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书难托》 第1章 新婚 寒霜似乎一夜之间就爬满了盛京的每一道檐角。沈青黛坐在闺房冰冷的窗边,指尖捏着的那张薄薄的信笺,却比窗外的寒霜更刺骨。墨迹是父亲仓促写就的,力透纸背的绝望几乎要将纸张撕裂:“青黛吾儿,父身陷囹圄,唯摄政王萧凛可解此厄。萧府求娶,允之,父命可全,沈家可安。勿念,速决。” 摄政王,萧凛。这个名字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烫在盛京所有待字闺秀的心上,是权势滔天的象征,更是冷酷无情的代名词。战场上的“修罗王”,据说他的剑下亡魂能堆成京观;朝堂上的“活阎罗”,弹指间便可令政敌灰飞烟灭。他府邸的朱门,是多少人削尖脑袋也妄想攀附的登天梯,亦是无数人避之唯恐不及的鬼门关。如今,这扇门,以一种近乎屈辱的方式,向她这个小小的五品工部员外郎家的庶女,敞开了。 没有三媒六聘,没有问名纳吉。一道冰冷的圣旨,如同催命符,在父亲下狱后的第三日,由宫中内侍面无表情地宣读。沈家上下,从惶惶不可终日到骤然松了口气,看向她的眼神复杂难辨——庆幸沈家得救的,鄙夷她高攀的,怜悯她命运的……唯独没有不舍。 “青黛,”嫡母王氏难得踏足她这清冷的偏院,脸上堆着刻意的和蔼,“萧王爷权倾朝野,你嫁过去,便是泼天的富贵。你父亲……沈家满门,都指望着你了。好孩子,莫要怨怼,这是你的命,也是沈家的运道。” 王氏的手落在沈青黛肩上,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道。 沈青黛低垂着眼睫,目光落在信笺上父亲那力透纸背的“速决”二字上,指尖冰凉。命?运道?她只觉得一股冰冷的麻木感从指尖蔓延到四肢百骸。她的命,不过是父亲官途上一枚随时可弃的棋子;沈家的运道,要用她一生的冰窟去换。窗外,几片枯叶打着旋儿落下,被寒风卷着,不知飘向何方。 婚期,定在圣旨下达的三日后。仓促得如同赶赴一场刑场。 大婚之日,盛京落下了今冬的第一场细雪。雪粒子打在迎亲队伍简陋的朱漆车辕上,发出细碎的声响。没有十里红妆的煊赫,只有象征性的几抬薄礼。没有鼓乐喧天,只有随行侍卫沉默的步伐踏在积雪上,沉闷而压抑。沈家大门外,连一串像样的鞭炮都吝于燃放。沈青黛穿着宫中临时赶制、略显宽大的繁复嫁衣,被面无表情的喜娘搀扶着,一步步走向那顶象征着摄政王府威严、却毫无喜气的青呢大轿。 轿帘落下,隔绝了外面飘飞的细雪,也隔绝了沈家那扇越来越远的朱漆大门。轿内狭小、昏暗,弥漫着新木料和冷空气的味道。沈青黛端坐着,头上的赤金累丝嵌红宝凤冠沉重异常,压得她脖颈生疼。红盖头遮住了视线,眼前只有一片令人窒息的、模糊的红色。她紧紧交叠在膝上的双手,指甲深深掐进了掌心,留下几个深陷的月牙痕,才勉强维持住身体的平稳,不至于让那沉重的凤冠歪斜。 不知行了多久,轿身一顿,终于停下。外面传来侍卫低沉短促的呼喝声。轿帘被掀开,一股远比轿内凛冽的寒风裹着雪粒子猛地灌入,激得她浑身一颤。一只骨节分明、带着薄茧的手伸了进来,没有半分温柔,只有公事公办的冷硬。那是萧凛的手。 沈青黛深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气,将微微颤抖的指尖,搭在了那只冰冷的手掌上。触感坚硬如铁,没有丝毫暖意。一股巨大的力量不容抗拒地将她从轿中带出,寒风瞬间卷走了轿内最后一丝残留的微温,厚重的嫁衣下摆扫过冰冷的雪地。 摄政王府的正门巍峨高耸,两尊狰狞的石狻猊在细雪中更显威严。府内张灯结彩,却静得可怕,只有廊下悬挂的红绸在寒风中猎猎作响,平添几分肃杀。仆从们垂手侍立两旁,个个屏息凝神,头埋得极低,眼观鼻鼻观心,偌大的庭院,竟听不到一丝杂音,仿佛一座精美而冰冷的坟墓。