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日遗志》 第1章 新岁 沿着山路朝上走,空中是漫卷的雪花,踏过青石板阶梯,到了山顶,抬眼便能望见一座古寺庙。 年关虽过,院内仍白烟缭绕。 迟安站在庭院,目光透过人群,落在大雄宝殿的菩萨玉像。看了一会儿,他垂下睫毛,将手里冒着火光的香举过眉心。 “菩萨大人。” 他虔诚祈祷,“求您快快睁眼。” 心中紧跟着默念:“看看我吧。” 话音刚落,寒风猛然袭来。旁边的中年男子皱起眉,拢住香,说:“大过年的,你说话这么不忌讳,小心遭报应。” 闻言,迟安脚尖一动,转过身来。 呼—— 短促的一口气。 手里的香灭了,升起几缕灰烟。 他声音稚嫩:“你咒我报应又心善到哪去?你怎么这么坏?小心佛祖拔你舌头。” “嘿?还是个老外。”那男的凑近,瞧见迟安的蓝眼球,笑了,“怪不说呢。” 迟安眨了下眼,没听懂,紧接着从包里拿出叠得整齐的信纸,转身朝香炉走。 风声呼啸,火舌从炉内一窜而起,吞食过纸张后,又贪婪地舔上手背。可伸来的手不仅不躲,反倒探得更深。 菩萨显灵了。 迟安转身对佛像一笑,裹紧外衣出了山门,脚步轻快。 “新年好!吃点什么?”素食店的人替来客拉开椅子,热情地问道。 “一份长寿面。”迟安道。 电话铃响起,他停下搓脸取暖的手,警惕地盯着屏幕,准备直接装没听见。可第二遍立刻紧跟着响起。是老板的。 ——再忽悠就不礼貌了。 迟安老实地按下接听。 “喂?喂?迟画家,你在家吗?” “……” 李元见那头不理人,声音更焦急:“安安,祺山集团的小儿子来了,说要跟你商量最后一版,你能来一趟吗?” 还是沉默。 李元要气死了,但又不敢催他,过了一会儿才听到电话那边传来声音。 “哪个祺山?” “还能有哪个?”李元刚说完就感觉自己语气太冲,又低声哄他:“就是市中心那个,去年开始找我们合作的,年前还找你开了一单,记起来了吗?” 面香扑鼻,迟安饿急了,挑起一筷子随便吹了两口就卷卷全塞嘴里,咽下后说道:“那个我休假前就交了呀。” “不是那个呀。”李元也软着声音学他讲话,余光瞥见办公里的人把椅子转了个圈,吓得咳一声,说:“哎你别管了,来了再说,我给你买楼下蛋糕吃行吗?” “不,我很困。” 迟安昨天晚上又熬穿了,现在只想吃饱回去补觉。他很没有员工道德地挂掉电话,又顺手滑开没画完的工作清单。 生辰贺图。(第四版) 截稿时间:三天后 备注:难度boss级/没品位/暴发户 他很有职业道德地回了个消息: “抹茶味。” 李元马上回复:“好的收到。” 他边下楼边叹气——钱还没赚到,就给自己赚了两个这么难伺候的。 迟安是他亲自招进来的,小混血,长得好看,但那时候未成年,本打算放画室当吉祥物养着,整改迟到早退的问题。没想到这人从不来上班,也不爱理他。 而这个更麻烦的叫贺祺渊,最近几年才开始在安明市现身,听人说是被贺崇山放弃的老二继承人,娇生惯养,嚣张跋扈,但他实在舍不得丰厚的稿费。 画室三楼的办公室内。 李元一手提着从楼下买的甜点,一手端着陶瓷杯,假笑道:“贺先生,您尝尝这个,正山小种出的红茶。” 真皮座椅转个圈,年轻男人微微后仰,眼神中染上不耐烦。他低眸看一眼寡淡的茶水,抿了下唇:“怎么还是茶?“ 李元赶紧放下蛋糕:“那我再去换……” “不要了,”贺祺渊直接略过茶,拆开对面的甜品盒,“他什么时候来?” “诶——” 李元刚想说这不是给你吃的,被头顶的眼神烫了一下,马上收回手,“在路上了,很快很快。” “快什么快,”贺祺渊在蛋糕中央挖了一勺,“他之前画东西不都是一遍过?为什么到我这交几次都不行?” 李元:“那些都是商单,很少见祺山要这种风格的,所以我们也想多打磨一下。” “是吗?”贺祺渊嘴角勾起,搅着蛋糕继续追问:“那你肯定认识贺钧,你说,在安明,是我哥厉害,还是我厉害?” 李元只知道贺钧是贺祺渊同父异母的哥哥,但具体两人关系怎么样,他也不清楚。不过他一点儿都不想扯进这些豪门恩怨,想都没想马上说:“肯定是你。” “为什么?”贺祺渊紧跟着问。 李元看他表情没什么变化,胆子大了些:“你之前不在国内可能不知道,祺山原来叫正昌地产,现在这名是董事长上任后改的,一看就要把公司留给你。” “让他不用来了。” 贺祺渊语气平平,听不出起伏。他把叉子往蛋糕上一投,站起身就往外走。 李元意识到说错话,赶紧跟上去,可刚到门口就被瞥了一眼。那眼神没了笑,让他脚步一下钉在原地。 贺祺渊没直接下楼。 他徐步走到工作室窗前,抬眸,远处刚好是祺山总部的大楼,这个角度只能看到金色logo上刺眼的的“山”字。 ——贺崇山的山。 ——父爱如山的山。 于是刚平复的情绪又恶心起来。他皱眉收回视线,转身准备离开。 铃—— 工作室的风铃轻响,贺祺渊抬头望去,视线瞬间被一只手抓住。 那手虚握着门把,手指白皙瘦长,骨节分明,指尖被冻得通红。随后一道灰色的身影压着风铃的尾音,悄悄探进,无声无息,倒真像风吹过似得。 进来的人带着口罩,微微低头,即使穿着大衣也能看出衣下的瘦削。贴骨的手腕扶着门把手,系了一圈红绳,串着两枚黑色佛珠,品相看着极好。 小小年纪。 打扮得倒跟他爷似得。 贺祺渊笑了,手插着兜朝他走去。 迟安肩头还有未融化的细雪,周遭萦绕着淡淡的冷雾,整个人散发出一股静默的气息。贺祺渊几步凑近,果然闻到雪的甘爽,很凉,混着檀香,很像寺庙里的。 两人即将擦肩而过,贺祺渊伸手拽住他,用另只手挑起他胸前的工作挂牌。 “迟、安。”他拎起挂牌晃晃,并不抬头,声音轻佻,“迟画家,你来迟了。” “哎!贺先生!” 李元小步跑赶来,怕二人要吵架,忙把他们分开,解释道:“贺先生,他家离市区远,赶过来不容易,你别生气。” 迟安戴着的明显是小号口罩,可仍将脸包个半满,只露出一双眼和蹙起的眉,似乎是被吓到,李元心里一酸,叹口气,又不动声色地将他往身后藏。 迟安才不是被吓到,他是疼的。 这人力气竟然这么大,捏得他手腕骨头都疼。他瞬间后悔回来加班,冷哼一声,直接越过李元,自顾自朝前走。 “我骂他了吗?”贺祺渊冷漠地扫李元一眼,随后步子紧紧追随灰色背影一起进了办公室,还顺手锁了门。 迟安刚坐下就看见桌上被戳得稀巴烂的蛋糕,马上扭头盯着玻璃。 直到见外面的人做了个重新买的手势,他才把平板推到对面,手机一横,敷衍道:“没锁,画在软件里,自己看吧。” 贺祺渊皱了下眉,滑开平板。主界面满满的,全部都是各种游戏,他顿时觉得这人不靠谱,开始思考要不要换个画师。 不过点开后又觉得还行。 新改的画像的底色以蓝色为基调,佛陀释迦牟尼眉目慈祥,盘腿坐在莲花之上,仙云似流水般坠下,又在莲花之底聚集。 贺祺渊虽然还是看不太明白,但他觉得这画跟迟安进门时的气质真像,忽远忽近,透着一股脱凡的神性。 当然,并不是现在。因为他听到了一声game over的结算音。 “可以吗?”迟安冷不丁问道。 贺祺渊抬头,正好对上一双水润润的眼,迟安头发乌黑,稍长,遮了眉毛,瞳色在灯光下闪着碎钻一样的蓝。他看了一会儿,好奇地问道:“你是外国人吗?” 蓝瞳收缩,直直地盯着他。 “中国人。” 语气没有谄媚,全是冷漠。 贺祺渊丢开平板,翘起长腿,打量他稚嫩的脸,笑问道:“那你成年了吗?”见平板要被拿走,他一把按住,语气平淡:“干什么?我说不要了吗?” 迟安收回手,说:“成年了。” “你多大?咱俩有代沟还是你中文不好,怎么你讲个话反应这么慢。” “……” 贺祺渊自觉没趣,看一眼腕表:“就这个吧,不过我不用你们的纸,我明天让人拿几份定制的……” “随便。”迟安懒得听他讲,毫不犹豫地起身,将平板塞进包里就走。 贺祺渊被气笑了,收起腿起身冲背影喊道:“跑什么?明天你还这儿吗?” 迟安步子没停:“不在。” “我没说完呢。”贺祺渊几步追上去,“你什么时候画完,我下周就要。” 迟安回头打量他一眼,扭锁开门,一气呵成,还拎走了李元手里新买的甜品。 贺祺渊这下真来火了,叉着腰看那背影消失在门口,胳膊猛捣身侧的人:“你招的什么?怎么这么没素质?聋吗?” 李元搓搓胳膊:“别生气,他性格比较怪,对谁都这样,冷冷淡淡的,岁数也小,才十九,不懂这些人情世故。” “十九?”贺祺渊火气更大了,“我给你那么多钱,你给我找个辍学的?” “怎么可能!”李元脸一白,挥挥手,着急道:“没辍学,他是安明美院特招进去的,也是我们工作室最厉害的,而且你也知道祺山的标准,他要是不行,贺总肯定不会跟我们合作那么多次。” 贺祺渊脑海浮现贺钧整日在公司板着的死脸,眉头稍松,算是勉强接受,但还是嫌弃地啧一声:“那也太小了,你真不挑。” 李元跟着他往外走:“其实当时没打算留的,是好几个员工瞧见他,非让我把人留下来。”他推开门,挠头笑笑,“这些搞艺术的,眼光叼,就喜欢好看的。” “多好看?” 贺祺渊猛地刹停,顿时来了兴趣,不等他回答就说:“他家地址给我,我明天自己去送,我得亲自交给他才放心。” “别吧,”李元脸一僵,“他家住云海湾那边,我去送就行,而且他不喜欢……” 贺祺渊马上啧一声,声音更大:“法治社会,我又不去打他,你怕什么?” 李元犹豫一会儿,交代道:“那你明天去的话,别敲门,直接开就行,然后东西放鞋柜上。还有,他要是在画画,千万千万别跟他说话!” “岁数不大,规矩倒挺多。” 贺祺渊哼了一声。 翌日清晨。 冬天的云湾码头,除了豪华的度假民宿区算是有点客人,周围的几栋洋楼冷冷清清,露出斑驳的红色砖墙,不远处还有一大片烂尾楼,到处是破败的气息。 真是大早上给自己找罪受,住这破地方,好看能好看到哪去,丑小鸭吗? 贺祺渊气得恨不得抽自己两巴掌。 他做了好一会儿心理建设,才小心地踏进只铺着木板的电梯,然后用纸包住手指,快速触了一下掉壳的三楼按键。 咚!咚咚! 急促的敲门声。 没人应。 贺祺渊看一眼地址,确定没找错,又使劲敲了两下,可还是没人开门。 “烦死了,搞什么。”他边骂边按下门把手,发现竟然没锁,便直接踢开。 窗户正大开着,冷风扑面而来。 窄玄关往里走,是方形布局,除了个白色的大衣柜,几乎没有什么家具,甚至连卧室都没有,一眼就能看见床,床边散落着一堆画纸,还有个电脑。 贺祺渊还没见过这么烂的房子,找半天也没瞧见桌子在哪,却晃见被子里漏出小半截脚踝,一抹白在昏暗的房间内格外清晰,一眼就能看见 “哎我——” 他把脏话吞下,几步跑上前。迟安正蜷在床上,还穿着昨天的衣服,鞋都没脱,脸上烧得通红,湿刘海贴在额头,他来不及多想,将人横抱起就往外冲。 司机正在小本子上记着什么,突然被开门声吓一跳,回过神才发现贺祺渊已经抱了个人钻进后座。 “愣着干什么?!”贺祺渊摔闭车门,张嘴就骂,“去医院,快点。” 司机忙发动车子冲出去。 离市区近了些,贺祺渊才稍稍平静。他低下头,终于看见昨天口罩下的脸,结果第一反应竟然是把人往怀里按,像是要将突然加速的心跳摁住似得。 李元说得果然没错——这人即使脸烧得滚烫,也难掩五官的夺目,甚至因为发烧,皮肤白里透红,像个脆弱的白瓷瓶。 怀里人呼吸越来越弱,贺祺渊下意识把他往上一颠,搂得更紧了些。他一下下地拍着迟安后背,声音都不自觉地温柔几分:“你别睡,马上到医院了。” 迟安睫毛轻颤,似乎听到了。只是脖子耷拉着不舒服,他抬手搂住贺祺渊肩膀,把发烫的脸窝在他冰凉的颈窝间蹭了蹭,哑着嗓子低声说道:“冷。” 贺祺渊还没被人挨这么近过,呼吸声都轻了。下巴被发丝蹭得有些痒,他也用脸贴贴他柔软的发顶,然后一股清新的薄荷味道钻进鼻腔,不香,很凉。但不知道为什么,他觉得这味道很适合这个人。 暖气的风声变大,他抬眼一瞧,那胖子透过后视镜对他邀功一笑。不过他对丑人一向没有耐心,毫不客气地骂道:“开你车行吗?能不能别偷听我们讲话?” “哦。”司机假装打了个哈欠,也不知道大早上怎么又惹他了,“真难伺候。“ 急救中心的接诊员只看了一眼,就把人往推车上放,半小时后,抢救室的灯灭了。贺祺渊收起翘着的腿,刚站起来还没说话,医生对他交待了几句又小跑去忙。 “国内医生真没耐心。” 他默默吐槽一句,然后跟着护士进了病房。见没人,他两腿一蹬,将椅子滑近,仔细瞧迟安到底长什么样。 这小混血虽然皮肤跟老外一样白,但五官却是亚洲人特有的清秀。昨日满是疏离的双眼此刻正乖巧地闭起,睫毛微翘,在眼睑落下灰影,看着格外漂亮。 贺祺渊笑了一下,没想到自己会用这个词来形容男生。 不过怪可怜的,他善心大发,准备帮迟安盖好被子,结果手刚凑近,迟安便猛地睁开眼,蓝瞳戒备地盯来。 第2章 逃跑 天空开始下起冷雨,气温骤降。 周一的中央商务区,除了埋头猛蹿的外卖骑手,楼宇间没有几个闲逛的人。 祺山集团顶楼办公室内,桌上刚送来的摩卡还冒着热气。贺钧一头利索短发,懒懒地陷进办公椅,米白色衬衫的领口微微敞开,漏出用金线手工缝制的商标。 医院外,司机冷得跺脚,嘴里哈出一团团冷气,他裹紧新发的工作棉服,低头时,正巧发现袖口上有一抹铁锈,好像是那兔崽子接伞的时候拿他衣服擦手。 他从车顶捏了点雪在上面揉开,用肩膀夹着手机继续说道:“贺总,今天上午就是这些,我帮他办好手续,他又让我送把伞进去,我看一时半会儿出不来。” 贺钧将椅子转正,不再看落地窗外的雨,声音清亮:“他最近在忙什么?总去这些不干净的地方吗?” “不知道,”司机挠挠头,“他说他车坏了,我今天才刚跟他见面。” 贺钧瞥一眼日历上标红的日期,叹气道:“算了,等他出来吧。直接送回家。” “别墅还是……”司机小心翼翼地问。 “万华。”贺钧抿了口咖啡,又说:“他以后要回观禾,你必须提前跟我联系。” “好。”司机声音有些委屈,“贺总,你弟弟脾气太大了,还喜欢嘲笑人,我今天刚见他,他就问我这么胖能不能转得动方向盘,我不想干了。” “下个月给你涨工资。”贺钧笑了一下,安慰道:“别多想,他小时候发过高烧,脑子有点不正常,对我也那样。” 叮咚—— 药水滴落。 贺祺渊被迟安突然睁眼吓了一跳,猛地抽回手。床上那人冷着一双眼看他,满脸都是防备。 “你醒了?” “你是谁?” 两人同时开口,贺祺渊笑了,说:“你烧糊涂了吧?” 迟安撑着手坐起,大脑仍然眩晕。 他刚才梦到寺庙中的佛像。 佛像垂目轻喃,声音幽怨,伴随着诵经声,判词是永远不会放过他。 贺祺渊瞧他脸上浮一层白,嘴巴还起了层皮,于是倒杯温水递过去:“喝。”迟安只淡淡看了一眼,神情又恢复昨日的淡漠,说道:“你是贺元。” “贺祺渊。”他纠正道,又问:“你自己住吗?爸妈呢?” 迟安闭上眼,眼球朝上转了一圈。然后拔掉针头,掀开被子就朝门口走。 “上哪去?”贺祺渊抓住他手,慢条斯理道:“别乱跑,医生说让我看着你。” 语气十分理所应当。迟安疑惑地回过头,仔细看这人多大的脸讲这话。 贺祺渊长了副很典型的中式脸,五官英气,脸型流畅,眼皮虽然薄,但眸子明亮,面上的皮肤贴着骨,又细又腻,一看就知道不是普通人家养出来的。 从美学上来讲,迟安觉得贺祺渊很像专业素描课里的插图,挑不出什么毛病,只是一说话就显出自大,惹人生厌。他轻笑一声,问道:“我们很熟吗?” 笑声实在刺耳,贺祺渊马上感觉这张漂亮脸刻薄起来,但语气依旧礼貌:“那我介绍一下,是我救的你,熟了吗?” “让你救了吗。”迟安看都不看他,甩开他手,扯下床头的外套就往身上穿。 “随便你。”贺祺渊懒得装了,他瞥一眼旁边的伞,准备直接送他,再一转头,人已经没了,医生正巧推门而入。 “人呢?”医生问。 “跑了。”贺祺渊答。 医生狐疑地打量他一圈,实在想不到他人还在这,到底是怎么个跑法。 “你是他朋友吗?”他又问。 “不认识,路上捡的。”贺祺渊瞥一眼病床上针头留下的小滩药水痕迹,往脑袋一指,“他是不是这儿有问题?” 外面的雨停了,只偶尔落点雪,雪里还夹杂着细小的雨粒。 今年的冬天比往常邪门。 司机一直站车外等,瞧见贺祺渊来,忙小跑上前撑伞。贺祺渊睨他一眼,侧头躲开,快走几步钻进后座。