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灵》 第1章 凤凰 “啊——” 四枚雕着诡丽金纹的黑色钉子同时戳进女人四肢,一声意料之中的凄厉惨叫引燃了沉寂已久的大殿。 用来蒙眼的黑色布条被一只枯黄的手扯掉,煞然落地,屋顶射下的日光逼得受刑之人不得不紧闭双眼,无措挣扎着承受眼睛和身体各处锥起的疼。 这样的结果显然是行刑者想要的,他们满意的笑声此起彼伏地响起,环绕着女人,散落到空荡大殿的边角。 女人周围的四名行刑者互相递了眼神,随后缓步走下灰白的石阶,分别走向大殿正前方的四个圆形空位。 ——其余十六个空位早已站好了人。 二十个行刑者身着白袍,脸戴金面,手执金杖,严防死守地围在女人四周。 这些人端站在属于自己的位置上,肃立的站姿和简洁的动作诉说着自己身份的举足轻重。 眼前鲜红的刺激,以及混合着血腥味缓慢溢出的灵气,冲乱了他们平和的呼吸节奏,面具下不自觉展现出些许急促和若有若无的不忍。 只是这些或正常或扭曲的表情动作被衣着统一的白袍罩着,一股麻木不仁的味道呼之欲出,就好像——他们根本没有意识到自己在杀人。 行刑者纷纷面向大殿中央,围着一座三尺高、五丈长的圆台。 圆台漆黑泛红,占了大殿一半的位置,上面一根长柱扎实矗立。柱有丈高,通身黑黄,可供三人环抱。 台子正上方没有封顶,空出一块与其大小相同的露天拱形圆顶,一抬头就能看到此刻殿上面蔚蓝如洗的天幕。 圆台四周是一圈黑白石阶,沿阶而下是一片平整的灰白空地,二十个人整整齐齐分站在圆台周围的空地上。 与此同时,在他们看不到的某处,殿中第二十二双眼睛缓慢张开,闪烁着微光,看向同一个地方——同样在盯着发出惨叫的女人。 女人披头散发,只穿一件极为单调且不甚整洁的白衣,整个人被铁链牢牢在大殿中央的火祭桩上。 火祭桩就是这根又黑又黄的柱子的名字,又是火又是祭,单听名字就知道不是什么好东西,与之相关的刑罚自然不会好受到哪里去。 此刻女人已是面目狰狞,忍受着从四肢百骸源源不断聚来的痛苦折磨。 那些刺入的钉子贯穿了她的四肢,明明不粗,却让人血流不止,她双目因剧痛的刺激而模糊,脚下那片殷红在不受控地默默扩大领地。 流血流死好还是被火烧死好,女人心里想着,面上痉挛出零星悲惨的笑意。 “罪人羌无,死期已至。” 四人甫一站定,台下便传来声音,没有愤怒没有质问,一句普通的话,一道死亡通知。 好一个罪人! 羌无一直不屑:“这是从哪个茅坑里蹦出来的罪名。” 因剧痛而紧皱的眼角也因这句毫无感情的死亡宣告颤抖,射出转瞬即逝的狠厉。 还没将这茅坑臭的罪名嘲笑个彻底,她喉咙一哽,仿佛控制不了自己身体似的,脖颈一软,猛栽下去。 ——这口血来的很不是时候,配上这八个字妥妥满足俯首认罪的情景。 被自己摆了一道,看着喷吐在地上的一口热血,一时之间气得想笑。 她打心眼里抵触硬安来的“罪人”字眼,低头的刹那虽说本能地梗了梗脖子,奈何肚子像被人打了一拳,脊背自顾自地抽搐,喉咙涌出的血猝不及防灌满了嘴巴,甚至鼻腔处也逼出了一腔温热,两股血汇在一处,一个劲地顺着嘴角淌,来势之汹汹根本抵挡不住。 她慢慢闭上眼,似乎这样能好受一点。 四根钉子好似蓄满戾气,戾气入体,刀锋般在体内游走,将能破坏的都破坏了个干净。 羌无完全抵挡不住这开膛破肚般的刑罚,抗衡的心气暂时被铺天盖地席卷而来的疼痛盖过去。 略显倔强的头一旦彻底栽下,脑子便不受控地昏沉沉开始发蒙,鼻孔嘴角滴下的血掉在垂落的黑发上,慢慢地将其打湿,洇成猩红一片。 透过发丝缝隙,她半开半合的眼睛注意到脚踝处的黑色钉子,不知是画上去还是雕刻上去的金色纹路格外引起她的注意。 羌无动了动眼睛,打算看得更细致些 ——黑色钉子与金纹从未见过,哪怕她在日月司做了这么久的日月使,也从没在哪本记录阵法的书本上见过有类似形状作用的记载与描述,来路不知。 至于用途不言而喻。 此玩意又怪又狠,竟能让一个活生生的正常人在短短一盏茶的时间内丢了大半条命,从腹部到胸膛就像快要碎掉一样,呼吸带着剧痛。 她真想为着这份致死折磨大骂一声,奈何身体里的血流的那么豪爽,为她本就不多的气力雪上加霜,支撑不住那么一声慷慨激昂。 激动之余喉咙又涌出一大口血,分毫未留全送给额前垂发。 她咬牙轻叹,吐出的一口气仿佛要带走她另外半条命。 ——既然还没死,只能拉扯着另外半条命继续了。 俗话说,知己知彼,百战不殆。 事无巨细地提前了解某些东西,是好事,至少遇事当下占了个全面。 假消息错消息,往往伴随着致命风险,彼时大凶,到时候只能破罐子破摔,砸出一个骂骂咧咧咒祖宗后破釜沉舟的豪气和临危不乱来。 至于东缺西漏的玩意,既没有帮上忙,也没怎么拖后腿,就是中间猜来猜去让人心烦——好比以为是大刀砍头,结果是挠脚心,让人哭笑不得,谁也猜不到会不会笑着笑着就一命呜呼。 火祭桩、金面长老、骷髅墙,自从进入日月司成了日月使之后,羌无便不止一次地听说这些既充满神秘色彩,又明晃晃泛着阴森可怖的东西。 她得空时想过许多,最后都不了了之——因为知道的再多,也不过几个早就日月司中人传烂的称呼而已。 由此生出的好奇或恐惧,都被这寥寥几字恰当地限制在一个极小的范围内,再怎么想象延伸,大多时候只会得到一个“深究无意义”的结果。 好比对联,红通通的存在大过黑字背后的故事。 相比之下,日月司之外的人连这份“听说”的殊荣都没有。 上到八十老人,下到三岁稚子,只知零星得知除恶殿之名,更遑论位置。 即便如此,他们仍将这地方当做一处特殊的存在,甚至是有些人心中的圣地。 至于日月使,这个身份最可笑。 唯一的好处就是让羌无提前熟悉自己的死法,还只是熟悉个大概中的大概,纯属害人不浅。 想到自己被这些只透露几个字的神秘之物吊了许多年的胃口,羌无只剩苦笑相报。 对她而言,在除恶殿里魂飞魄散是唯一的归宿——这件事她很早就明白,也很早就说服自己接受。 虽不至于用“命运如此”边顾影自怜边唱一曲六月飞雪的哀歌,也没到“不惧生死”那般夸张伟大不惧一切,但必要的昂首挺胸与坦然还是要的。胆子不就是越壮越大的嘛。 可直到这一天来临亲身感受,才明白见到的、体验到的和心里猜的简直天堑之差,以至在痛不欲生中生出许多措手不及来。 自从扎完四根钉子,台下的行刑者一直没有其他动作,他们一直立在台下,窸窸窣窣动着、观察着。 这些人脸上覆着毫无表情的凤凰面具,默不作声地看着火祭桩,看着桩下漫开的血迹,血迹染红的纯白衣摆,流血不止的手腕,和一具活气即将全部离家出走的将死之人。 不久后他们意识到,时机已至。 窸窣不再,大殿回归沉寂。 一团叽叽喳喳的鸟叫声由远而近,却在最清晰明亮时戛然而止——几只灰羽鸟刚飞到大殿上空,突然僵硬地顺着一道无形的屏障滑落下去。 羌无勉强抬起头,这动作她从来没有如此用力过。 看了看几只刚死的鸟,又看了看天,只觉天气太不友好——她都要死了,还那么蓝,连一滴泪都不愿为她流。 行刑者并不在意上天的不近人情。 不管风和日丽还是雷电暴雨,他们就像是专门划去生死簿上名字的阎王判官,既不看天地脸色,也不管黄道吉日——让谁死,谁就难活成。 “开阵!”二十人突然开腔,齐声大喝,衬得殿内越发森严庄重。 羌无被乍起的声音惊到,她梗起脖颈,目光在面前几个白袍人身上笨重地游走,注意力顺着视线去到这些行刑者身上。 只见他们举起手中一人高的金杖,悬在半空同一高度。 依羌无对阵法的了解,她很清楚这动作是开阵的起势。 一眼扫去,饶是她现在眼神模糊、身心备受摧残,也能被大殿上这么和多凤凰有关的东西重新提回一口气,尤其还是金碧辉煌的纯金凤凰。 凤凰,燚族信仰并供奉百年的神灵。 羌无没想过在这地方遇到这么多神鸟,要是大家知道这里的情形,不知道会乌泱泱跑来多少人在殿外下跪参拜。 可一想到这么多神鸟的出现是为了要她的命,不由得心底发毛。 趁起阵的间隙,羌无早已将金杖的模样过个大概——底部规矩,四四方方的形状,比杖身细了些,往上是一小段由方正到浑圆和谐的过渡,然后畅通无阻光滑到顶,直通顶部凌厉的冲天凤凰雕像。 凤凰唳天,意味神鸟在人间向天传信,以使者的身份请求上天能够降下灵气与神火,以此解除灾祸护佑平安。 除此之外引人注目的还有这些穿白袍、戴面具、拿凤凰金杖的人——他们的面具也是凤凰。 象征着燚族百年信仰的神圣之物却出现在此不祥之地,羌无心中有种不好的预感,有气无力地嗤了一嘴。 这些人究竟在故弄什么玄虚。 本文开始连载,欢迎欢迎,热烈欢迎[比心][比心][橙心][橙心]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凤凰 第2章 火祭 收回视线,白袍们依旧没其他动作。羌无得空左右挪晃以便换个舒服点的姿势。 她双臂被外力反折,紧贴在身后的硬桩上,如此刁难的动作让呼吸也难以通畅。可几次挣扎下来除了身上的冷铁咯吱凛响,位置分毫未动,依旧被勒得生疼。 铁链完全限制了她的行动,只得作罢。 忽然间,似有什么无形的力量压落,羌无悠悠抬起的头瞬间从颈上掉在胸前。 这一幕如同生机突被外力攫取干净,满身鲜血与骨肉如山一般崩塌坠落,只余下一点尚未散净的生机勉强撑着摇摇欲散的骨头。 眼前快速晃过的白色和金色虚影匆匆重叠在一起,如同一幅从梦里转醒而难准确记起的朦胧图画。 恍惚之间,她想起记忆中一个与此形象十分契合的存在,于是嘴边囫囵地跳出个不常说的名字——金面长老。 唇角动了动,除了淌下一口黏腻腥甜的血,什么音也没念出来。 身为人人崇敬的日月使,羌无很早就知道金面长老,根据这个有形有色的名号,她不止一次对“金面”二字做出各种符合常理的猜测。 比如长老的脸上涂满了黄金,比如得了什么面黄肌瘦的病,至于更荒唐的羌无不好多想。 心心念念这么多年,此次得见却没有第一时间辨出身份,着实情有可原。 因为日月司的人告诉她,金面长老是神鸟凤凰的使者,能够感应神鸟的所在,通灵上苍,乞求护佑。 凤凰是燚族信奉百年的神灵,族中任何人都不能对凤凰不敬。身为凤凰在人间的使者,燚族一切大事都要请示、交由都由他们处理。 然而无一人见过这些金面使者的真实面目,如今看来,眼前这些人就是所谓的神鸟使者。 此番见识倒是见识了,只不过和想象中和蔼可亲的长老相去甚远,远到让羌无用“狗屁”回敬。 金杖在空中停留时间稍长,刚好够羌无脑补出一台自说自话的大戏。 忽然,在毫无预兆的刹那,二十根金杖一起落地,骤然发出一声巨大的、震彻云霄的声响。 ——咚! 嗡鸣声犹如百座铜钟同时敲响,震出的阔澜波形在二十人形成的圈子里上下乱窜,无穷无尽地撞向圈内存在的活人和死物。 圈子中心矗立的火祭桩像被触动什么机关,几乎同时迎合着回应,震颤出更剥骨的余音。 羌无回天返照一般不要命地拱起脊背和脖颈,誓死也要脱离背后的柱子,张开的嘴巴喊不出声,喉咙唯一挤出的声响像是骨头碎裂的动静。 铁链本就是牢固的枷锁,即便榨干最后一点力气,她整个身体依旧紧紧贴着火祭桩,只有头部稍微远离。 这次和钉刑不一样,她能清晰感受到皮肉之内悍然碎裂,片刻如万年难熬。 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多么伟大的惩罚! 羌无一度认为能达到如此效果的手段压根不存在,下手重了容易把人弄死,轻了配不上这八个字,中间这个所谓的度很难掌控。 可此时此刻羌无完全推翻了以前的不信与不屑——这样的折磨,这辈子算是赶着趟体验到了。 若能留下全尸,恐怕能成为古往今来死后不会变硬的第一人。 如此留名,倒也新奇。 可她没心情再想太多。 五脏六腑和四肢的血就像被煮沸一般,争先恐后地从身上各个有孔的地方钻出。她说不了话,耳朵听不见声音,中用的只剩两颗泣血通红、即将爆裂的眼珠。 死亡的前兆早已出现,只是不知何时降临,而从某个时刻开始,浑身彻骨的痛意好像被某种东西盖过去了。 行刑者没给羌无留下喘息的时间,他们口中念念有词,呜呜啦啦分辨不清,如同附在耳边一直不停碎念催命咒般令人烦躁不悦。 字句完整落地,凤凰金杖同时闪起白光,白光越来越亮,聚集在二十座凤凰雕像上,紧接着二十人整齐抬手,食指在金杖顶部一划,凤凰尖喙顷刻见血。 白光乍红,霎时间血滴如蛇沿着杖身蜿蜒而下,触底的一瞬裂为万千血红符文向祭桩袭去,在地面织就一扇血色咒网。 密密麻麻的符文鬼魅一般蜿蜒漫开,仅仅一个眨眼便铺了一地。 阵内登时风起,烈风大作,卷天盖地,血红符文被高高吹起,血蝶一般掠在空中,不时飘出阵阵黑气。 大殿上空水洗的蓝天陡然失去颜色,一片含蓄压抑已久的黑云默默取而代之。 殿内天光暗淡,血光纠缠着符文暴虐高升。 羌无的头发被乱风带起,狂飞纠缠中胡乱甩打在脸上和眼睛里。 面前飞舞的一幕幕犹如地府逃窜而出的梦魇在无声狂欢,这样鬼气森森的术法羌无简直闻所未闻,一时间带来的震撼大过惊恐。 就像是有人从地狱拉出无数罪大恶极的恶鬼,跪地虔诚乞求,剖心挖肝供奉以求得偿所愿,否则解释不通这样滔天的凶险。 随着行刑者低沉呜糟的念声骤停,那些飞在空中的血红符文失去控制一般,凭空聚卷出许多乱七八糟、大小不一的血红符团,继而嘭的一下厉声爆散。 刹那间火光四起,飘摇泼散。 成百上千的符文荡在火里,助长一丈又一丈的火势,直至火中不留一丝艳红杂质。 明火被染指,变成颜色不寻常的红黑血焰,这焰火挟着荡平一切污秽之势,意乃冲天。 与此同时的阵外,风平浪静,件件白袍平平整整,连衣角都没动。 行刑者脸上的凤凰面具被火光映得璨璨发红,阵法隔绝了炙热,他们依旧站在原地。 几人抬眼轻瞥阵内嚣张攀升的火焰,满不在意。 ——这些东西被笼罩在一个无形的巨大半圆当中,刚好能将火祭桩完全围在其中,无论火势大小,不会伤到阵外之人半分。 他们巡视的目光重新安放,直视阵内。 这样的场面并非第一次经历,但直到跳跃的红光将受刑者完全掩埋、包裹了不知道几圈时,他们才在冰冷的面具后长长舒了口气。 羌无早早闭上了眼睛,血红符团爆开的一瞬间,符文如刀片一般四面八方飞去,闭眼是本能,谁知不等符文近身就被一片凌空爆发的火海淹没。 当再睁开眼睛,眼前之景却是立于阵法之上所能俯视的整个大殿。 她不禁叹出声来,定了定心神方才看清自己身处在怎样一个除恶殿中——空荡、冷寂、阴沉、诡异。 这不是游玩,没人能心情大好地参观这个要人命的陌生地方。 草草环顾四周,羌无的目光停留在紧闭的殿门,一股再难压抑的苦涩涌上心头,让她情不自禁回想自己的赴死之路。 从在不见天日的地牢里蒙上眼睛、一路被人架着走开始,没有一刻是安生的。 不知走了多远,突然被人钳制,接着牢牢抵在一根凉透了的柱子上。 刚被铁链一圈圈捆好,四道钉子便结结实实地戳了进来,猝不及防的剧痛轰得自己双目发昏,接着又是七窍流血,又是符文,又是火刑,根本没留下一点让人喘息的机会。 眼看临死之际,灵魂竟然脱壳升天,羌无内心生出些自嘲的委屈。 也许是老天爷发现自己死的太无理、太匆匆,有些看不过去,便大手一挥找个法子来安慰自己。 喉咙发堵,眼泪将出未出。 连素未谋面的老天爷都知道让她离开得轻松些,那些人却禽兽一般,绞尽脑汁想法子要把人折磨成连鬼都害怕的惨样。 至于走马灯这东西,可能真的存在。 生命即将结束,脑子里潜藏的那些或大或小、或深或浅的记忆竟毫无来由地全部冒出,一一摊开在羌无面前,勾得她心中的无能为力多了几分。 羌无呆站在火焰上,阴郁地浸在告别人世的伤感里,颓然等待着彻底魂飞魄散的那一刻。 她不知道,从被带进除恶殿的那刻起,一双沉寂了百年的绿瞳缓缓张开,饶有意趣、无处不在地观察着她,似乎在无比雀跃地期待着她的死亡。 好奇又兴奋的眼睛在大火里飘来飘去,忽上忽下、忽高忽低地观察着柱子上侧头阖眼的女人。 羌无软绵绵瘫在铁链的束缚里,铺散的头发遮住大半张沾着血迹的脸,根本说不出来是美是丑。 若是凑近去看,能注意到黑发下明显凹陷发青的眼窝和脸颊。 白色单衣早已被血迹染成鲜红,湿嗒嗒沾在衣服上慢慢凝为黑色干涸。 手腕脚腕上的钉子掉落在地面的血泊中,四处空洞的血口正要尽职尽责地履行血尽人亡的使命。 几道凭空裹来的灵逸绿色剥夺了它们继续毁人血肉的余力。 尸体从上到下,无不透着干瘪松垮。 幽绿瞳孔对此毫无惊异之色。 这样惨烈的刑场曾在同一个地方出现过许多次。与曾经的受刑者相比,即便祭桩上的人变成一具面目难识的碎裂干尸,也不算恐怖。 来路不明的眼睛里充满欣赏,意味分明的审视仿佛诉说着——让这具枯瘦皮囊成为容器,是对死者的最好嘉奖。 第3章 诛心 “小姑娘,你哭了吗?” 闻言,羌无猝然一怔。 声音从殿内传来,不明方向。 但能轻易分辨出这是少女独有的嗓音,清灵明亮,澄稚有余。若是以声取人,羌无肯定对方年龄绝对不过二十,正值年少。 除了年少,还十分无礼——十几岁的小姑娘称二十五岁的羌无为“小”,真真不算一派和谐的场景。 如此问候让羌无担心恐怕来者不善。 话虽如此,可说话的人语速很慢,声音刻意压低了一些,像询问,又像是慢条斯理的关心,让人平白咂摸出些轻言安慰的在意。 再加之话音似从大殿四面八方缓步漫来一般,缥缈无源的抚慰在空旷的路上更添几分低柔。 羌无不负所望地被凭空出现的安慰晃了一下,再次激荡起的情绪受到安抚,突然变成个心有委屈,但硬扛着不说,被人发现,却不愿承认的小姑娘,乃至情急之下脱口反驳道:“我没哭。” 然而她并未被这声音暗含的抚慰之意困住太久。 “哭”字结尾处忽的一颤,她回魂般意识到情况不对,刚打盹片刻的警觉再次被主人拉起来放哨站岗。 “疏忽了……”羌无心想。 然而对于这个不理想的结果,她并未展现出多大的不喜与恶意,更从前被人戏耍嘲弄展现出的严厉与愤怒大相径庭,甚至有种前所未有的微妙体验。 只不过这种不可否认的微妙在此时显得不合时宜罢了。 日月司的人见到羌无时,她还不到三岁。 烧火棍一样又细又短的孩子茫茫然被人拉扯着走,路上不说不闹,一声不吭,只是好奇地抬头去看。 然而带她走的那个人实在没给小小的她留下什么特别的印象。 刚到日月司的前两年,羌无对身边的人和事很不习惯,一反温和常态,日日喊叫着要离开,不会坏的唢呐一样走到哪哭到哪,日月司的人怎么叫停都不行,谁见谁烦。 神奇的是她就啕了两年,准确地说是一年半多,之后再不肯在人前掉一滴眼泪,除非眼睛忍不住。 没人问她为什难受,为什要哭。 因为在那个叫日月司的地方,哭这个字眼在他们身上是不被允许的。 片刻不察也许有这里面的原因。 况且这从天而降的空灵声音并不简单,听来如裹挟着沁入人心的舒适安宁,看似柔韧,实则无孔不入。如细密春雨般洒落入耳,恍若无物,亦不会让人产生抗拒抵触,甚至激化出一种如久旱逢甘霖般难耐的不可思议的感情。 如此一来,羌无更加确定,此人不俗,而且极难应付。 警惕之余她试探问道:“你是谁?” 嘴上客气,其实心里想的是:“这玩意到底是什么东西!”如果她的身体还能动,恐怕戒备的眼神彼时已射出许多凌厉的刀子防卫四周。 “不要这样,只是开个玩笑嘛,”如雨散来的声音依旧明亮,只是这次没有故意放空压低嗓子,每个字都透着十足的雀跃,“我不会伤害你的。” 轻俏的歉意感染力十足,寥寥几句将事情修饰得就像同龄女孩玩闹后轻巧顽皮的撒娇,让人不忍深究责骂。 羌无欲循声找人,奈何音从天降,散在各处,根本寻无可寻。 那感觉就像耳朵罩在盖子里,盖子上还蒙着被子,被子外面一圈人同时说话,话音却无视盖子和被子直冲耳边,每一句都明白得不像样。 这怎么找? 殿中之人除了她,就剩下那二十个白袍, 既然选择在这个时候说话,根本不可能是他们。 ——长老的职责是行刑,在这里,他们从头到尾说的人话不超过三句,若谁的心中真有什么疑惑斥责没来得及说出口,也应该找个人少的地方,尤其要趁人还活着的时候发作。 等到临门一脚才有动作大概率是脑子出了毛病。还出言玩闹? 开什么玩笑! 事实确如羌无想的这般,他们巴不得她早点烧死,最好连骨灰都不剩。 可殿中并未多出其他的人,二十个白袍在大殿中间站着,一个不多一个不少,这声音难道真的凭空出现? 来自天外?白日见鬼? 羌无干脆果断扔飞这个根本站不住脚的可能,放声朝空荡的大殿喝道:“我想咱们还是面对面聊好一些——出来!” 她被迫从慷慨赴死的惨淡心境里抽离,戒备心早已疲惫不堪,心中忍不住缓缓升腾起个更大的可能——既然对方不愿露面,那么很有可能和那些戴面具隐去面容的长老一样——此人来杀自己的。 什么时候?用什么手段?敌暗我明的状态让羌无无比排斥,就像被蒙着眼睛扎钉子时一样,生怕锥心的疼痛骤然降临,将她仅剩的一口气彻底撕碎。 “原来你没认出我的惑音啊……”声音嘟囔着,打断了羌无的思绪,声音中带着的微微遗憾一览无余,少许停顿后继续道:“你猜得很对,我既不是下面那些人的同伙,也不会蒙你的眼睛,更不会突然杀你。这里只有你能听到我说话,说吧,还有什么想问的,你要是不问,我就问了。” 惑音?怪不得,羌无心说,原来心中无故滋生一种说不出的感觉是这个原因。 可听着听着,倒让羌无越发觉不对劲了。 对方字句坦然,既不尖利逼人,也未得意自居,言谈并不会引人不适,若不放在当下这种针锋相对的紧张气氛之中,只听声便知道是个讨喜的姑娘。 显然,羌无在意的与此无关,严重的是话里的信息! 在羌无听来,送到耳边的每一句无异于一道带电的霹雳劈在脚下,电闪雷鸣,轰彻云霄,接连不断的雷霆之击几乎快要把她给劈碎。 ——对方竟然在一五一十地回答她心里的问题。 盘算和戒备不仅被人听到,还被细细拆分后诚诚恳恳地给出回答。如此神鬼莫测的招数比两军对垒时临阵投降还要可怕,简直诛心。 这次来的又是什么东西! 羌无僵硬在原地,犹如卡在跳跃腾扑的火焰上,目光无措地扫视着眼前阴郁空荡的大殿,茫然然找不到落脚处。 她被这通狂暴如锤的回答震撼得难以言表,一时间想无比暴躁地吼些什么。 须臾之间脑中犹如狂风过境,吹得她筋疲力尽。 今天见到的新奇人物和东西不算少,金面长老和火祭桩好歹听过名字,可实际经历的都是她绞尽脑汁也想不出来的酷刑。 至于没听过、没见过的,更是打得她经脉尽断、求死不能。 ——用卧虎藏龙来形容除恶殿离里面的神神鬼鬼都是屈才了。 进到除恶殿就是要死的,这一点毋庸置疑。 羌无早在几年前就已经做好了赴死的准备。 对她来说,踏入殿中、缚于刑架后等待她的全是杀人流血的东西,此乃意料之中。 当一些意味不明的东西跑到跟前,还跟人捏着嗓子说话时,便是大大的意料之外了。 尤其这从四面八方飞来的声音听着难辨真假、难分好坏,就算真的非敌,甚至愿意和和气气地交个朋友,她也实在没什么兴趣多做纠缠。 与其说没什么兴趣,倒不如说没什么力气。 有个很现实的东西摆在羌无面前——她没有几刻能活了,就算花费时间和口舌打交道,又道不出几朵金灿灿的莲花把她托到无忧无虑的往生。 她很闲吗?她图什么? 都说活下去是世上最大的诱惑,铭刻骨髓,堪称与生俱来的强大本能,更没人会心甘情愿放弃多看世界几眼的机会。 关于这点,羌无也一样,哪怕有一丁点机会,就算挣扎个粉身碎骨,也要为自己拼个出路。 可这个出路早就被她放弃了。 羌无有预感,现在的她,可能已经死了。至于现在灵魂升天的情况,从没听人说过,也许是另类的回光返照。 看了看脚下依旧升腾跳跃的大火,黑红、诡谲,除此之外什么都已被吞噬隐没。 火焰将所有都一丝不漏地包围在阵法中,大概只需要一盏茶的时间,她就会彻底化为灰烬,永远消失。 阵法周围的二十人依旧没有离去,他们要等一个结果——尸骨无存。 人被烤着,一堆人守着,怎么都逃不过。 当人都要没了的时候,继续纠缠不会活死人肉白骨。 陡峭低沉的思绪戛然而止,犹如狂风洪水骤然褪去,留下一片虚假的清明。 声音的主人兴致勃勃地听着羌无的想法。 