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无形的、令人窒息的压迫感。 没有宾客的喧哗,没有繁琐的礼仪。所谓的“拜堂”,只是在王府正厅空旷冰冷的地面上草草完成。司仪的声音平板无波,如同宣读公文。她像个提线木偶,被那只冰冷的手牵引着,完成叩首的动作。每一次俯身,沉重的凤冠都几乎要将她的颈骨折断。红盖头隔绝了视线,她只能透过盖头下方极窄的缝隙,看到自己绣着并蒂莲的鞋尖,以及身旁男人那双沾着些许雪泥的玄色云纹朝靴。靴子的主人,周身散发着生人勿近的寒气,比这冬日的风雪更甚。 “礼成——” 第2章 契约 随着司仪毫无起伏的尾音消散在空旷的大厅,沈青黛只觉得浑身的力气都被抽空了。然而,那只冰冷的手并未松开,反而加重了力道,几乎是拖拽着她,穿过曲折的回廊。脚下的路似乎永无止境,两侧高耸的院墙投下浓重的阴影,将细雪也隔绝在外,只剩下深入骨髓的寒意。偶尔有路过的仆妇,远远望见他们,便如受惊的鸟雀般迅速避让到角落,深深垂首,大气也不敢出。 最终,她被带进一间异常宽敞的房间。门在身后沉重地关上,隔绝了外面最后一点声响。 “摘了。” 一个低沉、冰冷,没有任何情绪起伏的声音在头顶响起,打破了室内的死寂。 沈青黛指尖微颤,摸索着,缓缓将沉重的凤冠和那方隔绝了世界的红盖头取下。视线骤然开阔,映入眼帘的首先是跳跃的烛火——房间四角燃着粗大的红烛,将室内照得亮如白昼,却丝毫驱散不了那股寒意。房间的陈设极尽奢华,紫檀木的家具泛着幽冷的光泽,多宝阁上陈列的玉器古玩价值连城,但这一切都透着一股无人居住的、样板般的冰冷气息,毫无生气。 她的目光,终于落在了几步之外的男人身上。 萧凛已褪去了外面的大氅,只着一身玄色暗金蟒纹常服,更衬得他身形高大挺拔,渊渟岳峙。他背对着她,负手站在巨大的雕花木窗前,望着窗外飘落的细雪,只留给她一个冷硬如磐石的背影。烛光勾勒出他利落的下颌线条,紧抿的薄唇透着一股不容置喙的冷厉。仅仅是站在那里,一股无形的、铁血杀伐带来的威压便弥漫开来,沉重地压在沈青黛的心口,让她几乎喘不过气。这就是她名义上的夫君,盛京人人畏之如虎的摄政王。 “过来。” 他没有回头,命令简短得如同刀锋劈砍。 沈青黛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惊悸,依言缓步上前。脚下昂贵的波斯地毯柔软无声,每一步却都像踩在薄冰上。 在距离他三步远的地方停下。萧凛终于缓缓转过身。烛光清晰地映照出他的面容。那是一张极其英俊的脸,剑眉斜飞入鬓,鼻梁高挺如刀削,五官深邃如同精心雕琢。然而,那双眼睛……沈青黛的心猛地一缩。那是一双怎样的眼睛?寒潭般的深黑色,里面没有丝毫属于活人的温度,只有一片望不到底的漠然和审视,锐利得仿佛能穿透人心,将她所有的怯懦与不安都钉在原地。被他这样看着,沈青黛只觉得浑身的血液都要凝固了,指尖冰凉得失去了知觉。 萧凛的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片刻,那审视的意味浓重得如同实质。没有惊艳,没有厌恶,只有一种评估货物般的冰冷衡量。随即,他移开视线,走向一旁宽大的紫檀书案。 案上早已备好了笔墨。他提起笔,蘸饱浓墨,手腕悬空,落笔如刀。墨迹在雪白的宣纸上迅速铺开,力透纸背,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决绝。 沈青黛看着那一个个冰冷的字迹在纸上成形: > **契约** > 一、此婚姻,仅为权宜,无关情爱。 > 二、互不干涉,各行其是。 > 三、王府之内,安分守己,不得逾矩。 > 四、人前需维持体面,人后不得纠缠。 > 五、待事毕,和离各安。 > 立契人:萧凛 笔锋在最后一个“凛”字上重重一顿,墨点微洇。 萧凛放下笔,拿起那张墨迹淋漓的契约,转身,递到沈青黛面前。动作干脆利落,没有一丝拖泥带水,如同递出一份亟待处理的军报。 “签字。” 他的声音比窗外的风雪更冷,没有任何解释,也不需要解释。 沈青黛的目光落在那些冰冷的条款上,每一个字都像冰针扎进眼底。“互不干涉”、“安分守己”、“不得纠缠”、“和离各安”……这些字眼清晰地勾勒出她未来在这座华丽牢笼里的位置——一个有名无实、用完即弃的摆设。 心口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闷痛得发慌,一股浓重的悲哀和冰冷的屈辱感几乎要将她淹没。原来,连这桩交易的表面温情都吝于给予。她所求的,也不过是父亲平安,沈家无虞。至于她自己……在这滔天的权势面前,何曾有选择的余地? 她缓缓抬起手。指尖因为寒冷和用力过度而泛着青白,仍在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她努力想要稳住,却收效甚微。指尖触碰到冰冷的笔杆,那寒意仿佛顺着指尖一直冻到了心底。她接过笔,笔杆沉重得几乎握不住。她垂下眼睫,长长的睫毛在苍白的脸颊上投下两小片脆弱的阴影,遮住了眼底翻涌的所有情绪。 笔尖悬在“立契人”之后空白的落款处。一滴墨,承受不住重量般,无声地滴落在洁白的宣纸上,晕开一小团浓重的、绝望的黑。 她深吸了一口气,那冰冷的空气刺得肺腑生疼。终于,她落笔,在萧凛那铁画银钩的名字旁,写下了自己的名字——**沈青黛**。三个字,娟秀工整,却透着一股用尽全力维持的平稳,笔锋深处,是掩饰不住的虚浮和……认命。 最后一笔落下,她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指尖一松,那支沉重的狼毫笔“啪嗒”一声掉落在冰冷坚硬的金砖地面上,溅起几点细微的墨渍。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章 契约 第3章 新婚之夜 萧凛的目光扫过她签下的名字,又掠过地上那支滚落的笔,眼神没有丝毫波澜,仿佛这一切都在他意料之中,又或者,根本不值得他投入半分情绪。他拿起那张契约,看也未再看她一眼,只留下三个冰冷如铁的字: “安置吧。” 说完,他高大的身影已毫不犹豫地转身,玄色的衣摆划出一道冷硬的弧线,大步流星地走向门口,推门而出,消失在门外浓重的夜色和风雪里。沉重的门扉在他身后“吱呀”一声合拢,彻底隔绝了内外。 巨大的房间里,瞬间只剩下沈青黛一个人,和那满室跳跃却毫无暖意的烛火。空旷得能听到自己血液奔流和心脏狂跳的回音。冰冷的空气包裹着她单薄的身体,沉重的嫁衣此刻只觉累赘而冰凉。地上那支滚落的笔,像一个小小的、被遗弃的注脚。 她缓缓地、缓缓地蹲下身,冰冷的金砖地面寒意刺骨。她伸出颤抖的手,捡起那支沾了灰尘的笔。笔杆上似乎还残留着他方才握过的冷硬触感。她紧紧攥着它,指甲再次深深陷入掌心,仿佛要抓住这唯一一点证明自己存在过的、冰冷而屈辱的证据。一滴滚烫的泪,终于挣脱了束缚,无声地砸落在冰冷的地砖上,迅速洇开一小片深色的湿痕,转瞬又被这房间无边的寒意吸干了温度。 她慢慢地站起身,环顾这间华丽而空旷的牢笼。这里,就是她余生暂时的栖身之所了。没有温存,没有期待,只有一纸冰冷的契约,和一个比契约更冰冷的男人。 窗外的雪,似乎下得更大了。簌簌的落雪声,是这死寂深夜里唯一的背景音。 不知过了多久,外面传来极轻的脚步声,停在门外。一个略显苍老的女声隔着门板响起,带着刻板的恭敬,却也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疏离:“王妃,奴婢是管事周嬷嬷,奉王爷之命,前来伺候您安置。