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拥归鸾》
3. 惊梦(二)
漱玉阁中纱幔低垂,鎏金十二连枝灯日夜长明。碎光穿过水晶帘,伴着袅袅香雾,在凤榻周围萦绕不休。
阁中温暖如春,梦里却霜气凛冽,血意纵横。皇后沉沉地喘了口气,挣扎着掀起眼皮,茫然地瞪着帐顶浮动的光晕。
看护宫人喜道:“殿下醒了?”
她握了握掌中断钗,吃力地转过头,端详半晌,像是才回过神来,喃喃道:“眼睛都熬红了,下去歇息吧!”
其声如游丝,带着久病之人特有的虚浮。
“多谢殿□□恤!”小宫人鼻子发酸,敛衽一礼,缓步退出。
皇后从她眼底读出一丝怜悯,心头像被扎了一下,闷闷地翻了个身,阖目静听铜漏滴答。
帘外环佩铿锵,徐尚宫迈着沉稳的步伐行至榻前,躬身禀道:“殿下,贵妃听闻您昨夜发病,特来探望。”
皇后沉吟良久,耐着性子道:“就说本宫才睡下,让她回去吧。”
“圣人一早过来,您就推脱着不见,让他好生失望。贵妃好歹见一见吧,毕竟自家姊妹。”尚宫好言相劝道。
皇后眸色一冷,语声尖锐道:“不牢他们记挂,别来扰我清净,便是天大慈悲了。”
徐尚宫悄悄撇了撇嘴,苦笑着道:“您别动怒,妾身出去应付。”
良久之后进来,见皇后已经起身,正斜倚着黄地团花纹锦隐囊发呆。如云乌发披落两边,衬得一张脸孔愈发瘦小,皮肤白得瘆人。
身为故人,哪怕不曾有过深交,可想到她少时模样,也难免唏嘘。徐尚宫定了定神,上前堆笑道:“贵妃向来好性子,倒也没说什么,只叮嘱妾身好生侍候,说有什么需要,尽管让人去找她。”
皇后听得直皱眉,冷眼瞟着她,语出讥诮:“贵妃诸般好,你如何不跟了她去?”
徐尚宫霎时无语,讪讪低下头去。
皇后掉转钗头,用断口在榻沿划拉了一下,裂帛之声听得她心里一紧。
“尚宫,掌导引皇后及闺合廪赐。本宫在世一日,纵使你想投奔,她碍于贤名,也不敢越礼吧?”皇后喘了口气,表情有些狰狞。她的唇色和肤色一样白,眸色和发色一样黑。冷笑的时候,眼里似有两簇幽深鬼火,令人莫敢逼视。
她本就不得人心,被沉疴痼疾折磨多年,性情愈发乖戾。就连自诩心慈面软的徐尚宫,如今见到她也发怵。
“可你们也看得出来,”皇后话锋一转,恹恹地躺了回去,语调难辨悲喜,“我没几天活头了,都去自拣高枝吧,别等我死了再后悔跑晚了。”说完这些,她便闭目小憩,像是用尽了气力。
徐尚宫一时语塞,像被人啐了一脸,面皮一阵紧似一阵,默默站了会儿,只得硬着头皮告退。
皇后歇了半晌,总算缓过神来,抬手敲响床头床头玉罄,询问昨夜不速之客的情况。
“托您的福,捡回来一条命。”值守宫人轻声道:“亏得太医也在,不然怕是凶多吉少。”
皇后睁开眼睛,饶有兴趣道:“多少年了,她还是第一个闯入的外人……”
顿了顿,神色有些怅然,苦笑道:“以前纵然有,本宫也记不得了。”说罢握拳捶头。
值守宫人慌忙扑过去,轻轻捉住她细伶伶的腕骨,小心禀道:“司言命人将她移到了偏殿,说是如此一来,方便太医看诊。殿下若想知道情况,不如召司言询问。”
她就快死了,中宫上下心知肚明。
可天子把她视若心肝,大家自也不敢怠慢,就算名义上的皇后,那也忤逆不得。
她突发奇想要收留别宫罪奴,众人便照做。她昏迷中念叨,众人便将其挪到偏殿,哪怕明知于礼不合。
皇后果真安静下来。
昨夜发病之时,汗湿重衣呼吸困难,痛楚从心口蔓延至半边身体,就连左手指尖都疼到麻木。
快要支撑不住时,却听有人禀报尚宫,说有个遍体鳞伤的小宫女逃到中宫求救。不知道是不是注意力突然转移,病况竟慢慢好转,连太医都觉得意外。
而皇后则将小宫女视作贵人,执意要留下,并命人去找太医救治。
“我想去瞧瞧……”她说着费力地撑起身。
宫人吓坏了,唯恐当值期间出事,慌忙恳求道:“您身子虚弱,不宜走动,太医也再三叮嘱要静养……”见她神色坚毅,似已下定决心,便不敢再劝,踌躇道:“事关重大,婢子不敢擅自做主,得先去请示尚宫。”
皇后神色骤变,森然道:“我是皇后,还是阶下囚?”
宫人大气也不敢出,拜伏在地颤声道:“谨遵殿下吩咐。”
**
病榻设在鎏金银犀座大屏风后,高床软枕,香衾绣被,对阿柰而言犹如仙境。
不知睡了多久,恍惚中似有响动,依稀看到绣幔高挂,榻前之人皆垂手屏气。一个枯梅瘦鹤般的飘逸身影,在侍从搀扶下,穿过两列枝灯冉冉走来。
她忽而悲从中来 —— 终究还是死了?这些都是天上的神女仙娥吧?
可她不甘心,窝满眼角的泪缓缓淌过脸颊,流经伤口时蛰得她轻轻一颤,这才明白应该还在人间,因为鬼魂肯定不会痛。
“殿下,不可再靠近。”掌药女官挡住皇后,面有难色道:“这孩子伤口太腌臜,恐污了您的眼。”
皇后徐徐抬袖:“无妨。”
掌药犹豫着退开,背后的手悄悄拨乱了阿柰的头发。
皇后才近前两步,便被浓郁的药味呛出了眼泪。
司言忙拿出帕子,轻轻替她揩去。
皇后看到青绫衾下蜷着的小身影,心脏像被一只无形巨手攥住,好在很快便缓了过来。
侍从来不及阻止,她已抬手拨开了阿柰覆面的乱发。
映入眼帘的并非想象中的稚嫩脸孔,而是紫红斑驳的灼伤,虽敷了药膏,却仍触目惊心。
皇后像是被烫到了,倏地收回手,死命按住胸膛,喉间发出含混的呜咽。
司言扶住她发颤的身躯,柔声道:“这孩子瘦的皮包骨头,也不知吃了多少苦,能有一口气就不错了,您别担心,太医说她求生意志很强。”
皇后眼底有些潮湿,感慨道:“她若早来一个时辰,都未必能进得了门。”
蓬莱宫是禁地,除了天子与贵妃,平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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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不接纳外人,何况深更半夜?若是平常,怕是只能冻死在宫墙下。
皇后接过司言手中的帕子,牵起广袖,俯身擦拭阿柰眼角的湿痕。冷不防对上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瞳,她心底莫名一慌,帕子如云朵般缓缓罩落。
“醒了……”她转头望向司言,惊喜交加道:“你们快瞧!”