心里话一旦开了头,后面能扯出一堆有的没的,尤其是心事重的,能不动声色地琢磨一下午。 好巧不巧羌无就是这样的人。 愈加繁乱的心绪长如棉线,不剪不断,没有穷尽地越来越多,经历过七拐八拐,直到紧紧缠在一起,连头也找不到了。 即便偶尔心绪烦乱,甚至让人从心神冷冽变得怒气冲天,但在常年自我碾磨形成的定局之下,再天花乱坠的念头也不会让羌无产生什么出人意料的变化。 事实也的确如此。 眼前这些刑罚对羌无而言没什么太大区别——都是杀人刀,有的钝些,筋烂骨碎;有的一刀见血,封喉立毙。 当人心存死志坦然接受死亡时,外界的一切波动都难以对某些结果造成改变,除非强行扭转一个人的意志。 能走到这一步的人,心里都压了一座千斤难移的大山。 除非有雷霆之势将其一击击碎,或是绵绵之力不辞辛苦,不计时间,决意长久地将山挖个干净。 事实当然并非想象那般简单。 外界波动或湍急或涟漪,根本难以与心力抗衡,更大的可能则是汇成溪流聚成瀑布,流入为心海后成其难以摇撼的一份子。 没人知道,羌无的心里住了一座七年的山。 所见所闻、所行所触不断往山上投入落石。 千重变万重,结局可想而知——一座明晃晃写着必死无疑的山。 女主正式出场! 没错,就是那个白日见鬼的声音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章 诛心 第4章 诚意 声音的主人胸有成竹,并不觉得羌无问题太多。 不仅如此,还早早地等在一旁,默默下定决心——羌无想问的问题能答必答,羌无考虑不到、思虑不周的地方,她也可以负责地补充完整。 正所谓无事不登三宝殿,正是如此。 当一片清明、四面寂静之时,“咳咳”突起两声,紧接着大殿响起一阵大张旗鼓的清嗓动静——对方正准备郑重其事回答第一个问题,即“这玩意是什么东西”。 她灿然开口:“虽然你的问题很多,但是……” 谁知羌无一叹,木然开口打断了她:“我没什么想知道,你问吧。” 不知是真客套还是假无意,总之这盆泼下来的冷水,让早已蓄势待发的绿眸蓦地一哽,攒够了的劲头就那么被浇了个彻底。 她幽幽飘在空中,活像个突死的怨鬼,有气无力地看着羌无。 接着,没有寒暄,也没有任何委婉的话术,声音一出,羌无成了倒吸一口气的那个。 对方声音一改明亮欢欣,连语气也变得寡淡,只道:“我想要你的身体。” 闪烁的绿瞳立时严肃起来,在羌无看不见的虚空中酝酿出幽深冷静的光。 原先的轻快悠然片刻间便涣然得无踪影,任谁都能听出这话并不是友好的“请问”。 ——“非人的生灵”不愿在花里胡哨的交谈上再浪费时间,眸中绿意变冷,图穷匕见。 羌无抬头,目光任意投向地大殿某处,一双眼睛疑惑惊奇交错,却又仿佛发现那里有人似的,固执坚定地出神盯了片刻。 倒吸的一口气复又浅浅呼出,确定道:“我的身体?” “给!”不等声音回答,羌无大方地送出了自己的答案,意外的肯定回答中还带着漫不经心的嘲弄,大有生前谁管身后事的潇洒,“要死的人,还有什么不能给的,想要就拿走。” 绿瞳一闪,在虚空中飘来荡去,声音随着情绪陡然发亮,恨不得当场开朵花。 “真的?这么简单!”对方紧接着她的回答开始惊叹,每句话都带了尾巴似的高高翘起,完全是孩子语气。 甚至连行为也同孩子一般,得到想要的东西后难以抑制地滔滔起来,开始连绵不绝道:“一开始我想了很多办法表示自己的诚意,只是见你心中疑虑甚多,而且也没关于愿望之类的念头,于是我干脆扔了之前想的办法,打算认真回答你的问题。每个我都在心里记着,虽然唐突,却是没有法子的法子,于是索性积攒到最后一并回答,谁知道你说什么都不想知道……但好在结果不错。” 听过对方那自以为十分善解人意的心路历程,羌无轻嗯一声,言语中的死气神奇地祛了几分,接着算是好奇地出言问道:“如果我不答应,你会怎么办?” 声音的主人不觉得这是个棘手的问题,通过回答速度来看,应该早就想好应对之策:“那时候你都已经死了,就算我拿走,你也看不到。” 羌无:“……” 此话倒是不假。 她对这样的回答有种出人意料的不意外,还额外费心猜测对方没有直接动手的原因可能是经过深思熟虑之后良心发现,觉得比起直接抢,还是先礼后兵更礼貌一点。 至于这个人要她的身体要做什么,羌无既不好奇,也没那么多可与不可的烦人规矩,既给了出去,哪还有左右限制的道理。 一问一答间羌无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言语中不乏淡淡笑意,复又问:“你不是说要表达诚意吗,这样做看起来很没有诚意。” 绿眸在虚空中忽闪忽闪,奇异的瞳孔毫无异色,回道:“你又不要。” 羌无:“……” 说的也是。 少顷,羌无话锋一转:“我是不是……已经死了?” 虽然她努力压制情绪,稳定嗓音,尽力装作不在意,可惜并不连贯的语调轻易出卖了她。 ——说一个拿着答案问问题的人心里没有期待是假的。 对方似乎并没有觉察到羌无的不对劲,依旧摆出一种一切与我无关,我只负责索要尸体,并顺带友好地回答问题的严谨态度。 “嗯。那个大柱子把你的经脉震得粉碎,很痛苦,也会死的很快。你濒死之际,我用灵力护住了你的身体和意识,保其不被那些符咒和火伤害,但你的流的血太多,身体各处都受到不可扭转的损伤。” 清楚明白的解释天然带着不近人情的冷硬。身为合格的旁观者,对方很谨慎地把自己从普度众生的救世主的位置上剔除。 ——在这种问题上,一旦操作不好,就会变成错误和狂妄导致的万劫不复。 闻言,羌无不由得意外,心说原来让自己灵魂升天的老天爷是个女娃,转念又开始无情抨击起那柱子的惨无人道来。 一边抨击一边抬手,抬手间自然而然低头,正欲观察自己壮烈牺牲后的身躯,谁承想一眼穿过身体,窜入眼帘的只有脚下红中带黑的火。 这一眼让羌无犹如梦中魂惊乍醒,她猛然发觉此刻自己已是“空空如也”。 该有的什么都看不着,如果硬要说清她现在到底是什么状态,只能算是——一团空气。 前所未有的体验让她一时接受不了,说的话几乎是吓出来的:“我这是怎么了!” 绿眸正泡在火中,绕着尸体周围反复观赏,入神之间被这突如其来的撕心裂肺吓了一大跳。 在尸体周围转过一圈后,她停在披散的头发前,盯着一张被血发半遮面的青脸若有所思,分心答道:“是意识,你的意识在我的意识里,你不是想知道为什么我能听到你的心里话吗,这就是原因。” 说话间一团淡淡的绿色幽光从火光中释出,迅速向尸体收笼而去,片刻后像一副直立的绿色棺椁定在尸体四周,眨眼消失。 大功告成,绿眸后退一段距离,飘动在尸体前,对着眼前不留痕迹的绿棺材一左一右看了几眼,很是满意。 对比之下,羌无就不那么轻松了,此时此刻她比见到黑白无常还要震惊不少,毕竟阎王殿和十八层地狱更符合人们对死亡的认知。 不过羌无过渡得很快,从发现“我是空气”的事实到抽离接受,只用了几次呼吸的时间。她继续问:“那我怎么听不到你的心里话?” 该说不说,人类的心理接受能力真是难以估量的强大。 “因为我强你弱,悬殊太大。”对方的回复如下意识那般迅速,又像是早早准备好了答案。 羌无听到这话轻嘶一声。 然而令人咋舌的内容,语气却全然没有料想中的嘲讽蔑视和不可一世,更像一个人在给另一个人讲故事,就是没有说书人那样充沛跌宕的感情。 “也是这个原因,我不能大摇大摆进到你的意识里。和我相比你的意识本来就弱,濒死之际更是脆的堪比瓷器,我进去后可能会把它直接撑爆,散得连沫都不剩。” 解释简单易懂,就是例子不那么平易近人。 相比于此,羌无发现,对方好似处在某种紧张且刻意的疏离冷淡中,并未同表面看上去那样肆无忌惮、毫无束缚。 除此之外,她还觉得在刚刚你来我往的对话中,对方的情绪总隐隐夹杂着一股难以彻底露出,且不易察觉的克制。 就好像自己在规划自己的某些情感,以至于某些情绪不太连贯,甚至稍显跳脱。 良久,羌无点点不存在的“头”表示了解,问道:“那……我还能留多长时间?” 对方没有立刻回答,应该是在思考。不一会声音响起,显然经过斟酌。 羌无不知道的是,对方也第一次近距离接触这乌七八糟的鬼火:“阵法和火焰对我的灵力有所削弱,所以应该不会太久。” 其实这个回答不算完整——濒死之人的意识本就薄弱,用灵力维持稳固从来都不是长久之计,该消散还会消散,只不过有了外力保护会留的稍微久一些。 阵法对意识有侵蚀,对灵力也有压制,所以只能把羌无的意识从阵法内拿出来,还不能离身体太远,被安置在阵法之外、身体上方是最佳选择,这样能让羌无再慢点消失。 不论完整与否,总体算得上大差不差。 提起阵法,羌无似是想到什么,视线往下移去,看到那些在大殿中四散的长老们。 他们等的有些累了,有的走来走去,有的干脆找一处石阶坐着,虽四散在殿内各处,倒是丝毫没有松懈的势头。 羌无不免有些担心:“万一他们发现怎么办?” “不会发现。阵法里的火起码要烧一个时辰才会停,隔着火他们什么都看不到见。” “原来如此。”话毕,不知是特意补充还是临时起意,羌无又道:“谢谢你!” 绿眸微微一顿,接着浅浅眯起,闪出的一抹绿透着狐疑的光,显然不解。 她沉默着将目光从血祭桩前七窍流血的脑袋上移开,向上飞出火海后片刻无言,仿佛在思考这人的脑子是不是被震断了几根筋,怎能说出如此蠢话,于是直言不讳道:“谢我作甚,我只是为了要你的身体。” “……哈。”羌无难得笑出声。 气氛或许已在某个瞬间软化,剑拔弩张的紧张感早已消融,两道截然不同的嗓音巧妙又和谐地保持在问答形式的交谈往来中。 也许是察觉到这种改变,也许由于别的什么原因,总归羌无在这时候毫无顾虑、顺从心意问出自己第一句心里话:“我能知道你是谁吗?” “和你一样。”干脆的回答。 羌无:“哦。” 一声哦拖着长音,其中蕴含了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像是忽然明白了些东西。 又道:“我叫羌无,你呢?” 对方答:“阿清。” 羌无:“很好听的名字。” 也可能是坚实践行有问必解,其他的看心情爱答不答的宽松原则,阿清没再说话。 不一会儿,羌无再次轻轻开口,语气特意放缓,如树下纳凉对坐的老友那样,慢悠悠,平淡淡,有种能够把思绪拉到很久以前的魔力:“我的事你知道吗?” “不感兴趣。”对方的回答依旧干脆,甚至脆到夹带出一种不动声色的狠厉。 拒绝脱口而出,声音中的果断让人感觉,那简直像对一句恶毒诅咒的嫌恶和鄙弃。 羌无听出这四个字里暗含的压抑——阿清不想听,也不想让她说。 这种未加修饰的阴暗来自曾经,来自一问一答间被带出的数不清的可怖印象。 与人相异的绿色眸子见识过太多血腥,窥探过许多太过相似的经历,就算此时让阿清猜,她也能猜出个大概。 孤儿,小时候进入日月司,几年后成为日月使,再然后就被拉到除恶殿,然后……死。 血气漫天、满殿哀嚎的回忆让阿清片刻呆滞,不由想到日月司中传承百年的那句话: 日月当居,照临下土。 不得不提及的,还有一个家喻户晓的伟大故事。 是的是的,咱们的女主角叫阿清!不是简简单单的阿姑娘呦,后面会有对名字和姓氏的详细解释哈! 欲知后事如何,且看后文分解(容我故作高深一下下)[星星眼][星星眼][星星眼][橙心][橙心][橙心] PS:“日月当居,照临下土。”化用《诗经》中《邶风·日月》一诗 (原句是“日居月诸,照临下土。”) 下面是原文:【声明声明:只化用文字,不继承情感哦】 日居月诸,照临下土。乃如之人兮,逝不古处?胡能有定?宁不我顾。 日居月诸,下土是冒。乃如之人兮,逝不相好。胡能有定?宁不我报。 日居月诸,出自东方。乃如之人兮,德音无良。胡能有定?俾也可忘。 日居月诸,东方自出。父兮母兮,畜我不卒。胡能有定?报我不述。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4章 诚意 第5章 无音 有个三面环水、一面靠山的地方。 在并不特别的某天,一伙来路不明的怪人突然出现。这群人打扮特殊,身上缠满各色脏皱布条,通身只漏出一双眼睛。 在众人毫无防备之下,他们大摇大摆、三五成群地走街串巷,挨家挨户拜访。 这些人自称来自天边,此一程乃是秉天地旨意,到人间传达福泽灵气。 据他们所说,神明已经看到人间疾苦,于是特此派遣上天的神使——神鸟凤凰与之一同来到人间。 只要大家心存坚定、不畏灾苦,并以此心此志诚恳祈求,神鸟便会听到人们的声音,降下神火,将一切污秽、病痛、死气灼烧干净。 对于正在遭受一轮从两年前开始,至今仍不停的瘟疫的大地,以及那些看不到疫病结束的终点的百姓们而言,神明的降临无疑意义重大,简直就是无数颗药到病除的救命灵丹。 自称使者们的寥寥几句,便给成百上千奄奄一息、心存死意的将死之人,以及终日惶惶、心力交瘁的无望之人带来无比恐怖的助力。 这些人的话一传十、十传百,短短二十多天的时间,如春风拂地般广泛地在人群间流传。 即便有许多人根本没见过那些形容古怪的怪人,更没听那这些令人及振奋的原话,但对神鸟凤凰的存在却无不清楚。 他们更知道,只要心诚跪伏,就会有神火天降烧走疫病。 就这样,经过越来越少的怪人,和越来越多相信或半信半疑的人的努力,在不到三个月的时间里,几乎每家每户都有人日日跪地磕头,拜求凤凰降火救人。 神奇的是,当人们真的相信,日夜不停地把自己的请求传达给凤凰的半年间,死的人真的越来越少。 这时名为希望的曙光终于出现,生命复苏的生机已然有了撕裂死气的端倪。 也正是这个特殊的时间点,让这里一大半的百姓坚定地认为——一切向好都是神鸟凤凰的功劳。 又过了几个月,瘟疫带来的灾祸彻底消失,留下遍地尸骨和满目疮痍,以及稀稀拉拉遍布各处的嶙峋百姓。 这时候,幸存的人们一致同意以燚族自称的提议,并且发自内心作誓——他们以及他们世世代代的子孙,都将长久地供奉神鸟凤凰。 此心此誓,永世不变。 日月司据此建立,成为凤凰从天上来到人间的栖息之所。 不久之后从中传出一句话:日月当居,照临下土。 这八个字的意思是:日月凌空是天神用来关注人间的方式,乃天之意旨;日光月光皆天降灵气,为地之福泽。 意为尊日月、敬天地。 故事不用刻意加工,平平淡淡叙说,成千上万的的亡魂自动森森然为其披上一层悲惨宏大的外衣,“真实发生”四个字更无端让每句话振聋发聩。 从故事的发展路线来看,无论从哪个角度继续下去,都应该续写成各地各处一派欣欣向荣的景象,事情也的确在往这个美好的设想上不懈努力着。 只是万万想不到中间出了什么幺蛾子,本该阳光普照万物的故事,居然在人们眼皮子底下发展出了一截奇异鬼说。 ——继承上天旨意的日月司,不知何时开始做起了在暗处杀人害命的勾当。 空气陷入一段长久的静默,溯回的目光奔跑在一段又一段的曾经当中,每个画面似乎都变成了与如今局面有所沾染的罪魁祸首。 羌无觉察出对方的反常,一时间不知道怎么开口。 通过这几炷香的相处,羌无觉得,阿清此人绝对算不上坏。 至于是不是好人,以及好人会不会抢别人尸体,这些事先暂且不论,就是小姑娘话里话外听不出半点委婉谦逊。 更发愁的是,这人似乎对别人的事情不太感兴趣,总是说着说着音就断了。 两厢无言的空旷让羌无陡然生出像被抛弃一般的细碎不安,她不可否认地生出了一点对对方的复杂的依恋,以至于扭捏地在心中大喊:“煞风景,太煞风景!” 她想以此引起注意,再次点燃对方说话的兴趣。尽管手段可笑又幼稚。 羌无的一生很好概括,尽心尽力;说的难听点,就是物尽其用。 她在六年前就已经知道了自己的作用和最终下场,却决然走上一条明晃晃写着粉身碎骨的路,甚至偶尔还盲目乐观,心里想着这样也行,也算不枉此生。 不知道是该说她人蠢,还是该说她善良过了头。 此人许多锋利如刀的品质都是后天训练出来的,诸如谨慎、细致、冷静、刻苦之类。若是天生如此,被带走的那日说不定会大哭着从陌生人手里挣脱。 这样也许就不会被带进那扇朱红大门。 若是没有被带到日月司,没有成为日月使,很可能,真的很可能长成一个整天乐乐呵呵、大大咧咧的傻姑娘。 临了临了,倒是瞥见了一点她原本会有的模样。 久远的故事被羌无的喊声打断,思绪抽离,回忆的余韵却缭绕未散。 阿清的声音显得有些不自然,语气意外地多了点人味和小心翼翼的试探:“你怎么了?生气了?” 羌无也不管是不是,气不气,只想让对方多说几句:“有点。” 阿清:“那怎么办?” 显然,阿清刚才沉浸在自己脑海的汹涌澎湃中,并没有听到羌无内心的别扭拉扯。 羌无有杆就上,反正她的目的已经达到:“给我讲讲你的故事。” 声音传来,重新恢复平静:“我的故事没什么稀奇,说起来跟你刚刚经历的差不多。毒烟,火烧,棍棒,乱七八糟的东西胡乱折腾一通,我受不了就晕了。晕了不知道多长时间,某天突然醒过来,有意识,但是眼睛看不到,耳朵听不到,没有身体,五感全失。那时候感觉,比死更可怕的,是不知道自己已经死了,还是快要死了……” 说话间,羌无脑海逐渐沸腾起来。 有替人尖叫“好疼”的,有破口大骂畜生的,有对这种体验感到惊奇的。 此起彼伏的喊叫声很快被淹没,一波属于刑具特有的叮叮当当声如浪潮般袭来,盖过话里各种形态各异的音调。 这些声音出自羌无的想象,并且十分懂事地维持在一个较低的声量,既不会压过阿清毫无感情的叙述,又不会显得突兀。两人的声音反倒是像双簧一样形成意外和谐的配合。 就在这样人山人海的混乱思绪中,忽然蹦出一句刺耳的话。 话音并不响亮,独特的平淡语调在一众杂乱中脱颖而出,如同宽阔无物的湖面上凭空冒出一艘破烂不堪但巨大无比的船,即便眨眼没入水中,也格外引人注意。 那声音说:“消失的时候不要告诉我……不要告诉我。” 是羌无。 她在告知,也在请求。 有些心思就是那么恶心,废了吃奶的劲头忍住不去想,还是会扫兴地从骨头缝里冒出来,轻轻松松挤到人前影响心情,怎么赶也不彻底,怎么止都止不住。 既然如此那就只能强硬地给这念想改头换面,用别的东西当麻沸散,起码自己能控制加大药量,稍微麻痹下自己,以此转移注意力。 她的药量显然不够。 但也有可能是伤口太多,遍布全身,让人分身乏术。 两人很默契地没有对此多嘴。 这时候谁要是发表一个字,无论是安慰劝导,还是斥责怒骂,开口的那刻,当下还算平静和谐的一切很可能瞬间崩溃。 接下来就是一个人静静等死,另一个静静等人死。 讲故事的声音没有停顿,没有波折,依旧像个不合格的说书先生:“后来慢慢好些,先能看到,然后能听,后来勉强说几句话,意识也越来越清楚,可惜身体还是找不到……” 这话说得十分明白,稍微转一下眼珠子就知道,对方索要身体的原因已经明明白白地摆了出来——自己没有,就只能用别人的。 奈何此时的羌无是一团无形空气,既没有智慧的眼珠,更没有养成往别人身上动脑筋、深挖隐秘的精细爱好。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话题仿佛足以持续到天荒地老。 事实却是,两个人都在不约而同地自欺欺人,一个忙着自欺,一个陪着欺人。 平静中氤氲着朦胧缥缈的长久。 从羌无脑海突然响起那句话开始,绿色瞳孔便开始直勾勾地盯着阵法上空——包裹着羌无意识的那层薄纱般的绿色灵力似有所感,微弱地波动几下。 阿清看在眼里,突然意识到什么。 眼见话头要空,于是赶紧续上,慌张之下显得有些语无伦次:“你呢?故事,你的,我想听。” 一句并未仔细斟酌的急话脱口而出,似乎早已忘记自己曾凶神恶煞地说过“对你的事情不感兴趣”。 羌无倒不觉得对方是心口不一的主,顺着话头自然而然地讲起故事来,显得饶有兴致:“好,从哪里开始呢……就从我小时候吧。我父母应该死得很早,我从没见过他们,一点印象也没有。” 阿清觉得,羌无的声音多了几分低沉:“至于是他们主动抛弃了我,还是他们真的死的太早,又或者是有人杀了他们,我不清楚,那时候的事我记不起来,连自己叫什么都不知道……” 到这里时她顿了顿,似乎在想接下来说什么,不一会儿继续道: “四岁的时候日月司的人发现了我,他们把我带回去,从此以后我就成了那里的人。他们一直在训练我,我也还算争气,十七岁那年,成了日月使…… 声音越来越不稳当,越来越慢,甚至开始急喘:“那时候我才意识到不对,很多都不对,但看起来又很正常,起码……起码看起来,很正常……” “哈。”说到这里,羌无轻笑一声。 阿清听着,觉得像叹了口气,那气息余韵深沉,轻易便挂住了人心。 本以为羌无不会继续,却听她再道:“我做了八年日月使,八年,很久……每个人都说太久了太久了,我也觉得久,也觉得累,可是又不是很累……” 阿清想劝她歇歇,可开不了口,只能听着,等着,她不愿去想那个即将到来的结果。 羌无声音艰难,似挣扎一般,攒够了所有力气:“……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所以不会很难受……但是现在我真的很累,很累……” “累”字飘然落地,如雪融成水,再无回音。 阿清眸光一颤,怔了片刻。 她看向空无一物的阵法上空,短短地、轻轻地念了一句小声的“再见”,像不愿惊扰的一声祈愿。 也许世界上就是有这么一种人,无论被外界的残酷人性如何磋磨,都难以放弃那种仿佛自己与生俱来的本质和认知。 即便遇到世人眼里过河拆桥、兔死狗烹的恶心事,也会因难以为人所道、为人所理解的原因,抑制甚至放弃愤怒和报复的正常心理,最多只是斥责几句没人性,再尽情地骂些直抒胸臆的东西,一切便到此为止了。 毫无疑问,羌无与此完美符合。 由于后天手段没有一丝余留的灵气,由于天生本质也不会产生多余的怨气,这样的身体或许正是阿清想要的——魂飞魄散后一具干干净净的尸体。 阿清重新看向这具干干净净的身体,心情复杂之余什么也没说,只是对这尸体上下打量了几圈。 她眼角微皱,眸光莹莹,心说:“得找个地方洗洗。” 第6章 林诧 血红的焰火依旧在圆形阵法内肆虐侵袭。 火祭桩表面被烧得通红,一部分掉落的粗长铁链在火中熔化流淌,直至看不到存在过的痕迹。 身体附近却完全不同的另一番天地——这处沾了羌无的光,被灵力细密严实地圈住,外界的红黑火焰即便扑个满脸,也触碰不到保护圈中的人或物丝毫。 如此一来,不仅当中的祭桩毫无变化,连紧挨着身体的铁链也得以逃过一劫。冰凉的硬玩意哗啦啦堆掉在羌无脚边,像废物般堆在没被烧干的血泊里。 只不过铁链散开,羌无的身体突然没了支撑,要不是阿清眼疾手快,这人一倒下去,说不定瞬间就被邪火腰斩了个彻底。 羌无依旧维持着无意识瘫软的样子,如同一座出自名家之手的栩栩如生的石雕,自如地保持着个极其难受的姿势。 只是刚死的人还不至于僵硬成这个样子,灵力能够隔绝热气,也不至于被烤干成这个样子。 细看能够发现,一道泛着绿光的绳索代替了铁链,将羌无从上到下实实在在地缠了个遍。 阿清不敢太紧也不敢太松,换了好几种绑人的方式都不行,回过头发现还是得向铁链学习,一番折腾倒觉得提早解开铁链也是有点多此一举。 绿绳的力度虽小了许多,倒是刚好能紧贴着那一身不像样的“红衣”,堪堪让人保持原状站立,不至于柔弱无骨地顺着桩子滑到火里。 绿眸在火中闪烁,无声飘在体跟前,既看不出得偿所愿后的心满意足,也没有亲眼目睹人死如烟消的后的悲凉惨淡。 那唯一的一件白色长衫十分单薄,上面的鲜血早已开始发黑发干,此刻正慢慢变成一团团陈年污渍般的顽固东西趴在衣服上,多看四五眼也辨不出上面凝固了一层又一层的血迹。 羌无是她醒来后第一个说话的人。 “第一个”,总是有些特别。 在原本的计划里,人死后直接抢走尸体妥妥是首位选择。 阿清也明白,任何计划放到实际中实施,都难免会出现些难以预料的偏差。所以她才会鬼使神差地出手护下羌无的意识,鬼使神差地开了些玩笑,之后又鬼使神差地又多说了几句有的没的。 虽然到这里已经有些偏离主线,但也算得上按计划进行。 