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占帝心》
1. 第 1 章
神武二年四月,春序将过,忽然一连落了大半个月的雨,春天的尾巴一下子拉的老长。
将暮的风吹过来时,就像是一蓬绒毛掸过脸庞,温吞又清润的。教人不自禁地仰起脖子,想多受用两分。
皇后让人把凤藻宫正殿两侧的直棂窗打开了,坐在靠窗的一张月牙凳上吹风消闲,身边吴嫔陪侍着。
“坐吧。”皇后晚妆新画,钗珥也颇隆重,手里还攥着一卷软皮的诗抄,搁放在膝腿上,似乎将待翻看。同吴嫔说话的时候有几分神情不属:“怎么这个时候过来了?”
吴嫔受宠若惊地在她对面坐下了,听皇后问起,登时一股脑地抱怨起来:“还不是那个应才人……上月新进宫的这些妃子里,就属她同妾住的最近,说是要在太后的寿宴上献曲儿,见天的在那里吹拉弹唱,吵得妾耳朵疼。这才想着来娘娘这里躲躲,您的凤藻宫最是威严肃穆,总没人敢吵的。”
皇后虽有些腻味吴嫔卖乖弄巧的这一套,也不至于冷脸对笑脸人,只不阴不阳地感慨了句:“这几个新妃倒都是有心思的,往后宫中燕瘦环肥,有的热闹了。”
“依你看,这批新妃可有哪几个是出挑的?”
新妃进宫不过半月,日子尚很浅,皇后又一向不喜欢她们打扮的妖里妖气地在眼前晃悠,因此没记住几张面孔。
可她又不敢当真掉以轻心。她同陛下成婚晚,虽然只比新妃们早进宫两月,论年纪却比她们长上不少,如何能不忌惮她们的年轻貌美。
吴嫔听的出皇后对新妃们的不喜,当然不会说她们的好话,直摆手:“哪里就有出挑的呢,妾可仔细看过了,尽是些资质庸常的,论起容貌身段,都还不及娘娘您宫里的宫女儿呢!”
连一个宫女都比不上,更休说是这宫女的主子。吴嫔本意是想借着踩低新妃来捧高皇后,哪知道皇后眼前却真真切切地浮现出一张脸来。
她陡然看向吴嫔:“哪个宫女?”
吴嫔正在溜须拍马的兴劲上,一时没注意到皇后沉冷了不少的语气,灌了口茶,忙不迭道:“就是那个……妾也叫不上名字,还是上回妾来您宫里偶然撞见的,脸生的很,差点没让妾看呆了眼。什么杨美人应才人,都叫她给比下去了。”
正说着,皇后身边的贴身婢女锦玉偷偷拽了拽吴嫔的袖子。
一连拽了数下,吴嫔都依旧眉飞色舞地喋喋不休。锦玉心里都暗自啐骂了好些回了,这个吴嫔,自己乱说话开罪了娘娘不打紧,可别连累她们也因娘娘的心绪不畅遭殃。
待吴嫔后知后觉地对上锦玉暗含警示的目光,一回头,就惊见皇后凝蹙的眉峰,这才惶恐不安地收住了声。
然而似乎为时已晚。
皇后好像提起了什么宿仇死敌一般,目光怨毒:“青簪呢,难得吴嫔这么抬举她,还不去叫她过来谢恩?”
锦玉颤巍巍地小声道:“娘娘您忘记啦,今儿下午您差她去内侍省领和阗进贡的玉料了。”
没法把人叫到跟前出气,皇后越发堵得慌:“到现在还没回来?指不定在哪儿躲懒呢!”
可别等下回来的时候“正好”别有用心地撞上圣驾!
吴嫔不明所以、且又提心吊胆装了一会儿哑巴,委实不知好端端的皇后怎么同个宫女较上劲了。若当真不喜,发落到别处去也就是了。
斟酌了一下后,吴嫔试图补救道:“其实各花入各眼,也不定就是这名宫女呢,没准只是嫔妾觉着好看,在旁人眼里也不过是庸人之姿!”
可皇后显然不吃她这套,只一味品茶吃糕,那唇瓣张合之间,颇有几分咬牙切齿的狠劲,吴嫔也不敢再说别的了。
良久,她方怯生生地再度开口:“妾是不是该走了?今儿是十五,陛下惦记着您,待看完折子定然一早就过来了。别教妾打扰了您和陛下用膳,那就成了妾的不是。”
皇后的面色这才好转了些许:“本宫都快忘了,差不多是该到时辰了,也难为你这么替宫本记着。”
自打吴嫔进门,聒唇聒舌地说到现在,也就属这句最中听。
皇后故作不甚在意的样子:“若无别的事,你就先退下吧。”
吴嫔果然应声起身。
皇后见人并不踌躇停留,心里的疑虑倒是打消了些许。头先她不是没有疑心过,吴嫔是不是故意挑的这个时辰过来,就为了寻机同陛下打个照面,好让陛下想起她这么号人物来。毕竟,吴嫔是东宫时就在的旧人了,却一直圣宠寡薄,一年到头也见不了几次天颜。
现在看来,倒还勉强算是个识趣的。她还听说,这吴嫔原是早年被买进东宫给太子作晓事之用的平民女,皇后本也不指望她是个多伶俐的人,这段日子之所以愿意接纳她,不过是因她资历老,借她的口了解了解宫中诸妃罢了。
身旁,锦玉也不由感叹,得亏今儿是十五,娘娘心里本就舒坦。不然,光凭吴嫔先前可劲夸青簪的这两句,这么上赶着触娘娘的霉头,吴嫔这几个月在娘娘身上花的功夫,就都算是白费了。
十五——
按照祖先定下的旧例,每月十五,只要中宫之位没有空悬,都是帝后一同寝食的日子。
娘娘之所以特地坐在窗边,想来也不是当真贪爱那二两窗风,而是为了能及早看见圣驾罢了……
距离元月的帝后大婚已经过去三月,元夕之夜的燕尔新婚好像还是昨日的事情。可这三月间,陛下踏足凤藻宫的次数屈指可数,甚至几乎只有祖制定下的日子,圣驾才会驾临。其中二月十五那天又逢大皇子生辰,陛下去了关雎宫陪大皇子庆生,便又减去了一天。
这么算起来,迄今为止,娘娘和陛下统共也不过见了三两面而已。
再说上个月,在礼部的急谏下,从元年拖到今年的选秀事宜也终于提上了日程。宫中一下子涌进来许多新人,往后更眼见要把陛下的宠爱瓜分个干净。
天底下最尊贵的女人,终究也逃不过这如疽附骨的深宫思怨。
这厢锦玉正心疼主子的紧,那厢,吴嫔还不及退出去,倒像应了她方才的话的一般,凤藻宫的正门外,有不知哪个眼睛尖、嗓门也尖的小黄门扬声喊了一句:“来了来了,御前的人来了!”
每当帝辇驾临一处之前,总会有小太监先行一步报信。
这下吴嫔也不急着走了,折回来,笑滋滋贺喜道:“御前的人竟然这个时候就来了,陛下果真是在意娘娘,定是急着想见娘娘!”
“就你贫嘴,竟敢编排本宫和陛下了!”
其实不消吴嫔说什么,皇后已浑似服了神丹妙药一样,整个人阴翳一空,神采焕发。
只见皇后挺肩直背地端坐起来,展开那本虚置了很久的诗抄,不忘满脸春风地吩咐一旁的宫女:“快去看看膳菜都好了没有,先前备下的还热着吗?”
小宫女亦与有荣焉,准备到现在,就等着皇后问起:“奴婢们时刻紧盯着呢。有三道需提前炖制的羹汤,都在灶上温着了。余下十五道大菜,可要现下开始烹炒吗?”
“不急,再等等,陛下到了再开火也使得。”皇后竭力松弛下来,父亲曾经不止一次教诲过她,宫中不比家中,性子再燥不得。
她耐住性,装模作样地拨动了两下书页。
当今陛下最嗜风雅,此前言语间就颇嫌弃她不通诗书。偏她在家中时被宠纵惯了,一向懒得应付课业,反正能识文断字,就已足够她在贵女之间饱受追捧。从记事起,她就知道自己会是来日的太子妃。
只是万没想到,陛下不仅自个儿是个文武全才,对妃嫔的才学竟也很看重。宫里的女人都是些惯会投其所好的人精,也就一个赛一个的能吟擅诵,皇后虽然十分不惯,却也不得不同样为之。
没一会儿,御前的传话太监果然进了凤藻宫。
只不知什么缘故,那太监始终低眉耷眼,疾步匆匆,像躲着什么不敢面对似的。甫一入内,就着急忙慌地行了个扎扎实实的觐见大礼:“拜见皇后娘娘。”
皇后今日自有分外的好脾性,佯扮起恤下的宽慈模样,微微笑道:“公公辛苦了。陛下这会儿到哪儿了?”
稀松平常不过的一问,小太监却忽如临大敌一般,瞳仁都惊恐地放大了一瞬,口齿磕磕绊绊:“到、到……”
“嗯?”皇后轻轻疑问。
皇后当下越是好颜相待,小太监却越心虚害怕,又不得不把话带到:“回娘娘的话,今日大皇子不知怎的咳嗽不止,陛下已摆驾关雎宫,故让奴才来知会娘娘一声,晚膳不必等他。”
金贵的罗袖底下,皇后掐进封皮的食指指甲,倏的崩折断了。
那是下午才染的,捣烂的花汁里溶了金子磨的粉,才染就了这指尖的方寸艳烂,此刻却得不到主人的半点惜爱。
皇后虽不至御前的人面前彻底发作,眼神中却已是藏也藏不住的恨火滔滔,烧得整张脸都稍见扭曲。
她勉力平静着,支撑住身为国母的最后一分体面:“应该的,大皇子没事吧?劳公公回去也代本宫慰问大皇子两句,怎么说本宫也是大皇子的母后。”
最后几字简直咬牙切齿。
“是。”小太监打了个寒颤,急忙走了。
人一走,吴嫔见势不妙,也讪讪道:“那妾也先退下了?”
赶在小太监身后,十分麻溜地便逃离了凤藻宫。
凤藻宫内,气氛一下僵冷到了极点。
锦玉看见娘娘的指甲连着肉的部分断裂了,血珠子一颗一颗地沁出来,忙战战兢兢地跪去皇后脚边,欲捧起她的手包扎。
皇后的手却如同胶在了腿上一般,死死的,怎么也挪抬不动。
锦玉吓得声不是声、气难成气:“娘娘……?”
天上乌沉沉的浓云和夜色一齐压了下来,窗外的天色阴黑得可怕。
皇后好像呆住了,呆成了一尊木雕、一座石像,一张姣好的面皮上死气沉沉,连指尖连心的痛楚也不能唤她回神。良久,她有些发痴地问:“难道子嗣就那么重要吗?”
锦玉不敢随便接话,好不容易皇后的手指松动了一点,那本印着《梦枕集》三个工丽的楷字的封皮上,已然有一小块洇透了、泡足了血水,触目惊心地呈在眼下。
锦玉不忍多顾,颤着手把书拿开了,刚摸出张帕子要给娘娘擦血,皇后却腾地站了起来。
满殿奴仆已无不如惊弓之鸟。皇后这儿些微的一点儿风吹草动,就足够让他们如同脖子架在铡刀之上,随时面临斩首之危一般战战兢兢。
一个个直恨不得自个儿是个聋子,就不必听见皇后近乎崩溃的声音。
“她是故意的!她就是故意挑这一天,给我难堪,对我示威!除了大皇子她还有什么!”
无人敢应话。
将才粉饰的雍容温雅早已齑碎成粉、七零八落,皇后俯看向离自己最近的锦玉,重复地问道:“你说,如果本宫有一个孩子,陛下是不是就会更加敬我爱重我,就没有人可以再嘲笑本宫,再骑在本宫头上?如果我有一个孩子……”
“娘娘……”锦玉一直知道,虽然陛下昂藏七尺、贵达不凡,可实则娘娘对于陛下的这份狂热的情衷,比起寻常女子对于寻常男子的肤浅爱慕,更多的是裹兼了对权名地位的渴望。
在这宫里,圣心在哪里,谁就能过得更好。
所以陛下爱好风雅,娘娘就愿意拿起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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燥的诗书;陛下看重子嗣,娘娘就想要诞下属于自己的龙子。
……可是娘娘,不能生育啊。
若非如此,侯爷和夫人又怎么会强迫娘娘带着青簪进宫,把一个讨厌的人放在眼皮子底下!还不就是借那个贱人的肚子替娘娘生个儿子?
十三岁那年,娘娘被几个闺秀撺掇着一起去跑马比试,不慎从马背上摔了下来,身子撞在了石头上,伤得极为严重,自此落下了顽固的病根。婚事都不得已一再设法拖延,可任凭调理了多少年,终究回天乏术。
锦玉的心口简直酸得发涨,上天为何待她的主子这样不公,即便借腹生了子,但这和亲生骨肉终归是不一样的。
她昂着脖子,用力、且又无力地安慰道:“娘娘别难过,您一定会有自己的孩子的。”
宫中不会要有一个不能生育的皇后,所以皇后不孕之事外人并不知道,而今殿内诸多闲杂人等,锦玉就只能这样含混而囫囵地安慰。
可这话说出口,却连她自己都不信。伤了根本,连一丝的盼头也难有了。
她便又找补道:“娘娘您是陛下的正妻,皇嗣只不过是锦上添花,就算明昭仪生养了大皇子,她也是越不过您去的。陛下今儿会去关雎宫,大约只是给大皇子一个面子。”
皇后不禁讽笑:“那本宫的面子就不是面子了吗?”
她这皇后做的实在太憋屈。
太后体健,仍把持着六尚女官的管治之权,明昭育有皇长子,地位无可动摇;明昭仪之下还有郑修仪,在东宫的时候打理过庶务,如今虽然爽快交了权,但仍很得倚重;郑修仪下面是盛宠优隆的珍婕妤,皇帝进后宫一半的日子都是她的……
还有,还有她从小就恨之入骨的婢女,都要听从父母意愿带进宫来!
皇后身子一晃,咬着牙,声音恨颤:“关门。传令下去,今日本宫谁也不见。”
这日,戌时不到,凤藻宫就落了锁。
原本宫中规定,宵禁是每夜的二更天才开始。但皇后有令,底下的人谁又敢违逆?
掌钥的宫女将门栓的一端嵌进凹槽内,忽想起还有出去办差的宫人没回来,手上的动作犹疑了一下,终究还是不敢违令,挂上了锁。
*
内侍省外,昏昏欲雨的灰青色天幕底下,忽而出现一个梳着宫人髻的女子,肩薄腰细,雪肤妍靡。
她抬头望了望天色。
待内侍省的小太监抱了把伞追寻出来,这女子却已小成远处的一剪瘦影了。
眼见已近黄昏,天公又不作美,青簪越发抱紧了那一大盒玉料。
怀中的是和阗为祝福帝后大婚特地进贡的,最上乘皮色的羊脂白玉籽料,质地腻润,价值昂贵,二两玉肉就已经比寻常人命金贵,决计不能沾了雨水。
凤藻宫一共分到了这样大大小小七块料子,其中六块,内侍省的人拿了只匣子装在了一起,交给她一并带回了,还有一块因足有半臂高,就只能下次单独叫个力壮的小太监来抬。
也是皇后要的急,原本按照章程,这些籽料是要去了皮子后再行分送到各位嫔妃宫里的。
今日青簪忽然来取,内侍省的人毫无准备。
青簪起先不想为难那些匠作师父,也怕来不及回去复命,便想了个折中的法子:“原就是我事先不曾打声招呼就过来了,不若我先带两块回去给娘娘瞧瞧,也算是能够交差。余下的,明儿再来取也是无妨的。”
可内侍省的人不敢怠慢皇后,一咬牙道:“知道姑娘是体恤我们,想多宽裕一天工时。只怕娘娘怪罪起来,反而连累姑娘,咱们的人加把劲也就是了。”
大家都是当差的奴人,让主子满意便是头等要紧的大事,青簪自然不再有二话。
师傅们放下手头的活计倾巢出动,硬生生耗费了半日的功夫,终是紧赶慢赶地提前处理好了。
青簪也就等到了现在。
抱着这么一盒比她性命都贵重的玉料,想在落雨之前赶回去,步子却也不敢迈得太凶急,失仪事小,磕了碰了手中的宝贝事大。临到凤藻宫的时候,就不免绷出了一身的冷汗。
青簪将将松了口气,把盒子稳妥地放在一边的地上,眼见宫门紧闭,握住门上的铜环,叩了三下……
推不开。凤藻宫内,也无人应答。
大雨就在这时兜头而下。
青簪急忙搬起匣子,又一脚把身子缩退到门檐下。回头再三确认,发现大门已从里头上了锁,且凭她如何敲也敲不开的时候,青簪脑中有过一瞬的空白。
分明还没到宵禁的时辰。
但似乎也没多少的意外。
从小到大,不记得多少次了。
宫中严禁喧哗,自不能大声呼叫里头的人,终于等到雨小了一阵,青簪去探了探东西两边的侧门,可侧门同样的关死了,同样的敲不开。
此时一更天的钟鼓声已经响过,宫道上几乎不见任何行人待到。二更过后,游走的宫女一旦被巡逻的羽林军发现,便少不了一顿盘查,皮肉之苦都是轻的,若无主子的赦令,八十大板一下去,不一定能不能捡回一条命。
而一门之隔的地方。
有平日受过青簪恩惠的小太监想悄悄给青簪行个方便,手刚摸上门锁,就被赶来的守夜的同伴一把拍了下去:“你忘了锦玉姑姑说的什么了,今儿落钥之后,甭管正门侧门,谁来也不准开……你想害死我!”
青簪听到锦玉的名字,眉稍一蹙,在争执声愈演愈烈之前,轻敲了两下门,又隔门喊了那小太监一声,里头的声音便一顿。
“别开,我有去处的。”
里头便不再有半点动静。
2. 第 2 章
凤藻宫内殿,皇后半身扑在象榻上,肩膀耸动,无声饮泣。
她起初下会令提前闭门,只是心气不顺、不想教旁人看笑话而已,倒不是真的特地为了把谁关在外头,她可不会那么在乎一个宫人的死活。
不过听锦玉回禀,说皆已吩咐停当,出去办差的人只差青簪没回来的时候,皇后还是抬起些儿的脸,目露幸灾乐祸的狞色:“做的很好。”
“就怕有不长眼的。”锦玉低头道。
“谁若敢给她开门,回头就寻个由头,打发那个人去做贱差就是了。”皇后道。
碍着家里人的缘故,她是发落不了青簪,可她还发落不了别的宫人吗?
不多时,皇后却又把脸埋入枕衾之间,再度伏泣起来。
她也就只能折腾折腾这些奴人丫鬟了!
然而,今夜圣驾却并不如她料想的那样歇在了关雎宫。
宫人进来报喜:“听说圣驾又起行了,似乎是又回太极殿去了。”
“什么?”皇后愣怔了一下,方是痛快地笑起来:“不该是她的,果然留不住。”
关雎宫。
皇帝探望过大皇子,得知大皇子只是噎了食,并无大碍,又陪明昭仪用过晚膳,怎么来的,便怎么走了。
关雎宫的人都知道,陛下同明昭仪之间的嫌隙不是一日两日的事了。见了面谁也不会闹得急赤白脸,在一块儿时从来相安无事,甚至可以有说有笑。当着外人,皇帝仿佛总是给足了明昭仪体面。
可就是这一桩——他很久都不曾夜宿关雎宫了。
底下的人没一个不糊涂的。
帝辇穿过甘露门,回到太极殿,远远的,留侍在太极殿门口的小太监就迎出来。看见走在队阵最前头,挎着拂尘的徐得鹿,小太监鼓起勇气,偷偷摸摸把人拐到了一边,压低声音悄问:“徐公公你说,陛下和昭仪娘娘现在这样,到底是为了什么?”
作为皇帝跟前的头等红人,如果徐得鹿都不知道缘由,那么旁人就更无从得知了。
徐得鹿讳莫如深地看了他一眼:“你来当差的日子还浅,这次咱家不与你计较。日后可得记好喽,不该你问的啊,别问。御前当差,嘴巴最需紧。”
小太监作势在自己嘴上打了一下,赔笑道:“是是,公公教训的是。奴才这不是好奇吗?”
徐得鹿冷笑了一声,没再理会他,兀自朝殿内走去。
小太监却是一阵狐疑,徐公公怎么直接走了?帝辇将要停落,公公不用去陛下身边陪侍候命着么?
再一瞧,帝辇已然停好了,皇帝却不知何故一直没有下来。
小太监观望许久,不禁蹑手蹑脚、毕恭毕敬地摸近了那静肃的帝王仪仗。
越过辇外那列立得笔挺,目不斜视的披甲护卫,他试探着张睛向里头瞄望。
湿潮潮的晚风撩拨开辇前的帘幄。
“啊——?”
小太监登时惊骇得整个人一后仰,急忙转头追上徐得鹿。
毫无疑问挨了这位御前大监一记压着嗓子的厉责:“大呼小叫什么,不省心的东西,咱家提拔你到御前来,不是让你来坏御前的规矩的。”
小太监收敛面上的一半惊讶、一半怵栗之色,用越来越小的虚声问道:“公公,辇驾上、上怎么没有人……”
徐得鹿这才停下脚步,回头看了一眼天边。可惜今日时雨阵阵,天边亦然昏雾茫茫,黑胧胧的,看不见月亮。
他摇着头叹气道:“又是一年四月十五了,惝恍或如存,回遑忡惊惕啊。”
“咱们那位陛下看似是个无情帝王,却何尝——”
感思方至中半,徐得鹿陡然回过神,故意吓唬道:“陛下自有他想去的去处,咱家才教你的又忘了不是?今夜陛下不在寝宫的事,你哪只眼睛瞧见了,就把哪只眼睛闭上!这宫里多的是糊涂人和明白鬼,端看你是想做人还是做鬼。”
小太监教他吓得好一阵色若死灰,生怕掉了脑袋,指天宣誓三连:“奴才什么也没看见,什么也不知道,奴才再不问了!”
*
亥初三刻,连璧殿外风声清哀,有如鬼哭。
趁着雨势乍收,青簪一鼓作气跑到这座记忆中的废殿前。
没法子,宵禁之后,妃嫔的寝宫外头不光会有监门的小宦,羽林军巡夜也会频繁经过,若留在凤藻宫附近,无异于坐以待毙,可若是让小太监给她开门,非但牵累旁人,于自己也不见得有好处。
从前办差事时青簪曾经路过连璧殿一两次,这里曾经是先帝皇六女连璧公主的居所,殿名即为公主盛宠时的封号。因是一处单独的殿室,外头并不以围合的墙垣圈划出一方院落,故而不消走近,就能毫无障碍地看见殿前那些被岁月芜败的痕迹。
虽然荒怪阴森,却是个正正适合她避雨、且又能躲开巡逻的侍卫的地方。
一如她之前见到的那样,殿外连亘的蓬草无人拘制,都已长得高过人腰。
只不知为何……
今夜,本该荒黑寂静的大殿竟然隐约透现出一星微弱的光亮。
殿外的枝枝草草被这从殿中漏出的幽微亮光一照,门户之上就霎时爬了满幢幢的鬼影。
青簪不信鬼神,可她却怕活人。
青簪犹豫了。
这么晚了,竟有人出现在这里,会是什么人?难道是方才落雨太急,和她一样过来躲雨的宫人?她还要进去吗?
就在这时,风静了一会儿。
哐当哐当,踢踏踢踏——
负责夜巡的羽林军尚在百丈开外,那行动时的金铁声响就先分外清晰地进了耳朵。
“走,去那边看看。”
他们朝着这里来了!
原本还止步不前的青簪,一瞬时就摒弃了所有的迟疑。
连璧殿正殿的大门本就半开半合,青簪用极快的速度径直闯进殿中。
安全掩藏起身形,青簪呼出半口气。余下的半口气——她第一时间寻溯到了亮光传来的源头。
霉臭、尘腐的、框立在地上的蠹木屏扇之上,正有明光烘出的一个高大的轮廓,看得出其人束冠衣袍,应当是个整襟危坐的男子。
那男子似乎亦有所觉,也朝她看了过来。
登堂入室的不速之客,就这么被抓了现行,青簪且懵且惊。
可她已经无暇深想,一把放下盛装着玉料的盒子,急勇之下,步子便如蝶穿燕掠一样地轻活,一瞬时就闪身到了这高岸得几乎顶梁而立的屏风后,精准又迅疾地吹灭了男子身前案上的那支烛灯。
呼——
一连套一气呵成的动作,堪称她平生罕见之速,半点不由旁人反应。
大殿归于黑暗,青簪终于得以展开焦皱至今的蛾眉。
她这才在这四下一抹黑的环境中,举目估忖起方才那男子的大概方位。
殊不知,那人就近在咫尺。
“你。”黑浸浸的一片里,一缕冷息迫临在她眼前,分明身在室内,却仿佛挟风带雪的寒冽。
将将听到半个字之后,青簪的手已经比头脑更迅速地捂住了他的薄唇。
“嘘——”她小声制止他,解释道:“抱歉,巡逻的人就在外面。”
这是一种女子特有的低柔,轻细之至的嗓音。像是春月的风絮勾住了人的尾指,又似情人夜半枕上的低喃,教人越听越心痒。
她却犹自很不自知一般,继续用这样的声音恳求道:“我放开你,尊驾能否先别说话?”
“嗯。”好在对面之人颇为配合。
青簪这才松开了有些被他的呼吸烫到的手心。
而正如她预计的那样,羽林军齐整而威严的脚步声已然抵达此处,似乎循绕着殿外走了一圈,越来越远,渐渐又不闻了。
青簪继续仔细听辨了一晌,确认两人已经安全,重新把目光投向眼前。
可即便在黑暗中呆了这么一会儿辰光,眼睛比之方才适应了不少,与人对面相看时,仍然只能看清一个大概的形廓。
于是,仅凭着灯烛灭去之前那仓皇、囫囵的一眼,再加上这黑浑浑的轮廓,青簪最多只能勉强确定,自己同此人应当并不相识。
至于此人是何身份,一时间就无法断论了。
不过,不管如何,毕竟她才是那个后来者。
出于礼数,青簪微微退远了一些,主动欠身道:“奴婢虽不知尊驾的身份,但方才所为,皆因事急从权,绝无冒犯之意——宵禁之时,倘若被巡逻的人撞见你我在此,便分说不清了,凭谁也落不得好处。”
面前的人倒似很从容,竟还低声笑了。
黑暗里,他悠然自坐,既不问责,也不言宽恕,只闲声信问:“奴婢?你是宫女?”
青簪本就无意隐瞒:“是。尊驾呢,是……侍卫吗?”
虽敬称一句尊驾,可依照青簪简略的推想,今日宫中并无任何皇亲贵胄、王孙公子入宫,至于皇帝,所到之处无不是扈卫成群,亦不可能。而此人的声音清朗冷厉,恍若玉石激水,更绝非已净过身的那等宦臣之流,那便单剩下一种可能,就是宫中侍卫了。
见对面不答,她便又犹疑不定地反过来再问了一遍:“不是吗?”