阿柰忍痛爬起身,茫然地环顾周围。
皇后见她身量未成,脸容损毁不堪,红肿的双手疤痕遍布,连腕上也层层包裹,心头涌起无限怜悯,柔声道:“你叫什名字?几岁了?”
阿柰张了张嘴,喉咙里只发出含混的气音。
皇后轻抚她枯涩的乱发,安慰道:“别怕,这里是蓬莱宫,纵使圣人亲自,也不能耐你何。”
阿柰耳畔嗡嗡作响,混沌中似有琴音流转,在水流中载浮载沉。
她费力地辨出了那句话语,想要回答却发不出声,鬼使神差般朝她张开了嘴……
皇后浑身一僵,断钗几乎攥进皮肉。
记忆深处无数声音在喧嚣,鼓槌般隆隆敲击着颅脑。她全身脱力,眼前蔓开无边黑暗,瞬间吞没了意识……
**
皇后睁开眼时,正置身榻上,罗衣香暖,银烛画屏。
她心神恍惚,一时分不清是梦是醒。
正欲起身敲磬唤人,却疼得吸了口气,探手去摸,触到厚厚的棉纱,还有黏糊的血迹。
她满头雾水,不记得何时划伤了腿根。而床头最趁手的玉磬连同紫檀木座都不翼而飞。
她苦恼地揉了揉头,并在这时外边脚步窸窣,她无端紧张起来。
进来的是两名婢女,皆梳鬟髻,缟衣素袂,对她视若无睹,只沉默着剪烛添香,换水加炭。
她歪头打量她们,想张口却欲言又止。这场景好生熟悉,像是见过千百次。
望着婢女们忙碌的身影,她惊觉这里并非漱玉阁。
香雾在榻前萦绕,丝丝缕缕,侵入肺腑。
婢女们忙完后,便默默退下,阁中只剩烛火噼啪,细弱却清晰。
她起身下榻,罗袜踩在厚实的绣毯上,有种说不出的奇妙。
广袖及地,淹没了指尖。
她徐徐抬起手腕,将袍袖堆到肘间,失神地盯着空空的掌心。
“这里有两件旧物,一件是令郎从前的玩具,一件是你未出阁时佩戴的首饰。”
耳畔响起一道低沉温厚的声音,熟稔亲切到让她心痛。
什么玩具?什么首饰?为何掌中空空如也?恐惧如山般压了下来,她双腿一软往前扑去。
眼前晃过一片柔和沉郁的赭黄,她惊醒过来,发现自己倚在谁的臂弯里。
“醒来就好,你方才魇住了。”关切的话语响起时,梦中的声音再次清晰起来。她浑身发抖,摸索着寻找什么。
“在这里。”一只宽厚的手掌握住了她,将那半截断钗塞到了她潮湿的手心。
她像抓住救命稻草般紧紧攥着,将脸埋在袖中,带着哭腔道:“你又来作甚?”
那人怔了一下,语气哀伤入骨道:“你知道自己在跟谁说话吗?”
4. 惊梦(三)
皇后仍在虚实之间浮沉,意识像浸泡在水中的绒毯,用尽全力也拽不起来。她强忍不适抬起头,却对上一张陌生脸孔。
她登时惊出一身冷汗,本能地拼命挣扎。
尖叫声引来帘外宫人,见天子眉骨上有血痕,俱都心惊胆战,忙涌上前摁她手脚。
天子以帕按住伤痕,一叠声叮嘱:“仔细点,可别伤了她。”
她看似病骨支离,弱不禁风,却有着惊人的爆发力。
五名宫人合力才制住,一个被扯散了发髻,一个被抓破了手背,更有一个外衫几乎撕裂。
她自己也倦极,瘫在榻上气息咻咻。
天子想上前查看,被女官抬手拦住,“殿下此刻情绪不稳,圣人莫要刺激她,还是晚些时候再过来。”
天子颇为丧气,垂首道:“等她平静下来,立刻去紫宸殿通报。”宫人齐齐应诺。
落地罩外,贵妃盛装华服,正垂手恭候。
不同于皇后的瘦峭冷锐,贵妃生的丰腴莹洁,珠圆玉润,饱满的鹅蛋脸上眉拂远山,眸如凤羽。
两人性情也完全相反,贵妃温婉和蔼,观之可亲。待人接物更是周到妥帖,阖宫上下无不称颂。
天子乍一看见她,略有些尴尬,随即举帕做擦拭汗状。
贵妃瞥见他掩耳盗铃的行径,不禁莞尔一笑,从容上前参拜,压低嗓音道:“阿姊如何了?”
天子朝她摆摆手,贵妃会意,随他出了寝阁,在前殿落座。
尚宫领着一堆宫人过来请罪,见天子闷头不语,贵妃便打破沉寂,扫视着众人道:“皇后好端端的,怎么会晕倒?”
众人噤若寒蝉,低首不语。
贵妃纤指点向一边的司言,“皇后既以你为喉舌,那你来说。”
皇后与贵妃同出薛氏,又是至亲姊妹。
按理说不该有隔阂,可谁都看得出来,她们之间的关系极其微妙。
皇后蛰伏十年,突然出手干预宫务,行为着实可疑。司言唯恐沦为她们姊妹争斗的牺牲品,思忖再三,决定先行遮掩。
“殿下午睡起来,说精神尚好,非要下地走动,妾等劝不住,只得……只得由着她……没想到……才走到偏殿,便……体力不支晕了过去。”
贵妃面泛狐疑,“偏殿冷冷清清,她去那边作甚?”
众人闻言,俱都捏了把冷汗,怕她突然动念,要过去查看。
“真是胡闹,”关键时刻,天忽然出声,皱眉道:“尔等近身侍候快两年,难道不知皇后体弱气虚宜静养?”
天子爱屋及乌,对蓬莱宫向来亲厚,语气虽严肃,却明摆着给台阶。
尚宫率先跪下请罪,其他人也都明白过来,齐齐效仿。
不等贵妃发话,天子便摆手道:“还不退下反省?”
打发走此间宫人,天子长叹一声,颓然往后靠去。
贵妃侧过头,静静地端详着他。论起天家威仪和帝王气势,他远不及父兄。
他没做过万人瞩目的储君,也不具备掌控一切的手段。
金銮殿是个大舞台,宦官、朝臣和藩镇都想将天子变成任由己方操纵的悬丝木偶。他疲于奔命,殚精竭虑,只能勉力压制。
年少时也曾豪气干云,想要恢复祖上荣光,想要铲除奸宦,想要削弱藩镇,想要重整吏治……
可他们都不再年轻了,贵妃不自觉叹了口气,幽幽道:“阿姊这边有我照拂,圣人难道还不放心?您近日气色很差,政务又繁忙,何必来回折腾?”