毕竟只说了几句而已,又不耽误什么。 尤其回想到大言不惭地说出想要人家的身体,她微微叹了口气,什么也不想再说,连想也不愿意多想。只当时突然发了疯,一时说出这样把自己都吓了一跳的话来,偏偏人家还真就利索地给送了出去。 要不是这个结果,她还真没想好先礼后兵该怎么个“兵”法,难不成真的要强抢民女? 回看自己,既没郑重回礼,也没鞠躬道谢,无论怎么说,不厚道的那个都是自己。 光凭这份虽不那么强烈,也说不上究竟如何复杂的理亏,她也不会提溜着自己的两只眼睛地跑到人家遗体前咧嘴大笑。若说带着人家尸体去磕头,那她简直可以亲自把自己吊起来直奔地狱了。 至于伤心地哭,阿清有点哭不出来。可就算真哭了,又有什么用呢? 要是真的把人哭回来了,她怎么办? 一番折腾下来,阵法内的火也不着痕迹地烧了近半个时辰。 天色阴沉晦暗,蓝天彻底隐匿在一片密布的乌云之后,低垂的云层从各处聚拢而来,盘旋下沉在大殿上空,浩然宣布着一场即将来临的凄厉大雨。 殿内的灵力蠢蠢不安,暗示着即将到来的变动——不显眼的淡绿薄雾裹挟着灵力不断收缩,从殿内各处漫步般往中间源源不断地汇合。 谨慎起见,意识只被小范围散布在大殿上空,并未对下方的阵法和圆台周围有过多的干涉。 初次扮做梁上君子,她努力注意着不搞出一些引人注意的声响。 如此行事不止因为要谨慎谋事,心有顾忌亦是原因之一——她不愿过早惊动那些杀人如麻的拄拐白袍。 试想,一具全身染血的尸体在空中风筝似的飞,后面二十人疯狗似的紧追,这幅画面刚在脑海里出现就让她觉得惊悚万分。 先不说能不能完成带着风筝彻底逃个没影这种难度极高的杂技。就算不逃先打,用新这副身体跟人干架,她也没有十足打赢的把握,非要说的话,连半分胜算都握不住。万一再被压到地底,实在得不偿失。 阿清感慨,这人呐,死过一次就是不一样,惜命! 不,准确来说是两次。 第一次就是对羌无所讲故事的前半段,当时以为晕了,其实就是死过去了,而且死得相当彻底。 而第二次她特意没说清楚,言语上虽没有含糊其辞,却是特意略去了一些重要部分。 这部分她从不打算讲给外人听,因为当时的经历不仅大大出乎预料,甚至事后让她无比庆幸还好自己死了过去,否则后果真的承担不起。 说起来那是她第一次体会到什么叫满腔怒火叫嚣,满心怨恨积攒,睁眼想杀人,闭眼就见血。 那些时日阿清刚意识到自己由死转活,刚发现自己除了能感觉到自己一无所有外一无所有,可还没彻底适应如此艰难境况,就被迫给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念头感染侵蚀拉扯其中。 念头不仅荒唐恐怖,而且莫名其妙,不住地培养刺激煽动她的伤人甚至是杀人**。然而阿清冥思苦想许久,都未曾在自己的经历中找到产生这种情绪的源头,无功而返后只当突然活过来后哪里出了问题。 随着情绪越来越强烈,她觉得自己更像是继承了某种死前遗志一般的意念,可早已不记得自己当初死的时候脑子里装的什么。 配合着这种遗念,她几乎不受控地疯狂吸收周围能接触到的一切灵力,以求早日伸出一只通往人间的罪孽之手,将满身沾染鲜血之人统统溺死在他们亲手点燃的恶火里。 可惜,大业未成便被毫不留情地拦腰斩断,一切都还没来得及开始,哀嚎声便被凌空压制,酝酿已久的躁动胎死腹中,顷刻化归为死一般的寂静。 至此再次陷入沉睡,混沌了不知多少岁月,才于不久前醒来。 她一直不清楚自己究竟在这种不见光的鬼地方呆了多久,至于具体年月肯定不会短,心说少不了有几百年。虽然“百”是大概估摸出来的,但这玩意不容她客观,少说半点都对不起这些年受过的委屈。 再次清醒后她心有余悸,清醒地认识到自己没有魂飞魄散,而是又侥幸活了一次。 依旧漆黑如鬼蜮的四周堪比不点灯的阎王殿,即便已经与之和平相处了挺长时间,但总是摆脱不了那种一无所有的无力和发毛。 但更让阿清恐慌害怕的另有其事。她担心有一天那种念头会卷土重来,再啃上她的意志不松口,每当想起那种沸腾的暴戾,她都会后知后觉地发冷发怵,不自觉就吊起一把闪着寒光的利剑竖在头顶,只要脑子里一有点风吹草动,就会狠狠自我审视一番,恨不得下一瞬就把自己捅个对穿。 所以这一次,她明白了一件事,也是不得不记住的一件事——无论做什么都务必稳住心神,能动口就不动手。主动挑衅的念头自然而然成为被舍弃的那个。 欲成大事须得沉得住气,不能图一时之快,更不能一个不注意把他们全都甩进火里。她常常这样告诫自己,然后再长长静默一段时间平复自己,生怕哪天一个没忍住又变得自己不认识自己。 灵力如春光缓缓流动,不会掀动一根发丝,亦不能惊动大殿众人,如涟漪般往中心合了一圈又一圈,然后潜入火海融进绿眸。 片刻之后,身处虚无之中的绿眸彻底踏入尘世,第一次彻底在人前现出实体,虽然暂时没人能看见。 自此,红黑交杂的火海里多了一双深绿眼睛,两者共生之景恍若幽冥重现。 说是眼睛,其实更像两个眼眶的形状裹了两个绿色的瞳孔。然而这双本该是死物的眼睛好似从刚从活人身上刚剜下来的一般,不见死气,倒和夜间动物们闪着光的眼睛别无二致,却没那般嗜血的野性,更多的是人眼单独飞在空中的古怪和惊悚。 绿色瞳孔周围散布了一片质感如透光琉璃般的绿影,绿影呈一种跳跃的火焰形态环绕着眼睛,就像给眼睛蒙上一片蝴蝶翅膀样式的面罩。 蝴蝶翅膀忽闪忽闪,消除了几分眼睛本身的空洞惊悚,帮着添了些灵动飘逸。 怎么说呢……有点诡异的好看。 看起来是眼睛,却又不像真的眼睛,明灭闪烁就像常人的眨动,可以从中看出某种思绪神态。 初次现世,它忽明忽灭地闪烁几下,似是在适应自己的新身体,又像在观察这个曾经可望而不可即的天地。 不一会儿带着一抹绿影于阵法中直冲而下,掠成一道直线倏忽贴近羌无。 · 远在千里之外的一间石室忽然察觉到了异动。 石室内一人通身着黑衣,立于室内唯一存在的灰白石台前一动不动,仿佛正专心致志地思考着什么。 一件沉甸甸的黑色长袍将此人密不透风地裹起来,又肥又长的袖子将胳膊笼统地罩在袖管里,黑袍上连着大且厚实的帽子一整个扣在头上,看样子重量绝对不轻。纯黑的帽檐毫不留情地压到下巴,只要头稍微一低,就会直接盖住咽喉。 颇有质感的袍子如同累赘一般压在那人身上,只轻轻一动就给人一种不堪重负、即将倒地的错觉,若是身旁有人服侍,定会时刻被这种情况晃得忍不住倒抽凉气。 就像现在。 黑衣人只是拖着衣服往前移了移,看起来就像衣服坠着人一起颤巍巍往前倒去,两只细瘦胳膊游荡在直垂的袖子里,不知到底动了没动,却只见整个人仿佛失去知觉,下一瞬就会一头栽在冰凉坚硬的实心石台上。 可惜此处只有一座石台和三根即将燃尽的蜡烛,除了这个身着黑衣的残年老人外无一活物。 若是此人走在大街上,定会有人迫不及待上前,去扶这位步履蹒跚的老人家,万一真磕了个头破血流,真真乃一大祸事。 可要是有人仔细观察,不因表象而怜心萌动,就能发现此人虽看着有倾倒之势,可脚下并不虚浮,背脊虽似嶙峋模样,却紧绷有力, 贸然出手的后果只会引得自己尴尬。 果不其然,老人只是微微俯身,并未颓然倒下,胳膊小幅度地向前一撑,顺势扶上石台凸出的边沿。一举一动虽有些艰难,可举手投足之间尽显沉稳。 俯身前倾不是体力难以支撑,更像在更加专注地看着……连根毛都没有的干净台面。 黑衣,一副死气沉沉的模样,莫名让人联想到黑无常,进而觉得此人周身萦绕一股活人勿近的气息,莫名有种不好相处的气质。 就算有谁想诚心实意地问上一句“帽子扣脸真的能看见吗”,也会顾忌其听见后的反应,生怕对方一不乐意就撩起帽檐瞪人一眼,放出道锁魂钩。 半晌,瘦弱的肩膀一沉,侧身道:“让他过来。” 四下无人,就像在对空气说话,嘶哑苍老的声音掉在地上,没有任何人应答。 不一会儿,老人身后的四方石门发出响动,先是露出一条一指高的光缝,然后微微一顿,接着轰隆一声由下而上彻底掀开。 有棱有角的天光乍现,迫不及待从这个只够两人侧身并行的小小石门涌进来。 一个身形干练的年轻人出现在门外。 来人对黑衣人十分尊敬,刚进门便垂首敬拜:“前辈,您找我。” 此人名叫林诧。 第7章 灵识 林诧,公认的下一任日月使。 如果用一种独特的的角度解释“公认”,很可以将其看做某个团体里的普罗大众对一枝独秀的敢怒敢言。 只不过这些人怒得窝囊,言得也窝囊,大多时候不仅口服心不服,还拐弯抹角暗暗调侃讥讽,以淋漓尽致表达自己波涛汹涌的嫉妒之情。 很有废物窝里横的意思。 林诧不小心用自己的经历将这个词诠释了个彻底,且开头过于惨烈——父母双死。那年他十岁。 日月司有个传统,他们每年都会在某个月集中派人出来分发朱签,这些发到朱签的孩子基本都在四岁左右,年龄普遍很小。拿到竹签意味着要长久离家进入日月司,对此,家中长辈皆以之为荣,无不欣然同意。无父无母的孤儿除外。 只不过选上是一回事,最后能不能留在日月司又是另一回事。 长辈把自家小孩进去之后会由日月司中人专门教学看护,期间可以看望,不过不能轻易离开,待的时间以年起算。 这样的时光到了十岁左右便有了改变的可能。因为这时候基本可以确定选进来的小孩是否有天资能承担得起日月使的重任。 有的话,留下继续培养,没有的话,原封不动送回老家。 林诧就是要被送回去的那个。 然而让人意想不到的是,他刚进到家,甫一推门就亲眼看到父母带血的尸体无声无息横在地面,原本飞奔而归的喜悦心情顷刻间电闪雷鸣,他哭得全身痉挛,几度窒息晕死过去。 送他回来的人只能陪着他掩埋双亲,然后又把无家可归的他带了回去。 也许上天垂怜,林诧突然失去双亲后在日月司遇到个对他十分关心爱护的长辈。虽然不知道这位前辈叫什么,但不可否认的是,已然举目无亲的他很快便将其当做心目中的至亲之人。 也许是因为这位无名前辈的存在给林诧带来莫大心理安慰,他在之后的修习过程中一骑绝尘,很快便成为在几十个备选人中鹤立鸡群的存在。 但也正是因此,人群中对他的诋毁层出不穷,传得最广最多的就是说他受到日月司外神秘人的指教,不仅学习禁术,还妄图以此恶毒手段伤害具有竞争力的对手,矛头明里暗里直指他与他的那位无名前辈。 林诧怎会甘受责骂,更不愿让前辈背上类似帮凶的无礼指摘。 他问是什么禁术?没人说的清;他问神秘人是谁?住在哪儿?没人指的出来;问他究竟如何加害?加害的谁?更是无人作答。即便如此,关于他如此这般、这般如此的言论依旧甚嚣尘上,久不停歇。 无人在意他的反问,更何况辩解。 直到某一天嚣水陡然退潮,不仅同辈缄默,甚至日月司中教导他们的师长也不再冷眼旁观,大家一致用“下一任日月使”明里暗里称呼林诧。 事情解决得干净利索,一点也不拖泥带水,要不是时间一长又有耐不住寂寞的跑出来逞口舌之快,林诧几乎要忘掉身边这些兄友弟恭的同辈几年前的嘴脸是多么的飞扬。 更重要的是,他一直觉得是前辈出手帮他平息了事端。 虽然没主动相问,但事实表明前辈的确知情,以至于林诧对其愈加亲近起来,甚至自己帮自己坐实指控,开始帮前辈办一些日月司中旁人接触不到的事。 就比如现在。 见林诧进门,黑衣老人彻底转过身来。他慢吞吞往门口走了两步,直到站在离林诧不到两步的地方才晃晃悠悠停下。 林诧似乎很熟悉他这个样子,既没有出言关心,也没动手搀扶一把,而是主动直起身体,面色温和地站在原地等候差遣。 老人没有立即开口,他一只胳膊沉重抬起,缓慢又费劲,衣袖笨重地坠聚在肘弯。原本很简单的抬手动作,放到他身上仿佛要过几个时辰才能完成般令人心焦。 直到举到一定高度,小臂上的一段袖子忽然滑落,枯如朽木的五指猝然从袖口露出。 虽然林诧曾见过这只死人一般的枯树皮手,却还是被眼前这幕吓了一小跳,因此好奇地多盯了会儿。 不过从他踏入石室那刻,就像从鸟语花香的春天踏进冰窟,全身的鸡皮疙瘩瞬间被这阴冷的环境激起,虽不至于呼出白气,却足够让人费些时间适应,因此没有太多专心拿来认真观察研究人手鸡爪。 老人的胳膊定在半空,干瘪的食指浅浅一弯,指尖便明晃晃闪出一簇亮光来。 亮光大小如同蜡烛火苗,形状不大,看着却比着门外透进来的天光还要晃眼些。 只是亮归亮,却并没有当蜡烛的潜质,除了本身晶晶闪闪外,发不出多余的光来普照万物。 林诧第一次见时就暗自揣摩:“中看是中看,就是不知道有多中用。”现在已经能自问自答了:“这是?哦,那个中看不中用的小玩意。” 至此,老人方开口。帽子下传出的声音声音嘶哑难听,还带着久不见光的沉闷,说话倒是不颤巍,他对林诧嘱咐道:“去看看,身穿白衣者,全部诛杀。” 话毕,火苗大小的亮光从嶙峋的指尖跳出,绕着年林诧翻飞了两圈后停在半空中。它很有有灵性地定住不动,等人来拿。 一只细长有力的苍白大手覆上,将亮光收拢手心,然后声音清亮地答道:“是。” 林诧右手紧攥转身出门,临走时忍不住扭头往石室内瞥了一眼,只见前辈将那只难看的老手举到帽子前,停下的位置正对着眼睛。 “这是做什么?”他两只手使劲搓着胳膊取暖,不解的眉头扬了又皱,然后大步往前走下了台阶,边下边继续疑惑,“真的能看见?” 又下几个台阶后自顾自摇头,轻轻嘟囔出声音:“啧,肯定不能。”接着两步变作一步,飞快下了高塔,直奔前辈让他“去看看”的那处。 不怪他离的稍远没听不清,只因老人低语的声音喑哑,难以捕捉,石门又关得神速,林诧才没有机会听到前辈口中呢喃而出的四个字——意识,灵识。 他不知道这四个字与他即将要去的地方、将要看到的人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 · 而这两个词之间的纠葛,远在千里之外的阿清也不止一次地深深思考过。 阿清天生喜动不喜静,对看书这事总是开心不起来。再加上爹娘对她看书的态度时好时坏,久而久之,她就变得更不在意黄金屋和颜如玉了。 然而有那么一本,准确地说是半本,在她身处一片黑暗,急切地想要知道些什么时,一想到书中的星星点点,就好比找到仙丹灵药一般,恨不得打开脑子,把书中的内容一字不落地捧出来。 书上完整的内容她记不得,时至今日只能回忆个大概。更没想到,那本随手翻开的书本中所写的内容,简直就是她死后的真实写照。 此书出现在风和日丽的一天。 那一天,她在桌边发现一本古老纯朴的竹简,独特的气质在一众纸张书本中脱颖而出,便顺手抄起打开翻看。 将将露出几行字,还没认真细读,上面鬼画符似的字迹就逼得她想闭眼。 不过好歹是主动拿的,自己的面子还是要给一些,于是耐着性子把书端在手里,眯着眼细致分辨上面狗爬似的丑字,读得稍显艰难。 刚开始的几段拖拖拉拉,翻来覆去,东扯西扯其实说的统共一个意思:灵识与意识不同;根本区别在于,灵识可以独立于任何器物单独存在,意识则如同烟雾,易散易消。 阿清心说长篇大论太啰嗦,里面里有的东西根本不用多费笔墨,光凭字面就能看出来。比如灵识比意识多了点“灵”,再稍微一想就知道,这世上先有意识,再有灵识。 她耐着性子继续看了下去,发现后面的内容拐到了死人身上,动不动死的活的,晦气。 不过好在里面有的地方写的比较有意思,看着看着也就进去了。 ——所谓意识,是人的精神与记忆所在,只有意识和身体完全融合在一起才是完整的人。当某天意识离开身体一去不回,就是人们所说的死了。 据此反推,不难得出一个结论:人死后只要保存好尸体,再用一些高深莫测的术法把意识收回装起来,时机一到,把意识往尸体里一倒,诶,人就活了。 是不是听起来如同炒菜一样简单,先放葱姜蒜,再放肉和菜。理解倒是可以这样理解,实际动起手来却不是一般的难。 难如上青天啊! 可有人非想扶摇直上九万里。 那么问题来了。 尸体怎么保存?存你家还是我家?腐烂了怎么办?高深莫测的办法哪里找?都说是高深莫测了好找吗?意识在哪儿?谁去找?我去吗?怎么找?打着灯笼?找到了怎么装?装哪里?你家酱缸里?倒的时候往嘴里倒还是往肚脐眼倒?天时地利人和的吉时怎么定?怎么知道那就是吉时呢?有多吉? 还“诶活了”,真是天地之大,自以为自己聪明的不像话。 可扛不住总有人突发奇想,控制不了全身躁动准备大展身手,双眼冒火决计必定让人起死回生,“呸呸”两声再搓搓手,信誓旦旦地拿出自己堪比炒菜的技术理论,打算一个伸手把意识全铲回来倒进身体里。 那么恭喜,这下人死的更彻底了。 这部分阿清记的最清楚,虽然没啥用。接下来大段佶屈聱牙的内容都在对“人死不能复生”大书特书,她当时只粗略扫了几眼,越看越不感兴趣,不过好在稍微记住了一些。 ——这句话常常被人拿来宽慰死者的亲近之人,再配上一句慨叹憾惋的“节哀”,不知何时开始长久地成为灵堂的常客,穿梭在披麻戴孝的人的耳朵里。 死者离世的无限惋惜,生者心中轻易难纾解的悲痛,或多或少都可以通过这两句传达出个一二分。 总的来说,这六个字传达出的各种意义大过本质内容。 当抛开意义不谈,只关注内容时,就要直面一个让人无比痛苦的事实——人死,真的不能复生。死亡是一种双向失去,至此阳间不能看向阴间,阴间不能涉足阳间。 哪怕所有困难全都迎刃而解,身体、意识、人、时间,所有的一切有条不紊蓄势待发,可死了就是死了,回天乏术。 冰冷僵硬的身体再也不能回应那些呼喊,闭上的双眼再也不能睡眼惺忪地懒散张开,终有一日会棺解肉消…… …… 这都什么呀……阿清大致扫过后面的内容,都是在说死了之后怎么怎么样,越写越晦涩。于是实在忍不下去,啪地把竹简合上,面无表情将书丢在一旁,完全没有被影响到一丝一毫,大步流星走出房间。 撂下书时,阿清只觉此中通篇都在瞎扯,虽说看起来还挺有逻辑的,但那都是胡话。 她一向不看好这种东西,没有真凭实据,仅凭猜测和臆想就敢拿腔拿调地胡咧咧,典型的话一出口不负责,糊弄一个算一个。 光是书中说的“能够通过捕捉意识的办法将人救活”这个步骤,根本不成立,当阎王吃干饭的,开这种玩笑。万一真有哪个脑瓜子不灵光的当了真,岂不是误人子弟。 笼统读下来,她只对写书人的非凡想象赞赏有加,心想若是这人多花点工夫构思几本神神鬼鬼、天马行空的爱情故事或者神话传说,绝对比这不严肃的害人玩意有意思。 若单纯把书简当个消遣的乐子倒也能看,可一段段写得神秘兮兮煞有其事,弄得阿清道心不静,非想叫个板。 出门几步远还满心不屑地反驳道:“都什么乱七八糟的,要是这事真发生了,跟看到太阳从西边出来一样,比母猪会上树还不可思议。” 所以当她惊奇地发现自己是一团绿哇哇的意识——不,灵识的时候,就知道自己虽和书中的炒菜大师道不同不相为谋,但有一点不谋而合——浅薄了。 这番发现一度让阿清陷入令人迷茫无措的未知天地里,简直快要颠覆她对这个大千世界的认识,以至于不得不强迫自己相信并回忆那本书中的内容。 然而大部分关于灵识的内容,她想破头也想不起来——头烂了也不行,压根没看多少! 劈头盖脸的悔恨让年轻人立刻懂得什么叫书到用时方恨少,血的教训提醒她以后待人接物都要尊重,否则迟早遭报应。 根据脑中有限的内容而开始胡乱发散的思绪如苍蝇般一通东碰西撞,说不上有啥卓越的进展,却是勉强爬出了些头绪。虽不知爬的对不对,倒是先把自己为难为个七窍生烟,方得出一段她认为很有道理的推论。 在阿清看来,未散的意识必定存在外力维持。且此外力须得极其剽悍,以致于力量强大稳固到一种能够抗衡自然法则的程度,进而达到的效果几乎与起死回生无异。 在此过程中,意识被某个类似法阵的东西封存着,法阵中无时无刻涌动着丰厚的灵力,在其外围形成水泄不通的保护罩。 被这样照顾起来的意识是“死去”的。 一旦类似法阵的东西松懈破碎,那么意识极易四泄,此时包裹在意识外面的灵力便会充当第二层保护罩。 在长时间的保护中,灵力与意识接触碰撞,难免发生什么意想不到的反应。 当中很可能有一种情况是,意识吸收了足够多的灵力,当达到一定程度时,“死去”的意识就会“醒来”,使其得以脱离身体后,还能如同活人一样思考着、“活”着。 如此产生的意识便是所谓的灵识。 除此之外还有一点,阿清可以胸有成竹地肯定:意识可依托灵力四散,理论上讲灵力越强,意识覆盖的范围就会越广。 这是她的亲身试体验,童叟无欺。 要不是除恶殿困住了她,而且意识最大范围也只能从殿东边溜达到殿西边,连门缝都挤不进,她的结论会更有说服力。 总而言之,灵识偶然出现在世间的可能微乎其微。 这不禁让阿清轻易陷入另一个百思不得其解当中——究竟谁花这么大功夫在她身上?又是为什么要这么做? 她上辈子就不是揭秘纠案的料,再活一辈子也一样,于是每每想到这里,总是一无所获,只得不了了之。 阿清落在羌无额心之上。 她不能再耽误时间,否则一旦引出那个一直在暗处“关照”她的力量,那么精心准备的一切将再次功亏一篑。 绿眸振翅,眨眼进入羌无的身体,霎时消失了个干净。 第8章 阵破 只见死尸头部微微一动,就地僵了一会儿后不自然地成段抬起,然后果断磕在背后的大桩子上。 阿清感觉不到很痛,只听后脑勺一声闷闷的响,就知道挪不动了。 缠绕在身体上的灵力如烟散失,被架起的胳膊突然失去束缚的外力支撑,重重砸在身体两侧。然而看上去松软如棉的人却并没有倒下。 紧接着,杂乱的头发下一双紧闭的眼睛猛地张开,同时暴凸而出的眼球把上下眼睑挤得无处可去,惨白发紫的眼眶几乎要被撑裂,眼角和眼尾又渗出浅浅的血丝来。 瞳孔赫然是幽深的绿——这是阿清。 她需要带身体一同闯出去,左思右想后觉得暂时还魂是保护身体的最好办法。 然而,就在调动灵力寻找位置打算突破之时,那些燃烧得灿烂的火焰陡然生变,就像有人给这一团火海泼了几桶油,火被激得到处乱窜。 火焰中似又生出成千上万连在一起的火团,火海卷携着火团往中间扑涌,矛头直指火祭桩前尚存的生灵活物。 这一幕如同熔岩化出上百只尖锐鬼手,鬼手同时窜出,把生路围得水泄不通,大有将中间之人立时生吞活剥的狠戾气势。 与此同时,二十名长老发现阵中异像。 他们中坐的站起来,站的小步走起来,一人一色。有的急咧咧向前冲想要探个究竟,有的瞪着大眼搓着鞋底往后退,更有两只脚除了不站在原地,一会儿左一会儿右来回倒腾的。 二十个人眼中映出的除了滔天火光带来的惊奇,更多是手足无措——这些人根本没听说,更没见过这种离奇画面,大部分处于一种不知是该离近点端详,还是要站远些观望的复杂状态里。 他们一时间根本拿不出主意决定下一步该如何行动,也分不清当下情况到底是好是坏,结果只能是阵脚自乱,没多久就老头老太太似的一窝蜂乱嚷嚷起来。 没等嚷几句,只听集体一顿,随之响起的是哭天喊地的求救声。 厚重古朴的大门不知何时轰然大开,在一众金杖掉地、争先恐后逃命的嘈乱中显得格外冷静庄重。 门太重,开得太慢,二十多个人你争我赶地往一条慢慢变宽的窄缝里挤,生怕慢一步就会被人踩成能哭会叫的托人白梯。 原是阿清蓄力而出,阵法已破。 只是这一步比想象中容易太多,不禁让她怀疑起眼前的大阵是不是传说中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花架子,外表汹汹唬人得很,实际上一碰就知道没那么结实。 说好那么厉害的,结果就这样? 虽然也可能是走了狗屎运,慌不择路时随便找了个地方一打就打中阵眼。不过若真像瞎猫碰上死耗子那么简单,阿清宁愿相信全阵到处都是弱点。 成功越狱是个好消息,但随之而来的还有个坏消息——此举使得圈内无处不在的火焰发现漏洞,没了束缚压制的大火从破裂处盛溢而出,很可能自噬扩散,情况不容乐观。 背对此景的阿清刚被出阵过于简单吸去大半注意,又陷进终归自然怀抱的极兴当中,没能及时发现身后呼啸升腾的恶红鬼火,看样子很有乐极生悲的危险。 她首次人模人样,实实在在现身殿中,虽说新皮囊暂时看起来有那么一点点惨不忍睹,但成功重见天地着实让人心情舒畅,是以心情迫切地想喊几声以表达心中激昂的喜悦。 