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咖啡》 第1章 第 1 章 杭州的梅雨季总是来得悄无声息。谢南行站在"苦香咖啡"的落地窗前,望着外面被雨水洗刷得发亮的街道,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左手无名指根部——那里有一道几乎看不见的白痕,是三年婚姻留下的唯一痕迹。 六点十五分,距离营业还有四十五分钟。他今天又比闹钟早醒了两个小时,床头那瓶帕罗西汀只剩下最后三粒。不过没关系,他早已学会在没有药物的日子里假装正常人。 "咔嗒。" 咖啡机启动的声音在空荡的店里格外清晰。谢南行动作娴熟地调试着设备,每一个步骤都精确到秒。八年前刚开店时,他还会因为萃取时间差了两秒而倒掉整杯咖啡,现在他已经能完美地掩饰所有不完美——就像掩饰他精神上的裂痕一样。 "老板,早啊!" 店员小林推门而入,带进一阵潮湿的空气。她甩了甩雨伞上的水珠,看到已经运转起来的咖啡机时愣了一下:"您今天怎么这么早?" "警局订了二十杯咖啡,九点前要送到。"谢南行没有回头,声音平静得像杯凉透的美式,"你负责开店,我去送。" "又是对面那个警局?他们最近订单好多。"小林一边系围裙一边说,"听说新调来个刑警队长,特别凶,把整个警局都折腾得够呛。" 谢南行"嗯"了一声表示听见了,对这个话题毫无兴趣。十二年来,他早已学会不对任何人的事投入多余关注——包括曾经认识的人。 八点五十分,谢南行将最后一杯拿铁装入印有店标的纸杯,盖上盖子。二十杯咖啡整齐地排列在保温箱里,像一队训练有素的士兵。他套上深灰色的防水外套,将长发随意地扎在脑后——自从离婚后,他就再没剪过头发,现在已经垂到腰际。 雨小了些,但路面仍然湿滑。谢南行抱着保温箱穿过马路,水洼映出他模糊的倒影——一个高挑瘦削的身影,像一缕随时会消散的烟。 "谢老板!今天亲自送啊?"警局前台的年轻警官热情地打招呼。 谢南行点头致意:"二楼会议室是吗?" "对,右转尽头。新来的沈队要求特别严,您小心别洒了。"警官压低声音,"上周有个实习生把咖啡泼在文件上,直接被骂哭了。" 谢南行对此毫无反应。他抱着箱子走上楼梯,皮鞋在瓷砖上留下淡淡的水痕。二楼走廊空荡荡的,只有尽头会议室隐约传来争论声。 就在他即将走到会议室门口时,拐角处突然冲出一个高大的身影。 砰! 撞击来得猝不及防。谢南行感觉箱子从手中滑落,滚烫的液体瞬间浸透了他的衬衫。后背撞上墙壁的疼痛让他眼前发黑,但他只是皱了皱眉,连一声闷哼都没有发出。 "操!谁他妈——"一个低沉的男声在头顶炸开,又突然哑火。 谢南行抬起头,看到一个穿着警服的高大男人正瞪大眼睛看着他。咖啡在那人深蓝色的制服上泼出一片丑陋的污渍,肩章上的四角星花在液体中扭曲变形。 "抱歉。"谢南行平静地说,弯腰去捡散落的杯子,"我会重新做一批送过来。" "南行?" 这个称呼让谢南行的手指僵在半空。十二年没人这么叫过他了。他缓缓直起身,重新审视面前的男人——轮廓分明的下颌线,左边眉骨上那道细小的疤痕,还有那双即使过了十二年也依然锐利如鹰的眼睛。 记忆像被强行撬开的罐头,涌出一些他以为早已遗忘的画面:十八岁毕业典礼后,这个人在校门口拦住他,说"保持联系";而他只是点点头,转身走向与对方截然不同的人生。 "沈砚。"谢南行叫出这个名字,语气平静得像在确认一个陌生人的身份,"好久不见。" 沈砚的嘴唇动了动,似乎有千言万语要说,最终却只是弯腰帮他捡起散落的杯子:"我帮你拿下去。" "不必。"谢南行接过杯子,动作干脆得像在拒绝一份多余的关心,"会议重要,别耽误了。" 他转身要走,却被沈砚一把抓住手腕。那只手很大,掌心有常年握枪留下的茧,温度高得几乎灼人。 "你..."沈砚的目光扫过谢南行苍白的脸色和眼下浓重的青黑,"过得怎么样?" 谢南行轻轻抽回手:"还不错。你的咖啡我会让店员重新送来。" "南行,我们——" "沈队!局长在等你的报告!"会议室门口有人喊道。 谢南行趁机后退一步:"去忙吧,刑警队长。"他嘴角勾起一个完美的营业性微笑,"恭喜高升。" 没等沈砚回应,他已经转身下楼,步伐稳得像是刚才的相认不过是场无关紧要的偶遇——事实也确实如此。十二年足够让陌生人变得更陌生,即使他们曾经共享过一段青春。 回到店里,谢南行径直走向洗手间。镜子里的男人面色惨白,咖啡渍在浅灰色衬衫上晕开一片棕黄。他解开袖扣,露出手腕内侧几道淡粉色的疤痕——那是两年前最糟糕的时候留下的,现在已经被时间冲淡,就像他对过去的所有记忆。 "老板?"小林探头进来,"您没事吧?" 谢南行迅速放下袖子:"没事。警局的订单需要重做,刚才摔了一跤。" "我去送吧!" "不用。"他挤出一个微笑,"是我的失误,我来处理。" 二十分钟后,新做的二十杯咖啡整齐地装在保温箱里。谢南行吞下今天的第一片帕罗西汀,药片滑过喉咙时带起一阵细微的恶心。 雨停了,阳光刺破云层照在湿漉漉的街道上。谢南行抱着箱子再次走向警局,步伐稳定,呼吸平稳,仿佛刚才那场重逢从未发生。 十二年前他就知道如何将记忆锁进最深处的抽屉,十二年后这个技能已经炉火纯青。沈砚不过是他漫长人生中一个早已翻过的章节,不值得为此打乱他精心维持的平静表象。 即使那个章节曾占据他整个青春。 第2章 第 2 章 谢南行将第二批咖啡送到警局时,刻意避开了二楼。他把保温箱交给前台值班的警员,转身离开的速度比平时快了三分。 雨后的阳光刺眼得让人头晕。谢南行站在马路中央等红灯时,突然意识到自己的手指在不受控制地颤抖。他攥紧拳头,指甲深深陷入掌心,用那点尖锐的疼痛强迫自己保持清醒。 绿灯亮起。 回到咖啡店时,小林正在给几位熟客点单。谢南行对她点点头,径直走向后厨的储藏室。狭小的空间里弥漫着咖啡豆和清洁剂混合的气味,他反手锁上门,背靠着货架慢慢滑坐在地上。 呼吸变得困难,像有只看不见的手扼住了他的喉咙。谢南行颤抖着从口袋里掏出药瓶,倒出最后两粒白色药片。干咽下去的瞬间,他听到门外小林的脚步声。 "老板?你在里面吗?有位客人想见你——" "稍等。"他的声音出奇地平稳,"我在盘点库存。" "哦...好的。"小林的脚步声迟疑着远去。 谢南行闭上眼睛,等待药物起效。帕罗西汀像一层薄纱,缓缓包裹住他脑中那些尖锐的棱角。五分钟后,他站起身,整理好衣服,对着储藏室里的小镜子检查自己的表情——平静,温和,无懈可击。 推门出去时,他差点撞上等在门外的小林。 "有位周小姐说一定要见你,"小林压低声音,"她预定了明天下午的包场活动,好像有什么特殊要求。" 谢南行点点头,走向靠窗的座位。周雅——那位经常光顾的出版社编辑——正优雅地搅动着杯中的拿铁。看到他走来,她眼睛一亮。 "谢老板,今天的手冲特别棒。"她微笑着推过来一个精致的纸袋,"刚从日本带回来的咖啡豆,想着只有你最懂欣赏。" "太客气了。"谢南行接过纸袋,职业性地嗅了嗅,"麝香猫咖啡?这太贵重了。" "值得。"周雅的目光在他脸上流连,"对了,明天的读书会,我邀请了几位作家朋友,希望你能亲自做咖啡讲解。" 谢南行正要回答,门上的风铃突然响了。一股冷风卷入店内,伴随着几个女客人低声的惊叹。他转头看去,呼吸瞬间凝滞。 沈砚站在门口,已经换了一身便装——黑色高领毛衣和深色牛仔裤,显得肩宽腿长。他锐利的目光扫过店内,在看到谢南行和周雅时微微眯起。 "我去忙了。"谢南行对周雅轻声说,转身向吧台走去。 沈砚却径直朝他走来:"南行,能聊聊吗?" 吧台后的小林瞪大了眼睛,目光在两人之间来回扫视。 "现在是工作时间。"