确如她所言,天子脸色苍白,眼窝微凹,眉目之间光采隐去,只剩疲惫和隐忧。
饶是憔悴如斯,仍难掩儒雅高华之气。可能正因为这样,才会有文臣对他一直心怀期许。
“成碧,你别多心。”天子转过来,语气温柔道:“你是朕最忠诚的盟友,朕一向都无比信任。”说着垂下眸子,蹙眉道:“只是她如今这情况,着实让朕忧心。”
贵妃难掩失落,强笑道:“或许阿姊的药……本不该停。”
“这样对她不公平,”天子一脸神伤,哀声道:“以她的性格,绝对不愿浑浑噩噩一世。”
贵妃心底涌过一阵快意,强忍着笑道:“无论如何,也好过疯疯癫癫。”
天子呼吸一窒,近乎惊恐地望了过来。贵妃愧疚不已,慌忙道:“妾身失言,还望圣人恕罪。”
**
因着阿柰的缘故,刘医师成了蓬莱宫指定御医。
每日给皇后请过脉,便自发去偏殿为阿柰换药。
饶是行医多年,见惯病患,还是被阿柰旺盛的生命力折服。惊叹于她被摧残成那样,却能恢复地如此之快。
“今年几岁了?”包扎手腕时,刘医师漫不经心地问。
阿柰张了张嘴,见照顾她的两名宫人都满眼鼓励,不忍令她们失望,便努力忽略创口的痛感,挣扎着开口道:“十……三了。”
尽管发音含糊,大家还是听清了,不由为她拍手叫好。
阿柰羞赧地垂下头,脸上泛起的红晕几乎盖过冻疮。
“您常在宫中行走,可有听到……”年长的宫人朝珠镜殿方向努了努嘴,小声道:“那边有什么风声?”
刘医师缠好棉纱,轻飘飘道:“也没什么大事,隐约听闻,有人被扎瞎了两只眼。”
阿柰微微一颤,额上沁出冷汗,不可思议地望向了刘医师。
那夜她被拖行良久,腕上绳索磨损不堪,她悄悄挣脱后,掰了一枚冰棱握在掌中,趁着踹她的那个人不备,瞅准他的眼睛猛地扎了进去。不过是冒险偷袭,她又满身是伤,哪敢再来一下?
宫人捧过银盆,刘医师若无其事地洗手,喃喃道:“贵主的性情,阖宫上下谁人不知?这孩子你们可看好了,千万别让她落单。”
阿柰心有余悸,两名宫人神色也微僵,捧水的那个干笑道:“有皇后顶着,我们怕什么?”
年龄稍小的那个托来棉帕,一脸天真道:“但愿皇后长命百岁,万寿无疆。”
刘医师接帕子的手顿了一下,神情复杂的扫过三人,终是什么也没说。
送走太医后,年纪较小的翠翘轻扯同伴手臂,纳闷道:“慧容姊姊,他什么意思?那一眼瞧的我心里直发毛。”
慧容不敢点破,强笑着摇头,“神神叨叨的,谁知道呢?”
说毕两人携手去看阿柰,她身上多是外伤,虽未见好,却能下地行走,可这会儿却如惊弓之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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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缩在屏风前瑟瑟发抖。
慧容让翠翘去刷洗杯盏,径直走到阿柰旁边,有些哭笑不得道:“手脚都冻烂了,也敢顶风冒雪往蓬莱宫跑,这份胆魄可非人人都有。如今得救了,怎么反倒害怕起来?”
阿柰搓了搓红肿的指节,低下头一声不吭。
慧容凑过去,端详着她唇角结痂的血痕,试探着问道:“她为何要割你的舌头?”
阿柰眼前晃过公主手持剪刀,狞笑着走来的情景,不由打了个冷颤,慌忙抬手捂住了耳朵。
可剪破血肉的声音却仍在耳畔回响,嘴里又泛起冰冷的铁锈味。她踉跄着起身,抱住痰盂干呕了半晌,直到眼泪模糊了视线。
慧容有些过意不去,亲自打水过来帮她擦洗。
阿柰生来便是宫奴,从小便学着伺候人,被人侍候便有些手足无措。
慧容安慰道:“放松些,皇后很看重你,兴许将来会有新际遇。”
阿柰抬起头,眸中满是讶异。
她的半边脸算是毁了,就连额头上也有陈年烙印,另外半边脸因为冻疮更是毫无美感,只有这双黑湛湛的眼瞳清亮如水,泛着深宫罕见的鲜活生机。
“你睡着的时候,皇后常来探看。”慧容神色复杂道:“要知道,她对圣人都没这么上心过。”
阿柰受宠若惊,眼中泛起泪意,如空濛秋水,看得慧容愣了一下。
“对了,你叫什么名字?”她好奇问道,也没指望得到回复。
阿柰恍惚想起,初见皇后时,她也这样问过,可惜当时断舌处疼得厉害,根本说不出话。
“素柰。”她轻声道。
慧容没听清,歪头道:“什么?”
她又说了一遍,“素”字发音依旧不标准,便取了些冷灰,在手掌上写了下来。
慧容像是突然明白了什么,发出一声惊呼,引得翠翘也看了过来。
“难怪公主会折磨她,我总算明白了。”她一拍大腿,兴奋道。
阿柰一脸困惑,不知她从名字上能看出什么。翠翘则放下手中活计,跑过来追问道:“为什么?快说快说……”
慧容压低声音,小心翼翼道:“公主小字朱樱。古人诗赋里有句话,朱樱春熟,素柰夏成。公主是谁呀?眼睛长在头顶的。怎会容忍宫女的名字和自己并列?”
阿柰一头雾水,她是掖庭低等宫役养大的,住所的墙外有几棵果树,她出生时正值白柰花开似雪,便取了这个名字应景。
公主金尊玉贵,她的名讳外人那得知?就算知道,底层宫役难道人人都读过那篇诗赋?
翠翘瞪大了眼睛,有些替阿柰抱不平,“又不是重名,至于那般大张旗鼓?她若不喜欢,另赐一个名字就是,哪能这般……”
见慧容朝她使眼色,这才堪堪闭嘴,唯恐隔墙有耳。
“素柰这个名字,从今也改了吧!”慧容转向阿柰,语重心长道。
阿柰不解,慧容半掩住嘴,凑过来耳语道:“皇后闺名中有个素,可别犯讳了。”
“好。”阿柰不假思索地点头,从这一刻起,她便将名字里的“素”摘去了,此后别人问起,都自称阿柰。可她却也很惆怅,像是刚得到什么,便永远失去了。
5.惊梦(四)
说来也怪,皇后只要见到阿柰,便会做乱七八糟的梦。
这一夜又回到了前次梦境,珠箔银屏,锦幄香衾。
推衣而起,只觉身轻如燕,毫无病弱迟滞之感。
四下环顾,房间布局与她的寝阁大致相似,室内仍无玉磬,却多了一座高大华美的紫檀木镜台。
台下两层,皆有门户。案上镶嵌螺钿,漆面金银平脱。妆台边缘镂空雕着龙凤、祥云、花鸟、瑞草等,并镶金嵌宝,光彩夺目。
她禁不住好奇,挽着繁复裙裾走了过去。
正要开启镜奁时,身后水晶帘动,迸出铿锵玉音。
一个浑身浴血的黑衣少年闯了进来,一把攥住她手腕,焦急地上下打量着她。
“你是谁?”她惊愕地大喊,却只是徒劳,因为她听不见自己的声音。
“姊姊一切都好吧?”少年的声音里满是关切。
明明近在咫尺,可她看不清少年的脸容,只觉得分外亲切。他的手掌宽大厚实,让她感到无比的温暖和安定,原本的惊惶恐惧逐渐散去。
“你是何人?”她努力扯着嗓子喊道。
他明显没听见,自顾自地从怀中取出一个小包,塞给她道:“这里有两件旧物,一件是令郎从前的玩具,一件是你未出阁时的首饰。姊姊切记藏好,别让他们翻出来。”
她猛地一震,终于想起这句话似曾相识。
就在她挣扎着回忆时,却被浓浓的血腥气包围,是从他身上散发出来的。
“你受伤了吗?”她将那只巴掌大的小包纳入袖中,骇然道。
他依旧没听见,而是紧紧握住了她的肩,带着哭腔喊道:“姊姊快醒来,别再被他蒙骗了……”后面的话被响亮的拍门声吞没。
恐惧和惶惑再次爬上心头,到底谁在骗她?他又是谁?