王爷已吩咐,您日后便居于此院,名‘栖梧院’。若无要事,请王妃安心在此休憩,勿要随意走动。” 栖梧?凤栖梧桐?沈青黛唇边扯出一丝极淡、极苦的弧度。好一个讽刺的名字。凤凰?她不过是只误入金笼、折断了羽翼的囚鸟。 “知道了。”她开口,声音有些沙哑,却努力维持着平静,“有劳嬷嬷。” 门被轻轻推开一条缝,一个穿着深褐色比甲、头发梳得一丝不苟、面容严肃刻板的老嬷嬷侧身进来,身后跟着两个低眉顺眼、年纪尚小的丫鬟。周嬷嬷的目光飞快地在沈青黛身上扫过,掠过她微红的眼眶和手中紧握的笔,眼神没有丝毫变化,只是微微躬身:“王妃,奴婢伺候您更衣。” 这一夜,沈青黛躺在宽大得令人心慌的紫檀木拔步床上,身下是触手生凉的锦缎被褥。帐幔低垂,隔绝了外间值夜丫鬟的身影。她睁着眼,望着帐顶繁复的刺绣纹样,在烛火的阴影里变幻着狰狞的形状。萧凛那双毫无温度的寒潭黑眸,那纸冰冷的契约,父亲绝望的字迹,嫡母王氏那番“命”与“运道”的说辞,还有这死寂空旷得如同坟墓的栖梧院……无数冰冷的画面在脑海中翻腾。 心,沉在冰冷的深渊里,被无边的寒意浸透,寻不到一丝暖意,也看不到半点光亮。只有窗外那永无止境的落雪声,单调地敲打着她的耳膜,也敲打着这漫长而无望的寒夜。 第4章 下人 翌日清晨,雪停了。惨淡的冬日阳光透过高窗的云母片,吝啬地洒进栖梧院的正厅,在地上投下几块冰冷的光斑,非但没有带来暖意,反而更衬得厅堂空旷清冷。 沈青黛已换下了沉重的嫁衣,穿着一身素净的藕荷色家常袄裙,发髻也只用一支简单的白玉簪挽起,脂粉未施,更显脸色苍白。她坐在窗边的紫檀木圈椅上,面前放着一杯丫鬟新奉上的热茶,白瓷杯壁温热,袅袅的热气却驱不散她周身的寒意。 周嬷嬷引着一个穿着体面绸缎袄裙、头上簪着赤金簪子的中年妇人进来。那妇人脸上堆着笑,眼神却像钩子一样在沈青黛身上来回打量,带着毫不掩饰的审视和估量。 “老奴给王妃请安。”妇人敷衍地福了福身,声音带着一种刻意的热情,“老奴是内院管厨房采买的刘妈妈。听闻王妃新入府,特来请安。这栖梧院偏远,怕是缺东少西的,王妃若有短缺,尽管吩咐老奴便是。” 她嘴上说得恭敬,那“偏远”二字却咬得格外清晰,眼神更是肆无忌惮地扫过沈青黛简朴的衣着和略显苍白的面容。 沈青黛端起茶杯,指尖感受着杯壁传来的微弱暖意,眼睫低垂,遮住眼底的情绪,只淡淡地“嗯”了一声。刘妈妈眼底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轻蔑,又笑道:“王妃您初来乍到,府里的规矩怕是还不甚清楚。咱们王府不比寻常人家,王爷最重规矩体统。这各院的用度份例,都是有定数的,厨房采买也是一丝一毫都马虎不得,该是什么就是什么,断不能乱了章程。王妃您说是不是这个理儿?” 她的话绵里藏针,明里是说规矩,暗里却是在暗示沈青黛别想额外多要东西。 沈青黛还未开口,又一个穿着锦缎、体态微丰的妇人带着一股浓重的脂粉香风风火火地走了进来,正是管着府中针线、器皿的赵管事媳妇。她一眼看到刘妈妈,皮笑肉不笑地扯了扯嘴角:“哟,刘姐姐腿脚倒快。” 随即转向沈青黛,草草行了个礼,“奴婢赵家的,给王妃请安。” 她的目光直接落在沈青黛的发簪和衣料上,撇了撇嘴,“王妃这身衣裳料子看着倒清爽,只是这栖梧院冬日里地龙烧得不足,怕是单薄了些。不过王妃放心,府里该给各院主子添置的冬衣份例,奴婢们自会按规矩办,断不会短了您的。” 两人一唱一和,一个敲打用度,一个明褒暗贬衣着寒酸,话里话外都在强调“规矩”和“份例”,将那“不得逾矩”的契约条款,以一种更具体、更令人难堪的方式,**裸地摊在了沈青黛面前。厅内侍立的小丫鬟们大气不敢出,头垂得更低了。周嬷嬷垂手站在一旁,眼观鼻鼻观心,仿佛什么都没听见。 沈青黛握着茶杯的手指微微收紧,指尖因用力而泛白。胸口那股闷痛和屈辱感再次翻涌上来。她知道,这只是开始。