谢南行拿起一块抹布开始擦拭已经光可鉴人的咖啡机,"如果是要谈警局的长期合作,可以跟我店员预约。" 沈砚挑了挑眉,突然转向小林:"一杯美式,谢谢。"然后自然地坐在了吧台前的高脚凳上,正好挡住谢南行的去路。 谢南行叹了口气,对小林说:"我去仓库拿点豆子。" "老板,我们刚补过——" "特殊品种。"谢南行打断她,转身要走。 沈砚的声音从身后传来,轻得只有他能听见:"你以前不擅长逃避。" 这句话像一根针,精准地刺入谢南行筑起的气球。他停下脚步,慢慢转过身:"五分钟。" 他们坐在咖啡店最角落的位置。沈砚的咖啡一口没动,谢南行则机械地搅动着自己那杯已经凉透的espresso。 "十二年。"沈砚先开口,"你一点都没变。" 谢南行笑了笑:"你撒谎的水平倒是退步了。" 沈砚的指尖在杯沿划了一圈:"我调来杭州三个月了,一直不知道这家店是你开的。" "正常。"谢南行语气平淡,"我们早就不联系了。" "我试过联系你。"沈砚的声音突然低沉下来,"你结婚那年,我托人带了礼物。" 谢南行的手指微微一顿。他不记得收到过沈砚的礼物——不过那时婚礼的大小事务都是前妻在操办,很多礼金和礼物他都没经手。 "谢谢。"他最终说,"不过都过去了。" "她...还好吗?" "离婚三年了。"谢南行简短地回答,"她去了国外。" 沈砚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但很快掩饰过去:"你现在一个人?" "嗯。"谢南行看了眼手表,"抱歉,我得去准备明天的活动物料了。" 沈砚突然伸手按住他的手腕——恰好是那些疤痕所在的位置。谢南行条件反射般缩回手,袖子被扯上去一截,露出几道淡粉色的细线。 空气凝固了。 沈砚的眼神瞬间变得锐利,他张口想说什么,却被谢南行平静地打断:"年轻时不懂事,都过去了。" "南行..." "真的该忙了。"谢南行站起身,"谢谢惠顾。" 沈砚沉默地看着他,最终只是说:"我送你回家。" "不用。" "下雨了。"沈砚指了指窗外不知何时又飘起的雨丝,"而且我有话要说。" 谢南行想拒绝,但小林已经拿着他的外套和伞走了过来:"老板,今天我来关店吧,你脸色不太好。" 就这样,二十分钟后,谢南行坐进了沈砚那辆黑色SUV的副驾驶。车内弥漫着淡淡的皮革和薄荷味,整洁得不像一个单身男人的车。谢南行系好安全带,目光直视前方,刻意不去看沈砚的侧脸。 "地址?"沈砚启动车子。 谢南行报了个小区名,离咖啡店不远。车驶入雨中的街道,两人一时无话。雨刷器在挡风玻璃上划出规律的弧线,谢南行借着这个节奏调整呼吸。 "你什么时候开的咖啡店?"沈砚突然问。 "二十二岁。" "一直一个人经营?" "开始有个合伙人,后来退了。"谢南行简短地回答。 沈砚瞥了他一眼:"大学学的是金融吧?怎么想起开咖啡店?" "喜欢安静。"谢南行看着窗外模糊的街景,"你呢?怎么当的警察?" "警校毕业,分配,调动。"沈砚轻描淡写地说,"去年破了个大案,升了职,就调来杭州了。" 谢南行"嗯"了一声,不再说话。车内的沉默蔓延,只有雨声和引擎的轻响。 在一个红灯前,沈砚突然转向他:"你过得不好。" 这不是疑问句。谢南行的手指在膝盖上轻轻敲击:"还不错。店里有固定客源,收支平衡。" "我不是说这个。"沈砚的目光落在他遮住疤痕的袖口,"你的手在抖。" 谢南行这才注意到自己的右手确实在微微颤抖。他握紧拳头:"只是咖啡因过量。" "南行。"沈砚的声音低沉而坚定,"我们认识十八年。" "然后十二年没联系。"谢南行平静地指出,"人是会变的。" 绿灯亮起,沈砚踩下油门,没有再说话。十分钟后,车停在谢南行住的小区门口。雨下得更大了,敲打在车顶上像无数细小的鼓点。 "谢谢送我回来。"谢南行解开安全带。 沈砚突然按住他的肩膀:"把你的手机给我。" "什么?" "手机。"