她本能捏紧了袖中小包,掌心被尖锐之物扎的生疼。
一切就像排练的剧目,根本由不得她思量,便回身将受伤的少年推到榻下,用帷幔遮好后,又从包中取出了那只刺痛她的金钗。
钗尖锋锐,像两点刺目的金芒。
她想也没想捞起下裳,握紧钗尖往腿根狠狠划去。
先是冰冷金属擦过肌肤的凉意,接着像是无数利爪撕裂血肉。痛感爆开时,她疼得打了个哆嗦,猛地惊醒过来。
梦中情景正如烟霞般消散,她似乎明白了断钗的由来。
肯定都会忘得,就先记住最后一件事吧。
她将手探入寝袍,扒开亵衣往腿根摸索。
没有流血,也没有包扎的痕迹,两边都完好无损。就在她要抽回手时,浑身却僵住了。
右侧腿根的肌肤不似左侧平滑,许是年深月久,疤痕早就淡去。
可雁过留痕,风过留声,怎么可能一点影子都没有?
她心头狂跳,冷汗直冒,难道一切并不是梦?
撕裂般的痛楚在耳边爆鸣,她脑中“嗡”地一下,仿佛又听到了震天响的拍门声,还有榻下压抑的喘息……
这不是梦,这一定不是梦。
她挣扎着想去榻下摸索,刚欠起身,肩头却搭上来一只手,“卿卿在找什么?”
她不觉魂飞魄散,转头望去,竟见身旁睡着一人,脸庞瘦削,眉眼柔和,正睡意惺忪地望着她。
随着她转过去的姿势,他也终于看清了她掩在寝袍下的手,苍白的双颊渐渐腾起两片红晕。
她方才惊觉这个动作会引人误会,急忙抽回手,有些无措地瞪着他。
平生第一次,恨帘外的千盏灯,将帐中映地雪亮。
他坐起来,俯身帮她整理凌乱的寝袍,咫尺之间,她似能看到他皮肤下纤细的筋络,却看不清他的五官。
她眨了眨眼,试探着去触摸他的眉眼。
他轻轻捉住了她的手,扶着她缓缓躺下,神情羞赧道:“你身子太虚,如今怕是禁不住。”
她茫然了一瞬,有些哭笑不得,却也懒怠解释,只下死眼盯着他。
慢慢地,他的面容像是从水下浮了出来。平和寡淡的一张脸,算不上英俊,也不再年少。可他身上有种温厚亲切之感,靠近时似能熨帖她的惶惑和不安。
他们应该相处过许多年,她记不清细节了,可直觉仍烙在灵魂深处。
难道她也老了?她感到一股莫名的悲怆。
想起梦中未来得及开启的镜奁,倏地坐起,急切道:“镜子……”
“哪有大半夜照镜子的?”他顿觉好笑,可见她执意要下地,只得将她打横抱起,命值夜宫人开启镜奁。
皇后的镜台不在寝阁,而是设在隔壁妆室。
**
昏黄镜面如铺开的宣纸,将妆台前掌灯的宫人和并肩蚨坐的帝后尽数敛入画中。
皇后的瞳孔骤然紧缩,掌中断钗无声地跌落在地毯上。
她看到一只幽怨的艳鬼,苍白虚弱,眉目凄哀,素丝寝袍像氤氲在身侧的白雾,风吹即散。
这不是她,她怎么可能是这幅样子?
泪水猛地倒灌进喉咙,口中满是咸涩,她无声地抽噎了一下,肩膀连同锁骨一起颤抖起来。
天子不明所以,忙示意宫人移开灯。
她扑倒在地掩面啜泣,白裳逶迤,像一朵凋零的重瓣芍药。
比起没有前程,在蓬莱宫当值最可怕的,当属要面对随时犯病的皇后。
掌灯宫人将头深深埋下,庆幸此刻天子在场,他惯于应付此等场景。
“灯火再亮,也比不得天光。”他俯下身,将无端悲泣的皇后一把捞起,像挽着一截白云般轻飘飘揽入臂弯,“明日再看也不迟。”
他身形高瘦,和皇后一样憔悴病态,可步履却很稳健。
掌灯宫人瞥见地上闪动的金芒,忙膝行过去捡起,高高举过头顶。
天子腾出手接过,眼神温煦,朝她微微颔首致谢。
宫人们早习以为常,便也不会分外惊讶。
他温厚随和,勤勉宽仁,风评一向不错。唯一被诟病的,便是迄今无嗣,以及十年如一日偏宠任性的皇后。
重新倒在榻上时,皇后睁着一双湿漉漉的眼,轻柔地搭上他手臂,问道:“我是不是快死了?”
他紧抿的唇角哆嗦了一下,扯出了一个堪称凄苦的笑,本想语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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轻松的安慰她,可未开口喉头便有些哽咽。
他低下身去,将她轻薄如纸的身躯紧紧贴在怀中,脸庞搁在她肩头,嗡声道:“休要胡说,不过是寻常伤风罢了,等天气转暖就好了。”
真的吗?她没有哭,鬓发却有些濡湿。
“你且放宽心,好好将养,等……养好身子,我们再生个小皇子。”末了又补充道:“公主也行,只要能平安健康。”
她的胸腔变成了笼子,里边困着无数欲飞的鹰隼,它们尖啸着、扑腾着、撕咬着、冲撞着,誓要冲破那层血肉。
想到那个夭折的孩子,她几乎难过到不能呼吸。
为何忘了名字,忘了生平,却始终无法忘记失去所爱的痛?她的手近乎痉挛般抱紧了他,好像只有这样才能让他一起分担。
**
绫绮殿。
鎏金兽炉中沉香袅袅,祥云般绕着镜台。
贵妃正在晨妆,朝阳透过明瓦,映得她肤如明玉,发似墨染。
几名宫娥簇拥在身侧,或梳头描眉,或调脂弄粉,或翻拣首饰,一派繁华盛景。
外间有人禀报:“公主来了!”
贵妃扬起一张雪团似的脸,笑吟吟地转向槅门。
宫人打起帘子,一个活泼娇俏的身影蹦跳着进来,甜甜唤道:“嬢嬢,我来陪你用朝食。”
早有宫娥捧来粉彩牡丹纹绣墩,少女却一把推开,径自挤到贵妃身旁席地而坐,抱住她手臂嗅了嗅,赞道:“是美人香!”
贵妃笑着揽住她,嗔道:“小孩子家懂什么?”
公主撅起嘴哼了一声,倚在她身边不说话了。
贵妃垂眸打量着她,见她鬟髻微松,鬓角几缕碎发犹在飘荡,眼下两抹青影分外醒目,一看就是仓促过来。
“真是奇了,你这只夜猫子,为何今日起得这么早?”贵妃抬起丝缎般柔滑的手,轻抚着女儿细嫩的脸颊。
公主如小猫似得在她掌心蹭了蹭,噘着嘴道:“最近气都气饱了,哪里睡得着?”
贵妃讶异道:“自打搬去珠镜殿,什么都是自己做主,谁敢给你气受?”