脖子里的雪被暖气一吹,化成水滑进后背。 人各有命,想死谁能拦得住。 贺祺渊坦然地闭上眼,只是后背进了冰冷的脏水,他烦闷地裹紧外套。 司机收好伞,扶着腰往车里钻。他搓搓冻僵的手,问道:“咱们回万华吗?” 贺祺渊闻声抬头,看见他沾了雪的头发跟通红的双手,皱眉问道:“干嘛不在车里等?生病了我怎么出门?” “我怕来不及开门,你又生气。”司机解释道,手局促地抓着安全带。 “没必要。”贺祺渊移开视线,望向窗外,轻声说:“去公司吧。” “可是贺总让我送您回家,他说……” “不想干滚。” 白色宾利沉默了一下,闷头启动。 贺钧刚从办公区出来,刚停下脚步就对身边助理说道:“你去跟人事部那边讲一下,这次就算了,再这么懒散让许昇自己跟我来解释。” “好的总经理。”陈时巧忙接话,又低声补充:“刚过完年,大家可能还没调整好,许部长早上开会也说过了。” 贺钧依然严肃,并不接话。她只好上前替他按下电梯按钮,然后退到旁边,下意识转了一圈腕上的翡翠手镯。 贺钧看电梯半天不动,掏出手机,给微信一个头像发去语音:“张杨,有个病历本发你邮箱了,查一下,尽快。” 电梯门打开,贺祺渊一张臭脸,刚看清外面的人就要按下关门。 贺钧抬脚挡住关一半的门,落下步子踏进去,站定后转身,上下打量着他,问道:“不是让你回万华吗?” “想我的好哥哥了。”贺祺渊很乖地答道,还冲他假笑一下。 贺钧倒是真笑:“回国半个多月,年夜饭也不来家吃,是钱花完了吧。” “谁让你不来机场接我。” 贺祺渊这才露出真面目,冷哼一声,手插着兜,也不看他,电梯刚开就大步拐进总裁办公室,还故意把门带上。 办公室铺满真丝地毯,宽敞明亮,空气里充盈着新鲜的花香。贺祺渊把外套随手一甩,直接歪进沙发。困意袭来,但脑子里怎么都甩不掉迟安那张脸。 真见鬼了。 他烦得鬼叫一声,又抓来一个抱枕。 “喊什么?”贺钧骂了句。 那边瞬间噤声。 他又说:“刚从医院出来,洗个澡再睡,里面有套新的衣服,你先凑合穿,我等会儿让人从万华送一套你的来。” 贺祺渊把脸埋进抱枕,闷声道:“不要,脏死了,我睡会儿就走,你别吵。” 贺钧扫他一眼,懒得再管。他弯腰捡起滑落的大衣挂起来,又把空调温度调高几度,然后才坐下开始处理成堆的提案。 暖风配着翻页声,贺祺渊还真睡着了,直到贺钧起身他还在睡,身上盖着轻柔丝滑的水貂毛毯,发根都被汗浸湿。 贺钧抬腿就踢。 皮鞋冰凉,碰到脚踝冷得贺祺渊一个激灵。 “吃饭去。” “不想去。”贺祺渊起太早了,眼都睁不开,但刚翻个身就被贺钧拽起来了。 贺钧问:“昨天几点睡的?” 贺祺渊甩开他手,一脸烦躁:“奔四的人了,问这些无不无聊,谈个恋爱吧,别什么都跟贺崇山学。” “谁又惹你了?”贺钧抬腿补一脚,然后才把手里的围巾给他系上,“我才比你大几岁,你现在数都不会算了吗?” 两人谁也不跟谁讲话,一前一后进了家法式餐厅。 刀刃划过中火慢煎的牛肉,将纹理处分割地十分平整,肉质紧实,也没有多余的油花,滋滋声中,肉香四溢。 贺钧回复完工作消息,抬头就看对面的饿死鬼已经闷头吃完一半。他将倒好的红酒推过去,一本正经地问道: “英国还在工业革命吗?” “你自己算呗。”贺祺渊笑笑,端起酒杯尝了一口。味道酸涩,他还是喝不惯,于是又重新倒杯果汁,问道:“你怎么不请我吃中餐,这我都吃腻了。” “你赵哥新改良的,带你尝尝。”贺钧说完看他好像真挺喜欢,心下一松,仍挪揄道:“中餐怕你嘴刁,吃不习惯。” “是怕我吃不习惯,还是怕我吃习惯了不走?” 贺钧终于知道他今天就是来找事的,放下刀叉,眼中含笑:“吃饱了就去玩,我最近很忙,没工夫陪你。” “你忙我又不忙,” 贺祺渊越看他这么笑心里越不爽,不急不缓地问:“过两天爷爷生辰你去吗?” “当然去。” “你送的什么?” “茶叶。”贺钧随口一答,抬头看他笑得狡诈,又补充道:“滇城的古树茶,托人从拍卖会上买的,很贵,你再敢像去年那样跟他讲是客户送的,我就揍死你。” 贺祺渊还是阴阳怪气地叫唤起来:“哎呀,贺总脾气可真好,我要是你,见都不想见他,更别说给他准备礼物。” 贺钧持着酒杯晃了晃,没回答。 嗡—— 手机振动,贺钧看一眼来电人,嘴角轻勾,直接点开了免提。 “贺总,那人跟云湾工程没关系,不过也挺复杂的。”对面说道。 贺祺渊也学贺钧晃着果汁杯,只是倒得太满,在桌上洒出来了一些,他手忙脚乱地拿来擦手的热毛巾蘸蘸。 贺钧错开视线:“你直接讲。” “他以前不叫这个名字,叫严安,是进安明福利院的时候取的,后来还有过一个领养手续,不知道为什么又撤回了。” “福利院之前什么来头?“ 对面的声音低了些:“查不到。” “查不到是什么意思?”贺钧皱起眉。 “没有出生证明,也没有学历,身份证和户口本,全都是后期补的,后来……” 贺祺渊插嘴道:“你这样不犯法吗?” “你报警吧。”贺钧看都懒得看他,又敲敲桌面,“继续。” 对面轻笑一声,说:“后来十五岁走政策进的安明美院,但只上一年就休学了。现在名字也是在那时候改的,改完买了一套云海湾的二手房。目前职业是插画师,没交社保,大概是兼职工。” “十五岁上大学?他今年多大?” “十九。” 贺钧意味深长地看了贺祺渊一眼。 贺祺渊正准备听是哪个不长眼的敢惹贺钧——这人一向睚眦必报,就连兄弟之间的日常友好交流都不会吃一丁点儿亏。 听到最后,他有点耳熟,抬起头,正好对上那目光,又赶紧望向别处,佯装自然地吞下嘴里最后一口牛肉。 贺钧看他那傻样,把手机音量调到最大,明知故问道:“现在叫什么名字?” “迟安。走之底的迟,安静的安。” 钢琴曲的最后一个音节重重落下,像巴掌抽在脸上。贺祺渊抿了下唇,抓来毛巾用力砸向对面,一言不发。 贺钧将扔来的毛巾叠好,又推回对面,声音中没了笑意:“耍什么少爷脾气,都大学毕业了还当自己是teenager?” “就问你一句爷爷的事,至于吗?你之前不是答应过不管我的私生活。” “少扯别人。” 贺钧直接无视他最后一句,“你要给他送礼,直接自己去找,我才懒得管你这些,你就非得用祺山的名义?谁教你的?财务到时候怎么对账?” 他说完,抬手擦了一下西装上的水渍,又看一眼屏幕,这才挂掉电话。 “你缺我这笔帐?”贺祺渊听他噼里啪啦一顿骂,一脸不服,“你这几年给自己换那么多新人,又搞这么多蠢东西放我身边,给他们发工资就不是走公司的账吗?” “我用自己工资。” 贺祺渊见他就回一句,立马乘胜追击:“你还不如把钱给我,你怕我什么?整天针对我,监视我,就是不对外承认我,搞得外人都猜咱俩关系不好,这样你就高兴了是吗?” “我有什么好怕的,”贺钧丝毫不恼,反而笑了起来,“倒是你,费了心讨好贺劲丘,能讨来个什么?你能不能回国是爸说了算,跟他有什么关系,他只能替你跟佛祖说上几句话,你也想去极乐世界吗?” “我跟爷爷感情好关你什么事,要去极乐世界也不会带着你!” 贺祺渊瞪他一眼,将掉下来的围巾往后一甩,“当初就你使坏让贺崇山给我送英国的,你才应该少扯别人。” 应该在国内上完小学再给送出去的。 贺钧微微眯起眼,反省了一下自己跟傻子对骂的掉价行为。他起身走到贺祺渊身侧,扯掉自己的围巾,笑道:“少吃点饭,多读点书。” 说完,又有电话打进来。 他拿起刚叠好的毛巾,擦了擦手,往贺祺渊脖子里猛地一塞,扭头直接走了。 贺祺渊刚把毛巾抓出来,不一会儿就瞧见一个人朝他走来。脸更臭了。 “大过年的,怎么又吵架。” 赵连城悠闲地晃晃手里的账单,满脸笑意,“你哥让我把账单给你,付钱吧,一共两千二,这酒你带回去喝。” “你报警吧。”贺祺渊说。 赵连城突然神情严峻:“不过看在你今年还没找到男朋友,哥给你抹个零,你们圈子不都分这个什么1啊——” “滚啊——” 贺祺渊被吓得声音都大了,刀叉也掉桌上。他猛回头往门外瞧,见贺钧不在才不满地瞪他一眼,骂道:“你有病吗?” “不禁逗,还没小时候好玩。”赵连城用账单扇了下他后脑勺,又问:“你这次回国还走吗?” “不知道。”贺祺渊重新拿起刀叉,“回来给爷爷过寿的,应该能多待几天。” “你都毕业了,还在外面干什么。”赵连城停了一下,“不过我上次看你哥联系剑桥的博导,你什么想法?” “没有想法。早干嘛去了,天天比我还惦记着Cam,我看就是不想让我回来。” “怎么可能?”赵连城换了个长辈的语气,语重心长道:“别那么想你哥,你爸之前不让人提你,他还经常跟我聊你在英国的事儿,说毕业就把你接回来。” “你俩谈了吗?”贺祺渊笑问,“我天天给他发消息他都不带回的。” “谁都跟你似得。”赵连城也笑,“我去年刚结的婚,通知你了吧,没来参加就算了,什么时候补给我份子钱。” “我圣诞假又不回国,再晚两个月说不定还能赏脸。”贺祺渊直接站起来,轻踢他赵哥小腿,“让让,我吃饱了。” “我看贺钧还是脾气太好了。”赵连城调侃一句,收腿给他让出位。 外面冷得要死,贺祺渊出门找了一圈没看见车,又给司机打电话,结果铃声只响一秒就被挂断。 随后贺钧的信息弹了出来。 ——不忙就走回去吧。 贺祺渊捋了一把头发,一下气笑了。 第3章 鱼肉 太阳像个毛玻璃背后的光点,窗户早上没关,床上潲了雨,被子都是潮的。 迟安用袖子擦了擦鼻涕,盯着床看了一会儿,说了句“算了”就一屁股坐地上。他将贺祺渊送的纸夹画架上,又摸个绳把木架腿绑紧,然后开始工作。 可是不比以往,今天只坐了几个小时,胃里又开始泛起酸意,随后是密密麻麻的痛。他从包里摸出备用的止痛药,懒得再等烧水,直接用手指将药捣了下去。 冰箱的灯坏了一个,发出幽冷的光,里面能吃的只有昨天剩的的蛋糕。过夜的抹茶粉混着嗓子里的药粉,味道更苦,不过确实略微抑制住了胃里的灼热。 早知道买草莓味的了。 迟安泄气地关上冰箱门,在小小的客厅平躺下来,开始回想那个梦。渐渐地,无力感汇聚成水球,在身体中央炸开,支流奔向四肢,溢出皮肤,淹没了鼻子。 别想了,别想了。 算了吧。 大脑的自我防御并不完善。 虽然寂静的世界短暂地涌入过人潮,但童年残存的那股死意从未消散,一直在他身边弥漫,抓着他,耗着他,时刻提醒他不要妄想能够逃离那间屋子。 闪回的梦,切身的痛。 十六岁那年他第一次尝试解脱,可遇见一位方丈,双手合十,低眸念道:“境随心灭,心随境无,一念轻生,苦果难尽,莫要辜负前世的善缘。” 他没听懂。 那人笑了,将手里的佛珠送给他,又说:“今年的梅花开得很漂亮,施主不妨去看看,顺便求个佛签。” 梅花洁白,萧瑟清伤,在枝头静候春日来临,确实有一种破败凋零的美。 佛签上的符文他看不明白,直接扔香炉里烧了。火光炽热,把冻僵的手烤得很暖,也驱散走那股死意。他觉得这炉子比那些乱七八糟的黄纸靠谱多了,于是决定每年都写封遗书拿去烧掉。 说是遗书,其实更像是抽签。 不刻意求死,同时也放任危险,万般皆随缘,生命之船随意漂泊、寻岸。这种不用对命运负责的感觉让他格外轻松。 他美曰其名为禅道。 可今年已经是第三个年头,生活仍然困顿,神明像抛弃他的父母一样,从不曾眷顾一次。唯一的变化就是对人生前十二年的模糊记忆,彻底只剩下瞬闪的片段。 情绪因失忆被抚平,宛如香炉里的死灰,但偶尔又会爆发,企图将他拉回那年的的悬崖边,敦促他一跃而下。 “为什么都看不见我,为什么……” 眼泪洇湿浓密的睫毛,随后喉咙传出压抑的哭声。不知道过了多久,被火烫过的手背突然跳了一下。 哭声停住了。 紧接着响起敲门声。 迟安麻木地坐起,他眯起泪眼,视线中,一个高大的身影逆着光朝他走来。 贺祺渊刚收到贺钧的消息,还没来得及骂回去,就被李元信息轰炸,问了好几遍迟安怎么不接电话。他没看住人,自知理亏,所以没敢跟他说早上的事,只敷衍两句,然后不情愿地打车来了迟安小区。 门果然又没锁,他只敲了一下就直接进去,一眼就看到靠在床边盯着他的人。 “干什么呢,坐这么好?” 贺祺渊看他这傻样,心情突然又好了,蹲下来使劲揩掉他嘴边的抹茶粉,擦他身上嘲笑道:“这位迟画家,这位成年人,你跑回来就是吃这个吗?会不会太有出息了。” 十九岁,孤儿。画技高超,不谙世事,任劳任怨打工,关键是还长得漂亮。 怪不得这么上心。 贺祺渊算是明白了。 迟安还没从混乱的回忆里清醒,他盯着贺祺渊不出声,心脏跳得发紧,像寺庙的击鼓声,震耳欲聋。 他想起方丈的话,又想起香炉窜上来的火,最后是梦中判词说完后,惊醒时看到的那张,跟眼前重合的脸。 那双明亮的眼。 此刻正注视着他,瞳孔中正映照着他。 “哭什么?讲话。”贺祺渊拍了两下他呆脸,见没动静,无奈地放软语气:“你怎么又不认识我了?早上才见过的。两次来你都搞成这样,还能不能活?” 这个人救他两次了。 鼓声越来越大,震得指尖颤抖,熟悉的眩晕感再次袭来,混乱的记忆像岩浆一样沸腾,烧得眼前一阵阵发白。 恐惧涌上心头,激得鼓声更响。 “呃……” 声音从紧咬的牙缝溢出,迟安终于回过神,他吐出一口气,浑身发软,伸手抓住贺祺渊胳膊,涩声央道:“我、救我。” 随后万籁俱寂,身体倒进一个温暖又带着香气的怀抱。耳边低语声不停。 再次醒来时有人正在替他拔针,室内的装修显然不是医院,而旁边的人戴着口罩。那人手上动作专业,可一双探究的眼盯着他,格外冰冷,他顿时慌了神,撑着手坐起来,警惕地问道:“你是谁?” “别折腾了。”贺祺渊的声音响起,他提着一个大饭盒走来,然后抬手示意贺钧的私人医生出去,调侃道:“每次睁眼都要问你是谁吗?谁给你编的程序。” “这是哪?”迟安哑着声音问。 “我家。”贺祺渊随意答道,抬腿勾了个矮桌过来。 脑子里紧绷的弦松了j开,迟安这才发现自己没穿裤子,上身也只套了件黑色的纯棉长袖,不过显然不是他的,因为穿起来松松垮垮,还有股陌生的味道。 大概是松木香,跟梦里的一样,于是他又觉得眼皮沉重,一点点蹭回被窝。 “还没睡够吗?吃饭了。”贺祺渊俯身在床边按了个按钮,床头缓缓升高,他递了双筷子过去,下巴一抬,示意桌上的菜,“看合不合胃口,专门做的清淡的。” “没胃口。”迟安确实吃不进去,药效似乎没退,胃里还阵阵发麻。 贺祺渊举着筷子的手滞在半空,闻言,他手腕一转,将筷子轻放回桌上,语气跟面色一样冷淡:“我是问你合不合胃口,不是问有没有胃口。” 迟安虽然感觉这两句并没区别,但还是听出了语气中的不满。他皱起眉,却见贺祺渊将一小碗米饭递了过来,上面放着几块鱼肉,很嫩,一根刺都没有。 他其实很少吃鱼。 那是进福利院前,为数不多的记忆:他从河岸边捡了个鱼桶,但不会处理活鱼,便像煮肉那样直接放到锅中。 滚沸的清水中,鱼身还在翻滚,鱼腮里渗出的血水在锅中晕成一朵朵,混着肠衣飘在水面。他用筷子戳破鱼腹,卵巢顷刻涌出,鱼眼泛白,正死死盯着他。 从那之后,他对任何带眼睛的食物都本能抗拒,桶里剩的鱼他也忘记是怎么处理的了,又或是没有处理,所以腥臭气味才会融入血液,天一热便能闻到。 贺祺渊见他没动静,挑眉,拿起筷子将鱼肉夹出来扔垃圾桶里,又专门挑了一块炖得软烂的牛肉。可迟安脸色一变,突然扶着床边干呕起来。他眼疾手快收回碗,将垃圾桶给他踢近些。 迟安吐不出来东西,只有一些酸水,眼睛通红地盯着垃圾桶里的鱼肉,又闻到一股很酸的臭味。不知道是自己的呕吐物味道,还是从记忆深处那间房子飘来。 贺祺渊盯着他因为紧攥床单的手和凸起的青筋,眼光微闪,突然觉得这人跟第一次见面时的气质完全不同,像是有什么东西要突破羸弱的身体,一跃而出。 迟安起身的动静太大,呕吐时又习惯性蜷紧身子,所以几乎整个鹅绒被都从他身上滑下。可他被鱼目激得头皮发麻,根本没时间在意,只想将胃吐个干净。 浅灰色的被子下,一双腿白净匀称,一点儿体毛都没有。 贺祺渊感觉盯着看不太礼貌。 但也确实没移开眼睛。 迟安闭上眼,控制自己不要再去回想,然后起身用手背擦了一下嘴角。他看一眼贺祺渊,又顺着他眼神看向自己的腿,有些生气地盖上被子:“干嘛?” “挺白。”贺祺渊收回视线,评价道。 “我衣服呢?” “洗了。” “那我怎么回去?”迟安有些着急,他还没试过在陌生环境过夜。 “喊什么喊?”贺祺渊将筷子摔回桌上,语气比他还不好,“回去晕哪?你这样子怎么交我的稿?” “你凶什么。”迟安声音低了些。 “你是老板我是老板?”贺祺渊又问,显然对迟安的自我定位十分不满。 “我画画很快,不会耽……” “你这几天就住这,什么时候画完,什么时候走,不要因为私人原因影响我。” 又是这种理所应当的语气。迟安浑身没力气,跑也跑不掉,想着干脆瞪他一眼拉倒,但贺祺渊紧紧盯着他,他只能窝囊地缩回被窝,准备直接睡死过去。 “除了画纸,你还要什么?”贺祺渊隔着被子晃晃他,见没动静,又拽他头发说道:“不要睡,理我,我让人去帮你买。” 房间里的暖气吹得人发晕,迟安只想睡觉,但旁边这人实在讨厌,他干脆扯起被子把头全部盖住,闷声道:“你别吵了,我要我画架就行了,还有旁边那个水彩包,黑色的。” 贺祺渊啧一声,盯着床上那一团看,可半天也没想出啥招。他无处下手,只好放平床头,然后掀起一个被角给他透气,妥协道:“睡吧,明早上给你送过来。” 临走时,他将装鱼的碟子跟海鲜全部收饭盒里拿走了。 不知道是饿的还是心里不踏实,迟安眯了一会儿又醒了。天色渐暗,房间内外都静得出奇,只有加湿器在嗡嗡响。 紧接着,是肚子“咕”的一声。 他坐起来,伸手够来那碗,把牛肉放回餐碟,低头快速扒了几口米饭。等胃舒服了些,才用筷子将米饭戳散,重新夹了块牛肉放回去,假装没吃过。 夜里,贺祺渊刚回来,衣服都没换,洗了个手就推开迟安房门,边往床走边顺手将加湿器开到睡眠模式。 床上的人平躺着,睡得正沉,整个人都陷进床里,只漏出小半张脸和乌黑的头发,不过看着不像早晨那般凄惨,轻薄的鹅绒被随着呼吸缓缓起伏,透出安稳。 贺祺渊怕又把他吵醒,不敢碰床,只是单腿跪在床边,好奇地瞧。他看着迟安睡乱的头发跟翘起的睫毛,莫名笑了笑。 这人虽然挺能折腾,但睡着了确实像个小孩,没想到已经开始自己养活自己。 他开始想自己的十九岁。 那时候好像还在因为图纸模型还原不出来,在学院实验室里,忍着胶水臭味一次次推翻重建;还因为实在听不懂教授的威尔士口音,只能不断回放录音笔,自学晦涩的专业书到凌晨或是深夜。 或是瞎研究菜谱,结果把自己吃进医院,还被贺钧打电话痛骂一顿。又或是大半夜跑出去喝酒,喝到被抢劫得只剩下裤衩,灰溜溜地跑回家还不敢让保镖知道。 不是更多时候,只是坐在泰晤士河岸边,望着中国的方向,吹着风发呆。 他的十九岁,只用担心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再喝点无病呻吟的酒,留下一堆自会有人帮他处理的烂摊子,然后第二天依然照旧,生活并不会有什么新的变化。 又或是从他出生到现在,他都不需要担心什么,所有的东西他都触手可得,而代价就是人生的木偶线一直提在他人之手,指节挥舞,便可随意决定他的去向。 眼睛逐渐适应屋内的光线,他想起医生的话,转而看向迟安的胳膊。宽松袖口漏出的小臂,布满了杂乱无序的白痕,其中最深的一条在手腕上,甚至有了增生。 心情突然复杂起来。 手停在半空,又换了个方向,最终只将挡着迟安眼睛那缕头发轻轻拨开了。 迟安好久没睡得这么舒服了。 被子又香又软,像是有人在抱着他睡觉,仿佛回到在福利院的日子。于是他翻了个身,又从被窝里伸出一条腿压上怀里的被子,侧躺着将身子蜷紧。 怎么睡起来这么乖。 贺祺渊突然感觉迟安很像以前爱半夜钻他被窝的那只大肥狗,一下就笑了。直到腿有些蹲麻,他才扶着地缓缓站起。 刚转身要走,米饭上躺得东倒西歪的牛肉就映入眼帘。 于是脚步停住了,刚落下的嘴角也伴随一声轻笑,重新勾起。 他夹的不是这一块。 贺祺渊又回头仔细看,床上这人下巴上多了粒白米饭,好像是翻身的时候从被子边粘上去的。 “骗子。”他低声笑骂一句,弯腰小心地捏掉那米粒。迟安没醒,只是闷哼一声,然后将脸埋进被子里。 这下能看到的只有黑色的发顶,贺祺渊胆子大了些,重新蹲了回去,他手肘压着床,脸几乎要跟迟安脑袋贴在一起。这次没闻到薄荷香,只有一股淡淡的药味。 在办公室的时候,他就发现这人小动作特别多,现在睡着了,更是明显。 怎么说呢。 格外的—— 可爱? 米粒突然被用力碾碎。 干燥的指腹瞬间变得粘腻。 第4章 雪的味道1 一夜无梦。 昨天的饭菜被收走了,床头多了套棉麻睡衣,米白色的,尺码看着正好。 旁边贴着纸条:你衣服在柜子里。 迟安环顾一圈,这房间简直大的离谱,但空气很旧,有灰尘的味道,豪华的衣帽间只孤伶伶挂着自己的衣服。 大衣被熨烫得一点儿褶皱都没有,连起球的袖口都光滑无比,又亮又新。那条每次洗完硬得跟两片辣条似的牛仔裤,也松软地叠起来。 不过迟安只赞叹一秒就准备跑路——在这儿画?他才不要。像贺祺渊那种又挑剔脾气又差的人,要是效果不好,他连跑路都不知道往哪跑。 可等他换好衣服出来,又愣在门口。 落地窗前立着一个崭新的三角画架,还有一个明显是刚拆封的月亮椅,上面放了盒水彩,金色包装,应该是他一直没买到的那个限量款。他走上前,发现果然是,而且还是60色的豪华版。 门外响起敲门声。他才回过神。 一位中年妇女推门而入,系着围裙,大概四十来岁,扎着低丸子头,笑得温柔:“宝贝,你醒啦?现在吃不吃早饭?” “呃……”迟安被她肉麻的称呼尴尬地脸一红,挠挠头低声道:“行。” 早餐是一碗黑燕麦谷片,用温热的牛奶泡的,还放了蓝莓跟切好的几片香蕉。 他还没见过这种吃法,舀了一口,味道竟然特别好,比他平常吃的早饭……好像从来没吃过早饭,都是一觉睡到中午。 “好吃吗?”阿姨问,笑着看他,“祺渊跟我说你是混血,你要想吃包子面条什么的,我再给你重新做。” “好吃。”迟安低头搅着燕麦片,总觉得这些话像是在哪听过,但细想时,记忆又像雾一样化掉,不见踪影。 阿姨看着眼前清瘦的年轻人,眼里的慈爱多了层怜惜,说:“昨天下午他让我把主卧收拾出来,我从家里赶过来,就换了个床单,等会儿我再重新帮你打扫一下,你慢慢吃。” “不用,我就临时住两天。”迟安捧着碗说,愣了一下,问道:“这是主卧?” “对,他说怕我打扫卫生麻烦,住的小房间。”阿姨笑道,“他还没领过朋友回来呢,你是第一个住这房间的。” 可能是这个阿姨实在亲切,迟安也忍不住开玩笑:“他没朋友不是很正常,脾气这么差,动不动就骂人。” “怎么都说他脾气差。”阿姨坐了下来,捂着嘴笑道,“贺总一开始说他弟弟难相处,但我在这儿工作四年多了,还真没见他发过火,说话也很礼貌。” 她说完想起什么,抿唇一笑:“不过脾气确实有点怪,吃饭太挑食了,还爱干净,然后不喜欢贺总给他打电话,不过那也没什么事,小孩嘛,都是这样的。” “这还叫没什么事?”迟安眉毛一拧,控诉道:“他自己都挑食,昨晚上还摔东西,我以为他什么都吃呢。” 随后他警惕地问:“昨天我穿的是他的衣服吧,不会让我赔钱吧?” “哈哈,你这孩子说话真好玩。”阿姨一下笑倒在他肩头,搂着他说道:“他衣服多,那个你带回去穿也行,不然也是要扔掉的,他不碰别人用过的东西。” “真矫情。”迟安吐槽一句,不动声色地从她胳膊下移出来,又怕这动作太明显,欲盖弥彰地仰头把最后一口扒嘴里。 阿姨直接接过碗:“给我吧,你忙你的。我早上才来,还没来得及买菜,他今天走之前交代我多做几样给你选。” 迟安刚想说不用,阿姨就已经带门出去了,也带走了热闹的人声。这房间比他家还要大上数倍,寂静也更加明显。 莫名的失落升起。 ——好像很久没被人照顾过了。 心脏像是凹陷了一下,随后缓缓弹起,充盈,又酸又带着钝痛。 迟安盯着落地窗前的颜料盒和新画架发呆,突然起身换上了那套睡衣。 中午是清淡的素炒和没加什么调料的滋补汤,量都不大,但是做了满满一桌。他胃吃不了太多东西,所以剩了很多,本想问能不能打包带回去,可再出来时,餐桌已经空了,于是也只好作罢。 暖气从昨晚到现在一直就没关过,吹得他昏昏欲睡。身体状态好,手感就不好。贺祺渊给他准备的一看就很贵的定制水彩纸已经被浪费好几张,可画出的效果还是很差,像蒙上了一层雾。 下午三点。 颜料刚调好,门开了。 “贺先生看你中午没吃多少,让我给您送点零食。”阿姨笑着说道。 刚烤好的华夫饼还冒着热气,还有一盒冰酸奶跟一碗去核的荔枝,晶莹剔透。迟安叹口气,无奈道:“我等会儿吃。” 可没过多久,门又开了。 “你说我这脑子,” 阿姨捧了杯满当当的热饮进来,“他中午说怕你喝水太淡,让我给你做点甜的来着,这芒果西米露,是我跟我闺女新学的,宝贝你尝尝看好不……” “阿姨,我真画不完了,他肯定会弄死我的。”迟安苦着脸说道。 “哈哈,怎么会,他性格最好了。”阿姨笑着把饮料放下,看眼前的脸越来越丧,用围裙擦了擦手,“那我晚饭再来。” 门咔一声关掉了。 迟安思考了一会,直接起身锁门,然后关掉暖气,将窗户开了个小缝,又抽出两张纸巾揉成两团分别塞耳朵里,确定听不见声音了才重新坐下。 贺祺渊当天晚上就回来了。 他接来钥匙,张嘴就骂:“自己住不锁门,跑我这锁上了。” 不过门只推了一半就停住。 窗前的人身上随意披着大衣,微微皱眉,嘴里咬着指甲,手指骨节分明,正专注地在画上涂抹,月光洒在他身上,衬得那副身型更加瘦削,却添了一份圣洁。 贺祺渊眉头慢慢舒展开来,他双手抱胸靠在门边,视线先是在那人侧脸停留,然后滑向白皙的脖颈,一路带到手腕,最后落到根本没动过的餐盘。 迟安正专心想着下一步,没注意到有人进来,过了一会儿他取一些没用完的金粉,轻轻吹到画上。粉末在银白月光下似鎏金般闪烁,效果很好。他笑了一下。 贺祺渊感觉还挺美,不只是这粉末。他大步走上前,将迟安耳朵里的纸捏了出来,笑着问道:“这是行为艺术吗?” 迟安被吓得一抖,眉头轻蹙,朝贺祺渊投去不满的目光。 “怎么不吃晚饭?”贺祺渊问。 “很吵。” “又乱答话。” 贺祺渊收起笑,仔细看起画来。不比平板上的成图,多了几份实感上的细腻,那粉不多,但一下点亮整个画面。 他开口夸奖:“画得很好。” 迟安直接不回答了,重新拿起画笔在纸上补色。手绳上的珠子在睡衣袖子里若隐若现,晃起来相撞,发出清脆的声响。 贺祺渊突然发现那珠子好像多了一个,盯了好一会儿,终于忍不住问:“你这手绳哪里买的?这么老气。” 迟安收笔,将袖口扣紧,然后起身去清洗手上蹭到的颜料。 “现在吃饭吗?”贺祺渊对着他背影又喊一声。 卫生间水声被开到最大。 贺祺渊还没被这么冷暴力过,想发脾气又感觉自己有毛病,于是只能从桌上抽了两张纸等他出来擦手。 水声停了。 迟安走出来,终于开口:“你别这样,我有自己的工作节奏。” “别误会。”贺祺渊听他这语气倒像受了多大委屈似的,直接将手里的纸甩给他,“我是怕你饿死在我这儿。” “真这么容易就好了。”迟安随口说道,接纸时,两人指尖相蹭,贺祺渊突然反握他小臂,将他拽近了些。 他一个踉跄,立刻就想挣开,却感觉力度更紧,似乎带了点不知名的火气。 “您真的很喜欢拉别人的手。”迟安说道。 “我其实有些搞不清楚你。”贺祺渊也答非所问,然后用另只手推起迟安的睡衣袖子。不比昨晚,屋内开了灯,伤痕在白皙的手臂上更加明显。他敛下眼眸,沉声道:“你真是矛盾,这么作践自己,为什么又要我救你?好玩吗?” 迟安开始后悔早上为什么不跑。 救他? 他有什么好救的,发病时的梦话也能当真吗。这么稀里糊涂活完今年挺好的,生活但凡去认真深究,只会重新陷入记忆的死胡同,纯属是给自己找不痛快。 真正的拯救是那年的一跃而下,而不是旁人不痛不痒的几句安慰,满足了自我的虚荣幻想后,挥挥手,从他的世界潇洒抽离,留他一人在风暴中央。 房间沉默了。 华夫饼已经变硬,像被晒干的橘子皮,芒果的果絮凝固着,沉在杯底。 “我没有作践自己。”迟安认真地说,“我也没有让你救我,我脑子有时候跟正常人不太一样,你当我乱讲的吧。” 贺祺渊抬头看他一眼,替他扣好袖口,但并没有松手,继续说道:“我大学辅修心理学的时候,有节课的topic是自毁倾向,我感觉还挺有意思。” 他后撤一步,抽出几张新纸,细心地蘸干迟安手上的水珠。 “教授当时提了一个概念。她说,人除了生本能,还有死本能,后者在追求毁灭的时候,也会产生愉悦,甚至上瘾。” 迟安感觉手被他握着很怪,只让他擦一只。另只手悄悄藏到身后,边听贺祺渊讲话边用睡裤蹭干了。 贺祺渊看一眼他小动作,笑了:“我觉得你哪种都不是,所以我很好奇。” 迟安开始盯着地上的纸巾发呆。 他不觉得痛苦,也不觉得愉悦,只是如同行尸走肉,找不到活的意义,而又下意识地抗拒死亡。他甚至都无法想起这一切究竟是从何时开始,仿佛出生时就被迫要接受这困顿又虚无的一生。 伤口有时会痊愈,有时是流脓,但最后都会在身上留下一道疤痕,或深或浅,是他同精神困兽斗争过的勋章,能让他在情绪风暴里获得短暂的安全,更能让他在个体的这片虚无中感受到真实的存在。 许久,迟安抬起头。 “贺先生,我不是您的期末课题。如果你实在对心理学好奇,我建议你先从窥探欲和控制欲入手,或者研读一下皮亚杰先生的书,应该对你有帮助。” 贺祺渊突然觉得他这阴阳怪气的样子蛮可爱,于是故意把他拽近,冷着语气吓唬道:“当我听不懂?皮亚杰有没有说过你这样的是哪个阶段没发育好?” 迟安没想到贺祺渊还真学过,眼神马上躲闪,尴尬一笑:“说着玩的。 ” “谁跟你玩。”贺祺渊神色冷淡,他感觉握着的手腕开始偷偷发力,立刻攥得更紧,上前贴近他脸,“我控制欲?我窥探欲?我还什么都没干就敢这么诽谤我,谁给你的胆子,是不是觉得自己可有文化?” 见迟安脸侧过脸不敢看他,他心情愉悦,语气缓和了些:“既然你这么喜欢锁门,那我明天就把门从外面锁上,然后在里面装个监控。我倒想看看你这么久都不饿,是不是在背着我偷吃什么。” “怎么样,迟老师?”他笑着说。 迟安一下抽回手。这人简直比他想的还要恶劣,他退后几步,瞟了一下房门。 贺祺渊看他这怂样,乐得不行,又想起昨晚熟睡的样子,心中一软,随手揉乱他头发,说道:“逗你玩的,我可没那么变态,睡觉去吧。” 人都走了,发根处还残存着掌心的触感。 好陌生。 好熟悉。 迟安有些无措,他坐回床边,伸手探向头顶,自欺欺人般地揉了几下,然后低下头,盯着手腕上泛起的红印发呆。 第5章 雪的味道2 第二天屋里还是锁着门,贺祺渊没去烦他,但一整天都在家里待着。阿姨想进去送饭,他一个眼神示意不用打扰。直到傍晚,那门才终于打开。 “我画了两版,一个有金粉的,一个没有,你自己选吧。”迟安说。 贺祺渊看他已经换好衣服,抄起桌上的车钥匙问道:“饿不饿?带你吃饭去。” “不用。”迟安拎起画包就要溜,结果还没走两步,画包就被夺了过去。 贺祺渊也不问了。 这人压根不会听他讲话。 他直接命令道:“我送你回去。” 迟安想把东西拿回来,但贺祺渊已经先他一步出门,只留一个冷酷的背影。他不认路,只能紧跟着他进电梯,心里有些慌张,再开门时,是明亮的车库。 他见画包被扔进后座,也想跟它一起坐,可还没摸到车门把手在哪,就被贺祺渊揪着衣领拽直,然后耳边响起很凶的语气:“不嫌挤吗?后边儿怎么坐?” 贺祺渊见他还到处瞧,直接搂着他绕到副驾,打开车门将他按座位上。 迟安脖子还在疼,又被摔门声吓得一抖,一脸不高兴地看着贺祺渊坐进来。 “冷不?”贺祺渊低头开暖气,没注意旁边人什么表情,自顾自说道:“我带你去吃牛排,有家店味道还可以。” 这人真是阴晴不定。 迟安越看贺祺渊越像精神病,他扭身把画包抓怀里抱着,又离他坐远些。 贺祺渊啧一声,把他画包拽出来,然后身子一压,扯过他安全带扣上。看迟安还一脸不服,终于没忍住骂道:“是扔一下摔得坏还是出车祸摔得坏?” “……” “跟你说话呢。”贺祺渊皱起眉,他感觉这人就是故意装听不到的。 “不吃。”迟安余光瞥他一眼。 “什么不吃?” “扔一下摔得坏。” 一阵沉默后,贺祺渊笑了,他咔一声把刚给迟安系好的安全带摁开,拎起画包塞回他怀里:“不吃拉倒,抱着吧。” 结果旁边的人真就抱着那破包,路上一句话也不跟他说。 