看着殿下的长老,阿清不自觉将唯一能听懂人话的他们当成倾诉对象,于是高高扔起右手——虽然第一次兴致勃勃地使用身体,但能明显看出她在尽力做出友好的招呼,动作不娴熟中略透着诡异的诚恳。 问好的话未及出口,只见众人丢盔弃甲一哄而散,纷纷跑向殿门。 阿清觉得不至于,她只是个小小的弱女子,又不是青面獠牙的夜叉,威慑力不能那么大。不过转念一想,她现在属于诈尸,确实吓人。 在喉咙酝酿好的一句招呼在舌尖上滚了又滚,没能出口也没等咽下时,阿清突觉屁股后面一股难耐的火热,紧接着一嗓子清脆的“啊——”脱口而出。 回头一看好家伙,火舌已经点燃她的衣摆,扑面而来的热气又将面前垂散的头发烤焦了几绺。红焰张着血盆大口,要将她再次卷困进火里。 她立刻引出灵力散于周身,严严实实地护住自己,将烧着的衣摆凌空割下,一踏虚空,往最上方的露天之地冲去。 眼前形成的绿色灵力越聚越亮,丢出后只听一声闷响,眨眼冲破了大殿上空的屏障。阿清飞身而出,霎时被悄然降临的瓢泼大雨浇个满身清凉。 她在雨中转身,只见异色红光瞬间填满大殿,正摧枯拉朽席卷整个建筑。 雨很大,但是还得跑——这黑中透红、红中发黑的火邪性得很,视雨水若无物。 两三撮火苗从顶端跃出,死脑筋地直奔阿清而去,害得她依旧要被追着逃,跟一截长舌火在一棵又一棵树之间玩起了捉迷藏,生怕一个没注意再伤害到自己宝贝不已的新身体。 在林中飞了一会,藏池回头去看,发现身后不见火红,连那么高的一座大殿也不辨方向,只剩下满目萧瑟大雨,如同置身于天地间的一片蒙蒙白雾当中。 她悬停在一棵树上,看什么都不太真切。 对四周警戒一短时间后确定摆脱威胁,既如此,阿清便不打算再在树杈上待着。 刚刚只顾着到处躲,一个劲地往前冲,没留心观察姿势,更没发现脚背直垂,脚尖直立。甫一落地,双脚不稳,双腿无力,眼看要摔个狗啃泥。 还好反应及时的两只胳膊立刻前去支援,可惜中间情报有错,突然飞天直棍一样往背后撑出去,瞬间成了帮凶。 滴水的袖子贴在胳膊上,没有跟着惯性往下掉,失去了跟大地亲密接触的机会。于是被迫成为全身上下最干净的部分,此刻正骄傲地俏立空中。 阿清面朝黄土,心中无悲亦无喜,无声道:“还是得练”。随后提线木偶般唰地从地上弹起。 她扳回直戳在身后的胳膊,摸索着用灵力控制双手,一举一动虽没那么美观,好歹胡乱拨开了眼前泥糊的头发。 绿眼睛眨了眨,思考着要不要让手帮忙擦掉脸上的泥,最后闭眼抬头一气呵成——还是让雨水代劳好些。 第9章 腿软 头仰了好一会儿,脸上的泥土不断顺着脖颈流到衣襟,沾在发丝上的血也顺带冲下来不少,两厢汇合后统统送给早已难分红黄的衣服。 眼看一张脸干净非常,阿清还是双目紧闭,没有进行下一步打算的意思。 如果不是眼珠乱翻,估计会给人造成她喜欢这种边淋劈头盖脸天落雨、边叹沧桑惆怅人生路的错觉。 这种格调稍高的玩意,她一直施展不出来。 上下眼皮打了会儿架,终于彻底变回五官俱全、面目姣好的完人。 阿清摇头尽力甩掉脸上流淌的水线,忽然,在一片迸溅飞舞的水珠中灵光乍现。 ——既然怕雨影响眼睛,不如在脸上做个灵力罩子,顺便把头也罩进去。 可这样会不会有点显笨,世上怎有人打伞只打脸? 既如此,索性给全身都罩上罩子……可雨落不到身上会不会更奇怪,虽然四下无人,可要是万一……不觉间她又多想了一些,僵硬青白的脸上首次有了嘴角上翘的趋势。 看来是想到个比在脸上搭棚子更妙的主意——隐藏容貌。 一个和遮雨没半点关系的主意。 羌无的脸肯定有人见过。 对借尸还魂的人而言,带着一张死人脸出去招摇过市那是相当不安全,跟脸上刻此地无银三百两有异曲同工之妙。 以防别人一不小心看出什么,她必须未雨绸缪。于是当即愉决定在脸上糊一层灵力,只要灵力不掉,任谁都看不出这具身体的真实面目。 说干就干! 一番动作后几层绿色轻灵屏障相继在面部覆盖消融,渐渐将属于羌无的长相特点隐没,取而代之的是一张面部线条更为凌厉的少女面孔。 ——鼻子高挺,眼部轮廓完美框上两颗无比灵精活跃的绿色眼球,一眼可辨的女孩模样完全没有羌无的那份柔和,肉眼可见的机灵与稚气中不乏模糊的锋利。 虽然还没完全定型,但五官特征已然十分明显,要是再过几年彻底长开,定会是个极其冷峻艳丽的大美人。 这张脸是藏池原本的模样。 年轻少女的面孔丰盈饱满,放在这具失血过多的干瘦身体上,有种说不出的不合适。 就像皇帝头戴冕旒,身上穿的却是乞丐的破烂衫,让人看了忍不住皱眉,继而不禁联想其中究竟出了何种外人不得而知的大变故。 不过阿清本人没考虑那么多。何况到时候乱七八糟的衣服一穿,谁能看见布料下面藏着怎样一具破烂身。 这个问题不是问题。 她用这张脸的原因也很简单,甚至有种不得不用的宿命感在里面——就算现在想不起来改头换面,以后也一定会被迫做这件事。 其一,在所有印象深刻的容貌里选,自己的脸不是相对而言最熟悉,就是最有把握的那个。就算以后遇见个不长眼的把“面具”弄掉了,她也能重做,起码不会弄出那种“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大差错。 其二,死都死了几百年,就算没到百,那也过了五十,根本没多少人认识她。真到自证身份的时候,只需随便编个凄苦悲惨的身世,不可能有人深究,更不会把她跟日月司的逃犯联系起来。 除了一举两得,更有一层实用意义。她以后可以随意顶着自己的脸,光明正大地在外面“开疆拓土”。 做完这件事,阿清顺势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打扮,满身狼狈的一眼让她倒抽好几声气。 用灵力控制身体走路,跟预想中的得心应手一点边都不沾。胳膊不是胳膊,腿不是腿不是,动起来比羊癫疯吓人,半步都走得惨不忍睹。 一路上不是摔就是趴,比杂技表演还忙,结果就是被黄泥糊了满身,厚度堪比叫花鸡。 阿清此时不得不感激自己的英明神武,不用新身体和那些人打架简直是个再正确不过的决定,否则就目前的实际情况来看,就是门前挖陷阱——自己坑自己。 重新学走路这件事,练肯定是要练的,但不是现在。 后有追兵,四周迷障重重,起码找个安全的地方再论其他。 阿清暂时换成一步一蹦跶,她害怕再在路上摔个大的,耽误行程。于是光着脚在泥泞的路上扮跳跳鬼,活像从哪个棺材里跑出来的。 不过这只迷路鬼不打墙。 就是这路太难找,难得诡异。 从除恶殿出来后,一路所见除了雨就是树,除了树还是树,杂草都零零星星少得可怜,更别说遇见那二十个目前不知是死是活的长老以外的活人。 上蹿下跳在树叶里飞了那么久,按理说就算有一堆羽族老巢也该给惊翻了,可偏偏连只鸟毛的影子都没能见着,其他活物更没影。 被追的时候她就觉得不对劲,下来后对眼前密林一番紧锣密鼓的左右打量,更加重心中猜疑。 烧没她一大块衣服的火不但大老远追出来,不怕风不怕雨,却对这么些树恭恭敬敬,到底是不敢烧还是根本烧不了。 眼前参天的玩意乍看并不像人为栽种,行列不分明,位置没有规律,地上也没有行人走过的小道痕迹。 然而一棵棵却长得极其端正,高大挺直、粗细均匀、枝叶繁茂、郁郁葱葱,一打眼就知道是形貌俱佳的好品种。 连续看过十几棵,都是这般模样,标准得不能再标准。 阿清好玩,小溪、大湖、山沟、树林、深谷等地方都摸遍了,高矮胖瘦的树见过不少。奇形怪状中混着一棵好模样的,这叫正常,漫山遍野几乎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也可能有。 有鬼! 她站在离自己最近的一棵旁,再次由上到下仔细打量,落眼后抬手使劲锤了一通,梆梆几声,大树分毫未动。 然后眸色沉重地蹦到对面的另外一棵旁,手中聚出灵力往上面一打,除了捶落更多的雨,也没给她什么多余的反应,连片树叶都没舍得掉。 此番试探既没发现什么问题,也没感知到灵力涌动。看来这些是树上指望不住,帮不上忙了。 不过这些玩意安安静静待着,不主动添堵也算是给人面子。 收回目光,她转到另一个方向,决定继续走原先的路。 想要离开一个地方,第一步就是选定方向,只要走得够远,肯定能见着烟火气。 她不是个容易迷路的人,也记得自己一开始从殿中出来时的大致方位。 唯一可惜天上没有指北星,四面八方又被树林修饰得几乎一模一样,稍不留神就要出错。于是不免在心中泛起起嘀咕:“能不能成功都靠运气了。” 天又暗下一些,云层低压压一大片,低到给人一种只要蹦的高,就能一把挂在上面的感觉。 大雨还在下,势头虽比方才有所减弱,但老天爷并没有果断收手的迹象,好像追着她似的,走哪儿淋哪儿,不知道是不是看她脏得不顺眼。 及腰的头发一直紧紧粘在脸上,贴落在前胸和背部。 裹在衣服上的泥土已被冲走大半,早已干结的血迹在水中重新晕开,胸前、衣摆、手臂、脚踝因此晕出更大块的红来。 血和土搅在一起,在白衣上形成一种难看的黑褐,这丑到没法形容的颜色正随着雨水攻占整件白衫。 两条袖子倒是跟着不听话的蠢笨胳膊逃过一劫,是以大部分还算白净。 小臂处积攒的血迹正渐渐淡去,要不了多少时间,就会被雨水冲个干净。 她顾不得对雨洗衣,依旧沿着原来的方向走着蹦着,不料几步之后脚下滑得干脆,直接坐到地上。紧接着飞快弹起身,自言自语小声嘟囔:“还是飞着好。” 于是当即伸手遮雨,眯着眼睛往上来回看,寻一处没有遮挡的地方,以便能够无伤无碍顺利升空——树枝树叶早已给她勉强蔽体的衣服刮出好几道口子,一双鞋也不知道被枝杈留在了哪里,再这么下去,迟早一/丝/不/挂。 阿清仰头仔细找着头顶空隙,闪着绿光的眸子在冷雨中似乎显得更加凄凉孤寂了几分。 突然,滴溜溜转的眼珠一停,然后猛地张大,目光中的警觉似是察觉到了什么不祥之物。 她瞬间聚起灵力,迅速转身作势要跑。 然而不等离开,身后一道陌生声音横空出现,不咸不淡地留住了她:“站住!” 随即一阵卷雨的凉风从阿清身旁掠过,下一瞬,只见一人不由分说挡在前面,突兀地阻断了她的去路。 两人之间隔了四步左右,按说是刚好能大致能将对方从头到尾观察个的距离。 可天公不作美,好巧不巧林中又泛起一层薄雾,再加上原本就不算小的雨势,阿清只能大概辨出那人很高,怀中抱的是把闪着银光的长剑。 和半路杀出个挡路人比起来,带起的那阵风实在称不上起眼的动静,既不是刀剑也不是毒物,只把雨撞斜了几分,可就是这没形状的玩意先给阿清带来万分不适。 几乎风起的瞬间,阿清心中便暗道不好,果不其然,周身灵力仿佛受到冲撞,无端开始在体内生事。 原本她就惯用右手,找到新身体后下意识在右胳膊处存下不少灵力,以作备用。 谁知灵力一乱窜,右边的灵力跑到左边,右手刚聚的灵力倏地灭下去。再一催动,左边的灵力被迫回到原位,右手再次聚出灵力。 在这兵荒马乱的对峙期间,阿清一直分神紧盯几步之外人的动作,初步决定敌不动我不动。 可右边的灵力依旧不听话,大有较劲之意,总往左跑。 阿清不甘示弱,和那撮灵力一来一往,右手边的灵力忽明忽灭,有种可笑的诡异。 也可能是没顾得上注意其他,也可能是越来越恼用的力气一不小心使太大,连带着脚下的灵力也加入这个不合时宜的内讧中。 猝不及防地,脚下一松,跪了。 林诧:“…………” 阿清:“…………” 她就那么面无表情地定在地上,眼角一丝执拗尚未完全散去,就不得不被迫接受当下这个莫名其妙的腿软结果。 先解释自己腿软,还是先自力更生地站起来,可是……好像不管怎么说怎么做都很丢脸。 她在心中无声哑叫,甚至连眼神都不敢轻易与对方交换——即使双方根本看不清彼此的眼睛。 还没开打,甚至还没亮兵器,就这么毫无预兆地果断认怂了? 而且不管任谁看、怎么看都是她脊梁骨不到三两重。 对此阿清有种不可思议的恼怒,大有把那撮罪魁祸首的灵力捏爆的冲动。 这种自断一臂的行为当然是很不明智的,尤其敌人在前,还好理智及时出现,压制了那颗蠢蠢欲动的自尊心。 就在她要起身时——一番挣扎还是选择这个看起来更倔强的方式——一刹那,全身灵力如同饥饿许久的狼群突然嗅到肉腥和血气,嚎叫咆哮着乍然四起,亮起利爪尖牙叫嚣着嵌进猎物的喉咙,更是无比疯狂地要将阿清扯个四分五裂。 灵力面临强所未有的失控,不安地纠缠撕扯起她的意识,以至于太清楚地感知到灵力和意识、意识和意识之间每一丝每一缕的撕裂。 眼前出现片刻灰蒙蒙的空白,复又好转,两只眼睛泛出的绿光近乎燃成绿火。 没有稳定灵力支撑的四肢如同断掉一般,两只胳膊软绵绵耷拉着。 上半身艰难颤动,好像活人接连不断的抽搐。 阿清瞳孔涣散,难耐的痛苦折磨让她发出一声近乎凄哑的惨叫:“啊——” 尚未完全适应新身体的灵力仿佛感知到什么,亦像听到杀戮的召唤,霎时似要破体而出,转眼便将阿清新得到的皮囊撑出无数道裂痕。 几息之间,皮肉各处浸血,如同上百条血虫于身体爬过。 几道幽绿灵力从眼睛向四周迸溅杀出,顷刻间化作无数把利刃,砍断风雨、砍向树木。将不知何故,更来不及反应的林诧逼得连退好几步。 看罢这一出他才明白——这分明是灵力暴动,严重时会爆体而亡。 林诧看着阿清一系列出人意料的举动,面上露出的表情难以描述,惊讶、担心、防备、怀疑等各种涌出的情绪杂糅在一起交错而出。 从第一眼开始,阿清每个动作落在他眼里,无不让他万分费解。 此番奇遇让他忍不住回想起前辈的话——前辈让他去看看,看的不会就是这个怪女人吧! 半个时辰前,林诧拿着前辈给的引路虫一路跟着走,刚进这片树林就下起了大雨。 什么也没准备,只得被雨从里到外浇得干干净净,才一会儿,全身上下没一处是干的。 没走多远,引路虫改了个方向,他也换方向跟着。 跟人走,好歹还能聊上几句,跟着一点灵力走,走多远沉默多远。 要是路上景色宜人一点,还算有些慰藉,奈何路过的地方长的树千篇一律,跟一个妈生的似的,只要两眼就足够审美疲劳,根本搭不上欣赏的边。 更无奈的是,这里根本用不了灵力。 也不是一点都用不了,而是用灵力比不用灵力累上好几倍,用的越多越累。 他本想御剑,冷就冷一点,风大一点就大一点,雨砸的疼一点就疼一点,谁知道刚运转灵力,就感觉像背了一个几十斤的土包,只得放弃,被迫脚踏实地一步一个脚印。 走过一大段依旧前路漫漫,直到引路虫闪烁着停下,他才在无聊的跟随中重新提起精神,站在原往四周探。 一探不打紧,被吓精神了。 离得有些距离,又隔着大雨,实在看不真切,但通过瘦弱的身形和略显俏皮的动作,他确定就是一只披头散发的女鬼。 女鬼抬头在看些什么,一边看,一边在雨中蹦着前行。几眼的功夫,女鬼已经双脚打滑、双腿开叉了好几次。 这个披头散发还脚滑的女鬼便是阿清。 女鬼越蹦越远,即将离开视线,他只得动身追赶。在暗处看了一会,仍没看出个究竟。 可能是追的太近,动作被觉察,那受惊的女鬼身形一僵,眼见准备要跑。 林诧便顾不得那么多,催动灵力现身挡在人前。 他停下时特意选择一个很有分寸的距离,以此来表示自己没有恶意——当然不能挡在人家面前直接开口说:“我只是为了看清你衣服的颜色。” 实在很傻很冒昧。 然而这一拦不要紧,更看不出什么。 衣服脏兮兮,分不清是红的、褐的还是黑的。 要说这就是衣服原本的颜色,未免太过荒谬。他不瞎也不傻,当然知道那些大多是泥土染的。 至于血的颜色,衣领、袖口处很轻易就能看出些端倪。但若说这身本是白衣,未免有些太牵强。 林诧心里没底。他身体微微倾前,在不会冒犯对方的前提下匆匆瞥过裙摆,短短几眼后依旧一头雾水。 然而自从喊出那声“站住”,阿清就一直一动不动地站着。 林诧心想这姑娘果然是被吓着了,连手边的灵力都在跟着忽闪忽闪地抖。 他心生歉意,打算道个不是再离开。 抱剑的两只胳膊还没来得及分开抱拳,只听“咚”一声,愣愣站着的人竟给自己下跪了。 这一跪让他更觉自己行为冒犯,一时不知该作何反应。 是先道歉,还是先说请起,还是跟着一起跪。想到这里,他双腿莫名有些发软。 踌躇间这姑娘猛然大叫,像着魔一般,周身灵力汹涌让人轻易察觉到她面临的问题十分严重。 他上前一步,决定出手帮人一把。 然而下一瞬,几道交错锋利的灵力便向自己逼来,让他仓促之间不得已后退好几步闪身躲开。 那灵力简直骇人,在周围几十棵树上分别留下几道不浅的砍痕。 这样的力量不禁让林诧暗暗心惊,要不是他躲的快,两只腿绝对要废。 与此同时的阿清只想远离眼前这个人,越远越好。 她看不出此人用了什么特别的手段,也感知不到他身上有什么诡异的灵力,她不相信他什么都没做就能够让她狼狈至此,而偏偏阿清就是知道这人就是让她痛不欲生的元凶。 她强行催动暴涨的灵力,使之覆盖全身,控制它们托着自己后撤二十多步。 在阿清眼里同样不断倒退的男人慢慢消失在雨里,即便如此逐渐模糊的动作依旧很好分辨——他拔出了剑。 远离后片刻的喘息并未让阿清高高悬起的心落下,她心间已是警钟大作。 现在的状况简直不好到了极点,和一个九岁小孩扯头花都未必能赢,要是真的让她正面对上这个有特殊手段的男人,结果有很大的可能是灵散人亡。 怎么办? 第10章 大雾 阿清以为虽没有客客气气请这位不速之客离开,但对方也很容易看出自己当时实在不便相送的为难,如此大可自行离去。 若是不能体会她打心眼里诚恳的“慢走”,那也没关系,她直接送自己离开,这总可以了吧? 然而那人像是个傻的,品不出她恨不得写满全身的“离远点”,甚至连迟疑都没有,眨眼就追了上来,还拔剑! 阿清仿佛看到个阴魂不散的缠鬼。 而且她很快就确定了一件事——此人身上确有古怪,一靠近就让人难以控制自身灵力,体内稍微平息的动荡再次招摇四起。 阿清刚喘下的一口气又提了上来,灵力把她摇摇欲坠的意识扯成个破椅子,几乎要带着身体一同散架。 既然根本控制不了,干脆放手一搏,就算死也要拉个爱凑热闹的。她任凭灵力四泄,形成的压力让林诧不得不持剑相抗,紧紧蹙起的眉峰看起来相当吃力。 两人相距不远,中间却如同隔着深海万丈、波浪滔天。 暴灵形成的威压撼得周围死寂的树木簌簌作响,树叶甩打落雨,发出非人的呼啸乱音。树叶牵连树枝,树枝牵动树干,头顶的青黑叶幕顷刻沸腾成一座摇摆晃动的波浪大山,随着天昏地暗挣扎起伏,看起来随时都要劈裂倾倒,万斤压身后势必将人严丝合缝埋葬其间。 ——阿清周围二十步内皆是这种只有狂风大作、电闪雷鸣时才会出现的风雨飘摇。 她趁势怒吼,声音里夹杂一种所未有的暴戾,厉声道:“滚开,否则杀了你!”她知道这副模样的自己撑不了多久,要是不能趁此时机将人逼走,就只能以命相杀。 恐怖的灵压配上简洁明了的杀意,就算语气紧绷,还带着难以控制的细微颤抖,也足够带来巨大压迫。她嘴上这么说,心里也是这么想——只要对方不识时务不怕死,非挡在前面,她绝对可以履行诺言,废了这条命也要送人一程。 反正左右都是死,把这口蠢人挡道的气出了也算做个顺当鬼。 林诧横剑相抗,根本上不得前,看着几步之外两簇恍如盛火的绿眸,艰难开口。他将声音尽力放低,似是安抚,字句之间明显透着难熬的费力:“好,我离开。可是你现在很危险,我可以帮你。” 言毕,再没什么动作,只被逼得后退了些,双脚在泥泞的土地上剜出两道深痕。他似是在等阿清有所反应。 阿清理智不稳,只要外界一点刺激就足够让原本激动的灵力更加张狂放肆。 是以原本表达好意的话听在她耳朵里远不是这么回事——刚刚分明说的很清楚,只需要他立刻马上从她面前离开,用不着什么危急时刻出手相助。 这个陌生人不仅来路不明、出言阻拦、满身古怪,又非要在这时候跳出来做个送佛送到西的好心人。 好心人难道看不出来,他再不走,就真的要把人送到西了! 阿清不愿妄动杀念,可此人身上根本就像藏着个恶毒诅咒,让她触之欲死。脆弱的神经绞尽脑汁想要避开接触,愈发薄弱的理智在分神抵抗之余更加模糊,只能力不从心掏出逃离和杀人两种办法,以求能够让对方立刻消失。 可惜,前一种已经试过,那人穷追不舍、言行不通,撕心裂肺的疼痛逼得阿清不得不亲自着手实施后一个。 她怒火三丈高,狠狠答道:“不用你帮!”尤见对方脚下继续生根,杀意顿时暴涨,既如此,那就别怪她把好心当驴肝肺削成片了。 她低声警告:“你既不走,那我送你走!” 下一瞬,四方曳出的灵力被强行拖动,翅膀一样聚往胳膊裹住双手,覆在五指的绿色陡然生出形状,顿时生出十把尖锐利刃。接着凭空腾起,整个人就像一杆扔出去的银枪,刺开雨,破开风,直往林诧额心而去,直捅必死之处。 架势很足! 然而只有架势足。 她上辈子,应该是上上辈子,半点武学门道都没碰过,稍微跟打沾边的只有小时候领着一帮小弟跟另一帮抢山坡、争洞穴,挨的打倒是不少。 根本没想过自己有一天会跟人真刀真枪地干,甚至为了保命走到杀人这条未免过于遥远、过于荒唐的路上。于是对此情此景不免一声慨叹。 都说天有不测风云,难道老天爷让她重活一次就是为了干这事的?她的福与祸来的就这么简单粗暴? 不过话说回来,因为上辈子自觉和这种舞刀弄枪的玩意无缘亦无意,没学过没练过,这辈子才能想怎么就打怎么打,倒少了约束——出手不要求拳拳到肉、招招精彩,力求指哪打哪、一击毙命即可。 她一招一式毫无章法,只知道类似于命门的位置。于是每次出手都贯彻一击必死的坚定主旨,回回攻往心脏、咽喉、额心。 她确信,只要能碰到这些地方,绝对一次就能送对方见阎王。 阿清动作不算迅捷,但汹涌灵力为其加持,让每次攻击都带上杀意十足的死亡气息。一旦靠近,即便灵力波动的余威也能将对方伤到吃痛闷哼,甚至见血。 林诧一举一动尽是抵挡,并非怜惜寂寞空林里的孤单妙人,而是此地的诡异限制让他不得不如此。 要是对峙间隙也催动浩荡灵力,光是此举带来的莫名累赘之感就足以让他骤然跪地,难以起身。 这就要求他需得全神贯注盯着阿清一举一动,以便心中有数准确挑选时间抵抗来者之击。 他不明白,为什么自己受制,而对方的灵力却可以在这种情况下运用自如,不受一点影响,甚至还发生灵力暴动这种损人不利己的麻烦事。 即便暴动如此,也没见有停下的迹象。出手悍然击碎雨帘,带着要人命的凌厉。 难道真的不怕死吗? 这话就是冤枉阿清了——灵力暴动是说停就停的吗?再说了,让你走你不走,不打你难道跟你攀亲戚就地开唠啊! 两人接连过了十几招,阿清每一掌都恰好被林诧挡在剑身之外。人暂时没死,倒是将林诧脸上、胸膛、脖颈、双手、胳膊弄出十来处见血的伤口。 血聚滴而下,在身上蜿蜒成一道道粗红线条,不等涓涓而下就被雨水化开。一大片浅红连着另一大片浅红,偶有几块深浅不一,将上半身已有好几处破烂撕裂的浅青劲装渲染得别有一番风味。 阿清不会欣赏活人,她只要一具尸体,这种程度不会鲜血流尽而亡。 所以,还不够。 灵力外泄越来越严重,意识被牵动地愈发不清醒,思考能力流失大半,几乎纯靠眼睛和双手完成攻击。 她尚未晕死过去,整个人却如同被武功盖世的大侠夺舍一般,只要出手必能见血,就像强弩之末的耗命爆发。 林诧不仅要承受额外压力,更要挡下阿清的利掌,疯狂喘息之间根本做不到剩出还手的余力,恨不得把下辈子的力气也用上。 十几招过后不知后退了多少步,伤口也来不及数多了多少处,汗水混着雨水流进眼睛,眼白不正常地发红。 中间还狠狠地撞在树上、跌在地上。不受内伤,估计是不太可能的。 为了不让自己得一个英年早逝的身后名,他必须马上做些什么。 趁阿清蓄力间隙,林诧见缝插针,抓紧时间叫停,还没开口就吐出一大口憋在胸腔的血来。 他没工夫去擦,弯腰拄剑断断续续道:“等、等一下,不打了,我走……走还不行……” 没等说完,掌风带着尖刃,顷刻已至。 阿清已经不能清楚思考,反被暴虐灵力摆布,每次出手对她自身的伤害无疑最大,可她根本不能自如地停下来。 如果灵力要尝到死人的滋味,那她就是那个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尖刀。 武器是没有权衡利弊这一说的。 林诧的话,她听不懂。 手上动作丝毫未减,双脚并无借力,凌空而起,手中灵力由尖甲幻化为绿色尖长直刃,于半空中俯冲而下,凌空卷起一道肉眼可见的移动风暴。 