧见了他眼底一闪而过的忌惮,看着他一点一点的放松了身体,直到目光完全落在我那依旧沾着血渍的素手上。 我看见他眼底的晦涩的心疼,看着他从怀中掏出帕子一点一点的擦干我手指上染着的血渍。 只是,擦了许久仍旧留下残留印记。 他压抑着叹了口气。 「阿窈的手很漂亮,不该沾上这些污浊的。」 我缓缓的回握住他的手,轻轻的捏住,在他平静的如一潭死水般的眸子里印上一笑。 「没关系,阿窈愿意。」 我瞧见他眼底的提防彻底散去,帝王淡漠的眼中终于沾染上了一丝人气。 10 空闻大师坐化,留下佛赐金身,这无疑是上天对南宁的赐福之兆。 于是,更多的人涌入梵音寺对着金身行参拜之礼。 而我,作为空闻大师生前所收的关门弟子,又是为国祈福的护国大长公主,一时间亦是风头无两,在梵音寺中也算是德高望重。 一年的时间不过弹指之间。 而我也从当初那个满身污浊的不洁之人,成了现如今佛缘高深,冰清玉洁的梵音寺俗家禅师,再无一人会置喙我的一句不是。 我瞧着日渐焦躁,食难下咽的宜兰,瞧着愈发频繁来见我的尉迟延和崔元钊,心里也知有些事该提上日程了。 「殿下,尉迟将军在后山等着,说有重要的事情商量。」 宜兰一脸焦急的拦在我的跟前。 我抬手欲要抚上她的眉间,可她却像是被我的动作吓到了,连忙后退半步,手也不安的护在她平坦的腹部上。 我像是没注意一般,只盯着他的脸温柔的笑了。 「宜兰现在好像与我已经不亲近了。」 我这话说的像是玩笑,可她却是面色大变,立即跪在我的身前。 「殿下误会了,宜兰……宜兰只是方才心神不定,才会有此突兀之举。」 我俯瞰着跪在身前之人,瞧着露在眼前的那抹白皙脆弱,忽的想起当日被我抹了脖子的那个老嬷嬷。 这样细嫩的脖颈,一刀下去定然会更加流畅。 「宜兰怎的这般?我这不是同你开了个玩笑吗?」 我连忙将人扶起,满脸心疼的责备道:「宜兰现在可一定要爱惜自己的身体。」 此话一出,我明显的感觉到手中的柔夷在微微颤抖。 「宜兰明明说过要永远陪在我身边的,这般不爱惜自己叫我实在心疼。」 我看着她渐渐松弛下去的肩膀,方才僵直的脖子缓缓抬头,如雾无纱般含着泪的眼眸漂亮的像块琉璃。 「盛京的水土实在养人,我的宜兰这一年来比先前在北胡真的漂亮了好多。」 我夸赞着她,她却又有些惴惴不安。 「殿下,尉迟将军…」 「好,我这就去。」 我从腰间取下一只香囊,面色赧然的将它递到宜兰手中。 「你且先去,叫他在桃花亭等我些时候,今日我早先约了韩国公夫人讲经,若是去晚了她们少不得要来寻我。」 宜兰听到这话却有生疑,并未伸手接我的香包。 「殿下怎的突然愿意见将军了?」 我并不在意她的疑惑,将香包塞到她的手里,抿唇轻笑。 「此前我身负污名不能与他纠缠,以免坏了他的名声,可现在不一样了,我得佛祖点化,不洁尽洗。」 我的眼底是化不开的欣喜,挑眉一笑,朝着宜兰贴近了几分,附耳低声道:「况且再有几日,皇兄便要接我回宫,到时再求皇兄赐婚,也可名正言顺。」 宜兰脸上疑惑尽消,可眼中的不甘与隐忍渐起。 「那宜兰便先去替殿下稳住将军,等殿下前来。」 我看着她略有几分仓惶而逃的意味,脸上的笑意实在难掩。 怀孕了之后,这小丫头倒是谨慎机敏了不少。 抬手对着林间招手,一道身影立即闪出跪在我的跟前。 