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春潮》 第1章 “她”竟与她生得这般像 是夜,近乎浓墨般的夜色,没有一点光亮,月光被藏在云后,枝叶被风吹动,连带着半人高的杂草,发出沙沙声响。 直到某一刻,风好似静止,枝叶停止了摆动,沾着泥土的绣鞋碾过杂草,接着—— “咻——” 是利箭破空的声音,而绣鞋的主人,极力跑着的的女子猝然回眸。 一双透着水汽的美目清晰映出尖锐箭尖,她呼吸一滞,死死压住就要喊出的尖叫,猛地扭身。 利箭划过肩膀,衣襟划破,细白肌肤沁出血色,少女吃痛,却无暇去看伤口,只极力控制着呼吸再次跑起来。 快一点,再快一点! 利箭破空的声音再次出现,紧接着后颈一凉,她连忙蹲下身,接着一枚箭羽在她跟前扎入泥土,几乎一半都没入泥土里。 她心里一惊,嘴唇止不住地颤抖。 不行,无论如何也不能死在这。 可身后声响仍在靠近,她指尖微颤,缓缓挪动,直到摸到怀里沁凉匕首。 周遭草木似是动了动,她心一横,就要转身挥刃—— “是何人在那?” 是迟疑的,带着些怯意的女声。 接着光亮逐渐靠近,两道身影逐渐显现,身后声响似是停滞,于溪荷握紧匕首缓缓抬眸,在瞧见男子腰间佩剑时眼眸微凝。 周遭草木再度动了动,男子似有所感,朝着声音来处看去。 “呀,姑娘你,你受伤了!” 那女子连忙将她扶起,被扶起那一瞬,她眼前一黑险些站不住。 接着火把被挪到跟前,一阵光亮中传来那男子的声音:“好像中毒了。” 中毒。 她晃了晃头,眼前又是一阵迷蒙,迷蒙中瞧见那人从地上拔出箭羽:“你运气比里面那位娘子好些,正巧这毒我能解。” 里面那位娘子?谁? 却不等她想清,脚下又是一软,思绪彻底沉底。 —— “溪荷,你听伯母一句劝,莫要再深究了,你只需记得从始至终都便不曾有你兄长这号人。” 是并不大,但分外熟悉的院子,她站在石桌跟前,而石桌对面立着一对夫妻,妇人穿着素雅,几乎皱成川字的眉头隐隐透着担忧,她挽着的男子着长衫,袖口带着墨渍,显而易见的读书人。 是教书先生夫妇,是自小看着她与兄长大的长辈。 而她正不断拿出阿兄的东西,留在家中的诗文,曾穿过的旧衣,甚至是用过的碗筷,她将这些一一摆在他们跟前。 “怎么可能不存在?”她听见自己声音克制不住地颤抖,“就算是我发了癔症,那这些东西算什么?阿兄是与我一同长大的阿兄,是我唯一的亲人,怎么可能不存在?” 她看见自己双眼哭的红肿,看见自己死死抓着阿兄的衣物,看见自己神情掩不住的执拗:“骆先生,阿兄是您自小瞧着长大的,您也觉得他不存在吗?” “砰——” 画面潮水一般褪去,她倏地睁眼,眼前场景分外陌生,她顿了顿,昏迷前的记忆逐渐回归。 突如其来的追杀,逃不掉的箭羽,突然出现的一男一女,还有……中毒。 她倏地起身,手上的伤因动作隐隐疼痛,她眉头微皱,下意识抬手去碰,摸到的却是细滑柔软布料,这不是她的衣服,她穿不起这样好的料子,思及此她动作一顿,神色顿时警惕。 “姑娘醒了?许是我不小心掉了面盆,吵醒了姑娘。” 她抬眸,正瞧见出声的人从地上捡起面盆,方才确有砰的一声,只这女子…… 她将人端详着,梳着双丫鬟,面庞圆润,眼眸弯弯,瞧着分外和善,像大户人家的女使。 “秦郎君说姑娘中毒不算深,醒来再喝一帖药便能好全。”许是想到什么,女子神色一下难过起来,“若我家姑娘也能这般便好了。” 提及“我家姑娘”,于溪荷恍然想起昏迷前那男子曾提及的娘子。 还有那句你运气好些。 这时“吱呀”一声门被推开,一孱弱,几乎气若游丝的声音缓缓落下:“珠圆,莫要将人惊扰了。” 跟前女使模样的女子神色立时担忧:“姑娘,你怎么起身了?” 她走到门前,扶着一微微颤抖着的手进来,手很是纤细,没有一点茧子。 这是双不沾阳春水的手。 于溪荷视线流转,顺着这手缓缓上挪,着湘妃色褙子,香竹绣样点缀在衣袖,衣领和衣摆之间,虽不曾佩戴首饰,却也可窥见其中显贵,她视线再次上挪,直到看向来人样貌。 而在看清那一瞬,她呼吸有一瞬停滞。 这人竟,竟…… 来人缓缓启唇,面上是她看不懂的复杂神色:“姑娘也吓了一跳吧。 “我们竟生得这般像。” 