林诧想过自己请求停战的话或许不太管用,但没想到这么不管用。 他只得再次催动大量灵力,看着那直冲自己而来的绿色利刃,胸口一沉,待到阿清逼近之时动用尽全身力气斜剑格挡。 兵刃相交的瞬间,两处浩瀚灵力相撞,他被瞬间对冲激荡的大量灵力击飞,当空喷出一口热血,然后直挺挺砸在十几步之外的地上。 一声重响。 一阵大雾。 林诧早已无力招架,全身疲惫不堪,连骨头缝里的力气都挤了个一干二净。大雾来袭,他竟心生欢喜,仿佛弥漫的雾气能够摒去一切疯狂的死亡攻击。 即便不明敌方位置是任何形式对抗的大忌,他还是松下手中沾血的剑,呈大字形松松垮垮地摆在雨里。冰凉的地和雨水紧贴着他的背,也不觉得冷,紧闭眼睛静仿佛要融在原地。 他想:“就算还有下一次,也不动了。” 而在他看不到的十几步之外,那个掌管着下一次的人正呆呆地站着——阿清没有被灵力震飞,只堪堪后退了几步。 围拢而来的雾气将她与外界产生的联系的统统切断,那个让她抓狂的存在瞬间失去踪迹,她也在同一时间失去了利刃所指的方向。 体会到魂归天外又再度入体,阿清有种很微妙的感觉——自己好像听话了。 灵力张牙舞爪后渐渐平息,转变之突然让人难以接受。但阿清能感受到,它们在悄悄地、乖乖地回笼,重新聚在一起,护在四周。 倦鸟终于归笼,可笼子看起来就要烂了。 阿清眼睛忽明忽亮,很像无云夜里天上的星星,更像幽幽发绿的萤火虫。萤火虫亮得很勉强,好比阿清,醒得很勉强。 按说早该晕了,她也觉得自己早该晕了。到目前为止,她完全记不得自己出手多少次,伤到别人哪里,自己被伤到哪里。 朦胧中隐隐觉得,如果再不停下,一定会发生什么可怕的事。 此时身体彻底力竭,毫无预兆地瘫软倒地。 第一次真刀真枪打架,要了她半条命,突然不受控更剥夺了另外半条的生机,打下来两只手差不多已经烂掉,更严重的是——她要升仙了。 阿清有点慌,她觉得自己要不行,软绵绵的,眼前一片黑,什么也看不清,眨了眨眼还是黑蒙蒙的,连雨都看不进眼睛。 难道这就是真实的死亡吗,浮在空中一样,轻飘飘的,仿佛风一吹就会散。 混沌的意识悠悠回转,对于刚才那个男人,已然将与之相关的一切抹上一层名为痛恨的强烈情感。 那张脸只要有缘再见,一定先暴打一通。 当然,是在灵力很听话的前提下。 阿清长叹一口气,可惜听不到自己的声音。 漫长的空白让她想起一个地方。那个地方她没有去过,但莫名对场景里面的人感到熟悉。 哦,那不是她的记忆,是在羌无的意识里——她曾短暂地进到里面,随便看过几个场景。 一段零散的画面在眼前匆匆闪过,脑海凭空出现一个名字,随之浮现的那张脸赫然就是刚刚拦路的人。 林诧。 她在心底默念了一遍。 好,记住了。 可是好像也没用了…… 第11章 小井 “……醒醒,快醒醒,再不醒你就要烂了!真的要烂掉了哇……” 云里雾里的喊声在头上忽近忽远地响着,招魂一般不厌其烦地裹着筋疲力尽的阿清。但她太累了,甚至不愿有人打扰好不容易到来的飘飘欲仙的死前体验,对外物完全没有分神理睬的意思。 她自顾自陷落在一片一无所有的黑暗中,就像终于要睡个彻底的好觉那样,无声喃道:“第三次了吧……” 没眼力见的叫喊声依旧不断,愈加清晰地缭绕在阿清身边,没完没了地扯着破喉咙,硬要把声音灌进她迫切需要棉花的耳朵里。 那架势,就算阎王爷来了,也能被这野公鸡似的烂嗓子给吼回老家。 片刻之后,战局已定。很不幸,已经闭上眼的阿清还是给人从棺材板下面扯了出来,稍起微澜的脑子被刻着“烂了,你烂了”的大小石子砸了个全面开花。 她被吵得六神无主,心念不安,源源不断的嘈碎骚扰凭空在她心底蹭出一簇无名火。最后实在忍不住折磨,不得不给个回应:“该烂的早都烂掉了,实在有烂不掉的也找不到了,不会剩什么还能继续烂下去的东西。” 然而对方似是没听到,依旧没有心满意足走开,甚至更近地绕在她耳边,又好像围在她头顶上空转来转去,嘟嘟囔囔地继续唠叨着。 “哈哈,没动静,不会真死了吧……嘶,估计是死了……不对啊,眼睛缝里怎么还冒光呢。” 光?什么光? 阿清想睁开眼睛,却发现十分费力,全身被魇住一样,一丝一毫动弹不得。她想就地再睡过去,可事不遂人愿。 陌生的声音依旧在脑门边嗡嗡地飞着,再次响起时,略显刻意地带上一种生怕别人体会不到的威胁,煞有介事道:“你再不睁眼我就要扒你的眼睛了,我真扒了哇!” 这又是要干什么,扒眼睛,谁的?阿清心道不好。 等等!她下意识喊停,可对方依旧不为所动。而下一瞬,一团模糊的东西突然出现在眼前的时候,她就知道,晚了。 白日早已西落,四下无光。 不知哪来的浅淡光线微微亮着,勉强将眼前景色轮廓映出个半分。虽然没多大用,依旧像是雾里看花。 阿清凭着这点晦暗,吃力分辨眼前究竟何物,她说不清是林中何方妖孽成了精,只能大概描述这是两块不规则的黑色巨物——缓缓停落在她眼睛上,一上一下地错位支棱,正动静细致、小心翼翼地慢吞吞捣鼓。 错开视线往后看去,不出意外是黑压压的幢幢树影,罗天大网似的在半空擎起一层稠密屏障,密不透风挡住了天。 而且,雨停了。 这是在哪?眼前的树影熟悉又陌生,阿清心里猛地咯噔一下。散乱的意识归位少许,艰难地接上不知几个时辰前的断弦,很不幸地意识到计划夭折。 正心痛得欲哭无泪,一道更黑的影子忽从某处移来,猝不及防打断计划的头七,一下盖住了阿清眼前的全部视野,只余最外围一圈灰蒙蒙的缝。 那感觉很不舒服,就像有什么东西近在咫尺地糊在脸上。 阿清恨不得将那恶心玩意推开八丈远,然后千里奔袭找个湖跳进去,将如同被狗舔过的脸从里到外搓个一干二净。 奈何手到用时方恨无,而且哑巴一样根本说不出话来,哪怕咆哮似的在心中抗拒挣扎大喊几十声“离我远点”也于事无补,只得费劲巴拉错过头。 她不想为此闭眼,万一再睁不开了呢,不划算。 这动作放在旁人眼里就不是那个意思了——眼珠从中间转到左边,再从左滑到右,不妥妥的活人! 见状,那盘黑乎乎的影子晃了一晃,就着如此亲密无间的距离,把阿清当自养家宠般毫无间隙地开了口:“眼睛会动,看来没死透……既然没死,那就难办了……” 对此,阿清不知该作何评价。明知人家没死,还非要凑近说,凑近就算了,开口就是这种让人很难不误会的话。什么叫“难办了”! 死这么久,难不成连世俗礼节也变了? 与此同时,原本自言自语的咕哝声突然升高,朝阿清喇叭似的吆喝道:“喂,没死的人,你会说话吗?” 阿清尖叫一声,全如死水收敛的灵力在此时如开闸泄洪般倾涌而下。绿光骤然暴出,在她身边泼散成大簇而有形的绿色波浪,绿浪四曳升窜,以其盛放的怒意将十几步之内的地方赫然照亮,映出整片的墨绿树天。 她借此势头往后跳出几丈远,随即一团拢聚而成的绿色火团乍然出现。眼看下一步就是抟起绿火,在空中使劲一抡后甩到那不可名状的黑色玩意脸上。 不出意外的话绝对能砸个深不见底的窟窿,无论什么妖孽都让他转眼不见。 然而千钧一发之际,阿清忽然停住了。 猝起的灵力就地变成了照明火把。虽说和普通火把的外形稍有区别,其实也就颜色较为别致,以及能杀人这点微不足道的不同罢了。 灵力幽森,将周围映阴冷可怖。 阿清就是借这阴森森的光看清了眼前场景——一棵粗大的树干旁有两人,一蹲一躺。蹲着的是个小孩,嘴巴大张,目眦尽裂,喉咙处冒着细小动静,但没有发出喊叫。一双亮晶晶的大眼被映得发绿,细看还能发现眼角闪着汪汪水光,正眨也不眨地直勾勾地盯着自己。 阿清和小孩顿时面面相觑,无不对彼此感到不可思议——以为对方是人,结果变成了鬼;以为对方是鬼,结果变成了人。 很明显,双方没一个期待这种形式的人鬼情未了。 小井当即心下大惊,他没想到自己费尽千辛万苦弄回来的人不仅没死,甚至还长了一双能金蝉脱壳的彩色眼睛。 他飞快消化眼前这个由他一手造就、不上不下的尴尬场景,却在片刻后悲惨地发现自己被吓得没了力气也无甚心情,只余满腔震惊以及喉咙下缓缓上升的心虚。 一时半会坐也不是站也不是,手艺人捏的瓷娃娃似的杵在原地一动不动,心里盘算着生死大事:“完了,好像找来个大麻烦。” 阿清又仔细将这娃娃打量一番。 ——个头不高,看上去十几岁的样子,脸圆圆的,双颊有肉,梳了两个圆溜溜的发髻分别停在头两边,看着还算可爱。 如果方才是这个小东西在自己脸上趴着,她忽然觉得也没那么讨厌。而且乖巧模样实在惹人心怜,看着看着就把刚才声声入魂的公鸡嗓忘得一干二净,甚至还被迷惑出一腔温柔似水的和蔼慈祥。 可爱归可爱,就是这孩子的动作太过别扭——他整个人蹲坐在自己的小腿上,小腿被身体重量压至地面,几乎跪在地上。两只胳膊僵硬地往斜下延伸,直至双手交攒在一处,两只手的食指和拇指同时捏起,正娇俏地掂着一个人的上下眼皮。 掂那么老高,看着都疼。 不对,那眼皮下的脸,那个人……阿清瞳孔颤抖,悲痛咬牙道:“放手,快放手!” 小井被突如其来的喊声震住,整个人如同受惊的兔子,两手一松,眼皮瞬间归位。 刹那间,阿清好像听到了皮肉回弹崩在脸上的清脆声音。 嘶! 第12章 熟人 雾气尚未完全消散,林诧已经躺在露天野地里任噼啪大雨劈头盖脸地砸了些时间。 然而不知道哪几滴雨落在脑瓜子上给崩开了窍,他忽然间浑身一震,再三确定那股力量彻底消失后,瞬间抛弃了自己片刻之前恨不得立时魂归大地的主意。 一直紧攥着的右手散碎了似的猛落下来砸到身侧,连脊背都肉眼松散开了好大的弧。 来不及确认对方是晕了还是死了,他趁机胡乱扒起到撂在手边的剑,无比艰难地把即将散架的骨头从水坑里撑起来,弓着上身一瘸一拐走上回家的路,留下原地一片掺水的血洼——这人并没有真把自己尚未看破红尘的小命随便搭在荒野老林里的打算。 林诧一步两叹,还没轮到三就等来一口蠢蠢欲动的老血,只得识相闭嘴,强忍下对天不时、地不利、人不和的满腹牢骚。 若他的命再软上那么一丁点,不等起身,瓢泼似的天降之水就能让他彻底交代在这鸟不拉屎的鬼地方。 除此之外,通身银白的长剑来的时候有多锃光瓦亮,走的时候就多么饱经沧桑。此时像一只刚喇完脖子、拔完毛的笨鸡崽,死气沉沉挂在林诧手里无声淌血,偶尔还杵在泥地上充当一两下拐杖。 一主一仆,要多惨有多惨。 不知何时出现在手心里的一张模样复杂的符咒都被染得通体鲜红,看起来同样骇人,他半死不活地瞥了一眼这被蹂躏得不像样的东西,心有余悸地想:“还好用不着完。” 不过更想不到的是,竟然能在这种阴气森森的荒郊野外遇到熟人,一个应该早已过了奈何桥的老熟人——羌无。 这位不仅诈了尸,还诈得无与伦比、六亲不认! 说起羌无,林诧与她并无过多私人交情。此人留下的形象过于单一,且大家对她的认识和印象大都集中在她成为日月使之前的那几年。 对于林诧这一辈的备选者而言,羌无可谓如师如姐,尤其当她成为日月使之后,更是成为了大家心目中神秘且不可企及的光荣存在。 林诧的感觉和别人没什么不同,既当她是师姐,又当她是半个师傅。 若非要在两人间扯上些联系,那就是林诧很大可能会坐上和羌无同样的位置。 羌无是第三十五任日月使,而林诧则很可能成为第三十六任。即便如此,两人的接触也着实算不上多,说熟人,熟悉的其实是与羌无紧密相连的金光四射的日月使的身份。 不过羌无成为日月使之后,在众人面前出现的次数简直少的可怜。这些年来唯一直接得知她的消息,就是半个月前突如其来的死讯:罪人羌无犯大忌,当死。 想到这里,脚下虚浮的林诧一个踉跄,还好及时用剑撑地,站稳后侧身靠到身边最近一棵树干上。 弯起的身子剧烈咳嗽起来,肩膀也抖得越来越明显,恐怖起伏的幅度把他咳得差点喘不上气,挡下一手血腥后好悬没晕死过去。 引路虫不得不就地停下稍等。那小玩意一直吊在半空,从头到尾毫无表示,简直像个不知疲倦的白眼一样没用,处处泛着招人嫌的光。 已然沦落到不中看也不中用的地步。 血气持续不断从指缝溢出,随即满是鲜血的喉咙呛出一声冷哼,嘶哑到近似呜咽,还有一句近似耳语的气音:“一只活着的鬼……” 他根本没想到,路上随便见到的一个女人,竟会在短短几个时辰内跟他产生如此血肉模糊的生死交集。 尤其对方向后退去时完整展示出来的容貌和绿色眼睛,实实在在让他大吃一惊,为此他甚至还动了些不该动的危险心思。 很小的时候日月司的就常对他说一句话:“人死,势也,命也。” 就差直接告诉你人死了就是死了,命数使然,别管那么多。就是这个“势”没多做解释。 然而眼前这人明明是活的,能动能说,怎能不管! 那张脸的五官、轮廓无不熟悉,身形也明明白白是熟人无疑,可是只单单一个眼神就将他记忆里曾经那个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师姐羌无杀了个彻底。 简直就像一只精通幻化术法的精怪,皮囊幻化得一般无二,可就是在关键处不得要领,专门在最明显处留下踪迹,特意让人发现不同似的。 只一眼就让林诧满心狐疑,但他还是跟了上去,甚至带了点鬼迷心窍的惊奇。难不成这人真的没死? 尽管开口时力求自然而然表现出一种委婉平和、又不至于过分亲昵的友好来,对方还是在几句话之间大打出手。 得到的反应让林诧更加确定,无论是因为灵力暴动还是走火入魔才会有如此行为,她只是空有一身极似羌无的皮囊,但绝不是羌无。 林下无光,林诧盲人一样边摸索边小步挪动,明明几炷香的路,却硬生生走出个千里迢迢的抓心挠肝来。 引路虫在前面悠哉悠哉地晃着,只发出屁大点的光,眼前若有片刻模糊,眨眼撞树也不是不可能。 他不知道自己头顶将会出现几个大包,只觉每次的送上来的实心树干和额头亲密接触的瞬间是实打实的肉疼。 一路想东想西,不知不觉已强忍着犯恶心的剧痛走出好大一段距离,直到雨停,他才留给自己稍稍喘息的余地。 最后咬咬牙,撑着一口不上不下的气,终于出了这该死的林子。刹那间神清气爽了不少,压在背部和肩膀的无形担子凭空消失了大半,只余下积攒在身上的最根本也最难捱的痛。 接下来要做的就是回到日月司养伤复命,然后回来料理那个冒牌货。 冒牌货阿清此时正在尖叫着让小孩把手放下。 第13章 泡发 羌无平躺在地,朝天的正面被雨冲得发白发亮。 没来得及顺着眉骨脸颊滑下去的几颗水珠趴在那张毫无血色的脸上,晶莹莹映出细碎的绿光,显得面部更加嶙峋阴郁。 就在小井松手的同时,阿清离弦之箭般嗖地冲过去,隐隐约约在空中在划出一道迅疾的风声。 此景甚奇,同恶鬼扑食无异。 来不及检查高耸后复位的眼皮究竟松动到何种程度,她赶紧把人先从水坑里面捞出来——准确来说不单羌无躺的那块是坑,而是目之所及皆水坑,就像一片水不够深的不合格稻田。 这里的地势应该处于下坡,刚刚下过几个时辰的大雨,洇到地下一些,余下的全聚在地面上,水量着实可观。 虽然两人所处的位置显然经过精挑细选,积水没有丧心病狂到把羌无全部淹没,不过再给人泡一会儿估计也要泡发。 与羌无处在同一位置的小井嘴唇不自然地抖了抖,眼睁睁看见一道绿剑直冲自己心脏而来,就像看见什么洪水猛兽一样,两眼顿时惊得发直。 是以两条腿还没来得及动,上半身就先后撤出一里地,生怕扑过来的吓人玩意碰到自己。 可是双腿不知道是蹲麻了,还是给吓得脱了力,硬生生瘫在原地,生根一样就是不动,腰部仓惶之间的猛劲一下让他仰天蹲坐在身后的水坑里,溅起大片水花。 眼见不明生物逼近身前,小井也是豁了出去,手脚并用地转身,在地上飞快爬了一段才磕磕绊绊着站起,然后撒开步子拼命往远处跑去。 大步迈出不过五下,就发现整个人原地起飞——他被斜吊了起来,还是该死的脸朝下,脚尖淌几道水柱都看得一清二楚。 身后一道声音由远及近追了上来:“小孩儿,你要去哪儿?” 是阿清。 他四肢往下耷拉,一副听天由命的丧气模样。 无声撇嘴扭头:“还能去哪儿,逃命呗。”他不敢说出声,怕真的没命。 为啥怕没命,因为心虚,很虚。 没想到啊,没想到,第一次自力更生,就如此出师不利。不过毕竟没经验,情有可原,所以他很快就原谅了自己。若是仔细记下今日教训,日后必定马到成功。 可就目前情况而言,眼前这东西比那些白袍子更凶神恶煞,有没有以后实在说不好。 只是想找些吃的,怎么下场就这么惨呢! 和阿清一样,他一开始也是待在除恶殿的,只不过在外面。 从那里拿到的灵力不够多,还没吃饱就没了,只能再等等,等着等着就发现殿中红光映照,莫名其妙地着了。 顷刻大火升天,从大门和房顶暴蹿出来,眨眼便将整个除恶殿包进其中,一时间只听噼里啪啦声声巨响。 他赶紧跑开,挪到林子里看,只听男女老少啊啊乱叫,未见人影。 期间只有一人从大殿上空一跃而出——那是他见阿清的第一面。 不过小井当时并不知道她的真实面目,只全心全意将其当做一个货真价实的人。 于是他转换方向远距离跟着在林中到处蹿跳的阿清,只观察不打扰。 小井此举也并非盲目,他实在有自己的细致打算——此人手脚无力,身形歪扭,两步一摔,三步一趴,想必已然受到极大损伤,能死里逃生只是瞎猫碰上死耗子,傻人有傻福罢了。 怎么看都是送上门来的好目标,几乎用不着动手,直接在一旁等就行。 于是他兴致勃勃一路跟着,当发现阿清本事不差,正发愁不知如何下手时,刚好天降奇兵,遇到林诧。 小井心安理得坐山观虎斗,等着鹬蚌相争。趁着两败俱伤之时,他这个渔翁果断出手,猝不及防放出一股浓浓的迷雾,悄然登场将二人笼罩其中。 此烟既不会让人昏迷躺尸,也不会让人失智变疯子,以四两拨千斤之力出其不意地暂时封闭了两人的灵力,就是在那种越惨的情况下用才越有奇效。 不过他不是什么拥有翻天覆地之能的高手,所以迷雾持续的时间十分有限,只能选择偷袭。 趁迷雾蔓延起效的间隙,小井马不停蹄带走阿清,一溜烟把人弄到一处在他心里称之为特别安全、其实就是特别偏僻的地方,不知疲倦地准备大快朵颐。 中招的阿清也很给力,不仅没有意识到有人暗地使了手段,还很“配合”地晕死过去,简直让渔翁喜笑颜开。 渔翁一欢喜,没有立刻享用大餐。不过也是因为第一次干这种瞪眼等死的事,虽不是等自己死,也不是加害于人,只是单纯袖手旁观,可还是难免心里忐忑、七上八下、手足无措。 最后心思七拐八拐了几个弯,想出来一个不知道算不算得上有用的馊主意。 ——他神色坚定,原地下跪,合掌诚心朝人拜了几拜。 当时就是这么突然,阿清稀里糊涂受到了死后才能享受到的三叩首待遇。也就是这几拜让他突发奇想,试图把将死之人叫醒。 小井也不知道那时候突然脑抽的原因,他自己也矛盾得很,可看那架势,大有不把人叫醒不罢休的决心。 接下来的事虽然称得上赔了夫人又折兵,但他心里实在没什么肠子都要悔青的意思。 就是觉得自己纯纯有病。 掏光家底把人带回来,不仅什么都没吃上,甚至连人形也不能长时间维持,再等等估计就要和眼前这虎视眈眈的绿东西一样,变成一团堪比照明物的鬼火。 这不是有病是什么! 如此坎坷,但又不能直说。 反应过来后第一时间逃跑,非但没成功,还以一种如此没有尊严的姿势困在半空。 于是只能一边心虚逃避问话,一边默默生点窝囊气。 他想了想,最后怄气一样撂下这个答案,依旧不直视在周围晃荡的怪东西:“我不去哪。” 阿清悠哉悠哉,若无其事地看着小井的两颗大眼珠活蹦乱跳地转来又转去。然而就在对方开口的瞬间,她如受雷击,只听一道简直令人难以忍受的哑嗓如斧劈来,那些被小孩外表欺骗而暂时丢到一边的记忆和声音忽然统统涌现。 是他!那个一直在耳边说话的烦人精! 她不可思议地绕着小井转了一大圈,仿佛是要确认刚刚那句话真是从这么标准的小孩的嘴里说出来的。 十一二的外表和三四十邋遢汉的憨哑嗓,世间竟有这种罕见尤物! 在之后很勉强的几眼里,虽然很不愿意相信,阿清还是勉强认可了小孩儿算是她的救命恩人这个便宜身份。 她眸光移动,小井被无形之物托起,就近送到一处足够宽敞粗大的树枝上,和对面树杈上的羌无“隔海相望”。 第14章 你家 没等小孩慢吞吞摸索出一个最合适的姿势坐下,在一旁等不急的阿清先行开口:“你父母呢?他们知不知道你自己跑到这种偏僻地方?难道你不怕黑?还记得回家的路吗……” 一连串问题还没完全出口,她就隐约觉得哪里不对劲,最后自己先刹住了话头。 没错,就是不对劲。如果外面的人真的可以随意进出,早该有人清理树木、广开殿门,将此处只存在于口耳相传里的圣地广而告之,到时候绝对会迎来络绎不绝、长跪不起的信众。届时轻易被人救出,也不用苦苦被困这么些年,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更不至于冒九死一生的风险夺尸体、闯火阵。 而这小孩,不但无声无息出现,不哭不闹地在四下无人的老林里乱窜,还有功夫抱着一个满身是血的人自言自语,全然不知害怕是什么东西。 说他是来杀人的吧,胆子又不大,跟那个硬往跟前凑的林诧不能比。 说他一不留心跑进来的吧,她又为什么不能一不小心跑出去,这实在没道理。 阿清带着疑惑又扫了小孩儿几眼,继续暗忖。 不得不说,小娃娃周身气质足够平和,看不出丝毫杀意,一双水浸的圆眼睛里满是纯净无邪。 也正因此,她暴起的杀心才会在见到突然小孩的瞬间猛然顿住,进而被那无辜温良的外表不留痕迹地哄了过去。 这是普通人家的孩子吗? 终于选好位置的小井两腿一分,稳稳当当骑坐在树上,并不知道与此同时的阿清正紧锣密鼓地分辨他到底是人是鬼。 于是听到这话的那一刻他连想都没想,就地操着一副连父母究竟是什么都不知道的表情,利索答道:“我是孤家寡人。” 他的声音不知是天生还是后来受病侵蚀才会如此嘶哑,只有在刻意提高嗓子时才不会像锯齿一样难入耳。 若是不带任何情绪地正常说些什么,荡在空中倒冥冥多了些让人意外的沧桑,就像现在还真有几分孤寡味道。 不过从一个娃娃脸的樱桃小口里说出来这种话,很有故作深沉的嫌疑。 阿清有点忍不住想笑,也没多说什么。 她从两树之间缓缓飞向羌无,错过目光不再盯着树上胖乎乎的一撮,全当对面是个长得实在年轻的大爷。 然而羌无周身散发的阴冷像无数把夺命戾钩,稍微靠近便将她的视线牢牢定在那具比死尸还要令人窒息的躯体上,一股猝不及防的凄厉仓促袭来却经久不散。 目之所见顷刻沾满阴郁致死的味道。 仅仅一眼,她原本还算平常的心情便如受剧动,莫名往下猛坠。 这一眼太清晰太陌生,捕捉到的景象几乎全部挂在她那早已不成人形的魂魄上,顷刻间身魂皆冻碎裂成冰。 就连方才冲到那么近的距离将人托起时,都没这种刺眼的冲击力。 那根本不能正常称之为身体,用血肉模糊、伤痕累累描述都算用词囫囵浅淡。 ——碎肉爆开后白骨惨露的十指,脸上和头皮十来条泛着红丝的翻卷血口,被自身灵刃错伤后长短不一、纷乱纠缠的头发,然而这只是最清楚的冰山一角。 除此之外从脖颈到脚尖许多处伤口凌乱地爬遍全身,像绑缚在身上的无数条带血裂痕。 衣服被灵力崩得破烂不堪、碎碎散散,完美展示了什么叫做所谓的衣不蔽体。 只要哪只不安分的手轻轻一拽,就能原地掉成一堆破布块。 阿清根本不敢直视。这具身体绝不能再受磋磨,但她不能保证。她有向死而生的勇气,但没那个承担全世界的能力。 于是错不开目光的每一刻都像在剜心告罪——她把她带了出来,却不能护她一个周全身。 紧接着一堆烦人且复杂,诸如究竟如何出去、怎么恢复伤口、会不会再遇到拦路人的问题统统沸水一样涌了上来,冒着滚圆灼人的泡,一连串地炸在她有所触及有所感的每一处,几乎要将人凌迟。 团在半空的灵力被牵连地闪了几闪,就像即将燃尽的油灯火焰在濒死中抽搐挣扎。 阿清很快稳住自己。期间小井瞟了乍明乍暗的绿球一眼,但根本没发现它的主人出了什么问题。 她的脑子艰难地把所有问题重新梳理一遍,就这么几件事几乎将她压得喘不过气。 不自觉中强迫自己把刚才的话题续上,以求暂时缓解过于沉重的注意力:“这么说……你连住的地方也没有吗?” 斜靠在长杈上的小井歪着脑袋,一直保持这种姿势没怎么动过,懒洋洋的,眼睛里映出的清亮绿光都像蒙上了一层雾。 