「十三,去请皇兄来瞧一场好戏。」 话音落,那人立即悄无声息的离去。 我望着他离开的方向,不禁在想这几日是否将他逼得太紧了? 可惜,我的耐心也剩的不多了。 11 「大长公主果然慧根深厚,三言两语之间表叫妾身灵台通明,实在有大师风采。」 韩国公夫人对我的话似乎十分满意,毕竟谁不喜欢暗暗的夸赞和赏识之意,尤其是来源于上位者的。 「夫人言重了,不过一些粗略见解,能替夫人解忧倒也是桩善缘。」 「殿下实在言重了。」 几番毫无意义的拉扯之言下,我逐渐失了兴致,目光也落在了窗外几欲凋零的桃花树上。 「妾身早已听闻这梵音寺的后山中种了有几十亩的桃林,一到春花烂漫之时,漫山遍野缤纷夺目,美不胜收,也不知妾身今日是否有幸可同殿下一同见证一番?」 我莞尔一笑。 「自当奉陪。」 得了我想要的回答,方才的兴致缺缺一扫而空,对于她的刻意打探与攀谈我亦有了周旋的耐心。 「殿下何必妄自菲薄?殿下这般仙姿玉色,叫妾身见着也是久久难忘。」 我浅浅的叹了口气。 「白骨红颜不过虚妄,唯有一心之人才作长相思。」 她今日话里话外都是试探,左不过想替家中无缘承袭的子弟谋一个尚公主的机会。 「殿下…」 见我顺着话接,她自也是不能放过,只不过才急急开口,便听到林中传来一阵不合时宜的动静。 「将军…慢些…」 一时间,众人顿时脚下生了根。 韩国公夫人脸色瞬间冷寒,正欲出声斥责,却被我一把拉住了。 「他人因果,还是勿要掺杂的好。」 说着,我便率先转身离去,像是全然置身事外的模样。 韩国公夫人被扰了好事,心中虽有不忿,但瞧在我的面子上自然也不好多说什么,只得恨恨转身,跟上我的步子。 「贱人!」 只是一声惊呼乍起,倒叫我们欲要离去的步子不得不再次歇下。 「啊…将军救我…」 那边着实热闹,韩国公夫人见我停下脚步,忽然脸色一冷,目光之中皆是不可置信的瞧向传来动静的一方。 「说什么冰清玉洁的护国大长公主?光天化日之下与旁人夫君无媒野合,到底还要不要脸?」 韩国公夫人闻言立时大惊失色,连忙站到我的身边,满是惊错的扶住了摇摇欲坠的我。 「殿下!殿下勿惊。」 那头熙熙攘攘之音甚起,字字句句皆是诋毁之意。 听那动静,围观者不下十人。 呵,他们倒是做足了自寻死路的准备。 我立时便站不住了,立即不顾韩国公夫人的搀扶朝那处疾走而去。 这倒是个不可多得的攀附机会,韩国公夫人自然不会放弃,立即死死的牵住我的手,全然一副长辈撑腰的模样。 「殿下勿扰,妾身此番定当为殿下解围,力证殿下清白。」 说着便立即招呼左右之人。 「你们几个婆子先去瞧瞧,别叫什么腌臜晦气冲撞了殿下。」 那头的人倒是好一番大戏。 几个仆妇将衣不蔽体的男女团团围住,而一个穿着华贵的女子正站在一侧趾高气昂的指骂着二人,她身旁还有另两位妇人,瞧着也是一副不忿的样子。 那女子倒是眼熟。 正是当日女扮男装混在行军之列,在我面前与尉迟延打情骂俏之人。 她那一日投给我挑衅目光时,可比眼下要娇柔多了。 「哪里来的腌臜泼皮!也敢在此污了公主声名。」 韩国公夫人奋勇上前,立时半遮在我身前,挡住了衣衫不整的二人。 原本魏晋分明的对立方,此时顿时朝我们这边看来。 我朝着底下那个原本趾高气昂的女子露出一个嘲讽笑意,看着她脸上的神情丝丝皲裂,实在有趣。 