是的,这人生得与她有三分相似,若不是她眉宇带着病气,又比她瘦上许多,只怕是会更像。 此前她也曾听兄长说过这样的奇事,可当人就这样站在跟前时,瞧见她那副与她生得三分像的眉眼时,她竟完全没了言语,只能看着她一点点缓慢走近。 她似是病的很重,从门外走进门内这短短几步,便止不住的咳嗽,那唤作珠圆的女子要上前搀扶,却被她拂开,她只一错不错地看着她。 微颤指尖碰到她眉眼,一阵沁凉。 还有她羸弱又喑哑的声音:“姑娘你,唤什么名字?” 她下意识应:“溪荷,于溪荷。” 眉宇处的手再次颤了颤:“哪个溪,哪个荷?” 她觉得奇怪,垂眸间瞧见自己身上衣襟和处理妥当的伤口,或许她们没有恶意,若有,也早该发作了,而不是现在这般给她处理了伤口,又予她衣物。 她抿了抿唇,缓缓应声:“溪流的溪,荷花的——” 却不等她说完,跟前的人倏地俯身,用力抓着她的手,她力道不大,却极力抓着,微颤的指尖用力到发白。 “姑娘,你替我吧!” 什么? 跟前的人一错不错看着她,她很瘦,面上没有一点肉,眼眶凹陷,便显得眼眸格外大,眼眸里还透着死灰复燃的光亮,就,就像是。 要抓住最后一根稻草,唯一能救她的那根稻草。 她呼吸分外急促:“我也唤熹荷,晨光熹微的熹,你与我生得这般像,我们又几乎用同一个名字,那你何尝不是上天予我的怜悯?” 她听不懂了,且她这副模样实在让人不安,她试图缩手,却依然被她紧紧拽着。 “姑娘,我求你,我就要死了,可我不甘心,我真的不甘心,我想知晓到底是谁给我下的毒,我想知晓是否我当真只是个弃子,我还有许多想知晓的事,可我就要死了——” 她倏地停顿,眼眸一下红了,喑哑声音也带上哭腔:“我若这样死了,我如何能甘心? “我甚至,都不知晓要害我的人是谁。” 第2章 以命为筹 瞧着她这般模样,于溪荷心里一惊,她该是要说些什么才对,但被这样抓着,被这样一双眼眸瞧着,她实在不知如何开口。 好似说什么都无法够得上她声音里的重量。 而且替。 她抿了抿唇,她甚至不敢深想此一字的深意。 “咳咳咳,咳咳咳……” 握着她手的人再次剧烈咳嗽起来,她身后俩人连忙上前,唤作珠圆的端来茶水。 另一个是昨夜匆匆见过的,她眼眸微红,一边倒出药丸,一边哽咽着声音:“姑娘,快,吃下就好了,吃下就不难受了。” 场面一下变得混乱,跟前的人越咳越厉害,她凝眉抓了自己手帕递出,跟前的人接过,却倏地吐出口鲜血,血液将将浸染了手帕,触目的红。 空气有一瞬安静,窗沿锒铛响了声,有风吹来,吹散一室血腥。 血液模糊了荷花绣样,唯有依稀一个溪字干净如初。 “各位,”这时倏地有声音从门外传来,接着一男子迈步走进,因是女子闺房,他只停在屏风外,“恕在下冒昧,只时间不等人,你们或许现下便要离开了。” 这人是? 于溪荷带着疑惑看向珠圆,接到视线的珠圆适时出声:“是此前提过的秦郎君,唤作秦齐的,是偶然在这驿站遇见的游医,他医术了得,还会些功夫呢。” “我们姑娘现下吃的药便是秦郎君给的,”提及此,她神色暗了暗,“也是他发觉我们姑娘并非生病。” 而是下毒。 她默默在心里补全珠圆没能说出口的话。 屏风后的人叹了口气,再次出声:“这位娘子中毒已有八年有余,下毒之人极有耐心,一年又一年,逐年增加药量,要的便是在今年让人香消玉殒,我发现的太晚,已回天乏术。” 听到八年,跟前人神色微变,眼眸愈发不甘,她声音发紧:“姑娘,我乃帝师嫡次女,我还有一未婚夫,乃是宁王府次子,只要你替了我,便是拥有显赫婚事的高门贵女。” 帝师。 于溪荷倏地抬眸,如今天子年幼,太后掌权,帝师作为太子老师,有辅政之责,可谓权势,且最重要的是,帝师是今年科考主考官。 她兄长是科考后失踪,焉知不是科考时发生了什么。 若能顶她的身份。 她眼眸微凝,似要出声,却在与人对上视线时止了话头。 跟前人仍一错不错看着她,眼里的不甘无不在提醒这替身二字的重量,而她。 当真担得起吗? 两人对视无言,气氛有一瞬寂静,直到—— “咻——” 一枚箭羽倏地破窗而入,就要刺入于熹荷胸膛—— 于溪荷呼吸一滞,立时抬手将人往自己身上一拉,箭羽将将擦过,狠狠刺入一旁的花瓶,花瓶顷刻碎裂。 “竟来得这般快!”屏风后的人倏地上前,他抽出佩剑,护在几人身前,“你们先走,我断后。” 