妆台前多了一个人,宫娥们便有些缚手缚脚,可谁也不敢多言,只得硬着头皮继续忙活。
贵妃觉察到了,推推女儿道:“你去旁边坐着,不然何时能妆成?”
公主正要撒娇,却见尚宫亲自捧来一碟樱桃脯并一盏酥烙,笑着招呼道:“公主先用些小食垫垫肚子。”
“好呀,好呀,我正好饿了。”公主喜滋滋站起身,到旁边绣墩上落座。
贵妃摆首道:“见了徐阿姨,也不知招呼,礼数都去哪了?”
尚宫蔼然一笑,宠溺地望着吃的香甜的公主,轻声道:“尊卑有别,妾身哪里担当得起?”
公主腮帮子鼓鼓,含含糊糊地回应道:“就是啊!”
没了干扰,宫娥总算盘好高髻,开始依次插钗梳花钿步摇等。
贵妃梗着脖子,余光暼了眼没心没肺的女儿,“刚还气的睡不着,这会儿就忘了?”
徐尚宫会意,忙做关切状,殷勤道:“谁惹我们贵主不开心了?”
6.玉碎(一)
公主脸色骤变,将琉璃盏掼在食案上,愤然道:“有个不长眼的贱婢,跌坏了我最心爱的玉镜台。那可是去岁生辰耶耶所赠,我也没怎样,不过打了她两下,让她滚到殿外跪着,别在我跟前晃悠。没想到那小贱婢好生奸滑,竟趁看守打盹的功夫,拔出簪子戳瞎了他两只眼睛。”
尚宫满面狐疑,却不敢多言,只悄悄打量着贵妃。
贵妃面上不动声色,可镜中微颤的步摇,却将她心底的波动暴露无遗。
“还有这事?简直无法无天。”徐尚宫义立刻愤填膺道。
“损坏御赐之物,本就该受罚。”贵妃抬手扶了扶鬓边花钿,徐徐道:“何况恶意伤人?这等刁奴,打死都不为过,你究竟在气什么?”
公主瘪了瘪嘴,委屈道:“耶耶常教我仁恕之道,不许苛待下人,宫女也是人,我哪敢……轻易取人性命?若是传到耶耶耳中,定会遭他厌嫌。”
贵妃怔了一下,眼底思绪涌动,末了叹道:“他倒是宽厚,可你也不看看,都被欺负成什么样了?朝臣也好,宦官也罢,哪个不想压他一头?就连中宫也常不把他放在眼里。”
她说着抿了抿唇,不动声色地望向徐尚宫。
“哎呀,这双凤衔枝卷草纹绣的太精美了,司制坊真是人才辈出啊!”徐尚宫俯身端详贵妃衣领上的花样,正好避开她的眼神。
“你竟看不出,这是旧年的样式?”贵妃没好气道。
公主无端被打断,心里很不是滋味,跺了跺脚道:“徐阿姨,你好好站着,别晃来晃去了。”
尚宫笑着应声,转到贵妃身后,协助宫娥整理袍服和绶带。
“你若处理不了,就交给徐阿姨吧!她是宫里的老人,管教那些不长眼的最有一套。”贵妃暗使眼色。
知女莫若母,她不信女儿能咽下这口恶气。与其让她脏了手,不如拉徐尚宫下水。
公主却不懂她的苦心,垮下脸道:“徐阿姨怕是也有心无力。”
贵妃疑惑道:“何出此言??”
公主起身踱过来,正斟酌着如何回话时,见案角放着一册文书,便随手拿起来,打开竟是彤史,不禁红了脸。
可她一向要强,不愿当众丢面子,便故作老成从容翻阅,结果越翻脸色越差。
“耶耶怎么老往蓬莱宫跑?整天对着那个病秧子,也不嫌晦气?”说着将那书册掷回原位。
话音刚落,身边人脸色俱变。
贵妃也有些下不来台。
她德言容功样样不差,又是发妻,却遭天子冷落,本就无比苦闷。
如今当众被点破,哪能心无波澜?
公主自小对皇后充满恶意,贵妃一直在努力化解她心底的怨恨,也尽力维持着表面的和平,可这回却有些倦了。
公主看出她的动摇,心下顿时有了主意,添油加醋道:“嬢嬢有所不知,我的人找了好些天,才发现那贱婢竟躲在中宫。”
贵妃满头珠翠,云髻高耸,自不便回身,只瞪向镜中的徐尚宫,沉声道:“竟有此事?”
徐尚宫额上沁出冷汗,勉力分辨道:“皇后自打停药后,就像冬眠的蛇骤然苏醒,逮谁都咬,妾身实在怕了,故而近些时日,很少过去……不太清楚那边动向。”
“你和我嬢嬢走得近,她能给你好脸色才怪。”公主忍不住接话,“她带头破坏宫规,更不会让你知道。”
徐尚宫心里千恩万谢,忙不迭赞道:“公主英明。”又问道:“既是逃跑的罪奴,您没打发人去要吗?”
公主听到这里怒不可遏,一把将彤史打落在地,恨声道:“我的人去了几趟,都被蓬莱宫守卫拦下。最后一次,竟被那些狗西打断了腿。是可忍,孰不可忍?”
尚宫瞠目结舌,一时也难辨真假。
贵妃面上血色全无,一张脸冷的可怕。便在这时,外间通报菜品已齐,请贵妃和公主移驾。
尚宫心下惴惴,混在侍妆的宫娥中趁机告退。
转去膳厅途中,公主忽觉寂寥,抱住贵妃手臂晃了晃,眼巴巴道:“嬢嬢,我想耶耶了,我都好些天没见过他了,不知他不是还在恼我?”
上回她带女伴玩耍,恰逢内侍采冰,一时好奇想去看藏冰之处,遭冰井使拒绝后,竟命人将他关进冰窖活活冻死。
天子闻言大怒,可碍于贵妃情面,只得重罚女傅和伴读,对公主不过禁足半月,申饬两句。
饶是如此,她仍觉受了天大冤屈,想起来总泪眼汪汪。
“每到年底,耶耶就分外忙,你着急什么?等他有空了自然会见你。”贵妃最见不得女儿示弱,心一下子就软了。
公主眼角微红,嗫喏道:“孩儿也不敢有别的奢求,只想让他陪我们共进朝食。毕竟……毕竟咱们三人才是一家。”尾音不觉带上了哭腔。
贵妃心里百感交集,踌躇片刻,吩咐女官去请天子。
公主立刻雀跃起来,娇声道:“嬢嬢一会儿可不许说我的坏话,要多夸夸。如此,耶耶便知我长进了。”
比起中人之姿的父母,她堪称殊色。即使素面朝天,尚且稚嫩,也能轻易艳冠群芳。
这让身为人母的贵妃分外自豪,从小便对她万分骄纵。无论她闯多大的祸,只要服个软,撒个娇,最多露出楚楚可怜的神态,便没有什么是不能包容的。
“明年就该及笄了,”贵妃满眼宠溺的笑,捏了捏她嫩生生的小脸,“还不学点端庄做派?”
“不是还有一年嘛!”公主嘟嘴道。
“真是拿你没办法。”贵妃摇了摇头,揽着她往膳厅走去。
侍膳宫人分列迎候,公主率先跳过门槛,跑到了桌前,见菜品已经上齐,便指挥众人先撤下去,又临时加了几样符合天子口味的。
贵妃在窗下落座,笑望着四处张罗的女儿,眼中满是欣慰。
不多时,门外响起脚步声。
母女俩皆回首张望,见是御前中官,心下都是一沉。
“耶耶呢?”公主引颈观望,声气有些虚弱。
中官神色如常,略一拱手,肃然道:“天子口谕。”
贵妃约摸明白了,拉着女儿一起拜下。
中官朗声道:“朕近日偶感不适,太医叮嘱需注意饮食,正好昨夜歇在蓬莱宫,今早便陪皇后用了药膳。你们自行用饭,勿以朕为念!”