对面的男子又意味不明地低笑了一息。
他似有一转头的动作,望着殿外的檐漏,凝神倾耳。
慨然道:“飒飒凉风劲,潇潇暮雨零。”
饶是青簪素来耐得住性子,也被他这般不避不答、顾左言他的态度搅弄得稍觉心烦意乱,话间便稍见不善,有意讽刺:“这是闻琴之诗,尊驾用错了情兴。”
其实若不是他先问起她的身份,她根本不会言及于此,最好是大家出了这道殿门,便谁也不记得谁,权当今夜没有见过。
想通这一点,青簪不再纠缠:“尊驾既无意相告,我也不该强人所难,同犯之间,的确少知道一些更好。方才多有得罪,奴婢就不打扰了。不过此处是连璧公主的故居,阁下也不宜闲留太久。”
连璧公主曾是先帝最疼爱的女儿,最后却联同自己兄长反叛逼宫,设计鸩杀亲父,企图篡夺今上的储位,是以自她伏诛后,这座宫殿才会废置到如今。
作为今夜冒犯的补偿,她才给了他这么一句忠告。
至于对面的人有否听进去,就同她再不相关了。
青簪刚要转身,那人似也敏锐地察觉了她的去意。
昏暗之中,他抬袖扬手,下一瞬,竟是拔去盖子的火折子骤迸出一团犀利的光,连带着偃旗息鼓了一阵的烛舌也重新生机勃勃地跃动。
青簪都没来得及转过身,就避无可避地看清了危坐在那里的男子是怎样的形容。
仿若这一支几寸长的小烛,为他披带上了昂贵而刺目的甲胄,生生扎进她的眼中。
火光生处,满是他玄色的六合靴、玄中错金的袍衫下摆、躞蹀带上温润含光的玉带钩。再往上,青簪就不敢看了。
仅仅一愣后——
“不妨说说,为何朕不能闲留太久?”
“奴婢叩见陛下。”
两道声音同时响起。
青簪慌忙地跪在天子脚边。
今夜,这殿中的另一人,竟是皇帝!
她直恨自己手脚没有再迅敏一点,倘若在烛下与他坦直相见之前,她就告辞离去,是不是就能顺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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逃过这窘困的一劫?
她竟然还劝说当今的天子不要久留此地,竟然嘲讽他吟错了诗,竟还在走之前大言不惭地警告他和她是同犯,想要以此确保他能守口如瓶,何其可笑!
“你很聪明。”萧放不吝赞道。
他今日所着常服并非柘黄一色,她却还能一下分断他的身份。
青簪却不敢接下这句夸赏,不知其中是否还有别的深意。她几乎以额贴地:“奴婢已是蠢钝之极,才会唐突圣驾,罪该万死。”
见到她这般诚惶诚恐的反应,皇帝似乎颇感失望,兴味乍减,语气亦疏冷了些许:“如此便无趣了。”
宫里谁人见了他不是这般如履如临,不缺她这一个。
青簪背上却早已沁出了一层冷汗,更恨不能立时逃之夭夭。
之于她而言,一句之失,便是生死存亡,可对于皇帝,评价却只是有趣无趣。
的确,无论是侯府的婢女,还是禁庭中的宫人,都一样的微贱如草,能供贵人取乐都已是莫大的荣幸。
她能做的就是离他们远一点。
因此她没有任何辩驳之意,只一味匍匐不语。
忽而,一只大手捞住了她的胳膊,往上提带了一下。青簪知道这是皇帝让自己起身的意思,也很顺从、利落地从地上爬了起来,一点儿不拖泥带水、矫揉做作。
她的规矩一直很好。
继而,皇帝收回手,一言不发。青簪却能感觉到,始终有一道严若霜刀的锐色打量着她。
他在看什么?
青簪想起自己被方才那阵急雨淋得鬈湿的鬓发,赶忙头低一寸;又想起自己黏答答贴住肌肤的领口,脖子也缩了;还有那只最最大逆不道,按在皇帝嘴上意欲封口的手……她背过双手,绞握在身后。就好像那盏灯的火舌头舔在了脸上一样,又臊又热,直教人满面滚烫,无地自容。
失仪至此,干脆再跪一遭罢!
就在青簪膝盖一软,又要极没骨气地磕头谢罪的同时,皇帝率先起身,朝她走近了一步。
青簪的谢罪就变成了防守,本能地后退一步。
他停下来,似笑非笑地注望着她,好像看穿了她的一切动作。右手的拇指和食指轻轻交擦了一下,抿去了方才在她袖管上沾濡的湿润。声音散漫:“今夜——”
青簪气息一窒。
“赦你无罪。”
青簪的一颗心在这喘气的空当里大起又大落。
看来他不打算与她计较今夜的无状。
事迟生变,害怕皇帝又变了主意,青簪试探地问:“奴婢谢主隆恩。那奴婢就先行告退了,不扰陛下雅兴?”
皇帝呵笑了一声,未予明确答复。他似乎很享受这种让他人陷入悬而未决的困境的恶趣。
良久,方轻忽地恩施一问,“你是哪宫的?”
好巧不巧,就在此问的前一息,青簪已经决定将他的不置可否视作一种默许,决然且毅然地转过身欲走。
反正,他也没说不让她走。
不过,若按宫中的规矩,下人侍奉主上,绝不可以背相示,纵使退下的时候,也当要面朝着主子,一点点朝后腾挪着离开。
可这种关头,再讲规矩的人也煎熬不住了。青簪只想尽快结束这荒唐的一切,行事便全失了章法。
那就一条道走到黑吧!青簪把心一横,没有刹住脚,反倒充耳不闻一般,逃走到屏风之外,不忘麻利地抱起那盒稀罕的玉石。
顺利的话,她很快就可以迈过殿门的高槛,扬长而去了。
不顺的话——
哗啦啦的雨点浑像倒进锅里的一瓢热油,才晴又雨,外头的地面上一霎时跳珠纷纷,飞溅得人头脑发懵,进退维艰。
“嗯?这就要抛下你的共犯了?”皇帝不知什么时候也好整以暇地闲峙在了屏风的一侧,就这么赏眼看着她被困滞在殿内。
他此时的任何风吹草动,都无异一道不近人情的催命妖符、一把优游娱戏的悬颈之剑。与生俱来的悠暇气度,又带来了钝刀凌迟一般的无形压迫。
连同他掀来的眼风,也似在嗤嫌她的可笑:不是要逃?
“回陛下的话,奴婢是紫泉宫的。主子还在等奴婢回去复命……”
青簪依旧背对着人,仿佛这样,才能在那千钧威压之下顺利说完她拙劣的谎言。
嫔妃宫苑侍奉的普通宫人服饰大多相仿,只在颜色、纹样、配饰上按照等级略有区分,和掖庭局的杂役宫女、六局女官都殊为不同。
她便在合度的范围内,扯了个离真相最远的谎言。
“哦,母后宫里的。”
皇帝佯作恍然大悟,却显然没打算让她走:“朕之前怎么没见过你。”
“奴婢进宫的日子浅,也不常到前头伺候。”青簪的声音在发抖。
就是此刻。
趁着皇帝分神忖听她的回答的功夫,青簪抱住盒子的手忽紧了紧,飞光走电的一瞬,她竟是头也不回地钻进了这一帘形如天罗地网的大雨之中。
害怕他再将她叫住,她像只奋不顾身的燕子,一任雨水淋漓浇身,脚步越来越泥泞狼狈也不肯慢下分毫。
因为知道殿中那一人正虎视眈眈,她好像拿出了捐身赴死的胆魄。
毕竟,方才的欺君之词就已是杀头的大罪,也不在乎多犯这一桩了。
青簪脑中一派错乱,昏昏涨涨、颠颠倒倒。她也不知道自己哪里来的这么大的勇气,可皇帝看她的眼神,对她而言实在不算陌生。
从小到大,不止一个男人,用这样危险的目光看过她。
只是这一次的,更从容,也更危险一点。
3. 第 3 章
连璧殿的廊檐下,看着女子的身影凛然无畏地冲向大雨,最后消失在湿淋淋泼泻的夜色里,皇帝久久没有动作。
徐得鹿估摸着皇帝自个儿呆的时间差不多了,悄悄打了伞前去接人。
甫一到连璧殿前,就见雨帘之后的廊庑上,皇帝这般负手站着、思虑深邈之态。
他也不敢多问,不知陛下是否仍在沉湎旧故。
那段往事他说不上多清楚,只知道当年连璧公主不得生母贞纯皇后的抚养照顾,是陛下这个皇兄对她多有护惜,公主才能顺遂长大。可陛下被立为当时的储君,公主却选择了连同另一位皇子谋逆。
总之,这种事能不提,最好还是一字不提。
徐得鹿不敢上前催人,就在不远处候着。
萧放注意到人,淡淡揭去一眼:“愣在那做什么?”
徐得鹿这才忙不迭上前举过伞去:“奴才等您呢。”
萧放颔首:“走吧。”
陛下不是个情绪太外显的人,但徐得鹿总觉得他今儿个思虑虽重,但心情应是尚可,瞧着比来连璧殿之前竟还好些。
走在淹着雨的宫道上,竟还有闲心同他调侃。
“也只你念着朕这个孤家寡人。”
这话徐得鹿可愧不敢受,陛下有妻有子,后宫还有这许多的如云美人,他讪笑着表忠心道:“奴才怎么觉着,念着您的人可多了去了,不像奴才,也没旁的人好系念,只能一心念着陛下。”
皇帝听着他滴水不漏的阿谀之词,却没再出声。
宫道两旁石檠宫灯的冷辉,把一路的雨点子照出银锃锃的光彩。
在这一刻,皇帝似乎微微想起了一只逃命的雨燕。
她和他遇到的大部分人一样畏怕他,却也是第一个胆敢如此忤逆他的。她难道看不出来,他可没允许她走?
又或者,她的谦卑畏惧不过是一种示弱的手段,好借以令对方放松警惕。也许骨子里,根本算不得顺服。
皇帝牵了牵唇角。人都有劣根性,若无一点桀骜的硬骨,驯制起来,握在手中,又怎么会有意趣。
*
连璧殿既然呆不得了,青簪只好避开了宫室密集的区域,在太液池旁的林子里凑合了一夜,太液池是内朝的中心,远离各处宫门,不会撞上在附近守夜的监门,也不会被城墙上的卫兵眺见。
饶是如此,仍是一晚上都不敢睡过去,唯恐禁卫巡逻的时候经过,她躲匿不及。
直到最后东方吐白。
每隔三日,众妃们便要在卯时一刻前至凤藻宫向皇后请安。青簪趁着凤藻宫内外往来纷杂,偷偷从侧门溜了回去。
换好干净的衣服,头一件事就是把玉料交给了正殿当值的宫女:“原是昨天就拿回来了的,但昨日娘娘歇的早,便没敢打扰。”
青簪并非找借口为自己开脱,只是昨夜回不来原本就不是她的错,总不能平白认下这个哑巴亏,有个大家面子上都过的去的理由作交代,这事儿兴许就能这样了却了。
前提是,皇后不会存心发难的话。
稍后再去同昨天查房的姑姑解释一二,看看能不能勾销查夜的簿子上的记档。
谁知殿前那宫女仿佛一早就在等着她一般,接过了东西,却并不让她走:“娘娘等会儿要见你,你就在侧边的廊道上候着罢。”
青簪迟疑了一瞬,什么也没问,点头领命,站到一边去了。她一宿没歇好,又淋了雨,能撑着眼皮没打架已是耗尽了全力,整个人比平日木钝了不少,此时自然挤不出几分笑来,更懒于再言语周旋。
宫女却是在心里翻了个白眼,成日摆出一副清高的样子给谁看呢!
她没好气道:“对了,娘娘特别交代,命你面壁而站,就算是抵作你办差拖沓和夜不归宿的惩罚。”
听宫女这么说,青簪就更加确信,昨夜锦玉吩咐宫人的那些话,就算不是皇后的授意,皇后至少也是知情的。
她默无一声地照做。
宫女走之前拍了拍手中的盒盖,拿捏足了训戒的口吻:“娘娘昨天要的东西,你今儿才交呈,像这样懈怠躲懒的事,往后可不能再有了。”
青簪静静垂着一双困丝缠绕的杏眼,始终没有再试图辩驳更多,这宫女也不过是转达主子的意思,与她争言无半分用处。何况,宫中从来就不是讲道理的地方。
而此刻,凤藻宫的正殿内,新人旧人,莺莺雀雀一堂。
昨天的事众妃都有所耳闻,估摸着皇后心里不痛快,吴嫔和几个才人宝林便轮番卖力地说了不少漂亮的场面话,总算勉强把皇后恭维得舒泰了。
很快她们彼此之间又为了芝麻大点的事挤兑来挤兑去的,皇后就和看斗蛐蛐一般,初时看个热闹,听多了也聒烦,更不想见到这么多与自己争芳的脸蛋,没多久就把众人打发了。
吴嫔本来要和以往那样在殿里多留一会儿,单独同皇后说会儿话,拉进几分关系,可一想到昨天闹了的乌龙,生怕皇后看自己不顺眼,反倒跑在了头一个出来了。
出来时撅着唇和身边挨的最近的妃子说小话:“今日请安,明昭仪又托故没来,怎么能这样不把皇后娘娘放在眼里呢?”
所谓托故,“托”的自是大皇子的“故”。这个由头简直屡试不爽,毕竟大皇子若有差池,谁也担不起责任,明昭仪紧着大皇子,事事以皇嗣为重,旁的事上就有了理由疏怠。
和吴嫔走在一块儿的是珍婕妤,能以“珍”为号,足见很有几分圣宠。新人入宫之前,珍婕妤不仅是独霸皇帝的宠妃,父亲还曾是帝王在东宫时期的老师,如此一来,既占着情分,又占着宠爱,如何能没有娇纵的资本。
珍婕妤素日是看不上吴嫔的,也不惯吴嫔这一副为了皇后委屈的样子,但明昭仪显然更加让她讨厌。
嘴上便很没忌惮地搭话道:“大皇子叫她养的,一天闹肚子,一天发高热的,这般的体弱多病,可不像是个有福寿的。”
吴嫔一听就怂了,立马左右张望了两下,怯怯压低声音:“这话您敢说,妾可不敢听!”
珍婕妤娇娇嗤笑道:“瞧你那个老鼠胆子,实话都不敢听,怪不得嘴里也尽是些虚头巴脑的假话。”
吴嫔被她这样捅破,脸上不免有些挂不住,但一想也没几个人能在珍婕妤这儿落着好,也就不那么梗得慌了。
她当然知道珍婕妤最看不上的就是她巴结皇后这事。可老实讲,自打皇后入宫之后,她的日子反倒比从前好了不少,遥想去年陛下初登大宝,后宫就那么五六个妃嫔,连个愿意搭理她的人都没有。
吴嫔很快调理好了心绪,忽不经意地一瞥,就看到了个背对着众人、贴着墙站的小宫女。
不由新鲜地多看了好几眼。
凤藻宫作为规格仅次于皇帝所居的太极殿、甘露殿的宫殿,殿前惯来就是群娥排立、宫鬟如云,站着个宫女自不算什么,可一旦换成面墙而站就不一样了。
怎么看怎么惊奇惹眼。
不光是她,从正殿出来的宫妃们不少都看见了青簪。
和妃嫔们彼此之间互相品头论足时的窃窃苟苟不同,宫人不算是她们眼中正经的人,因而搬弄唇舌起来,也没什么道德上的拘忌。
有人招呼同伴:“呦,快来看啊,这里还有个面壁思过的宫女儿呢。”
她们掩口娇笑:“怪是臊人的。”
青簪自也觉察到了那些落在自己身上的轻蔑的、看笑话一般的打量,就好像芒刺一样,齐齐扎来。
幸好她并非养在深闺的千金小姐,一次次的低眉折腰,足以令人失去太强烈的羞耻心。何况比之昨夜的窘迫,今日她一未失仪,二又是奉命为之,竟不觉多少难堪。
要看就看罢,总不会少层皮。
青簪便依旧坦然地亭亭立着,对那些纷杂的讥议置若罔闻。直到那些衣香鬓影都纷纷雀散,凤藻宫安静下来,皇后却仍迟迟没有召见的意思。
中途锦玉出来检看了一遭,见青簪规规矩矩地站着,挑不出什么错来,没趣地瘪了瘪嘴,就要回去。
青簪只能主动开口询问:“请问姑姑,娘娘何时得空宣我?”
锦玉笑眯眯停下道:“急什么,该宣你时自然宣你了,且等着罢!”
时近昼午,日头渐烈了,虽然还没到酷热难当的节候,可青簪熬了一夜,身子本就虚飘得很,而今好似一片被晒脱了水分的叶子,整个人蔫答答的,只凭最后的一点精神吊着。
到了这会儿,她还有什么不明白的,皇后或许压根没想着要见她。
就像在侯府时一样。
从前青簪是分在老夫人院子里伺候的,那时的皇后便是府上的大小姐,每次到老夫人这儿来,都变着法子给青簪找差事做,譬如同样一份糕点要做上五六遍,口味甜了淡了、口感松了硬了,便都要重新来过。
老夫人对此从无制止,起初青簪也生出过怨怼,直到后来有一次听见老夫人同身边的嬷嬷讲:“兰贞这孩子娇纵惯了,从小要风得风。这时候我若是回护,她就越会觉得失了面子。明着不能欺负,背地里难道没有法子?这点子无伤大雅的小事,倒不如就随她去了。”
青簪这才知道老夫人的用心慈仁。
她不过一介奴婢,能让老夫人这般对她存有几分顾惜,大约就应当知足。
可究竟为什么……
不及想通皇后从一开始就如此强烈的敌意究竟何来,青簪眼中忽晃过一角柘黄色的长衫。
远远的,出现在眼角的余光里。
若非这颜色太扎眼,她不会这样警敏地捕捉到。
柘木千年,木色如日火通明,素有“黄金木”之美称。能衣柘黄者,天底下唯一人而已。
而这人,昨夜她才见过。
青簪几乎以为是自己困狠了、眼睛都胡花了,帝王出行,怎会没有监侍在前通报,御驾亲临,又怎么会无人唱礼、无人参拜?
可她不敢多看,哪怕只十中存一的可能,真的是圣驾,就足够骇人心胆了。
就在昨夜,她才欺君罔上地告诉皇帝她是在太后宫里伺候的,现在又怎么能教皇帝在凤藻宫看到自己?
妃子们的随口调笑不会要她的命,欺君之罪却是真的要杀头的。
宫装玲珑起伏的前襟已然近乎贴靠住墙,鼻尖的一抹莹雪也几乎快蹭上墙灰,青簪浑身紧绷。
她从无一刻如此刻那般希望自己当真是一只蝼蚁,至少可以仗着自身的微小安全藏身,不至防无可防地曝露于人前。
那身柘黄色越来越近。
然而,年轻的帝王踏过凤藻宫前的敞坪,从容稳步地迈上台墀,似乎并未看见一侧廊庑上遥立的身影,只是自中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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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主径道目不斜视地进里去了。
和青簪奔波了一夜的虚惨不同,今日皇帝衮龙袍服、焜煌夺眼,远比昨夜更气宇威摧,与她愈发判若云泥。夜雨没有在他身上留下一分狼狈,以至于昨夜的相处都变得荒唐不真实起来。
也许是她多想了,皇帝很快就会忘记她?青簪轻轻呼出口气。
萧放一面走,一面抬手,止住欲行叩拜大礼的一众宫人,声音平和,又带着一种与生俱来的凉薄:“皇后现在何处?”
外间伺候的人里最得脸的大太监冯必忙上前给皇帝引路。
内间,皇后亦是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像个迎接夫君归家的新妇一样,急着起身上前,满头的簪珥都失去了稳静的风仪,比平日里多了些许颠摇。
临近了,皇后又停下来,面带着青涩的笑意,娇嗔道:“陛下怎么也不让人通报一声,臣妾都没有准备。”
萧放似有还无地一声轻笑:“朕也想见见皇后私底下是什么样子。”
皇后竟有几分被这话撩拨到一般红了脸。在做一个沉稳得体的国母之前,她也是个女子,也会有她的春闺绮梦,也想要与夫婿亲近。
此时受到鼓舞,就依依含情挽了上去:“那臣妾如今的样子是否能教陛下满意?”
皇帝却已迈开一步,让她的手落了空。“昨日未能与皇后共膳,今日晌午补上,不算太晚?”
皇帝说这话时,宫人也勤敏地布置好了两处矮榻食床,供帝后分席而坐,同进午膳。
他遥据尊位,冷眼投望过来,便又显得疏离之至,殊不可亲。
皇后本欲再含羞带趣地答对上一句:“陛下若来,何时都不晚。”可见皇帝这般容态,便把那些亲近之词吞咽回了肚子里,变得无措起来:“可臣妾还没来得及让人准备膳食……”
凤藻宫的一日三餐都是小厨房准备的,并不走内膳房,今日只如常备了皇后一人的午膳,虽说份例足够,两人食用也绰绰有余,可用来招待帝王就不免局促了。
皇后这话却教一旁的徐得鹿听的直皱眉头,皇后娘娘您要是这么说,岂不是等同在嫌怪陛下也不打声招呼就不请自来?
何况陛下他既然都不请自来了,吃什么那还重要吗!
皇帝倒没多计较,淡淡道:“家常菜即可。”
皇帝二十四岁登基亲政,一年时间,不仅延承了先帝在世时未竟的变法和新政,甚至刀斧更利,直剜国朝腐肉,指向十三家旧姓氏族的痛处,手掌翻覆之间,杀猴祭天的事一点没少做。
说白了,皇后其实有些怕他。
她自个儿也有些怀疑言辞是不是不妥,忐忑地去探究皇帝脸上的神色,可皇帝面容只是一惯的沉冷,看不出情绪。
趁着传膳,皇后没忘记悄声让宫人把青簪遣回后头:“别让她丢人现眼丢到圣驾面前去了。”
宫人领命。
一直到饭菜端上来,帝后都再没几句交谈。
用过膳,皇帝便要走,皇后忙追上去牵住他的袖子,却只敢小心翼翼问:“那,陛下晚上还来吗?”
不是说要弥补昨夜?
萧放听懂了她的意思,略略回眸,意味不明地笑了声:“朕今晚有事。”
皇后心里不由两味搀半。
虽而陛下今晚不会来了,可他说有事,那么大概是当真有要紧事,至少不是要去陪别的妃子,那些新秀都还没承过宠呢。
皇后忍着失落道:“臣妾知道了。”
“不必送了。”皇帝冷硬下令。
皇后终于撒开手,听话地限步于内殿的门前,做起了一尊望夫石,一直到看不见人,她才又生起了闷气。
眼见皇帝走了,锦玉急忙同皇后汇报:“娘娘,宫人说,方才青簪在回去的路上昏过去了。”
“晕就晕了,慌慌张张做什么。”皇后撇下唇角,“就这么一会儿都站不住,当真娇贵的紧。阿爹阿娘还指望她来延承段家血脉……也就是她命好,昨天晚上竟没被禁卫带走!”
比起她昏不昏的,皇后更关心:“陛下没看见她罢?”
这小蹄子没别的本事,就是生的委实太好,阿爹阿娘又非要把人塞进她的凤藻宫,害得她只能成天提心吊胆防着。
不过,一个无权无势的宫女,她怎么都防得住就是了。
锦玉其实也不完全确定,但见皇后今时情绪不佳,便只往好听了说:“奴婢估摸着,应当是不曾看见,好在娘娘反应及时。”
“那便好。”皇后面上闪过一抹阴戾,她就是小心眼,就是容不得一个外室的女儿借着她来上位!
此时,圣驾将要离去,凤藻宫跪送的宫人们,齐刷刷地从内殿跪到了外殿。
昨天皇帝为了明昭仪放了皇后的鸽子,牵累得宫人们在皇后面前都要更夹紧尾巴做人,这会儿他们无不阴翳顿扫,如今伏地的姿态有多卑低,稍后在其他宫的人面前的腰板就可以有多硬挺。
可皇帝自泱泱众人中间阔步而过,始终目不旁视,不会将一人看入眼中。
唯独在纵穿过廊庑,将要走上广丽气派的殿庭的时候,他忽向侧后方轻掠去一眼。
很快,又淡然地收回目光。
徐得鹿敏锐觉察到这一动作,循着望看过去,只看到了空空如也的、髹朱绘藻的长廊。
陛下是在看什么?
4. 第 4 章(最后部分小修)
青簪也没想到,自己会直挺挺地昏在了下房的门口。
额头烧得厉害,青簪只觉好像整个人成了蒸屉里的一笼包子,被人架在火上不断煨炙,以至于唇焦口燥,吞咽都困难了。迷迷糊糊之间,有谁在给她喂水,还有人在唤她:“青簪姐姐,青簪姐姐——”
水。水。
不知是不是她太渴望这一口水的润泽,忽然,她像是被人按进了水面之下。眼、耳、口、鼻,无孔不入的水瞬时侵吞了她所有的气息,青簪想要伸手扑腾,才发现自己小小的双手都正抓着一口水缸的边沿,以竭力不让自己整个身子都俯栽进水中,悬空的双脚也拼命在踩,试图攀抵住水缸的大肚,可是摁着她的人越来越用劲,她也越来越没有对抗的气力。
不远处,有人在看着这一切——永宁侯府的大小姐让个婢女跪在了地上,给她当人肉墩子。天真可爱的大小姐则高高坐在婢女的脊背上,嫩生嫩气地指挥着两个嬷嬷:“加把力呀,怎么还在扑腾,连个小娃娃你们都制服不了,回头我可要找阿娘告你们的状!”
说这话的时候,大小姐头上两个小羊角一样的发髻一晃一晃,上头珠光闪缀,衬得她活像是菩萨座下的灵童玉女。
青簪似乎记起来了,这是她三岁那年,初入侯府的那一天。
耳朵被水灌注得疼痛、挤胀,更多声音涌了进来。
“不行,不能留她,往后她若是因为今天的事记恨我的阿囡怎么办?”
“夫人宽宏,她才这么丁点大,哪里就到了记事的年纪。”
一会儿是大小姐脆生生的笑:“快,溺死她,谁手劲大,我就赏谁!”
一会儿又是一道忍泪的声音:“我的小小姐啊,你若是醒来,今天的一切可要忘得干干净净,你才能在侯府活下去,像你娘亲希望的那样活下去!”
活下去……这几字忽成了一道不断重复的圣经宝偈,咒念在离魂之人的耳边。她想活下去,她要活下去!活着去找阿娘!
剧烈的一阵喘气后,青簪猛然睁开眼,坐在床上咳嗽不已。
同在库房当差的琐莺端着个粗瓷的杯子坐在床边,惊喜而担忧地看着她:“青簪姐姐,你终于醒了?”