沈砚固执地重复,"我要存我的号码。" 谢南行犹豫了一下,还是掏出手机递过去。沈砚快速输入了一串数字,拨通,然后挂断,把手机还给他。 "有任何事,随时打给我。"沈砚的眼神认真得几乎灼人,"任何时候。" 谢南行垂下眼睛:"没必要这样。" "有必要。"沈砚的声音突然柔软下来,"南行,我找了你十二年。" 这句话像一把钝刀,缓慢地插入谢南行的胸口。他抬起头,第一次真正看向沈砚的眼睛——那里面盛满了他不敢辨认的情绪。 "我到了。"他最终只是说,推开车门撑起伞。 雨幕中,谢南行的背影瘦削而挺拔,像一株不肯弯腰的竹子。沈砚一直等到他的身影消失在单元门后,才缓缓驶离。 他没有看到,五楼窗口,谢南行静静地站在窗帘后,看着那辆黑色SUV在雨中渐行渐远,直到尾灯完全消失在拐角。 谢南行拉上窗帘,从药柜里取出备用的安眠药。今晚的药量需要加倍——他知道那些被沈砚唤醒的记忆会像潮水一样涌来,而他没有把握能在清醒的状态下抵挡。 床头柜上,手机屏幕亮起,是一条陌生号码发来的短信: 「明天我休假,去店里帮忙可以吗?——沈砚」 谢南行盯着那条消息看了很久,最终没有回复。他吞下药片,关灯躺下,在黑暗中睁着眼睛等待睡意降临。 窗外,雨一直下。 第3章 第 3 章 凌晨三点十七分,谢南行从梦中惊醒。 窗外暴雨如注,雨点砸在玻璃上像无数细小的拳头。他浑身冷汗,手指死死攥着被单,耳边还回荡着梦中父亲醉醺醺的吼叫。床头柜上的安眠药瓶空了,昨晚加倍剂量也没能让他逃脱噩梦的追逐。 谢南行坐起身,打开手机。屏幕上有一条未读短信,是沈砚昨晚发来的: 「明天我休假,去店里帮忙可以吗?——沈砚」 他盯着那条消息,拇指在回复框上方悬停许久,最终锁上屏幕。房间里安静得可怕,只有雨声和自己急促的心跳。这种时候,他通常会选择吃药继续睡,或者熬到天亮。但今晚不一样——今晚那些记忆像潮水一样涌来,他需要做点什么。 穿上外套时,谢南行的手还在微微发抖。他轻手轻脚地出了门,没有打伞,任凭冰冷的雨水打湿头发和衣服。凌晨的小区空无一人,他的脚步声被雨声吞没。 苦香咖啡的招牌在雨夜中黯淡无光。谢南行掏出钥匙,手抖得差点对不准锁孔。推门进去后,他立刻反锁上门,靠在门上深呼吸。店里弥漫着咖啡和木质家具混合的气息,这是他八年来最熟悉的安全感来源。 谢南行没有开大灯,只点亮了吧台一盏小灯。昏黄的灯光下,他的影子在墙上摇曳,像一个不安的幽灵。他机械性地开始准备咖啡——磨豆,烧水,温杯。这些动作他已经重复了成千上万次,每一次都能让他暂时忘记脑子里那些嘈杂的声音。 水壶发出轻微的嗡鸣。谢南行盯着壶口升起的热气,突然想起十八岁那年离家前夜,父亲砸碎了母亲留下的最后一只茶杯。瓷片飞溅,在他小腿上留下一道至今未消的疤痕。 "废物。"父亲醉醺醺的声音在记忆中回荡,"跟你妈一样没用的废物。" 谢南行的手一抖,滚烫的水溅在手背上。疼痛让他猛地后退,撞上了身后的展示架。一阵清脆的碎裂声——那套他收藏的日本手工咖啡杯从架子上坠落,在地板上粉身碎骨。 他僵在原地,看着那些碎片。那是前妻送的结婚礼物,杯底有她亲手绘制的两人名字缩写。离婚后他一直没舍得扔,放在店里最显眼的位置,像是某种自虐般的提醒。 "果然...什么都留不住..."谢南行喃喃自语,慢慢蹲下身。手指触碰那些锋利的瓷片时,他突然感到一阵难以抵挡的疲惫。三年的婚姻,八年的咖啡店,三十年的生命——全都像这些杯子一样,碎得拼不回去。 膝盖接触到冰冷的地板,谢南行才发现自己在发抖。不是因为冷,而是一种从骨头里渗出来的颤栗。他试图深呼吸,但胸口像被铁箍勒住,每一次吸气都带着刺痛。药——他需要药——但外套口袋里的药瓶不知何时已经空了。 "不...不要现在..."谢南行攥住胸口的衣服,指甲透过布料陷入皮肉。