贺祺渊再大的脾气也没那沉默磨得丁点儿不剩。快到迟安家小区的时候,他松了松油门,问道:“你平时都是怎么接活?我下次直接找你吧,钱还多一点。” 迟安想起自己当时就是被老板亲自送上门的八寸大蛋糕骗了才答应的,结果惹上这么个大麻烦,怎么甩都甩不掉。他一秒都没犹豫,开口道:“我不接你的单。” 贺祺渊猛地一扭方向盘,直接停在路边,转头正好对上迟安疑惑的眼,他压着火,佯装礼貌地问:“我们之间是不是有什么误会?你这对我什么态度?” 迟安怕他打人,攥紧画包的绳带急促地解释:“没有,没有误会,我身体不太好,一下子画不了那么多,而且我画画特别慢,画得好不好,你还是找别人吧。” “我们也算半个朋友了吧?”贺祺渊看他这样子又有点儿可怜,火气一下就没了,柔声说:“我只是觉得,你没必要这么对自己,有什么……” 嘭—— 车门被狠狠摔闭。 真不能给好脸色。 这是贺祺渊的第一想法。 原来坐车里被人摔门是这种感觉。 这是第二想法。 贺祺渊神情复杂地望着迟安背影变小,然后消失在拐角。转向灯“滴滴”的声音吵得他心烦,他收回视线,将车熄火,抬手拨通贺钧的号码。 “我还以为你把自己气死了呢。”贺钧刚洗完澡,边擦头边逗他,“刚清净两天,又来找我干什么?” “来找你要吃饭钱。”贺祺渊将车座向后放平,眉目间看不出什么情绪。 “走公司账吧,让财务给你报销。” “你没完了?”贺祺渊真的烦了,感觉他跟姓迟的一样爱张嘴胡扯,又问:“你那天查的那个人还有没有什么信息?” “哪个?”贺钧故意慢条斯理地说,“我违法乱纪的事干太多,记不清了。” 怎么不算是句句有回应呢。 贺祺渊窝囊一笑,没敢再惹他:“就是那天中午吃饭的那个。” 贺钧这才放过他,毛巾一扔,大发慈悲地说道:“离他远点,不像正常人。” 说了等于白说。贺祺渊翻了个白眼,没忍住怼回去:“大老爷们三十多岁不结婚,整天围着我转就正常吗?” “少自作多情了,你问他干什么?” “问问。”贺祺渊敷衍道,又说:“快点,问完我就不烦你了。” 贺钧狐疑一秒,说道:“就你听到那些,其他也没什么,偷渡来的吧,以前很多这种。” “你怎么讲话这么难听。”贺祺渊马上反驳,不过贺钧说查不到那就真查不到了,他又问:“他大学为什么休学?” 贺钧看一眼时间,语气有些不耐烦:“我怎么知道他为什么休学,反正买了套房就不上了。” “全款。”他强调道。 贺祺渊感觉他最后两个字语气很怪,很正义地说道:“人说不定是家里有钱,你管他买什么?我房子不也是全款。” “你有在听吗?我说他没有家人。” 贺钧终于受不了了,他今天好不容易早点下班,这人长个狗鼻子,闻着味就来骚扰,他又骂:“你房子?什么你房子?那房产证上写的我名字,是我借你住的。” “……” 贺祺渊皱起眉,不知道贺钧脾气为什么突然这么大,憋半天来一句: “孤儿就没家人了吗?” “我现在就能让你变孤儿。” 贺祺渊沉默,感觉这句其实不太对。他摸了摸鼻子没敢接话,还想再问点什么,就听到对面说:“等会儿。” “什么?” “你别说,这人还真挺有意思。” “什么?什么?”贺祺渊急死了,“你能不能别说话说一半。” “别吵,”贺钧关掉电脑,“他竟然还有张美国的卡,定期汇款,钱还不少。” “你说他是间谍?”贺祺渊猛地坐起。 “我可没说,”贺钧有点无语,“还有事吗?我要睡觉了。” “明天晚上你跟我一起去吃饭。” “让司机送,我跟你又不顺路。” “那胖子开车真烂,不要。”贺祺渊想起这茬,马上兴师问罪:“你这次给我找的什么人,一点儿眼力见都没有,开车也不稳,比之前的还不行,你故意的吧。” 贺钧低声笑了起来:“如果怎么开你都能挑毛病,就代表怎么开都行。” “什么意思?” “没什么。我挂了。” “别。”贺祺渊道,“我不想自己进去,你那些亲戚我不喜欢。”说完,他冲话筒猛吹几口气:“你陪我你陪我你陪我。” 贺钧感觉贺祺渊越长大越烦人。 他把手机拿远:“知道了,晚上我去接你。你早点搞好,我只等你……” 贺祺渊直接挂断电话,然后一脚油门拐进云湾小区。三楼房间的灯亮着,他放下心来,静静看着散出冷光的窗户,回忆起昨天早上来这儿取东西的场景。 迟安家里就木地板是干净的,拖得发亮,其他地方破得就像装修一半没钱付尾款,工程队连夜跑路一样寒酸。 进门右手边就是厨房台面,水池旁边只有一个电煮锅和几个坑坑洼洼的不锈钢碗,还有个老式的微波炉,唯一的插孔乌漆嘛黑,也不知道还能不能用。 左手边浴室,屁大点儿地方,身子都转不过来,慷慨地塞了个半自动洗衣机,上个年代手动脱水的那种,烂半截的水管口像被狗啃过,甚至都够不到下水道口。 客厅的冰箱倒挺大,但里面什么也没有,就几袋冻得梆硬的面包。旁边垒了一摞方便面空纸箱,各种口味的,叠得整齐,还有一堆没营养的垃圾零食。 家徒四壁,唯一值钱的就是游戏机和电脑——游戏机竟然跟他之前送给贺钧的生日礼物是同款,电脑配置也是顶端,还专门外接一个大平面屏,放在小小的折叠桌上,透着一股诡异的和谐。 有钱怎么也能过成这样? 不会全拿来买游戏了吧? 贺祺渊笑了一下,又很快收起嘴角。 “救我。” 夜色寂静,风声吹过。 耳边响起那句沙哑的求救。 潮湿的蓝眼眸中蓄着泪,是难以掩饰的脆弱和害怕,晕倒后的身体清瘦柔软,毫不设防地依靠在他怀里,是他从来没体验过的被依赖感。 被依赖感吗? 贺祺渊疑惑了起来。 他小时候好像一直是依赖别人的那个。 这种幼稚的执着是什么时候结束的? 幼时他还对家抱有幻想,可父爱如山,他被那山撞得头破血流。温情的期待从此便落到贺钧身上,可在分别后的漫长岁月中,两人也总是在反复拉扯,试探。 其实贺钧并不算他亲哥。 他没见过贺钧的妈妈,只知道她性格很好,家里佣人都很喜欢她,但在贺钧七岁的时候就去世了。不过他在家里见过她的遗像,相框上刻着“爱妻,沈之宜”。 他也没见过自己的妈妈,以前听爷爷讲,他妈妈叫温然,从小跟在贺崇山身边长大。他们离婚的时候自己才不到半岁,所以他对那个所谓的妈妈也没什么印象。 他不知道贺崇山这么一个自认为长情的人,怎么会在不到一年就再婚,而且离婚后还死抓着他,不弃也不养。时至今日,他仍觉得自己的存在特别多余。 思来想去,可能也没有特别具体的事件,只是一些反复的、细碎的失望,就像那些虚伪笑容下快要包不住的恶意,存在就是存在,没必要去找什么回答。 不对。 应该是结束在五岁生日那年。 贺祺渊皱起眉。 明明第二天就是期待已久的航海旅行,可他深夜又做噩梦,做的什么已经忘了,只记得惊醒后没在床上,眼前不是夜灯,而是闪过的一个个昏黄路灯。 “我们去哪?”他穿着睡衣问道。 “董事长让我送您到机场,之后会有人安排。”司机冷声回答。 “窗户打开。”他的声音也很冷。 车窗外的夜景向后延伸,风带走他所有的妄想。终于,在扑面而来的寒风中,他彻底认清自己从未融入过这个家。 航班从安明出发,在伦敦机场落地。从此身边只有古老的城堡教堂、阴冷的天气,和孤独的日日夜夜。 冷雨水气经常从缝隙钻进骨头,阵痛的不只是身体。 迟安会痛吗? 他也在夜里哭过吗? 贺祺渊感觉胸腔好闷,他将窗户降下,冷风瞬间顷入。 他又闻到雪的味道 第6章 生辰 往年的生辰宴都是在家里办,今年是七十五整寿,贺崇山特意选在自家的君庭酒店。夜色澄净,顶层的宴会厅灯火辉煌,受邀的大多是祺山集团的合作对象。 贺劲丘端坐在主位,身着白褂,外披棉布袍衣,手持一串檀木佛珠,漫不经心地转着。虽然两鬓满是银丝,但双眼仍闪烁着亮光,时而侧首听身边人讲话。 贺钧缓缓踏入,一身正装,没什么表情,眉眼间散发着长子稳重的气场,但众人目光只在他身上停留片刻,便紧紧跟随他身后披着大衣,手插西装裤兜的人。 “这就是董事长小儿子?感觉跟贺总差不了多少岁啊。” “差八岁还是九岁。” “怎么一点儿都不像贺家的孩子,不会真是……” “别乱说。” 可还是被贺祺渊听见了,他刚想瞪回去,前面的人跟背后长眼了似得,放慢脚步,沉声威胁道:“衣服穿好。” 贺祺渊肩膀一抖,把衣服抬正。 “爷爷,生辰吉乐。”贺钧走近,微微鞠了个躬,一脸温和的笑,“祺渊非要跟我一起,等很久才来晚了些。” 贺祺渊瞥一眼贺钧,脱掉大衣往凳子上一丢:“老头,你别听他胡扯,我早下来了,他自己开会晚了,怕你骂他的。” “你怎么又瘦了?”贺劲丘将他牵到身边坐下,捏了捏他胳膊。听到这话,爽朗一笑,“哪来的会,今天公司都放假,你干点坏事就往你哥身上推。” 贺崇山走来,看贺祺渊吊儿郎当的样子,脸一沉:“你礼服呢?” 贺祺渊见他就烦,直接顶回去:“我是光屁股来的吗?你怎么这么多事?” “……” “又骂他干什么?平常你也不见你关心他穿什么吃什么。”贺劲丘不满地看一眼贺崇山,直接牵着身边人的手往宴席区走,吩咐道:“不早了,让他们上菜吧。” 音乐声起,往这边看的视线更多了。 贺崇山丢不起这个人,眼神掠过贺钧,冷脸呵斥道:“都你惯的。” “嗯。”贺钧大方承认,笑着拿起贺祺渊的外套,对折叠好搭在小臂。 贺劲丘信佛已有二十余载,晚宴虽然备的全是素菜,但众人仍兴致盎然。不少人来主桌敬茶,都被贺崇山伸手挡了,几轮后大家便都知道意思,不再来打扰。 贺劲丘落个清闲,给身侧的人夹了块特意让人准备的荔枝肉,问道:“最近忙什么呢,也不给我打电话了。” “忙着玩。”贺祺渊大言不惭地笑了笑,“我最近发现国内特有意思,你能让贺崇山放我回来吗?” 贺劲丘叹口气,牵起他手握着:“还是要看你爸的想法,现在公司是他在管。” “我又不要他公司,”贺祺渊声音大了些,桌上的交谈声却突然小了。有人在看他,他负气地说道:“我回安明住着也不行,他是搞地产的还是搞□□的。” “不准瞎说。”贺劲丘轻声斥道,拍了一下他手背。 “老爷子,我敬您一杯!” 说话的人坐在贺钧身边,声音很大,语气里是刻意的装熟,站起身时,灰色西装得体大方,腕上的劳力士表闪着金光。 贺祺渊正好坐他对面,被晃得眼一眯。这人是贺钧的舅舅沈富,一直负责祺山珠宝的生意,小时候常来家中做客。 他莫名很讨厌。 贺劲丘微笑,以茶代酒。 沈富抬头将酒喝尽,看了一眼贺祺渊,对众人笑道:“老二也是该收收心,小钧像他这么大已经进正昌帮忙了。” 贺劲丘虚握着茶杯,无言,食指却陡然搭上杯口,随意敲着。 贺祺渊瞥一眼杯子,笑了,抬手续上新茶,撑着下巴,一脸看戏的表情。 贺钧几乎是同时起身给沈富倒酒,扶着杯口说道:“舅舅,您记错了,那时候我就是在祺山轮岗,帮不上什么忙。” 重音落在祺山二字,众人皆向贺祺渊投去眼神,意味深长。 沈富表情一变,端起酒杯,赔罪道:“忙江州的事忙糊涂了,之宜从前总跟我说,想让小钧进公司给他爸搭把手,我说顺嘴了,都别见怪,我自罚一杯。” 酒尽,他见贺崇山脸色没什么变化才坐下,继续道:“小外甥,你不是学的艺术设计吗?毕业来我这儿实习,正好宜生最近在做新产品,你也来教教他们。” 谁是你外甥? 而且我读的是建筑设计。 蠢货。 贺祺渊微微眯起眼,开始思考怎么骂回去,却见刚才倒的热茶从旁边推回。 “江家送的新茶。”贺劲丘丝毫不理会那人,笑着说道,”好喝,还能降火气。” “不行。” 贺钧放下筷子,抬头看向贺祺渊。那人一喝就是一大口,被茶烫得直吐舌头。他闭了一下眼,再睁开时收回视线,却掩不住嫌弃:“他能教什么,就学个皮毛。” “你这孩子!”沈富语气颇为责怪,眼中带了笑意,“怎么这么说弟弟?” “呸。”贺祺渊吐出嘴里的茶叶。这茶真难喝,一股老人味。见两人还在一唱一和,他马上讥讽道:“你一个本科毕业论文都被退回的人,怎么好意思说我的?” “吵什么?”贺崇山眼底厉光一闪,声音不怒自威,盯了贺祺渊一会儿,直到他闭上嘴才面向众人笑道:“公司有他哥在就行了,小祺应付不来生意上的事。” 话题就此掀过。 贺祺渊看他们装傻的样子,感觉又好笑又恶心,他抬头将视线对准贺钧,死死盯着。可那人根本不看他,只是低头在手机上打字,偶尔笑着跟旁边人说话。 越是这样,他越是烦躁。 好像全家就他素质最低一样。 ——那股无名火又烧了起来。 “行了,”贺劲丘按下贺祺渊手里被晃晕的酒杯,给他倒半杯菠萝汁:“刚有人送来的,说是这桌有小孩,你要的吗?” “送错了吧,谁今天带小孩来。”贺祺渊顺手接过饮料,抿了一口。味道比普通的菠萝汁还要甜,又带了点儿青柠的酸。 他放下杯子,余光瞥过那佛珠手串,脑海突然浮现出迟安肩上沾雪和月色下绘画的身影,心底有涟漪泛起,竟连带着火都化灭了。于是他好奇地盯着那珠子,漫不经心道:“还行,挺好喝的 ” “看什么呢?”贺劲松问。 “这个。”贺祺渊伸手摸上去,转起珠子说道:“这颜色真好看。” “奇楠沉香的。”贺劲丘瞧他感兴趣,直接将手串拢到他腕上,拍了拍他手背,说:“送你玩吧。”见贺祺渊傻笑,他又不放心地叮嘱道:“玩腻了就收起来,别乱扔,或者让人送山上,听见了没?” “知道了知道了。 ” 贺祺渊敷衍几句就开始对比这珠子是不是跟迟安戴的一样。 贺劲丘见这兔崽子连谢谢也不说,笑骂道:“你给我送的什么?带我去看看。” 两人离席进了后厅。 数米长的桌上,礼品排列整齐,地毯上也都垒成小山,每一个都绑着红丝带,上面印着各式各样的公司名字。 贺劲丘随意扫了一眼,见旁人久久不说话,直接问道:“哪个是你的?” 贺祺渊深吸一口气,几步上前,将桌下躺着的画框捡起。黄色绒布扯掉后,玻璃上面的裂痕,从右下角磕碰点一路蜿蜒到左上方,像个巨大的疤。 贺劲丘走近,伸手接过画框。 贺祺渊扯了下嘴角,语气轻快:“幸亏画没事,您再让人换个框吧,这个太脆了,我就说便宜没好货。” 贺劲丘只看一眼就把画放到桌上,柔声道:“没关系,用心就好。”他用手背蹭蹭贺祺渊的脸,“我晚上就带回去挂屋里,不准不高兴,听见没有?” “没不高兴。”贺祺渊双手插兜,忍住嗓子里涌上来的酸,笑道:“我回去吃饭了。中午让贺钧请我吃饭他都不理我。” 贺劲丘像逗小孩一样揉揉他肚子,哄道:“去吧,多吃点,把他那份也吃了。 等人走远后,他笑容瞬间收起,盯着柔软的地毯不说话,像在思考什么。不远处站着的男子立刻走上前,一脸严肃,问道:“老爷子,要查监控吗?” “不用。” 贺劲丘面色凝重,声音愈发冷,“进过这儿的,全部辞掉,董事长问起来,就说丢东西了,这事不要让人知道。” “是。”那男子说道。 宴会尚过一半,一辆黑色的宝马混入夜色,悄悄驶离。视线抬头望去,楼顶的露天花园,两个身影立在栏边。 沈富点了根烟,满是愁容。他吐出一团烟雾,余光扫向旁边站着的人,嘴唇动了动,但什么也没说,又重新望向远方。 “你不要再提让他进公司的事了。”反倒是贺钧先开了口,他拆了领带,领口正微微敞着,“爸不会同意的。” 沈富没回答,过了一会儿才问:“你说你老子怎么想的?还真舍得就这么放外面养,这都毕业了还不接回来。” “自己不争气。”贺钧真心实意骂了句,目光朝远处看去,声音有些疲惫:“大学挑半天挑个建筑学,不知道是真感兴趣还是闹脾气,就这么养着吧。” 这下沈富倒笑了,他伸手揽上贺钧的肩膀,说:“贺祺渊怎么说也是外人生的,又惯成这样,你爸愿意帮温家养着已经算是仁至义尽了,你也不用太上心。” 肩上传来重量。 贺钧想起那个爱哭的女人。 父亲的二婚只私下办了个家宴。有人跟他说有了后妈就等于有了后爸,可拍结婚合照的时候,温女士也是这么揽着他的肩,对他偷偷说,想叫她什么都可以。 他不愿意让父亲难堪,轻声唤了句妈妈。温女士愣了愣,突然将他狠狠抱进怀里,边哭边说以后一定会对他好,声音听起来又好笑又可怜。 他记得那天自己看着肩头沾了泪水和化妆品的黑色礼服,莫名其妙笑出了声。那还是他在母亲病逝后第一次笑。 婚礼结束,她兴冲冲地要装修别墅,父亲没说什么,请了不同风格的设计师任她选择,只是不久后就因为怀孕而草草收尾,只换了婚房的软装。 她从没在自己面前抱怨过什么,仍信守承诺,几乎是把他当成亲生孩子一样对待。她俏皮活泼,跟母亲性格简直天差地别,不过同样的一点是没有脾气。 