她这个顶着王妃名头、却只有一纸冰冷契约的庶女,在王府这些积年的老仆眼中,恐怕连个得脸的管事娘子都不如。她们的试探和刁难,只会变本加厉。 她缓缓抬起眼,目光平静地扫过刘妈妈带着假笑的脸和赵家媳妇那毫不掩饰的轻慢。那眼神清凌凌的,没有愤怒,没有怯懦,只有一片沉静的、近乎透明的冷意,如同窗外屋檐下凝结的冰棱。 “刘妈妈、赵管事家的,”她的声音不高,甚至有些轻,却清晰地穿透了厅堂里那股虚伪的脂粉气和刻意的刁难,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规矩,我自然是要守的。份例,也按府里的章程来便是。” 她微微顿了一下,目光落在刘妈妈身上:“至于短缺……栖梧院刚收拾出来,确有些不便。旁的倒也罢了,只这炭火,似乎烧得不足。周嬷嬷,”她转向一旁沉默的周嬷嬷,“烦你记下,按王爷定下的王妃份例,今日申时前,将足量的上好银霜炭送到院中库房。” 语气平淡,却是不容置疑的吩咐。 她又看向赵家媳妇,目光落在对方手腕上一只成色颇新的赤金镯子上,语气依旧平淡:“冬衣份例,有劳赵管事家的费心。只是我看府中各位管事娘子们穿戴都颇为体面,想是府中规矩严明,赏罚分明之故。我这栖梧院的份例,想必也定会按时、按质、按量,分毫不差地送到。周嬷嬷,到时也劳你一并清点清楚,登记在册,莫要出了差池,辜负了管事们的一片‘忠心’。” 她的话,句句不离“规矩”、“份例”、“王爷定下”,将自己牢牢框定在契约许可的范围内,却字字如针,精准地刺向刘妈妈和赵家媳妇那点见不得光的小心思——份例不足?那便是你们这些管事“乱了章程”!东西不好?那就是你们“辜负忠心”! 刘妈妈脸上的假笑僵住了。赵家媳妇更是脸色微变,下意识地将戴着金镯子的手往袖子里缩了缩。两人都没想到这位看似柔弱好欺的新王妃,竟会如此平静而犀利地反击,搬出了王爷的名头,还让那个油盐不进的周嬷嬷盯着清点!她们本想给新主子一个下马威,好方便日后拿捏克扣,却反被将了一军。 厅堂里的空气仿佛凝滞了一瞬。方才还带着轻慢和试探的气氛,此刻变得有些微妙和紧张。小丫鬟们更是屏住了呼吸。 “是,王妃。老奴记下了。” 周嬷嬷这才躬身应道,声音依旧刻板,但看向沈青黛的目光深处,似乎掠过一丝极淡的、难以察觉的讶异。 刘妈妈和赵家媳妇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惊疑和一丝忌惮。刘妈妈勉强挤出一个更僵硬的笑容:“王妃说的是,是奴婢多嘴了。份例……自然是按规矩来的。炭火,奴婢这就去安排,申时前一定送到。” 赵家媳妇也讪讪地应和了几句。 两人再不敢多言,匆匆告退,背影甚至带上了几分落荒而逃的意味。 第5章 作画 厅内重新恢复了安静,只剩下炭盆里偶尔发出的轻微“噼啪”声。沈青黛一直挺直的背脊,在无人看见的角度,才几不可察地松懈了一丝。她端起茶杯,送到唇边,却发现杯中的茶水不知何时已凉透了。那股冰冷顺着喉咙滑下,直抵心间。 她放下凉透的茶杯,指尖的冰凉久久不散。窗外,惨淡的日头又隐入了厚厚的云层之后,天空阴沉沉的,仿佛随时会再次飘下雪来。栖梧院的空旷和寂静,再次如潮水般涌来,将她包围。 夜幕再次降临,浓重如墨,将白日的喧嚣和试探彻底吞没。栖梧院仿佛被遗忘在王府最偏僻的角落,死寂无声。白日里那些刁仆的嘴脸、契约上的冰冷字句、父亲绝望的笔迹,还有萧凛那双毫无温度的寒潭黑眸……种种画面在沈青黛脑海中翻腾,挥之不去,像冰冷的藤蔓缠绕着她的心脏,越收越紧。 白日里应对刘妈妈和赵家媳妇时强撑的镇定和冷静,此刻在绝对的孤寂中如潮水般退去,只留下满心的疲惫和一种深入骨髓的冰冷。她独自坐在临窗的暖榻上,榻上铺着厚厚的锦垫,一旁的小几上放着一个青铜炭盆,里面新添的银霜炭烧得正旺,发出橘红色的光,却似乎无法穿透她周身无形的寒冰。