她看向窗外,依稀瞧见几个黑影正在靠近,这里不能再待了。 她顾不得手臂的疼痛,抓过一旁的衣服往身上一穿,接着扶着于熹荷便要走,不曾想却没拉动。 她急切着:“顾不得其他了,现下保命要紧!” 她用上力气,准备直接将人提起,却还是没能拉动,那方的秦齐已经抵挡数枚箭羽,脚步声也隐隐传来,她更急了:“那个,那唤珠圆的,快来搭把手!” 珠圆慌乱上前,却被一格外纤细的手隔开,还有手主人的声音:“我不走了。” 什么不走?这会是使性子的时候吗? 于溪荷气不打一处来,示意珠圆一同准备直接将人扛着走,她却将她反握,依然是虽微弱,却格外紧的力道,她神色一怔,接着垂首,再次对上她的眼眸。 那双重新燃起光亮的眼眸,此刻像是做了某种决定。 她说:“姑娘,这些人是来追杀你的,对不对? “秦先生昨夜便提醒过,他们身份未明,查清我身份后,若背后势力不惧我身份,便会再来将我一同杀了。 “稳妥的法子应是我带你离开,可我没有,你可知为何?” 她弯了眉眼,笑容在她病弱面容上绽开,迎着她眼眸里的光亮,让她蓦然想起她的名字,晨光熹微,那破除黑暗的第一缕光亮。 “因为我在赌,若这背后的人连我的身份也不惧,那是何等势力?而姑娘又能逃到哪里去?” 她倏地扒了外衣,接着捡起地上箭羽,就要刺入自己胸膛—— “姑娘!” “不要!” 于溪荷失声而出,却已经来不及,箭羽没入心脏,鲜血一汩一汩涌出,还有她已经极度微弱的声音:“不若像这般,我替你死,你替我活。” 她这才发现,原来外衣之下她穿的是她的衣襟,甚至衣袖还有此前被箭划伤的痕迹。 “姑娘,姑娘不要……姑娘……”她的两名女使已经哭成了泪人,她却仍是笑着:“别哭,我本就是要死的,也不要难过,因为你们还要帮着这位姑娘,在我那暗无天日的后宅里,活下去。” 于溪荷唇瓣微颤,她缓缓闭眼,极力压下自己翻涌的情绪。 那方还在抵挡箭羽的秦齐在这时出声:“快走!人就要过来了!” 她说的对,此等势力下她能逃到哪里去?这份重量无论她担不担得起,她都得没得选。 她已经没有退路。 “你们在犹豫什么?还不快些!” 她倏地睁眼,手捡过一旁箭羽,接着在于熹荷手臂上重重划过一道,珠圆大惊失色:“你做什么!” 她指尖微颤,沾了血液的箭羽掉落在一旁:“我身上有伤,若不做足细节,便会漏了破绽。” 她将贴身玉佩挂在于熹荷腰间,抬眸看向她时神色不忍,她比她果断,救下她,劝说她,再替她死,一步一步都被她筹谋在内,甚至她的性命。 “快走!我挡不住了!” 她压下情绪,声音逐渐坚定:“我会为你查清所有,从此刻起,你的不甘心便是我的不甘心。” 她拿过掉落在一旁的外衣:“于熹荷,你既替我死,那我便为你讨回公道。” 脚步声越来越近,秦齐再次催促:“快走!” 她决然起身,起身时将那俩哭得不成样的女使一同提起,秦齐不断退后:“走后窗!” 她将两人从后窗推出,接着翻身而过,秦齐紧随其后,后窗就要关上,在即将关上时她再次回头,那与她相似的面容再没了生息。 第3章 “你说什么?人死了?” “你说什么?人死了?” 茶杯倏地掉落在地,瓷器碎裂的声音如一计惊雷,而惊雷过后是一片寂静,无人敢出声,便是侯府的当家主母岑氏,呼吸都轻了轻。 因为如今出声的乃是侯府唯一的话事人,不过十八的小侯爷。 说起这位主,还别有一番故事,因着他是老侯爷前头那位生的嫡子,不知因何缘故一直流落在外,直到五月前的幽州一战,主将老侯爷被刺杀,群龙无首下是这位横空出世。 他极会用兵,不仅领着靖武军拿下幽州,还逼得矜国节节败退,签下休战合约,老侯爷身死,膝下不过三个女儿,太后便直接让他袭了爵。 他脾气古怪,偏偏军功显赫,便是当朝九王爷都不敢与他叫板,更何况这侯府里的人。 有力的手倏地拽紧衣襟,衣袖露出的手臂布着青筋,显示着主人并不平静的心境,他死死将人盯着,微扬眼眸分外狠厉:“你当真瞧见她死了?可瞧见尸首?可有尸首画像?可有信物?” 被抓着的人不过派来报信的小卒,他哆哆嗦嗦从怀里拿出画像和枚玉佩:“回,回侯爷,这,这些何将军也想到了,特地命属下将这些带回。” 画像缓缓展开,逐渐露出一人模样,是一极瘦的女子,眉眼紧闭,胸前一枚箭羽,衣襟上满是血迹。 