「你!怎会在此?」 「大胆!大长公主殿下岂是尔等可轻视的。」 云仪目中皆是不可置信,一寸寸移到那个许诺她此生挚爱的男子身上,瞧着他护在怀中衣不蔽体的女子,顿时怒由心生。 云仪本就不是个规矩之人,此时更是没了规矩,立即扑上前去,厮打着要将尉迟延怀中护着的人捞出来。 「贱人,贱人,贱人!」 「滚出来滚出来!」 拉扯间,她更是失了理智的朝尉迟延的脸上招呼。 「你松开她!」 我冷眼看着几人的拉扯,全然无视那二人朝我递来的求救目光。 终于,尉迟延率先忍不住了。 他一把将疯癫了的云仪狠狠的掼倒在地。 「够了!」 男人的脸面怎么能伤呢?更何况是这等终日带着伪面之人。 宜兰也从巨大的惊慌之中逐渐回了神,立即扯好衣物,扑跪在我的跟前。 「殿下,求殿下看在宜兰一片忠心的份上,扰了宜兰这回吧!」 尉迟延也反应过来了,此时最该安抚的是我才对。 「阿窈,我错了,我错把她当成了你…」 「…阿窈,我实在是太想你了。」 哈,狗屁的话。 「全然是在放屁不成!」 我转眸瞧着与我想到一块去的韩国公夫人,眼中是按耐不住的欣赏之意。 「什么叫做认错了人?殿下金尊玉贵,天潢贵胄,尉迟将军怎的眼瞎至此?」 「莫不是在故意恶心殿下,胡乱攀咬?还是想要欺着殿下心善认下这桩冤假错案?」 「……」 一时间四下寂静。 我却在心中止不住的替她鼓掌助威,脸上的肆掠的笑意就快要憋不住了。 「呵,看来朕来的正是时候。」 一道威仪带怒的声音骤然响起。 一切尘埃落定。 尉迟老将军交出虎符,护国大长公主重回皇都。 梵音寺后山桃花林中的这场闹剧,终究未能传出一丝风波。 第4章 第 4 章 12 时隔四年,我再次换上雍贵华服,住进了梦寐已久的宫室。 我的手抚过镌刻着“东宫”二字的旧匾,一寸一寸,欢喜不已。 「殿下,罪奴已经关押在柴房之中了,可要……」 我抬手制止。 「不必,给她安排一间上好的屋子,好吃好喝的供着,万万看顾好她腹中的胎儿,保她母子平安。」 宜兰,可别让我失望啊。 自这日后,尉迟延倒是日日来我府门求见,我对他避之不及,连平日里出门都是从后门亦或是侧门溜走。 日子久了,他倒也学的机敏了,终究还是让他在侧门处蹲到了我。 「阿窈,求你,见我一面。」 隔着轻纱帐幔,我能将他瞧得清清楚楚。 不似往日的意气风发,这些日子的磋磨苦难,爱而不得,倒叫他多了几分惹人怜惜的模样。 「阿延,你回去吧,此生你我无缘。」 「为什么?阿窈你是不是嫌弃我…」 他颤抖着声音,像极了被主人抛弃的畜生。 可怜却又叫人烦恼。 「阿延,你怎会这般想?你明知我…」 我似是被触及了伤痛之处,压着酸涩的嗓音难以言说。 「…罢了,走吧。」 他没有再作纠缠,颓然跪在地上。 一道绯色身影立于宫门前。 「殿下,臣奉旨在此等候。」 我对上崔元钊那双深情似水的桃花眼,立即撇开了视线。 「有劳世子。」 「殿下当真是与我生分了。」 他的语气哀怨,我又怎会不懂。 不看不言,我们一路沉默着走到了御花园的凉亭中。 我瞧着端坐在其中的皇兄,忽的想起曾经皇兄尚还是太子时,我们三人也曾这般坐在一起过。 只是,早已物是人非。 「阿窈怎的瞧了皇兄这么久?」 「想起了一些往事。」 我的诚实倒是让皇兄恍惚一刻,随即却也轻笑,继而目光落在了崔元钊的身上。 