除了预产期前那次,家里的佣人私下聊天,说有了自己孩子夫人就不会再对他上心。她听说后发了好大一顿火,然后突然在他面前捂着肚子蹲下,面色惨白。 贺祺渊早产后的第一个月是在保温箱里度过的,身上插满管子,监护仪的滴滴声一直没停,时至今日,他仍记得隔着防护手套牵起那通红手指的柔软触感。 令人心慌。 父亲没去看过一次,只是辞去那个佣人,不深究,不探望,更不准人提,仿佛这样就会掩盖住自己的失职。 这种诡异的沉默终于将温女士彻底消耗殆尽,短短不到一年,他亲眼见证她从一开始的满心期待,再到以泪洗面,最后用摔门离去结束了这场潦草闹剧。 摔闭的房间是父亲让设计师留的暗室,按照母亲生前的房间还原,里面放着母亲的遗像,跟精心保护的所有遗物,床上是有人睡过的痕迹 温女士走的那晚,他以为她会像以前一样爱哭,可她只是对着自己笑了笑,然后像结婚那天一样将他搂进怀里,抱得很紧,说了一句:“小钧,妈妈走了。” 她什么也没带走,包括自己的孩子。 贺钧感觉自己其实失去了两次母亲。 沈富见贺钧沉默,拍了拍他的肩,叹气道:“进去吧,外面冷。” 贺钧站了许久,等他走后,抬手擦去方才被触碰的地方。 夜色渐浓。晚会换了酒水,众人觥筹交错,一片祥和。 贺祺渊不合群地坐在角落的沙发,懒懒地靠着。期间有人想找他敬酒,都被他冷淡的态度击退。他并不在意,只是低眸看向替贺钧挡酒的贺崇山。 他看了一会儿觉得没意思极了,又收回视线,望向远处的江景。江上似乎有船在亮,可眯起眼细看时,却发现只是被映照在玻璃上的酒店灯光。 贺钧有时候也很佩服贺祺渊的心态。 比如在今天这场合,非要人给他送箱冰啤酒上来,更比如明明跟他说了晚上不会载他,此刻还躺在自己车上睡得死沉。 司机走上前说道:“贺总,他睡了有半小时了,我没敢叫他。” 贺祺渊的脾气近些年是出了名的阴晴不定,尤其是对贺家的司机,总是怀揣最大的恶意,只要稍有不顺心就直接辞掉,所以几乎每次回国都要换新人。 贺钧今天吃了降压药,没机会喝酒,他对着司机叹口气:“你下班吧,我送他回去。” 贺祺渊一喝醉就乱讲话,脸皮还薄,第二天死活不认账,说他又生气。 车子比平日里开的还要稳。直到进了隧道,车内霎时亮起,贺祺渊才眯着眼坐起,愣了一会儿,然后从兜里摸出手机。 贺钧手机微震,来电显示是‘烦人鬼’,他笑了一下,随手点开通话录音。 刚按下接通,声音就从身后传来。 那人叽里咕噜骂了串英文,又躺了回去,手机贴在嘴边,口齿不清:“你为什么不让我回来?就是害怕我!你跟贺崇山才是父子俩,狼狈为奸!” 贺祺渊骂得起劲,还冲手机呸了一声,然后又下意识用袖口擦擦屏幕。 “我还以为骂谁呢。”贺钧抬头看一眼后视镜,“真行,都这样了还洁癖。”但过了一会儿,那人又开始对着手机嘟囔。 “又偷骂我什么呢?”贺钧微踩刹车,喊了一声。没人理。他将车停到路边,后座的声音突然格外清楚。 “哥……”贺祺渊蜷着身子,声音哽咽,一股酒气,从臂弯传出来又轻又委屈:“我想回家,哥,我不跟你吵架了。” 贺钧抬手将通话挂断,然后删掉录音,重新发动车子。情绪突然跟夜色一样沉重,压得人难过。直到车子驶进万华车库,他才轻轻吐出一口气。 贺祺渊脸上还带着泪痕。他站在车外,静静看了一会儿,然后从车柜里翻出湿巾给他擦拭干净。 贺祺渊睡了一觉还是不太清醒,脸上凉凉的,他盯着贺钧,又难过起来,直接卸力扎进面前的西装。 贺钧伸手覆上他脑袋,习惯性地抓了一把,头发好像比上次回来留得还长。 他随口问道:“天天瞎忙什么呢。” “哥……” “嗯。” “怎么都不要我。” 其实贺祺渊过了青春期就很少喊他哥了,但又不敢喊他名字,大多时候都是直接说事儿,或者是阴阳怪气地叫一声贺总,然后开始骂人。 刚才车上的那几声听得他心里发酸,他实在不知道怎么回答,于是也只能柔声道:“没不要你。” 车库静悄悄的,他听见贺祺渊声音更委屈:“迟画家也不要我。” 迟画家?迟安? 贺钧手停住了。 他掏出手机,先对着怀里的人拍了个照,然后拨通物业的电话。不一会儿电梯里出来两个人,几步赶来,将贺祺渊扶起来。 “明天跟他说司机送回来的。”贺钧上车,侧头对二人交代道,随后又不放心地补充一句:“他今天没吃多少东西,夜里可能会醒,让阿姨来煮点东西温着。” “好的贺总。” 二人点头,目送着贺钧出了车库。 第7章 烂人 贺祺渊夜里果然醒了,但不是饿的。 轿车疾速飞驰,跃过悬崖,陡然升空。明晃晃的太阳分裂成数个黄色的光圈在云层中急速旋转。明暗之间,他浑身紧绷,小心地在云端探步,可还是踏空。 失重感瞬间袭来。 耳边风声呼啸,震得耳膜乱鼓。只不过不像往日那般惊醒,他落在一片雪地。 冰凉,松软。 屋内一片静谧,只有空气加湿器的声音,可越是安静,他越是想念起迟安。佛珠手串还在腕上,却还是少了点什么。 主卧的东西还没被收起来,他掀开冰凉的被子躺进去。被褥里已经没有迟安睡过的味道,只有冰冷的寒气。 他冷得一抖,睁开眼坐起,又看到落地窗前没被带走的画架和颜料盒。于是起身坐到凳子上,抬头看向天边的月亮。 可窗边没有月光。 他坐了一会儿就感觉无聊,从披着的外套兜里掏出手机,界面显示着贺钧的号码,他皱起眉直接拨了过去。 贺钧盯着来电显示,有一瞬间思考要不要现在就给贺祺渊买机票。 见没人接,贺祺渊又拨了一次,这次只响一声就通了,没等对面开口,他哑着嗓子问:“我跟你打电话说什么了?” 贺钧刚降了点儿的血压腾一下上来,闭着眼开口说道:“别在我这发酒疯,几点了,时差还没调过来吗你?” “我不高兴。”贺祺渊轻轻开口,残存的醉意让他也不知道在说什么。 贺祺渊小时候一想家就给他打电话,也不说怎么了,就是反复讲不高兴,听着特别可怜。不过后来上初中就不说这些了,但也喜欢扯些有的没的。 贺钧轻揉眉骨,拿他没办法,起身倒了杯水,然后问:“怎么不高兴?” “就是不高兴。” “头疼还是哪不舒服?” “哪都舒服。”贺祺渊嘿嘿一笑。 “你还是小孩吗?”贺钧听他不像清醒的,刚缓和的声音又烦了起来。 他现在倒希望贺祺渊直接醉生梦死,还能像个人一样有点知恩图报的良心。 最怕的就是这种半醉半醒的时候,简直是个半人半神的脑残恶童。 他知道贺祺渊酒醒后不记事,继续骂道:“你刚到英国不会算时差,每次打来我都在上班,后来会算了就挑我睡觉时间打,我那时候学校公司连轴转,被你搞的又累又困,还得担心是不是真出什么事,你现在都多大了,怎么还要人哄着睡?” 贺祺渊刚听到第一句就知道要挨骂,立刻将手机放下,用手指绕着窗帘细穗打圈,直到感觉不到声音震动的时候才拿起来,又重复一遍:“我不高兴。” 贺钧放弃跟他沟通了,又剥一片安眠药,耐着性子问:“具体是什么?” 贺祺渊侧过头看向那画架,一本正经地开口:“我感觉人生特别困惑。” 贺钧深吸一口气,喝口水将药吞下,说:“你是人吗就思考人生?喝点酒装什么深沉,睡觉吧,行吗?” “我睡不着,你陪我。” “睡不着去死。” 贺钧终于有点生气了,他没想到这人是真的没事找他。 “你怎么这么没素质?”贺祺渊急了,站起来威胁道:“那我跟贺崇山打,他今天肯定也喝多了,我就说是你让我打的。” “随便你。” 贺钧刚要挂电话突然又想起什么,笑了一下,“我知道了,是那个迟画家吧?” 贺祺渊瞬间清醒。 对面低声笑起来,继续说道:“你在英国呆久了性取向都变了是吗?人家不理你怎么不直接打电话?还是根本连电话都没有?你也太……” 话还没说完,贺祺渊直接挂了。 贺钧这才心里舒服一点。他丝毫不在意贺祺渊喜欢男的还是女的,甚至是动物都没关系。这人从小就是三分钟热度,去英国前就是个没耐心的小孩。 小时候有客户说要送给他一只布偶猫,贺祺渊听见了高兴得不得了,缠着他买了几大包猫粮,还有一整车不重样的玩具,每天都问他猫什么时候能送来。 他第一次见这人对活物这么感兴趣,便送它了,还专门让保姆收拾一个小房间,准备让他在家里藏着玩。可是那猫崽子真来的时候,上来就挠了贺祺渊一下。 那小子脸当场就变了,捏着小猫后颈皮就把猫扔了出去。 小布偶猫挠着门叫唤了半个多小时,嗓子都哑了,可贺祺渊就是不开门,最后还是自己给抱走,送给了朋友,再回来时,买的所有东西已经全被扔了。 到了英国更为明显,想要的东西马上就要得到,晚一秒就会发火,但买来后也不见得多喜欢,玩两天就不要了,不过扔之前让人必须当着他面毁掉。 他打电话不准贺祺渊这么浪费,那没素质的却说扔了也是自己的东西,不准任何人碰,甚至挂了电话就把手机也给砸了,让人告诉自己给他换最新款。 上初中时候,贺祺渊跟人早恋,结果他还没来得及干涉就分手了,之后谈的每段也都不会超过一星期。 他问贺祺渊是不是闲的,那人只说了句“都一样”。他想了想,应该是说的跟谁谈都一样,因为他也不觉得贺祺渊有多喜欢那些小女朋友。 除此之外,他到现在也没听说贺祺渊身边有什么男性朋友,这人一直都是独来独往。除了脾气差这个原因,贺祺渊跟他说过,一样的人见久了他感觉恶心。 所以他对贺祺渊最近莫名其妙而起的艺术鉴赏行为完全无所谓。 贺祺渊一直喜欢漂亮的东西,尤其是难弄到的。那小画家虽然身世不好,但胜在年轻漂亮,照片上一眼就能看出来的那股冷漠劲也够那死颜控折腾一段时间的。 他后来还问过张杨,张杨说那画家性格简直比贺祺渊还要烂,人缘极差。 烂人配烂人。 贺钧笑了一下,继续睡了。他只希望贺祺渊明天不要再来办公室找他,其余爱找谁找谁,最好今天晚上就去别墅找贺崇山发个酒疯,那样起码能老实一个月。 ——自己没有他电话。 意识到这点,贺祺渊忙点开之前的工作群,可是迟安已经退群。他又去翻李元的朋友圈,结果滑了好久也没找到丁点儿迟安的痕迹,全是各种动漫截图跟脑残中二言论。 迟安真的像雪一样,在他的世界里化掉了。 他现在在干什么? 他会晕倒吗? 他今天有吃饭吗? 贺祺渊躺回自己床上,一个个问题不断冒出来,脑子比喝醉时还要乱。 雪确实开始化了。安明本就多年不下雪,天气此刻已有回暖的征兆。今天的太阳格外好,迟安收到了贺祺渊的尾款,比普通的商单要多好多。 李元还另外给他发了个大红包,说是精神损失费,让他去买点好吃的。 他去小区超市买了个新锅,又称小半袋散装米回家。两天没回来了,他趁着机器煮饭开始吭哧吭哧拖地。 饭好了。刚掀开锅盖,他就凑上前闻,滚烫的湿气瞬间钻进鼻腔,呛得他连咳几声。他擦一把被激出的眼泪,用超市送的锅铲挖一块米放进嘴里。 水放少了,有点干,不比在贺祺渊家里吃的,粒粒分明,又香又甜。迟安突然想问一下那阿姨到底是怎么煮的,然后想起自己没贺祺渊联系方式。 不过这样也挺好。 他盘腿坐在地上,边吃边发呆。 他们确实不是一个世界的人,只是短暂地交集了一下,就像他之前碰到的很多人一样,主动也好,被动也罢,反正最终都只会留他一人。 木地板刚拖过,很凉,坐一会儿裤子就潮了。衣柜里只零零散散挂了几件外穿的厚衣服,他一时兴起,从最下面柜子里翻出了大学时候宿舍长送给他的睡衣裤。 有两套,一件是宿舍长穿过不要的,纯灰色,很大,只有上衣。另外一套是特意买来送给他的,印满了卡通兔子图案。 衣服刚抖开,就扑来一股熟悉的味道。是他们宿舍最爱买的那个打折洗衣粉,特便宜、特大包,香味特别重。 他其实不太喜欢那个味道,班里女生还调侃过他们是不是晚上睡一个被窝。他扯起身上的毛领嗅嗅,贺祺渊家里洗衣粉味道就刚刚好,很淡,但是很好闻。 不过因为他年纪最小,室友对他都很好,甚至休学前,精神极度不稳定,他们也处处包容自己,排班帮自己签到、带饭。所以他总想跟他们合群一点。 真好。 短暂的一年正常人生活。 迟安笑了一下,两套都没舍得穿,又叠回柜子,光着腚钻进被窝继续吃饭。 祺山总裁办公室内。 中央空调大开着,落地窗上满是雾。矮桌上摆着洗好的车厘子和切成小块的冰菠萝,还有一杯看着就齁甜的果汁。 贺祺渊上身只穿件轻薄的淡蓝卫衣,腿翘在沙发背上随意晃着,偶尔叉一块水果塞嘴里吃,然后对着手机傻笑。 贺钧放下手里的文件,累得脑子都疼。抬头看见那人悠闲的模样,心里来了一股火,恨不得连人带沙发一起扔出去。 他除了上班,几乎不在办公室里呆着,原本装修的时候买的是小沙发,贺祺渊嫌那个不气派,趁他出差给换成了店里最贵的,一回国就有事没事来这里躺。 贺钧盯了他一会儿,终于忍不住开口:“你怎么还不走?” 贺祺渊正在刷同城的画师群,他听见声音,漫不经心地回话:“去哪?” “去哪都行。” “那也得有个地方。” 贺钧看他躺得乱糟糟的头发,说道:“剪头去吧。” 贺祺渊抬头瞅一眼贺钧的短发,又盯着手机笑:“不是说正月剪头死舅舅吗?你怎么头剪得这么利索,沈富知道吗?” “无所谓。”贺钧也笑了,“他昨天不是来了吗,应该没什么事,你也去剪。” “我才不去,我都不知道我舅舅是谁,万一是个好人呢。” 贺祺渊坐起,将果汁喝了个大半,咂咂嘴说道:“我感觉我现在口味乱七八糟的,以前觉得英国的饮料甜得恶心,现在又感觉国内的太淡。昨天吃饭也是,一桌没几个想吃的,我都想整点豆子,你说我的胃是不是被资本主义害了。” “要不说你嘴巴叼呢,你还不信。”贺钧说完,想起贺祺渊的舅舅,嘴角收了起来,说:“你还是回去吧,糖吃多点还能想着健身,我看你这半个月胖不少。” “哪胖了?”贺祺渊最讨厌别人说他身材不好,马上站起来,掀开衣角展示了一下腹肌,边拍边说:“Look!muscle!” 贺钧笑出声:“别把自己憋死了。” 贺祺渊看他心情不错,赶紧说道:“我能不能晚点回去,在那边也没事干。” “你在这不也没事干?”贺钧感觉这人真是见缝插针,马上收起笑,“你还没gap完吗,什么时候申学校,换个专业读吧。” “不换,我就喜欢这个。”贺祺渊边摸着肚子边朝他那走,声音多了几分刻意的讨好:“别催我了,我听赵连城说,你帮我找教授呢,我下个月再走行不行。” 门外有人敲门,陈时巧走进来。 贺祺渊见贺钧不理他,知道他平常爱装高冷上司,立刻晃他胳膊,又故意夹着嗓子耍赖:“我下个月真走,我都多久没回来了,行不行行不行行不行?” “别吵。” 贺钧感觉到助理的目光,抽出胳膊,扭头盯着他,等他鸟嘴闭上了才拿起笔,“他骗你的,我没帮你找,你自己早点准备材料吧,别什么都指望别人。” “那我不读了。” 话音刚落,贺祺渊就看到贺钧脸沉下来,忙说:“这不是还没到时间吗。” “你非得等九月才准备?”贺钧骂完,见贺祺渊表情一蔫,语气松了些:“算了,你自己找地方去玩吧,下个月我正好要出差,我们一起走。” 贺祺渊把手机放到贺钧要签字的文件上,语气更加老实:“再给我点钱吧。” “我没停你卡。”贺钧直接拍走。 “限额了。”贺祺渊两指按住屏幕,又把手机推回去。 “又乱买什么?全限额了吗?”贺钧瞪他一眼,却还是拿出手机,又说:“你这手机是去年的款吧,哪天去换个新的。” “麻烦死了,不想换。” 贺祺渊收了钱,抄起羽绒服外套就跑,感觉这提款机话真多。 贺钧看着他背影,笑了,他感觉这句话从贺祺渊嘴里说出来真是邪门。 半小时后,方圆工作室的风铃突然狂响,直到人进来了还在乱甩,认真摸鱼的几位画师全都抬起头瞧。 初五早就过了,财神爷还上赶着来。李元美滋滋地迎上去:“贺先生,上次的画感觉怎么样?” “挺好,”贺祺渊不动声色地瞧一圈昂扬的向日葵们,没发现想找的人,不爽地问:“迟画家呢?怎么没来上班。” “哎呀,我们早上还问呢,”一个戴着黑框眼镜的女孩抱着刚接满的大水杯路过,对李元忿忿道:“元宝,你今年再不让他来,我也要申请居家办公了。” “别乱喊!”李元尴尬地看一眼贺祺渊,又扭头瞪她:“就你天天最爱迟到早退,跟居家办公有什么区别?” 贺祺渊懒得听他俩打情骂俏,直接问道:“你这儿还有迟画家其他作品吗?” 李元不知道他又想干什么,但想到他结尾款的时候多给了好几倍,立马换上笑脸,领着他进了一间小展览室。 屋内的画很多,什么风格都有,贺祺渊一眼就看到正对着门的那副。 画中是夜色下的江。 江面上只有寥寥几艘货船,亮着灯,星星点点。画面几乎都是蓝色,但深浅浓度却掌控得很好。