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他呼吸急促了瞬,指腹一寸一寸划过画像比对,不对,这不是她,虽像她,但绝不是她,且此人太瘦,像是已经病了多年,溪荷身体康健,他们分别不过半年,如何就瘦弱成了这般模样。 他缓缓闭眼,将翻涌心绪压下。 可是玉佩。 他将玉佩握在手心,这玉佩是她亡母遗物,本是一对,她与她兄长一人一枚,如若不是当真遇到了危险,又如何会将这玉佩丢下。 可偏偏他如今手握兵权,私自离京是大罪。 “锦哥,人死不能复生,你,你可莫要冲……” 谢成锦倏地抬眸,眼神宛若实质,岑氏讪讪止了话头,她嗫嚅着嘴唇,最终没再出声。 他收回视线,又看向那小卒:“她还有一兄长,你可有瞧见?” 不曾想那小卒听了这话神色一阵茫然,他迟疑着:“回侯爷,那位姑娘好似不曾有兄长,便是户籍也只有她一人。” 这如何可能?她们兄妹二人就住他隔壁,他自小瞧到大,难道有人能凭空消失不成。 事情定有蹊跷。 他略一思量:“可有查到这女子死因?” 小卒应:“回侯爷,说是独自上京遭遇了流匪,死在了处驿站,那驿站也确实是桦县到汴京的必经之路。” —— “观音菩萨,好端端的怎的就遭了流匪?”一褐色褙子的嬷嬷皱着眉,一边说着一边拈着手帕给人仔细擦拭,“也亏得三姑娘聪慧,若是有个什么好歹,老奴想都不敢想。” 柔软绢布拂过面颊,于溪荷能清晰感受到泥污正被轻柔擦拭着,她没有应声,只微微抬眸,看向跪坐在一旁的玉润。 虽说珠圆玉润都是熹荷的贴身丫鬟,但这几日下来她发觉玉润要心细许多,心思也多些。 果不其然,接到视线的玉润顺势便应:“林嬷嬷。” 她垂眸,声音带上哭腔:“嬷嬷是大娘子身边的得体人,自是心疼姑娘的,这一路我们为了躲那流匪,抹花了脸,磨破了脚,这一路上吃的苦,姑娘一句也不曾说,只说见到大娘子便都好了。” 这话一落,马车内陡然静了静。 这话说得极有水平,一方面给她透了信,告知来人是谁,另一方面又借着哭诉点明大娘子不曾来接。 是啊,为何不曾来接呢。 有风吹过,将窗沿吹开了些,是宽敞街道,周遭经过的人们映入眼帘,汴京当真是汴京,往来行走的人显少有穿粗布麻衣的,甚至女使穿得极讲究。 她视线停滞在马车随行女使的衣襟,浅青色短衫布料柔顺,衣袖绣着简易小花,其实来接她的架势极大,名贵榆木的四轮马车,六名随行女使还有一行护院,气派仅次于勋爵人家。 可偏偏来的只是一嬷嬷。 玉润此前与她说过,于熹荷是因着命里有福才养在外头,只要成亲前在启明寺为家中祈福,便能保阖家无忧,因此虽是养在外头,吃穿却是不曾少的。 这般说来,她该是极受重视的,便是“母亲”不方便前来,她还有嫡亲的兄长姐姐。 偏偏都不曾来。 就像妆点精致的礼盒,打开外壳发觉里面不过几个铜板,徒有其表。 她眼眸微动,垂眸间低了声音:“莫不是我许久不曾承欢膝下,母亲已将我忘了。” “怎会?” 这林嬷嬷不愧是老辣人,已经这般说了,她神色也无有异样,只佯装伤心。 “姑娘这般说才真是伤了大娘子的心,”她布着皱纹的眼角透着红,“大娘子怎会不心系姑娘?彼时瞧见姑娘信上说险些遭流匪,她生怕你遭了难,心急之下直接晕了过去,如今还不能起身呢。” 她眼眸微抬,好似不经意般:“哥儿姐儿也侍疾着。” 瞧这话说的,里里外外将她堵了个遍,若是她揪着不放,那便是不谅兄姐,不孝亲长。 好高的帽子。 于溪荷看了眼放在一旁的包裹,略一思索,接着理了理袖子,将衣袖脏污的一面不经意般露出:“那委实是我不对,竟害得母亲如此神伤,八年前那道士定是说错了,我才不是什么有福之人,才归家便遭了流匪,险些没了性命,还害得母亲病下,兄姐担忧。” 她红了眼,泪水一滴滴低落,正落在脏污的衣袖。 “我,我合该是个罪人才是……” 马车里逐渐响起她的呜咽声,声量不大,细细弱弱的,好不可怜。 惹得玉润禁不住抬眸,正瞧见她哭得梨花带雨的模样,瞧得她心下怔然。 怎的就,就说哭便哭了? 不等她反应,跟前哭着的人再次投来视线,非常熟悉的,带着暗示的眼神。 她心里一惊,连忙将其他心思收拾干净,跟着哭了起来。 “姑娘,姑娘怎么自轻……”她努力挤出眼泪,“姑娘八岁时便离了亲长,为了家主为了大娘子,多清苦的日子都不曾有怨言,若,若姑娘是罪人,那奴婢,岂不是罪该万死。” 