「那时阿窈还总是会偷偷的瞧元钊,总缠着朕问‘美人哥哥今日来不来?’」 被人这样无端打趣,顿时赧然不已,低垂着眸子盯着裙摆上的纹样,不置一词。 可皇兄沉沉的目光始终落在我的发间,叫我没由来的心慌。 「陛下莫要打趣臣了。」 听着皇兄爽朗一笑,我暗地里朝他偷了一个感激的眼神,却在对上的一瞬间,瞧见满目流光。 心中顿涩,仓惶背离。 后来四下无人之时,皇兄问我,愿不愿意嫁崔元钊为妻。 我闻言,立即跪下。 「皇兄,使不得。」 「世子是为文臣,大好前程,尚公主于他而言太过残忍。」 「况且,臣妹,早已并非良配。」 我字字句句,心里凿痛。 「阿窈何必妄自菲薄,你是南宁大长公主,你的身份无上尊贵,他能娶你是他之幸。」 我听出了皇兄言语之中的不高兴。 我不明白他为何不高兴,抬眸之后对上他那冷漠的神情,我便懂了。 是崔家过于招摇了。 他见我神色慌张,倒也不遮不掩,睥睨的瞧着我再次问道:「阿窈,可愿嫁?」 「臣妹愿意,臣妹愿做陛下手中之刃。」 久久才闻一声叹息。 「既如此,回去听旨吧。」 婚期定在了三月后。 尉迟延听闻圣旨之后闹过一通,也来公主府门前求见过我几次,但皆未能如愿。 崔元钊也来过,几乎日日都来,但却也从未进过公主府的大门。 当下天气愈渐炎热,有些事也该藏不住了。 13 太后之死在礼部开始准备婚仪之后突然在宫中传开了。 陈皇后一马当先,赶在避暑的皇兄回去之前将这件事原原本本的捅了出来。 一时间,举国哀丧。 最先发现的皇后却因在太后灵前犯呕,被斥失仪,再次被禁足。 而我也因为替皇后求情被赶回公主府。 婚仪的事延后三年。 大丧之后,陈氏一族的老相爷自请乞骸返乡,皇兄允了。 可自此朝堂内外便不再安宁。 崔氏本就势大,宰相之位空悬,他们自然一马当先。 皇兄为此恼了许久,但也未能阻止崔氏一族登上至高之位,成为文臣之首。 一时间,崔氏于朝中地位一枝独秀。 而远在本戍边的镇威侯突然一封急报回京,北胡余孽联合其他游牧民族再次来犯,请求交出当初杀害北胡可汗的和亲公主,以平息战乱。 一时间,我再次被挂在了风口浪尖之上。 我不愿皇兄为难,留下一纸书信,一人一马,素衣木簪,修长的指尖依旧握着那柄匕首,一如我当初回来时的模样,只身前往边城。 可却在行至城门时,被匆匆追来的尉迟延拦下。 他蛮横的将我揽进怀中,桎梏着我不容我有一丝挣扎的机会。 「阿窈,这次换我来。」 「我去杀了他们,回来再用军功向陛下求娶你。」 城门前流连叫好的百姓,成了我俩的见证。 而姗姗来迟的皇兄,在众目睽睽之下,亦允了这场似曾相识的承诺。 尉迟延在一片赞声中离了京。 在这一片叫好之中,我又瞧见了崔元钊。 他的神情冷漠,倒不像是往日里的如玉公子了。 这场战争没能持续很久。 尉迟大军势如破竹一路直抵胡人皇庭,生擒了自封为王不到半年的胡人首领。 我于梵音寺再次被召回时,山门外正窸窸窣窣的落着雪花,尉迟延一身肃杀之气站在了我的身前。 「阿窈,你是我的了。」 他带着一身坚硬的盔甲,将属于他的战利品死死的箍在怀中。 他强势的一如既往,不允许我有丝毫的挣扎。 我放弃抵抗,任由他将我揽着。 半晌,唯闻一声轻叹。 「你怎的这般的傻。」 