白日里周嬷嬷按吩咐送来的炭火,此刻尽职地燃烧着,但这份“份例”内的温暖,并不能真正熨帖她冰冷的心。 目光无意识地扫过房间的摆设。奢华依旧,冰冷依旧。最终,她的视线落在了书案角落一个不起眼的紫檀木匣上。那是她从沈家带出来的唯一一点“嫁妆”——里面是她的画笔、颜料和几卷素宣。 一股难以抑制的冲动攫住了她。仿佛只有握住那熟悉的笔杆,让墨色在素白的纸上流淌,才能短暂地驱散这无孔不入的孤寂和冰冷,才能为那颗被冻得麻木的心找到一丝喘息的缝隙。她需要倾诉,需要宣泄,哪怕只是对着这冰冷的纸。 沈青黛起身,脚步轻缓地走到书案前。打开木匣,取出砚台、一块上好的松烟墨,还有一支她用了多年、笔杆温润的紫毫小楷。她挽起衣袖,露出一截纤细的手腕,开始细细地研墨。墨条与砚台摩擦,发出沙沙的轻响,在这死寂的深夜里格外清晰。墨汁渐渐浓黑如漆,散发着清冷的松香。 她铺开一张素白的宣纸,纸面光滑,映着烛光。提起笔,蘸饱了墨。笔尖悬在纸的上方,微微颤抖着。该画什么呢?盛京的繁华?沈家的庭院?不,那些都只会让她想起冰冷的现实和沉重的枷锁。 她的目光不由自主地飘向窗外。 夜已深沉,窗外是栖梧院的后院。白日里被细雪覆盖的庭院,此刻在清冷的月光下显露出模糊的轮廓。几株高大的梧桐树落尽了叶子,枯黑的枝桠嶙峋地伸向墨蓝色的夜空,像一幅用浓墨勾勒出的、苍劲而孤寂的剪影。月光穿过交错的枝桠,在覆雪的庭院地面上投下斑驳陆离、深浅不一的影子,如同破碎的梦境。 这景象,荒凉,孤绝,却又带着一种奇异的、直击人心的力量。那嶙峋的枝干,不屈地刺破夜空;那破碎的月影,无声地诉说着寂寥。像极了她此刻的心境——被寒冬禁锢,被黑暗包围,却仍有一丝不甘就此沉沦的微光在挣扎。 一股强烈的共鸣涌上心头。沈青黛不再犹豫,手腕微沉,紫毫笔尖饱蘸浓墨,果断地落在了洁白的宣纸上。 笔走龙蛇,心随笔动。她不再刻意追求工笔的精致,而是用写意的笔法,饱含着她胸中郁积的情绪。墨色或浓或淡,或枯或润。浓墨泼洒,画出梧桐主干那虬劲有力的姿态,线条带着一股压抑后爆发的力量感;枯笔飞白,擦出枝桠末梢的嶙峋与锐利,仿佛在无声地对抗着寒夜;淡墨轻染,晕开雪地朦胧的轮廓;留白处,是月光流淌的痕迹,清冷而破碎。 她完全沉浸其中,忘记了时间,忘记了寒冷,忘记了自己身处何方。笔下的世界,成了她唯一的寄托。那荒凉庭院中的孤桐,那破碎的月影,都承载着她无法言说的孤独、压抑,以及内心深处那一点点不肯熄灭的、对自由的渺茫渴望。每一笔落下,都仿佛卸下心头一丝沉重的枷锁。 不知画了多久,一幅饱蘸心绪的《寒庭孤桐夜月图》已具雏形。画中意境苍凉孤寂,却又透着一股不屈的生命力。沈青黛微微喘息着,额角沁出了细密的汗珠,但那双沉静的眼眸中,却比白日里多了几分鲜活的光彩。 就在她提笔,准备在画幅一角题上几个小字时—— 一股极其强烈的被注视感,毫无征兆地攫住了她! 那感觉如同冰冷的蛇爬上脊背,让她瞬间毛骨悚然。她猛地抬头,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擂动。 目光锐利如鹰隼,穿透了窗外浓重的夜色,精准地锁定了她!不知何时,在那扇半开着的、通往庭院的雕花木窗之外,几步远的回廊阴影里,无声无息地站着一个高大的身影! 正是萧凛! 他显然刚从外面回来,身上甚至还穿着白日那件玄色暗金蟒纹常服,肩头沾着些许未曾拂落的夜露寒霜,带着一身凛冽的夜气。他站在那里,像一尊融入夜色的铁铸雕像,无声无息,唯有那双深不见底的黑眸,在廊下灯笼微弱光线的映照下,闪烁着幽冷锐利的光,如同暗夜中锁定猎物的猛兽,正一瞬不瞬地、穿透窗棂,牢牢地钉在——她案上那幅未完成的画上! 他看了多久?他看到了什么? 沈青黛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脚底瞬间窜遍全身,比窗外的夜风更刺骨。