她一边说着一边狠狠掐了一把身旁还迷茫着的珠圆,直直将人掐得呜咽出声才作罢。 一时间马车里尽是哭声,此起彼伏,此消彼长,路人的人们依稀听见了这声,忍不住停下驻足,在瞧见是帝师家的车马时又忍不住狐疑。 帝师于家乃是书香世家,簪缨门第,怎的这样气派的马车里,还能有女子哭声? 而马车里,原本淡定自若的林嬷嬷终于变了神色。 第4章 脸都给她丢尽了! 于溪荷不曾经历过后宅,她父母早逝,唯有兄长似兄似父带着她,兄长觉着女子不该拘泥于宅院,便带着她读书识字,游走山林间。 她对后宅唯一印象只有那县令家里抬出来的姑娘,那姑娘不过十三的年纪便香消玉殒,死因不明,犯了何事也不知晓,她只依稀听见了人们的讨论。 可人们也只知道她是私生女,是县令与烟花女子诞下的孩子,还生了一副好模样。 彼时她曾问兄长为何?为何她的命如此的轻,轻到随意丢到乱葬岗也无人在意。 兄长说,因为她的母亲死了,她的一生便只能被捏在后宅那位主母手中,兄长还说,后宅是另一番天地,自有一番规则,便是律法也管不到里头。 后来她又瞧见了熹荷,生命将尽又如此不甘的熹荷。 她依然不明白何为后宅,但依稀总结出了二字,战场。 此乃战场,若要赢,就要用上全部心力。 马车摇摇晃晃逐渐停滞,周遭往来人群的声音也逐渐淡去,四周变得沉寂。 马车已经到了门前,只车夫听着里面的呜咽哭声,如何也不敢出声,林嬷嬷面色更说不上好,她瞧着跟仍哭着的人,发髻凌乱,衣服脏污,好似受了天大的委屈。 怎的就成了如此情形? 按大娘子交代,她该给人换上干净衣物,重新梳妆一番后再妥帖送进府里,不若被人瞧见,于家怕没了脸面。 大娘子不曾来,三姑娘会委屈她自是想到了,她也早有准备,只需将想好的托词说一说,再好好安抚一番,便能让人顺了她的意。 毕竟三姑娘最是和顺,虽多年不在家,但去送衣物首饰的丫头婆子就没有不夸赞的,住在外头也从未让主君和大娘子忧心半分。 可如今。 跟前的人有了动作,微微起身,挪开手帕时露出一双微红眼眸:“嬷嬷,好似是到了,我们快些下去吧,我,我也好快快去看母亲。” 说着就要掀开帷帐,直看得她心口一跳,立时抬手将帷帐压下,跟前人顺势看过来,带着水光的眼眸盈盈瞧着她:“怎么了嬷嬷?” 好似无知无觉。 她面上僵了僵,极力缓和声音,这次开口已尊敬许多:“姑娘,我的好姑娘,我们先换身衣服,漂漂亮亮的进府才好。” 于溪荷嘴角微扬,神色却不显,仍是那副无辜模样:“衣冠而已,母亲不会介意的。” 她看了玉润一眼,接着又要往下走。 林嬷嬷面色又是一变,她连忙跟着动作,却被不知怎的突然挪动位置的小丫头挡了挡,而帷帐就这样被掀开。 “三姑娘!” 于溪荷已走了出来,风正好拂过,她挪过遮面的发丝,垂眸间看向车夫,意思不言而喻。 车夫诚惶诚恐,连忙将脚凳放下,于溪荷颔首,接着走下马车,衣襟脏污的地方,空荡荡的,略显凌乱的发髻,还有面颊上不曾擦干净的泥土。 她全都没有遮掩。 于府是帝师府邸,自是坐落在天子脚下,皇城周围,且这一圈,住的不止是于家,还有许多权贵。 一时间若有若无的视线投了过来,有归家的贵女,有采买的小仆,有看门的护院,或探究,或疑惑,或打着看热闹的心思,全都压在她肩头。 她直起了腰,心下一定。 权贵最要脸面,她在上马车时她便瞧见了那放在角落的包裹,无非是崭新的华贵衣裙和不菲的首饰。 她自是可以顺着所有人的意,换上衣裙妥帖进府,但这样太慢了。 无论是为熹荷找到真相,还是在汴京站稳脚跟,都太慢了。 她要让权贵都知道,她于溪荷已经归家,她也要让于府所有人都知道,她不再是那个好说话的“于熹荷”,不是那个随随便便一个嬷嬷就能敲打的“于熹荷”,她是于溪荷。 是不惜走在刀尖,也要搏个所以然的于溪荷。 林嬷嬷匆匆忙忙下了马车,她看着当下局面,神色愈加慌乱,她揪着手帕,似要说什么,却又好似说什么都没用了,于是神色愈加不好。 珠圆玉润二人也跟着下了马车,亦步亦趋站在于溪荷身后,她似有所感,稍稍回头,玉润神色难掩紧张,她缓缓笑开,以示安抚。 