他知道这是什么——焦虑发作,比以往任何一次都凶猛。眼前开始发黑,耳边嗡嗡作响,像有一千只蜜蜂在颅内震动。 他不知道自己在地上蜷缩了多久。直到前门的玻璃被敲响,谢南行才恍惚地抬起头。雨幕中,一个高大的身影站在门外,警用雨衣在路灯下反射着冰冷的光。 沈砚。 谢南行想站起来,想假装一切正常,但双腿不听使唤。他只能眼睁睁看着沈砚绕到侧门——那里有个备用钥匙藏在花盆底下,只有老员工知道。 门开了,冷风和雨水一起灌进来。沈砚大步走到他面前,雨衣上的水珠滴落在碎瓷片上,发出轻微的"嗒嗒"声。 "南行?"沈砚的声音出奇地轻柔,像是怕惊扰到什么易碎的物品。他蹲下身,与谢南行平视,"能听见我说话吗?" 谢南行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音。他感到一阵难堪——十二年不见,重逢第二天就让对方看到这副模样。他下意识地把手往袖子里缩,不想让沈砚看到那些疤痕。 沈砚的目光扫过满地碎片,又回到谢南行苍白的脸上。他没有问"怎么了"或者"为什么在这里",只是慢慢伸出手:"地上凉,先起来好吗?" 谢南行没有接那只手,自己撑着墙壁站起来,但双腿一软差点又跪下去。沈砚眼疾手快地扶住他的肩膀,温暖的手掌透过湿透的布料传来令人安心的温度。 "别碰我..."谢南行虚弱地抗议,却无力挣脱。 沈砚叹了口气,干脆一把将他打横抱起。谢南行惊得忘了挣扎——十八岁时他还能和沈砚打得不相上下,现在却被对方像抱小孩一样轻松抱起。 "你...放我下来..." "闭嘴。"沈砚语气强硬,动作却异常轻柔地把他放在沙发上,"有干净毛巾吗?" 谢南行指了指柜台下的抽屉。沈砚翻出几条毛巾,一条垫在他湿漉漉的头发下,一条扔给他擦手,然后转身去关掉了还在鸣叫的水壶。 "你...为什么在这里?"谢南行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虽然嘶哑得不像话。 沈砚背对着他,肩膀线条绷紧:"通宵办案,路过看到灯亮着。"他转过身,眼神复杂,"你电话不接,短信不回,我只能来看看。" 谢南行这才注意到沈砚眼下的青黑和制服上的褶皱,显然也是一夜未眠。他想道歉,却看到沈砚已经蹲下身开始收拾地上的碎片。 "别..."谢南行下意识阻止,"会割伤手。" 沈砚头也不抬:"我是刑警,不是娇贵的大小姐。"他熟练地将大块碎片捡起,又用扫帚清理细小瓷渣,"这套杯子很贵吧?" "前妻送的。"谢南行轻声说,随即后悔自己的坦诚。 沈砚的动作顿了一下,又继续清扫:"旧的不去新的不来。" 天边泛起鱼肚白,雨势渐小。沈砚收拾完碎片,洗了手,然后沉默地站在窗前看着渐亮的天色。谢南行靠在沙发上,药效过去后的疲惫如潮水般涌来,眼皮沉重得抬不起来。 "你经常这样吗?"沈砚突然问,声音很轻。 谢南行知道他在问什么:"...偶尔。" "什么时候开始的?" "离婚后。"谢南行顿了顿,又补充道,"确诊是去年。" 沈砚转过身,逆光中他的表情看不真切:"你前妻...对你好吗?" 谢南行轻笑一声:"她很好,是我不够好。" "放屁。"沈砚突然爆粗口,吓了谢南行一跳,"你从来都是最好的那个。" 这句话像一把钥匙,打开了谢南行心底某个锁了很久的盒子。十八岁前,沈砚总是这样毫无保留地肯定他——当他被父亲打得躲在操场角落时,当他因为没钱交学费偷偷哭时,当他怀疑自己一无是处时... "沈砚。"谢南行声音沙哑,"十二年...你为什么现在才出现?" 沈砚走回沙发前,单膝跪地与他平视:"我找过你。你结婚那年,我托人带了礼物和信。你...没收到?" 谢南行摇头。前妻确实提过有些礼物她代为处理了,但他从不过问这些。 "后来听说你过得不错,我不想打扰。"