天边有一轮月色,淡淡的一抹黄,让画更添静韵。 贺祺渊莫名感觉这幅就是迟安的。果然,李元伸手指向它,说:“这个是他面试时候带来的。” “多少钱?” “啊?”李元诧异。 贺祺渊盯着那幅画,又问了一遍:“多少钱?” “这个我们没有版权卖。”李元一脸为难,“要不您找迟画家问一下?” 画室响起收款五万元的冷酷播报。 当晚这幅画就被送到了贺祺渊卧室,挂在墙上,正好对着床。 还有迟安的电话号码。 第8章 洋楼 贺祺渊果然没再来公司,也没离开安明市,贺钧没工夫管他在搞什么,年初复工,公司忙得不行,他连今天的招标会都没来得及去,只让助理代替。 财务部的孙青青把南珠工坊上一年的账本拿给他的时候,他还有些疑惑。这厂在江州,由沈富全权负责,账本平时都是交到他那,年终独立核算完再跟祺山作汇报,按理说送不到他这。 孙青青犹豫了一下,说道:“这个是跳过沈经理交上来的,安明这边的分厂跟前几年对不上,我们不好拿主意。” 贺钧只翻几页就明白了,眼神示意她出去,然后拿起手机打了个电话。 “什么事。” “爸,”贺钧先问了个好,然后才说:“宜生公司多了几个新业务,都不在营业范围,流水全走的安明这边分厂。” 贺崇山倒了杯新泡好的茶,靠回茶椅上,抬手覆上尾戒,说:“随便。他想干什么就干什么,跟祺山没关系。” “但有几个汇款用的是私人账户。”贺钧又翻开一页,却听见贺崇山沉声道:“我说随便他,听不懂话吗?” 贺钧不好说什么了。 贺崇山突然开口问:“你弟呢?” “下个月回去,”贺钧严肃的脸柔和了一些,“最近交了个新朋友,画家。” “艺术家,还挺会遗传。”贺崇山笑了下,又说:“直接买票吧,到时候呆久了又吵着不走,影响你工作。” “今年挺乖的。”贺钧随口一编,他看一眼日期,离约定的日子还差半个月,于是试探地说:“不过他好像去外地玩了,不在安明,等他回来再说吧。” “你现在好像很喜欢我说第二遍。” 听筒里传来茶杯底碰响桌面的声音,贺钧声音瞬间低了些:“知道了。” 贺崇山没像往常一样挂电话,盯着茶包来了句:“你这次送的茶挺不错的。” 贺钧笑了笑:“他没带走吗?” “没。”贺崇山说道,“最近几年脾气越来越怪,饭没吃完就走了。那天的服务员辞退一大半,还把君庭管理层换了两个,我问明越他也敷衍我。” “肯定是贺祺渊的事儿,除了他宝贝孙子,他还对什么事儿上过心。” 贺崇山一下就笑了,调侃道:“你这语气这么酸呢,怎么还吃上他的醋了。” “没。”贺钧淡淡道,“他想对谁好是他的事,跟我没关系。” “对你也一样的。”贺崇山强调道,见茶已经不再冒热气,他又续了半杯,“那茶叶给我的时候是拆开的,里面少了两包,明越跟我说老爷子晚上回去就喝了,还让人专门放起来,看样子挺喜欢的。” “所以呢。”贺钧想挂电话了。 “别怪他。”贺崇山语气很轻,不知道说的是茶还是什么。 桌上的文件被风吹起,宜生珠宝的公章红得刺眼,贺钧静静看着,怎么也说不出话,许久,他轻轻吐出一口气,语气冷淡:“妈妈的事就这么过去了是吗?” “……” 那边的沉默更久了。 “贺总!”陈时巧喘着粗气推门而入,本就慌张的神色见到贺钧的表情后更是紧张,颤声道:“标、标书出事了。” 会议室内,灰色的墙面犹如暴雨前的乌云,气压极低。贺钧坐在主位,手肘搭在椅侧,双手虚虚交叉,面无表情。 没有人敢先开口,也没有人敢抬头,平日里体面的管理层此刻连大气都不敢出一声,众人余光交错,又很快收回。 “所以。” 一声低沉的声音。雨落了下来,让人微微松了一口气,但又马上提起,屏气凝神,忐忑地听接下来的话。 “从去年忙到现在的项目,我找了那么多关系,开了那么多会,你们现在告诉我,没送进去,”贺钧轻笑一声,但嘴角并未勾起,抬头看向众人,问道:“是吗?“ 会议室鸦雀无声。 “我在问你们话。”贺钧轻敲桌面,声音更低。大家知道那是他发怒的前兆。审批部的部长苏晓光率先说道:“贺总,投标书审过最后一遍就密封了,昨天我亲自带人装的车,早上也是我送的孙司机。” “是啊,”另外一人上前附和,他看一眼苏部长,说道:“这都不是我们审批部的事,而且线上的……” “闭嘴。”苏晓光低声呵斥,他知道贺钧最忌讳的就是团队内推卸责任,忙说:“贺总,现在主要的问题就是司机是沈经理那边的人,而且已经被交警带走了,我们也不知道是单纯酒驾还是有人……” 他不再说了。 沈富在祺山一直是敏感话题。 果然,贺钧也不再追问,他看一眼倒扣在桌面的手机,问道:“开完标了吗?” 更没有人敢回话。负责运输的经理咽了一下口水,上前说道:“我们接到电话就赶紧派人再去送了,可还是没赶上。” “知道了。”贺钧表情依然没什么变化,盯着桌面,开始宣布处理结果:“所有负责这个项目的管理层,正职领导年终奖全部撤销,外加部门内部公开检讨。副职人员扣除三分之一的工资,年假取消。另外,下周我要在办公室看到所有经手部门关于这次流程的详细报告。” “明白。”许昇低声应道,他扫一眼低着头的运输经理,正犹豫要不要问怎么处理,就听到贺钧继续说道:“司机那边让法务部准备一下索赔方案,另外,运输部门所有人,从上到下,全部给我滚蛋。” 几乎所有人都倒吸一口凉气,不是因为一次性开除这么多人,而是因为贺钧在公司虽然严苛至极,但从未对员工说过如此直白的脏话,于是得出一个结论: 他今天心情不是一般的差。 “贺总!贺总……”经理一下慌了,急得汗如雨下,“真不是我们的原因,孙浩是沈经理塞进来的!他平日里就懒散惯了,我们都不敢说他,怎么能因为他让我们部门兄弟全部受牵连啊。” “我管你这么多?”贺钧眯起眼,笑了,声音不但没有以前的克制,还多了点流氓气:“他塞人你就要,我开人你就不乐意了?他是总经理我是总经理,啊?” “贺总,我不是那意思……” “怎么了?”贺钧直接起身,做了个请的手势,“来,这位置送你。” “行了。” 桌上的手机传来声音。众人快速对视一圈,瞬间站直,齐声道:“董事长。” 贺钧不耐烦地翻起手机,调高音量往中间一甩,闭上眼靠回椅背。 “公开检讨换成书面的,你们这两天写完私下交他,其余还按他说的办,至于那个司机,”贺崇山停顿了一下,像是在思考,然后笑着说道:“这儿都是自己人,我就不跟你们绕弯子了,沈经理安排人进来肯定有他自己的打算,我们不用管,更没必要去索赔。” “许昇。”他又喊道。 许昇下意识看一眼贺钧,清了清嗓,应道:“董事长。” 贺崇山继续说道:“运输部门的人不要动,跟其他部门一样处理。另外,如果有高管因为这件事迁怒下面人,你直接给我汇报,我来处理。祺山今年也才刚开工,别因为这点儿小事寒了大家的心。” 压抑的气氛瞬间注入一股清流,大家肉眼可见地放松下来。运输部经理更是松了一口气,可还没来得及说什么,桌上的手机就被一只修长的手收走。 贺钧直接挂断电话,头也不回地走出会议室,脸色比刚进来的时候还要差。 许昇看一圈站在原地不知所措的众人,叹气道:“都该干嘛干嘛去吧,还有什么意见的可以来人事部找我。” 他又正了神色,提醒道:“还有,董事长的话你们也都听到了,态度就是让我们内部解决,这项目如果再有人问,一律对外说是祺山主动放弃,不要多讲。” 天气已经没那么冷了,贺祺渊不来的时候办公室几乎不会开暖气,许昇一进屋就冷得一抖,调侃道:“贺总,你怎么比他们还省钱,现在还没到春天呢。” 椅子转了个圈,贺钧依然没睁眼:“别叫我贺总了,你把我也开了吧。” “哈哈。”许昇往沙发上一坐,“我可不敢,你刚才那样真把我吓到了。”他颠了两下,“诶,你还真别说,这沙发就是比你之前那个舒服,你弟真有眼光。” “你别坐那,他知道又生气。”贺钧马上睁开眼。然后扔个笔砸过去,“我讲真的,你把我开了吧,我感觉给他打工比我们以前期末周还痛苦。” 他又重新打开手机,一脸被气疯的表情:“中介刚才给我发消息,说市中心那个小洋楼被人买了,一笔结清,不知道哪冒的大款。你说我今年怎么干点儿什么都不顺,是不是贺劲丘在山上诅咒我呢。” “神经病吧你。”许昇笑出声,捡起笔走了过去,认真地瞧着信息,说道:“这不是温以恒的乐室吗?怎么倒闭了。”他拍拍贺钧肩膀,说:“不卖你不是很正常,他们一家人都快恨死你们了。” “那也别恨我啊,我对贺祺渊多好了,要恨的另有其人。” 贺钧关掉手机,“我还专门用的祺山名义,他这是不给他亲外甥面子。”他叹口气,语气有些可惜:“不过那地皮拿不下来,要那个也没用,我本来打算在那搞个祺山文创店的。” “文创店?”许昇一下就笑了,“你卖什么?加班咖啡还是体检报告?” 贺钧睨他一眼:“就是风评不好才要宣传,现在市场讲究亲民跟营销。” “你刚才在会议室就挺亲民的。” “出去吧。”贺钧马上接话。 “上哪?现在谁有心情工作。”许昇看他还黑着脸,拍了拍他,“别愁了,投标书的事董事长肯定会想办法,而且行内都知道你看上那块地了,多少给你点面子。” “给我面子有什么用,这是政府公开招的,他们现在高兴死了。”贺钧点开订票软件,冷笑一声,“他不卖我,别怪我不客气,我给他外甥定个经济舱。” “真的假的。”许昇立刻凑上去瞧。果然,这人虽然嘴上这么说,但还是毫不犹豫地选了个头等舱。他一脸无语地说道:“要不你哪天去山上烧个香吧,我听说净云寺今年头香价格炒得特别离谱,但还是好几个老板去抢,不知道被谁买了。” “封建迷信。”贺钧不屑地评价道,他关掉手机,看向许昇,微微眯起眼:“你怎么回事?斯坦福就教你怎么上香吗?” “不去拉倒。”许昇对着他胸口就是就一拳,毫不客气地骂道:“我跟你讲,你就是太装了,老天爷都看不下去。” “刚才老天爷让我把你明年的年终奖也扣了。”贺钧淡淡道。 “呵呵。”许昇扭头就走。 老同学嘴很欠,打人也很疼。 等他走后,贺钧才偷偷揉了下胸口,然后拨通中介的电话。 那边像鸟一样叫唤起来:“贺总贺总,我刚要找您呢。” 贺钧现在听人喊他贺总头就大,不耐烦地说:“谁买的,不是让你给我留吗?” 中介故作松弛道:“不知道啊,温先生直接给我发消息说已经卖出去了,要不您再看看其他的,我这还有不少房源。” “我要其他的有什么用,我就看上那个了,地段好,而且就两层,旁边还有个花园。花园,花园你懂吗?市中心地皮那么贵,我上哪再去弄个那么大的。你其他楼都是写字楼,人家是来感受企业文化,不是来上班的,我不管,你去给我弄回来。” “……”中介吓得看了一眼手机屏幕,确定没打错电话,支支吾吾半天,还是决定坦白:“贺总,其实之前谈价格的时候温先生还接我电话,但不知道为什么,我刚跟他说是祺山要买,他就把我拉黑了,我今天还是托同事问才知道房子卖掉了。 “别跟我讲这些废话,不然你以为我找中介干什么?直接跟我讲谁买的就行了。” 中介犹豫了一下,小心翼翼地说:“我让同事问了,邪门得很,他竟然直接让我们转告你,说让你死了这份心。贺总,你们是不是有什么私人恩怨啊?” 贺钧今天已经干太多蠢事了,干脆直接破罐子破摔:“我不管,什么恩不恩怨的,跟我没关系,你自己想办法,要么搞定姓温的,要么查出来谁买的,那人能一次性拿出这么多钱,说不定我认识,我亲自去跟他谈,反正这房子我要定了。” “好、好。”中介忐忑地挂掉电话。 贺钧把手机往桌上一甩,直接回君庭了。这还是他今年第一次从公司早退。 第9章 约会 日光和煦,温度正好。 贺祺渊终于忙完手头的事,他又一次将车停迟安家楼下,不过楼上的窗户还是没开,那人不知道是在家还是出门了。 叮—— 是贺钧发来的短信,机票已经订好,周四下午两点的航班。 “骗子。” 贺祺渊毫不在意地扔开手机。他下意识抬头,那窗户突然开了。 迟安伸出脑袋,像抖毛一样甩了甩头,然后背靠窗台脸朝上,双手随意伸着,晃着,像是要在空中抓住什么,直到太阳光洒进窗户,才放松地垂下手臂。 在晒太阳。 贺祺渊感觉这人干点儿什么都可有意思了,他也打开天窗,车内顿时明亮,两人之间不远不近,一块儿晒着同一片阳光,他马上觉得自己浪漫得不行。 迟安舒服地眯起眼,脸上暖暖的。 冬天的太阳比夏天的柔,晚冬时分的情绪像冰湖里融化的冰块,慵懒地在水面滑动。而在之后的春意盎然中,反倒起了邪风,要么猛烈相撞,要么融入河底,很不稳定,所以他格外珍惜这段交替时节。 “你好呀。”他看着天空中随风慢慢飘的白云,伸手要去抓,结果云朵蹭着他的手背悄悄溜走。眼泪莫名流了下来,他低声问道:“你也不要我吗?” 贺祺渊看了一会儿,不满足只见到身影,仅仅纠结一秒,他就抛开李元“先发信息再打电话,不然绝对会被拉黑”的警告,直接拨通号码。 可直到铃声响完,窗台上的人也没有动,依然静静地躺着。他又打第二个,这才见迟安慢慢直起身子。 窗户刚关上,耳边就传来声音。 “哪位?” 语气里是藏不住的失落。 贺祺渊还来不及因为见不到人而后悔打电话,直接皱起眉问道:“你哭了吗?” “……”迟安环顾一圈四周,感觉跟见鬼了一样,清清嗓说:“没有。” “胡扯,你声音听着不对。”贺祺渊抬手就要开车门。 “你哪位?” 手又默默放下了。 “贺祺渊。”他说道,又莫名解释:“号码不是我要的,是你老板之前给我的。” “最近单子很多,你换个画师吧。” 贺祺渊没接话,下车看飘来的云,自顾自说道:“今天天气真好。” “什么意思?”迟安虽然疑惑,但也重新打开窗户。一阵风吹来,将脸上残存的湿意吹干,他也回了句:“确实很好。” 适合告别。 “出来玩。” 声音轻快,隔着听筒传来。 迟安心中一动,低下头,正好看见一个挺拔的身影斜靠着车,正冲他挥手。 或许是阳光照得笑脸灿烂,又或许只是春天来临前情绪敏感,迟安莫名其妙地坐上了贺祺渊的副驾。 两人默契地不提上次的不欢而散。 贺祺渊单手搭着方向盘,问道:“安明我不是很熟,你有想去的地方吗?” “没有。”迟安侧头看着窗外流动的城景,“我不是本地人。” “那巧了,我也不是。” 迟安疑惑地看他一眼。 “我一直在英国上学,大学的时候才开始回来。”贺祺渊解释道。 “哦。” 贺祺渊见又要没话题,马上问:“那你呢?你一直在安明吗?” “嗯。” 车内还是尴尬了起来,迟安沉默一会儿,说道:“我其实一直在福利院,大学也在本地读的,没怎么出过安明。” “那你这比我要本地人多了。” 迟安见贺祺渊不好奇他身世,胆子大了些,问道:“你去过美国吗?” “去过,我哥大学就在那读的。” 贺祺渊食指敲敲方向盘,又问:“你是中美混血吗?”迟安不说话,他开玩笑道:“不过除了瞳色,其他都跟中国人差不多,有人说过你长得很好看吗?。” “其实也不止眼睛。”迟安自动忽略最后一句,盯着后视镜说道, 贺祺渊下意识往他衣领里瞧,又瞬间觉得自己变态,赶紧聚精会神继续开车。 银白色的保时捷在一家装修奢侈的西餐厅门口停下,有人前来泊车,贺祺渊刚将车钥匙递出去,衣角就被扯了一下。 迟安凑近了低声说:“我听同事讲,这家好像要预约。“ “你跟你同事来过吗?”贺祺渊驴头不对马嘴地问了句。 “没。” “那就行。” 穿着西装的店员侧身开门,礼貌地颔首:“贺少爷,午餐准备好了。” 行吧。 迟安默默叹口气,不再多嘴。 私人包厢顶端悬挂着水晶吊灯,柔光透过吊坠,洒在铺了蕾丝餐布的圆木桌上,西式烛台立在中央,几束短枝鲜花将一整排甜品绕了半圈。 两人刚坐到丝绒椅上,赵连城就掀开吊帘进来。贺祺渊见浪漫氛围被毁,马上啧了一声,骂道:“你有毛病吗?” “唉,你怎么订情侣间也这样。”赵连城瞧一眼迟安,笑了,“还真是男生啊。” “别理他。”贺祺渊对迟安说道,然后替他摆好餐具,又问:“你想喝什么?” “什么情侣间?”迟安突然警惕。 贺祺渊马上瞪赵连城一眼。 赵连城眉头轻挑,笑着替他掩护:“没有,我记错了。”他拉开手里拿着的玻璃瓶拉环,上前说:“喝这个吧,新出的菠萝汁,最近好评蛮多的。” “这不是那天晚宴送来的吗?”贺祺渊起身接过饮料,亲自给迟安倒了一杯。 “你哥让我送的,还让我多放点糖。”赵连城满脸稀奇地看着他伺候人,又好奇地瞄一眼迟安,笑意更深,“不打扰你们dating了,慢慢吃,这顿我请客。” “什么意思?”