他起伏不定的心间忽的一窒,随即随着心中的温软气息一起变得软和了下来。 「尚公主于你而言可不是什么好的选择。」 我感受到原本死死拥着我的铁臂逐渐松软了下来,尉迟延的下巴也落在了我的肩上。 「我是将军,是武将,应战而生,不需要在乎这些。」 「可你本可借此机会拿回虎符。」 他轻轻的叹了口气。 「阿窈,虎符没有你重要。」 我轻笑出声,低声斥他:「骗子。」 他全然不在乎,只是一味的抱紧我,在我耳边轻声的叹谓着。 「阿窈,不管怎样,我都不会再放开你了。」 失而复得,才是珍宝。 可我,注定做不了匣奁里的死物。 14 宫里又出了一件大事。 皇后疯了。 这本也算不得多大的事,可是疯后伤了皇帝,一并断了皇室香火。 当夜见证了皇帝□□皆是一片血色的老太医,当场便被吓的昏死了过去。 待到我听到消息赶到时,崔氏和尉迟家皆已到场,而殿外层层把守的御林军,手持着火把将整个皇庭照的宛如白昼。 皇兄的哀嚎声响彻天际。 而我隐在人后,静静的瞧着几方对峙下的热闹。 「都滚!叫他们都滚!」 「谁敢进来,朕就杀谁!」 这一场闹剧最终在帝王的威仪下散了场。 殿内沉厚的龙涎香也掩盖不住血腥气和阵阵带着苦涩的药味。 我趁着太医进来换药之际跟着一同溜了进来,倒也不费力,毕竟这个时候没人愿意上赶着送死,而我身为皇帝唯一的胞妹,自然是最适合近前的。 皇兄在床上萎靡的躺了半月,听着外头日日借着探病由头来此求见的臣公,红着眼杀了一波又一波的医侍。 终于,他的剑落在了我的脖颈上。 一声惊呼之后,混沌了数日的皇兄眼中忽的闪过一丝清明,抬眸对上我满是惊错的含泪眼眸时,骤然停手。 一道温热划进我的胸前。 我极力的克制着颤抖,稳稳的托着手里的汤药,缓缓跪坐在地。 良久,上首处传来一声轻唤。 「阿窈?」 我闻言,立即止住哭泣,抬眼朝他露出了一个极力克制的平静面容。 「皇兄,是我。」 他皱着眉打量着我脸上这比哭还难看的“镇定”,终究掩下了眼中汹涌的杀意。 这些日子,殿内禁哭禁言更禁笑。 他瞧了一眼我的伤口,触目惊心的红色叫他心里没由来的烦躁,颓然的躺了回去。 「你怎么会在这里。」 「阿窈,想陪着皇兄。」 我低声的答着,却不知哪一个字牵动了他的笑点,听着他逐渐阴湿狠厉的笑,我极力的握紧了手里的托盘,不让自己有一丝不妥。 他现在已经是半疯了,此时不过与虎谋皮。 殿内阴暗的笑声响了很久,直到外头传来余大监战战兢兢的声音。 「陛下,御史台的几位大人求见。」 笑声止了,可随即殿内的空气也像是静止了。 头上的那道阴影忽然笼罩住了我,他森森道:「阿窈,知道他们来此为何吗?」 自然知道的,皇兄膝下无子无女,现在人又废了,这些日子他们可没少来。 从最开始的试探,到前日的直言进谏,今日来此恐怕就得死谏了。 我不答话,只端着汤药朝前递了递。 「皇兄,药已经不烫了。」 我感觉到拢在我头上的那道沉沉乌云,渐渐消退下去,手上的重量也随着轻了些。 「叫他们进来。」 我立即起身准备退下,可却被按住了肩膀。 「你也一起听着。」 几位大人倒也不绕弯子,上来就开始一阵直言。 「陛下,东宫未立,国本不安呐!」 皇兄搅了搅碗中稀薄的汤药,目光顺着我的发顶一路滑到绵延在地的裙摆上,又隔着屏风落到了外头跪着的老臣身上。 「呵!