不知道阿清话里面哪个字刺激到了他,紧跟着眼睛一眨巴,顿时来了劲头:“当然不是,我有住的家,你肯定知道。还见过!” 这个回答是小井灵光一现给现出来的。 作为土生土长的当地人,他出生起就住在林子里。不仅从未出去过,更对此地各事各物了熟于心,不可不算百事通。 不过这破地方没给那么多家长里短和鸡飞狗的大事让他费时操心,百年间来来去去只有老熟人白袍们,以及一个必定和白袍一起出现的蒙眼人。 他们都没什么好谈论的,关键在于他据此而得的分析。 小井确定,这个飘来飘去的怪东西,必定属于两种人其中一种。 只要是人,听到他的寿命就不可能不惊讶。 他的如意算盘珠打得噼里啪啦震天响——如果走不了,就先来个下马威。 这孩子看起来水灵灵的,一脸招人稀罕的聪明模样,可惜记性不太行,以至于眨眼就忘了刚才有人连第六步都迈步不出去的残忍事实! 阿清本就心神不宁,又让对方灵机一动的神来之笔搅和得发晕,忍不住分神看过去,开口的瞬间有些藏不住的吃力:“呃……我知道?” 同时记忆闲着不住地跟着动起来——他家的位置自己不仅知道,还亲眼见过房子的样貌……这个条件有些苛刻,猜出来的结果也少得苛刻。 若是在一望无际的大树上搭窝,阿清觉得不像。 她刚才把小孩放在树上避水的时候,他一开始扶着树干根本不敢动,后来终于坐稳时还小心翼翼地左试右探,确保自己真的不会掉下去。 根本不像惯常上树的样子。 但又不至于住在地下。万一遇到像今天一样的大雨,绝对塌得一塌糊涂。 一旦塌过一次,绝对不会有人再费力弄第二次。 那种有好当活僵尸情趣的除外。 放眼看去,此处地方大倒是挺大的,从墨绿延伸到肉眼难探的漆黑,参天林墓一样层峦叠嶂地将两人掩埋其中。 睁眼是慢吞吞的沉闷,转眼是阴簌簌的空寂。 无论什么墓,只要超出正常用途,里面无不是些钉尸防诈的玩意,真正属于陪葬品且有使用价值的东西,实在寥寥无几的有限。 收回视线,阿清不禁好奇,若不是这两处,还能是哪? 她甚至要去怀疑是不是自己想错了,这来路不明的小孩说不定还真是不小心从外面跑进来的活人。 小井看对方半天没说出来一个字,心想定是自己的计划已经初步显现成效,于是急不可耐地准备再上一层楼。 配合着昂扬的气势,他瞬间折身坐起来,就像要宣布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 最后嘹亮开嗓:“没错,你肯定知道,还去过!我家就在除恶殿!” 阿清:“……” 她冷哼了一声,不知道是气的,还是笑的。 小井不敢简直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中间没有浪费任何时间,紧追而来:“这是什么反应,难道你不信?”也不管安不安全,他轰轰烈烈朝阿清那方向擎出半个身子激辩,“你也是从那儿出来的,肯定知道除恶殿已经被火烧没了,就算带你去找我放在里面的东西,也肯定是找不到的。但是不能因为这样,你就不……” 阿清淡淡地打断他,反问道:“你怎么知道我是从那里面出来的?” 小井胡乱听了一耳朵,趁着跃动的情绪作祟根本没细想,打算随便给个回复然后继续说服对方。 就在这当,他突然想到什么一样,张大的嘴吧匆忙之间只放了个哑炮,然后再没说话。 小井飞快盘算,若是说自己家在那里,偶然遇到的可能很大。那么人家可能会继续问,你怎么不救你家着火的房子反而跑出来了呢?怎么遇到我了呢?怎么把我带到别的地方了呢?怎么一直要把我叫醒呢…… 总不能一路偶然。 在一般的林子里偶然遇见,此等瞎猫会见死耗子的闲事概率还不至于到零。 要说在眼前这片林子里一路偶遇,拿去骗鬼,鬼都要摆手说不信。 所以阿清对方肯问下去,不管小井怎么回答、回答什么,每一句的下场都是多说多错,最后势必扯到跟踪以及充饥这件事。 他第一次干,连三个时辰都不到便已深刻认识到自己竟失败得如此彻底。 虽然什么坏结果都没发生,但还是担心会因此担上害人性命的风险,实在欲哭无泪。 他不想说,便打定主意,干脆一句都不说。 然而紧要关头阿清却话锋一转,解围一般打破长时间的两厢沉默:“所以是你救了我。” 语气简单平稳,听起来就是在阐述一件发生过的事实。 不等小井从招耳挠腮的心境里脱离出来,阿清的声音不徐不疾继续响起,且恰到好处地维持在一个不那么低沉,又不会过于高亢的音调,她道:“谢谢!” 真的谢谢……因为她突然不同意自己那时候一心安死的意志了。 第15章 高塔 人们在很久以前把信仰崇敬和庄严高塔联系起来,实在很有些道理。 即便夜寒风凉,即便人残路远,只要一抬头,就能看到那座仿佛矗于天外的金红圆塔。 它傲立天空之下,俯瞰千万生命,就像静听祷告的神明,永远在那儿,永远谛听。 此塔名为凤凰台,塔高七层,塔身大红。 螺旋上升的鎏金楼梯环绕其外,如同从九天而降暂于塔身栖息的鳞鳞金龙。 林诧一瘸一拐、一刻不停也要直奔而去的地方,就在最高之处——那间冷得仿佛永远不会融化的石室。 他小心催动灵力,并未袭来意外的重压之感,只觉一股暖意如潺潺清泉漫流全身,备受磋磨的精神也跟着好了不少。 于是振奋精神,勉强掀开沉重的眼皮,抬手运功护住心脉。 紧接着食指指尖就地取材,在血肉模糊的锁骨上轻轻一抹,反手僵硬地朝自己画就一套阵法来维持每况愈下的体温,不至于在返回途中失温冻死。 做完这些,伤口也很贴心地没再渗血出来。 林诧勉强呼出一口极长的气,嘴唇像被这道呼吸上了一层银霜,两辦都是毫无血色的惨白。 末了他缓缓抬头望了望头顶天,惊奇地发现竟然还不错。 也许是因为刚下过雨,夜空一点杂质都未曾沾染,是一种平日极为罕见的喜人颜色——清透莹亮的灰蓝,轻薄的好似一戳就破。 澄澈的夜幕映着玉盘似的明月,照得整片夜亮汪汪的,像给大地披了一层浅色纱衣,将万物轮廓衬得若隐若现、朦胧微懒。 林诧拖着有点半身不遂的自己,艰难越过眼前齐膝丛生的杂草和两旁支棱过来的齐肩乱木——这处平时根本没人来,所以完全没有路,不过还好不太长,大概一炷香就能走完。 直到踏进正常地面,他才将一路破砍横木、分拨乱草的银剑收归入鞘,转手拄起一根刚刚捡的长树枝当拐杖,一人一棍走得颤颤巍巍。 来的时候多悠闲,回的时候就多心酸。 温润的月光默默陪林诧一起在无人的道路上穿行。 若是没有呼吸和喉咙里到处充斥着的温热血腥味,他想必会走得自如些。 莹白光源自上而下铺散全身,显得衣服上的裂口和血色更加吸引目光,让人不容忽视。 从头到尾他只低头瞟了一眼,没分出任何有意义的表情送给自己这一身装扮。 在这种略显悲惨与孤独的情况下,不仅要承担万一死在路上的风险,还将面临用一身伤换个任务全盘失败的苛责。 看来今日不宜出行! 此情此景,林诧实在没想好要揪出来哪几种情绪,拿来当作今晚伤春悲秋顾影自怜的核心主题。 他一步一顿,稍弯的背影像个年过半百的老人,表面上根本看不出他在想什么。 还好今夜没有大风,不然的话他恐怕会被轻易吹倒,飘成飞絮。 随便的情绪临时捏不出来,却有一个不用酝酿的永恒,七年间满满当当充斥在他的所思所想里——父母。 父母的笑,父亲的呵护,母亲的叮嘱,破烂的桌椅门窗,碎裂的茶碗水壶,以及躺在满地狼藉上那两具温度冰冷、血色斑驳的灰白尸体。 林诧不喜欢日月司。 收到朱签时他刚满三岁,在完全不懂手里那根红棍子到底代表什么的年纪,他是被倍感光荣的父母稀里糊涂地送进那里去的。 好不容易熬过七年到处受限的无聊时光,一回来却亲眼见证噩耗,亲手给自己的家破人亡收尸。 于是不得不托身于一个能让自己活下去的栖身之所,只得再进日月司。 从那以后费尽心思,直至离日月使只有一步之遥,根本不是痴心贪图所谓的光芒加身、与天通神。 他尽心尽力到今天,做的每一件事都是为了能够借助日月司的声望和能力查清父母的死因,以及根本没有仇家的他们到底遭谁毒手。 他不信那些致死伤痕是山间野兽的手笔。 为此,他可以豪掷出拥有的一切。 然而最近几个月发生的事却完全起了反效果。 不知不觉中他早已定好的计划逐渐动摇,进而限制思想和行为不要再那么谨慎地肆无忌惮,甚至开始担心坐到那个位置后是否真的会得偿所愿…… 林诧将视线从地上竖直抬到空中,像一把迅疾的利刃,紧接着睥睨众生的凤凰台便凌厉地撞进眼底。 或许是因为每一缕进入鼻腔的空气都带着若隐若现的腥锈味,他自然而然任由本来就不算清醒的脑袋跟着嗅觉胡飞乱窜,异想天开地觉得那座红塔的外墙上浆的全是滚烫人血。 这时候不知怎的嘴角一热,过于识趣地涌出几滴遥相呼应。 林诧当即黑脸弯腰喷出一口热血。 距离无际苍穹最近的塔顶之上,一只枯藤老手紧攥着金黄栏杆,瘦手的主人依旧披着比夜色还浓重的黑衣,无声面向寂寥的明夜。 不知站了多久,手背上缱绻掠过一股湿凉微风,然而尚未来得及卷向天边混沌的大地,就迫不及待在房屋田舍间消散得一干二净,再无痕迹。 在他眼前装着别人从未见过的震撼景象,就仿佛,只要站到这个地方,就能真正体会到万人跪拜供奉神灵的真正意义。 虽然中间没遇上个大半夜乱窜的路人,全靠两条不太中用的瘸腿和一根顶天立地的长棍,但好歹成功没把自己交代在半路,千辛万苦之后终于稳稳当当站在一扇赤红大门伸出的长阶前。 暮色笼罩,神鸟栖息之地的红门和普通的院墙门户看来没什么两样。 门内所有人都安静躺在一片深蓝的夜色之下,对梦境之外的弥天大火和罪人诈尸一概不知。 在夜里欣赏门景还是头一遭。 林诧上下左右看了一圈,也就如此了——这种通体一色的装饰从来都是灵巧不足威吓有余,再多几眼也不能凭空雕出普天同庆的大红花来。 临走前他在十级台阶上留下一瞥眼角,然后潇洒转身,沿着一侧又长又高的院墙一顿好绕。 直到越来越逼近一处藏在混乱草木后的高墙,眼睛才在直觉的指使下猛然发觉,眼前的确有扇与白墙融为一体的白色木门。 木门比林诧矮了一头的高度,有两人并立而行那么宽,四边严丝合缝地与纯白墙面贴合。 若不是闲得发慌没处去,跑到一片杂草堆后面思考人生,根本发现不了这里居然别有洞天。 只见他伸出微微颤抖的青白血手,食指与中指并拢抵在门上,木门发生感应。 其上顿时显现出一整片缭乱字迹,字体潦草,微泛金黄。 片刻之后,木门倏地一动,自下而上忽地掀开。 林诧弓起身子,提着不好用的手脚慢吞吞移进去。 偏偏那破门操之过急,不等人完全离开,就断然合下,一闭嘴差点把他的腿给啃了。 脚后跟受惊的林诧忙不迭回头看,快速落地扑来的凉风余韵冷冷扫上他的脸,他顿时很气不过地抄起手边木棍使劲给了那白门一下。虚声虚气地恼道:“没看到我伤成什么样了吗,礼貌呢!关怀呢!” 最后缓缓转身,没忍住叹了句:“大凶啊!” 林诧收起手里突变武器的棍棒,身残志坚地向近在眼前的高塔走去。 七层塔高的楼梯他上得艰难,每抬一下脚前就要深提一口气。 三层走完,十指在木棍上捏得咯咯作响,支撑着半个多身子重量的双手从棍子上往狠擦着下滑。 他咬着下唇里面的嫩肉,面无表情喘着粗气,眼角眉梢一开始被脸颊带着颤,后来连皱的力气都全消耗殆尽。 林诧知道自己已经彻底动不了,能走到这里基本是拿余下的半条命做的担保。 若是最后歇在这不上不上的地方,他简直要在心里骂一百个划不来。 早知如此,还不如当初直接就近在大街上一趟不起,天亮了肯定会有好心人发现有一条晕死过去的小命。 可是在凤凰台,不要说平日没人敢靠近,就是有人,也只会在下面偷鸡摸狗地转悠一圈,然后趁谁不备猛摸一把,再飞快跑开一溜烟没了踪迹。 至于那位前辈,更指望不上。 他老人家神出鬼没,有时候半年都不在,在的话也可能住里面一个月不出来。 那时候他早成干尸了。 林诧挣扎不动了,他攒劲喊了一声:“前辈……” 虽然觉得这是一根没什么用的救命稻草,但揪一下也费不着他什么,万一呢。 话音未落,整个人便开始无意识地向前倾伏,眸光忽明忽暗。 手里的拐杖滚落,撞在栏杆上,发出一声不清脆的闷响,就像要彻底陷入混沌前的糟糕心情。 月光打在细长浓密的睫毛上,如同给双眼蒙缠一层轻盈的墨色菱纱,若即若离搭在眼前,不由分说、不容抗拒地将人罩进一个不合时宜的梦境。 勉强支棱的额头终于重重侧倒在奋力往前延伸的胳膊上,一大片雪白搀红的脖颈从碎烂的衣领里乍露而出。脆弱的生命从半边肩膀附近清晰浮现,孱弱而顽强地一路延伸到耳后。 他像被乱剑挑烂的一大簇白玉兰,眼看真的快要枯掉。 第16章 出路 从“疑似杀人凶手”到“原是救命恩人”,小井根本没想到,自己的身份竟一下从深渊之谷升到群山之巅。 这句话算是彻底为他正了名! 于是从刚才就一直高高悬起的心就此沉底,脸上露出的惊喜与意外完全不加控制。 他翘着嘴角,从树上斜出的上半身缓缓回撤,抬起一只胳膊朝阿清郑重摆了摆,行为举止颇为老道:“客气了。” 年龄看着着实不大,说话却总带种少年老成的语气。阿清不禁怀疑他真的在世间经历过不少沧桑磋磨,只不过是外面套了个小孩的壳。 这种瘆人的可能不禁让她出了一身鸡皮疙瘩,不过碍于心力交瘁,没工夫深究。 小井这边倒是彻底控制不住了,心里喜滋滋像一口气吃了几十个蜜枣,忍不住口若悬河起来:“我也是路见不平,当时情况十分紧急、异常凶险,我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你从那儿救出来,真是耗了不少力气。” 他说得又累又激动,遗憾与心疼之意溢于言表。 阿清听完,对小孩的身份盘算到现在已经十拿九稳。 除此之外,她还发现这娃娃太容易相信别人的话,跟以前的自己简直一模一样——无论真假,只要从别人嘴里说出来,全给一字不落灌进耳朵,然后搅合着情绪在原地七荤八素转上几圈。 阿清欣欣然来了兴致。 弱女子遇到救命恩人的桥段她没少在乱七八糟的书上看,闲来无事还同别人一起演过不少。 什么涕泪横流,什么执手相看,什么救命之恩大过天,连语气激动中含着纤纤颤抖、感激中搀着数不尽的深情,她都记得清清楚楚,于是顺利借着回忆模仿了个八分像。 不等小孩儿继续他那如何如何英勇无畏的长篇大论,阿清颤颤巍巍开口,过于矫揉造作的第一声破空而出,同时把两人定在原地。 沉浸到犄角旮旯去的小井懵了一瞬,没听明白这是从什么地方挤出来的死动静。 当阿清操着相同的音调抓紧时间干咳几声强势吸引注意后,意识到什么的小井霎时间魂掉当场。 确定不是要讲鬼故事? 接着便听她声音颠颠抖抖七上八下地颤了出来,极其诡谲狭窄,紧追其后的饱满的哭腔曹操似的说到就到:“多谢这位小公子,小女子承蒙大恩,心中实在感激,无以为报!” 若非她现在只是一抹灵识,没有身体,哭天抢地全凭一张嘴,怕不是真要侧头掩面,抬手拭泪。 然后再莲步款款走到恩人面前扑通一声跪下,送上一双桃花眼,再柔柔弱弱欠身磕个头。 小井紧张惶恐,乃至于有些害怕,云淡风轻的表情渐渐凝固,忙道:“别哭啊,你,你……”你了半天,才跟着憋出一句送神般的请求:“不用,我不用你报答。” 说完不用报答,小井便时刻如鲠在喉,他好像突然就被报答的不会说话了,不过倒是把他给忙活坏了。 一张嘴吞吞吐吐想方法安慰,下边的两只手在伸伸又缩缩,左右交叉毫无章法地摆来摆去,不知道是个不是在隔空给人擦眼泪。 一来他全完不会哄人,平日连个人影都没有,想哄都哄不着;二来只是情上心头稍作发挥,完全没料到自己还有三言两语就能催人泪下的哭坟本领。 故事也只讲到路见不平拔刀相助,连至关重要的威武风姿都还没说,就一不小心把人家感动得稀里哗啦,最后弄得他自己稀里糊涂地不敢乱动。 这时候阿清还不过瘾,继续施展自己曾经的文化积累成果,在一旁柔声连连道:“不!小女子打定主意要跟在小公子身后,端茶倒水洗衣做饭,还请尽管吩咐。” “……” 怎么还上赶着的,这该怎么拒绝。 小井嘴角吊起,眉头轻蹙,脸颊两坨圆肉艰难地堆在眼角,他皮笑肉不笑地干哈了两声,愣是没笑出一点声音。 阿清照镜子一样,总算知道自己从前有多天真又当真。 很小的时候,她那没一点哥哥样的便宜兄长没少从旁作怪。他总喜欢随意挑一本书,也不看,只为走到她身边前后左右乱转悠。然后趁人不备突然开腔,接着兴师动众地给她瞎讲些据说是不久之前真实的故事,硬把阿清被吓起来的怒气压回去,再神经兮兮地躲在书后看偷看她听完故事后各种奇形怪状的表情。 最后撒腿跑开前贱嗖嗖丢下一句:“哈哈哈!都是骗你的,大傻瓜!” …… 苦涩的嘴角仍然不知该如何解脱,小井就着这个姿势慢吞吞琢磨出件事——怪东西不仅是个好说话的,还是个蠢笨到听不懂话的。 想着想着,蒙尘呆滞的两只大眼睛忽地滴溜溜开转,在黑夜里闪着着狡黠的绿光。计上心头的喜悦掠到眉梢,瞬间荡平被高高捧为救命恩人的慌张无措。 “本大爷想问问,”小井脸上的窘态一扫而光,满脸审视地抱臂胸前,虽然气势不足,但好歹勇气可嘉,他拿腔拿调地问道:“是不是你,烧了本大爷吃饭的地方?” 要不说小孩子最容易蹬鼻子上脸,阿清辛辛苦苦保持的好脸色终于被一句大言不惭的质问打破,开口第一句就给她惊个够呛。 看完小孩粗劣的装腔作势,她无奈到想笑,千钧一发之际太阳穴一紧,忍住了。 她很是好奇,这位当场自升辈分的娃娃爷接下来还要口出什么狂言。 阿清顺势从羌无身边飞出,开口之前,先嗯嗯啊啊地惊讶了几声,然后十分配合开始正式诧异:“什么,那是你吃饭的地方!那么大,那么高,你家一定很有钱吧!” 小井原本心里头没那么实,尤其看着阿清在他眼前边嗯边荡漾,飞来飞去气势十足时,更情不自禁隐隐发虚。 他不由自主抱起面前大树的主干,突然间良心发现般,感觉自己话说的有些满。 不过只是一瞬间。 听完对方这番感叹,理所当然又支棱起来,于是两只胖乎小手大大方方往腰间一叉:“当、当然了,我经常在那里吃饭,有什么吃什么,根本不要钱。” 阿清意味深长地哦了一声,也不在意他说的是不是能对上马嘴的驴头。她直奔小孩跟前,绕着他认真转了一圈,疑惑又遗憾,问道:“我也住在里面,怎么没见过你啊?” 小井骤然一怔,表情如覆冰层,心底暗叫不好,不过面上决不能露怯:“啊……哈……是吗,可能,可能你来的有点晚,咱们刚好没碰见,巧了吗这不……” 越说越气虚,双腿发软,最后蹦出来的几个字都在替他轻轻发抖。 想着这也算磕磕绊绊、左钉右补地圆回来一些,他在心里一口气接一口气舒,然后故作轻松地甩甩手,再煞有介事地朝阿清点了几下头表达肯定。 行云流水,一气呵成,阿清简直要忍不住叫好。 俩人一山更比一山高,一个喜欢演,一个热衷陪演,棋逢对手了属于是。 阿清来劲了:“哦,真是可惜。对了,我在这里住差不多三百年,你呢?” 三百年……说是这么说,但准确的时间她不记得,不知道究竟是两百多还是三百多。 于是取个整,三百左右肯定错不了。 不过阿清的戏不甚理想,通过唯一热心观众的反应来看还不如不演。虽然没有直接拆穿,但也好不到哪儿去。 小孩儿算是跟着贼走掉贼坑了。 三百! 小井一听,腿也不软了,心也不虚了,几乎要当着阿清的面扑通一声跪下。立刻献上最真诚的悔恨:“对不起,你原谅我吧,我骗你的。” 未免太识时务。 他低头垂眸,扣着指甲一顿对不起:“真是有眼不识泰山,有眼无珠,大水冲了龙王面,自家人不认识自家人……” 越说越伤心,最后悻悻然抱在树上——那树好像他宝贝似的,过一会儿就要张开双臂摸一趟。 阿清没想到他突然间这么有诚意,而且真诚地有些过头。绿色眼睛大了一圈,着急之下差点长出手扶人家起来。 因为这番话着实有些严重。 他压根没干拿着大逆不道、心怀叵测的事冲到阿清面前,龙王庙和水都没碰上面,哪来一个一个淹了另一个。 更何况他是救人的那个,怎么反倒像干了亏心事,恨不得再配上三个响头才算事了。 于是乎小女子戏份彻底落幕,阿清隆重出场:“别这样,我什么都没说。” 小井如同被塞了一大把黄连,心说:“你不知道,我没想怂这么快的,只是三百让我如何强撑下去。” 阿清自己在一旁脑补了一大堆,诸如形势所逼、孤苦无依之类,对瘫在树杈上的小娃娃越看越心疼。 一开始那份对突然出现的陌生人的在意回来不少,语气就那么生生软了下来:“我没生气小孩儿,别道歉!” 小井真乃识时务之俊杰,大爷气质匆匆来,至此一去不复返,连声音也变得乖巧,他缓缓应道:“好,我不说了。” 接下来的话阿清问得轻声细语,不仅语气柔和,还暗含笑意:“你几岁了?” 就像在一片神憎鬼厌的诅咒之地遇到同类,最后欢喜相认一般,总有些不可否认的激动。 灵识极为罕见,百年难得一遇,能不能正常活下去都很难说,否则不至于大部分人皆对此一无所知。 连对灵力还算有所了解的阿清都对此知之甚少——虽然知道的那点“甚少”大部分都浮于表面,但好歹比一无所知强上那么几丢丢。 所以,成为灵识,尤其还是肉眼可见的灵识,用脚趾头想也能猜到年龄不会小到哪儿去。 小井攥紧其余四根手指,食指顶天立地站在阿清面前,他坚定道:“一百岁。” 说是一百岁,其实和阿清一个路数——年岁不知,更无从知,只是隐隐约约觉得有个一百上下。 看起来一口咬定、利索干脆、坚定不移,实际他自我感觉最多不过八十。 单纯因为对面的三百太吓人,不多说点都对不起自己摇摇欲坠的胆子,临时改了年龄,硬着头皮取整取了个大的——喜欢大数这一点两人倒是不谋而合。 玩到这时候,阿清不打算再浪费时间,自表称呼后直奔主题:“我叫阿清,和你一样不是人。对了,你知道该怎么从这里出去吗?” 小井听到这句话后的表情里有些难以描述的在意,不知道是抗拒还是纠结。可惜他半张脸贴在树皮上,另外半张掩在臂弯里,阿清没能看见。 他顺手指了指天,眼里没有一丝对外面世界的向往,眼底尽是一片死气沉沉的绝望。 阿清顺着着他的手指抬头看去,只见叶幕厚重如层层遮天巨盖。突破这片干云蔽日的连天高木不是难事,只是树叶后的天地真的会简单到像小孩儿随便一指那样纯粹吗。 她沉声看了一会儿。 就在这间隙,小井在一旁幽幽嘟囔,回了一句阿清刚刚疏忽掉的问题:“我叫小井,井水的井。” 第17章 上天 也许小井声音太小,流在冰冷的空气里,阿清没能听清。 她的眼底依旧装着沉重的黯绿叶屏,以及眼前被挡得严实到不见一点端倪的天幕。 阿清在想,在猜,顺便把风筝一样的思绪扔得越来越远,假如月亮是弯的,她一定会毫不留情挂在上面。 不过,眼前这样一个寂寥的夜,如果真有月亮的话,怎样的颜色和形状才能顾得上这里的情况呢……估计是那种刚在凉水里深浸后捞出来的寒玉,而且还会冷盈盈地发着无聊的银光,照得彻骨。 一层叶子而已,距离太近了,近到甚至不用蓄力,只需心念稍动,一闪而过之后就能看清头顶的冷白是圆的还是弯的,是凛冽还是尚有余温。 但她只久久立在原地,没有说话。 周围缓缓飘动的灵力越来越慢,似乎就要僵成半透明一样的凝固实体,将她一双尽力上望的眼睛牢牢锁在原地。 远远看去,就要与这片死气永久滞留的墓地一样的林子融为一体,永远溶在绿里。 按理说,她该是很着急的,在小井手指捅天的那一刻就该要一探究竟的。 可不知道为什么没有第一时间冲出去,哪怕无计可施,看一看也是好的,看一眼也不耽误什么——现下什么都没有,而且这毕竟是条可能的出路。 但事实是,她一步也没动。 也许从“魂回天地”的那一刻开始,许多事情就已经发生了变化,也许更早更早,早在几十、几百年前。 她比任何人都知道自己的处境早已不同,比任何时候都清楚。 从活人变成一团不尸不鬼的灵识,从不见天日变得差点杀人不眨眼,死了一次又一次……无论主动或被动,一切都不得不面临相应的代价。 三百岁还是十六岁,有段时间总不清不楚。 阿清的确已经过了十六岁,因为是在十六岁那年死的。 可好像远不到三百年那么长。三百这个概念曾缱绻一阵风般溜进脑海,从此便留下了一点浅显的痕迹。但她无论如何也找不到关于这个数字的原始根据,就好像它是凭空出现的一样。 可那又如何,世间事怎么可能因为一个人年龄不到就网开一面,承受不住更不是可以让老天收回成命的借口。 