而她没发现的是,街的尽头,一座左右不曾邻里的府邸门前,一少年打马而来,一声嘹亮马蹄声后,他翻身下马,却见跟在身后的人不曾动作,只支着脖子在瞧着什么。 他皱了眉:“蒋弈。” 蒋弈是他战场战友,亦是他如今随从,听了他喊话,蒋弈连忙应声:“没看什么侯爷,就是帝师府那边,好似是有人归家。” 谢成锦并不关心什么帝师府,他一把拍在人马上:“快些,桦县那边的消息我今日还不曾看。” “好的侯爷。”蒋弈连忙下了马,抬手接过自家侯爷爱马的缰绳。 谢成锦大步迈过门槛,几步便没了身影,蒋弈牵着马,没忍住还是回头看了一眼,只见一女子衣着虽凌乱,却不见窘迫,只盈盈立着,隔得远了,模样有些瞧不清。 他细细看去,看着看着心下逐渐狐疑。 诶,这姑娘怎么好似有些像他家侯爷的画中人? —— 而于家这边,才是真真乱了天。 护院在瞧见于溪荷着装时心下便有些慌了,接着林嬷嬷上前,神色不好,声音极低:“还不快去通传?是嫌瞧见的人还不够多吗?” 听了这话他心下更慌,匆匆应了一声便转头进了门。 他告知了小女使,小女使禀告上头嬷嬷,嬷嬷再连忙去寻一等女使,就这样在一层又一层匆匆的通传中,一人又有一人的慌乱中,主母院门被敲开,大房三房匆匆出门,而午间小憩的老夫人也被惊醒。 “你说什么?她就这般回来了?带着一身泥污,发髻还乱着?” 老夫人年岁已大,沟壑面容上依稀可瞧见年轻时秀丽的模样,只浸淫后宅多年,如今已不怒自威。 那通报的女使听了这话当即跪下,她声音发颤:“回老夫人,确,确实如此。” 老夫人呼吸急促了瞬,抬手便将在一旁的茶杯打落,瓷器碎裂,重重的一声。 “大娘子怎么做事的?掌家多年,难道还不曾明白何为脸面?帝师府的脸都给她丢尽了!” 她起身,周遭女使连忙给她穿衣,她眉头紧皱,已是气极:“还不快将人带进来!你们底下一个个都不知轻重不成?” 第5章 惩戒 一刻钟后,于溪荷被迎进于府。 于府修得极大,垒起的假山簇拥着小池,池里几条小鱼,精心修剪的灌木坐落在池边,天然形成的画卷,而小池旁是黑瓦白墙的长廊,午后日头映下来,映着一女子身影。 她腰背挺直,一步一步走着,压裙的玉坠已经不知所踪,只一根细细绳子随着裙摆摆动,她衣裙脏污,发髻松散,面颊也说不上干净,却不知怎的不显窘迫。 许是因着她的神色? 在一旁的扫地小女使忍不住好奇抬眸看去,接着瞧见了远山眉,和远山眉下那双明媚眉眼,眼眸微红着,眼里却没有怯意,似是察觉到视线,她盈盈看了过来。 小女使连忙垂头,却不禁在心底将方才瞧见的描画一遍。 府里几个姑娘各有各的模样,却好似都没有这位三姑娘生的好,若要说哪里好,又说不清,一定要说的话,应是周身气质,她像山间清泉里落下的那抹夕阳。 明媚又柔和。 脚步声逐渐远去,人已走远,她缓缓吐出一口气,扫了两下地仍是没忍住,又回头去看,正瞧见消失在转角的背影。 “三妹妹,你不该这样回来的。” 出声的乃“她”二姐姐,雨润曾与她说过于家诸人,于家一共三房,几位姑娘混在一同按照年龄排序,她排三,上头两位姐姐,下头三个妹妹,大姐姐与她一母同胞,二姐姐出自大房,四妹妹五妹妹乃她庶妹,六妹妹最小,乃三房嫡出。 几位姑娘性格各有不同,而这位二姐姐便是其中最不爱说话的,她带路的这一程也确实不发一言,直到快进正堂时才冷不丁说了这么一句。 说得她心里莫名,她面上不显,只软合着:“二姐姐,这般回来也并非我所愿,我其实……” “三妹妹不必与我分说。”她被突兀打断,她抿了抿唇,跟着抬眸,正瞧见跟前人的严肃神色。 她道:“妹妹久不归家许是忘了汴京的规矩,我们这样的人家,脸面比什么都重,便是事有苦衷,祖母也不会饶了你。” 她的眼眸似是警告,又好似只是提醒,教她分不清是敌是友。 她嘴唇微动,似是还要说什么,前方正堂传来声响:“三丫头可到门口了?” 低沉的声音带着愠怒。 跟前人面上闪过懊恼,嘴唇嗫嚅着,最终只丢下句:“算了你好自为之。”便匆匆走入正堂。 她看着人消失的背影眉眼微挑,身形略一停顿,紧随其后迈入正堂,方一迈入那带着愠怒的声音便再次落下。 “还不跪下。” 上来便跪。 她心里微沉,稍稍抬眸扫过正堂里的人,主位坐着的应是老夫人,接着是三位华贵妇人,妇人身后各自站着几位妙龄女子,方才领着她进来的二姐姐正站在第一位妇人身后,那想来位第二的便就是她“母亲”孔氏了。 