唐卿何出此言,东宫不是住着人的吗?」 此话一出四下无声。 我更是呼吸一滞。 「陛下!大长公主乃一介女流,陛下万不可开此玩笑!应当早早过继宗室子弟,以安民心。」 发顶的那道视线愈发灼热,听着清脆的落勺声,我知道,他该有定论了。 微凉的指腹落在我的下巴处时,明明该是期待已久的结局,却还是止不住的心惊。 目光对上那种与我有七分相似的脸时,我在他眼中瞧到了兴味。 「朕有子嗣,为何还要过继另立?」 不等外头人反应过来,他立即眸色一冷。 「唐禀毅冒犯皇族,试图混淆皇家血脉,赐诛九族。」 外头的哀嚎声顿起。 「麒辰殿宫女蕴蕴怀有龙嗣,封蕴嫔,暂居麒辰殿。」 他的手依旧捏在我的下巴处,力道不算重,但也是不容抗拒。 「皇兄?」 外头安静了。 「阿窈说过会做皇兄的一把刀对不对?」 「是。」 他瞧着我毫不犹豫的回答,眼底皆是赞赏,立即抽手回身。 「那阿窈替皇兄生个孩子吧,生个有皇室血脉的孩子。」 我顿时大惊,立即俯身跪下,拒绝的话还未说出口,便听他的一声冷哼。 「阿窈不会拒绝的。」 这话倒是不可置否了。 我沉默的跪伏在地上,半晌才缓缓出声。 「人选可否由臣妹自己决定?」 他似乎是没想到我会这般问,沉默了片刻。 「尉迟延和崔元钊都不可。」 我自然知道。 「臣妹要十三。」 「十三?」 他冷哼了一声,语气中皆是不悦。 「与他无关,臣妹只是不想将自己在交付给一个全然不知之人,求皇兄应允。」 这事无伤大雅,左不过都是个必死之人,他不会拒绝的。 「准!」 第5章 第 5 章 15 事成当夜之后,我被软禁在公主府,由被秘密安排的医女贴身照料。 还有冷脸守在一旁的十三。 除了床榻之上,他从不与我多说一个字。 半月后,我的月信如愿推迟,只是时日尚浅医女也不敢枉自定论,但还是将此事报了上去,皇兄闻言欣喜不已,立即免了我的禁足。 「梵音寺的桃花快开了,本宫想回寺里住一段时日。」 皇兄如了愿,对于此等小事自然不挂在心上,况且我常居寺庙与他而言只有好处。 我的身份早已不是当初那个谁人都可踩上一脚的卑微公主,住持提出要替我重新安排住所被我拒绝了。 医女依近身作伴,可十三却再次退回了他以往的位置,隐在暗处,终日不见人影。 「十三,你走吧,趁着现在守备松懈,逃的远远的。」 我坐在房中,歇下了诵经的动作。 没有回应,但屋檐上却传来一声极其细微的动静。 「我知道你能听见。」 「离开盛京,这是你唯一的活路。」 「这孩子只能有一个父亲,他会是你的催命符。」 身后掠过一阵风,这半月来一直缠绕着我的那道冷冽气息再次包裹住我。 「可他也只能有一位母亲,那殿下你呢?」 我倒是未曾想到他会这样问,轻笑出声:「他的母亲是蕴嫔,而我是护国大长公主。」 「殿下还真是狠心,明明从一开始就知道会是这个结局,为什么还要指派十三来做这件事?」 我听着他略有哀怨的语气,缓缓起身回望这他。 那张脸被面具遮掩了大半,只留下一双微挑的狐狸眼,一如我初见他时的模样。 不顾他的抗拒,我的手落在了他的眉心处,顺着坚挺的鼻峰缓缓滑下。 「因为本宫只想要你。」 「本宫会放你走。」 「也只有你可以安然逃离皇城。」 指腹处的呼吸渐重,他的眼神之中是我瞧不清的情绪,那双黝黑的眸子最终隐在了禅房的黑暗中。 