见青簪咳得说不出话,琐莺一边拍着她的背一边道:“姐姐可是魇着了?你昏了有半日了,方才奚官局的人也来看过了,你大约是昨儿淋了雨,发了风寒,身子太虚才会昏死过去。”
奚官局便是宫里给下人们看诊的地方。和专门为贵人主子们服务的太医署不同,奚官局用药一向生猛,务求让患病的奴才速速药到病除,才好及早为主子们效力。这些药大多很伤身,是以得知青簪只是风寒,琐莺便没敢擅自做主给青簪服药,一整包原封不动地放在床头。
青簪缓了几息,宝应十九年的画面潮水一样退去。
如今已是神武二年,她跟着皇后进宫侍奉的第三个月。
方才,她梦到的是正值幼龄的皇后,还有她自己。
究竟为什么皇后第一次见到她,就这般厌恶她,到了恨不得要她的命的田地?
这个困扰了青簪十数年的问题,依旧不得其解。
她看向琐莺,心知昏迷之际是琐莺一直在照顾自己,青簪自不能不感激动容。
宫中当差是轮值着来的,素有当班和不当班之分,可即便不当班的时候也要全天候命,以供主子们随时役使,每月只有一日可以真正告假休息。琐莺每来月水便会腹痛,因此每月都会把这一天的假留到月事期间,今日能守在她身边照顾,想必就是提前支了假了。
动容之余,青簪又不免担心皇后对自己的厌恶迟早殃及身边人,因而狠下心道:“给你添麻烦了……其实,你不当与我走太近。”
琐莺原本并不在库房当差,到凤藻宫的头一个月是在庭院里修剪花草的,因没给领班的姑姑送礼,又被其他宫人欺负排挤,才被发配到了库房来,她在外人面前胆怯沉默,到了库房以后日子也没好多少,青簪便对她多了几分照顾。
但经历昨夜、还有今日,她越来越觉得,让她和自己走得太近,也许反而会为她招致灾祸。
琐莺呢,本就强撑着一股劲到现在,听青簪非但不领情,还大有要与她决裂之意。委屈、惶惑之下,眼泪便怎么也憋不回去了。抹了一把酸红的眼睛道:“姐姐说的这是什么话,之前我弄坏了库房装东西的盒子,是姐姐帮我修补好,到库房来之前还被罚俸两月,亦是承蒙姐姐的接济,姐姐可曾嫌过我麻烦?什么叫不当与你走太近。你、你是不是嫌弃我没用了……?”
青簪一向受不得她哭,但若是明白晓畅地告诉她自己的顾虑,只怕她更不肯轻弃了自己。
可她当初会帮琐莺,原本也不是奔着要与她做朋友的念头去的。
在这人人自危的宫中,没有根基、随处飘零,哪怕只一个锦玉这样的小小伥鬼,就够让她受尽折腾,何况是凶蛮的大虎?
唯有踽踽孤行,独善自身,才不会牵累旁人。
然而茫远的记忆里,又总是有个温柔的妇人,一遍遍牵起她幼嫩的小手,对她说,与人为善,尽一点自己的绵力吧。
青簪的心便又再一次不够清醒地软下。
她叹了口气,两人如今一个屋檐下住,又一块儿当值,要说彼此撇开实则也不容易,只怕还得另想法子。见人两汪眼里皆已洪水滔滔,慌忙哄道:“小祖宗,快别哭了,是我病得糊涂,说错话了。”
琐莺这才破涕为笑。
没一会儿,琐莺心有余悸地说起昨夜的事:“得亏昨夜里值勤的是李姑姑,她最好说话了,来查房时的时候,我便同她说了你是去替皇后娘娘取东西去了,求她别记你的名字,倘或换了旁人,真不知怎么办了。”
“对了青簪姐姐,昨夜你可有找到栖身的地方……”
青簪眼神微凝。琐莺忙道:“姐姐若是为难,我便不问了。”
“我去了连璧殿。”因不想琐莺担心自己太过,青簪省去了那些变故曲折。琐莺嘴严,倒不用担心她会说出去。
琐莺好一会儿才想起来这是个什么地方:“是了,陛下对那位殿下深恶痛绝,羽林军巡夜的时候想来也不会靠太近!”
深恶痛绝?青簪想,若是真的深恶痛绝,又怎么会孤身出现在那里,只怕是圣心渊沉难测,人言多有相悖。
不过这些都同她无关,昨夜过后,她与皇帝不会再有交集。
不论那人有意还是无意,昨夜他的一举一动都无不倚势挟权,压人如山。青簪不想攀龙附凤,更不想终日活在天威地阴影下,能做的便是敬而远之,然后安安分分地在宫里待到二十五岁。
老夫人与她承诺过,待她年满二十五便可放出宫去,届时她就是自由身,不须在这个吃人的地方当一辈子的奴才。
这是青簪唯一可以期盼的出路,不由她不信。何况,老夫人也没有必要骗她。
侯府的老夫人信佛,是一等一心肠慈悲、怜贫悯弱,青簪记得,三岁那年,家里忽然来了许多陌生的人,一直照顾阿娘和她的姨姨把她抱了出来,带她去客栈住了几日,后来又将她带到了侯府,说是给她找了个栖身的地方,这之后,姨姨似乎就跟着阿娘走了,她再也没见过她们。是老夫人将她留下,带回了自己院中……这些年,老夫人对她一直多有关照,亦很倚重于她。
所以老夫人要她进宫,说她办事稳妥,要她在旁多提点着皇后,有这样的恩情在先,青簪又怎能拒绝,而作为一个奴婢,她也从无资格拒绝。
想到自己终有一日离开,青簪又不免担心地看向琐莺,她委实太好欺负,至今都常常被前殿的宫人胁迫着替她们做些莳花浇水的活计。
这时,青簪听见外头遥远的一阵嘈杂,便没有再说话。
琐莺仔细听了听:“是隔壁的菱若和蛮春回来了。”
青簪是知道她耳力比常人好些的,不禁担心等自己一走,就更难有人替她周全了。便正色道:“你比寻常人耳聪之事,也切莫人教其余人知道。”
眼见青簪突如其来的严肃,琐莺目光飘忽了一瞬,下一刻又恢复如常。
她从来很听青簪的话,把枕头垫到青簪的腰下:“知道啦,姐姐怎么突然说这个。你先靠着休息会儿,我去给你拿粥,担心你朝食和午食都没用过,特地留着的,方才捂在被子里了,指定还温着呢!”
青簪没来由地有些眼热,苍白的唇却抿出温柔笑意:“这会儿果真是有些嘴馋。”
在这水深火热的世道之中,有这样一碗白粥顾怜着她,便教人觉得上天待自己,总不算太薄。
就让她软弱一次、贪心一次,留下这个朋友罢。
*
紫泉殿。
太后即将年逾四十,眼角不可避免地长出了岁月的细纹,幸而是骨相深邃大气,挂得住肉,看起来并无老态,俨然是个熟韵正浓的美妇人。
听宫人说陛下派人知会过了,今日要来用晚膳,太后斜倚在贵妃榻上,不满地嗔道:“前些天不是刚刚来过,怎么又来了?这小子,放着新入宫的那么多花儿似的美人不管不顾,成天往我这里跑算什么事,一准又是给哀家找了什么麻烦。”
太后身边的掌事姑姑连莲便笑着接话:“陛下重孝道,愿意同您亲近,教天底下的臣民们知道,也不失为一桩美谈。”
太后睇她一眼:“你这上了年纪,越发爱说场面话了,哀家和皇儿的母子情分哪里就需这一餐一饭来显现了。倒是他,每次来,哀家这宫里头的人哪个不是心惊胆战地服侍他,不敢怠慢了他帝王的威仪。难免就要兴师动众、大肆铺排,倒坏了哀家的闲心雅致。这亲母子到了皇家啊,也实在亲不起来咯。”
连嬷嬷是看着皇帝长大的,把皇帝当半个儿子看,此时便也凑趣儿地讲:“您若真这么想,回头老奴就把这话原封不动地说给陛下听,只是这一来他怕是要伤心坏了。”
太后佯装生气,拿手里的果子丢砸向人:“我还道你向着他,原来是存心想离间我们母子!我这紫泉殿是留不得你了,改明儿倒不若使你那个大侄女儿进宫来吧,我瞧着她比你会讨哀家欢心多了。”
太后虽是一副玩笑口吻,可连嬷嬷却很清楚地知道,若非太后真的起了这个念头,是断断不会这样说的。当即想起这次选秀之前,太后就动过要让她的侄女也列名参选的念头。
只见这位太后娘娘一贯最宠信的旧奴收敛起了脸上的打趣之色,欲言又止地望向主子:“娘娘……”
“行了行了,哀家也只是说说,大选刚结束,宫里已不乏新面孔,又何须再添新颜?”太后又似颇为苦恼地叹了口气:“好心想抬举你夫家的人,你倒还为难起来了。”
这般说着,太后便朝不远处的柜子上摆放的那些镶金嵌玉的礼盒努嘴道:“看看有什么能收的,就收进库房罢,不能收的便都退回去。大选前一个个为了自家女儿能入选,上赶着送礼,如今选上了,又为了自家女儿能得宠,继续往我这儿塞东西,把哀家当成什么了。哀家要真有那个本事左右皇帝,当然宁愿抬举自己人。”
连嬷嬷整理了一番,独独拿出一份:“这份倒不是大臣们送的,是杨美人呈上来的山参。”
太后闲慢地瞟了一眼,也不知是否看进了眼中。
到了晚膳时分,圣驾果然如约驾临紫泉殿。
太后也不同皇帝卖关子,让人做了一桌子他爱吃的菜,在席间问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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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么来得勤了些,近来政务不忙?”
知子莫若母,按理说皇帝若真有什么事,这时候就该顺着台阶说出来了。
可今日,这位年纪轻轻就位登九五、权掌天下的帝王,没有像从前那样在自己的母亲面前卸下威严而高深的帝王冠冕,他缓缓一笑,不紧不迫地放下筷子。打了个显而易见的哑谜:“您多想了,儿子只是想陪伴母后。母后莫非不允?”
太后都被他弄得有些糊涂。
将离去前,皇帝又命人将紫泉殿的所有宫人都叫到了紫泉殿前的广场上。
两个小太监分别端着两只托盘,徐得鹿则从上头一锭一锭地取下雪花银元宝,分发到每个人手里:“个个都有,对着名册一个个来领,这是陛下给大家的犒赏。太后娘娘四十寿诞在即,大家伙可都要万分仔细着当差,但凡尽心尽力的,少不了你们的好处!”
殿内,太后倚在窗前看着这一幕,问连嬷嬷:“你瞧瞧,他这是又唱得那出?”
连嬷嬷也摸不着头脑,不过今年开年的时候御前大监徐公公是同她说过一嘴的,说是陛下有意给紫泉殿的宫人加俸,只不知怎么弄成了这般大张旗鼓的赏赐了。便俱如实道来了。
殿前的台墀上,皇帝则冷眼默看着这一切。
直到徐得鹿发完了赏银,上阶同他复命。
“一个也不少?无有错漏?”萧放问。
“回陛下的话,都对的上,一个不少,一个不多。”徐得鹿确定。他是对照着宫人的名簿来的,那上头连年岁和体貌特征都记得一清二楚,自然不会有任何的冒领代领。
可陛下面沉如水,显然对这个结果不甚满意。
徐得鹿正惶恐之际,就见皇帝已转身欲行,便高声唱礼:“起驾——”
坐上銮驾,泰山崩于前亦不改色的帝王却险些气笑。
骗他?
胆敢骗他。
原以为在他面前假意回话,趁机脱逃就是那小小宫女胆量的顶峰了。
没想到却连她回的话都是不折不扣的谎言。
当真是——
勇气可嘉。
*
这之后的几日,皇帝前朝事重,便一直不曾进后宫,中间只又陪太后用了一顿晚膳。
帝王的时间本就寸刻寸金,大到军事布防、地方漕运,小到官员升迁、空差补阙,一天能有七八个时辰是在处理国事的,轻易歇闲不得。
这日好容易听说要往后宫来了,妃眷们顿时生出几分盼头。皇后也不例外,还没到时辰就问了好几回:“陛下去了何处?”
宫人缩了缩脖子:“听说……是去了关雎宫的湖莹阁,新进宫的杨美人那儿。”
凤藻宫便又碎了一套秘色瓷的茶盏。
杨美人是这批新秀里初封最高的,是户部员外郎的女儿,皇后本就额外注意过她,没想到就连这侍寝竟也是她拔得头筹,以后那还了得?
也得亏是凤藻宫库储充盈,经得起这接二连三的损耗。
正殿的宫人到库房来取新的茶具之时,虽然有意低头遮遮掩掩,可还是教青簪发现了来人左边眉骨上方有一团淤肿的红色。
青簪就顺手取了一瓶自己备的药膏给人:“你这额头是怎么一回事?要抓紧处理,否则只怕有的痛呢。”
那小宫女原本就碍于要紧着办差事,不能及时去领药处理伤口,只能忍着疼。没人问起倒还好,陡然教人这么关切了一句,接过药瓶时已然哭成了小泪人:“多谢你,娘娘最近也不知怎么了……”
话能说到这儿已是到了顶,纵使给这宫女安上一副熊心豹胆,她也不敢说皇后的不是,但凡漏出去半个字,等待她的就不知是怎样的遭遇了。
但同样的,说到这份上便也足够。青簪一听便知道又是皇后朝人出气之故,没有再多问。
倒是这小宫女见青簪反应平淡,掩上了库房的门,自己又委屈地说起来:“姐姐是不知道,我听人说陛下最近根本不往后宫来,今天好不容易来了一次,却去了杨美人那儿,娘娘怎么能不难过?”
“还是太后娘娘宫里当差的有福气,陛下仁孝,听说那日亲临紫泉殿,命人犒赏阖宫。”
青簪越是反应平平,小宫女越是说得激亢卖力,恨不得把自己所知的都抖落出来:“所有宫人都被叫到了殿前,不仅在陛下面前露了脸儿,还都得了一整锭的赏银,哪像我们,什么好都落不着,脑袋还要悬在裤腰带上。”
临了,又自叫唤了一声:“哎,瞧我,光顾着和你说话了,得抓紧回去了。”
西边这间库房四面的窗都是封死的,为了减轻风日对库中宝器的消磨,四壁有许多角落常年都见不到光。
而今在这幽幽昏昏的暗室内,身姿匀长窈窕的女子正向着一隅,伸手用鸡毛掸子反复刷涤着一尊立地的高大瓷瓶。
因这抬手的动作,她皓白如月下银雪的腕子从宽大的袖口微微挣露,可若仔细看去,那腕子竟在不可自制地细颤……
她远不如表现出来的那样平静。
小宫女正要跨出门外,就听见刚才仿似对般般宫廷逸闻都不大上心的女子竟开口了。
“可是紫泉殿人人都领了赏么?”
小宫女没有听出这温柔清冽、有如霜水的声线中掺夹的战栗,只以为她是终于被自己勾起了兴趣,回头道:“是,是啊。我得走了,下回有空我再和姐姐讲,你常在库房当差,知道的难免少些!”
青簪看着打开又合上的库门,久雨不晴的阴寒像疯长的藤蔓一样从脚爬到头,在心中壅堵蟠结,最终长成了一个茁壮而荒唐的念头。
他是在找她。
皇帝如此为之,是要把她找出来。
5. 第 5 章(小修)
如果皇帝是要找她,那他如今应当已经发现,她根本不是紫泉殿的宫女。
若是非要找到她才肯罢休,那么偌大的皇城也不够她躲的。
这个念头一旦侵上心头,青簪就彻底没法摆脱了。
上值时害怕突然来人宣她过去,下值时也怕房里正有人在守株待兔,推开房门的时候都要犹豫一下。这般平白疑神疑鬼一整日,万幸是一整日都平稳安然地度过,不过是自己吓自己而已。
青簪决定不再去想。
……若他当真执着于找她,至少,最坏的结果,应该也不至于是杀头。
深夜,万籁伏息。琐莺卷着被子蹭到青簪的身边,两人的床位本就在一张大炕上挨着,琐莺扭动了几下,青簪身边就悄无声息地多了一团暖热。
琐莺软乎乎的气音只可容她们两个人听到:“青簪姐姐,你是睡不着吗?是不是因为担心锦玉姑姑还会刁难于你……昨儿其实我听到了,是锦玉姑姑吩咐大家不给你开门的。你们同是出自侯府,可是曾有过节?”
青簪本已经做好准备睁眼到天明了,却不曾想自己都没动弹几下,仍教琐莺发现了她还不曾睡去。
她没打算和琐莺多说皇后磋磨自己的事,只道:“我与她并无过节,你只当是气性不相投罢。”
这话原也不假,她自问与皇后、与锦玉都从未起过冲突。
琐莺便很确定道:“那定是她不好。”
青簪同样声若蚊呐地问人:“你呢,为何不睡?”
“这几天夜里总是听到野猫叫,吵得很,我睡不着嘛。”琐莺继续拱,直到两人的被子都拼贴在一起了。
青簪隐约倒也听到了一两声猫叫,不过颇为微弱,想是琐莺耳力惊人的缘故,这种时候才会比常人更为煎熬。
“别怕,如若不行,明儿我找两团棉花给你,夜里堵上。”
“嗯,这会儿好像没有了……青簪姐姐,”琐莺扭头看了看下房的另外两人,听见黑暗中只有呼吸匀长,应是都睡熟了,便附耳对青簪道:“姐姐你知不知道杨美人?”
青簪:“杨美人怎么了?”
琐莺迷迷糊糊道:“好像是位新主子。今日我无意中听见皇后娘娘说同宫人说,很不喜杨美人,要给她好看呢……”
说着说着口齿越来越含糊,竟是睡着了,脑袋歪在青簪的肩上。
青簪望着咫尺近处、琐莺模糊在夜色里的面庞,仔细一想,近来她到前头去的时间委实太多了些。
大约是那些把自己的活计推给她做的宫人越发的变本加厉了。
可她如今自顾不暇,竟不知如何拉人一把。
想着想着,到底也糊涂地熟睡过去了。
好在这两日皇后却没有再火上浇油地来找她的麻烦,或许正如琐莺所说,皇后把心思都用在了那位在新秀中拔尖的杨美人身上。
正殿的人日子就不好过了,昨夜战战兢兢煎熬了一夜,今儿是四月二十五,恰到了三日一请安的日子,他们一早就起来准备,皇后娘娘特别交代了,今日的茶水要备够,寅时不到就起来了,起来时天光都还只是无精打采的薄薄一点儿。
湖莹阁。
昨夜杨美人侍寝,算来新妃入宫满打满算二十天了,她却是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承了幸的。
皇帝逢单日要上早朝,杨美人不敢睡得太沉,一听身边有了动静,便也自合衣下榻,接过宫人从衣桁上取下的天子朝服,羞着眼不看看君王:“妾伺候陛下穿衣。”
皇帝却传了人进来:“这些事让底下人做即可,杨卿好好休息。”
杨美人插不上手,索性便去对镜梳妆了,却借着镜子偷看皇帝:“妾待会儿要去给皇后请安,也不能睡啦。”
皇帝眉目无动,只不咸不淡道:“杨卿倒懂规矩。”
杨美人知道就算今日自己撒娇耍懒不去请安,皇帝没准也会同意,可,这和皇帝主动说出来的全然不是同一种意味。
因此受了夸奖也不见多高兴,只眨了一眨圆眼,继续暗示:“妾才不想懂规矩呢,可妾也断不能给陛下丢脸呀。”
皇帝对此却不过置之一笑。杨美人忽然放下梳子,回头直直看他,委婉的不行就来直的:“陛下……喜欢什么样的女子?”
皇帝冠带已而挺括,原本正要离去,闻言顿了顿身。
屋外,天色犹是扑朔的青白色,分不清今日晴日还是雨日。
最后,他只淡道了一句:“杨卿如今,就已很好。”
即动身前去上朝了。
杨美人红润如樱的唇轻轻一撅起,这不是等同告诉她,她变不成他喜欢的样子吗?
她恭恭敬敬把人送出门,便也出发前往凤藻宫了。
不用想也知道,今日自己必会成为众矢之的。
可宫中的宠爱不就是这样吗,越负挟圣恩的,越会招人嫉恨,但若不站上风口浪尖,就只能做浪底任由磋磨的可怜砂石,下场不会更好。
因着早做好了准备,杨美人便只如平日最爱的那样,穿了一身海棠粉的衣裙,活泼雀跃的颜色,衬托得一张莲脸盈盈可爱,仿佛初生的、还未大展艳萼的菡萏。
到了凤藻宫,宫人们井然往来,或摆放茶点,或迎门唱礼,各自手上都有要忙的事,杨美人看着眼前这奔走交叠的人影,步子忽然停了一停,对身边的婢女小桃感怀地讲道:“其实啊,像她们这样也不错,愚昧无知,浑浑噩噩的,一辈子也就过去了。”
主子说话,小桃当然是全神贯注地竖耳敬听,可饶是如此,她还是不能参悟杨美人话中的意思,甚至不知道杨美人口中的“她们”所指的是何人。是说那些宫女?可哪有主子羡慕奴才的呢!
杨美人斜睨了一眼小桃懵懂无知的神情,“说了你也不懂。罢了,我只是……”
她只是有点灰心。
来的一路上她都在想陛下方才的话,她分明应该为了承宠开怀的,却又总觉得他处处不甚真心。
就像昨夜,陛下待她,虽然温柔,可也敷衍。
同她春帐旖旎、一枕同卧,可她能感觉到他的心不在焉,她疼了也不敢出声,到最后眼角噙泪,被他用拇指擦去,却未得到帝王的一言垂问。
难道这就是所谓的帝王心吗?注定虚无缥缈、朝难望夕,却要她拼上一生去争去搏,这辈子都陷身在无休无止的涡流中?还是说,要努力走到似明昭仪、珍婕妤那样的位置上,才能真正让帝王看入眼中?
杨美人知道自己不能再多想了,再拖沓不前就要错过请安的时辰了,今日那么多双眼睛盯着自己,最是一点差池不能有的时候。
她走到正殿中坐下,因她是新秀里位份最高的,吴嫔则是旧妃中位份最低的,两个人的座位就这么挨在了一块儿,吴嫔一转头就被这一身鲜妍轻嫩的粉色晃得眼睛疼。
恰好皇后今日赐了众姐妹各一盏进贡的玫瑰普洱。芳茶总是要细细地饮、慢慢地品的,吴嫔不知品出个什么意思来,看了眼坐在上首的皇后,又看向杨美人:“呦,妹妹今日怎么这样娇艳?”
杨美人一改方才对着近婢之时的惆怅,语气天真:“姐姐看我娇艳,雀仙却不敢居功,身沐天恩的泽润,譬如草木得到阳春雨露的惠爱,哪个会是灰头土脸的呢!”
吴嫔竟一时无法从她烂漫的神情中分辨她是不是话里有话地讽刺自己。
从东宫旧邸过来的妃子必都知道,她是个最不得宠的,幼年的清锅冷灶、东宫的备受冷眼,总让她抬不起头来。可杨美人刚进宫,哪就能那么清楚,再说以往她位份最低,自然弱人一等,但现在新妃的位份可都还在自己之下呢,她怕什么!
况且今次皇后特地赐了茶,摆明了是想让大家多坐一会儿,好教杨美人多吃些明的暗的刀子……
吴嫔心思纠绞了会儿,权衡出个虚浮在表面的笑来:“天恩自然待大家都是一样的,今天这家,明天那家。妹妹年纪小,做姐姐的也是好心,希望妹妹不要急着招摇,得意忘形,失了分寸。”
杨美人佯作不可置信地转过头面朝她:“姐姐在说什么呢,天恩待大家怎么会是一样的,皇后娘娘可还坐在这里呢,我们怎能比上娘娘万一?况且就算我有心招摇,也总不如皇后娘娘艳冠群芳,最多,就是比姐姐你好上那么一点儿,而已。”
这下吴嫔确定这位杨美人远不是看上去那么简单了,她原以为是个随意揉捏的软柿子,实际上竟是个不好对付的刺头!
吴嫔气得发抖,她出身不好,在东宫时也只是个暖榻的侍妾,怎么能比得上这些世家女子心眼多!
几丈开外,正殿的主座之上,皇后看见吴嫔已经半边脸都胀得红透,就任着杨美人说黄道黑,甚至拿自己当了筏子,都半晌憋不出一句反驳的话,不禁暗骂了一声“没用的蠢货。”
杨美人呢,起初还以为吴嫔这么上赶着打头阵,必是个金口银牙、一张嘴就要咬掉别人一块肉的,谁承想这么容易就偃旗息鼓了。
她倒是没想欺负人,原本按她的性子,到这里就该点到为止,可如今六宫粉黛集坐一室之内,她也需要个祭刀的人,让别人知道她不好惹啊。
于是杨美人小口抿了两下玫瑰茶,唇瓣一碰,红褐色的、袅袅浮升着甜香的茶汤,就和蜜醴一样在樱桃果上浇了一层似的。
原本她并非多么昳丽的长相,更像是个青春俏丽的邻家女郎,可如今这一开口,她的天真可爱仿佛都有了令人侧目的艳威。
“吴嫔姐姐。”杨美人笑着唤人,忙又作势用手掩了一下唇:“我没喊错罢?雀仙初进宫,若不是提前做了功课,竟都没听说过宫中还有姐姐这样的人物!”
吴嫔一贯喜欢做出怯怜无辜的样子,现下却全然破了功:“你什么意思!”
什么叫她这样的人物?是在暗指她行为何处不妥,是在讽刺她在宫中不过是籍籍无名之辈?
吴嫔且愤怒且窘迫,阵脚大乱,杨美人却仿佛毫无谦退之意,继续不依不饶道:“雀仙嘴笨,姐姐别同我置气。我原以为姐姐很是欣赏我今日的装扮,这才想同姐姐多说道几句。毕竟陛下昨日也喜欢得紧呢。若是哪里惹姐姐不快了,还请姐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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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担待妹妹一些,雀仙的规矩肯定不如姐姐学的好。”
要不是身在众目睽睽之下,吴嫔都想伸手捂住自己耳朵了,不、捂什么耳朵,她该把面前的茶全泼在这个贱人脸上,浇得她像只落汤的王八,看她怎么翻身折腾!
“好了!同是姐妹,该和和气气的,这般像什么样子。”皇后忍不住叫停。
吴嫔毕竟是自己这边的人,她丢脸便等同自己丢脸。
心里对杨美人的厌恶也更深了一重。
而隔岸观火的一众妃子们,听见皇后这般厌恼不耐的语气,也立即利索地停止了私议和窃笑。
这时候,唯有吴嫔正对面、与她东西分坐在大殿另一列中的那名妃子忽然开口了。
“杨美人。”她气质恬静,通身有一种内秀而蕴藉的书卷气,唤人时也不温不火。
这位便是同吴嫔一样,去岁在陛下登基时从东宫升上来的潜邸旧妃,薛嫔。
因只是个教书匠的女儿,在东宫时二人一样都是侍妾,如今又同在嫔位。
但杨美人对她就客气多了,带着疑惑地回喊了一声:“薛嫔姐姐?”