说罢朝身后瞥了一眼,便有阿监托来一只食盒,中官接过来,笑吟吟道:“这里是几样精致点心,圣人命臣捎来给贵主尝尝。”
公主牙关紧咬,脸色铁青,气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贵妃身边的宫娥上前接过,福了福身退到一旁。
面对天子近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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贵妃也不好发作,待他们离开后方沉下脸来,“耶耶既不能来,我们就自己吃。”
“嬢嬢……”公主满脸失望,差点堕下泪来。
平日那般嚣张,原只是色厉内荏,虚张声势罢了。
贵妃有些心疼,也有些恨铁不成钢,缓了缓声气,轻笑道:“打起精神,吃饱后好生梳妆打扮一番,带上仪仗,亲自去蓬莱宫要人,我就不信他们吃了熊心豹子胆,敢挡你的道。”
公主喜出望外道:“要是耶耶追究起来,嬢嬢可一定要替我做主。”
“那是自然。”贵妃牵起她入座,命人重新布菜。
**
午后阳光明媚,残雪消融。
公主乘坐厌翟车,仪卫开道,甲士护送,在一众宫娥内监簇拥下,浩浩荡荡驶向蓬莱宫。
每逢冬日,太液池周围便少有人迹,可因着这浩大阵仗,却引来不少宫人遥遥观望。
蓬莱宫正门与紫宸门相对,而紫宸殿是天子寝殿,公主恐惊扰天子,故不敢去那边,只顺路前往东掖门。
出乎意料的是,中宫似乎早有防备。门口列戟森森,甲光粼粼。
监门郎将吕冲着绯红狮纹缺胯袍,腰系蹀躞带,足蹬乌皮靴,门神一般横刀立于阶前,脸比幞头还黑。
“公主驾到,还不速速让开?”珠镜殿内监小跑着上前呼喝,遭他怒目一横,顿时灰溜溜退开。
公主乳母赵夫人在车旁随行,见状如实禀报。
仪仗队缓缓停下,宫娥掀帘,锦袍珠冠身披狐裘的公主傲然立于车前,眺望了一眼守卫森严的掖门,俏脸凝霜,柳眉倒竖:“他们以为这就能拦住本宫?”说罢俯身踩着内监的背,稳稳下车。
“看来是做贼心虚,早有准备。”赵夫人悄声道。
公主冷哼一声,环视了眼随从,大步往前走去。众人会意,也都齐齐跟上。
吕冲快走两步,抱拳行礼,声若洪钟:“末将奉上谕戍未蓬莱宫,未得皇后殿下许可,任何人不得擅入,还请贵主恕罪。”
“说得冠冕堂皇,可当日你们放珠镜殿逃奴进去时,怎么就不怕破例了?”不等公主开口,赵夫人便满面不忿道。
公主气焰陡增,眉目间戾气横生,“正是如此,本宫此来并非寻衅,而是索要逃奴。识相的就把人交出来,否则休怪我不客气。”
吕冲从容踱了两步,淡笑道:“贵主所说的逃奴,末将从未听过,也不在乎。末将的职责,是守卫宫门。”
他神情蔑视,扫了眼公主身边虎视眈眈的仪卫,有些好笑道:“末将若不放行,难道贵主要强闯?”
公主何曾受过此等轻慢?不由柳眉倒竖,怒指着他道:“狗贼,你当本宫是吃素的?”
吕冲的眉头微微皱了皱,眼底思绪万千。他原是底层士卒出身,因从龙之功得以高升,对天子可谓忠心耿耿。
奈何小太子早夭,皇后再无所出,而眼前公主便是天子唯一血脉,他理当敬重有加。
不料公主竟如传言一般,实在难得人心。
他握紧刀柄,暗中做了个手势,后边禁卫得令,持盾冲上前来,瞬间筑起一道铜墙铁壁。
公主捂着耳朵后退了两步,尖叫道:“愣着做什么?还不冲?”
一时应和声如雷,众人持刀执戟,高喊着撞了过去……
7.玉碎(二)
青琐窗前,皇后挽家常髻,着旧时衣,正盘膝在罗汉床上打坐。铜嵌金银丝博山炉置于床前,陡峭峰峦间杳霭流玉,轻烟袅袅,在阳光下泛出异彩。
她闭目凝神,耳畔是香灰剥落的细响,纱幔拂动的窸窣,檐角雪水滴答坠地,还有阿柰压抑的呼吸声。
阿柰已无大碍,被她安排在帘外陪侍。那孩子如惊弓之鸟,睡着时噩梦连连,醒来后整日惶恐,与她殊途同归,只不过她的惶恐隐藏的很深。
阿柰怕的是实实在在的权威和凌虐,而令她恐惧的则是未知的东西。
掌中断钗硌得生疼,这是唯一与那怪梦相关之物。钗头梅花缺了一瓣,镶嵌的宝石也已脱落。她携带多年,始终记不起它因何残损。
困意如潮涌来,眼皮越来越沉,阿柰的气息也越来越远,眼前似有光斑跃动。
她努力聚起心神,去回想那间晨昏难辨的华屋。
水晶珠帘。
对,是白水晶帘,瀑布般垂落,映着万千烛光,恍若星河漫卷。
正自神游期间,忽闻金戈声起,又有急促脚步越来越近。
她有些分不清虚实,直到眼前人影一晃。
“郑姊姊!”少年嗓音嘶哑,眼底猩红如血,近乎呐喊道:“醒醒,你快醒醒……”
腕骨快要被捏碎,她疼得倒吸了口气,抬眼对上一张模糊的面容。
“我冒险潜入,是想提醒你提防枕边人,切勿被他迷惑。那不是良人,那是你不共戴天的仇人。”
她浑身剧震,扯住他想问个明白,可梦里的她却是哑巴。
纠缠之间响起震天的拍门声,接着轰然一声巨响,帷幔尽头的殿门被撞开。
晦暗天光里映出两列持戟武士,中间一个身影高大如山岳,以遮天蔽日之势笼罩过来。
空气陡然凝滞,她有些喘不过气来,低下头时,看到鲜血顺着脚踝往下流……
**
有人在耳畔呼唤,皇后惊醒过来,下意识撩起裙裳查看,衣上并无血迹。
身边围满宫人,不知何故乱作一团。她生怕忘记梦中情景,匆忙掉转钗头,用断口在扶手内侧划了个细小的“郑”字。
“何事?”抬眼望去,常见的几个女官都在,俱是大祸临头的模样。
司言禀道:“公主在外叫嚣,要我们交出阿柰,否则她就带人闯进来。”
皇后侧耳倾听,果真有兵戈声,间或夹杂着沉闷的钝响,擂鼓一般撞地她心慌。
她定了定神,若有所思道:“以前是不是也闹过?”