迟安等人走后问道。 “什么?” “他说的英语。” “你不是大学生吗?”贺祺渊问。 迟安莫名觉得他语气很奇怪,没好气地说道:“我又不是高考进去的。” “没考就没考,又不是我不让你考的。”贺祺渊感觉这小老外一惊一乍的真好玩,于是盯着他的蓝色眼睛,张嘴就来:“dating嘛,就是出来玩的意思。” “哦。”迟安听贺祺渊说外语的腔调很像电影里的人,耳后一阵酥麻,他低头拿起餐刀,漫不经心地划了两下。 “不会用吗?”贺祺渊直接把自己那份熟练地切成块,推过去说道:“吃这个。” 迟安还在回想单词的发音,顺手就要把自己的也推过去,谁知手刚碰到高温瓷盘,就被烫得猛然一缩。 “给我看看。” 贺祺渊唰一下站起来,一把抓住迟安的手细瞧。白皙的手上烫出一个红印,正慢慢变白。他对着那处吹了吹,然后握紧他手轻轻贴上装着冷饮的玻璃瓶。 掌心是冰凉的湿润触感,而手背则被大手紧紧裹着,温暖又干燥。 好怪。 迟安感觉灼热感褪去后立刻把手抽走,尴尬地说道:“也没那么烫。” “走神。”贺祺渊直接下了定义,“想什么呢?三心二意的。” “没想什么。”迟安低声嘟囔了句,把手上的水往牛仔裤上蹭蹭。 贺祺渊看他穿的还是晕倒那天的衣服,不动声色地替他换了牛排,说:“吃饭吧,等会儿带你去买两套衣服。” 不会是故意约他出来炫富的吧。 迟安直接拒绝:“不用。” “陪我买。”贺祺渊似乎知道他会这么说,头也没抬,直接坐下了。 天成国贸坐落于寸土寸金的商区中央,除了地下一层广场被用作餐饮,其余店面一律都只接受高端品牌入驻,一直被定位成安明最大的顶奢商场。 贺祺渊背靠vic室的高级沙发,悠闲地翘着腿,旁边是同样松弛,没什么表情的迟安。他本以为迟安第一次来这种店会有些局促,但那人眼神淡淡的,也不看面前试衣服的模特,似乎只是在发呆。 “想什么呢?”贺祺渊坐直,凑他眼前打了个响指。 “没什么。”迟安叹口气,“你买你的就行了,不用管我。” 贺祺渊端起桌上的水递过去:“累了?” 迟安直接就着他手喝了一口,眼神依然没有聚焦,随意散向远处,轻声道:“我在想我们是什么关系,我很久没跟别人出来过了,感觉有点奇怪。” 贺祺渊本以为他会自己接杯子,结果被这突如其来的动作搞得心脏开始乱跳。迟安的脸很冰,贴着手指。呼吸却温热,扑在他手上,撩得他掌心发痒。 他盯着迟安微微闪着水光的上嘴唇,佯装自然地放下玻璃杯。 然后抬手示意人都出去。 “你不用有心理负担,把我当成朋友就行。” “你难道没朋友吗?” 迟安问完,想起这人的糟糕性格,瞬间懊恼自己多嘴,低声道:“不好意思。” “没事儿。”贺祺渊安慰道,“目前没有玩得来的,但我感觉你挺有意思的。” 他从桌上端起装着蛋糕的瓷盘递给迟安,“再陪我玩会儿吧。” 蛋糕是草莓味的。 迟安竖着叉了边上一条,刚进嘴,绵密的甜瞬间化开,柔软的面包夹层里裹着细小的爆珠,咬开后是柠檬的汁水,跟草莓的果酱混在一起,是从没吃过的口感。 “好吃。”迟安下意识说道。桌上的手机嗡得一响,他抬眼望去,正好看到弹出来的消息,备注是黄金单身汉。 ——干什么呢?已读不回。 紧接着是第二条。 ——周四机票,别忘了,到时候我去接你。 第三条还没读完,手机被贺祺渊拿了起来,他看一眼就放兜里,说道:“就买模特身上那几套吧,让他们先放车上,我再带你去其他店逛逛,买点年轻人的。” 周四。 没剩几天了。 迟安心情突然低落,口腔里也只剩柠檬的酸。他戳了戳蛋糕,冷声道:“不用了,送我回去吧。” “又怎么了?好朋友。”贺祺渊问道。 “没怎么。”语气更差。 贺祺渊走上前揉揉迟安的头发,手感很好,于是语气也好了些:“迟画家,朋友不是这么做的。” 呲牙的幼犬得到安抚,利爪瞬间收回。迟安发现自己很喜欢这个动作,往他掌心靠了靠,低声解释道:“逛累了。” 贺祺渊对这种乖顺很是受用,方才被满足的支配欲又重新发酵。他取过迟安手里的银叉,戳了块草莓递他嘴边: “吃了。” 迟安终于发现到底是哪里不一样。 贺祺渊讲英语的时候是压着声线,发音缠绵,尾音会卷起。可说中文时却格外简洁,清脆利落,没有一丝拖沓。 更像是在发布命令。 可他还是凑了过去,含住那块草莓。 又抬头说了句:“很甜。” 贺祺渊喉头也随着眼前人的吞咽而上下滚动,那双眼没有杂念,甚至还带着童真,却惹得他想起那天含泪的模样。 “嗯,很甜。” 他看着迟安的脸说。 时至傍晚,天际泛起忧郁的湛蓝色调。五颜六色的袋子在客厅里堆得到处都是,不只是各品牌的新款衣服,还有几大包零食,几乎都是小孩爱吃的。 贺祺渊看着满满当当的冰箱,心满意足。转过身瞧见坐在床边喝酸奶的迟安,心中又是一软。他走近,一边绕着迟安头发玩,一边说道:“衣服大小应该正合适,那模特身材跟你差不多,不行我再陪你去换。冰箱里的果切跟蛋糕要及时吃,还有,平时你要是不会做饭就来我家,打电话我来接你,你这住的太偏了。” 贺祺渊叽里呱啦讲了一大堆,迟安只是淡淡看他一眼,然后猛地把酸奶最后一口喝完,颇为大方地说了句:“嗯。” “又怎么了,死小孩。”贺祺渊气笑了,直接捏上他脸,“刚才在超市不是好好的?一往家里赶就摆着个脸,我这都给你收拾好了,不能说句好听的?” “你下周不就走了吗?” 迟安咧着嘴问。 贺祺渊松开手,微微挑眉,不语。 迟安被盯得不自在,躲开他视线解释道:“它自己弹出来的,我没偷看。” “你不会是——” 贺祺渊笑意更深,心里跟吃了蜜似的甜,“舍不得我吧?” 迟安快速扫他一眼,没说话,继续用吸管搜刮没喝完的酸奶。 贺祺渊装作没看到他眼神里的鄙视,心情愉悦地说道:“所以才突然吵着要走,结果真回来了又不高兴,是吧?” 他伸手把这人头发使劲揉乱,“哎呀,你怎么这么好玩呢,迟画家。” “不是。”很没有底气的一句。 其实是他童年遗留的坏习惯。 只要有人在他身边呆得久一些,分离时他就会特别焦虑。之前在大学也是,干什么都要跟室友一块,哪怕是逃课也必须跟着,还被人笑话过是小学生。 但那时候他年龄小,大家让着他,现在他都成年了,再这么干就没道理了,而且肯定会被贺祺渊嘲笑,所以他只是咬着吸管,不知道说什么好。 “行了,”贺祺渊越看他那纠结样越觉得好笑,伸手夺过空盒往垃圾桶里一丢,又用手背蹭蹭他脸上浮起的红印,说:“我不走,那机票买了也没用。” “什么意思?”迟安也摸摸脸。 “我以后就在安明发展,你有什么事都可以来找我。”贺祺渊说完,见那红印越来越深,眼神一暗,轻声评价道: “娇气。” “知道了。”迟安面色依然冷淡,但脚却不自觉地晃了两下,直到听见笑声才回过神,忙站起身,“我就随便问问,你走不走都行,我也没什么事。” 他欲盖弥彰地指了指地上成堆的精致袋子。 又说:“谢谢你给我买的东西,下次我免费给你画画,什么类型的都可以。” 贺祺渊才不在意那些三瓜两枣,听迟安说起画,想到那副江边夜色,直接靠近他说:“别下次了,你送我一副云海湾的日出吧,我要现画的,正好那颜料你也没用完,就水彩,到时候我拿来给你。” 迟安感觉他一点儿便宜都不能晚占,有些无语,又坐回床边:“我每天睡得很晚,不知道能不能起得来。” “没事,你来定时间,我等你。”贺祺渊怕他反悔,赶紧说道:“我走了,你到时候给我打电话,我们早上一块去。” 迟安看着他背影,犹豫了一下,问道:“那你明天……” 贺祺渊停住脚步,转过身等他说完。 “你明天还跟我dating吗?”迟安不太确定自己发音是否正确,越说越小声。 贺祺渊从小在英语堆里长大,以前听人讲中文特稀罕,可他现在听迟安说这句话,脑子里只剩下那个单词。 他笑着沉默,盯着迟安回味,直到见那人眉毛越皱越紧,才大发慈悲地开口:“dating dating,with darling.” “达令又什么意思?”迟安怀疑贺祺渊在耍他。 “就是答应的意思,别问了,文盲。” 说完,贺祺渊扔下一句明天见,直接走了,一脸恶趣味被满足的小人模样。 第10章 头发 等贺祺渊走后,迟安扒拉了几下客厅的袋子,实在没心思整理,把他们全都堆在飘窗上就进了浴室。 热水器的绿灯亮着,可花洒里出来的水一点儿都不热,打在身上像隔了一层薄薄的冰,洗完了也浑身发凉。 迟安套了个内裤就钻进被窝,可是这被子还是大学时候的,用太久,里面的棉花跑得东一块西一块的,怎么蹬都不暖和。 明天去买个新的吧。 迟安这么想道。 等等。 他猛地坐起来,刚暖热点的被窝瞬间没了热气,可他来不及管这些,一个翻身滚下床,手忙脚乱开电脑。 但还是没赶上。 ——小安小安,快点回我。 ——人呢人呢人呢。 ——你搞什么????? ——跑哪去了? …… 头像刚亮,游戏小窗就弹出一堆消息,最后一条是“你死定了”。 迟安身上瞬间暖和了,甚至还有点想冒汗。他忐忑地打开队内语音,耳麦里传来的响亮女声震得他丁点儿困意没有。 “迟小安!!你可算来了!今天官方限时福利,你竟然放我鸽子!现在都几点了,下次又得等到什么时候!”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迟安恨不得给她磕两个头,赶紧送了她一个礼包卡,说道:“舒野,你别生气了,我给你买了个新皮肤,你换上看喜不喜欢。” 对面瞬间熄火,声音甜美:“谁生气?有你在,这关咱俩不用加成卡也能过。”她转了一圈新裙子,语气更温柔:“你今天跑哪去了?安安宝贝。” 迟安嘿嘿一笑,说道:“我今天出去玩了。”他停顿一下,又补充道:“新朋友。” 游戏里的漂亮小人儿停住脚步,原地蹦了两下,然后歪着头发出一个问号的表情。随即耳麦传来疑惑的声音:“谁啊?” “别站那,往前走走。”迟安抓来毛毯披上,盯着屏幕指挥,等她动了才说:“工作认识的,祺山集团的小儿子。” “不会是那个大公司祺山吧。” “嗯。”迟安应了声就没再说话了,手上继续熟练地操作手柄。 这是个闯关探险游戏,这关他俩已经卡了半个多月了。对面的小姑娘叫林舒野,是刚玩的时候,不小心点了匹配模式,从附近的人里进来的。没想到玩了一局后便死抓着他不放,他不好意思拒绝,两人一来二去的,便成了朋友。 “好吧。”林舒野声音低了些,紧跟着他后面走,过了会儿,有些疑惑地说:“祺山集团就一个叫贺钧的,没有小儿子,你别被骗了。” “没,他一直在国外。”迟安说完,瞧一眼飘窗上的袋子,“不知道,他今天买了好多东西给我,这些有钱人真奇怪。” “你不也一样,都给我送多少皮肤了,自己还用原皮。”林舒野说着说着又转一圈,开始心满意足地欣赏起自己的漂亮小人,可没走几步,屏幕突然一灰,随即两人的耳机同时响起game over。 “……” “……” 迟安手停了一下,淡淡道:“你上次也是这个地方死的。” “我以为这石头在前面路口呢。” “重来吧。”迟安率先回到起点,可伙伴却一直没传送回来,然后耳麦里传来一个男声:“怎么还不吹头?现在都几点了,两个人天天打游戏不干正事。” “等会儿,我才……”林舒野的声音马上被轰鸣的风声淹没。迟安轻笑一声,摘掉耳麦。说话的人是林舒野的男友,两人虽然才交往半年,但从那以后,他俩就很少像以前那样肆无忌惮地玩了。 虽然迟安不太理解为什么,但是大家都是这么做的——他经常在游戏社区里刷到那种挂人的帖子。 其实对他而言,不论男女,跟谁玩都是一样,只是弥补无聊的生活,不过他也确实不想被人挂到社区审判,他很讨厌被人议论的感觉。 所以他直接关了电脑,连账号都没退。 排风扇嗡了两声就停止运作,紧接着浴室的水声滴滴答答,传到客厅格外明显。迟安起身去拧紧水龙头,可花洒的连接口还在漏水,水顺着墙壁,淌到他拖鞋边,脚尖顿时又凉又难受。 他莫名烦躁,走到玄关把拖鞋使劲踢飞,又颓废地踏回来将脚底全都踩湿。 准备出浴室时,脚步突然停住。镜子里,没吹干的发尾湿答答地躺在肩头。他看了一会儿,从柜子里拿出一把剪刀。 贺祺渊第二天起了个大早,专门让造型师给他整个三七侧分,还不顾反对,硬是喷了两遍定型,直到头发怎么晃都不动,他才开始选衣服。 等他都搞完到迟安家门口的时候,那人还没回消息。他一秒都没等,直接推门而入,屋内跟昨晚没什么区别,就是袋子被收了起来,但明显东西都没拿出来。 “怎么这么懒呢。”他骂骂咧咧地往床上那一团走,使劲拍了拍被子,喊道:“起来了,起来了,这都几点了。” “谁啊。”迟安翻了个身,刚看清床边的人就吓得清醒,眯着的眼睁得老大。 贺祺渊头发立起来,还飘着好臭的胶水味儿,黑色皮衣一股寒气,里面叠穿着浅灰色打底跟格纹衬衫,银色的项链懒懒地搭在锁骨,光闪得他眼睛一眨。 “你是孔雀吗?”他一本正经问道。 “说我什么?”贺祺渊脸一下就黑了,猛地掀开他被子,结果发现迟安竟然光溜溜的,黑脸一红,又赶紧给他裹紧,骂道:“你搞什么,怎么还裸睡?” “没有。”迟安拱了两下,从另一个口钻出来,他找半天没看见拖鞋,却看见贺祺渊穿着的板鞋,伸手一指,也学他说话:“你搞什么,怎么不换鞋?” 屋内很凉,迟安就穿了个内裤,贺祺渊一时间竟不知道是该给他找鞋还是出去换鞋,最后他扯过被子把人裹住,语气很奇怪地问道:“你天天就这么睡吗?” “没有。”迟安又重复一遍,把脸离贺祺渊的冰袖子远了点,“天热一点就不穿内裤了,冬天有点冷,我半夜经常上厕所。” 贺祺渊听乐了,嘲笑道:“那一点儿布能顶什么用,还耽误你脱裤子。” 见迟安低下头,似乎真的开始思考。他不想自己的浪漫约会是从屎尿屁开始,马上准备给他找个衣服穿。 突然,他脸更黑了。盯着迟安头发问道:“等会儿,你头昨天是这样的吗?” 他说着,又伸手抓了几下,发现不是睡乱的——原来的长毛差不多到脖颈,现在被零零散散剪得稀碎,跟狗啃的没有区别,甚至刘海也剪短了,被他抓顺后又立刻挑衅地往上翘,耀武扬威。 迟安感觉他莫名其妙,但还是礼貌地答道:“吹风机坏了,我把湿的剪掉了。” 贺祺渊简直要被气死,他摆弄着这死小孩头发,气急败坏道:“你吹风机坏了关头发什么事?你哪天肚子饿了还要把厨师弄死吗?谁让你剪头的,你这剪的什么?怎么跟我出去玩?丑死了丑死了。” 迟安耳朵都炸了,感觉他真是有毛病,脑袋一甩,直接从被窝里钻出来,不给他碰了。贺祺渊挡着他下床,他一个翻身,从飘窗上的袋子里抓了个新卫衣套身上,谁知头刚冒出来,衣服又被扒了。 贺祺渊把衣服往床上一扔,眼神似乎不好意思盯着他,可语气很差:“这都没洗,不要往身上穿,脏死了。” “……” 迟安彻底被他搞清醒了。 “你。”他说道。 “哎呀烦死了。”贺祺渊自知理亏,又把衣服给他套回去,因为力度大,那狗毛更乱、更丑了,他气不打一处来,把拖鞋踢了过来,喊道:“洗脸去!” 迟安在心里骂了句神经病,把手往袖子里一伸,直接下床进了浴室。 “让让。” 他见贺祺渊抱了一堆衣服进来,便往前挪了挪给他腾位。可那孔雀盯着他洗衣机看了一会儿,又抱着衣服出去了。 “神经病。”迟安终于骂出来,只是很小声。他伸出头瞧贺祺渊到底要搞什么,然后就看到他把衣服塞回袋子,随即熟练地拿起他床头手机,熟练地往上一滑。 “你干嘛?”他吐出嘴里的泡沫,抓着牙刷小跑过去。可贺祺渊没理他,直接点开微信同意了一个好友申请,才扭头对他说道:“别跟我讲话,看你这样就来火。” 哪样? 狗啃的头,满泡沫的嘴,肚子上一条水线的卫衣,还有没穿裤子的腿。贺祺渊抓起他手在他嘴里使劲刷了两下,又嫌弃又无语地骂道:“刷你牙去吧。” 迟安很听话地跑回浴室,洗漱完后才到他跟前问道:“你怎么动我手机?” “不想让人动就弄个密码。” 贺祺渊睨他一眼,看他又思考起来,还顶着那个烂怂头。更气了:“这还去哪玩?我让我理发师过来给你修一下吧。” “不要。”迟安皱起眉,“我不喜欢别人碰我,我一直都是自己剪的。”他看一眼贺祺渊的头发,表情更抗拒了,又认真地重复一遍:“不要。” 贺祺渊微微挑眉,伸手插进他柔软的发丝,揉了揉,问道:“你说什么?” “我说不要。” “不是这句。”