沈砚的目光落在他手腕上,又迅速移开,"直到上个月,我在警局系统里看到你的离婚记录..." "你查我?"谢南行皱眉。 "职业病。"沈砚坦然承认,"看到老朋友的名字,忍不住多看了一眼。" 谢南行太累了,无力追究这个解释的真假。他的头一点一点往下坠,最终靠在了沙发扶手上。 "睡吧。"沈砚的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我守着。" 半梦半醒间,谢南行感觉有人轻轻拨开他额前的湿发,然后是一条干燥温暖的毯子盖在身上。他隐约听到沈砚打电话请假的只言片语,还有杯子轻放在茶几上的声响。 咖啡的香气飘进梦里。谢南行梦见十八岁的夏天,他和沈砚躺在河边草地上,蝉鸣震耳欲聋,阳光透过树叶缝隙洒在脸上,热得发烫。沈砚转头对他说了什么,但他怎么也听不清... 再醒来时,阳光已经洒满半个店面。谢南行身上盖着毯子,头下垫着柔软的靠枕。吧台传来研磨咖啡豆的声音,他眯起眼睛看去——沈砚背对着他,正在笨手笨脚地操作咖啡机,那架势像是拆弹而不是做咖啡。 谢南行无声地笑了。他慢慢坐起身,关节像是生锈的齿轮,每动一下都发出抗议。 "醒了?"沈砚立刻察觉,转过身来,"我煮了咖啡,虽然可能很难喝。" 谢南行看着桌上那杯颜色可疑的液体,挑了挑眉:"你这是咖啡还是中药?" "喝喝看?"沈砚难得露出窘迫的表情,"我按说明书操作的..." 谢南行抿了一口,差点喷出来——又苦又涩,还带着奇怪的酸味。但他还是咽了下去:"...有进步空间。" 沈砚大笑,阳光在他的睫毛上跳跃,像是回到了十八岁那个肆无忌惮的夏天。谢南行怔怔地看着他,突然意识到这是重逢以来,自己第一次没有在沈砚面前伪装。 碎了一地的杯子,崩溃的情绪,狼狈的样子——沈砚全都看见了,却依然坐在这里,为他煮一杯难喝至极的咖啡。 "沈砚。"谢南行放下杯子,声音很轻,"谢谢。" 沈砚的笑容柔和下来:"不用谢。"他指了指窗外,"雨停了。" 谢南行转头看去——阳光穿透云层,在湿漉漉的街道上洒下金色的光斑。昨夜破碎的一切,在晨光中似乎有了重新拼凑的可能。 第4章 第 4 章 碎杯事件过去一周后,沈砚成了苦香咖啡的常客。 每天上午十点整,警局那辆黑色SUV会准时停在店门口。沈砚穿着笔挺的警服走进来,肩章在阳光下闪闪发亮,引得几位女客人频频侧目。他总是坐在吧台最右边的位置——那里既能看清整个店面,又能直接看到谢南行工作的情况。 "今天喝什么?"谢南行头也不抬地问,手上正在给一杯拿铁拉花。 沈砚翻开菜单,装模作样地研究了一会儿:"嗯......卡布奇诺?" 谢南行手上的动作顿了顿。这已经是本周沈砚点的第四种不同饮品,而之前三次,那家伙都是浅尝两口就放下杯子。 "卡布奇诺一杯。"谢南行平静地重复订单,转身去准备咖啡。他能感觉到沈砚的目光像无形的丝线,缠绕在他的后背、手腕和每一个动作上。 咖啡机嗡嗡作响,蒸汽棒喷出白色的雾气。谢南行借着机器的掩护,悄悄观察沈砚——那人正假装看手机,实则每隔几秒就会抬眼扫视店内,尤其是当有新客人进门时,沈砚的眼神会立刻变得锐利如鹰。 他在监视什么?或者说,他在防备什么? "您的卡布奇诺。"谢南行将咖啡放在沈砚面前,奶泡上的拉花是一只憨态可掬的小狗。 沈砚眼睛一亮:"你会做这种拉花?" "上周学的。"谢南行用抹布擦拭吧台,"警局最近很闲?看你天天来喝咖啡。" 沈砚端起杯子抿了一口,奶泡沾在上唇,让他看起来莫名有些孩子气:"警局决定把这里定为指定咖啡供应商,我来做质量监督。" 谢南行挑了挑眉:"所以你这周已经''监督''了美式、拿铁、摩卡和卡布奇诺?" "严谨嘛。"沈砚咧嘴一笑,那笑容明亮得刺眼,"明天试试焦糖玛奇朵?" 谢南行摇摇头,嘴角却不受控制地微微上扬。他转身去服务其他客人,但整个上午都能感觉到背后那道温暖的视线,像冬日里的一缕阳光,不灼人却足够驱散寒意。 