众皆茫然,她身边的执役宫人两年一换,恐怕除了徐尚宫,无人知道前尘。
“我既是嫡母,又是姨母,为何要怕一个小辈?”皇后颇为不解。
“殿下有所不知,公主……向来无法无天,我们只是怕她冲撞到您。”一向张扬的司药此刻也软了声气。
“那我倒要会一会。”皇后饶有兴趣道。
众人齐齐劝阻,她却置若罔闻,摆手命大家安静,转向阿柰的方向,示意她过来。
阿柰眼神呆滞,面无人色,一瘸一拐走了过来,在三尺开外跪下,强忍着泪意拜了三拜,又对在场女官一一行礼,随后指了指殿外,用含糊的声调道:“婢子无以为报……愿以死平息公主怒火……求殿下成全。”
她小小年纪,却有慷慨赴死的决心,众人无不动容。先前还想交出她息事宁人的,此刻也紧紧闭上了嘴。
皇后心下恻然,叹道:“傻孩子,要是连你也庇护不了,我这个皇后不做也罢。”
她振衣而起,在侍从搀扶下缓步走过去,抚了抚阿柰的顶心,柔声道:“你暂且去漱玉阁避一避,别说公主,便是贵妃亲至,也不敢擅闯。”
阿柰仰起头,泪眼婆娑地望着她。不敢相信素昧平生的皇后会为自己做主,不忍她拖着疲惫病体直面蛮横骄纵的公主,更不想连累无辜的蓬莱宫……
“去吧!”皇后推了推她,命司言带她去寝阁,随后在尚服局女官的簇拥下转去妆室。
司药跟上去还想再劝,却被看热闹的尚仪拦下,悄使眼色道:“这一天迟早会来。”
“可殿下才见好,怕是受不得刺激。”司药焦急道。
“一旦皇后和贵妃交恶,你是担心自己的处境吧?毕竟你也出自薛氏。”尚仪不怀好意的笑道。
司药羞恼交加,却不好辩驳,只得低声道:“我是体恤下属,她们难得清闲几天。一旦殿下犯病,又得大动干戈。”
“她们进了司药坊,哪还有清闲日子?”尚仪没好气道。
司药气不过,冷笑道:“还是姑姑有眼光,领了尚仪这样的闲差。”
“你这丫头……”尚仪被她呛住,讪笑着转身去了殿外,和檐下宫人一起听外边的动静。
有人忧心忡忡,有人却兴奋难耐,恨不得立刻打破蓬莱宫这潭死水。
声浪愈发高亢,如同百兽咆哮,仿佛随时都会破门而入。
无形的恐惧在人群中蔓延,就连皇后也感到些许不安。
镜中容颜憔悴不堪,她不敢多看,闭上眼睛任由她们敷粉、描眉、点靥、画唇。
她卧病多年,从不理妆,宫人们自是生疏,匀面时便有些手忙脚乱,她微露不耐,便大气也不敢出。
“罢了。”她缓缓启目,摆手道:“我在自己宫里,还怕失礼不成?还是更衣吧!”
凤冠沉沉地压在头顶时,她感到一阵晕眩。深青色翟衣层层覆上纤薄的肩,她喘了口气,努力挺起了腰背。
就在宫人弯腰整理蔽膝和佩绶时,一声巨响轰然传来。
众人大惊,其中一个身形一抖,白玉双佩脱手而飞,撞在香炉上应声碎裂。
“殿下饶命!”那人伏跪在地,抖如筛糠。
尚服局其他人唯恐受到连累,也跟着跪下请罪。
“快些收起来,”皇后不忍责备,轻声道:“就说是我打碎的。”
话音刚落,便有人奔进来惊呼道:“殿下,公主亲自冲锋,守卫快顶不住了……”
皇后徐徐转过身,眸中疲色一扫而空,像浮着碎冰的寒潭,带讥诮的笑:“拦她作甚?还不放行?”
**
公主衣衫不整,满身狼狈地冲到殿外时,已不复先前嚣张。
尚仪领人在阶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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迎候,趁着行礼的当儿,悄声嘱咐道:“见了皇后,一定要放尊重些……”
公主白了她一眼道:“什么狗屁皇后,白占个名头罢了。”
赵夫人带头哄笑起来,尚仪又气又窘,没来得及回话便被推开。
公主握着金络珊瑚鞭,三步并作两步上了台阶,喝道:“识相点,快交出那小贱婢。”
前殿天光晦暗,她探头瞧了瞧,竟空无一人。
她不觉气急败坏,大声嚷道:“人呢?都去哪里了?”
“皇后在寝殿休息,其他人也都在陪侍。”近旁一个小阿监躬身道。
“还在休息?自打我记亊起,她就天天卧病,从未出过门,该不会是得了什么不治之症吧? ”公主神情夸张,语气恶毒。
“请公主慎言,不要诅咒我家殿下。”一个粗使宫人按耐不住道。
“诅咒要是管用的话,你家殿下早进棺材了。”公主转头瞟了眼回话的宫人,笑嘻嘻道:“蓬莱可是仙境,什么人能住在仙境?不是神仙就是死人。你倒说说,皇后是哪种?”
宫人先前也是一时激愤,没想到竟招致更多羞辱,见她咄咄逼人,哪还敢再开口?
“我们皇后当然是仙人,”之前回话的小阿监浑然不惧,一脸天真道:“这可是圣人亲口所言。”
公主握鞭的手紧了紧,盯着他道:“耶耶如何说的?”
“圣人没有说,是唱的。”小阿监道。
公主来了兴致,倒转鞭梢抬起他下颌,戏谑道:“我竟不知,耶耶还会唱曲?小贱奴,你要是敢撒谎,我就割了你的舌头喂狗。”
小阿监这方觉后怕,带着哭腔道:“小人所言句句属实,绝不敢欺瞒公主。去岁七夕,圣人和皇后在殿外纳凉,皇后伏在圣人膝上睡着了,圣人就在她耳边唱曲,还唱了好多遍,小人都听会了。”
那一夜她躺在母亲怀中,听她讲牛郎织女的故事,撒娇问她耶耶为何不来陪她们?母亲强笑着说他政务繁忙,在御书房批阅奏表。
她信以为真,原来母亲在骗她?回头想想,这些年都不知骗了多少回。
委屈、羞恼、愤懑、和嫉恨一股脑涌上来,她差点呛出泪。碍于旁观者众,只得强咽下,咬牙切齿道:“你且唱一遍,我听听是不是他常对我嬢嬢唱的那支。”
小阿监不疑有他,清了清嗓子,低哼道:“家在蓬莱山下住,乘风时到尘寰。双凫偶堕网罗间。惊容凝粉泪,愁鬓乱云鬟。人世风波难久驻,云霞终反仙关。虚无仙路拥归鸾。却随烟雾去,长向洞……哎呦……”
一阕《临江仙》还没哼完,公主便彻底爆发,挥鞭照他面门抽了过去。
小阿监帽子飞了出去,满头都是血,捂着脸连声惨加。
寥寥几个蓬莱宫人吓得魂飞魄散,只有珠镜殿随从见怪不怪。
公主还待再打,却听得一声暴喝:“住手!”
抬头望去,就见吕冲带人护着一顶软檐步辇大步行来,华盖上的雀羽在阳光下熠熠生辉,几乎灼痛了她的眼。
“大胆,见了皇后,还不跪下?”一名头戴笼冠,着绛纱袍的白面内侍越众而出,指着众人道。
8.玉碎(三)
“你算什么东西,也敢在本殿面前乱吠?”公主待要冲上去教训,却被赵夫人奋力扯住,悄声道:“不可任性,他是内侍监王逢春,兼左神策军中尉。”
眼见身旁人一茬接一茬跪下接驾,公主却仍不忿。奈何宦官势大,就连耶耶都是被他们拥上皇位的。
她可以不把病弱失权的皇后放在眼里,毕竟她是亲姨母,也不能把她怎么样,可若是得罪宦官,怕是母亲也不敢为她做主。只得闷声跪下,小声嘟囔道:“阉奴而已,神气什么?”