那手从发顶滑下,贴上还沾着水汽的脸,摸了两下后就探进卫衣的领子,沿着锁骨暧昧地敲了起来。 “我不喜欢别人碰我……?” 贺祺渊终于笑了,不知道为什么,他突然感觉这发型也挺可爱。于是他语气温柔起来:“饿不饿?我给你点外卖吃。” 迟安跟见鬼一样看他一眼,然后拿起自己的手机——竟然才十点半。他沉默一会儿,又抬头盯着贺祺渊看,很无力地问道:“你怎么来这么早?” “这都几点了还早。”贺祺渊滑着软件,见外卖几乎全都不在配送范围,便打开冰箱问道:“你要不要先吃点什么?” “不饿。”迟安开始穿裤子。 贺祺渊拎了袋牛奶朝他走去,冷笑一声,说:“别穿了,你这发型太难看了,我不会跟你出去的。” 迟安刚系好裤腰带,见他表情十分认真,思考了一会儿,问道: “那你来干什么?” “你平常在家都干嘛?”贺祺渊问,又不耐烦地晃晃手里的袋子,“拿着。” “睡觉、画画,或者打游戏。”迟安回忆了一下,接过牛奶,直接用牙使劲咬开袋子,挤了一口后问道:“你不喝吗?” “我喝不惯国内牛奶。”贺祺渊嫌弃地看着袋子上的豁口,忍住了想说这个袋子很脏,但还是没忍住问:“你平时不做饭吗?都吃什么?我看连个锅都没有。” “怎么没有锅?”迟安马上反驳,“厨房那个就是,还有一个煮饭的,我收起来了。”他用眼神鄙视了一下贺祺渊的挑食行为,一口气喝完牛奶,颇为骄傲:“我吃东西煮熟了就行,不用那么多锅。” “喝白开水也是熟,修仙去吧。”贺祺渊才不惯着他,直接怼了回去。他伸手接过空袋子扔了,又问:“具体点儿呢?” “面条之类的吧,比较好弄。之前有医生跟我说要多补充蛋白质,偶尔也会买点蔬菜跟肉什么的,不过这边卖的不多。” 迟安见他真不打算出门,便直接脱了衣服回被窝,然后发现贺祺渊半天没接他话,抬头往那瞧,那人突然错开视线,重新看向手机。 他笑了笑,说道:“其实我也不太做饭,超市里有现成的,那个微波炉还挺好用的,你不用把我想的那么可怜。” “谁心疼你,少自恋。”贺祺渊走过去坐到游戏机旁的蓝色大软垫上,熟练地打开电脑,说道:“你再睡会儿吧,我点了外卖,专送的,应该很快。” “……”迟安有一瞬间怀疑这个人是不是之前跟他认识,不然为什么会对他的东西那么熟悉,甚至打开电脑就直接玩起了昨天那个游戏,只不过是单人模式。他看了一会儿,好奇地问道:“你也玩这个?” “嗯。”贺祺渊眼睛盯着屏幕,一脸冷酷,“我跟我哥玩过,但他玩得太烂了,我就一直玩的单人。” 其实玩得烂的是他。 而且贺钧不跟他玩。 他重温了一下第一关,发现挺容易的,准备直接打最新的,于是轻咳一声,催促道:“睡你的吧,别影响我操作。” “哦。”迟安很老实地躺了回去,卷了一下被子又翻身叮嘱道:“你别乱动我里面东西,也不要乱匹配。” “你怎么话这么多。”贺祺渊瞪他一眼,直接开始加载最后一关。可还没十分钟,屏幕上就显示game over,他心虚地往床上一瞧,又不死心地重开一遍。 ——死得更早了。 “什么破游戏,几年没玩这么难。”贺祺渊骂完,见床上的人动了,忙闭上嘴。终于,在不知道第几次输了之后,他面无表情地点开匹配模式。 下一秒,铺天盖地的瞬间塞满消息框。 “靠,什么东西?” 他手忙脚乱地要去关掉,可消息还是一个接一个地飞出来,重影里发什么的都有,还夹杂着各种热情的告白表情。他看不过来,也拒绝不过来,赶紧点了隐身。 又点开个人界面。 用户名:Late. 游戏积分排名:No.3/亚洲赛区 维持时间:416天 主页点赞量:全服第一 草草草草。 贺祺渊不敢再玩了,直接退了出去。他看一眼那人狗啃的头,又瞧一圈跟狗窝一样的房间,无语地叹口气,终于认识到两人之间的年龄差和巨大鸿沟。 第11章 咖啡 云海湾虽然离市区有一个多小时的车程,但相比于惹老板的弟弟不高兴,餐厅经理范蒙更知道什么叫速度,于是从出餐到配送,仅仅花了四十分钟不到。 他瞧见在等他的贺祺渊,小跑过去,说:“小贺总,好久没见了。” 贺祺渊一脸你谁啊的表情,直接接过他身后员工递上前的餐盒,说:“君庭要倒闭了吗?这还没到饭点就送这么慢。” “我们走错了,还以为您在度假区那边……”范蒙抬头扫一眼这破楼,把剩下的话吞了回去,然后将手里的咖啡袋递过去,客气地说道:“君庭去年新换了咖啡豆的供应商,这款摩卡贺总还挺喜欢的,每天都有送,您看要是喝得惯,我到时候也安排人每天做好送到万华。” “不需要,没事不准来我家。”贺祺渊食指一勾咖啡袋,刚要走,又顿住脚步,问:“君庭最近是不是开了两个管理?” 范蒙突然紧张起来:“是…是有这么一回事,但具体原因我们也不太清楚。” “不清楚?”贺祺渊冷笑一声,“我都清楚你们不清楚?你们这些人爱往我头上扣帽子也不是一天两天了。这次我懒得跟你们计较,但那些让我不爽的话再有一次传到我这儿,我不管是有意还是无意,到时候全都给我滚,少在这恶心我。” 范蒙更不敢回话了。 贺祺渊上下打量他一圈:“还有,我最近很忙,没时间,也没心情去我哥那做生活汇报,今天来这的事你自己掂量一下吧。” 说完,他转身就走。 可神奇的是,心底的怒火竟随着电梯数字的升高,而越来越趋向平息,像是逐渐靠近雪山,等到了迟安家门外,仅剩的火苗在一瞬间都尽数被白雪覆盖。 …… 迟安已经醒了,但明显还没清醒,他看贺祺渊进来,坐起来抓了一把乱糟糟的头发,只睁着一只眼,打了个哈欠,很小声很快速地说了句:“你回来啦。” 突然,一股怪异的感觉从心底升起。 像是梦到过这个场景。 又或是幻想过。 贺祺渊喉头滚动,捏着门把手的拳握得紧了些。他没进门,语气平淡,又问了一遍:“你刚才说什么?” “我说你回来啦。”迟安懒懒地重复道。嗓子睡得干,他下意识咳了一声。 玄关处没开灯,贺祺渊又穿着黑皮衣,他看不清那人神色,但能察觉到暗处那双发亮的眼睛,盯得他心里有点发毛。咖啡纸袋突然发出脆响,他假咳两声,说:“你点外卖了,这附近还有新店吗?” “嗯。”贺祺渊这才开始脱鞋。 迟安见他拎着东西站在客厅,好像在找桌子在哪,突然有些尴尬,他下床,发现身上就一条内裤,跟衣冠整齐的贺祺渊比起来,好像更尴尬了——于是又盘腿坐回床上,披着被子看他走向自己的电脑。 “干嘛?”贺祺渊把平面屏从折叠桌上搬下来,抬头瞧他一眼,“身上刺挠?” “没。”迟安看他把桌子抱到客厅唯一的空地,很礼貌地请求道:“我昨天衣服放洗衣机里了,你能帮我拿一下睡衣吗?就在柜子最下面那层,蓝色的。” “我以为你不睡觉也裸奔呢。”贺祺渊很没有礼貌地回复道。 “……”迟安突然觉得贺祺渊讲话真难听,又蹲起来把自己全部裹严实。 “哈哈,这什么?”贺祺渊拎起那睡衣晃晃,看着上面的兔子图案笑道:“儿童睡衣吗?这种带花的我上初中都不穿了,你都多大……哎,等会儿。” 他抬头看一眼床上蹲得老实的人,突然觉得特眼熟,于是从兜里掏出手机。 迟安的微信头像也是个兔子,大概是他自己画的,黑白色的素描,唯一有颜色的就是兔子腿边放着的一根胡萝卜。 兔子也是蹲着的。 他把头像点开,拿起来跟床上的人对比了一下。结果是简直一模一样。 还挺萌。 他笑着把图片保存,然后才把睡衣扔他头上,说道:“原来你喜欢兔子。” “没有,不是我买的。”迟安穿完衣服,把仅有的拖鞋踢到贺祺渊脚边,很有地主之谊地说道:“你穿这个吧。” “不穿。”贺祺渊直接拒绝。 “这个不脏,我每天都洗澡,你别洁癖了。”迟安又把鞋踢近些。 “那是凉拖,穿不穿有什么区别?”贺祺渊把最后一个餐盒放到桌上,很无语,又问:“你不冷吗?这衣服是夏天的吧。” “好吧,随便你。”迟安很安心地穿上拖鞋,直接一屁股坐到地上,“我不冷,你要冷的话可以开空调,但是遥控器我不知道扔哪了,不过这空调的暖风很臭,你不嫌弃的话我可以帮你找一下。” “你是原始人吗?”贺祺渊盯了他一会儿,终于问出这个问题。 迟安从盒子里抓了两根筷子出来:“我这叫大道至简。” 贺祺渊才不想跟个山顶洞人一样坐地上野餐,他拖来那个跟狗窝没什么区别的蓝色软垫,又嫌弃地拍拍,然后才坐下来,用纸巾擦了擦檀木筷,说道:“这破房子谁卖你的,真够缺心眼的。” “破吗?”迟安扒了两口米饭,“我来的时候那个度假村刚盖好,这边不知道为什么不盖了,我这个是最后一栋,从中介那买的,他们说这原本要做员工宿舍。” “我看也是。”贺祺渊扫一圈这小屋,跟小时候的保姆间差不多大小,他戳了一块紫薯,随口问道:“多少钱买的?” “五十多万吧。”迟安回忆道,又严谨地补充了一句:“但后面又收了我十几万,说要办文件还是手续什么的,我忘了。” “……” 迟安见他不说话,抬起头,然后就看到贺祺渊正眯着眼瞧他。很猥琐。 “干嘛?”他问。 “你。”贺祺渊说,“现在身上还有多少钱?” 迟安想起昨天林舒野的话,突然警惕:“你问这个干什么?” 贺祺渊看他眼神像瞧贼一样,夹了块排骨摁他饭盒里:“什么表情?我是怕你被骗了,这破房子哪里值这么多钱。” “不是破房子。”迟安低声道,他用筷子剔掉排骨上的肉,又说:“我当时才十六岁,他们都说签不了合同,只有那家中介愿意卖给我,说都能帮我弄好。” “要不说你傻呢。”贺祺渊笑了笑,语气轻快起来:“咱俩早认识就好了,我直接送你一套,云海湾这边是我哥开发的。” 说完,他小小骄傲了一下。但迟安哦了一声就把那骨头扔桌上,毫不在意。 那发型丑,但看久了也挺顺眼。 贺祺渊虽然被无视了,但心情莫名不错。他把自己饭盒里的胡萝卜掰一半放到迟安碗里,很恶趣味地说道:“吃吧,兔子,多吃点儿长长脑子。” “你不吃米饭吗?”迟安看一眼他饭盒里五颜六色的杂粮,抓着萝卜啃起来。 “不怎么吃。”贺祺渊说完,突然放下筷子,脱掉皮衣。再次拿起时,刻意绷紧了手臂肌肉,然后假装不刻意地说道:“我平时经常健身,很少吃这些。” 迟安不知道他到底是冷还是热,只当他是脑子有毛病,随口说道:“怪不得。” “是吧。”贺祺渊又把衬衫扣子解开两个,绷紧了胸肌。 “我看书上说人不吃碳水,容易情绪不稳定,还会有暴力倾向。”迟安看他一眼,一脸果然如此,又说:“你要是热的话,我去把窗户打开。” 孔雀尾巴收了起来。 很无语地说了句:“吃饭吧。” 两人不再说话。 餐盒放在保温袋里太久,送来的菜大多都因为水汽而有点儿蔫巴——脆的青蔬软趴趴的,炖得软烂的肉汤也飘起油沫,而且就打开这一会儿便凉了不少。 不过凉了倒也无所谓,贺祺渊其实是吃不惯中餐,因为怎么做都很油。于是他最后一块熏烤鸡胸肉吃完就不再吃了。可不知怎么,却突然不好意思再穿外套,便尴尬地滚着温热的咖啡杯暖手。 迟安倒是吃得挺香,津津有味的。于是他往后靠了靠,开始观察。 这人好像不对海鲜过敏,扇贝一个接一个的,似乎只是单纯讨厌鱼。但是排骨不知道为什么,只挑没骨头的夹。 他才懒得猜,直接问道:“你不吃鱼是吗?” “没,都可以。” “排骨呢。怎么只夹小的?不会啃还是不爱吃?” “骨头太重了。” 迟安说着又戳了几块鱼豆腐,在筷子上串成一串儿后才横着咬起来。 “……” 贺祺渊看他不像胡扯,默默感叹一句真懒就不再问了。 迟安舀勺青豆放进碗里,把最后一口饭混着豆子一起搅搅,直到彻底拌匀、一股脑全部吃净后说道:“我不挑食。” “谁问你了?”贺祺渊笑出声,但这么看他吃饭又觉得特别香,于是也插上吸管,喝了一口咖啡,随即轻轻放下——真苦,也就贺钧那种装货喜欢喝。 迟安见状,问道:“我怎么没有喝的?” 贺祺渊瞥他一眼,又故意拿起来:“不是我点的,酒店送的。” 迟安看一眼餐盒:“君庭酒店……市里的?这里也能送吗?” “钞能力。”贺祺渊淡淡道。 “真厉害,有钱人。”迟安终于大发慈悲地夸了一句。 贺祺渊心情更好了:“吃饱没,穷光蛋。” 迟安点点头,看贺祺渊还在优雅地晃着咖啡杯,根本没有要收拾的样子,默默感叹了一句真懒,然后自己站起来。 “直接扔就行了,这儿又不是市区,不用垃圾分类。”贺祺渊也缓缓起身,往空中很辛苦地甩了甩餐盒袋。 “干嘛扔?”迟安疑惑地看他一眼,“这还剩这么多,明天也可以吃。” “拉倒吧。”贺祺渊伸手就要夺他手里的筷子,“晚上带你出去吃新鲜的。” 迟安突然冷下脸,盯着他。 那表情实在认真。贺祺渊收回手,静静看着他用一种近乎虔诚的姿态把剩菜全都拨到大的饭盒里,然后小心地捏紧盒边儿,最后像交接圣物一样放进冰箱。 “你下午走吗?”迟安又恢复正常的神色,抽出两张湿巾开始擦桌子。 “不走。”贺祺渊轻声道,盯着那双手熟练干活的样子,问道:“迟画家,我能问你个问题吗?” “什么?”迟安抬起头。 “你应该不缺钱吧。” 房间沉默了一下。 迟安将湿巾攥了攥,然后扔进垃圾桶,回来后说道:“不缺。” “那怎么还这么省。”贺祺渊抽出餐巾纸给他擦手,“你自己都说胃不好,剩菜二次加热盐分很高,小心毒死你。” 迟安这次没感觉怪异,甚至还有点儿习惯,他不知道为什么贺祺渊做这些事这么自然,只当他是洁癖,不想收拾桌子,在这里没事找事干。闻言,一本正经地说道:“我胃不好跟剩菜没关系,而且它们不是剩菜,只是晚一点被吃,你不要乱歧视。” “不是很懂你们艺术家。”贺祺渊笑着拍了一下他手心,“有帽子吗?带你出去玩,最近新出了个电影,讲美术的。” 迟安搓搓手,从衣柜里翻出一个黑色渔夫帽,转着帽檐边说道:“你要是嫌我难看就算了吧,其实我也不是那么想出门。” 贺祺渊走上前,虎口轻轻抵上他尖下巴,又捏了捏没多少肉的脸。他盯着这人漂亮的蓝眼睛,十分认真地说道:“你头发难看跟脸没关系,你不要乱断章取义。” 迟安发现他在学自己说话,一下就笑了:“你真好玩。” 更傻了。 然后贺祺渊突然意识到,这还是他第一次见迟安笑。弯起的明明是嘴角,可他却觉得那声轻笑暧昧又促狭,像是从眼睛里眨出。他紧盯着,久久移不开视线,所有的注意力都被那抹蓝色的狡黠勾走。 手缓缓松开,指腹离开冰凉皮肤的一瞬,心跳空掉一帧,然后快速跳动。耳边的笑声越来越大,连带着胸腔内愈发明显的鼓动,竟让他有些不知所措。 而迟安好像真的听到什么好玩的话,还在笑个不停,甚至笑弯了腰,漏出的耳朵都染上一层淡红,倒真像个兔子了。 “笑屁,傻死了。”贺祺渊夺过帽子,两手攥着帽边,像扣篮一样摁他头上。 然后也摸了摸自己发热的耳垂。 迟安逐渐习惯这人阴晴不定的性格,不笑了,他把帽子摘下来,直接当着贺祺渊面脱掉上衣,开始在衣柜里翻衣服。 少年的身形清瘦单薄,一看就没什么肌肉,但身材比例却很好,四肢纤细修长,又因为刚吃饱饭,腰间多了层软肉,给骨感的身体添了份说不出来的味道。 贺祺渊突然想起昨天在车里听到的那句“不只是眼睛”。 他盯着眼前人细腻白嫩的后背上突出的脊柱骨节和微妙腰线,只觉得屋内越发燥热起来,丝毫没有吃饭时的冷意。 真见鬼了。 春天要来也不至于这么邪门吧。 邪火烧得贺祺渊不敢再看,他直接背过身。再回头时,迟安已经换好衣服——里面是灰色的连帽卫衣,外面套了件短款的黑棉服,下身依旧是万年不变的直筒牛仔裤,眼睛正在盯着他没喝完的咖啡看。 “你还喝吗?“迟安指了一下。 “不好喝,扔了吧。不过你要尝一下吗?“贺祺渊说着要从袋子里给他重新找个吸管,“有点苦,不知道你……” 他突然愣住了。 迟安拿起咖啡,直接含住他用过的吸管,很自然地喝了几口。然后咬着吸管,含糊不清地问道:“怎么了?” 见贺祺渊不说话,他又晃了晃杯子,再次开口时,眼里添了几分慈祥,苦口婆心道:“你要扔的东西也不给别人是吗?要真是这样,你最好去安明四院治一下洁癖,这已经是非常严重的强迫行为了。” “喝你的吧,话真多。” 贺祺渊一直盯着他说话时的嘴唇看,讲完这句眼神又滑向吸管上的牙印。 ——只那一秒,嗓子就瞬间被体内的火燎了一下,焦渴无比。 他突然很想再喝点什么。 迟安这才放下心,几口喝完,评价道:“挺甜的,我还以为咖啡都很苦。” “水牛吗你,喝这么快。”贺祺渊笑着把他卫衣帽掀起来盖好,确保一丁点儿杂毛都漏不出来,才满意地说道:“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