更何况她孤身一人,不敢赌,不敢任性,若是哪天阎王爷心血来潮玩真的,到时候连个在一旁报丧收尸的没有。 至于像以前一样草草留下一句“我出去了”就可以眨眼跑得无影无踪,简直是几辈子之前的浮华梦。 曾经模糊不清,未来朦胧不明,她只拥有忐忑不安的现在,一份选生选死都困难的现在,连哭都找不到地方哭。 许是心有所感,阿清忽然想起很久以前的一个晚上。 那段时间娘亲不像以前一样有那么多事要做,所以从傍晚开始便能留出不少空闲时间,一直到夜里。 映着豆大的烛光,她总是沉默地看着自己,看到不得不睡的三更天,然后语重心长说了几句话,其中一句就是——我的女儿要长大。 听到这些实属偶然。因为在此之前的某个晚上她在睡梦中模模糊糊听到娘亲在说什么,于是得知她在自己睡着后有总有一番轻言细语要叮嘱。 由于万分好奇娘亲要对爹爹说什么秘密,于是阿清便在几个时辰煎熬的装睡中,惊讶地发现那竟是对自己说的话。 这样久远到失了轮廓的雾景,现下莫名其妙地像深埋地底的脆弱古物一样凭空蹦了出来,虽然没什么实际的大用,倒是轻易让阿清借古忧今起来。 她半懂不懂地想,自己现在这样是不是就算长大了。 直到这时,阿清在死水中剧烈波澜起伏的深重情绪才算告一段落,早已放空呆滞的眸子终于泛起波纹,她收拢心绪,静静问道:“小井,你可以把这里所有的一切都讲给我吗?” 这个问题在她刚猜到小井是灵识的时候就已准备妥当,没想到中间弯弯绕绕这么久才终于出口。 小井第初次从别人嘴里听到自己的名字,神情明显激动,从唇角到眉梢都在悄摸摸地往阿清身上飘,做贼似的咬牙偷乐,就差破锣似的嗓子慷慨吼出:“原来你听到了呀!”不过装模作样地咳了几声后好不容易忍住了。 身边忽然极速咳嗽起来,阿清不明所以,跟着突如其来的胸腔共振开始担心起来,小心向树杈上摆得前仰后合的人问道:“你怎么了,没事吧?” 开闸放水的功夫来得快收得也快,小井立刻稳住,努力保持面无表情的平静,然后扭转身子朝着阿清,紧接着没事人似的开讲。 他先郑重其事重新强调一遍自己的名字,阿清跟着点头,后续便听他从林子说到金面长老,再从蒙眼人说到除恶殿。 小井是根本进不去除恶殿的。 据他所说,殿外不远处有圈屏障一样的东西,除了不知道什么时间会突然出现的白袍和蒙眼人能轻松穿过,其余一切活物都不能进入。 所以他只能在除恶殿外汲取外泄的灵力,每次拿到手里的都少得可怜。 阿清一句一句听在心里,慢慢构建出这些人的一套基本行为逻辑。 ——金面长老和蒙面人,也就是行刑者与受刑人,两拨人每次同时出现,所要去的刑场就是坐落于林中的除恶殿。 有件事尤其引起引起阿清注意。她发现那些刑罚除了毁尸灭迹,其另外的用途,很可能还有析出人体灵力之用。 可是,有必要吗? 人身,一个小得不能再小得容器,就算蕴含灵力,能有多少呢,估计跟小井说的差不多——少得可怜。 为了这点可怜玩意,何必非要将人挫骨扬灰。她想不通。 阿清又问道:“他们隔多久来一次?” 小井对此全无所谓,懒懒回答:“不知道。拿的灵力太少,根本不够用,所以我要睡很长时间,每次都是感觉周围有动静才会醒,要不然我……”他忘了什么一样猛的卡壳,想了半天,才接着说下去,“我会饿死的!” 会饿死的说法阿清完全感同身受。 灵识跟人就是不一样,人吃食物,灵识吃灵力,光从这点看他俩已经完美成为志怪故事的主人公了。 说到灵力,小井便立刻献上一副哀莫大于心死心思的凄惨模样。除恶殿没了,他不仅这次没弄到灵力,将来还只剩下眼睁睁饿死一条路。 这就好比别人不仅扬了他此后几年的粮食,还一把火烧了他的一亩三分地,是可忍孰不可忍。 他气不过,火冒三丈地问道:“到底是谁把殿烧了?” 阿清被打了个措手不及,于是从头到尾讲述了一遍自己沦落到被热气燎头,又被火舌穷追不舍的凄惨经历的前因后果。 小井惊得目眦尽裂,他瞥了一眼对面静如死水的尸体,火气被兜而来头的阴气浇了个全灭,顿觉四周寒气逼人,小声问道:“所以,你现在是……蒙眼人?” 本来想说尸体,但直觉让他生生咽下这个散发着阴晦与凶兆的词,而且他莫名觉得阿清听到这两个字会不开心,于是很快换成自己原本的说法。 虽然蒙眼人的形容有种神秘的新鲜感,但阿清并不想与人过多探讨她和羌无之间的爱恨情仇,只草草道:“嗯,还行吧……” 她方才特意模糊了自己三百年的经历,也略掉与羌无之间不长不短的对话,直接从“我被一个女人的尖叫吓醒”开始,就是怕额外生出别的问题。 阿清明白,这些事越少人知道,自己就越安全。 不等小井从死人与灵识的诡异结合中完全抽离,阿清甩出另一个话题生将其注意力成功掰回,继续问道;“对了,你刚刚说从除恶殿上边拿灵力是什么意思,林子里没有吗?” 小井可谓满地的尾巴,阿清随便说句话就能精准踩在上面。 果不其然,他又轻易在火冒三丈中心如死灰了,怒道:“林子里连个屁都没有,除恶殿里的灵力根本不会到这里来!” 作为灵识,小井知足得令人心疼。 时至今日,他从未有过力拔山兮气盖世的豪情,更没有一口吞个山大的胖子的野心。无他,皆因环境所限。 不过身为明面上“掌管”一大片迷林的灵识,小井也不是一直如此不求上进的。 很久以前,他每天都渴望能够遇到足够多的灵力,可以让自己维持长时间的人形,好在林子里撒欢多跑上几天。 可惜天不遂人愿,许多次饿到日薄西山的时候才会等来那么一两根救命稻草,之后别说跑上几天,就是走上一个时辰都怕费劲。 于是只能退而求其次,自力更生的强大意志慢慢消退到饿不死就行,可即便如此委曲求全,还是遇到一系列不祥祸端。 老天爷简直不把他当回事,小井每次想起这一系列破事很难不生气到崩牙,谁承想今天尤为严重。 阿清慢慢靠近小井,完全忽视眼前升腾的徐徐怒气,神情反倒凝重起来,细看还透出一股不达目的决不罢休的决心。 看着皱鼻子歪嘴的小井,她第二次问及那个最为关键的问题,轻声试探道:“既然知道怎么出去,怎么不离开呢,外面肯定不会饿到你。” 小井终于舍得给多给这个话题一些反应,从朝天一指变两指。 ——他一左一右两手分别向头顶竖起食指,生气和无力两种情绪在他的大眼睛里纠缠着交相辉映,还一边狠狠瞪着“天”。 这一幕既幽怨又泛着淡淡的好笑,可两人谁都笑不出来。 阿清很明白小井两番反应一致的态度里不言自明的东西——出去这件事很难,难到几乎实现不了,乃至于连多说几句都不大有兴趣。 不过目前她还不想深究此行是不是难如登天,因为完全没到那一步。 飞天遁地确实厉害,可更让她好奇的是,出林子需要往上走这个消息,小井到底是从哪得来的。 第18章 坟地 阿清将方才听来的东西从头到尾过上一遍,自始至终没从任何一句话里面明确发现有关阵眼、薄弱之处的内容,或是与之相似的表达。 她很想知道,这个事关生死的结论到底是小井千辛万苦试出来的,还是随口一诌纯做安慰用。 说来惭愧,阿清的父母是研究阵法的大师,她年幼时耳濡目染也听了一些。 显而易见,她染得不多,只得皮毛。 虽说又是一次明晃晃关于书到用时方恨少的教训,不过这次没有血淋淋地甩在她身上。 原因很简单。阿清从小就拎得清,对所有书籍、卷轴、竹简等非话本故事类文字一视同仁——统统不上心。 一方面没人督促她看,另一方面她根本闲不住,有空就往外跑,自然懂不了多少。 当大些时侯生出兴趣,也愿讨教钻研之时,父母却一反常态,把所有关于阵法和灵力的东西全部清了个干净。 阿清自觉与阵法缘浅,不过就算浅到三生无缘那份上,对它的了解也不至于贫瘠到狗屁不通。 她在意的阵眼,正是破除阵法的关键。 从小谨记的东西让她下意识往这方面操心,于是理所当然问道:“从上面走,可有什么——”话还没说完,“理由”二字尚未有机会出口,就被对面利索打断。 阿清被自己噎了一下,紧接着又让小井扔来的话卡了个半死。 对面人连眼皮都没抬,自暴自弃地丢出一段算不上解释的回应,成功变成一根让人喉咙发紧的雪亮鱼刺:“出不去,这么多年了我都出不去,你刚来更出不去。” 如果这个“刚来”指的是刚走出除恶殿,来到这片一望无际的死林子的话,阿清不禁要暂时搁置没头没尾的飞天大业,转而怀疑起小井话里头令人着迷的因果关系了。 “为什么?”她飘悬在一旁,求问的时候几乎快苦笑出来。 难不成这片林子有人看管?进出要求时间、限制人数?谁先进那就谁先出?逃个命也要分先来后到? 小井听到却不答。他两只粗短胳膊磨磨蹭蹭往肋下一夹,小手怯生生地要张不张,慢吞吞从腰间往大腿后面滑。鬼鬼祟祟的感觉溢了全身,将写满“我有难言之隐”的灰绿表情烘托得更加不忍直视。 眼看被紧抿嘴唇封印的哭腔就要呼之欲出,他扬起额头突然强硬地往下一撇,转眼只留下半个乱蓬蓬的后脑勺。仿佛所有情绪都止在此刻了。 阿清一言不发,心说这是什么表演,干嘛在这时候情真意切地横切一刀。多少有点莫名其妙。 她漫无目的地随意乱看,一双稍显不耐的眼睛胡乱扫过小井五指所放的位置,倏忽间福至心灵。 视线锁定。她嚣张地掂着自己慢慢凑近了些,轻灵活跃的目光从小井委屈又圆润的一点下巴尖丝滑地顺到尾椎骨,几眼之间什么都明白了。 还好小井背对着她,不然看见阿清眼角堆满的恍然大悟和忍俊不禁,估计更要悲从中来——明明自己的动作如此隐秘,怎么可能还会被人看破! 连背影都能看出来对面溢于言表的苦痛委屈溢,传达出的感情实在浓烈,再结合两人正谈论的内容以及小井此地无银的肢体语言,很难不让人猜出背后隐秘。 绝对摔的。 而且摔的不轻。 看样子应该不止一次从天上壮烈地掉下来,还次次都伴着屁股开花的疼。否则不至于死死地绷嘴咬牙,也是害怕情动之下当着人面涕泗横流,不愿自己太丢人。 人不大,倒是挺要面儿。 阿清长眸微眯,很有深意。她不可闻地吸了口气,感觉自己眼前晃过一段在生命上雕花的飞天杂技。 无言叹道:“怪不得语气那么肯定,敢情差点身先士卒而卒了。”着实可敬! 既然对方扶着自己的屁股不愿意多说,阿清也很贴心地不打算再多问。 反正已经大概了解出来里面的原因,不妨事。 阿清退后一段距离,放空声音,特意营造出一股即将自言自语自说自话的思索味道,凌空斯哈了几声。 她知道小井会对接下来的内容感兴趣,有种十拿九稳的肯定。 稍作调整后开始煞有介事地在一旁低声呢喃,郑重其事。那声音缓缓流成一条线,钓鱼似的,确保刚好能让杈上那位一字不落全听进耳朵:“这个办法,从哪知道呢,如果是假的,不就……” 难过归难过,生气归生气,小井倒是从没有因为忽上忽下的脾气,随时随地玩那种不配合的傲娇把戏。 简而言之,是个好相处的。 他依旧保持着那个颇为别扭的动作,像是一根落在树上的大麻花,直挺挺地雕在上面,八风不动。 阿清所想不错,这边话音刚落,那边果真幽幽接了上来。 打了这么久的交道,阿清发现事情其实没那么麻烦,只要不涉及他完全不想说的东西,除此之外都有问必答。 就像这次,反应快得很:“不是假的,是那些人说的。”不过,比之方才,小井的嗓音明显低沉了很多。 不需要任何解释,阿清立刻明白那些人说的是谁,简直就差指名道姓了。 心知肚明的答案不费分毫力气。就算她有那个耐力与意志,可以静下来层层剥茧抽丝,排除一切阻碍和万难找到最后的正确答案,现实情况也不会给机会让她操那个闲心。 原因很简单:人太少。 这里的人少。 来这里的人也少。 有闲情雅致在这种阴气聚集的杀人地侃侃而谈,还对此处法阵的破解法门有所了解。 两厢苛刻要求之下,唯有那些罩在布料下不敢见天的金面白袍完美符合。 想到这里,阿清没忍住,翻了个货真价实的大白眼,顺势接下去:“那些人什么时候说的?说的什么?” 时间也是可信度的一层考量,太过久远的东西,对当下的参考意义并不大。 毕竟瞬息可生万变,生门成死路也不是不可能。 她在那边深思沉想,大有上穷碧落下黄泉也要追究到底的严阵架势。小井这边忽然西风吹落树万千,反倒被突如其来的另一个问题给问住了。 仿佛门轴生了锈,蓄势待发的嘴巴卡了一半,半张不张,最后踌躇会儿,干巴巴交代了句:“不知道什么时候,我忘了。” 在阿清追根究底之前,他就已经跃跃欲试,摩拳擦掌,准备好大讲特讲。 后来发现自己的认识里居然没有对“什么时间”的解释,不清不楚之时只能临时在不知道后面补一个忘记。 因为他只记得这里曾经发生过哪些事,其余一概无甚印象。 严格来说,忘记一词并不准确。 他一开始就没有对时间的准确概念,压根不知道今夕是何年,从没有记起,何来忘记。 更关键的是,在这个万物都缺的迷宫里,没地方需要子丑寅卯这玩意。 不吃五谷,醒睡随心,黑夜白天、春夏秋冬对他也没什么影响。 从这个角度看,灵识一物,确实极似鬼魂。 或许在意料之中,阿清没太大反应,声音平平道:“没事,只说记得的就行。”临了,又快速补充提醒了下,“全部。” 洪水开闸一般,小井哗啦啦讲起来,不一会儿阿清便意识到,这开的是个假闸。 她不可置信地听着,万分艰难地意识到,一个人竟然能兴致勃勃讲出这么个过长、过平、过慢、过于没有重点,而且还大言不惭称之为故事的东西。 这算什么,算让她开了眼吗? “可不可以……再快上那么一点点。”阿清实在忍不了,委婉打断。 一句一句钝刀子一样的东西简直在对她进行意志凌迟,强逼着她左耳进右耳出。 小井不情不愿地听取了建议,在语速上做出巨大让步,兴致缺缺,略微萎靡地半躺下去。 虽然依旧完全不能引人入胜,但好歹不至于听了上句忘下句。 通篇下来,大概就是在讲一个软弱圆滑的老男人和一个刻薄阴毒的老女人的之间对话。单凭话中内容,阿清觉得说成吵架都不为过。 越捋越想,她越觉得不对劲,三下五除二下了最后结论:“内讧!绝对的内讧!” 而且小井明确提到许多白虫——在那些人额头上方一两步远的位置,每次都有,如影随形。 阿清猜那小东西可能起到指引方向或分辨位置的作用,总之是进入此林的必须之物。 小,微微发亮,紧跟在人身边,这样的形象让她不禁回想起件事,若当时没看错的话,林诧也有一只。 对比之下,那时候与现在的共通之处只有一个会发光的小东西。 除此之外,并无其他信息。 这样的结果,也许早该想到。 阿清撩起目光,好奇又坚定地递往头顶,果断留下一句:“我上去一趟。” 小井当时完全没反应过来,不过身体却像受了刺激一般,鲤鱼打挺猛折起来,慢半拍的意识随后才跟上。 他眼睁睁看着阿清消失得无影无踪,身边只剩那团一直充当火把的灵力。 阿清翩然钻进头顶层层繁密的叶子,一阵短促的哗声后从顶端倏然现身。 片片交叠的树叶织就一张暗无天日的大网,下面是无声无息的憧憧树干,上面是拨云见日后的另一番景象。 只见明月当空,泄映而下,打在绵延不绝的黑青树海上。 饶是再小心翼翼的人,也会在某一瞬间轻而易举相信,头顶这片澄明的天也许真的存在能够救人水火的玄机。 黑青波澜道无边无际,其上矗立一点飘逸的绿,莹莹亮着,像一团燃烧千年而不灭的韧韧鬼火。 阿清直愣愣盯着头顶碧蓝的灰色天空,月亮低垂,她出神地呢喃道:“一直往上吗?” 声音悄然落在没有遮挡、没有尽头、没有一切的灰色空洞里,顷刻被月色和死寂吞没。 “喂!你看得怎么样了!”小井自下而上吼来的问候把她飘忽的神志拉了回来,他的声音就像蒙了一个层罩子,很浅很闷,仿佛从地底某处隐约传来。 微微一震,阿清回身而下,俯冲到小井面前,不等身形稳当,便兴冲冲道:“我们一起试试去。” 小井的表情刹那间山路十八弯,狂喜、质疑、担心、惊恐、纠结。 此起彼伏,一波三折,好不精彩。 很明显,停顿的每时每刻都是都对阿清实力的强烈不信任。 他是真摔怕了。 阿清倒不在意他这幅扭捏的小媳妇模样,睁着圆眼睛保持着原封不动的姿势——忽闪忽闪地眨眼睛。 小井让这热情的视线看得犹豫,一时没注意,表情有所松懈。 这空隙恰好让阿清逮到。 尚未口头应允,小井便觉后背一紧,整个人被当空吊起,而后全身被一层绿色水膜似的东西包裹。 随着一声冲破云霄的“啊——”,下一眼,便奔入满天透彻明净的薄蓝之下。 阿清带着他直冲而上,毫不停歇,就在迅速升离树叶十几步后,剔透如琉璃的汹涌灵力毫无预兆地当空铺散。 飘摇的绿意似冷春乍现,在白月与墨树之间的万丈灰蓝中激出一道贯穿天地的生机,熠熠夺目地刺向四方极远处的漆黑。 恰如凤凰冲天,引劫涅槃。 紧接着绿灵受召般缓缓聚集,在阿清身后形成两扇巨大翅膀一样的贴身保护,将两人完全包裹其中,一收一扬间蓬勃的怒意与烈烈希冀狂绽而出。 饶是见过阿清与林诧那场血花四溅的刺激大战,也不免被眼前场景惊得下巴直掉。 小井佩服得差点当空来个五体投地,一路上别处连瞟都不瞟,只顾盯阿清。 那满脸崇拜的样子,估计不止五体投地,更要死心塌地了。 阿清第一次发觉月亮竟然离人间这么近。 她当即停下,愣住许久,然后才将目光往远方望去——满目皆是令人退缩恐惧的黑。 一圈无穷无尽的黑暗荒野围在他们周围,看不到房屋、人群、灯火,听不到孩子嬉笑、家人吵闹、小二迎客的喊叫声。 从苍月笼罩之地向远处眺望,树海延伸的尽头只有一片广袤无垠的深邃,四周的无光之地带着如同地狱漩涡般的魔力,冷酷地想要卷走并扼杀掉所有狂烈的对生的追求。 甚至让人产生即便飞到月宫之上,也难以看清沉寂的大地面貌的笼统绝望。 可是她忘了,现在是晚上,蜡烛已熄,人声已消,断不会见到如白日一般的鼎沸闹腾。 更何况隔这么远,怎么能听到,又怎么能看到呢。 冷风微凉,树叶偶尔簌簌响动。 细腻的纯白月光温柔而强硬地洒下,无形中分散压制人心中对未知的猜测和恐惧,将局促、慌张、漂浮不定且无比警惕的心引向清亮的天空。 阿清一直在空中呆滞,绿莹莹的双眼无措地转了一圈又一圈,悠悠间仿佛过了许多年才恍然。 提起的心终于渐渐落了下来,微微躁动地沉在最底,又像被什么东西涮洗了一遍。 当彻底收回心神时,才低声道:“夜里什么都看不到,先下去吧。” 没有回应。 映出一点明亮圆白的绿色瞳孔疑惑地转向身侧,只见小井滴溜溜张着大眼,嘴巴已然形成一个标准的圆,对眼前所见之景要多惊叹有多惊叹,要多激动有多激动。 目眦尽裂的震惊就好像在尽情说明,这个高度带来的前所未有的震撼。以及,万一掉下去就不是摔得屁股疼那么简单。 阿清静静等在一旁,认真将周围的环境又仔细看了一遍,竭力想从中找出什么值得惊喜的发现,但依旧徒劳无功。 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小井简直像是来此观光游玩的,一早把自己此行的目的抛诸脑后。 身为一位有着近百年的树林独居生活的老人,他此刻正形象地诠释着什么叫做“顶了天了”。 当“看完了吗”和“没有”的对话进行六次之后,阿清终于不耐烦地揪着小井的脖子往地面飞去。 睡是肯定睡不着的,等!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聊着,各有各的心绪不宁。中间小井有好几次因虚弱要困得晕过去。 阿清有些担心,低潜到小井身边,忧心道:“还能撑住吗?要不给你点灵力先用着?” 她不想真的把一个胖娃娃当成死鱼一样拎出去。 大惊大喜后的小井恹恹地摇头,表示拒绝:“你的灵力不纯,我不要。” 阿清腹诽:“还挺挑。” 这不是挑三拣四的问题。 世上灵气并非纯洁无瑕,亦非食之无碍。灵气虽灵,却与常人所想大不相同。 世间万物各有其智,天光照耀,地势修养,灵息越聚越多,反而滋养天地。不了解的人们多称之为天地精华。 人、物之灵皆有不相同,若要汲取旁人、旁物之灵于己身,收取之后必先炼化,此举往往需要自身灵力作为炉鼎,时间不定。 一句话,费时又费力。 现在显然不是拿着别人慷慨出来的灵力在一边悠悠炼化的闲然时刻。 不过单从阿清的反应看,她并不清楚小井如此迅速拒的根本原因,以及深藏背后的麻烦。 终于相互干瞪眼到第二天天光大亮,天亮比月亮似乎更让人有所倚仗。 日光照耀,穿透一切,肆无忌惮地回应万物的期冀和拥抱。 如果硬要问伴着亮光涌进藏池心头的情绪究竟是什么,她也说不准。 也许是在暗无天日的混沌中蹉跎、忍受、对抗,一次次将死亡与恐惧的念头赶走时,出现的某股不可名状的力量。 阿清其实看的很准,一眼就瞄准一片毫无遮挡的大空地。可是坏就坏在对身体的控制尚不灵活,这才丢了准头。 一个失手便从半空斜切而下,要不是千钧一发之际用大量灵力做缓冲,恐怕会直接从天而降,就地扁成馅饼了。 不过现在也没好到哪去,两人结结实实扎进一片杂草堆里——本就刹不住车,脚下凹凸不平,还没来得及站稳就双双摔了个狗啃泥。 两声实打实的闷响。 阿清沉默摇头,费力抬眼,一片连绵起伏的小山丘接二连三映入眼帘。 呵!刚出墓场,又进坟地,这日子过的……真是处处有惊喜啊! 第19章 再去 房间昏暗,拳头大的窗户渗进来的光线少得几乎没有。好在小窗从墙壁上绕了一圈,通过十几方朦胧的灰白格能让人大概扫量清楚四周的布置。 和一般的卧房不同,又区别于普通的正厅,这里更像一间隐秘的私人暗室。 墙边孤零零蹲着一把风烛残年的老椅,正对着屋子正中间一张极大的木桌。 一小陪着一大霸占了屋内一大半的空间。 桌面上满满当当全是互不相干的东西,堆堆叠叠、杂乱无章地挤在一起。 有大大小小的散乱石块、形状各异的各色泥雕,以及好几根横七竖八躺着的干树枝、写着看不懂字迹的无数枯皱纸张,还有几个不明用途的裂口瓷瓶和一把半出鞘的银白短刀。 一张干净平整的巨大羊皮纸虚覆其上,上面的字迹与图形工整娟秀,毫不在意会被脏污染指。 单单一面桌,就算收拾上三天也不知道那一堆破烂该往哪儿扔。 怎一个乱字了得! 尤其引人注目的不在四条腿支棱起的半空,而在地下和墙上。 木地板和木墙壁被当成了触手可及的白纸,目之所见皆填满文字和图画。有刻上去的、写上去的,还有凿的,有工整的楷书、烦躁的狂草,还有看得半懂不懂的奇异符号。 其中隐隐夹杂一些干涸了不知道多久的陈年老血。好在量少,没透出旺盛的腥味。 深的浅的,浓的淡的,一笔一划交错覆盖,新旧纠缠,就像野地里的枯枝杂叶盘扭在一起,分辨不清。看得人一边眼花缭乱一边心烦,隐隐还有种因未知和陌生带来的莫名恐惧与压迫感。 总之,这里一股浓厚的异教味道,处处透着反常和古怪。只有精美雕花的床头和镶嵌其上的几颗珠子在一众乱七八糟里脱颖而出,透出暗室主人为数不多的精致讲究。进入这样一间无比适合杀人分尸、镇压亡灵的不祥之地,任谁都想第一时间溜之大吉。 林诧完全没有这种想法。 自从晕死在楼梯上到现在,他已经在雕花床上躺了好几个时辰,目前依旧面色冷寂,丝毫没有要醒的迹象。 黑衣前辈坐在床边,被时间吸干了血的老手轻握住昏迷之人苍白垂落的手腕,两者接触之处隐约一道灵光蹿动,醇厚温和的灵力正源源不断从枯藤流向新木。 又持续了近一个时辰,平躺的人终于给了点面子,挣扎颤抖的眼睫下缓缓露出一线朦胧。 眼睛睁不到一半,黑如鬼魅的一道身影猝不及防闯进他尚无防备的视线,没回过神的身体在完全没准备的情况下猛颤了一哆嗦,同时喉咙中激出一种近似急促喘息的气声。 看样子纯是被吓的,而不是在打招呼。 说来也怪,日月司的固定装束自古以来从来逃不开金红,此二色被视为凤凰的象征,莫要说日月司里面的人,就算街上的百姓对此也十分钟爱。 只不过相比起百姓,日月司中人在购置常服方面还有个限制——金红之外,色淡为佳。就像林诧身上被片成天女散花样式的浅青束身劲装。 金色、红色、浅色慢慢成了日月司记录在册的明令规定。 不仅没人打算在大庭广众下穿着深蓝、重灰、褐色的衣衫招摇过市,时间一长更是不知不觉中形成了与血脉相连一般的习惯。好似举头三尺有神灵在不眠不休地盯着,衣着一有变化就浑身长刺,哪哪都不舒服。 而且不知是能羽化升天还是怎的,日月司内外从不乏从头到脚、从里到外全部金红的人形公鸡。尤其遇上祭典的时候,能遇上浩浩荡荡一大队伍,来回乱蹿,到处耀眼。 除了这位第一面便在人们的印象里狠狠深刻住的黑衣人。 五年前如果不是他主动下塔现身,林诧一等压根不会知道日月司内会有这般人物的存在。