薛嫔温柔笑道:“你虽得圣心,又是新近获宠,难免满心满眼皆是陛下,但也不可以随意议论天子,尤其还当着皇后娘娘的面,娘娘不治你的罪已是宽慈。”
在这宫中,有时候开口并不单为口舌之快,更有可能立场使然。
可薛嫔这话叫人怎么也分断不清,她到底是为皇后刚才的出言叫停,冠上一个堂皇而宽严得体的理由;还是向着杨美人,在预防着有心人拿杨美人的言论做文章。
又或者,她只是想做个和事的老好人?
不管如何,皇后面子被抬高了,就听得舒了几分心。杨美人也得了台阶可以顺着下坡,冲她甜甜一笑:“知道啦,姐姐教训的是!”
“妾给皇后娘娘赔罪了。”
杨美人眉眼弯弯,笑貌毫不作伪。反正经此一遭,旁人都会发现她虽初涉宫闱,却是个实打实的硬茬,再加上她的家世和帝宠,总不会什么小鱼小虾都凑上来想讨她的晦气。
说不定心思幽深些的妃子,还会嘲笑她年轻气盛,沉不住气,从而对她少上几分警惕和针对。
她的目的已经达到。
晨会再没起什么风波,只有太后身边的连嬷嬷来了一趟,说是要将端午的小宴教给新秀们操办,有主动请缨的,可去紫泉殿寻太后自荐其名。
散了场,杨美人想找薛嫔道声谢、交个好。
她不是不通好赖的人,如果没有薛嫔,她还要另想法子收场,她本就没打着挑衅皇后的念头,没有哪个低位妃子会想不开地同皇后作对。
可杨美人逡巡四顾,直到走出凤藻宫,也没在人群中看到薛嫔的身影。
她叫住凤藻宫外正不知欲往何处去的宫人:“喂!”
宫人回身行礼,转过来的虽是垂眉低脸的姿态,却依稀可见清霜皎雪般的容光。
杨美人红了红脸,眼中尽是惊艳之色,走近时声音便也放得很柔:“我问你,你可有看见薛嫔?”
青簪是要领人去内侍省,回话道:“奴婢不曾看见。”
杨美人有些失望地摆手,让人走了。
*
另一边,皇帝也下了朝,回到太极殿,今日朝会并不轮到御前大监徐得鹿伴驾,他打点好太极殿内的一干琐事,就翘足企首地等在殿门口。
萧放见人这殷勤的热络劲,就知道他差事该是办成了,且办的不错。
“东西拿来了?”
徐得鹿堆着笑回话:“内苑各宫现籍宫人名簿都已放在您桌上,按进宫年份分好了。还有您让奴才散布的消息,昨儿估摸着就差不多了,今日又添了把火,保管满宫都已经知道,紫泉殿人人都在圣驾面前露了脸儿得了赏了。不过奴才还是不懂,您这是为什么啊?”
见皇帝并不欲多说,徐得鹿又看向那摞足有一指竖起来那么高的名册,问:“陛下是要查什么,不若奴才几个帮您一起翻翻?”
到这会儿他也算看出来了,紫泉殿也好,内苑宫人名簿也好,皇帝摆明了就是想要查某个人,只是他不好明着问。
“不急。”萧放转了圈手上的兽骨扳指,无声勾笑。
大海捞针终为下下策,既然她要藏,他何妨陪人玩玩这种幼稚把戏。
至于在紫泉殿犒赏阖殿的消息,自是他故意放出去的。
他要找的人如此机敏狡黠,想必不会不懂他何以大兴阵仗。
她一定知道,他真正的目的,是要擒拿一个谎报家门的骗子。此时怕已坐立不安,茶饭不思了吧?
倒是期待她能藏好点,藏久一点。
毕竟这阖宫上下,俱为天子囊中所有之物。
探囊取物,易如反掌。
*
与此同时,杨美人离开了凤藻宫,依旧不死心,特地向薛嫔的群玉殿方向走,不惜兜个大圈子再回宫,一路上却也没见着人。
不免同小桃犯起了嘀咕:“薛嫔脚程竟这般快么。”
6. 第 6 章
小桃给杨美人出主意:“兴许我们改日登门道谢也不错?还显出您的诚意。”
杨美人扁了扁唇,却是不大乐意:“算了吧,既短了这个缘分,也没什么好费心结交的。”
薛嫔只是个平民之女,纵使是庸中皎皎,这辈子能当上嫔位,大抵也已经到头了,杨美人不打算为她多费力气。
小桃却最清楚主子是个什么脾性,挑着眉质疑道:“您说是这样说,只怕回头见了薛嫔主子,又很难不笑脸上去哦?”
杨美人跺脚:“坏丫头,竟调侃起我来了?”
远处,宫殿被花木和潭光配映,便是薛嫔住的群玉殿了。虽非一宫主殿,却是一处单独的殿室,没有左邻右舍之亲,很衬薛嫔给人的安静恬和之感。像这样宫殿宫中还有不少,但只有珍婕妤的芳信殿和薛嫔的群玉殿是住了人的。
杨美人终于没有再靠近,径自打道回府了:“回去拿上那叠枇杷糕,咱们去紫泉殿,找太后自荐去。”
早在入宫之前,家里就让她粗浅地了解过后宫的一些党派局势,薛嫔走的似乎是独善其身的路子,一直也没什么朋友……其实,杨美人也有点怕被这样的薛嫔拒绝。
倒不如先去太后那儿,把承办端午小宴的事揽下来。接触了这些宫务,也就是接触了宫权,她可不想做一个有宠无权的花架子。
杨美人遍寻不得的薛嫔却是出现在了太液池边。
这两日都是雨日,整座梁宫便和泡在了池子里似的,到处水涨波高,就连太液池湖面上的那些水葫芦也被托举得更亭亭向上了。
一队太监一人手里抄着个带网兜的长杆,在池边打捞这些野生的秽草。
薛嫔经过他们,走上芙蓉桥。长桥迂回曲折,贯通东西,桥上皆是粉芙蓉石的阑干。遥据湖心的那一段,烟波则分外的凄爽,隔目如雾障。
一直温柔静默地走到桥中央,薛嫔迎面与从那头过来的华服女子碰上。
对面的女子神容英秀,金钗高髻,不同于寻常闺阁风气。
薛嫔停下行礼:“妾给娘娘请安。”
对面的女子却没有正眼看她,只在将要擦肩而过的时候才停了下来,颇为强硬地开口:“你今日太莽撞了。像这般替杨氏说话的事,日后切勿再做,只会让别人注意到你,置你我于危险之中。”
“妾知道了。”薛嫔先是应下,婉弱的身段又是一折:“妾只是从杨氏身上,看到了从前的自己……又想着,她于娘娘,总成不了妨碍。”
“往后不会了。”
明昭仪斜飞去一眼,笑了一下:“我怎么听人说,杨氏是个不肯吃亏的性子,可半点不像你。”
今早请安时才发生的事,宫里头传得飞快,昭仪虽未亲至,此时也已巨细无遗知情了。薛嫔道:“娘娘神通,莫打趣妾了。”
明昭仪见她这般,似乎生出些微的无奈来:“罢了,你要是实在喜欢杨氏,与她走动走动也无妨,也好治治你这孤僻的性子,再说,以后或许用的上她。”
随后,她谈起更紧要的正事,也是两人掩人耳目地见这一面的目的:“你安排进凤藻宫的那人如何了,这么久了,可有探听到有用的消息?”
薛嫔敛眉:“她如今不在前头当差,窃听起来想是不易。”
明昭仪沉吟些许:“皇后身上必有不可昭揭人前的猫腻。若始终不得其果,就只能另想出路了。”
“妾再催催她。”
二人短暂且掩人耳目地接了个头,又各自走向桥头桥尾,分道扬镳。
*
太极殿。皇帝专于批阅奏本,那沓宫人名簿始终不曾动过。
不知过了多久,他按了按眉心,对徐得鹿道:“陪朕出去走走。”
皇帝处理政务的时候向不喜人打扰,太极殿的宫人蹑足屏息到现在,听到这句,总算纷纷恢复了活人气,递斗篷的递斗篷,备驾的备驾。
不过皇帝似乎只是奏牍看累了,欲在附近歇歇眼罢了,没打算走太远,因此过了甘露门,就下了銮驾,徒步简从。
徐得鹿自然狗腿地陪在一边,皇帝呢,负着手闲庭信步,无问西东,但徐得鹿总觉得陛下是有心事,能成为帝王的心事的,可就不是小事了。
也不知是家国大事,还是……要找的那人?
皇帝忽顿住了,下颌微抬,朝不远处的一行人点了点:“他们是去送什么?”
徐得鹿望了一望,也一头雾水,答不上来。但他立马敏疾地发挥了自己的用处,翘着兰花指扬声呵道:“站住,说你们呢!”
那些太监闻声,见是皇帝,当即齐齐停下,转过身来放下东西行礼。
就在看清他们手中之物的那一瞬,皇帝的眼色几经明晦变幻,迸发出一种讳莫如深的危险。
如此样式的盒子,他早在连璧殿中见过一次。
这场游戏结束的,竟比他预想的还要快。
听太监回禀完里头是什么,皇帝沉声而笃定地问道:“可有哪宫提前取走了玉料?”
小太监果然答话道:“回陛下的话,只有凤藻宫提前派过人来取,单剩下一块半身高的,方才也已经来人领走了。”
就在萧放眼前,连璧殿内的大胆小贼、凤藻宫外面壁被罚站的宫女身影正悄然重叠。
呵……
他轻眯了眯渊眸。
再见,应不会太晚。
徐得鹿在旁都惊住了,他都不知道,陛下料事如神已经到了这个地步。他可不认为陛下会特地关注这种芝麻绿豆大点的琐务。
可直到皇帝最后竟然随手一指,扣下了其中一只盒子,徐得鹿都没反应过来,陛下这是要做什么。
据被叫住的这群太监说,他们原本是要往几处得脸的娘娘宫里分送进贡的玉石料子,说是这两天刚刚挖脏去绺。
玉料和成品不同,所谓无瑕不成玉,籽料从进贡上来,到真正送到各位娘娘手上,本来就要经过一段处理的工时。
可陛下竟然一看到这些太监手捧着的盒子,目光就变了。
徐得鹿很确定,是看到盒子,而不是里头的东西。
为了不教装玉料的盒子喧宾夺主,每一批玉料用的匣子基本都是一样的,一样的款式、质地、纹理,既然都是一样的,陛下又是看出了个什么?
至于被皇帝扣下那份玉料,听说本来是要送到杨美人那儿去的,杨美人原不在分送之列,但因为新秀里头第一个侍寝,盛宠优隆,内侍省的人这才补了一份,没想到又阴差阳错地被陛下给扣下了。
此刻,看着被指到的太监把东西捧了过来,徐得鹿接过,犯难地询问:“陛下,这玉料是要如何处置?”
皇帝:“放着。”
随即又道:“今晚去凤藻宫用膳。”
徐得鹿还没能参透这玉料的玄机,也不知皇帝所说的将东西放着,是要放在何处,只得烫手地捧着盒子,麻溜应声:“是。”
皇帝刚回到辇驾上,一名御前小太监却是上气不接下气地找了过来:“陛下,太后娘娘宫里来了人,说是请您处理完朝事后过去一趟。”
想到皇帝今日行程颇满,徐得鹿代为问话:“太后娘娘可有说是何事?”
小太监皱起了两搓眉毛,唯唯诺诺又不敢直言:“似乎、似乎是为着主办端午小宴的人选的事,还有就是……您让紫泉殿众人领赏银的事儿,不知怎的,竟有人胡诌说您是看上了紫泉殿的一名宫女,惊鸿一面不知姓名,这才用这种法子找人。”
徐公公让散布消息,他当然也出了一份力,却不曾想谣言一旦事关天子,表面上众人都压抑着不敢讹传,私底下却变幻出十八般花样,凭空臆造出这等绮色来。
徐得鹿也心虚地不敢面对銮驾上的帝王。
但他怎么觉得,可能也没错太多?
*
太液池的岸边上,捞上来的水葫芦被垒成了一个个坟堆似的小丘。稍后会有殿中省的人来挑拣走一些,用来喂饲养的鸡鸭。
余下的销毁起来都嫌麻烦,因此青簪说想拿走几棵的时候,小太监想也没想就领她过去了。只是难免奇怪:“姑娘要这东西做什么?”
青簪打着伞跟在太监后头:“不瞒公公,我喜欢水葫芦开的花儿,打算养在下房前的院子里呢。”
上午内侍省来通知她,若是验过没有问题,就可以将那尊半人高的玉料取回去了,那时都还是晴天,中午不知怎的却又落雨了。
小太监不太敢正眼瞧青簪,他见过这位姑娘一两次,其实连她是谁都不知道,但就是记得她。一听便害羞又积极地道:“那要是不够,姑娘下个月再来拿!估摸着还得清理一波,没准到时候花都开了。”
这东西好养活,贵人们嫌它碍景,往往教人连根拔起,可就算离水几天,再扔水里就能活。
青簪自然应声,待谢过这位小公公,挎了小半个篮子的水葫芦,就动身回凤藻宫了。她是趁着午膳的当口溜出来的,不好在外耽误太久,旁的时间则更不由她支配。
可要走最近的道回凤藻宫,就必须经过太后住的紫泉殿。如今因为皇帝的关系,她想起这个地方竟都有些发怵。
而今日的紫泉殿外不知何故,往来尤其热闹,青簪往回走的时候遇上了不少妃子,在道旁行礼都行了好些回。
无意中听见她们说的话,才知道是马上就要进入五月了,五月梢头的端阳节一过,月中便是太后的寿辰,也就是千秋节。
此前郑修仪提议过要让新秀们来给千秋节出点子,也好有个崭露头角的机会,但被皇后以太后的寿辰出不得半点差错为由驳了回去,最后还是交由礼部、光禄寺和六尚来筹办,新秀们只负责在内宴上献礼或是献艺,为太后祝寿。
这两天太后不知从哪听说了这件事,便做主,把组织端阳小宴的事交给了新秀。凡是今年入宫的新妃,但有想主持的,都可以去紫泉殿毛遂自荐,左右只是个小宴,可随意放开手脚。
青簪还没同多数新妃正经打过照面,倒是认过画像,但要准确无误地将那些同样生动娇艳的面孔和名字一一对上,仍旧颇有难度。
这会儿,不知道又是哪位新主子从宫道的拐角处碎步走了过来,和不远处的另外两位妃子小声说了什么,三个人便一起杵着不挪步了。
个中缘由,青簪无心也没有资格探究,同她们行过礼,就要继续回程。
然而,不过瞬息,她就被迫知道了她们停滞在此的根由。
佩戴仪刀的侍卫整齐划一的脚步声自拐角后传来,再是雉尾扇、象辂车,次第从那带朱墙之后转出。
天家阵仗,黄金如尘玉为土。
正往这里来的,是天子的仪仗。
因是下雨天,雨水从远处的銮驾那顶华盖的周沿四淌而下,如垂冷银色的珍珠。
一滴一滴,砸得青簪浑身凉透。
若说之前还有一星半点在为皇帝没有找到人、自己得以暂时苟免于难而存有侥幸,那么现在也为这被上天捉弄的巧合深感绝望。
皇帝为何又去紫泉殿?难道,他就真的那么顽固、非得找到她才肯罢休吗?
以帝王之尊,天子之能,真的掘地三尺,她又能躲到几时……而且,皇帝既已把所有宫女都叫到了一处,他应该早就发现她不在其列才对。
可他仍旧频往紫泉殿,多去一次紫泉殿,岂不是让她的欺君之罪多加重一分。
会不会,他已经知道她是谁了?就是想在暗处看着她担惊受怕,所以不肯给她一个痛快。
还是又是自己多想,堂堂天子,岂会是这般恶劣、恶趣之人?
蹲身下去的时候,青簪把伞檐一再往前倾低,直到遮覆住她大半张脸。
圣驾将近,任何人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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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能在帝王将要前行的道路上自由走动,必须要以行礼的姿态等待圣驾经过,才能重新恢复行动。
在青簪身后不远的地方,那几位新妃也已站到了道路侧边,几乎贴着墙根,端持着宫礼,等待帝王的辇驾。
其中一人惊喜道:“来了来了!”
“当谁没看见呢!嘘,别说话了!”赵才人道。
另外那人的礼便挺了些、声音也小了些,兴奋却藏不住:“不知道能不能看见里头坐着的人,进宫这么久我都还没面过圣呢……”
方才她们雀跃企伫,就是为了此刻。
新妃们都希望皇帝能看到自己,几丈之隔的青簪却只一再往伞面之后缩,祈祷皇帝千万不要看到她、千万不要认出她!
圣驾越来越近,青簪的心扑通扑通,跳得又急又狠,几乎到达了一种失控的、几近病态的速度。
快要行到面前了。
仗着头垂得够低,还有一弯油伞挡在上方,就在心快跳到嗓子眼的时候,她闭上了眼睛。
很快就会安然无事的。
很快。
青簪再睁开眼——
太监高亢得仿若要直冲云际的声音在此时响起:“停驾——”
那顶让她绝望的黄质象辂的十二銮车驾,非但没有如她期望的那样顺利平稳地通过,反而正正好好,降停在她正前方。
时雨濛濛,疏薄无力地横隔在她与帝驾之间,这细斜斜的千丝万绦,更像一张尘网,把她深深缚住。
继而,一只骨节修长的手探出了车窗,仅以手背把松松勾挂着的帘子往上一推,车外的乾坤便豁然敞露,连同半跪在雨中的宫女的身影。
“抬起头来。”
皇帝喉声微哑。
青簪心中最后的侥幸终于也湮灭。
在那把静朴的、普通无奇的油伞之后,抬起的是欺霜赛雪的一张脸。因为失去了血色,又从不扑胭脂,而显得冷如月盘、剔若白玉。她手里还抱着一只装有水葫芦的篮子,没有被伞遮庇到,因此湿翠横陈,水光泛滥。
“奴婢叩见陛下。”
如此面容、如此声音,无一不相吻合。
今次宫道之上的相见,萧放的意外并不比青簪少。
就在今天,他已经知道了她是凤藻宫的人,如果不是此刻偶遇,他会用更有趣的方式让她站到他面前。
但他向来顺应天意。
顺应这,一再到来的惊喜。
只是,运筹千里的天子也说不出,为何远远见到她的姿形,他就觉得是她。也许是因为她欲盖弥彰地压下伞的样子实在突兀好笑,也许是帝王想要的东西,自然会有天助神助。也可能,只因为今日也落了雨。
他拿起身边侧畔放着的东西,唤徐得鹿:“把这个给她。还有,”
徐得鹿看清是什么,当即大惊,这不是陛下上午在外头散步时扣下的要给杨美人的匣子吗?
原来是和这位姑娘有关!
徐得鹿小心翼翼捧着盒子,又小心翼翼问道:“是。还有……?”
萧放意味不明地哼笑了声。
徐得鹿一向自诩比别人会读帝王的脸色一些,可近来他怎么觉得,陛下越来越让人难以捉摸了!
陛下又是什么时候认识的这宫人?如此姿色,自己若是见过,没道理不记得。难道,这就是陛下要找的人?
他朝不远处那几位主子那儿一瞥,赵才人、周宝林、袁选侍,还好,没有杨美人。也是够受罪的,圣驾停在了这儿,那几位就只能继续保持行礼的姿势,天还落着雨,这可不好受。她们似乎也都注意到了这儿的动静,一个个都在不动声色地窥听打量呢。
赵才人是东宫旧邸升上来的郑修仪的表妹,论家世可在新秀里排第二。眼见圣驾还没到这儿就停下了,还是停在了一个宫女前头,当即不忿道:“那人是谁啊?陛下给了她什么!”
周宝林小声质疑她:“方才你不是叫我别说话吗?”
赵才人瞪了她一眼,却到底也不敢弄出大的动静。见到銮驾重新起行,三个人便又规规矩矩低头。
青簪虽抬着苍白美丽的面孔,眼瞳却恭谨、严敬地向下落着,不敢直视銮驾之上的君王。
直到銮驾复行。
那位赫赫有名的御前大监却没伴驾离去,竟是转身走到了她的面前。
青簪几乎是一眼认出,他递过来的这只盒子,款式和漆纹与当日她逃离连璧殿中时手上捧的是一样的。
心中掀起惊涛骇浪。
却努力保持着面色平静,伸臂接下。
“陛下还有话要托奴才带给您。”知道陛下对人特殊,徐得鹿的态度自也分外的好,都用上了敬称。
青簪此时自没有心思与他谦虚客道,只一遍遍在和大雨一样乱跳的心声里,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不卑不亢地开口:“公公请讲。”
徐得鹿笑得更为讨好:“第一句是,陛下请姑娘将这份玉料送到杨美人手上。”
“是。”
“第二句是,陛下问姑娘,究竟是在紫泉殿伺候的还是在凤藻宫伺候的。若是紫泉殿,此刻顺路,即可随驾同往;若是凤藻宫,那就请姑娘回去知会皇后娘娘一声,今儿晚上陛下会到凤藻宫用膳。”
青簪身形微微一晃,重新跪稳。她听出了里头的逗弄、胁迫之意,她没得选,更不能正面回答。因而只平声应道:“是。”
“还有一句……”
徐得鹿刚要说下去,就看见眼前的女子柳叶似的眉尖轻蹙。
仿佛是在嗔怪他怎么还没完没了了,但转瞬又见她面色无恙,一如方才的清冷安定,似乎那一蹙只是他的错觉。
他清了清嗓子,总觉得这句话从自个儿嘴里说出来有些滋味怪异:“陛下最后让奴才带给您一句,他说——”
“找到你了。”
7. 第 7 章
徐得鹿说完就小碎步追着圣驾走了。
青簪起身,一手打伞,一手抱盒,那篮子水葫芦迫不得已挎去了臂弯上,袖子耷在青浸浸的叶片上,津湿的感觉阴冷缠人。
让人想到一个不好的夜晚。
还有随之而来的这么多棘手的麻烦。
如今人为刀俎,教人不知如何寻找转圜的余地。
她没有再多朝着圣驾离去的方向停留望送,经此耽搁,歇午的时间显得更不宽裕了,刚要提步回去,尖利的女声却在身后响起。
“站住!”
青簪其实行礼行得都有些厌烦了,麻木而机械地回身、低头、行礼:“主子有何指示?”
赵才人气势汹汹地走过来,目光扫过那篮子水葫芦,最终盯着她怀中的盒子道:“陛下给你的是什么?”
周宝林和袁选侍也跟了上来,一左一右站在赵才人身边,像两个助威的忠实护法。
青簪赶着回去,不欲与她们过分周旋,便拣着实话道:“陛下并不曾说里头是什么,只是让奴婢顺道送过去。”
赵才人微怔,看着低头保持行礼姿势的宫人,又问:“送哪儿去?”
青簪本不想在此时牵扯出杨美人的名字,但皇帝单独给了杨美人一盒玉料这事迟早也会传开。
便答:“湖莹阁。”
赵才人显然没想到会是这个答案。
杨氏,又是氏。
自册封以来,不、自从新秀入宫习礼,大家都还是秀女的时候,杨氏就仗着出身,得到了姑姑们的青眼,原本自己的家世也算出挑,只因被她盖了一头,竟就只能泯然于众人了。
昨夜杨氏又第一个侍寝,今早去紫泉殿自荐也抢先她一步……听说近来还在太后那儿两头讨好。她入宫的雄心壮志都快被杨氏毁掉了!
赵才人简直咬牙切齿,对杨美人的嫉恨不忿转嫁到青簪脸上,换为了一种更轻蔑的不善。
她毫无征兆地伸手,猝然抓过一小把青簪篮子中的水葫芦,又像是碰到了什么脏污的东西,连忙嫌弃地丢在了地上:“这也是杨美人要的?”
御前的宫人多是有品级的女官,服饰与六尚的女官更为接近,眼前这女子显然是在后妃宫苑当差的,赵才人便将青簪当做了杨美人宫中的人。
这一次,不必青簪答复,她就理所当然地如此认定。看了眼青簪篮子中码得整整齐齐、显然是要作观赏之用的水葫芦,出言嘲讽道:“真是什么低贱的花啊草啊都有人喜欢。”
许是皇帝之事的阴影在前,青簪解释了一句:“回主子的话,奴婢并非杨美人宫中的。”
可赵才人知道自己弄错了,也不见脸上表情变化:“管你是哪儿的。”
不过是个奴婢。
说完就立即踩着摔进水洼里的那些色嫩如染的狼藉绿枝,气势汹汹地过去了。
只有她身边的袁选侍,回头看了一眼在漫淌着雨水的甬道上恭送她们的女子,只见她头顶那一线伞檐压得极低,看不清面容。
既非杨氏宫中,又非御前之人,陛下何故独独挑了她去送玉料?
不过她很快被赵才人扯了下胳膊,威风劲过去之后,赵才人担心:“也不知道杨氏会不会对陛下吹枕头风,说我的不是!”
袁选侍便安慰:“杨美人的势头近来是盛了些,可赵姐姐才貌过人,又有郑修仪这层关系在,就算她日日吹枕边风,陛下却未必会偏听于她。无论如何,姐姐在陛下那儿,总不会埋没的。”
袁氏只是太学博士的女儿,出身不高,但脑子还算顶用,平日里也从不多话,赵才人才会愿意同她亲近,其中颇有将袁氏视为智囊的意思。
此刻一听便又放宽了心,只嘟囔了一声:“就我表姐那个人,连主理六宫的权力都握不住,也不知能不能指望上。”
青簪在她们走后蹲身下来,一枝一枝把水葫芦捡回了篮中。
宫人不能随意丢弃东西在外头,遗秽于道,杖刑十下。
远处,徐得鹿去而复返,原本是想提醒青簪一声,陛下今晚还约了几位大人议事,估摸着到凤藻宫也是用了晚膳便要回的,这样说也好让皇后娘娘提前有个心理准备——
更何况,陛下这次去凤藻宫想见的显然另有其人,想是不会在娘娘那儿待太久,只是这句他不能明着提醒罢了。
这会儿却是不好再上前说话了,只得回去把看见的这一幕报给了皇帝。
不为别的,就是想再次确认一番这宫女在陛下心里的分量。
虽这宫女显然是有几分特别的,可到底是一分还是两分?
皇帝波澜不起地迈下了銮驾,走入紫泉殿,就在徐得鹿以为自己猜错了的时候,就听见那道沉冷的声音。
“她这么好欺负?”
陛下听进去了。
紫泉殿内,太后让人去请皇帝之前,本已经初步拟定好了主办端午小宴的人选。
连嬷嬷看着名单上的名字:“这离您让奴婢把消息给出去才过了小半日呢,也只杨美人、赵才人、俞宝林三人来了,要不要再等等?”
响应的人尚还不多,岂不显得太后娘娘不够排面。
太后眼皮都没掀:“哀家自可以等她们,可这机会却不是次次都肯等人的。”
这么一说连嬷嬷就知道太后是主意已定:“是,奴婢明白了。这样看,这杨美人倒是个敢为人先的,还知道给您送山参,自己也争气。”
正说着,皇帝便来了,太后听到了他那句“好欺负”,没再继续和连嬷嬷交谈,转而颇为起兴地看向皇帝:“谁好欺负?”