下午三点,客流高峰过去,谢南行终于有空闲下来喝口水。沈砚早已离开,那杯卡布奇诺像往常一样,只少了浅浅一层。谢南行拿起杯子准备清洗,发现杯垫下面压着一张纸条: 「晚上有空吗?想请你吃饭。——沈砚」 字迹工整有力,像极了沈砚本人。谢南行盯着那张纸条看了许久,最终将它塞进了口袋。 "老板,那位警官是不是对你有意思啊?"小林突然凑过来,眼睛亮晶晶的,"他每天都来,每次都盯着你看。" 谢南行的手一抖,差点打翻杯子:"别胡说。我们是老同学。" "老~同~学~"小林拖长音调,笑嘻嘻地走开了。 谢南行摇摇头,继续擦拭咖啡杯。但当他摸到口袋里那张纸条时,心跳却莫名其妙地加快了几拍。 傍晚六点,谢南行正准备关店,门铃突然响起。他抬头看去,不是沈砚,而是一位西装革履的中年男子。 "抱歉,我们已经打烊了。"谢南行说。 男人没有离开的意思:"谢先生?我是周雅的朋友,上次读书会我们见过。" 谢南行这才想起,这位是周雅带来的某出版社主编。他放下手中的抹布:"有什么事吗?" "周雅临时有事出差,托我把这个交给你。"男人递过一个精致的礼盒,"她说很抱歉错过明天的约会。" 谢南行皱眉:"什么约会?" "这我就不清楚了。"男人意味深长地笑了笑,"她说你会明白的。" 谢南行接过礼盒,没有当场打开。等男人离开后,他才拆开包装——里面是一瓶昂贵的红酒和一张卡片,上面写着明晚七点,某高级餐厅的地址。 他叹了口气。周雅对他的好感他心知肚明,但一直刻意保持距离。将礼盒放在一旁,谢南行掏出手机,犹豫片刻后给沈砚发了条消息: 「今晚有空。吃什么?」 不到十秒,手机就亮了起来: 「我买菜去你家做?外面太吵。——沈砚」 谢南行怔了怔。去家里?这比在餐厅吃饭私密得多。但奇怪的是,他并不觉得抗拒。 「好。地址发你。七点半?」他回复道。 「等着吃大餐吧!」沈砚回了个夸张的笑脸表情,与他一贯严肃的刑警形象极不相符。 谢南行锁好店门,步行回家。路上经过一家便利店,他鬼使神差地走进去,拿了两瓶啤酒——沈砚以前最爱喝的牌子。结账时,他又顺手拿了一包沈砚学生时代常抽的烟,虽然他知道现在的沈砚很可能早就不抽烟了。 回到家,谢南行快速冲了个澡,换上舒适的家居服。他环顾自己简洁到近乎冷漠的公寓——灰白的色调,极少的装饰,看起来更像酒店客房而不是家。突然有些后悔答应让沈砚来这里,这地方太过**地展示了他这些年的孤独。 七点二十五分,门铃准时响起。谢南行深吸一口气,打开门——沈砚站在门外,左手提着几个超市袋子,右手牵着一条威风凛凛的德国牧羊犬。 "这是......?"谢南行愣住了。 "平安,我的搭档。"沈砚拍了拍犬只的脑袋,"警队最优秀的侦查犬,今天开始轮休,带它出来放放风。" 平安端坐着,乌黑的眼睛机警地打量着谢南行,耳朵竖得笔直。 "它不会咬人吧?"谢南行谨慎地问。 "当然不会,除非你是犯罪分子。"沈砚咧嘴一笑,"怎么,怕狗?" 谢南行摇摇头,侧身让这一人一犬进门。平安一进屋就熟练地在各个房间转了一圈,像是在执行某种安全检查,然后回到沈砚脚边坐下。 "它真听话。"谢南行忍不住赞叹。 "训练了三年。"沈砚骄傲地说,一边将超市袋子拎进厨房,"今晚给你露一手,我在警校学的红烧肉可是一绝。" 谢南行跟着走进厨房:"需要帮忙吗?" "你坐着等吃就行。"沈砚已经开始熟练地处理食材,"不过你要是想聊天,可以在这儿陪我。" 谢南行靠在厨房门框上,看着沈砚忙碌的背影。那人脱了警服外套,只穿一件贴身的黑色T恤,肌肉线条随着切菜的动作起伏。十二年过去,沈砚的肩膀比少年时更宽厚了,但后颈处那个小小的胎记依然没变,像个月牙形的印记。 "你经常做饭?"谢南行问。 "一个人住,总得养活自己。"沈砚头也不回地说,"警队工作忙,有时候半夜才回家,叫外卖不方便。" 