简直就像一抹深藏暗处的阴间幽灵,无人可感,无人可知。 黑色,也就理所应当成为高居圣塔神秘人的代表色。 这一颤,算是把意识混沌的卧床人给彻底吓醒了,眼神瞬间就像水洗一样,清明且激荡。 见状,黑衣老人将手收回袖下,攥在手中的一圈白皙手臂落在金丝红面软被上,紧接着开口关心道:“好些了吗?” 别具一格的低哑声音和万年不变的纯黑外袍,就算在梦里林诧也能一眼认出这身打扮。 顾不得眼皮被困意和疼痛搅合成的懒怠坠得千斤重,他几乎从床上折起来,不管自己怎么样,先用干涩的嗓子应一声:“前辈!” 对方微微摆手,林诧以为是让他莫要拘礼,不料对方叹了口气,悠悠说了句:“没死就好。” 林诧:“……” 前辈跟他说话一直都直言不讳,调侃或是玩笑,真真假假弄不清。林诧十分清楚那种不分场合的直截了当。 只不过每次来得都有那么点突然,以至于他回回都没准备好,在最适合做出礼貌回复的那短短几息内,根本找不到半句合适的去接。 久而久之,他对这种说不上有多正经的话终于看开。苍冷的双手按着床板挪了挪,轻轻侧身靠下,正对床边,微微颔首。 稍稍适应了眼前的幽暗环境后欣然决定不再为难自己,直接跳过,回答上个问题:“多谢前辈,我好多了……只是身上伤口太多,一道道连一片片,分布太广,一动就撕扯牵连……背后并无大碍,主要是胸口、肩膀、手臂有不同程度的……” 说话间他明显感觉自己已经恢复不少,而且不再有之前那种濒死的窒息痛感。只要注意少动,一切尚能忍受。 黑衣老人一边听着,一边若有所思地从床边站起,慢慢转过身去,被带动的衣摆无声滞落在脚边。 此人身形过于单薄,颇有种形销骨立的病态,干瘪孱弱的肩膀将宽大衣袍顶出清晰的棱角,可偏偏身形和脚步看起来又是那么稳当。一举一动总有种于天崩地裂中也能不动如山的强烈掌控感,这一点给他身上那种由内而外散发出来的神秘额外描上一层不可言说的庄重。 就像一座历经风刀霜剑后寥落破败,但依旧肃穆的森严古庙。 很久之前林诧就被这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笼罩其中,再加上五年来的照顾与关心,让两人关系比之以往亲近不少。与此同时,他的态度也愈加恭敬,有时候敬得甚至有点过分。 林诧有意将自己放在离对方不远,但不又至于过近的位置。 从相识开始,总有个声音在心头提醒:“他不是普通人。” 至于究竟是什么人,林诧不清楚,唯一能确定的就是这位前辈身份不一般,而且很不一般。否则衣着不会不受严规约束,更不可能随意出入燚族圣地凤凰台,还能随时随地把一个什么头衔都没有的人轻易叫去。 最关键的是,无人置喙,无敢造次,从始至终风平浪静。 这些,林诧看在眼里,自有分寸,也从不敢失了分寸。 他把自己的身体状况细致讲了个遍,过了许久也没见前辈有反应。不好贸然开口,自然而然将无聊的目光投到一步之外的垂坠的黑袍上。 衣服磨损发旧,匆匆蘸一眼就没了兴致。注意力自然而然错到别的地方,轻易便被龙飞凤舞的缭乱墙画吸引。 林诧不由看得入神,从陌生的潦草中艰难捋出一分熟悉,他极力从上面剥离出更多信息。不过笔画实在太杂太多,左右交叉,上下重叠,收获很少。 这份来之不易的熟悉让统统他归结在一种可能上,心间默道:“难不成是……阵法?” 黝暗的光线实在伤眼耗神,盯上一会就觉双眶滞涩,忍不住缩眼皱眉。林诧只得垂眸少顷,安抚一下使用过度的眼珠,接着重新打量一圈。 所得寥寥。 他终于耐不住寂寞,试探地喊了一声“前辈”。黑衣老人这才恍如梦醒般模糊地“嗯”了一声,又沉默片刻才回身道:“既然还行的话,那现在就去办你没有办完的事吧。” 放松的脊背一下绷成直棍,林诧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原本闲然自如的平淡脸色突变,倏忽凝成被天雷劈头的震惊。 合着说那么多,您老人家只听了个开头是吧。再者现在一瘸一拐,满身渗血,知道的是去抓人,不知道的还以为特意送上门让人按着打!真的不会发生反被事办的情况吗! 林诧抬手抵上额头,拇指若无其事扫着眉梢,有一搭没一搭地去遮嘴角堆满的苦笑,感觉很有必要为自己的刚经历过风吹雨打的脆弱病躯多争取两天:“前辈,我……” 他只想说,伤筋动骨一百天,这一遭不仅伤筋动骨,还狂受内伤,这在他们老家可是相当要命的啊! 不等苦主喊出状词,对方一语凌空下落,轻巧打断:“这个你拿去,有用。” 一颗浑圆剔透的明珠滚在弱不禁风的瘦削手心里,以枯黄发黑的手掌为幕,这颗精致小巧的珠子可谓一轮从天边攫下的晶莹皎月。其上流光溢彩、神秀翩然,绝不是引路虫那种小东西可相提并论的灵物。 刚好林诧是个识货的。 “喏,”黑衣老人把珠子往前递了递,明晃晃亮在林诧面前,“可以边走边疗伤。”离脸那么近,好像不去不行似的。 软绵绵的利诱,林诧无言以对,无心抵抗。他伸手拢过珠子,僵硬地提了提笑意,只得认栽。 几乎在同一时间,林诧就强烈怀疑自己上了个泼天大当。 顺着前辈手指的方向看去,只见床尾不仅摞着一套早已准备好的纯黑新装,床边整齐摆着一双新鞋,连家里装衣服的大木箱都被整个抬了过来。枕边止血散、跌打药、创伤膏等各种应对突发状况的小瓷瓶混着一堆金银,叮铃当啷塞了一包袱。连他的白雪也安安稳稳靠在床头,剑鞘银光凌厉,内部剑身似有灵气蕴转。 未免太齐全了吧! 临走之前,前辈罕见地拍了拍林诧的肩。 很不巧,那处刚好是伤地。五指被重袖坠着落在肩头,他被按得直抽冷气,一时间疼得冒出半身汗,鬓角微湿,差点没站住。 “记住……”前辈明显顿了一下,很快收了手,继续叮嘱道:“我不叫你,不许回来。” 这话妥妥的没道理,收不到消息难不成就不回来了。林诧血色阑珊的脸上眉眼俱挑,当即表示怀疑,争论道:“万一我提前完成,很快就回来了呢?” 此事一没要求,二没期限,林诧口中信誓旦旦的“提前完成”也并非为了当面要一个能够回来的客观条件。 他只是单纯觉得,不论从哪方面来看,自己都不可能在外面留太久。争的就是一口气。 “不会!”强硬到严厉的反驳在问题结束的同一时间完成,语气、内容太过断然,两人几乎同时被震得一怔,黑衣老人率先反应回来,很快虚弱地给出个理由作为解释,“你身体不好,快不了……” 不解释倒罢,这样一说林诧心头火苗直滋,紧握剑鞘无声狂吼:“知道不好还让我现在就去!” 带着一脑门子的怨气和莫名其妙,林诧不得不一步一个脚印,踏踏实实下了六层。 他略显嫌弃地拄着头天晚上的破棍,背着包袱掂着剑,辛酸的腿脚一瘸一拐,倔强地磨蹭出后门。 此时的路面已然今时不同往日。一层金色晨光绚然而覆,与昨晚萧瑟岑寂、了无生气的黄泉景致大相径庭。 第20章 再遇 举目四望,此处俨然一片乱坟场。 乱草覆盖的大小土丘错落排布,高低起伏。一丛丛郁郁葱葱的苍翠草木四方绵延,相连成海。碧草齐膝,处处繁茂,步步阻路,高的亦能超一成年人身量。 他们刚好摔在一块新旧坟丘形成的狭间,而且十分有幸没撞上那种长了几十年的锋尖硬茬——附近视线不至于过分遮挡,两人也不会在眨眼间被捅个对穿。 野外能有这样苍翠难衰的景,显然是被大量腐肉人肥经年累月滋养的结果。 好在这里的尸体都有人埋,或深或浅隐于黄土之下。即便大多坟起的稍显潦草,倒是免了碰见那种不经意一瞥间,就能让人龇牙咧嘴的大惊喜。 小井直挺挺拍在草里的时候,已经明显察觉内外灵气的巨大差别。当亲触迥异之景,又亲见草叶茁壮茂盛、葱茏惹眼,他恨不得就地张口咬下几棵塞在嘴里嚼,以狠表欢庆。 还好阿清眼疾手快,趁小井下嘴的间隙,一下给他撞了出去——她两只胳膊以一种刁钻且诡异的姿势压在身下,难解难分,暂时用不了,只得出此下策。 撞完立马后知后觉记起他俩不是人,偶尔吃点草其实也没什么。 就算差点被顶飞二里地,小井不仅不生气,还满脸喜滋滋,一副老子终于出来的嘚瑟样。 他原路压草翻回,利落起身,顺带非常孔武有力且自作主张地把阿清从地上提起来,然后立马放手一个人跑到旁边撒欢,边蹦边玩边笑。 阿清没想到自己竟然软成一块烂萝卜,刚被拽高,复又掉下去。 她整个歪瘫在地,有劲没处使,只得大力冷笑一声。 要不是怕吓到别人,她绝不会这么自我为难。 出来前,阿清不仅花大把时间细致整理一头散发,还提前钻进身体,顺便把容貌也变了样。歪倚树杈的小井看戏似的眨眼旁观。 虽说现在这身四面漏风的乞丐打扮也没好到哪里去,不过惊吓程度明显没幽灵放风筝那么极限。 在着装打扮上,阿清没什么极致追求,只要吓不死人,万事从简。 然而,好一番折腾后谁都没能预料到,两人“面世”的第一幕会如此令人意外,竟双双撂在野地里跟一群死人抬头不见低头见。 也是让人哭笑不得。 一腰两腿都不好用,阿清索性半身不遂地拖拉着身子,找上近处一座新起的坟堆当倚靠,临砸上去还不忘周全礼仪,送上一句“打扰”。 许是接连受到外界刺激,气形激荡,她自身的灵力短时间内尚未不能完全适应这具身体。控制四肢难以随心所欲,短时间内站立不稳,就地调息好久才能迈步向前。 两人一前一后并列同行。 由于身形晃荡,脚步缓慢,弓腰缩背,阿清年纪轻轻已略显七十老太才有的步履蹒跚。 她俯身前倾,稍微按扶着走在前面的小井的双肩,本是为了稳当,也为防止脚下踩到意外之物再表演一个面朝黄土背朝天。 实际上,虚浮沾地的步子还没在地面踩实,先被活蹦乱跳的小井颠了个七窍生烟。看起来就像被病犬咬得药石罔医,耷拉在人身上直犯抽。 “等……”阿清额前长发被火燎得长短不齐,细碎如狗啃,此时散发肉眼可见忽上忽下抖成筛糠,就快把两只眼给遮得分毫不漏,于是迫不及待出言喊停,以做调整:“等等,我看不见路了。” 对着周围东拉西扯的小井攥了一大把扑脸乱枝和狗尾巴草,正忙得不亦乐乎,闻言很配合地停下脚步,短小身形立刻掩映在四面围拢过来的宽叶中。 就是背上仿佛突然间长出来无数针尖,一路走一路扭,半刻难闲难安,把身边的草木也牵连得不住乱抖乱晃。 心情大好的小井一边饶有兴致地拔秃狗尾巴,一边半转不转地闪了下脖子以作回应,语气里一派什么都好商量的快活潇洒:“快弄快弄!” 看这副极其反常的“爷乐意”,可见出来后初见的这些景致真真喜到他心里去了。 他虽尚不清楚此地的真实用处,不过即使猛然得知,届时众坟齐诈恐怕也影响不了他的满腔激动。 从刚才开始阿清就觉得不对劲,想了一路也没记起究竟有何不妥。此时小井一开口,她便如有明光顶照,思绪跟着耳朵一起拨云散雾。 这破嗓子! “你把声音变一变,”稚嫩又敦实的娃娃,既非侏儒,又没得重症,一张红润软弹的小脸操着这幅老嗓实在声不副实,阿清表示坚决抵制人为粗制滥造的鬼故事,“这样不行。” 小井双手并用,薅得正开心。他以前在林子里拢共只见过几株蔫扁的,从头到尾耷拉在地上,不久就没了。一百年间从没遇到过这种一弯一弯,还不停对人点头招呼的小圆玩意,不由自主新奇到满脸投入,却不想后边一下甩来个大活计。 “我不要!”闻言,小井直愣愣回身过去,坚定的大眼睛猛对上阿清,几乎下意识的出言拒绝。 阿清收拾自己的时候还是天光如晦,看似漫不经心地顺着胸前的墨色长发,实则心神忐忑地等待大亮。 那时她对这事提过一嘴,不过小井双目无神,筋疲力竭地挂在斜逸的粗干上,将睡未睡满的神情写满要死两个字,也不知道有没有听见。 见他一声不吭,阿清便没再多说,现下被如此干脆的一声震得差点哆嗦到地上,不由得认真起来。 关于声音,那是个涉及化形的悲惨故事,是小井辛苦觅食外的第二心酸。就和当时看见除恶殿被烧,灵机一动、脑袋一横任选个倒霉蛋下手差不多,现在有此反应实属正常。 此事说来话长,因为的的确确有好长一段时间,小井都是个一句话能讲出男女老少好几种不同音色的怪形异物——不仅没有人模样,连根树干都算不上,一开口显然比现在更吓人。 最初,小井以那些白袍和蒙眼人的外形为根据进行塑造调整,几次稀里糊涂捯饬下来弄得挺还像那回事。不过他嫌弃不够威风,但又实在没能力再做变化,于是一直妥协到到现在。 最后只剩说话的声音欠妥。可就是这看似简单到不能再简单的旮旯小事,无论他怎么用心就是死活正常不了。 够恼也够烦人。 俗话说的好,有个人样好歹算是个人,小井自认在这方面颇有心得。他一直不愿承认,自己一番闷头施展的快刀乱斧能够拥有今天这般傲人成绩,纯粹属于歪打正着。一旦碰到到细致处,就算打歪到姥姥家,也是连边都蹭不上。 细致事遇到细致人,细致人刚好有细致器物,说不定能成。可惜,光看此前多年比家徒四壁还要低上几等、恶劣几分的露天环境,小井再怎么想讲究也基本与“细致”二字无缘无分。刚好变化声音就是个既要耐心又要精细的活计。 除此之外,那些白袍出现的间隔实在太长,时间一久不仅人数或增或减发生变化,记忆里最初那份凭借也会随之模糊走样。再者,来的这些并不是每次都长篇大论、滔滔不绝,其中三缄其口、形单影只的比比皆是。 看不出半点有利。 身为明显与众不同的存在,小井拼尽全力也想让自己变正常,成为那种肉眼可见、本是如此的平常。 于是,在一次次推翻和重来中摸爬滚打了几十年,终于勉强保持了一种比较稳定的嗓音。 至于合不合适、好不好听,他从头到尾都不曾往那毫无用处的玩意上分过心。 化形之艰已然磨掉半条命,说话这事又把他磋打得得精神恍惚,再额外多费心思,也是不能了。 阿清并不了解其中横跨多年的跌宕曲折,自身亦无相似经历,单纯因为眼前表情和反应过分熟悉,便知其中或有缘由。 她轻弯下腰,笑意柔和,两手握上小井胳膊,立刻温言细语地耐着性子展开一段你逃我赶的追本溯源。 从问清拒绝因由到深言其中利害,从软磨硬泡再到威逼利诱,最后加上红彤彤、甜滋滋的糖葫芦以及龙飞凤舞小糖人的最后一击,小井才勉为其难让了一小步。 他腼腆地舔着嘴唇,扒拉着手里那簇无名杂草,小声答应道:“我试试”。 以前从没哄过人、从来都准备直接拿拳脚跟人理论的阿清仰天长舒一大口气,脸上只剩下狂风刮过后的凌乱和疲倦,感觉三魂飞走只余下七魄,她在心里慨叹:“都已经一百岁了,怎么会这么幼稚……” 小井拨开挡道的叶子继续探路,依旧有点不情不愿地嘟囔道:“要我改成哪样?” “按我的来。”说着,阿清端方持重地咳了两声,示意重头戏即将来袭。 二八年华的一切都渲染着少年人独有的清丽明亮。 彼时的阿清尚未多经艰苛世事,亦无历经千帆后不得已的沉稳,始料未及的天翻地覆之后,所有都被强行保留在步入死亡的刹那一刻,之后坐牢似的寸步不离地守着那份独属于她的血腥与沉重,直到现在。 用一副略显清稚的嗓子模仿英朗但不浑厚的男声,阿清能想到最直接的方法便是压着喉咙故意沉下去。 心随念动,高昂调门一转一重,不失年少的同时又成就了些憨直味道:“啊——” 一听,阿清半边眉梢满意高扬,自我感觉示范的相当到位。 她慢条斯理分辨脚下路面,紧跟在小井身后:“这种,就像我现在这种声音。别人一听就知道年纪不大。” 两人边走边调整,跟小井的沧桑破锣嗓一比,阿清临时凑合出来的也要年轻好听不少。 一大一小,一高一矮,走走停停。此番改动并没出现小井预想中的折磨,过程也算和谐,走着学着就变了五分。中和掉不堪入耳的那部分浑浊,更似十来岁的少年变声时期的沙哑,成功祛除了很大一部分由于声貌不匹配带来的突兀感。 差不多行至柳暗花明,眼前已然甚少遮挡,视线愈加开阔,不远处的歪扭小道后是片一望无际的农田,人迹罕至。 突然,阿清脚步忽顿,神色警觉,敛声提醒道:“有动静!” 四只眼睛立刻顺着草木摇晃的方向看去。视线落定的同时刚好目睹一人朝他们跪下——当着他们的面,双膝直愣愣落地了。 你看看这巧的,刚好吉时已到,刚好阿清和小井出现,好死不死还偏偏站到人家膝盖对面。 拜祭故人本是常事,可是,这一跪总让人觉得哪里不太对。 当然不对,你俩谁呀! 六目相接,那生人神色惊恐呆滞,嘴角不住地微微蠕动,半根开花香蕉和咬了几口的苹果潦草地洒在坟丘半腰。 此情此景,小井一派面无表情的沉稳,心底波澜狂啸。这可是他一路走来见到的第一个活人,除阿清之外的第一个大活人! 阿清内心同样浪涛四起,不过区别于小井想要上前观察搭话的心痒难耐,她纯粹是因为突如其来的惊惧——一种对万事万物毫无来由的普遍担心,不由自主生出草木皆兵、风声鹤唳般的防备。 始终绷着的弦终于派上用场。阿清眼疾手快,立刻揪住小井蠢蠢欲动的后脖颈,对着几步外的年轻人既审视又打量,微不可闻颔首道:“别过去。” 刚跪,应是才来不久,或许略微听到一点他们鬼哭狼嚎的对话,但不可能获悉两人来处。阿清兀自风卷残云地考虑着一些有的没的,最后的结论是自惊自吓实在反应过大,于是紧张受激的神经登时松弛大半。 正巧那寒碜到过分的祭品太过吸引眼球,她的余光自始至终就没从那一黄一红上离开过,至此心思一飘,很难不分神,于是开始默默替那位看起来死了许久、满身杂草的地下人感叹起来,真是子孙不孝,后世凉薄! 再没多说半句,三人螃蟹似的左右横走,装模作样地表演一种很没必要的临危不乱,还互相致了些自己都不明所以的意,三张精彩的脸各有各的难看——两张皮笑肉不笑和一张不知该怎么笑。 疾步快移还不忘小幅度后撤,不约而同把对方当鬼防。看样子双方都没太准备好。 小鸡互啄般的低级对峙弄得气氛略显紧张与尴尬,与此同时,土路上一道陌音横空飘出,便听那人气虚地礼貌道:“打扰了!几位可否稍等片刻,在下有事相问。” 被打断的三人一齐转头,往身旁看去。然而不等有人打破这种猝然间情绪交杂的混乱局面,只听四周脚步错沓,乱音渐起。 就在刀兵人影快速逼近之时,不知仓皇环顾的四人中哪个大声喊了句:“愣着干嘛!还不快跑!” 又遇到了哇!!! 天哪,进度有点太慢了,我会努力往后推进的 (呜呜~ 真的好慢 >﹏< 我反思)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0章 再遇 第21章 逃命 徐风湛云之下,杀气漫溢,疑窦丛生。 一把脱手弯刀迅疾盘旋,斩草削叶,明亮银尖蹭过慌张起身的不孝子孙的脖颈,从阿清正面直逼而来。 千钧一发之际,她斜身一闪,冷光呼啸堪堪贴面擦过。血色红线在脸颊上眨眼消弭,只有她自己知道,又是一道新伤。刀非庸物,其上有灵力附着。 回头盯着狠|插|入地的银刃,阿清惊惧不已。 日月司这么快就派人来了?!还是要一刀毙命的架势! 另外几人见状,根本来不及细想,二话不说拔腿便似草上飞。 一边繁绿遍生,另一边是一望无际、无遮无挡的庄稼地,三好一坏的四条腿不约而同往小井和阿清的来时路狂奔而去。 阿清不是没有看出来横插一脚的问路人是谁。 林诧,又是他。 简直阴魂不散…… 她昨晚越战越晕,没意识也没心思知道对方究竟血痕几处、断骨几根,不过联想到自己差点满身开花的悲壮战绩,便无比肯定此人伤也得不轻,料想短时间内不会碍事。 然而,当那个肯定不会轻易出现的人,在短短几个时辰内去而复返,还没事人一样站在她面前,面容清秀、衣冠端正、彬彬有礼,这的的确确有些让人难以置信。 以至于阿清看到那张脸时不由得一怔,然后就是下意识地错头,冷气倒抽。 她还能想什么——跟这么紧,老天爷降劫都不带这么勤快的。 且不说这样迅速又可怕的恢复速度,光是一起出现的杀手就足以让她只顾脚下生风。如此精准又直接的攻击,让阿清原本想故作迷路陌生人的糊弄心思顿时灰飞烟灭到九天外。 刺得这么准,装是肯定定装不了的了。 脑海中对林诧突如其来的差印象,刚好撞上二话不说就开大开杀戒的蒙面人。两种激烈情绪不太合时宜的碰撞,让阿清完全忽略了林诧身为日月司中人同样拔腿便跑的怪异景象。 阿清不愿与这人有过多牵扯,所以特意注意过另一条出路——坟地对面那块田。不行。 大雨刚过,行至其上一步一寸裹脚泥,多走几步,十岁娃娃都给你抬成七尺汉。只要脑子还能转,就不会笨到特意给自己创造条件,在如此平坦难行且无比开阔的湿土上,玩那种你追我赶的生死游戏。 埋了好些年,脑瓜也许有点发霉,但绝不会坏。 电光火石之间,北边和南边的蒙面人迅速围拢而至。 两拨都是十人以上,个个目露凶气,哑巴一样手挟弯刀不由分说往前冲,周围腾起一片仓促密集的簌簌乱响。 多思无益,阿清牙一咬、心一横,提溜着小井一溜烟猛冲在最前面。 小井再次体验到什叫做“被上吊”,不过这次是“边吊边飞”。 他只能感觉到自己衣领紧揪,除此之外周身悬空,完全无处攀依。于是只得蚕蛹一般可怜地蜷着身子,双臂交叉,狼狈地挡下一切招呼在身上的枝叶。四面八方持续捅咕来的不测差点给他抡晕过去,每一巴掌吃的都是身高的亏。 只听悠长不绝又满是委屈的“啊——”一骑绝尘,在一众沉默惊险中显得苍凉嘹亮。 阿清恨铁不成钢,无奈道:“别喊了,逃命呢!”她恨不得双手掩面又扶额,再长出两只手堵耳朵。 这时候根本用不上这个糟心的唢呐鼓劲助威,于是空出的左手一个飞移,断然堵住了唢呐的嘴。与此同时身形忽转,匿入一片更加茂盛的苍翠。 一路上只跑不停,观察密切。由于不熟悉外面地形,左右迂折,捉迷藏一样,只往叶密枝乱处钻。 余光之中却发现身后人越追越紧。阿清甩人尚有余力,并不打算在一无所知处动刀枪,若是稍有差池将动静闹大,势必迎来不少注意。尤其此地临靠农田,定有农户房舍筑于附近,更不能牵涉无辜。 不过让人意外的是,就当她要横跃过一处高坟,并打算以此借力腾空转向时,紧追不舍那人竟在这个关键档口说话了:“姑娘,跟我走,我可以带你们离开。” 阿清侧身回头,先是有些惊慌,紧接着便很难镇定下去。 方才跟自己大眼瞪小眼的那个陌生人的脸近在咫尺,身形距她衣摆也不过一步之遥。然而他如此费劲地穷追不舍,居然只是为了跟上之后开口救人。阿清的左手感激得差点松了钳制,面对如此大义,她实在不知回些什么。不过来不及多说,视线就被后面一排黑绿相叠的树浪占据大半注意力。 阿清神色一凛。那些人果真不是善茬,她脚下速度已然越提越快,可还是眼看着他们越逼越近。如此难舍难分,倒是迫得阿清不得不更加认真慎重。 至于眼前人,还是不要把自己搭进去才好。她思索再三,最后在发力瞬间谢道:“上坟的,承你心意,这次别再跟过来啦!”话及一半,那“不肖子孙”眼睁睁看着自己被一道隐形力量稳托升空,然后流星般在碧树湛天之间滑出一道优美弧线。阿清心满意足,逃得更加心无旁骛。 等到一切尘埃落定,两个人已经在某个不知名山洞里呆坐许久。从骄阳当空到夕阳西下。 小井双眼空洞,四仰八叉,一动不动瘫靠着阿清的背。阿清支起的手腕略显僵硬,准确又别扭地托着自己垂低的头。两张没什么表情的脸映着洞壁的冷灰,互相好长时间说不出半句话。 这段时间不短,足够两人将几个时辰前的鸡飞狗跳品析几十个来回。 显然小井拿不出这种闲情雅当打发。他一路上被形状各异的花草扑了个筋疲力尽,除了喘气歇息,偶尔吆喝几句,再没有旁的心思。 阿清自始至终不动声色。自从安全进到这个无人可知的山洞,任凭小井怎样高慨低叹,她都表现得过分安静。 昏暗日光从半人高的洞口溜进来,模模糊糊地打在半张脸上,在眉眼天生的沉稳之外又添了几分朦胧。恍惚间让人觉得她仿佛沉浸在某种情绪中,一时半会难以轻易抽离。 阿清不知道该怎么形容这种感觉——明明白天遇到的那一群人身上到处都是疑点,可偏偏无一入心,从神情到思绪完全被另一种难以形容的感情占据。 那个瞬间,那个成功摆脱的瞬间。被扯到极远的视线几乎延伸到地平线,刹那间天高云淡、风和日丽几乎都成了什么人都没出现的陪衬。仅仅只是那一息的“目中无人”,就让阿清不可自拔地回忆了一遍又一遍。 一股因长时间压抑郁积在胸腔的污泥,淤塞沉腻,霎时被激奋卷起的狂风掩盖,前所未有的轻松好似从骨头缝里迸出来一样,将她松垮、枯瘪、晦暗的精神撑出了形状。 那一眼后的好大一会儿,她都觉得自己踩住了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