十三消失了。 我瞧着他总爱隐蔽的绿林间,瞧了几日也未曾发现他的身影。 而禅房内,今夜却来了一名不速之客。 「美…崔世子。」 我看着床榻边坐着的人,止不住的后退了一步,慌忙的将门反插上。 「世子夜色到访,不知所为何事?」 禅房内还未来得及掌灯,一片黑压压的,借着身高的优势,我倒是瞧不清他的面色了,只一双微挑的狐狸眼炯炯有光。 他一步步坚定的朝我迈来,无形中的压迫感叫我止不住的想要逃离。 可脚下却像是生了根一般,动弹不得,很快便被他捉住了手腕。 「阿窈,他们对你做了什么?」 他问着话,气息打在了我的脖颈处,手也不老实的落在了腰间,将我死死的按在他的怀中。 「没…你离我远些…」 可偏偏手脚软弱无力,一点也动弹不得。 「崔元钊,你做了什么?」 他捏在我手腕处的手松了力道,继而托在我的腿根处,一把将我抱起。 「阿窈,陛下既让你生个孩子,你怎能偷懒不依呢?」 我顿时只觉手脚冰凉。 「你休要胡言…」 可今夜的香似乎格外的扰人,叫我连斥责都说不出口。 「阿窈,别拒绝我了,我给你个孩子,我会扶他上位。」 16 皇兄藏在麒辰殿的蕴嫔成了众矢之的,各方的试探谋害来的比往日里的刺杀还要激烈。 而我在梵音寺住了一段时日后便忙不急的赶回了公主府,随即便开始闭门谢客,在不出房门半步。 消失了几日的十三又出现了。 他抱着剑站在夜色下时,我还以为是我出现了幻觉。 「你?不是逃了吗?」 他顿了片刻。 「皇家暗卫是逃不了的,我们自小便被喂了密药,没有药也是死路一条。」 我颓然坐回座上,喃喃道:「这可怎么办?」 慌乱的气息引得他回眸。 黑沉沉的眸子里压抑着的是我瞧不清的情绪。 「我以为殿下已经想到办法了。」 他猛然逼近了我,将我压在了他的怀中。 「崔世子会做殿下的刀吗?」 我抬眼,瞧着他眼中的幽暗,里面是毫不遮掩的野心。 「哈。」 我轻笑出声,一扫先前的柔弱,抬手抚上他的脖颈。 「那你呢?看的可还满意?」 他将手落在我的腹上,暗暗的用了些力。 「十三有的选吗?」 「当然,十三可以选择放弃,然后逃的远远的,亦或是向陛下捅出这件事。」 我反手盖在他的手背上,轻声诱惑道:「亦或是留下来,当未来帝王的父亲,彻底摆脱皇家暗卫的身份。」 他的眼中明亮,收了手,躬身退出了房间。 我知道,我赌对了。 确诊喜脉后,皇兄便以为国祈福之名将我囚禁在了宫中,我的一举一动皆在皇兄眼线之下。 十三成了我与宫外互通的渠道。 而我则日日诵经祈福,对皇兄的嘱托无一不应,渐渐的守备也逐渐松懈了下来。 快要足月时,我瞧着十三端进来的那碗汤药,心中清楚,时机已经到了。 「殿下,当真要如此做?」 「唯有此一条活路而已。」 今夜之后,一切都该结束了。 所以,这个孩子必须生下来了,若是真的在他人的监视下出生,子生则母亡。 镇北侯回朝,今夜在宫中举办宴会,以彰显圣恩,而今夜这里的监视是最严厉却也是最松懈的。 外头围着的都是羽林军,他们不会让人靠近这里,自然自己也不会靠近这里,比起那时时监视的仆妇要好遮掩多了。 外头忽的响起一阵喊声。 「来人!有刺客!」 我立即接过十三手里的汤药,仰头一饮而尽。 片刻,肚子里便泛起了密密麻麻的痛,我立即不再犹豫,躺回了床榻之上,将早已备好的手绢塞进了口中。 