谢南行想起自己冰箱里常年囤积的速冻食品,没有接话。 "对了,"沈砚突然转身,"你父亲......还喝酒吗?" 这个问题来得太突然,谢南行身体明显僵硬了一下:"不知道。很多年没联系了。" 沈砚敏锐地察觉到了他的不适,立刻转移话题:"尝尝这个酱料,我特制的。" 晚餐比谢南行预想的要愉快。沈砚的红烧肉确实美味,平安安静地趴在餐桌下,偶尔用鼻子碰碰谢南行的脚踝,像是在讨要食物。两瓶啤酒下肚,谢南行感到久违的放松,甚至主动问起沈砚这些年的经历。 "没什么特别的。"沈砚轻描淡写地说,"警校毕业,分配到基层,破了几桩案子,升职调动。" "你父亲......"谢南行记得沈砚的父亲也是警察,"他一定很骄傲。" 沈砚的笑容淡了些:"他没能看到我穿上警服。我大二那年,他追捕逃犯时......" 谢南行心头一紧:"对不起,我不知道。" "都过去了。"沈砚摇摇头,眼神落在谢南行手腕上——那里今天罕见地没有穿长袖遮盖,几道淡粉色的疤痕清晰可见,"有些伤痕,时间会冲淡,但不会完全消失。" 两人的目光在空中相遇,某种无言的默契流淌其间。谢南行突然意识到,沈砚失去父亲的时间,差不多就是他结婚的时间。那个本该是他最亲近朋友的人,在最痛苦的时候,他却缺席了。 "沈砚,我......" 一阵刺耳的手机铃声打断了谢南行的话。沈砚掏出手机看了眼屏幕,表情立刻变得严肃:"抱歉,我得接这个。" 他走到阳台上去通话,声音压得很低,但谢南行还是听到了几个零碎的词——"嫌疑人"、"监控"、"立即归队"。几分钟后,沈砚回来,脸上带着歉意。 "紧急任务,我得马上回局里。"他快速收拾着自己的东西,"平安可以留在这里吗?明天我来接它。" 谢南行点点头:"需要我开车送你吗?" "不用,我叫了车。"沈砚蹲下身摸了摸平安的头,"乖,保护好他。" 这句嘱咐让谢南行心头一颤。沈砚匆匆离开后,公寓突然显得格外空旷。平安走到谢南行身边,用脑袋蹭了蹭他的膝盖,像是在安慰他。 "你主人总是这样突然消失吗?"谢南行轻声问,手指陷入平安厚实的毛发中。 那晚,谢南行做了很久没做过的噩梦。梦里父亲醉醺醺地砸东西,前妻冷笑着转身离去,最后是沈砚的背影,越走越远,任凭他怎么喊都不回头。 惊醒时,谢南行发现自己浑身冷汗,呼吸急促。床边的地板上,平安不知何时进来了,正用担忧的眼神望着他。 "没事......"谢南行伸手摸了摸狗狗的头,"只是噩梦。" 平安跳上床,小心翼翼地蜷缩在他脚边,温暖的躯体贴着谢南行冰凉的脚。这种无言的安慰让谢南行眼眶发热——他已经不记得上次有人(或者说有生命)在他做噩梦后陪伴他是什么时候了。 第二天清晨,谢南行和平安一起吃完简单的早餐,准备带它去咖啡店。出门前,他的手机响了——是沈砚的短信: 「通宵办案刚结束。平安怎么样?它受过创伤陪伴训练,如果你做噩梦或者焦虑发作,它会察觉并安慰你。别生气,我只是担心。——沈砚」 谢南行看着这条消息,又看看乖巧坐在门口等他的平安,突然明白了沈砚的良苦用心。这不是普通的警犬,而是专门为他的情况准备的"治疗师"。 他回复道:「平安很好。今天带它去店里。你睡醒了过来接它吧,顺便尝尝新到的咖啡豆。」 发完这条,谢南行又补充了一句:「谢谢。」 带着平安走在去咖啡店的路上,阳光暖暖地照在肩头。谢南行突然意识到,这是很长一段时间以来,他第一次在早晨醒来时,没有立刻感到那种压在心口的沉重。 平安走在他身边,步伐稳健,偶尔抬头看看他,像是在确认他的状态。谢南行伸手揉了揉它的耳朵,嘴角不自觉地上扬。 沈砚没说破,他也没点破。但这种心照不宣的关怀,像一束光照进他灰暗的世界,让他开始相信,也许有些伤痕,真的能在时间里慢慢愈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