皇帝只是行礼:“儿子给母后请安。”
太后见他不想说也不追问,就把纸上写好的两个名字拿给了他看:“原本呢这种小事也不必你过目,但哀家想着,好歹是你后宫的新人,你也要对她们多上点心才是。”
按照太后的意思,是择定了杨美人主办,赵才人从旁协助。
皇帝略扫一眼就撂开了:“让杨氏办罢。”
言下之意,赵才人就不必了。
太后却没想到皇帝竟当真有旁的意见,往前他在这些事上一向不多干涉。不禁挑眉:“看来杨氏是颇合你的心意。”
在太后看来,赵才人还不曾面圣侍寝,没道理教皇帝不喜,那就该是杨氏的原因。
皇帝没有否认,徐得鹿却有个揣测……
他朝皇帝不着痕迹地看了一眼。
此刻萧放心中所想,的确不是杨氏,而是一张淡极而艳的脸。
想到她撑伞在雨中,蹲下捡拾弱枝的样子,必定两相可怜。
连嬷嬷端了茶饮点心上来,插话道:“奴婢看赵才人和美人主子由来不睦,也不见得就会尽心辅佐。”
“你懂什么,杨氏来过紫泉殿几次,哀家是怕如此决定会有人说哀家偏私,往后个个尽想着在哀家这儿用功夫了。”这般说着,太后看的却始终是皇帝。
这便是连嬷嬷多嘴的用意所在了,看似是在帮着皇帝说话,实则又能让太后阐述想法,又避免了太后与陛下母子直接争辩的局面。
萧放却已回神,淡淡一笑:“偏私又如何,母后的私心所在,即为公道所在。”
太后一听就乐呵得笑了:“你这嘴,真要将哀家也哄糊涂了。”
遂拍板道:“依你依你,反正是你自个儿的后宫,就这般定了,晚点就让人去通知杨氏罢。”
其实杨美人在新秀里家世位份都是最高,近来又得太后喜欢,就算陛下未提不同意见,可明眼人一看也便知道,赵才人的名字放在一起,更像是个给杨美人打下手的添头。
连嬷嬷是见过杨美人和太后相处的情形的,太后一向不喜中宫,要不是因为永宁侯府对先帝有救命之恩,她怎么会容许一个金玉粉饰、却败絮其中之人当天家的儿媳。
但杨美人却不一样,杨氏嘴甜得和只小甜瓜似的,太后都没帮她美言,便自己争到了第一个侍寝的机会。
连嬷嬷也是真的想不通,为何太后要钦点两人同办。
皇帝走后,她便趁着太后午歇时陪在旁边说闲的机会,说道:“奴婢看这样也好,两人合办便少不了暗暗较劲,彼此必会在各自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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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的小项上一竞高下,想是不能当真同心齐力。”
太后也不瞒她:“赵氏性子确实比她表姐轻狂些,哀家如何不知。原本想着,若只让杨氏来办,就怕赵氏心有不甘,生出别的心思,杨氏失责事小,好好的节宴毁了事大,倒不如给赵氏一个光明正大竞争的机会。”
连嬷嬷领悟过味来:“娘娘圣明,让赵才人同样肩负办宴之责,便不可能设计捣乱坑害了自个儿。”
“就是赵才人——原没这个福气。”
太后笑倚在榻上,命人把皇后这个月来管理后宫庶务的记档拿过来看:“言之过早了。不过眼下看来,的确杨氏有福一些,王氏空得一个珍字号,却只通情情爱爱,娇蛮不能主事,师氏虽位在昭仪,却是个矜傲冷癖的,同样难堪大任。郑氏么……不够有野心。但愿杨氏得用罢,这小宴说小也不小,若办的好,来日提她协理六宫也是一笔履历,哀家也好享清福不是。”
*
青簪先去湖莹阁送完了玉料,没有进到里头去,只交给了门口的太监。太监笑得直合不拢嘴,一直把她送到关雎宫外:“先前就知道这玉料是娘娘们才有的,没想到竟也有我们美人的一份,且还是陛下特别吩咐的!就是太麻烦姑娘了。”
青簪怎么听怎么心虚,拎起了暂放在墙边的篮子:“公公快留步。陛下看重美人,奴婢只是顺道跑一趟,不麻烦。”
回到凤藻宫,已经来不及再用午饷,就连水葫芦也只放在了下房的院门口,把皇帝要来与皇后共进晚膳的消息告诉了正殿的宫女,青簪便回到了值岗上。
皇后午觉醒来,就听到这个从天而降的好消息,惊喜得腾地从榻上坐起:“本宫不是犹在做梦罢?”
锦玉刚想说两句熨帖的话,皇后便一把掐在了她的胳膊肉上,继而狠狠拧了个圈儿:“怎么样,疼不疼?”
“不疼……疼!娘娘,可疼了,您不是在做梦,陛下到底念着您呢。”锦玉开始下意识不敢喊疼,看见皇后面露不愉才急忙改口。
皇后可顾不上怜慰一个丫鬟,此时瞌睡醒了大半,趿鞋下地:“快,唤她们进来,本宫要梳洗打扮。”
锦玉抱着胳膊揉了又揉,她一向自问对自家主子赤心无二,可这时候也不免嫉妒起青簪来,凭什么她只需要在库房做事,自己却要日日在主子跟前提心吊胆……主子进宫之后,脾性越发大了,简直喜怒无常!
对,她怎么忘了青簪,她可不能让青簪太好过。
皇后见人没动,拢了拢丝锦的寝衣,瞪过去一眼:“还愣着做什么?传人啊。”
锦玉忙不迭传了人,又上前为皇后将珠鞋穿齐整了:“娘娘,还有件事……”
难得今日陛下来看她,皇后大度地没与人计较:“有话快说,何必吞吞吐吐的。”
锦玉靠近她,“陛下要过来的消息,是青簪递上来的。”
不用锦玉再多说,皇后便惊怒道:“怎么会是她?竟敢背着本宫——”
进来侍妆的一列宫人之中正有此前得了青簪的药膏的小宫女,起先不懂为何皇后如此生气,可转念一想,皇后娘娘似是总防着她们擅自和陛下接触,就连前殿留用的大多也是容色不太出众的宫人。
便忍着害怕出声道:“娘娘别气坏了身子,一会儿还要接驾呢。奴婢听说好像是回来的时候遇到了御前的人,御前的公公告知她的。”
为了减少不必要的麻烦,青簪上禀此事的时候的确刻意避开了皇帝不提,毕竟消息也确然是御前的公公说与她的。
小宫女呢,能在前殿待这么久,自也不是个蠢笨的,开口之时设法将自个儿的动机掩饰成了一门心思盼着皇后不要生气。
就算她还了那瓶药膏的恩情罢!
皇后面色果然缓和下来,反而寒凉地看了锦玉一眼。
何时她身边的左膀右臂,竟也不一心为主,用心不纯起来了。
锦玉的眼刀还没来得及斜到那小宫女头上,就自危地跪了下来:“奴婢不敢欺瞒娘娘!”
谁知皇后忽又笑了:“罢了,都一样,去把青簪叫来。”
8. 第 8 章
最近雨事连天,库房的差事更重了不少,单是除潮防霉一项不能马虎,库房的宫女们便一块儿做了好些个香包,把库房能挂的地方都挂满了,身上也佩了两只,进出时也能起些效用。
青簪刚换好一轮新的除湿的草木灰,却碰上了来传她去前殿的宫女。
其实入宫以来青簪到前殿去的次数并不多,只是见到皇后的几次,或多或少都领了罚。
一次,皇后点名要宣德侯府的世子夫人送的一只瓷瓶,但青簪和库房的几个宫女来回翻阅数遍,可以肯定此物并未登记在册。皇后却一口咬定当初是交给了青簪收纳入库,只念她是初犯,罚俸一月。
还有一次,那还是刚进宫的时候,她第一天上任,皇后便命她背诵库房之内林林总总上千样库储的明细。
结果自然是她又挨了罚,将详目抄写十遍。
但真说起来,这些责罚又都不算太重,就像那天的面壁,比起她当初差点被活生生溺死,至多算是小惩大诫。
青簪不知道这是不是皇后有所忌惮的缘故,是老夫人额外叮嘱过吗?又或者……会是什么别的什么原因?
青簪在皇后面前行了礼,上首的人好半晌没有反应,只是悠闲地抿着一盏茶。继而响起的声音带着高高在上的威厌:“你腰上是什么?别一天天的心思净不放在正事上。”
说这话时,皇后正盯着她腰间花花绿绿的几团。世家女子多有佩香之习,可一个婢女要熏得那么香做什么?
她可不会容许这等不安分的行径!
青簪知道皇后是误会了:“回娘娘的话,这是库房防霉所用的香囊。”
这当真是“正”得不能再“正”的正事。
皇后却似已忘了是自己先开口问话的一般,拍案:“还敢顶嘴?先去跪一个时辰!”
青簪心知这半个时辰是怎么也逃不过了,说半点不委屈是假。可这些年,到现在,种种仇怨,分明都是有人不许她忘记。
有一回老夫人赏了她几匹衣服料子,说是让她裁衣裳,穿得鲜艳一些看着也高兴,新衣换上不久却被大小姐看见,当即指使婆子扯下了她的外衣,用剪子剪得七零八落。
后来老夫人问她怎么不穿,青簪只能说自己习惯了素色,不爱招摇。
她到底有什么值得皇后如此如临大敌?
不过,同样也是托皇后的功劳,这么多年,她终于连神情也学会了骗人。狐疑、酸怨都藏在平静的面容下:“娘娘问起此物为何,奴婢自不敢不答。奴婢做错了什么,还请娘娘示下。”
皇后果然怒色逾甚:“你是在质疑本宫?”
青簪一如未见皇后死死扣在鸾几一角上的指爪。
轻清的春水蓄起的眸子、红腻得妖胜檀脂的唇口,构成的却是一张生动又何其麻木的脸。
她掩眸轻道:“奴婢只是不愿惹您动怒,娘娘若肯明示,下次奴婢才好避免再犯。”
——反正,就算认错认罚也不会令皇后息怒,而不屈辩罪,她也不会杀她。
青簪越是如此,皇后越是眼见心烦,雍容的面皮上已是风疾雨骤。咬牙切齿道:“当真巧舌如簧,还不速去领罚!”
小打小闹的罚,根本不足解她的恨。
如果不是有祖母和阿爹护着她,如果不是阿娘苦口婆心阻拦自己,这个小杂种都不知道死了多少次了,何至于成为这样一根扎入骨血的逆刺!
偏她还在这儿诸般挑衅?
在人离去之际,皇后又补充:“去你自己院子里跪!”
青簪便在监刑的嬷嬷那小而精干的一双眼下,跪足了一个时辰。
一名小宫人猫身躲在外头,眼见着嬷嬷走了,才敢现身。忙把青簪从地上扶起,压低声音道:“徐公公让我带您过去,姑娘什么也别问,别的事奴婢一概不知。”
青簪便知道这多半是皇帝安插在凤藻宫的人了。
“我还得回去当差,否则今日的差事怕是完不成了。”
小宫女不敢强拉她,只委屈巴巴道:“姑娘若不是不跟奴婢去,徐公公会责骂奴婢的。”
青簪不想为难她,可亦不想为难自己。
然而胳膊尚且被人家温温软软的手搀着,她试着挣了挣,却根本挣不开……
小宫女犹在殷殷看她:“求姐姐跟我去罢……!”
青簪无法,点了点头,跟着她出了下房的院子:“我自己走便是。”
腿脚都有一种不由控制的僵麻之感,自然走不快,宫女回头了好几次,几次慢下来等她,并不催促。
一路上周遭都比平日更加安静肃穆,约莫是圣驾已至前殿的缘故。
离开凤藻宫,七拐八拐,到了一处幽偏的亭子里,青簪只看见了徐得鹿站在亭外,似在等候。
小宫人先她一步上前去:“公公,姑娘今儿被罚跪了,也不知道姑娘的腿有没有受伤。”
既是在替青簪告状,也是怕徐公公责怪她领人过来得迟了。
徐得鹿觉得有点棘手,走到青簪面前关切道:“姑娘没事罢?”
算上今日宫道上的那一面,这是青簪第二次见这位徐公公,尽管如此,他的名字并不陌生,随意寻个宫女太监打探,他们都不会说不上这位御前红人、天子近臣的风光事迹。
青簪摇头:“无碍。不知公公何事找我?”
“姑娘说笑,自是不是奴才要找姑娘。不过往后姑娘要是有事要寻奴才,这小丫头叫绿岫,姑娘只管找她传个信儿就是。”
青簪没有应下,只说:“那请问公公,可知陛下是有何事找奴婢?”
徐得鹿瞄了青簪两眼,这位姑娘似乎不是个爱笑的,就连声音也似沁着一股子清极而寒的疏离。美人绰约玉立、冷若冰霜,在后宫这花堆锦簇的热闹里,何尝不算别有一番幽趣,怪不得陛下会喜欢了。
他依旧和和气气:“这姑娘就得问陛下了不是。”
青簪又说了一次:“我不能擅离职守太久。”
徐得鹿一听便懂了,他当然知道凤藻宫娘娘的脾性,发起火来底下人的一点小错都要了命,听说入宫这么点时日就打杀过几个奴婢了,其中一个不过因为打翻了一道梨羹。
他不由担心起这位青簪姑娘的处境,但她是陛下看上的人,想来也无须在凤藻宫耽身太久。
总之,他现在只管负责把人留住就成。便笃定地保证:“这个姑娘尽可宽心,出不了什么事。”
陛下总不会眼睁睁看着别人因来面见他而受罚。
那也太不是东西了!
至此,青簪再没别的话,一言不发地静立在他身旁,忽却觉得自己方才所为竟有些天真。
她的去与留。她与绿岫、甚至徐得鹿,根本都不是可以决定的人。
而那个可以决定的人……青簪望了望凤藻宫的方向。
*
凤藻宫内。皇帝近日连着来了两次,因而接驾之时,众人竟都有些守得云开见月明之感,但很快明眼人便都发现了,陛下今儿的心情委实不算多好,那点子兴奋便又压抑下来。
膳席间,皇后也不知是不是自己哪句话惹了皇帝不快,但见皇帝最后尝了道鲫鱼汤,那筷子就再也没拿起来过了。她也不敢再另起什么话茬,不动声色地观察着。
近来前朝事多,家事国事皆乱如麻,一条条理顺就够让人头疼了,萧放自然也没有多余的闲心顾及皇后在想什么。
他倒是想和她说几句话,譬如今科探花是岐王的大儿子更名改姓混进去偷考的,上了金銮殿才被他看破,这小子仗着京中见过他的人不多,如今竟还发起了官瘾,大放厥词要替他潜入官场探敌虚实;还譬如,连璧的驸马竟然想娶新妇,他当初就应该诛连他满门,若不是连璧伏罪之后苦苦哀求,他何以留下这余孽?
可皇后会想听这些、听得懂这些吗?
不过转息,一点微小的波涟还没荡开,就覆灭在帝王狭深的眼眸中。
一直在看皇帝的皇后察见了帝王眉宇间按而不发的薄愠之色,便赶在他望过来之前搁了筷子,不敢再一人独食。
“吃好了?”萧放问。
“嗯,陛下可还要再试试臣妾备下的甜点?”听到皇帝主动开口,皇后羞声回应。又起身走到那块半身高的玉石料子旁边,扶着比划:“还有这块玉料,陛下觉着做个什么好,玉插屏如何?”
萧放却是起身,转身便向门外。“随你心意即可,朕还有事。”
他竟不打算留下?
皇后愕然无措,余下所有的话顿时吊在了嗓子眼里,不上不下,难受得面上都拧巴了。
眼看再不说皇帝都要跨出门去了,才委屈地喊了声:“陛下!”
想起皇帝似乎很吃珍婕妤那一挂,杨氏不也是个惯会撒娇买痴的。她鼓起勇气,捏着声道:“陛下今晚能不能不走?不然传出去臣妾的面子往哪儿搁。”
皇帝停步,未见不悦。
略微回头时,甚至温温笑了:“皇后可知道为何朕每去关雎宫,从不留宿,但下次依然会去?”
皇后心中隐约生出不好的感觉,还是扬去桃腮:“为何……?”
皇帝依旧笑,
“昭仪从不会这样问朕。”
说完就不再停留,连一眼都未肯分顾,冷漠到近乎残忍。
这便是天子。
皇后自再不敢劝留,整个人都和霜打过一般,蔫在了椅子上。固在发边的几簇凤首珠翘,因为撞向椅背的一下太重而华光闪动。累累堆叠的每颗金珠,都是她作为国母的象征,却是空有其形。
天子固而是天子,可她这个天子的正妻,在他眼里和后宫那些莺莺雀雀有什么两样,根本毫无尊严……!
宫人走进来,踟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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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一下:“启禀娘娘,奴婢刚刚听说,太后娘娘把端午小宴的事儿交给杨美人办了。”
眼见皇后神情一瞬更不对起来,宫人小心翼翼弥补道:“娘娘您别恼,左右只是个小宴,大宴在前朝办呢,往后还有夏至的祭祖、还有太后娘娘的四十寿宴,这算不得什么的。”
皇后缓缓抬头,声音却是淬了毒:“好一个杨氏,本宫还是小看她了。”
“娘娘……”
皇后拿起身边的杯子就朝人丢去:“给本宫出去!”
宫人下意识要躲,后退的一步,正不慎撞上了那块立在身后的玉石料……
*
附近的灯台上早已点起了照夜的长烛,许是晚来新晴之故,天上还有淡胧胧的日光,只是像罩着层青雾一样,柔和又遥远。
青簪微微睇目,纱笼里不知何时飞进了一只呆笨的蛾子,正在里头横冲直撞,被灯架绷起的纱练就成了一幅画屏,将这只飞蛾的濒死挣扎的剪影展露无疑。
徐得鹿毫无意料地,就看见身边的女子忽然走向了不远处的石柱灯檠。
而与此同时,另一身锦衣在另一方向出现。
青簪揭开纱罩,有心要放走这只突然醒悟想要求活的蛾子,可就这么会儿功夫,飞蛾竟就降落在火舌里了。原来它的横冲直撞不是求活,而是为了寻死。火苗咬住了它的翅膀,只剩一半的飞蛾惨烈地摔在了灯台上。
青簪没打算为它悯伤,正要把罩笼盖回去,身后却有轻微的脚步声,从容不迫,步步逼近。
想转身回看,跪了一个时辰的腿骨终于适应不了主人慌急的动作,在鞋底因苔痕打滑的时候,毫无抗衡之力地便往后仰摔去。
便在此时,视线中高岸轩举的男子疾跨一步,侵近在寸尺之间。
有人及时伸手,将她搀住。
仰赖捉住小臂那只手稳阻止了自己的倒势,青簪得以幸免于一场狼狈。
她堪堪稳固身形,看清来人是谁,低下头去:“奴婢谢过陛下。”
而不吝施援的帝王,只觉一瞬冷香盈怀,胸膺之中,似乎也有什么死寂之物,为此鲜活鼓跃了起来。
他倒不会认为这是这女子姿貌艳绝、殊胜旁人之功。
也许世间男女,牵牵曳曳、徐徐图之,本就是情///趣所在。可惜后宫那些妇人,多数见了他就和饿虎扑食一样,思的永远是床榻上的那点事,一上来便要缠绵厮磨,稍近则欢,稍远则怨,全无意思。
如今偶有个不一样的,自然勾起兴味。
青簪已然冷静下来,手臂和人相贴的地方因人的用力,正隐秘地发烫。
她小声提醒:“陛下可以放开奴婢了,奴婢没事了。”
身上的桎梏就在这声之后松开。青簪却仍不敢擅动,温静地垂下两臂,任由自己的冷寂的裙衫深深陷在人眼中,直似要溺进去一般。
她有如不察,故作无恙。
“青簪。”他好整以暇地叫她。
像是在宣告他已经知道她的名字,她翻不出花样了。
青簪:“奴婢在。”
皇帝很不经心地问:“那天回去,有否生病?”
青簪佯作没听出那些许的促狭意味,没听出他是故意提起,提醒她她的欺君之罪。稳声答道:“奴婢身体硬朗,只是淋了小雨,不妨碍的。”
他又问:“哦。后来为何被罚站?”
青簪反问:“陛下看见了?”
萧放低了低眼,靴履未动,只是因为略为散漫地一俯身,从而离她近之又近,轻吁出的气息都几乎落在她的鸦睫上,激起一阵柔小的扑颤。
他哑沉地开口:“是朕在问你。”
青簪:“若是陛下要问,奴婢自然只能回答,是自己差事做的不好。”
难道她还能说主子的坏话,说是有人故意把她关在外头,又用这个理由罚她东西拿来的不及时?
不必多忖,皇帝就将她的言外之意看穿。
不吝顺着她的话提点以一句:“此等小事,朕却不会时常问起。”
意思是,难得告状的机会给了她,她不中用错过了,那便算了。
青簪垂头的身态依旧,“不识好歹”般地没有回应。
直到皇帝转身,径自去往亭中,她才呼出絮轻的一小口气,捡起滚落在脚边的灯笼纱罩,很有眼色地跟了上去。
也是这时,徐得鹿方能插进话,在皇帝身边禀告道:“姑娘今儿似乎遭了皇后娘娘罚跪……想是如此,这才没站稳。”
“哦?”皇帝愣了愣身,似没想到她今日又受了罚,再次提步的时候稍显薄戾。
他慢条斯理地撩袍坐下,衔着几分渊色,仰目探究地看向她。一瞬似有所悟,微不可察地笑了。
仿如感叹,更像哄诱。
“看来,你在凤藻宫,过得不怎么好。”
9.第 9 章(修)
青簪在皇帝的注目下走到亭中,尽管已有意控制,但不自然的缓慢步子,还是让轻飘飘的“罚跪”二字变成了显而可见的曾受磋磨。
萧放没来由的有点心烦。
方才如若她真如他人那般,对他告状、求他做主,他或许只会觉得她也不过是个顺杆便爬的庸常女子。
她没想着同他诉委屈,他反而对她的“不识好歹”的分寸感高看一眼。
但现在,他又觉得或也不尽然。
想到她若是语气轻柔地诉说委屈的样子……他眸色暗了一暗。
至于她挨罚的理由,多少也能猜到一点。
如果不是她欺君在先,他也不会以这种方式来拆穿警告她。
青簪在人一臂之距的地方艰难站定。
徐得鹿正犹豫自己该退出去多远才好,就听皇帝冷不丁开口:“你如今是越发会当差了。”
意识到是这话对自己说的,徐得鹿懵怔了一瞬。
不过他很快便转过弯来,连忙赔罪道:“奴才糊涂,青簪姑娘腿上负了伤,奴才千不该万不该,将才不该让人站着等您的。”
那道威迫的视线移开了去。
徐得鹿这才松放了下来,心中却不住腹诽,他哪敢让一个当奴婢的坐着等候帝驾。就是宫里的正经主子,位份宠爱不够的,那也没这待遇。
青簪却没有因为皇帝的这番举动受宠若惊,只一味低眉垂目,仿若对他抛下钩饵亦始终无动于衷。
她不是听不懂那句话含有的三分暗示,在侯府仰人鼻息十几年,自非难以点通的榆木疙瘩。可她不能回应。
“其实这些,你大可不必受。”皇帝慢手敲点在石桌上,看似信然随意。
徐得鹿却知道,这是陛下计虑人心时最惯有的动作。
许是个中之意太过昭彰,青簪心头一跳,蓦然退开一步行礼:“皇后娘娘带奴婢进宫,奴婢才有机会领略天家光景,如此大恩,自当结草衔环以报,不敢生出二心。”
这还是皇帝头一次遭到女子的拒绝。
如此干脆、如此……
不识好歹。
“你不愿意。”不必点明更甚了,轻淡的字眼从皇帝的唇齿间呵出,无须一分力重,足以宣告着他的耐心告罄。
青簪当然不愿意!
可是……
常礼在这一瞬换作了叩拜大礼。
当那纤细得如同随手就可折断的秀颈,不再有任何虚张声势的骄傲、彻底拜服下去的时候,青簪含烟的眉目不知看在了什么地方,眼神也微微涣散开去。
她似是不打算再含混搪塞了:“陛下抬爱之心,奴婢必日夜感念。可奴婢自问除了些许姿色,别无过人之处。从前侯府宴客,也有登徒子见色起意,意欲轻薄,奴婢侥幸脱身之后,他又许以贵家豪门妾室之位,妄凭此哄骗奴婢就范。为了不再惹上这些是非,奴婢后来极少走出老夫人的清鸿院,这才得以保全。可陛下是人君、是天子,若当真看得上奴婢,天下王土,大约无一处可容奴婢藏拙庇身了。只恳求陛下——”
她匍匐着,只抬起未着脂粉的一张脸,此刻虽非玉惨花怯,却独有一种负隅顽抗的矜贞坚毅之美。
爱者顿生爱怜,恨者便觉嗤憎。
“只恳求陛下,他日厌弃奴婢之后,能否容许奴婢出宫,归田耕作、或是做门小营生都……”
“够了。”
柔颤的尾句终究没能说完,就被皇帝打断。
下文便吞没在嗓心。
青簪看见皇帝忽而起身,衣袍肃肃,形廓高峻。
正想跪得更深更低,就听那人冷然发令:“起来。”
帝王失兴一遭,负起一手,含嘲地勾了勾唇角:“目欲其颜,心顾其义,扬诗守礼,终不过差。可惜朕不是登徒子,否则不忌荤素,不择手段,还能容你在此指桑骂槐,这般放肆?”
青簪依言起身,重新把硕大的纱罩抱在怀里,规驯乖巧地低着头:“奴婢不敢。”
但她隐约觉得,她赌对了。
皇帝不屑强迫于人,便不会受下她的这份悲绝就义。
有人喜欢以退为进,自然也有人擅长以进为退。
落在萧放眼里,就连这女子这只灯罩都像是为了防着他狎近、刻意寻来护身一般。
今夜之前,他还从未受过如此冷遇。
“朕看,你是太敢了。”皇帝眯了眯眼,略有噙笑,愈显天威难测。
附近,那盏失去了罩护的灯烛正被夜风打灭,亦衬得他的神情晦沉不明。
青簪不敢答话,连脚尖都谨慎地不敢腾挪一下 ,静默的僵持之际,二人之间的氛围怪异起来。她能察觉到,皇帝正一瞬不瞬地审视着她。
惴惴不定地一抬眼,又低下去。
皇帝的目光比之那时雨夜,少了几分男女之间春生萌蘖的暧///昧和欲兴,转而多了些许九五之尊与生俱来的睥睨。
青簪忽然又很摸不清他的心思。到底是她赌对了,还是他看穿了她的意图?又或只是因她的扫兴,暂时对她失去了兴趣?
垂头时视野受限,青簪只能看见身前之人似乎转过了靴履,朝对着八角亭子的矮阶外,停驻了少晌。
似乎已有去意。
一旁,徐得鹿早已经吓得面色如土、魂不附体了,时刻慎之又慎地留心皇帝的动向。
心里也对青簪既佩服,又不禁埋怨……这姑娘!