手中的紫毫笔“啪嗒”一声,再次不受控制地脱手,掉落在刚刚完成的画作上,滚出一道刺目的墨痕,瞬间将那幅凝聚了她所有心绪的《寒庭孤桐夜月图》污损了大半。墨迹迅速洇开,如同她此刻骤然破碎的心防。 她下意识地伸手,想要挽救那幅画,手指却颤抖得厉害,指尖触碰到冰冷湿黏的墨渍,如同碰到烧红的烙铁,猛地缩回。她慌乱地抬起头,再次看向窗外。 廊下的阴影里,已空无一人。仿佛刚才那冰冷锐利的注视,只是她惊悸之下产生的幻觉。 只有夜风穿过枯枝,发出呜咽般的低鸣,和她自己如擂鼓般的心跳声,在这死寂的栖梧院中,被无限放大。 沈青黛怔怔地站在那里,看着被墨迹污损的画作,又看看窗外空寂的回廊,一股巨大的恐慌和后怕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她彻底淹没。 第6章 处理下人 那夜萧凛如同鬼魅般的短暂现身,以及那道穿透窗棂、冰冷如实质的锐利目光,在沈青黛心头烙下了难以磨灭的寒意。此后几日,栖梧院陷入了更深一层的死寂。白日里,除了周嬷嬷和两个负责洒扫、沉默寡言的小丫鬟按时出现,偌大的院落几乎听不到人声。送来的份例用度,无论是炭火还是饭食,果然都按部就班,未曾短缺,却也绝不多出一分一毫。刘妈妈和赵家媳妇之流再未露面,仿佛那日小小的交锋从未发生,但这表面的平静之下,却弥漫着一种更令人窒息的、无形的审视与隔离。 沈青黛将自己关在房内,几乎足不出户。那幅被墨迹污损的《寒庭孤桐夜月图》,被她慌乱地卷起,塞进了紫檀木匣的最底层,如同埋葬一个险些暴露的、危险的秘密。她不敢再碰画笔,甚至不敢长时间望向窗外,总觉得那浓重的夜色里,或某个回廊的阴影深处,随时会再次浮现那双毫无温度的黑眸。 恐慌如同冰冷的藤蔓,缠绕着她的心脏,每一次轻微的响动——风声掠过屋檐,枯枝折断落地——都能让她惊悸得指尖发颤。她强迫自己拿起针线,试图用繁复的绣样填满空茫的时间和心头的恐惧,可指尖却僵硬得不听使唤,绣绷上的丝线也仿佛带着刺,每每扎进指腹,留下微小的刺痛和更深的无力感。案头那杯茶水,总是从温热放到冰凉,也无人记得更换。栖梧院像一个巨大的、精致的冰窖,而她就是被遗忘在冰窖深处的一缕幽魂,连呼吸都带着冰冷的白气。 直到第三日傍晚,这份死水般的寂静被一阵刻意压低的争执声打破。声音来自院门附近,似乎是周嬷嬷和一个粗嘎的男声。 “……周嬷嬷,不是小的存心为难!这月的柴炭份例王府各处都紧巴!前几日给王妃院里送来的已是足额的上好银霜炭了!这才几天?怎地又要添?王妃一人,拢共才几间屋子取暖?这炭盆怕不是日夜不熄地烧着金山银山吧?” 声音透着油滑的抱怨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轻视,正是管着府中杂役、柴炭分发的小管事王贵。 周嬷嬷的声音依旧刻板,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冷硬:“王管事,栖梧院的用度,是按王爷亲定的王妃份例拨付。银霜炭每日多少斤,烧几个时辰,都有章程。老奴只负责按例清点接收,足额则收,不足则报。今日份例炭火未足数,差了三斤,老奴依规询问,何错之有?至于王妃如何用度,岂是你我下人该置喙的?莫非,是王爷改了章程,未曾告知老奴?” “你……!” 王贵被噎了一下,声音拔高了几分,带着恼羞成怒,“周嬷嬷,你少拿王爷压我!谁不知道栖梧院什么光景?王妃?呵!不过是个……” 后面的话含糊下去,带着明显的鄙夷,但意思不言而喻。他显然认为沈青黛这个“空头王妃”根本不配消耗那么多上好的银霜炭,克扣一些是理所当然。 就在这时,栖梧院正房那扇紧闭的房门,“吱呀”一声,被轻轻推开了。 沈青黛走了出来。 