她挪动视线看了过去,发觉孔氏也在瞧她,她生得极好,便是眼角已有岁月的痕迹,也不减她的风华,察觉到她视线,她眼眸倏地一凉。 “祖母说话,你不曾听见吗?” 她挪开视线,屈膝跪下:“祖母万福,母亲,大伯母三伯母万福。” 虽是行礼,腰背却不曾弯曲。 接着“砰——”的一声。 茶杯从上首砸下,正砸在她跟前,滚烫茶水溅在她身上,一阵滚烫。 她抿了抿唇,没有出声。 上首那愠怒的声音再次响起:“三丫头,你瞧瞧你穿的什么东西?这般脏污的衣服不换了去,留在身上发烂发臭不成?发髻也不曾理,哪里还有一点贵女模样?” 她声量愈来愈大:“我自你十岁起派去了教养嬷嬷,生怕你养在外头,养成那般不知礼数的模样,可如今看来,竟没有一点作用。 “你爹是当今帝师,我于家更是簪缨门第,你怎么敢就这般模样,在所有人跟前走进我于家大门,你怎么敢?” 空气好似停滞,四周陷入死一般的沉寂中。 直到——“打。” 于溪荷倏地抬眸,这一次她没有避让,直直看向上首的每个人,端坐中央的老夫人神色威严,垂眸看下来,已有高低之分。 而旁边端坐着的,站着的,她“血缘”上的姐妹,“她”的母亲,每一位神色都不曾有异常,好似这是再寻常不过的事。 老夫人身侧的女使微微俯身,接着端一着盘子走到她跟前,盘子上一块红布,红布下微微凸起。 “打!” 这一声仿佛某种开关,跟前女使面上带着的笑瞬间褪去,她掀开红布,从圆盘里拎起一把戒尺。 “啪——” 戒尺重重落在脊背,直逼得她不得不弯了脊骨,她呼吸急促一瞬,接着又是一道尺落下—— “姑娘!” 珠圆玉润的声音响在耳边,她极力将就要克制不住地呼痛声压在喉头,只挤出一句:“无事。” 决定这般进府时,她便已想到会有惩戒,只是不曾想会这般不讲道理,又这般不给她一点说话的机会。 又是一尺落下,深入脊骨的疼,她咬牙忍耐,极力从唇齿间出声。 “都,都是孙女的错……”她闷哼一声,极力握拳,“只,只孙女记着,记着生病的母亲,这才,才忘了该……” 她咳了咳,喉头似是涌上了血腥。 而最上首一直冷眼看着的人终于有了动静,她威严面容上眉头微皱:“生病?” 她稍稍抬手,女使的戒尺停在半空中。 得了喘息的于溪荷跟前一阵迷蒙,她喘着气,声音微弱:“是,孙女遭了流匪,心中惶恐,又在马车上听林嬷嬷说母亲病倒了,便想快些见到母亲。” 她稍稍停顿,那阵迷蒙逐渐褪去,恢复清明的眼眸闪过一丝不甘,她忍了忍,最终匍匐在地:“都是孙女的错,祖母想怎样罚我,又或者再打我一顿,孙女都受着。” 她缓缓闭眼,再抬眸时眼里已有水光,她看向一侧始终没有出声的人:“母亲,不知母亲身体可有康健?若母亲身体康健,女儿便是再罚的再重些,也是值得的。” 位于她不远处,原本端坐着的人神色微微一变。 空气又静了静,落针可闻。 老夫人挥了挥手,拿着戒尺的女使回到她身后,她略一侧身,看向身侧的人:“你何时病的,我怎的不知晓,你分明昨日还带着大丫头去了首饰铺子,分不清轻重缓急,你这当家主母便是这般当的?” 首饰铺,她宁愿去首饰铺也不愿来接她险些遭流匪的女儿。 于溪荷忍下,心里莫名情绪缓缓扬起。 虽养在外头的不如养在身边的亲厚,可那毕竟是真刀真枪的流匪,更别说真正的熹荷已经。 被这样质问,孔氏面色险些稳不住,她夫君是帝师,她在这府中当家多年也从未有过差池,这还是她第一次被这般问责。 她声音微僵:“瑶姐婚期在即,首饰本就不曾备好……” “住口!”老夫人厉声打断,“你二女儿险些死在外头了,你还谈什么婚期?今日于家丢了脸,便也有你一份错处!” 气氛愈加凝滞,几位姑娘纷纷垂了头,不敢看一眼。 旁边大房三房的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不好办三字,若只是小辈让家人丢些脸面,罚一罚缓缓怒气这事便算过去了,可若主母也犯了错。 三夫人看看这边,又看看那边,率先软和着声音:“母亲,怎的生这般大的气? 她起身斟茶:“这荷丫头左右是因着一片孝心,且年纪还小着呢,哪里懂那么多弯弯绕绕,正好过两日我娘家姐姐要办个赏花会,到时带着几个姑娘一同去,我们给三姑娘收拾的漂漂亮亮,届时谁还记得今日?” 