皇帝刚迈出去两步,他也忙马不停蹄地追上去,整个人和一盏纸皮灯笼似地飘在皇帝后头,脚步一轻再轻,恨不得皇帝当自己不存在。
皇帝走到一半,却是忽然停住。
徐得鹿顺着看去,就见不远处,有个光团快速地横着飘了过来,光团后面还缀着几个人影。
隐约看得出,是几人提着灯,合抬着个什么东西刚从凤藻宫里出来。
见皇帝凝眼望向那处,不似欲再往前的样子,他当即会意。不过顾忌到后头亭子里还有个人,保险起见,还是请示了一番:“陛下?”
萧放微微颔首。
既得了令,徐得鹿立马就疾步上前,走到了那些人前头,将人拦了下来。
为首的一人见是他,忙停下,态度恭敬又讨好:“徐公公?”
徐得鹿这时已看清了,这些人抬着的是一副担架,不知何人卧在上面,最顶上还直挺挺地盖着块白布。
“什么情况这是,还不赶紧一五一十地道来。”徐得鹿问那领头的。
那人眉头一皱,面有难色。
也不知是不敢,还是不忍提起。但面对着御前大监,到底据实以告道:“这宫女撞倒了皇后娘娘的玉石料子,上头摔出来老大一条裂缝。娘娘气得不轻,让塞住嘴,打了八十下板子。这不,下半身都打废了,奴才们正要将人送到掖庭去呢……”
一听八十大板,徐得鹿心惊肉跳:“还有气没?”
“活是还活着,就是……”
其中一个抬着担架的便掀开白布给徐得鹿看。
活是活着,但人算是残了。自然也不能在凤藻宫继续当差了,得赶紧处理掉。
不过此事其实也不能完全怪到这宫女头上,听说是下意识去躲娘娘砸过去的杯子,这才……
仅看了一眼,徐得鹿就撇过了头:“诶呦,盖上盖上。”
这血肉模糊的,可别冲撞了圣驾!
这念头一起,他下意识去看皇帝有没有看见,就见无灯的幽径上,那袭气度天挺的锦衣正举步相近。
而皇帝身后的亭子里,此时倒像是空空荡荡的没有人在。
也不知是不是天全黑了看不大清的缘故。
皇帝没有靠得过近,立定在一丈开外。
原本那几个抬人的宦人在明,而皇帝隐在暗处,几人便都没发现圣驾竟也在此。
此刻抬了抬灯笼,照向暗径一瞧,就惊见帝王的龙袍。无不齐齐惶恐跪叩:“奴才叩见陛下!”
陛下怎会在此?
他们贴身向地,恐慌万状。灯笼都摔在了地上,晃荡着一阵失去把控的光亮。
尽管皇帝什么也没做,什么也不必说。
萧放当然不会对一个不幸的宫人有什么触动。
正要摆手令他们退去,值此之时,却忽有所感。
他回头看去。
落在地上的灯笼正巧把亭子的方向略微打亮,这灯似也懂趋权附势,专为天子效义。
而亭柱后头,灯色幽微处,一握方才还极力躲掩的宫腰,缓缓斜了出来。
萧放眯眸所看见,便是女子忍泪,一手捂面,兔死狐悲一般,凄怆哀悯地久望着那担架所在处。
随后又抬头,不安地凝着眉,与他轻一对目。
一瞬。两瞬。
皇帝从不知自己的眼力竟这样好,隔得如此之远,还可以将她的一情一态尽收眼底。乃至,看清了那一颗盈睫的、饱圆而通莹的珠泪,看见它不堪承留,几欲淌面而下,又生生忍了回去。
喉头一紧。
亭中女子很快别过脸,再次把自己藏了起来。
皇帝改了主意。
跪地的小太监便听见一道漠然而凌厉的垂示:“寻个人给她妥善医治。再回去告诉皇后,夏至祭祖在即,宫中不宜再苛刑见血,让她今后务必,”
“审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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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事。”
小太监忙唯唯诺诺应命,抬着那血人闪身走了。
至于皇帝话中的深意,不必他们来甚解。但任谁都听得懂,陛下应是怜恤下人,对皇后娘娘如此重刑有所不满了。
……这对当差的奴才们而言,倒或是件好事。
凤藻宫中。
皇后今夜接连遭受打击,心情本已跌沉在谷底,看书看不进,食也全无滋味。
起先是皇帝没有留寝便走了,对她还似乎有所告诫,再是杨氏得到了主办端午小宴的资格,这事甚至是越过她敲定的,然后,她的玉料还被那等不长眼的东西给毁了!
“娘娘,”锦玉见她心烦,正想说些什么,便听太监入殿来禀告,说是在把人送往掖庭的路上遇到了圣驾。
“然后呢,陛下说了什么?”
皇后虽略有疑怪,不知皇帝为何没回太极殿,反倒在凤藻宫附近逗留,但还没太当回事。
“陛下说……”
太监提了一口气,一字不差地把话报了上去,只不敢模仿皇帝那严凛如霜的语气。
饶是如此,皇后却已脸色大变,遍体生寒。
陛下是什么意思?什么叫不宜见血,什么叫审慎从事!难道是她再罚人,他就不打算带她去祭祖了?
帝王祭祖,她这个皇后不同去,却要谁同去!
何况她身为国母,竟连处罚一个犯事宫人的资格都没有吗?
皇后只觉气都喘上不来了。
这事若传出去,宫里岂不人人看她笑话……
她铁青着脸把人赶了出去,扶了扶凤冠,茫然之至时,只能抓着身边的婢女的手臂问:“锦玉,你说陛下到底是何意?”
锦玉小心斟酌道:“或许,或许就是祭祖之前的确不宜见血呢,陛下只是好心提醒您稍注意些。万一教太后晓得了,岂不是又拿住了您的话柄。”
皇后略稳心神,又迟疑着蹙眉:“……会是如此么。”
锦玉放轻声音:“咱们近日小心收敛着些便是了,您是陛下的原配,是陛下的妻子,罚个宫人有什么大不了的呢,您别多想。”
是啊,不就是个寻常到不能再寻常的微末宫人,犯得着小题大做么?
再说,又不是那等狐媚之流,能哄得皇帝为她做主。
皇后恢复了高高在上的神气,放开人的手:“你说的不错。下去吧。”
*
青簪也没想到,一滴未落的眼泪竟有如此效力。
本来今夜已该到此为止,偏偏她大略地听见了他们的对话,知道担架上的应是前殿的宫人。虽只看到了一只垂落的手,看不到脸和伤情,可某一瞬,她还是不可自制地想起了那个额头红肿着、仍神采奕奕与她分享宫中逸闻的小宫人。
不知是不是这一瞬的冲击太大,她鬼使神差地、不甚忖度地,对回眸的帝王扬起了楚楚可怜的面容。
也不知是在为这宫人,还是十几年来的、连同今夜的她自己伤心。
从前也曾有不平,为何自己是奴。
可当一滴连真正落下也不曾的眼泪,得到了至高的权力的垂怜,不论自小作威作福的段大小姐,还是母仪天下、风光无限的皇后,同样只如无能反抗的刀口蝼蚁,听训、受制于人,与奴婢无有不同。
青簪忽然无比清晰地意识到,如今,已不是身在侯府的岁月了。
皇帝没再管仍躲在亭柱后的女子,信步行离。
青簪贴在柱子上指尖微颤,努力清醒过来,回到了下房。
虽然宫中不再是段家一家之姓一手遮天,权力也不会再天然地与皇帝同一立场,但帝王的庇佑,同样需要她付偿不起的代价。
能遮风挡雨的,也能让人不见天日。
所以,就算他会为她做主,她也不会选择告状寻求庇佑。
她只想和阿娘去过母女团圆相守的平凡日子。
此刻屋子里竟然没有其余人在,只有她床位前的木桌上,放着一瓶上好的金疮药。
不用想也知道是谁的吩咐。
青簪坐到床边,挽起宫装下的裤腿查看伤势,一边也有些疑怪,同室居住的两人是负责扫洒的杂役宫人,总是最早出晚归的,这会儿或许还没回来,但琐莺今日应不轮到在库房值夜,却是去了哪里?
才取出自己备着的另一瓶药油揉开,手还没落上去,房门却开了。
一见到她在屋里,琐莺便快步走进来,不掩关切:“青簪姐姐,你回来了。方才就听说你挨了罚,怎么样,要不要紧?”
青簪摇了摇头,目光却看在她的鞋帮上。
随口问道:“你这是去了何处?”
10.第 10 章
“我去喂猫了。”琐莺来回细瞧了下青簪的伤处,而后解下腰间不很鼓囊的小袋子,摊开给人看:“好容易有餐带荤腥的,这小鲫鱼却还没我指头大,又都是骨刺,我听姐姐的,晒成干了,倒能多喂几次猫儿呢。”
“不过如今也比从前在掖庭时的伙食好多啦,那时才是不见一点油水。”
近来附近的野猫似乎是略多了些,因着能除鼠,宫里向来是不捕杀野猫的,但大多会驱赶到偏僻的地方。
眼下听人这般一说,青簪便知道她鞋子上的泥痕是怎么回事了。
一边低头上药一边道:“是去了白雪园喂?”
琐莺愕然:“姐姐怎么知道?”
青簪笑了笑,用眼神轻活地一指:“土。”
琐莺略抬起脚,研看了半晌:“这土可有什么不同么?”
虽然宫中大部分地方不会有裸露的土壤,为了主子们的鞋履干净,能植上草皮的地方便都植上了草皮。
但近来多雨,总有几处泥泞的地方,沾了土也说明不了什么罢?
青簪见人直要把鞋子正面底面都轮番盯穿了,被她这样子逗得忍俊不禁。浅有笑涡:“白雪园整园子都是梅花,因而土壤与别处不同,多是砂土与腐叶土混合的土壤。梅又喜松软之土,亦不能种草来固土,便更易沾鞋。”
琐莺佩服得不得了:“姐姐怎么竟连这个也知道。”
青簪起身,拍平了宫裙上堆起来的几行褶皱,理好仪容道:“我去库房了,你且早些歇着,养好精神。”
琐莺忙拉住她:“我去替姐姐罢,你都伤着了,才该歇息才是。只是作为交换,白雪园的事,姐姐需得替我保密!”
青簪拆穿道:“这算什么交换?我看是你成心教我白占你的便宜。”
琐莺扁了下嘴:“让人家知道我一个小宫女还有余粮喂猫,岂不是又要说嘴啦!”
见琐莺没有再因被欺凌而郁郁寡欢,青簪的心绪似也受到了些微的鼓振。
“我为你保密便是。库房就不用替我去了,我可不放心用你。”
琐莺见人故意调侃自己,朝她吐了吐舌头:“姐姐笑话我,往后我细心些还不成么。”
“那就往后再来替我罢。”
青簪点起一盏灯碗,又拿上了那瓶金疮药,便秉烛出门了。
空荡荡的屋子里,琐莺犹保持着方才目送着人出去的姿势,想起她膝盖上赫然的淤红,鼻头微酸,撑起的笑脸也一点点暗下。
也许是她想岔了。
欺负姐姐的人,从来不只有锦玉。
*
赵才人自入宫后就住在承香宫的春和斋,离郑修仪的蕊珠宫一东一西,相距颇远。
然而才人份例的膳食都还不及她在家中吃的好,为了蹭饭,她也只能不辞辛苦地日日往蕊珠宫跑。
对此早已抱怨过好几通了。
膳后,郑修仪将自己做夏装的缎子分了两匹给她,便让人先行回去。
赵才人得了新的衣料却仍不悦:“表姐,你是不是忘了什么?”
郑修仪素来是疼妹妹的,自不会忘了答应她的事,好声好气道:“这两日娘娘怕是在气头上,我暂时没法去请求她将你迁来蕊珠宫了,你再委屈两日,等等吧。”
今日皇后因打残了个宫人,被陛下亲自勒令务必慎行之事在宫里传的极快。这种关头,就算去说了,想来也不过徒然碰一鼻子灰。
赵才人却压根不听,翻脸道:“你怎么这样没用!”
她毫不讲情面:“别人还说你温柔敦厚,其实根本就是胆小怕事,只知委屈自家人。杨雀仙都巴结上太后了,改明儿宴会一办,位份一升,岂不威风,单我一个还日日在春和斋吃糠咽菜。”
入宫后的住处是皇后亲自安排的,但当时皇后也才初入中宫不久,对宫里都不熟悉,太后便特命郑修仪在旁帮衬。
所以后来赵才人一听说自己没分到表姐宫里,就知道表姐定又是为了自个儿的名声,情愿委屈她这个表妹了。
郑修仪看穿了妹妹的想法,苦笑不迭。
那是皇后生怕她留恋宫权,根本不给她过手的机会。她虽日日去凤藻宫,却不过是因着皇后要给太后看个样子,实则每日都是枯站在一旁,倒更像是罚站。
为了自表清白,她当然也不能违逆皇后,强行沾手宫务。
但这些苦处难处,总不至于要对妹妹抱怨。
“这种话出了蕊珠宫可不能再说。你先回去,眼看就要宵禁了,你坐我的肩舆回去。”
赵才人看了眼丫鬟手中抱着的布缎,花样也都不是她中意的,素淡老气,又想起袁选侍说的那些话,只觉更加气恼:“我又没有说错。陛下到现在都没召我侍寝,可见是一点儿也不看姐姐你的面子,你帮他打理了那么久的宫务,竟都没让他念着你的好。”
郑修仪面容无虞,仿佛早已习惯。
倒是她身边的亲信小宫女,见自家娘娘竟还如闺中一般忍让纵容,气不过道:“才人主子,这话可不是这样说。若不是我家娘娘,您今日还未必能站在这儿说话呢。况且这些话若传了出去,我们娘娘都要跟着您遭殃。”
宫中选妃向来看中德行,活泼娇蛮倒是无妨,但若是规矩欠缺的、名声有亏的,那可是第一轮便会被筛去的。
不是因为郑修仪的这层关系,赵才人这等上不得台盘的女子哪能入选?
赵才人被说中,不由恼羞成怒,抬起手便要一巴掌打过去,小宫女早有经验,忙往郑修仪身后避躲。
赵才人又要将人硬拽出来:“表姐,这样欺到我头上的刁奴,你不会还护着她罢?”
小宫女如今已经知道要怎么说才会让自家主子对赵才人生出管教之心了,一边躲一边眼泪涟涟道:“娘娘怜察明鉴,奴婢也是为了才人好,半点坏心也没有的。如今皇后娘娘都遭到了陛下的不满,何况是其他妃嫔呢,奴婢今日就算是冒死谏言也不得不说。”
郑修仪声音一凛:“好了!你们俩都出去。一个不尊主子,一个目无上位,我平日待你们太宽和是不是?”
她难得动怒,将她前后夹着、捉来躲去的两人双双被震住。
赵才人不是不知自己话说得过了,她也就是仗着表姐是个泥人气性才敢这么说。想到往后在宫中还要指望着这个表姐,这会儿便也只能闷声走了。
郑修仪重新把那在外头跪着的小宫女叫进来:“委屈你了,湘素,我知道你是为着我。”
湘素摇头:“奴婢才不委屈呢,分明娘娘是最委屈的那个。不过娘娘,奴婢觉着,才人主子这样当真不是个办法,身边得有个规劝的人才好,还得是个才人能听得进去话的人。”
郑修仪思忖了片刻:“停光入宫之后都和谁走的近?”
湘素回忆起来:“听说才人一向和周宝林最要好,可周宝林瞧着也是个沉不住气的主……对了,还有一位袁选侍。”
郑修仪温和地笑了下:“嗯,袁氏倒很稳重,明儿一早请她来喝杯茶罢。”
“对了,你去库房挑挑,还有没有别的鲜眼些的料子,马上入夏了,今儿这两匹,我瞧着停光不甚喜欢。”
“是!”
眼见主子故意把湘素支出去,另外一名正给郑修仪捏肩的贴身婢女这才开口:“娘娘是故意那么问的?”
娘娘对表妹从来关心,又怎么会连表妹和谁走的近都不知道呢。
郑修仪捻了捻佛珠串子,有律地拨着子,叹气:“湘素定没有坏心,可不代表别人没有,她平日多笨嘴拙舌的一个人,今日说的那些话你也听到了。”
宫人一点就透:“娘娘的意思,是有人教她的,是袁选侍?”
郑修仪正待再说什么,有人来禀,说是薛嫔让人送了糕点过来。
薛嫔在宫中一向甚少与人交际走动,郑修仪道:“快迎进来,这倒是难得。”
送糕点的宫人进来行了礼,把东西交递了过去,也知道自家主子是个最闭门守静的,便嘴清舌白地主动解释了一番:“这是薛嫔主子从前家乡的口味,是个不传的秘方,旁人都不会做的,最适合眼下潮湿多雨的天气食用,一点儿不腻味,主子才想着给娘娘们也都送一份。”
郑修仪给了她两粒银瓜子吃茶:“你家主子有心了,劳你代本宫谢过她。”
“诶!”宫人欢欣地谢了赏。
群玉殿中。
薛嫔在糕点底下用竹签子刻下了一行小字,又原样放回到食盒中,这才让人把这最后一份糕点送到关雎宫去。
身边的婢女一想,糕点吃进了肚腹,上头的字可不是无迹可寻了么,笑道:“还是主子有办法。”
薛嫔站起身,走到菱花窗前,怅望着外头的天色,很无关地道:“明日或许是个晴天。”
婢女只见夜窗之畔的身形单薄如削,让人想起今日所见的那些不合时宜的梅枝,一样瘦伶伶的,只合在无人处孤心自许。
默不作声地过去给人披了件避风的斗篷。
薛嫔惘然一笑,按住了她为自己把斗篷挂上肩头的手:“我不冷。”
她回应方才的话:“我总得多为昭仪娘娘想着,我倒是容易避人耳目,可有皇长子在膝下,多少双眼睛看着她呢,不机巧些怎么行。”
不一会儿,出去送糕点的宫人都回来了。
其中一人是去凤藻宫的,一进门脸上的委屈就就藏不住,眉眼快皱作一团了。
薛嫔回头,把人叫到跟前:“怎么了这是,可送到了?”
宫人生怕主子难过,欲言又止:“送到了。可是,可是皇后娘娘把糕点都赏了下人,她宫里的人还说娘娘不吃来路不明的东西!”
薛嫔宽人道:“我还以为怎么了呢,没事的,我的心意到了便好,怎么处置这份心意那是旁人的事。”
“可您一回来就忙活到现在,岂不都白费了。”
薛嫔关上了窗,走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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屋子里,亲力亲为地剪起烛来,脸上始终有笑:“大约是皇后娘娘今日心情不好罢,也不算白费,昭仪和修仪必定领情。”
再说,若皇后日日都能因为今日这样的事心情不佳,就算枉费再多的心意,她也愿意。
这宫里谁人又不是各为其主?
宫人自也听说了皇后今日的际遇,倒没再打抱不平。转而大着胆子问:“那……主子怎么不给陛下也送一份?”
薛嫔脸色一变,终于低下了婉转的细眉。
指弯都因失神,差点碰到正向上逞丽的火舌上。
继而出口的声音游丝一般,让人不甚清听,依约说的是:
“……陛下自有珍馐美馔,哪就需要一道清粥小菜。”
宫人糊涂,不是在说糕点么,缘何说是粥。
这宫人是外间做杂活的,只知自家主子去年一整年接驾的次数一只手都数的过来,不,半只手都数的过来!
主子又不是昭仪那样有皇长子可作终身倚靠的,何必犟着不邀宠,苦了自个儿呢。
不过,好在是主子耐得住清苦,对下人也宽和从无打骂,他们才愿意忠笃如一地跟着。
宫人很快被薛嫔的贴身婢女拉了出去:“快别再问了,没见主子伤心么。”
*
凤藻宫中,皇后今日早早寝息,偏生睡了又醒,魂思不定,人都被折腾和炮竹似的,一点就要燃。
宫人们都还记着同伴今日下身不住渗血的凶惨样子,就盼着主子能睡个好觉,他们也好得以喘歇。
……若不是陛下的那句不宜见血,娘娘还不知怎样发威。
然而偏偏事不遂意,此刻皇后竟又惊醒了过来,在泥金的帐子里坐起,便恼燥地喊人:“锦玉呢,怎么不见她来伺候?”
宫人皆低头如寒蝉僵马。
浮翠上前:“锦玉姑姑今日好像是吃坏肚子了,薛嫔的糕点她都没碰,都赏给奴婢们了。娘娘是冷了还是热了,可是要喝水?您吩咐奴婢就是。”
皇后冷哼:“她倒是还装起主子的架势来了。”
皇后仔细看了看,忽然记起浮翠当初似也被自己砸过一次额头。但当时她乖乖受下了,浑不像今日那贱婢,竟还敢躲。
人也机灵,她这才让人顶了空缺,把她从正殿外间候命之列调到了内殿常驻。
皇后看了眼案上剩下的一小碟糕点,送来的人吹夸是哪儿的秘传,却连个正经名字都没有,她自然不会食用。
忽却一笑:“好丫头,你去,把这碟糕点给陆嬷嬷,就和她说,本宫觉得味道不错,让她监督着青簪重新做一碟,本宫明早要吃。记住,须得是分毫无差的口味,否则便重新做过。”
浮翠起初还以为皇后如此,是因为今日下午自己帮青簪说过话,娘娘有意在敲打她呢。但觑了一眼榻上的人,只见人仿佛受到某种慰藉一般神色自得,竟又不似这么回事。
她按下心中奇怪:“好,奴婢这就去!”
*
青簪今日原本要在库房值夜,正好也能将白日耽搁的差事补上,没想到接到这么一道指令。
她下午与陆嬷嬷才碰过面,罚跪时正是这位嬷嬷来监的刑。
此时也只能踏着一路钩月的雪辉,跟着人往小厨房去了。
陆嬷嬷是凤藻宫中最严苛御下的嬷嬷之一,听说是六尚退下来的女官,做事向来方正不苟。
皇后娘娘说口味一点儿不能有差,那就必得要一模一样才行。
可既不知点心的名字,青簪便只能尝了尝,勉强试出一些成分用料,其间又向小厨房的大厨们请教了两回。但至于各项用料的比例,究竟是不是这味材料,实则都无法验证。
如今厨人们也都下值了,青簪只能自个儿摸索,进展尤是艰碍,眼中都熬出了血丝。一回头,就见陆嬷嬷也还瞪着眼睛看着自己。
“嬷嬷,您去睡会儿罢,恐还有的熬呢。这笼新的蒸好约莫还要半个时辰,到时候我叫您。”
陆嬷嬷虽已年迈,却一身的鹤发松姿,岿然不动,双脚如钉:“还早,我看着你做。”
皇后娘娘凤体何等尊贵,既要她监看着的,她就必须确保娘娘将来入口的东西都是干干净净的才行。
不过,眼见青簪身形都不大稳当了,也没有半句怨词,一双手又生得极为秀致齐挺,陆嬷嬷倒是对人有所改观。
她举了盏灯,在旁边给她打着,以便人做事之时能少熬眼几分。板着脸问了声:“你的腿可还好?”
“已经上过药了。”青簪不禁想,这位倒是个嘴利心软的,她若有祖母,约莫也就是这个年纪。
纤密的睫簇微抬,不动声色地转睛看了人一眼。
这一眼,余光里就见小厨房的外头,琐莺正窃窃地把窗子推开了一条乌黑的窄缝,手中举着张纸条不住对她晃,又是指指陆嬷嬷,又是点点门的方向,甚为手忙。
还对她比口形:“食、方。”
11.第 11 章
青簪一时不能看清人的口形,此时亦轻易脱不开身,然而琐莺这时候都要给她看的东西,她便知道必定紧要。
遂在背后悄悄用手指对人打了个放下的手势。
琐莺会意,果然放下了纸条。走之前特地将窗子重重一推,窗扇撞到了墙,砰然的一响,在这肃静的禁庭的幽夜里,直是石破天惊。
陆嬷嬷毫无防备,好是被吓了一跳。
趁着嬷嬷拊胸定心的功夫,青簪已经三步并两步地走过去:“是风,嬷嬷别怕,我去关窗。”
约莫指甲盖那么宽的一卷小纸条就卡在窗子的槅眼上。
青簪背着人展开一看,才知竟是糕点的方子。
薛嫔、琐莺……
薛嫔送来的特制糕点,琐莺是如何拿到的方子?
青簪不动声色地将纸条收进了袖管。
原来这点心之所以不腻人,是以茶叶的苦香中和了甜腻之故。此前她虽然尝出了些许,却是直接将茶叶研磨成粉和在粉糊里,味道便总有不对。
这次蒸制新的一笼时,青簪便按照配方,用茶叶在糕点底下铺了一层,其他几味用料亦作了调整。
陆嬷嬷一尝,两碟点心竟当真一个味道了,半点刺都挑不出来。
“你倒是有些真本事。”
陆嬷嬷这才允许人暂时回到库房去继续值夜。
破晓将至之际,天色初见一线青白时,她又准时叩响了库房的门。
待青簪重新做好一份新鲜的点心,还不到卯初,两人一块儿去到了前殿。
陆嬷嬷让人在外头等着,点心则由她单独入里去呈给皇后。
在人预备进去的时候,青簪却忽唤她:“嬷嬷。”
陆嬷嬷回过头来。
青簪很有些宛转其词地道了句:“糕点放久了,味道终归会有些许不一样的。”
陆嬷嬷听得满心疑虑,她手上的这一份,不是这丫头特地放在今早新做的?况且若不是和薛嫔送来的一个味道,她又怎么会让人通过自己这一关?
陆嬷嬷只当人是不够自信,倒也没再多说什么:“你且在此候着。”
然而很快,陆嬷嬷就隐隐觉察到了这句话的用意。
皇后尝了一口这碟新出炉的糕点,只一小口,便吐在了旁边的金盏里。
“本宫昨日尝的,可不是这个味道。”
陆嬷嬷险些怀疑了下自己的舌头。
她自然不会让皇后试隔夜的凉糕,便自己又挖了一勺薛嫔送来剩下的,再吃了一次青簪新做的。仔细品咂之下,可以毫不马虎地讲,分明就是一样的味道。
但皇后又坚声说不一样。
在宫里当差,绝没有哪条规矩教一个奴才逆着主子的话,同主子唱反调的。
陆嬷嬷只能道:“是奴婢无能,才尝不出差别来。”
皇后用指甲按碎了一块糕点,冷笑道:“谁不知道陆嬷嬷最是奉公不阿。听你这意思,倒像是本宫故意要把味道一样的,说成不一样的似的。”
陆嬷嬷只能硬着头皮违心道:“奴婢的意思是,也许确有一些差别,但……”
这时候,方才进门时那名宫女说的话,忽在陆嬷嬷脑中如钟磬敲鸣一样响起。
她登时有些豁然明白过来:“想是因为昨儿您尝的时候,还是刚送过来的,味道自是上佳。但奴婢们尝到的时候,这糕点就已经放置了许久,风味自然有损,即便照着做,也只能照着有损的味道做的。”
如此一来,她与皇后或许都没有尝错。
皇后被噎了一噎,厌烦地搓了下手指,上面全是糕点屑,锦玉便去吩咐人端水来。
浮翠见状,靠到皇后边上道:“是这么个理儿,主子何等的金口玉舌,对其中差别必定敏锐,再说非是术业专攻之人,岂能糊弄主子,您要是真喜欢吃,不若奴婢就去群玉殿问薛嫔再讨些来?难得您肯抬举。”
锦玉在不远处听得差点气得背过去。又来个和吴嫔一样的马屁精,还专门趁虚而入、钻她空子!