她没有刻意打扮,依旧是一身素净的藕荷色袄裙,外面松松罩了件半旧的银鼠皮坎肩御寒,脸色在暮色中显得愈发苍白。但她站得很直,背脊挺得如同一株风雪中的瘦竹。几日的惶惑与惊悸似乎被她强行压在了心底深处,此刻那双清凌凌的眸子,在院门口悬挂灯笼昏黄的光线下,沉静得如同结了薄冰的湖面,清晰地映出王贵那张带着错愕和来不及收敛的轻蔑的脸,以及周嬷嬷微微躬身的侧影。 院门内外的空气仿佛瞬间凝固了。王贵后面未出口的污言秽语硬生生卡在喉咙里,脸色一阵红一阵白,显然没料到这位深居简出的王妃会突然出现。 沈青黛的目光平静地掠过王贵那张油滑的脸,没有愤怒的质问,也没有委屈的控诉,只是转向周嬷嬷,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傍晚的寒气:“周嬷嬷,何事喧哗?” 周嬷嬷立刻躬身,声音刻板依旧,却将方才王贵克扣炭火、出言不逊的情形一五一十,不带任何情绪地复述了一遍,连王贵那句含糊的鄙夷也原封不动地转述出来。她的声音在寂静的院落里回荡,每一个字都像冰冷的石头砸在地上。 王贵的脸彻底白了,额角沁出冷汗。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辩解什么:“王妃,小的不是那个意思……是底下人一时疏忽,炭火……炭火……” “疏忽?” 沈青黛轻轻重复了一遍,目光终于落在王贵身上。那目光很淡,却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穿透力,让王贵觉得自己的小心思无所遁形。“王府治下,规矩森严,份例发放竟也能疏忽?” 她的语气依旧平淡,却字字如针,“王管事方才说,栖梧院是什么光景?本王妃倒想听听清楚。” 王贵腿一软,扑通一声跪倒在冰冷的青石板上,声音带了哭腔:“王妃恕罪!小的该死!小的失心疯了胡言乱语!是小的猪油蒙了心,一时贪图小利,克扣了炭火!求王妃开恩!小的再也不敢了!” 他磕头如捣蒜,哪里还有半分刚才的油滑气焰。 沈青黛静静地看着他磕头,脸上没有任何波澜。她并不觉得痛快,只觉得一股更深的寒意。这便是王府的生存法则,捧高踩低,欺软怕硬。若她今日忍气吞声,克扣只会变本加厉,甚至其他地方的份例也会被层层盘剥。她无意立威,更不想卷入这些仆役的倾轧,但她需要生存下去,需要守住契约内她应得的那份“安分守己”的空间。 “王府自有王府的规矩。” 她缓缓开口,声音在暮色中显得格外清晰,“克扣主子份例,是为不忠;妄议主子,是为不敬。王管事既知罪,该如何处置,想必府中自有章程。” 她不再看地上抖如筛糠的王贵,转向周嬷嬷,“周嬷嬷,按规矩办吧。另外,” 她顿了顿,目光扫过院门口闻声探头探脑的几个小厮丫鬟,“今日之事,也烦请嬷嬷告知内外管事。栖梧院的份例,无论大小,都需按时、足额、按质送到。若有差池,本王妃不介意亲自去问问王爷,这府里的章程,是否只对本王妃一人有效。” 最后一句,声音陡然转冷,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锋锐。她搬出了萧凛,这是她唯一的,也是最有效的武器。 周嬷嬷眼中飞快地掠过一丝异样,更深地躬下身:“是,王妃。老奴明白。” 王贵被人拖了下去,哀嚎求饶声很快消失在暮色深处。院门口看热闹的下人也如鸟兽散,再不敢多看一眼。 栖梧院重新恢复了寂静,比之前更甚。但沈青黛知道,有些东西不一样了。至少,那些暗处的眼睛,在动手前会多掂量几分。 她转身回房,步履依旧沉稳,但关上房门的那一刻,一直紧绷的脊背才微微松懈,靠在冰凉的门板上,轻轻吁出一口气。指尖依旧冰凉,心口那股沉甸甸的压抑感并未消散,但方才强自支撑的镇定,似乎也在无形中为她注入了一丝微弱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