王逢春眼明耳聪,自然听见了,皮笑肉不笑地觑她一眼,转头冲抬舆卫士道:“前殿阴冷,还是在阶上落轿吧!”
众人便将步辇抬到了月台上,锦幔分挂两边,只留一道薄纱。
公主抬起头,只看到一个凤冠翟衣的模糊影子,像祖庙里供奉的前代皇后画像,毫无活人气息。她心里打了个突,有种说不出的畏怯。
听乳母说,太子夭折后,年幼的她在灵堂笑闹,遭疯魔的皇后叱骂,回去后哭了好久,一想起来就做噩梦。母亲便严令婢媪看紧她,不许她再靠近皇后。
好在蓬莱宫自此中门紧闭,皇后也深居简出,就连年节祭祀或亲蚕礼都由贵妃代劳,慢慢地大家都不知道她是否还活着。
“尚宫何在?”纱幔后响起细弱的声音,公主喜出望外,暗想着她大约只剩一口气了。
“回殿下,尚宫去司薄司核对宫人名籍,准备年末赐廪之事。”尚仪道。
王逢春袖手行至辇外,躬身笑道:“殿下,老臣却略通宫规刑罚,可代行尚宫之职!”
帘后发出一声叹息,“如此,有劳中贵人。”
“殿下客气,老臣不胜荣幸。”王逢春瞟了眼公主,阴恻恻地笑道。
“你们想做什么?”公主忍无可忍,起身怒瞪着他。
“擅闯中宫、目无尊长,这可是忤逆大罪。”王逢春好整以暇道。
“跪都跪了,还要我怎样?”公主转向皇后,理不直气却很壮,“是你们践踏宫规在先,如今反倒成了我的错?交出那贱婢,我这就带人撤出中宫。”
皇后忍俊不禁,纤指挑起轻纱,笑睨着她不住点头。
公主对上那双寒噤噤的黑眸,心头不由一悸,硬着头皮道:“你笑什么?”
纱帘归位,皇后靠了回去,语声慵懒道:“本宫就是好奇,贤淑恭谨的贵妃和温雅谦和的圣人,如何就生出这般女儿?”
说她不肖父母,简直是奇耻大辱,公主面如火烧,浑身哆嗦,连耳根子都开始发烫,一时理智尽失,怒指着皇后,嘎声道:“阖宫上下只知贵妃,不知皇后,你有什么资格教训我?一个衰神附体的晦气寡妇,本该老死龙华寺,却不守本分,靠着狐媚手段介入我耶嬢之间,害得我嬢嬢独受……”
阶前众人人面色灰败,大气也不敢出,就连赵夫人也瞪圆了眼睛。
“嗤啦”裂帛之声打断了公主的咆哮,皇后面如寒霜,抛下半截鲛绡纱,起身出了步辇。
侍从待要搀扶,却被她震臂挥开。
她脸上本就没有血色,匀面后还未来得及搽胭脂,愈发显得阴森可怖。
公主像被钉在原地,笼在那双有深不见底的黑眸里忘了动弹。
她曳着繁复厚重的袍服,冉冉步下阶来,在尺许外停下。在她周围,阳光都失去暖意。
“你、你……”公主的舌头有点不听使唤,眼见她还要上前,本能地挥动了鞭子。
吕冲等人待要抢上前救驾已来不及,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却听得公主尖叫一声,连连后退,将跪在地上的宫人撞倒一片,场面狼狈不堪。
弱不禁风的皇后却岿然立在原地,玉手紧攥着金络珊瑚鞭,缓缓举到眼前,歪头一笑轻声道:“我也有过这种玩具。”
公主被人扶起,揉着酸麻的手腕,气喘吁吁道:“还给我……”说着便要上前抢夺。
“好呀!”皇后扬眉一笑,却将鞭子重重掷到了地上。把手上装饰的珊瑚宝玉碎裂开来,在阳光下迸射出耀眼的光芒。
“你……”公主遭她戏耍,竟哇地一声哭了起来,扑上去便要理论。
皇后大袖一挥,只听一声脆响,她方觉脸颊火辣辣的痛,还没反应过来便又挨了一巴掌。
“殿……殿下……”王逢春瞠目结舌,讪笑着虚扶住她,“这种事何劳您亲自动手?只消吩咐一声就行。”
徐夫人搂住被打傻的公主,神色警惕地往后退去。
皇后缓缓转头,扫过身后一众宫人,无力地闭了闭眼睛,冷嗤一声道:“阖宫上下,只知贵妃,我哪里敢下令?若指挥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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动,岂不是自取其辱?”
中宫众人羞愧难当,深深垂下头去。
王逢春竖起大拇指,笑盈盈地奉承道:“殿下英姿不减当年,可喜可贺。”
“来人,”皇后缓了口气,下令道:“凡擅闯蓬莱宫者,仗责二十,罚俸三月,如若不服,立刻逐出宫门,永不叙用。”
吕冲难掩得意,冲禁卫们一摆手,喝道:“殿下的话,你们没听到吗?”
方才在掖门外碍于公主不敢动手,没少被对方奚落欺侮,这下总算有了出气的机会,便都士气高涨,呼啸着冲了上去。
“你……你们敢?”公主回过神来,擦了擦眼泪,发现随她进来的只有宫娥内监,仪卫甲士竟一个也没有。她心下有些慌乱,伸手想护住乳母,可赵夫人先前趾高气昂,打板子的事哪能少得了她?第一个便被拖走。
求救声、哭嚎声、撕扯声吵得她头昏脑涨,无措地环顾四周,正对上皇后探究的眼神,心头恨意陡生,便狠狠瞪了回去。
“从今日起,阿柰就是我跟前的人了。”她语带威胁,“往后谁敢动她一根汗毛,我便要十倍百倍的讨回来。”
堂堂一国之母,居然亲自动手打人?
这是公主无论如何也想不到的。更令她意外的是自己身强体健,却轻而易举被她制住。
“可你又能活几天?”她嘴上却不愿落下风,孩子气般嚷道。
皇后果真没接上话,顿了一下,神秘一笑道:“说不定比你活得久。”
“好,那我们就等着瞧,看谁先死。”她才十四岁,有的是信心,不觉豪情万丈。
皇后待要回身,只觉天旋地转,身子一软便往后倒去。幸好王逢春眼疾手快,一把托住,近旁宫人也连忙抢上来扶。
千斤重担陡然卸去,她软倒在无数双手臂中,意识消散前,勉力笑了笑,“多谢……”
“若非殿下当年那一剑,老臣可没今日之荣光。”王逢春似笑非笑,帮着宫人将昏迷的皇后抬到了步辇前。
公主孤零零站在阶下,望着滚到脚前的沉重凤冠,嘴角泛起一抹快意的笑。
凤冠堕地,绝不是好兆头。
她抚着肿痛的脸颊,暗暗祈祷:老天保佑,快收了这恶妇。等她一死,耶耶定会回心转意,从此嬢嬢便能峨眉舒展,笑颜常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