“行了,又不是多稀罕的东西,显得薛嫔多能耐似的。”皇后脸色好转了些许,“对了,回头把那尊料子送到库房去,让他们去问问内侍省的人,能不能补救,若是不能,就丢了罢。”
“是。”
锦玉也不是不知道,娘娘之所以轻巧揭过了此事,多半是因为陛下昨日的话多少有些威慑的效力,这时候不好太过明着磋磨人,娘娘顺着台阶便下来了。
可她就是气不过,在水盆里打湿了巾子,便趁着给娘娘擦手,把浮翠挤到了一边。
陆嬷嬷恭身退出殿外,看到青簪,犹疑了下,最终什么也没问,只对人点了点头,示意她可以走了。
青簪转了个道,先把那瓶金疮药交给了绿岫,这才又回去当差。
徐得鹿自是记得同青簪说过一嘴,若有事找绿岫转达就行。但他委实没想到,这第一次找来,竟就是为着退还陛下让他们送去的东西。
拿着这瓶烫手的金疮药,他都不知如何开口对殿内的天子开口了。
皱着眉试探道:“陛下……”
萧放抬头瞥了眼,看见他手中之物,还有什么不懂。
淡声道:“让她自己来还。”
“是。”徐得鹿如蒙大赦,忙要出去叫人把东西原封不动地带回。
却又忽听皇帝道:“慢着。”
*
紫泉殿。
眼看要进入五月毒月,太后这两日都有些轻微地开始苦夏了。偏生如今年岁见长,不敢早早贪凉减衣。
正嫌没胃口,杨美人遣人送来的枸杞鸡丝粥都只摆在一边。却听说薛嫔的人过来了,说是送了凉糕来。
进来的宫人极为伶俐道:“几位娘娘那儿昨日主子都送了,不过主子说了,给太后娘娘您的却要格外仔细些,里头特地加了一味开胃的酸枣。眼下还没真正入夏,若用冰鉴来冰,又恐伤了脾胃,这才在井水里冻了一夜,今早上才送过来。”
整盒吊在井水里冻了一夜,既锁住了鲜味,吃着自也更加清凉。
太后嗅着确是有些口舌生津,抬眼看向人:“点心点心,点的正是心。你们主子这回有心了。倒也有些日子不见她,她吃穿用度上可都还好?”
宫人道:“主子说了,她一切都好,若您问起,还请您切勿记挂。”
既不是因为处境艰难而卖殷勤来的,太后脸上的笑就实了两分:“倒是哀家老糊涂了,还能送糕点来孝敬哀家,过得自不会太差。”
宫人走后,连嬷嬷若有所思地叹了一声:“薛嫔倒是可惜了,心性是个好的。当初明昭仪怀的是头一胎,陛下难免紧张些。”
大梁的贵女们都精擅马术,当时东宫的几位侧妃时常一起击鞠。今上那时还是太子,偶尔也会加入。薛嫔出身小户,自是没条件接触这些,所以特地向明昭仪请教打马球之术。那次,明昭仪演示过后却是一阵腹痛,太医看过,才知是已有了月余的身孕。
当时薛嫔想在明昭仪榻边守着,陛下却对人斥了一声:“出去。”
任谁都听得出陛下语气极重。
明昭仪腹中胎儿固然无碍,可从那以后,原本宠眷优隆的薛主子就开始变得沉寂无宠,不得君心了,渐渐的,和谁也都不再走动。
即便从东宫到了禁宫,封了薛嫔,也还是老样子。
此刻,太后却是很不以为然地道:“这入了宫的女子,又有哪个不可惜?自怜却是最无用的,要能让皇帝怜惜,那才有价值。”
*
晌午过后,青簪领着个两小太监,将那尊从中裂了条缝的玉石料子抬回了内侍省。
内侍省的匠人说可以用金漆填涂试试,或是直接用金银螺钿遮一遮都是使得的。
他们便画了几张等比的花样,交给了青簪带回去供皇后娘娘挑选。
出来时天色便又见晚了,半路上,青簪听见道边几个宫人说起圣驾今日又去了何处。
这些宫人似乎是伺候哪位新妃的,如今正苦恼于自家主子是否还有机会得见天颜。
青簪想着琐莺和薛嫔的事,就没仔细多听。
今日她回到库房时,都还没开口问,琐莺便十分此地无银三百两地先与她说,配方的事日后再与她解释。
当真教人想不生出疑虑都难。
琐莺此番是为了帮她,青簪当然不会反过来质问于人。可她对薛嫔了解甚少,近来种种,总让她担心琐莺是在做什么将自己置入险地之事。
正出神之间,却是听到有人在小声仿着猫叫声,四处呼喊。
青簪生出几分好奇,走近了才发现是杨美人,杨美人正俯身往灌木丛里左右张望。
青簪同杨美人行了礼,杨美人没回头理会她,倒是婢女小桃立在一边,对人还有印象:“是你啊。”
她还记得,主子那次寻薛嫔不得的时候,在凤藻宫外碰到过这名过路的宫人。此处位置靠近凤藻宫,会再次遇着人也不奇怪。
小桃很自来熟地与青簪说道起来:“主子听说近来这里猫儿多,就想着来寻寻。”
杨美人这时对小桃招呼:“出来了,快拿过来!”
灌木丛中果然应声一般,钻出几只灵活精瘦的狸猫来。
小桃当即递上一只锦囊,杨美人解开了锦囊口子上的系绳,蹲下来,亲自将里头的肉干倒给它们。
然而,就在此一瞬,方才还一应如常的狸猫忽然飞身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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起,凶劣燥戾,一只接一只地攻向杨美人,张牙舞爪,嘶叫不已。
小桃都不知发生了什么,只冲上去想要护在主子跟前,这几只猫却是凶性十足,仿佛一心盯准了杨美人扑咬,杨美人被吓得摔跌在了地上。
情急之下,青簪本想寻根树枝驱赶猫儿,无意中却发现这些狸猫实则不仅攻击杨美人,彼此之间亦有互相厮斗。
这是护食的表现。
“肉干!把肉干丢了。”
杨美人闻言便将锦囊一丢,狸猫果然并不恋战,纷纷叼着肉干逃走了。
等杨美人心有余悸地被搀扶回到湖莹阁的时候,脖子上却是多了三道狰狞的血痕。
湖莹阁上下忙成了一锅粥,一名宫人去请太医,一人去主殿禀告昭仪,还有一人则去芳信殿请皇帝了。
今夜本是珍婕妤侍寝。
青簪等在湖莹阁外头,皇帝来的时候,珍婕妤也一并过来了。
珍婕妤亦步亦趋地跟着皇帝,向人娇哼道:“这猫抓人也真会挑日子,也不知是欺负杨美人,还是存了心欺负妾!”
她宠极一时,人后对着皇帝作小女儿情状的妃子或许不少,但大庭广众之下,还敢如此嬉笑嗔问的,宫中再无第二人。
皇帝多数时候虽也不过一笑置之,但这样的纵容,本已经足够作为圣意的喻示,让珍婕妤傲睨他人了。
可今时今地,皇帝却是略有凉薄地扫了她一眼。
珍婕妤难免心慌了一下,收敛了些。
她自也知道,杨美人伤情轻重尚且不知,不是自己逞小性子的时候。便趁着没人看见,勾了勾皇帝的小指,为自己辩解:“妾只是奇怪,好端端的宫道上怎会有野猫,竟还那么巧抓了人。平日里,这些小东西不都是在看不到的地方出没么,别是有人要害杨美人哦?”
皇帝缄默地从她面色上掠过,珍婕妤指尖一缩,老老实实地垂下手去。
明昭仪适时从里面出来,对皇帝欠身一礼。作为杨美人的主位,她只用公事公办的语气对上禀道:“杨美人已无大碍,就是有些吓着。陛下进去看看罢。”
珍婕妤要跟着进去,就被矜立在门边的女子轻轻伸臂一拦。
明昭仪将人截住:“还请婕妤移驾主殿,本宫想请婕妤喝杯茶。”
珍婕妤扭头,谁要喝关雎宫的茶?她们二人不一向是话不投机半句多么!
皇帝注意到身后动静,回头看了眼明昭仪,对珍婕妤淡道了声:“去罢。”
珍婕妤当真讨厌极了这两人之间的眉眼官司,总觉得他们好像无形中达成了某种交流,偏偏自己被挡在事外,一无所知。
然而皇帝发话,自是一锤定音,她只能照做。
于是,她便故意在走之前,用了皇帝也能听见的声量,对明昭仪委委屈屈抱怨:“不知道的,还以为是里面有什么我不能看的呢,就不准我关心杨美人了?”
自始至终,青簪都垂头候在湖莹阁外的廊庑上,有如一个安静的摆件。只有最初明昭仪过来的时候,询问过她一句今日杨美人受袭的情形。
眼见如今此处已有皇帝主持大局,宫人们也都各归其位,而她所知情的也已交代无遗了,便想着回凤藻宫去。
谁承想,徐得鹿就在这时出来捉住了她:“姑娘不能走,陛下还有话要问你呢。”
此时,太医也挎了医箱出来,小桃跟着人去抓药。
里间并无侍人立候。只有杨美人卧在榻上,因将入夏,床榻外头张挂着一重垂闭的碧纱厨,幛障内外,彼此具不能看得清楚。
皇帝靠坐在碧纱厨外的罗汉床上,形容并不俨肃端正,甚至有些燕闲散漫,浑不似忧耿于中,想是杨美人确然无碍。
此刻见到来人,他方略略抬眸:“过来。”
青簪心有警惕,便只于恰到好处、不近不远的地方收住步子,朝人行礼。
皇帝却如作不识般看向她,沉缓地慢慢倾低身子,“听说,就是你救了杨氏?”
青簪被他看得不自在,狐疑着应声:“是……”
皇帝起身,屈尊向人走近,步履徐之又徐。
一步、两步,直到他俯身,将一个冰凉的小瓶塞进了她的手心。在她耳边极轻地呵声警告:“朕送出去的东西,从不准人退还,知道了?”
因为太轻,声音喑哑莫名。青簪绷身低头,将这熟悉的小瓶攥得很紧。
很快,帝王又直身肃色,从容不迫与她拉远寸距,如同方才诸般皆未发生,亦无须人给以任何回应。
他只是恢复正常的声量,凛然道:“护主有功,该赏。”
赏,赏什么?青簪讶然抬头。
唯见一双渊湛得深不见底的眼,似笑。
12.第 12 章
“陛下。”
不知是不是听到了要赏人,杨美人撑着坐起来了一些,隔帘唤了一声。
皇帝便没有把话说尽,转而分纱拂幄,走向榻前:“朕在。”
其间又对青簪说:“你先出去。”
杨美人却急道:“等等!”
青簪见皇帝没有再出言悬示,就静等在碧纱厨外。
湖莹阁的内室就像是主人家的一笔写照,胆瓶里奉的是青葱雀跃的枝芽,闺奁前摆着的是各种各样气味轻活的脂粉香膏。
杨美人和皇帝说了两句悄悄话,便朝着外头试探地喊道:“青簪?”
青簪知道这是叫自己进去的意思。
杨美人脖子上缠了绷带,钗珥已除,散着头发靠坐床头,脸色比平日苍白了不少。见到青簪进来,眸子盈盈明亮地笑起:“小桃和我说,你叫青簪。”
她的语气也柔弱了几分:“今日,当真多谢你了。”
青簪不敢居功,只说:“任何人在那时遇到主子,都不会见之不理的。”
这话却也不假,主子遭袭,哪个奴才敢在旁边袖手冷观?
但杨美人仍仿佛打算替青簪讨赏一般,看着皇帝问:“陛下打算赏她什么?”
皇帝原本坐在床边,此时意味不明地笑了声。替她掖好被角,便起身:“管好你自己。”
显然不打算和她谈论这个。
杨美人都分不清他是威厉更多还是关心自己更多了。
“妾哪有管不好自己!”她抱着被子,极为小女儿心性地道:“最多,最多……妾以后再不去喂猫了就是。”
皇帝似不为所动:“好好养病,朕改日再来看你。”
杨美人生出希冀:“改日,是哪一日?”
若放在平时,萧放也许没有这样的耐心。
但想到刚才太医说的话……
沉沉如水的面色不禁放缓,虽未回答,但亦不曾直接离开,问:“宴会的事,让昭仪帮你?”
“不成不成。”杨美人如何不知陛下是想让自己好好休息,可她不愿意就这样错失这个机会:“昭仪娘娘已经拨了人手给妾,妾能做好的!”
“嗯。”皇帝也不强求,他看向低头敛眉,努力降低存在感的宫女:“还不走?”
青簪当即听话地跟着人出去。
杨美人在被子后露出小荷尖般的小半张脸,俏皮地道:“妾就不起来送陛下啦。”
接下来几日,太极殿、关雎主殿赐下的补品流水一样入了湖莹阁。
珍婕妤对镜描眉的时分了下心,险些画岔了。因着那日明昭仪不让她进去看杨氏,而今在她心里,杨氏和明昭仪就是一条船上的人,自然没好感:
“不就是被猫挠了一下,她也算因伤得福了。”
“左边尾端好像要再高些。”婢女往上指指,又道:“哪能呀,陛下这些天日日都来咱们芳信殿,杨美人那儿也就是赏些东西,怎么和主子比?”
珍婕妤这样仔细上妆本就是为了今晚接驾,檀唇娇艳地一翘:“哼,和我比?她当然还不够格。”
不过她也知道,多半是因为那日侍寝前皇帝被叫去了湖莹阁,现在便想着补偿她,这几日才都宿在了芳信殿。
她有时候也会想,之于帝王而言,对后宫的女子是不是只会有怜、只会有愧,却唯独不会有情。
哪怕人人眼中,她已经得到了皇帝最多的恩眷。
*
自那日后,皇帝的“赏”一直没有下来。
皇后不曾去看过杨美人,只免了她的请安。
听说还下了懿旨要捕杀宫里的野猫,不过皇帝早已下令驱赶了,宫人们差事一早办得麻利高效,倒是没捕到几只。
徐得鹿听人回禀时,暗暗感叹了句,青簪姑娘同陛下说这些猫儿护食得有些蹊跷,若是捕杀了,岂不是死无对证,陛下怎会容许?
皇帝倒似也有些日子没有想起青簪了。
要不是看见书台上始终有一叠记案,这些天,徐得鹿都要以为皇帝忘记这号人物了。
那是皇帝让暗卫去查的关于这个女子的生平。
可这一叠轻薄的散页,也只是无人问津般地栖留在君王的书台上。皇帝习惯将物件摆置得规整如新,徐得鹿竟然无法分辨,陛下是看过了,还是又如同上次那些宫人的名簿一样,来一遭去一遭,完璧送归。
约莫半旬光景之后,五月初五,端阳节如期而至。
连雨不知春去,待到艳阳一出来,暑气就已有不可阻逆之势了。
连着受了几日烘烤,石板道上都像要滋滋地冒出热气来,人们走得脚不沾地,倒像是个个赶着去庆祝欢节。
近午时分,外朝举行了大宴,皇帝赏赐了朝臣们角黍、金银和用以裁制夏衣的丝罗。
群臣们还在蓬莱殿观看了歌舞雅乐和时兴的西域幻术表演。
到了晚上,就该轮到后宫的小宴,这次小宴杨美人心思奇巧,把宴会设在了太液池上的神来岛上,四面水波,清风送爽。
岛上举办宴会的主区域是一座九曲八折的长廊,中心有一座凉亭,名神来亭。走到哪儿都有屋檐,晒不着各位娘娘们。
眼看外朝的盛筵要散了,一名御前的小太监在蓬莱殿外朝里头望了望,隔着金柱玉壁,故而不能见大殿高座上的天子冠冕。
皇帝出来时,就见人伸长脖子伫望不已:“怎么了?”
小太监道:“珍婕妤派人来请您一同去赴宴。”
*
后宫的妃嫔们早已经陆续由宫人迎接登船上岛。
太后说是这两日苦夏,身子不大爽利,不能亲至,派了亲信连嬷嬷到场来给她们添菜,帝王今日午间已赴了外朝的宴,晚上自也不会来,眼下两座尊神都不会至,大家虽然难免失望,倒是也更自在无拘了。
岛上没有高大的楼阙,只有亭台和走廊,八面透风,吴嫔环顾了一圈:“听说晌午大宴散场后,杨美人特地令人去将幻术班子留下了,怎么竟没在岛上看到他们?我还想看个新鲜呢。”
自从吴嫔与杨美人在请安时拌了次嘴之后,两人就一直不对付,偏偏杨美人又养了几日伤,吴嫔想挑刺也找不到人。明眼人都看的出来吴嫔就指着今日的小宴呢。
不过,一个是在陛下那儿排不上名字的老人,一个则是一进宫就崭露头角、很可能会成为来日劲敌的新秀,她们当然更愿意和吴嫔同仇敌忾。
就有人接腔道:“许是要等会儿开了宴再上岛准备吧,倒教我们这些做主子的等他们了。”
赵才人眼看众人对杨美人不满,当即道:“好好的节日,咱们总不能等这个等那个的,还是赶紧开宴罢,皇后娘娘,您说呢?”
锦玉把皇后多饮了两口的引子重新倒满了,借机小声道:“这个赵才人……”
皇后亦早已不悦,只是注意力多放在鲜有会面的明昭仪身上的缘故,才没第一时间发作。几时轮到别人来教她做事了?
这会儿被锦玉一提醒,便把眼色落去了立起来的赵氏身上:“人都还没到齐呢,急什么。”
皇后当然不是真的想等,可如果不等人来就开宴,那迟到就不是一桩可计较的大事了。耽误的越久,才越显出迟到之人的不通礼数,才越能引起等的不耐之人的怨愤。
赵才人的笑瞬时冻在了脸上,哑然坐了回去:“是……”
其实满座粉黛,只独缺珍婕妤了。
郑修仪见状,欲给表妹打圆场,看向坐在旁边的明昭仪,另起话头:“今日昭仪怎么不把大皇子一同带来?”
明昭仪素不爱胭脂红妆,今日头上亦只簪了一支赤金的扁簪,长眉入鬓,深目高鼻,贵艳英气:“关雎宫里自有乳母宫人照顾他,我放心。”
杨美人见郑修仪只笑了笑,似不打算再接昭仪的话,便插话道:“说来妾还准备了给奶娃娃吃的小奶糕、蘑菇奶汤呢,小孩子应当会喜欢吃这些罢?”
她半是撒娇地对明昭仪道:“难道咱们这宴上的人不能教昭仪娘娘放心?娘娘这样藏着宝贝不愿给大家瞧,可是小气了。大皇子玉雪可爱,福泽深厚,咱们也好跟着沾沾喜气呀!”
吴嫔不冷不热地道:“杨美人和昭仪同在一宫,真要尽心意,什么时候不能尽?难道还怕昭仪将你拒之门外?”
明昭仪和杨美人却都没搭理她。
吴嫔说完才反应过来这话倒更像中伤了昭仪。她觑了眼明昭仪目下无尘般的冷傲神情,用指尖捂了捂嘴,怯怯道:“妾失言了。”
吴嫔不像赵才人,有个位高权重的表姐给她兜着底,就只能自个儿掩过这尴尬。
张着忙碌的眼睛四下巡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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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番,故作惊叹:“今年太液池上的水浮莲怎么还没清干净,前些天分明是有看见宫人在清理?”
水浮莲便是水葫芦,只是素日大家不常叫这个拗口的名字。吴嫔呢,怕别人说自己见识浅薄、言语粗鄙,好容易知道个文雅生僻的称呼,反倒逮着不肯轻放了。
平日常驻在神来岛上、负责清扫维护的小宦官今日亦在席间伺候,清理太液池原是他同乡在做的差事。此时因怕主子们误会是当差的人不尽心,他便大着胆子仗义上前,叩首道:“主子们容禀。”
皇后当然不会这些东西上心,随口道:“讲。”
“水葫芦长势快,原本到了季节,奴才们都是两日就清理一次的。但前几日陛下有令,说是今岁的不必除尽,奴才们这才将剩下的留下了。”
吴嫔局促笑道:“怎么突然又要留着了,往年不都是除干净的……”
小太监换了个方向行跪礼,朝着吴嫔道:“主子有所不知,这水葫芦本是益草,实有清净湖水之用,还能让池子里的鱼少生些病。”
赵才人总觉得这东西她在哪儿见过,愣是没想起来。
等了这么些功夫,宫嫔间到底怨声渐起。
薛嫔见皇后一副死等珍婕妤到场才准正式开宴的架势,趁着明昭仪不注意,小声吩咐身边宫人:“派人去催催珍姐姐。”
太极殿。
珍婕妤素□□美,今日化了个精细的珍珠妆,因此没顾上时辰。
“陛下,你可得帮臣妾呀,臣妾若就这样一个人去了,那便是坐实了让各位妹妹因我一人好等的坏名声,倒成了恃宠生娇的罪人。可陛下若答应与臣妾同去,那臣妾就是把陛下请去宴上的大功臣,非但无过,反而有功!”
“算盘打的不错。”皇帝淡淡道,眉目无动,继续看折子。
珍婕妤存了心不肯让他安安生生看下去,站在他身侧,捉抱起人的胳膊晃了晃:“陛下,你去不去嘛?”
萧放油盐不进地从她怀中抽出手:“爱妃这是求人的态度?”
珍婕妤虽爱在他面前撒娇卖痴,实则最清楚当今的这位陛下是个绝无动摇的性子,他若不肯便是真的不肯,心内不由气馁。
她很有分寸地收住了今次的娇缠烂打,退开一步:“那臣妾自己去便是了。哼,臣妾只是想陛下也去散散心、抒抒怀,有人却不领情!”
萧放不禁失笑。
却在这时,他放下手中奏本,倏然起身。
珍婕妤见状,浑然不明所以,愣神之间,便见其人已飒然拔步向外。
珍婕妤忙跟了出去,这才发现自己进来这么会儿,外头早已备好了帝王的仪仗。
原来皇帝早已被她心软说动,油然生出一阵欢喜,娇嗔道:“陛下又捉弄妾!”
*
帝王携着珍婕妤登岛的时候,岛上刚巧开宴不久。
皇后起初也没想到珍婕妤竟这般拖延。再拖下去,天都要擦黑了,她便十分贤明地顺从众意,没教嫔妃们在暑天里、空坐着挨饿的愤懑波及到自己身上。
可当一叶姗姗来迟的扁舟从太液池上漂泛而近时,皇后、众嫔妃们当即看见了那舟上载着的并非珍婕妤一人。竟还有另一人,傲立舟头、缓带当风,踏浪而来。
“快看,那是不是陛下?”
“不是说陛下不会来么,害我都未曾好好装扮!”
众人无不喜出望外。
而就在片刻之前,太液池的另一处岸口,亦有一只约莫半丈宽的窄舟等在湖边。
青簪上了小舟后,这只小舟唯载了她一个人就又起航,它荡荡悠悠、而又坚定不移地朝着另外一座比神来岛更深处、更小的岛屿驶去。
太液池上有三岛,神来、仙居、瀛洲,神来靠近内朝,仙居靠近外朝,瀛洲则在最东。
青簪在小舟上稳稳坐了下来,唤那舟子:“公公。”
那人却好像知道她要问什么一般,回头道:“陛下只说让姑娘去领赏,至于赏什么,咱们也不敢问呐。”
许是这只小舟轻装出发,速度就快了些,不知怎的,竟在湖上与帝王和珍婕妤同乘的扁舟追平了,遥遥并行了一段,然后才分向而去。青簪率先看到了那二人,怕人也看见自己,便有意转过身子,背朝着他们。
萧放目有所得,缓缓勾起唇角。
13.第 13 章
神来岛上,舟子撑浆靠岸,一道长木板从岸边延伸入水的石阶上连过来,皇帝步伐稳健,踏岸时分,不忘回头拉了一把珍婕妤。
皇后领着众妃起身欲给皇帝见礼。
皇帝抬手:“免了,朕来见识见识杨卿的本事,众卿自便即可。”
受宠若惊的笑色便从登时珍婕妤的脸上换到了杨美人脸上。
杨美人脸上粉云叆叇,她脖子上的伤口结的痂还没褪掉,倒也没有刻意遮掩避人。
皇帝只看了一眼:“好些了?”
杨美人知道是问她的伤势:“多谢陛下关怀,妾早已无碍了。”
此前她也问过陛下会不会来,那时听陛下的意思,似乎对这场小宴无甚兴趣。杨美人自个儿便为他找好了理由,前朝大宴何等繁琐冗重,陛下自然需要及时休息,何必来赶趟凑这个热闹。
彼时她撅着少女红殷殷的唇,学着深宫妇人的懂事。可毕竟是自己负伤都要操持的宴会,私心里又怎么会不盼想着圣驾的垂临呢。
虽只是让新妃们和旧人们一道吃吃酒谈谈天、熟络熟络的小宴,她却也是花了心思的,譬如场地布置上,她用让宫人用青色的绢子仿制了藤蔓,插上艾叶和菖蒲,把长廊和亭子打扮了一番,还譬如稍后会上场的幻术班子……
见皇帝入座,杨美人比方才活络了不少:“陛下且尝尝这道蜜梨,是妾特地安排的呢,将槐花蜜和梨子一同慢火炖制,又用放凉冷镇,正适合如今的节候润燥清热。”
皇帝一瞬似有所思,却只不着一迹道:“嗯,杨卿有心了。
又难得体贴:“你还有伤在身,不宜饮酒。”
杨美人原本就给不擅饮的妃嫔们准备了一些果饮,自己喝的也是香片,笑吟吟道:“妾省得。”
宴间,姹紫嫣红的面孔们显然更加光彩生动、也更矫饰做作起来,就是举杯拈勺的间隙,都不忘顾盼神飞地抬一抬脸,光怪陆离的酒色擎出一水儿的红粉青娥、胭脂笑态。
然而,她们既向往着帝王,又同样畏惧着他,并不敢主动敬酒贺节,最羡慕的无疑就是珍婕妤和杨美人了。
皇帝倒是主动慰问起同样沉默饮酒的明昭仪:“怀暄这两日可好?”
明昭仪似有些微的心不在焉,但乍被问起,面上还是舒开得体矜淡的笑容:“他知道父皇惦念着他,怎敢不好?”
珍婕妤都快气笑了。新欢旧爱一个没忘,还有个亲生骨肉的生母也要照拂,早知她就不该把陛下请来,他总是有办法让她吃味吃心。
“现在说好,回头怕不是又要生病哦?”她讽刺起明昭仪总拿皇长子当借口的事。
皇帝微眯狭目:“恕柔。”
“不要开这种玩笑。”
珍婕妤知道皇帝一向宝贝这个儿子:“妾只是希望大殿下能够平安康泰,您也好少操些心嘛。”
宫嫔大多也有些好奇明昭仪和珍婕妤在皇帝心里的分量孰轻孰重,纷纷不露形色地窥探着。
而皇后也和她们一样,观望的眼睛没有闲下过。
自打皇帝登岛以来,她还没得到过帝王的一分偏恩眷顾。他根本不正眼看她!