十三皱着眉站在床边瞧着我,仔细的留意着外头的动静,但凡外头有一点靠近的脚步声他都会立即持刀面向房门。 而外头的动静也愈发的大了,守在院外的羽林军也被急召离开。 「哇!」 一声带着新生意味的哭嚎声,立即充盈在昏暗的房中。 我筹谋多年的事也就此落了地。 十三也立即回身,瞧了一眼我惨白的脸色,提剑便将脐带斩断。 而这一声动静也引来了麻烦。 我顾不得浑身发冷的痛意,将孩子简单包裹了一下,立即抱在怀中,戒备的盯着门口瞧。 可门才被推开,来人还未瞧清里头的场景,便在利刃之下一命呜呼。 房内的血腥之气更甚了。 十三提着剑蹲在了我的跟前。 「殿下,可还好?」 「走暗道,去麒辰殿。」 17 皇兄再次遇刺,那一箭直直的射进了他的心口,而坐在皇兄身边的蕴嫔自然也难逃一劫,受了惊吓,身下顿时血流如注。 麒辰殿里一片混乱。 皇兄的目光落在已经没了动静的蕴嫔身上,艰难的抓住余大监的胳膊。 「去江月宫,杀了她,把孩子取出来。」 虽然早知结局,但此时亲耳听见还是觉得心中难忍。 「呵。」 一声轻笑,本就强撑的帝王瞬间挣扎的坐了起来。 「谁!」 「皇兄不必麻烦了,孩子阿窈已经给你带过来了。」 他转脸对上面色惨白的我,看着我强撑的模样想来也未比他好到哪里去。 可瞧着我此时出现在殿内的模样,自然也猜出了些个原委。 「朕的皇妹还真是好样的。」 余大监察觉到情况不对,立即慌忙向外求援,可话还未喊出,便被一剑封了喉。 皇兄瞧着持剑之人,却似乎毫不意外,盯着我们冷笑出声。 「怪不得怪不得。」 我抱着孩子,盯着他的心口处瞧,他本就已经是强弩之末,也犯不着我费力动手了。 「国玺呢?」 他盯着我瞧了许久,终究只是惨然一笑,哆嗦着手按向榻边的暗格。 「阿窈,你得自己来取。」 他手侧的匕首我一早就瞧见了,可我还是依言走了过去,毫无戒备的将纤细的脖颈露在他的眼前。 听着他逐渐微弱的气息,一双沾了血污的手覆在了我的手背上。 「朕的皇妹果然最懂朕了。」 他将我的手缓缓移开,附耳低语了两句,立时便气绝了。 我收起手,颤抖着跪在皇兄身边,哭的无助至极。 「对不起,对不起,皇兄,我错了…」 身后的十三不知他对我说了什么,只一心焦急的想要拿到国玺。 立即急切的跨过哭哭啼啼的我,俯身蹲在暗格前,抬手去碰机关。 可随着几声细微的破空声响起,身侧的人僵直了身子,沉沉的倒了下去,三枚细线般的银针定在他的额间,银针底部还洇着黑色。 在他满是惊惧与不甘的神色之下,我抬手扯下了他的面具。 抬手抚上那种与十三九分相似的脸庞,在他的不甘之中,冷声笑道:「赝品就是赝品,你连他的半分都学不会。」 十三从来不同我说话的,即便是在榻上。 我抬手擦了擦泪水,抱着孩子起身拿着外头桌案上摆着的国玺,仓惶的朝门外奔去。 「来人,有刺客!」 18 我是护国大长公主黎窈。 是南宁帝王姑母。 是普度众生的女菩萨。 亦是携幼帝垂帘听政的摄政公主。 隔着层层纱幔,我的目光落在了为首的两位文武重臣的身上。 他们的目光亦落在了我的身上。 他望着他未过门的妻。 他望着他眉眼相像的子。 可这一切都不过只是一场虚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