反观珍婕妤、杨美人、明昭仪……皇后已经嫉恨不过来了,尤其是明昭仪,光凭一个儿子就得了多少别人巴望不到的好处!
正当她暗恨得嘴里都尝不出馐馔的滋味之时,一个不防,竟猝然干呕了起来。
皇后本能地伸手捂住这不够庄重得体的声音。
身体却不受她控制地接二连三剧烈反应。
“娘娘这是怎么了?”
“娘娘身子不适,快去请太医!”
皇后没听清这句话是谁说的,她警觉地想阻止,一抬头又顷刻难受得躬了下去,胃里翻江倒海。
就这么一耽误,皇帝也已下令:“去请太医。”
宫人得令,当即行船离岛,去请太医了。
皇后满心焦乱地想要阻止,如果请来的不是她的人,太医当众给她把了脉,她身体的异样不是就要教人发现了?
这岛上还连个殿阁都没有,连想要避开人做些手脚都没地方。
可正要开口,却见皇帝朝她看了过来。唯恐他看出异状,措辞自然就要费些思量,忍不住又心酸,竟只有这个时候,她才享受到了这身凤冠鸾衣该有的注目……
珍婕妤小声嘟囔:“又来一个凑热闹的。”
她瞧皇后这捂嘴的样子,倒是忽想起了明昭仪当初有孕的时候,闷声又道:“娘娘这样子,莫不是有喜了吧?”
“还真是,太医呢,去请了没有?”
赵才人眼见杨美人出尽风头,这会儿终于找到了自己发挥的余地:“今日端午嘉宴,娘娘又或有喜,天佑大梁,国祚永延,妾在此给陛下道贺!”
皇帝无视了她的挤眉弄目,放下酒杯,漠然一句:“早了点。”
说罢便起身朝皇后走去,愣是没再给赵才人开口的机会。
郑修仪忙让人把赵才人按回位置上:“别添乱。”
皇后面色青白,依旧难受得作呕,好容易皇帝和别人说话,她赶忙把锦玉拽到身边,压声吩咐:“你跟着一起去请太医,本宫肚子痛的厉害,去请朱太医,定是有人要害本宫,本宫只信得过他!”
锦玉前脚奉命离开,皇帝便走至了呕得有些脱力的皇后身边,宴上这蜂蚁沸走的乱局遂也总算安静下来。
“要不要紧?”皇帝问。
皇后拿帕子擦过嘴角,脸上或因皇帝的关心恢复了一成血色,但心里的慌乱反而更甚:“臣妾没事,害陛下担心了。”
这时太液池上,遥远地传来了类如落水的噗通一声,可是烟波苍茫,众人也看不清发生了何事,只知道不一会儿,太医便登岛了。
皇后的脸色已经刷白。
锦玉没有回来,而这人也不是朱太医。
刚才的落水声……
胃里还是很难受,但是并是不如她所说的那种疼痛,倒真像是女子害喜时的恹恹症状一般。
可她知道绝无可能是有孕。
看着那不大熟悉的、须发花白的老太医走近,皇后手脚冰凉,嘴唇都在发抖……
这点事都办不好,皇后活剥了锦玉的皮的心思都有了。
皇帝像是看出她的坐立不安:“林太医的医术医德,皇后大可放心。”
皇后快哭了。
她抿起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陛下……臣妾好像没什么事了,大家继续饮宴吧,别为臣妾一人枉费了杨美人一番辛苦。”
“真没事了?”皇帝挑眉,“教太医看看,朕才更放心。”
皇后已是强弩之末,真恨不得即刻昏死过去,好逃避这逼上面门的一难。慌不择言道:“那稍、稍后,宴后,臣妾再找太医瞧瞧罢?”
就在她无望地以为身上的沉疴终将暴露,一只脚已踏进了鬼门关之际,皇帝却出人意料地掠来一眼:“亦可。”
他就这么同意了?
皇后忍着如今再不能露出端倪的,却扔在腹里持续的难受,刚刚生出些微的劫后余生的惊喜。
却不成想,薛嫔今日没再做闷葫芦,突然发声:“娘娘凤体何等紧要,要不还是……”
明昭仪隔着坐席,对她摇头。
薛嫔便道:“要不还是,早些回去休息罢。”
皇后虚惨惨的脸色顿时好转。
原本她颅内昏聩一片,百思交纠,一会儿怀疑自己为何会突发症状,会不会是有人故意害她?是杨美人?一会儿觉得皇帝之所以这么轻巧就放过此事,没有强按着让太医给她看看,大约是也没那么在乎她是否康健……
心知自己的确不能留在宴上了,若是真的晕厥过去,那就彻底成了待宰的羔羊。皇后克制着哆嗦起身,顺势向皇帝请求道:“薛嫔妹妹说的是。今儿怕是也吃不下什么了,臣妾想先行回去休息。”
皇帝欣然应允。
也就是这个时候,一艘气派的画舫渡水行来,船板上站着油头粉脸的几个胡人,手里各持着古怪的家伙事,载着满船烘托气氛的丝竹声。原是杨美人静心设计的水上幻术终于登场,却没多少人再有心思看了。
“这幻术倒果真是个神奇的,眼瞧着那么大一个人,怎么能从箱子里变出来的?还有那只鸟,是如何从花蕊之间飞出来的,你可看清没有?”
“不都是些障眼法罢了。倒是皇后娘娘……陛下子嗣不丰,娘娘不会真的有孕了罢?”
“这个季节的蔬果多寒凉不好克化,吃坏了也是有的,就是这么闹了一场,杨美人这宴会可算是枉费心窍了。”
表演结束,皇帝恩赦,小宴提前草率地散了场,嫔妃们自有船只接回岸上,夕阳的余晖在天际冷透。
薛嫔到处寻找明昭仪的身影,却见昭仪和皇帝一起乘了另一条船,向着东边去了,并不与众人同归。
“快,跟上去。”
*
瀛洲岛上只有一座二层小楼,余下的则是簇密的树木,青绿一片,绵延逶迤,简直要从岛上绿到湖水里去。
五月春尽,桐花已落。
青簪坐在岛上的一处小亭里,徐得鹿陪在她身边,薛嫔上岛的时候,只见他们二人。探究地看了会儿青簪之后,就柔声问徐得鹿:“陛下和昭仪呢?”
主子来了,青簪自然未再没眼色地坐着,但她的身段容色摆在那儿,薛嫔作为女子,自有天然的敏锐。何况她方才上岛时所见,这宫人分明就是坐在亭中的。
定是不一般。
只是如今她也无暇多顾。
“薛嫔主子怎么来了?”徐得鹿装傻道:“主子要是有事想寻陛下,奴才回头转告陛下一声就是了。但若是想寻昭仪娘娘,那主子该去关雎宫朝云殿,却来这儿做什么?”
一向温静柔弱的薛嫔却是很强势地在亭中坐了下来。这位御前大监油滑得很,不该说的,谁也甭想撬开他的嘴,但没关系,她可以等。
她对青簪道:“你坐你的,我等我的。”
青簪非但不坐,反而退立一步。
想起那张糕点的方子,再看看薛嫔袖下掐紧的柔荑,她低头,有些生硬刻意地道:“奴婢不能仗着今日佳节雅宴,主子们宽饶不计较,就逾了规矩去。”
但就是这份刻意,让薛嫔在十分紧张僵硬之际还能侧顾一眼。
宽饶……?
青簪其实也不能确定薛嫔在紧张什么,但她可以确定,皇帝与昭仪上楼的时候,面色并无不虞。
此刻小楼二层的观景阁内,最中央的髹几上摆着一碟子没有动过的蜜梨,因为久置,梨肉已近琥珀色。
髹几两端,一端是天子。
“朕记得,皇后颇喜吃梨。”
“陛下与娘娘伉俪情深,好生惹人艳羡。”另一端的女子高髻如云,油光水亮的乌发之上却没有繁美的珠玉赘饰,干净利落得如同冷黑的绸缎。唯有一张脸,珠辉玉丽,即便正面帝王,眼中亦有骄矜的英光。
正是明昭仪。
皇帝神情不改,只言语多了点犀利:“昭仪不大适合扮痴装蠢。”
见明昭仪依旧稳手喝茶,没有半点要翻口悔过之意,皇帝将几上的这盘蜜梨往前轻推了一寸:“皇后入宫不久就曾因一盘梨杖杀了宫女,此事朕自是记得。但朕从不厚此薄彼,同样记得杨卿说过,今日宴上的供驱遣的人手,不少是昭仪不吝相借。”
言下之意,只需要查查这些人,但有图谋,自然无可遁形。
明昭仪这才终于有了几分被识破的心虚,承认道:“臣妾又没做什么。原本陛下不来,这只是一出小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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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座之人谁不听命于皇后娘娘,娘娘若不愿让太医诊治,谁又能强迫于她?何至于被逼得这样急?”
皇帝低笑了一声:“朕若不来,只怕这蜜梨里添的,就是迷魂散了?”
也亏她想得出,在岛上下料,余料倒入太液池水,事后无可对证。
皇后若是昏迷,在场诸妃当以昭仪为尊,她要查的事也就无人可拦了。
此时,纵然眼前坐的并非蛮暴虐下的君主,明昭仪还是觉得脊背发凉。
没有人会喜欢一切都被人掌控的感觉。
如今的她已经不是当初那个说的出“你若无心我便休”的飒爽而无畏的少女了,她也会害怕被皇帝厌弃,害怕儿子因此失去登上大宝的机会,从前自诩眼界心性皆为第一流,如今竟也逃不过至亲骨肉的世俗藩篱。
明昭仪一动不动地坐着,深吸了一口气:“臣妾居于深宫,出入皆受限于人,何来接触这些东西的本事?”
“朕怎么听说,日前关雎宫中一名宦人,因触怒昭仪,被罚去了马厩当差?”
明昭仪垂下头,知道自己再没有负隅顽抗的必要。
饲马的宫人遇到马匹患疾、不肯配合使用时会给马儿服用能使其迅速昏眠的草药,马虽有灵,终为走兽,不能言语,因此药物去向虽有记档,却可以随意篡改。反之太医院的用药管制极严,她在太医院的人又是张需要打出去的明牌,取药自然容易暴露。
至于催吐的甜瓜蒂粉,那就更好弄到了……这个时令,宫中多奉甜瓜,不是现成的么!
慧心颖悟的女子像是突然明白过来,微微点头:“陛下早就知道了,怪不得陛下会来。”
怪不得皇帝特意提前告知不会赴宴,又改变了主意,他从不是这样没有定性的人。
怪不得她和皇帝上岛的时候,御前的宫人早就在了。他会赴宴根本不是临时起意。
怪不得他连她怎么弄来的药物都一清二楚。
可他明知她将有所行动,却不阻止,反而故意放任,然后瓮中捉鳖,人赃并获。那么他的可怕,不仅在于早就掌握了她的一应动向——
明昭仪终于觉得有必要替自己申辩,绝不能因此事让皇帝误解了她、影响儿子的前程。
她不擅乞怜,但不代表不会说合度的场面话:“妾早年间听说过一桩传闻,那时当今的皇后娘娘尚在闺中,迟迟不肯与陛下完婚。坊间便有谣传,说娘娘实则身患恶疾。妾今时之所以如此行事,也是为了辟清谣言,还娘娘一个公道。”
皇帝没有在与她隔案对坐,他起身走到了阁楼延展出去的观景台上。
身前的红阑外即是茫无涯际的碧波,波心嵌着一整块不断被激荡的青绿,不知是楼台太矮还是树木太高,近处反而失去视野,唯见林冠青壮,在风里摇动着霸道的生机。
皇帝没有看见心中想见的,负手凭栏,柘黄的阔袖长衫萧萧悠逸,似有一种更近高天、而不近人情的肃冷:“好一个公道,昭仪果真为国为君。怀暄有个好母亲。”
明昭仪在听到皇儿的名字时分脸色突变:“陛下!”
“够了。”
皇帝转过身来:“昭仪可有想过,你若当众令太医言述脉案,天家颜面何存?”
明昭仪像是反应过来什么,不可置信地望向他:“所以你……早就知情?若当真是不能怀妊孕子、诞育皇嗣之人,又怎堪为国母?”
“臣妾还听说,永宁侯府给皇后安排了个极为美貌的陪嫁婢女,一同入宫,摆明了是早有盘算,非但欺君罔上,更是贼心昭彰。”
“够了。”皇帝稍一沉声,拍案定音:“皇后永远都是皇后,此事无须再查。”
“你去吧。”
他在楼栏之畔,与她相去甚远,明昭仪却像是被他的手扼住了喉关,撑着几面站起来:“陛下……”
皇后是这宫中唯一对她的儿子有威胁的人,若是正宫诞下子嗣,他日立储必会择嫡。
所以为皇儿计,她不能放过一点儿扳倒皇后的机会,可她怎么也没想到,皇帝竟一早对此知情。
如此看来,自皇后入宫以来,所有的布阵设局,原来满盘皆错。
好像忽而樯倾楫摧、大海沉舟,竟不知如何走下去了。
“嗯?”皇帝略笑了笑,“当真要朕治你的罪才肯走?”
有些事皇帝不计较了,便是鸿毛之轻。
不论是在一国之母的膳食中下了催吐的甜瓜蒂粉,还是以因病残缺之身,瞒天过海,嫁入皇家。
见自己已然恩赦,明昭仪却仍呆若木鸡地立在原处,再没有往日自负骄矜的英姿,皇帝目有不忍,遂竟换上几分顽笑口吻:“朕倒是不会怜惜你,只怕怀暄长大要同朕算账。”
明昭仪回过神来:“……臣妾告退。”木邓邓地走下楼去。
离去之前,她始能冷静、从容下来,回头同人说道:“陛下洞悉一切,唯有这句,却是说错了,怀暄最敬爱他的父皇,怪谁都不会怪陛下。”
*
明昭仪从楼上下来,天更黑了,残阳已入水,被浸洗掉最后的鲜光。沉甸甸的夜吞去了大半座瀛洲岛,唯有夹着通向小楼的曲径的桐树底下,内监们打着宫灯,十步一人,让小径变得明朗。
明昭仪看见了亭里的人。
御前大监徐得鹿,还有薛嫔,以及立着的那个貌美出尘的宫女。
看着急急朝自己走来的薛嫔,明昭仪无奈道:“你在这儿做什么?”
薛嫔正要说话,一段琴声忽从岛心的楼上淙淙活活地淌过来,令人脚步为之一顿。
琴声里,是一人层楼孤坐,气岸无边。唯一双骨节分明的劲指,于方寸间轻挑慢拨,有如君临四方、挥斥八极。
飒飒凉风劲,潇潇暮雨零。
“让她上来。”
14.第 14 章
薛嫔听着琴声,每个弦音都极有力度,萧瑟而肃杀,又兼具白雪阳春的雅士高情。
她太清楚这是谁的手笔。
但眼下显然有更为重要的事,不是伤春悲秋的时候。似知道自己犯了错,薛嫔底气不足:“我怕娘娘出事,便想在这等等您。”
天子眼皮子底下,她今日这一等,二人这些年装给旁人看的那些毫无交集的表象,就都断送了。
可陛下破坏了今晚娘娘的计划,宴后又把娘娘单独叫走,薛嫔怎么能视若无睹。
如果陛下当真要治罪,那她怎么也要把昭仪姐姐摘出去的。
“你几时这样沉不住气了?”明昭仪睨了她一眼,“罢了,这些事也没有意义了。”
没有意义了?什么叫没有意义了?薛嫔没法从这样笼统的一句说辞里缕析出更多。
她只知道,为了为大皇子扫清可能存在的障碍,她们悄悄蛰伏,准备了这样久,就算陛下因为她们今日的动作不悦,可皇后身上背着足以令天家蒙羞的秘密也是马上就要被验证的事实,怎么会没有意义?
何况,有人仍在为此涉险。
顾忌徐得鹿和青簪在这里,薛嫔试图婉声提醒明昭仪,她们今夜还在凤藻宫留了后手:“那……”
明昭仪:“回去再说。”
走之前,明昭仪又看了青簪一次。
临上船前,身形单怯的女子却迟迟没有跟上来,明昭仪一回头,果见薛嫔正听得有几分入痴,神情亦见哀婉。
她难得握了握她的手:“别多想了,这件事不用再查,我们也都歇一歇。你若得空,便来帮我一同带带怀暄,这孩子现在就好生会折腾人,等再大些,我看上房揭瓦都是寻常了。”
“怀暄这样活泼可爱,娘娘是有福气的。”薛嫔柔和地一牵唇角:“您不必担心妾,妾早就走出来了。只不过,古调虽自爱,今人不多弹,有时候想起在东宫的日子,那些扫雪煮茶的日子,还会觉得是大梦一场,梦醒了,终于不可复得。”
那时候东宫的女眷,放眼皇室宗亲之中也算是少的,统共也就五六人而已。其中两位侧妃,便是现在的明昭仪和郑修仪,一位良娣,就是现在的珍婕妤,另外两名侍妾,便是她和吴嫔。
哪似如今。
“却不知道今夜,陛下又是为谁而弹。”
*
瀛洲岛上,徐得鹿把人送到门口,就不肯和青簪一起上楼了,对她比了个快上去的手势。
脚下是回环向上的樟木楼梯,表面打了蜡,虽在近水之滨,但仍保养的很完好。青簪却走出了如履春冰的小心缓慢。
她实则不通琴律,甚至不太能分断五音。只觉但凡是凤弦瑶柱,拨弄出来的声音便无有不美的。
可是眼下,她就是知道,楼上弹琴的人必是当今天子。
有些事从来不能想得太明白,一旦明白,便会胆怯于自己的卑弱渺小、无力相斗。
譬如此刻,她就很有道理怀疑他的赏赐不是什么好事。
青簪走上二楼,看见皇帝于楼阙之上席地盘坐,宽袍的下摆流水般泻开。他正怡然拂弦,身前雕花木拱门的纱幔拢在两侧,帘外便是凭高俯瞰的江山暮夜。
他有这样的好雅兴,又何必叫她来扫兴?
青簪没有主动搅断琴音,她自觉很“识趣”地站在皇帝身后。
萧放戛然、兀然地停下了吟弦的指锋,伸手平定了那躁动震颤的尾韵。
似乎回头稍许,刚好处于能虚虚看见身后之人的裙影的程度。漫不经心问:“会跳雅乐舞吗?”
青簪上前行了个礼,坦率道:“奴婢不会。”
七弦琴已然彻底沉寂,摆在地上,像一件弃置的珍玩。萧放起身,走到阁内的几案前坐下:“箫呢?”
青簪依旧道:“不会。”
萧放扫去一眼:“侯府没有教过你?”
青簪被他问得一头雾水,难道他今日传唤她来,是为了与她琴瑟同鸣吗?
若是如此,她实在算不上一个合适的人选。
后宫之中,谁人不比她更相宜呢。
又或只因为当初在连璧内初见,她随口的一句顶撞,竟让皇帝误以为她是什么精擅风雅、深藏不露的高人?
青簪很直接明白地说:“为奴为婢者,自然只需要学好如何做一名奴婢。”
这些风雅事,她一概都不会。
她在老夫人身边学的大多是些伺候人的本事,她会缝衣裳,会泡茶、会捏肩,有时候她也想,伺候老夫人虽为本分,但取悦一个予她庇护的尊长,未尝没有几分主仆之外的温情。
学的时候便分外认真。
萧放拈了只青釉面的杯子,在手中玩戏一般转了两圈。他想起了暗卫呈送上来的关于这个女子生平之事的簿册。
贱籍之人只是主家的附属,没有“手实”这种东西。
据官府登记,她三岁就被买进了段府。
公家的记载也就限止于此了,余下的则多来自暗卫的走访探查所得。他们查到她在段府中的日子并不多好。
唯一古怪的是,无论良籍贱籍,婴孩出生都会去官府录名记案,可关于她三岁以前的际遇经历,竟然全然缺失。不知籍贯、不明父母,不知生年生月,浑如凭空出现。
但若真要查明,也只是时间问题。
她进府那年,正是段若虚受封永宁侯的同年,侯府从内到外换掉了一批下人,这才略提了些难度罢了。
但有时刻意换掉的下人,或也正说明问题所在。
青簪被他看得气息都有些微滞。
直到皇帝搁下了小盏,再度起身,像座巍挺的孤山一样在她面前,让她无论抬头低头,都一样不见其他,至多只能看见他的襟膛和冠冕的时候。
她听见那只没放稳的杯子骨碌碌地滚到了地上,似乎还在案几的四足之间碰壁了几个来回,在樟木的地面上研磨出突兀的响声。
一下一下。青簪的呼吸乱了急了,垂着头不敢看他,不动声色地往后退开稍许。
可她退开多少,皇帝就侵近多少。
青簪差点撞上那把被主人弃之不顾的长琴,好在是从那琴上横跨过去了,虽然轻渎宝物,好歹没有背上一介奴婢掉了脑袋也还不起的罪债。
萧放同样跨近。
这次青簪已经退到了悬梁的那一带纱幔之下,直要退到二楼的观景台上了。
楼下的那些宦人依旧在林间道上提着灯,天色在过了某个时辰之后,以一种无可挽回的疾势黑透了,萤萤点点的橘光就威风起来,明晃晃地提醒着楼上的人他们的存在。
她不敢再向外退去,把自己不堪一折的脖颈仰了起来。
眼中有惊惧和困惑,还有一丝微不可见的暗恼:“陛下……”
皇帝喜欢她的眼睛,像欣赏太液池上终年蕴藉着水光的烟波。
但这双眼睛并不适合被拟作惊鹿,尽管她的表情因此而生动,可一旦如此,总会让他疑心他做了什么十恶不赦的坏事。
分明他都还没做什么。
皇帝微移开眼,注意到从她脑后斜出来的那只簪子有点意思。
非金非银、非红非翠,木讷无趣得像根上了漆的竹片,但其上不饰珠玉、不雕花蝶,唯一的纹路,竟是一行刻字,倒是新奇。
他抬手要去抽那只簪:“何以竟独独能认字?”
她若不认字,应也不会被分到库房当差。
宫中识字的宫女并不算太多,若非如此,照她从前的际遇来看,皇后也许会让她做更不堪也更累重的差事。
青簪被这一问直直击中,心头没有防备地涌上一段支离破碎的母女相伴的光景。
“你要读书识字,才能明事理,才能不被这个世道困住。”
她隐约记得娘亲说了好多好多,娘亲会抱着她,坐在一间不算太敞亮的屋子里,东一榔头西一榔头地给她念典籍上的字。可是对一个才刚刚三岁的奶娃娃来说,那些话实在太晦涩了,即便她如何早慧,都没法将那些亲切的爱语一一复现了。
所以她别的一概不通,却能粗识些诗书字文,老夫人对她读书的宽容默许,也是她感念她至今的原因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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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很知足。至少以后找到娘亲,她可以挺着腰板告诉她,娘亲教的,她都有做到。
便是这走神的一息,察觉到皇帝的意图的时候已经太迟。
每日为了能够早点寝息,青簪特地学了一种特殊的发髻,只需一根簪子就能固定住整个发髻,牢靠且便利,绾出来的样子与旁人的发髻差之不多,最适合她这种要起早贪黑做活的宫人。
前提是,没有人把那根作为主梁的簪子拔落出来的话。
“陛下!”
眼见满头乌发将要失去垒固,青簪着急忙慌地举起手,摸索到另一只瘦劲的手掌。
她大逆不道地捉起这只手、控制着它,将那根簪子重新送回了远处。
虽而乌扰扰的云发仍是松了垮了,至少保住了大略的一个髻形。
不过是一瞬间的事。
萧放感受到她清瘦如同削玉的指掌,柔腻又清凉地将他的手裹住,又像被烫到一般飞快地撤退。
以至于,等那根簪子原封不动地回到了青丝绞缠的深处,他才反应过来。
还敢和他对着干,该说她胆怯,还是胆大?
青簪亦意识到了自己举动的不妥,忙开口掩饰道:“奴婢是自学的认字。”
皇帝宽仁大度,倒没与她计较,只是那只从簪头滑下的手,随意地扶在了眼前女子细条条的手臂上,无须用力,钳制之意却已昭彰。
“诗书也是自学的?”皇帝问。
青簪躲了躲道:“奴婢会的不多,班门弄斧,做不了陛下的知音。”
因那根簪子被抽开了半寸几厘,此刻,她的青发变得松松荡荡,不甚严整,耳鬓处还有垂丝作乱,修饰着小巧莹润、微微泛红的耳尖。
皇帝心念一动。
他没在青簪的发髻上多较劲。
转而用那只十分亵近的手,替她撩起了一缕碎发,别到耳后。
“朕本不求知音。”他散漫地笑道:“不过,事不过三,下一次,可就不会是朕来请你了。”
青簪不敢轻举妄动,还不等去想他话中深意,那只手却骤然变本加厉地下移,竟按在了她没有一分赘余的盈盈腰际。
她终于忍不住,逃避闪躲地,退抵在了栏杆上。
就在这一瞬,皇帝欺上走投无路的穷寇,不由分说,趁势而为地把她抱上了栏杆。
青簪惊呼。她颤巍巍坐在危栏之上,每一下呼吸都变得惊心动魄。
两层楼不算多高,摔下去却也必落个骨折身残的下场。
为了不掉下去,她不得已用两条胳膊攀援在他双肩。
此刻他是她唯一的倚靠。
萧放还是问了她一次:“生辰何年何月?”
一如他所料,青簪道:“不知道……不记得了。”
“靠紧了。”青簪正疑惑,萧放忽松开托在她身后的手,却又抵挡在她面前,不容她逃走。
身后就是漆黑的深渊,毫无一物可以凭托,青簪从脚心开始发虚,不得不前倾倚住了人。
手腕上忽然多了个东西。
“今日端阳,朕看他们在编五色丝,是谓长命缕。婴孩戴之,可驱祸迎吉。”萧放笑了下,“算朕给你的赏。”
青簪垂目,意外地看向系在腕口上的那一圈彩缨,静眼深望了许久:“……奴婢谢陛下厚赏。”
她说得过于真心实意,反倒教人觉得这个“厚”不够分量。
萧放重新搂上人的腰:“朕还可以给一份更厚的。”
青簪腰上一酥,更觉发虚发软,警觉道:“不,已经足够……”
她实则记得自己的生日,只是除了她之外,身边再也没有当初一起庆贺的人。
也很久没有人,再祝过她长命无灾。
不是没有丁点的感动。
但是,他们一定要这样说话吗?
“陛下能不能先放奴婢下去?”
“那你,求求朕?”萧放低下头,微微倾偏,薄唇几欲衔咬到那片莹腻的耳肉,呼吸又深又哑:“又或者——”
“何不借此登高之势,看看下方的风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