她眼眸流转,将茶水恭敬递上:“二嫂更是了,大姑娘婚期将至,二嫂忙着给准备嫁妆,也是为了那日不让于家没了脸面,除开这些不谈,左右都是我们的错,倒是母亲,莫要因着这等小事伤了身体才是。” 她使了使眼色,那边大夫人的也跟着起身,走到老夫人身后给人按着额角:“母亲昨日还头疼着,莫要太伤神了。” 二人一番和稀泥下来,老夫人脸色终于好了些,按额角的力道分外柔和,将因心绪上涌的疼痛逐渐缓解,她接过跟前茶杯,一下一下拂过茶沫。 “去露个脸正好,我记得你娘家姐姐嫁的勤毅伯爵府,厂子也大,三丫头日后是要嫁去定王府的,借此露脸也好。” 话音才落,跟前三夫人的面色登时僵了僵。 “嗯,母亲说的是,”她声音也不如此前柔和,“也该让大家瞧一瞧。” 定王府,是她那门显赫婚事。 于溪荷捱着脊背的疼痛,另一边撑着抬眸,扫过跟前每个人的神色,几位姐妹仍垂着头,唯有孔氏身后站着那位,她的嫡姐,姣好面容上有明显不虞。 她不动声色将几人反应记在心里。 老夫人喝了茶,瞥了孔氏一眼:“你是主母,主母失职该如何惩戒,你该知晓。” 竟要她自己惩戒自己。 孔氏手倏地一颤,茶杯晃悠一瞬,险些落地。 老夫人长舒一口气,缓缓起身,嬷嬷连忙上前搀扶,她稍稍摆手,另一早早候着的女使端着另一盘子上来,她摆手,女使来到于溪荷跟前,将盘内物件递出。 她身形一顿,抬手结果,入手是一玉瓶,还有老夫人恩赐般的声音:“佩蓉的力道我是知晓的,虽疼些,却不会破开皮肉,此乃玉容膏,好好擦几日便能好全。” 给一板子再给一甜枣。 她微微一顿,又道:“我今日这般打你,你可会怪祖母?” 给了甜枣还不算,还要她从心底臣服。 她从善如流,作低眉顺眼状:“祖母虽是打了孙女,却也想要孙女明白家族脸面多么重要,孙女得了教诲,怎还会怪?自是感激的。” “嗯,”老夫人终于满意,“你既想得明白,也不枉我费这般心思。” 她迈步离开:“我有些乏了,你们也各自散了吧。” 她缓步走着,在即将走出门时又倏地停下:“二媳妇,两日后的赏花会,三丫头的行头你得亲自办。” 接着迈步离开。 而老夫人走后,大房三房也相继离去,唯有孔氏仍端坐着,她不走,她身后跟着的三位姑娘便也跟在身后。 于溪荷挨了几戒尺,又跪了许久,已支撑不住,她抬手,玉润上前将她扶起,而端坐着的人也终于有了动静,她起身走到她跟前,神色意味不明。 她抬眸,看了眼孔氏,又看向孔氏身后的三位姑娘,大姑娘嫡亲的暂且不提,便是四五姑娘,“她”的庶妹,好似也比她这个亲生女儿要亲厚些。 她挨了罚,已经无力纠缠,只准备行礼告退,而跟前的人也终于出声:“于溪荷,你好样的,你可曾还记得你是二房的?真是出息了,在所有人面前来对付你的母亲,这便是你嘴里的孝?” 本就要走的于溪荷听了这话身形一顿,她垂着眼,眼里情绪翻涌一瞬。 而孔氏还在继续:“我可是当家主母!如今竟要因这等小事自请罚跪祠堂,我入府以来就没跪过,你怎的变成了这模样?” 这模样?何种模样?她想起了熹荷,病弱的,瘦的不成样子的熹荷。 她忍了忍,又忍了忍,仍是没能忍下,倏地出声:“那母亲为何不曾来接?女儿险些遭了流匪,就要死了,只想见一见母亲,却只有嬷嬷一句母亲病下的搪塞。” 因为疼痛,她呼吸急促了瞬:“女儿当真以为母亲病了,匆匆赶回来瞧,生怕哪里做的不好,可事实是什么呢?是母亲陪着大姐姐去了首饰铺。” 她抿了抿唇,眼里闪过凉意,声音有一瞬抽离:“母亲罚跪祠堂,当真是因为我吗?” 这话说的大逆不道,孔氏被气得面色青红,她抖着手将人指着:“你,你大逆不道!于溪荷,你当还真是变了副模样,哪里还有一点我女儿的样子!” 说罢迈着急促步伐离开,三位姑娘跟在身后,在几人即将转身迈出门时,于溪荷又倏地出声:“母亲,这两年我身体愈加不好了,下人可有提及?你又是否知晓?” 第6章 算计 那气极的人哪里管得了这些,只落下句:“我知晓什么,身体好不好问我作甚,我又不是郎中。” 她没好气地看过来,将她上下扫视:“而且这不是好着呢,几尺子下去还不是生龙活虎。” 说罢她扭过头,身形彻底消失在门前,情绪之愤懑,连带着她身后跟着的大姑娘都忍不住回头瞪她一眼。 竟是这样的回答。 于溪荷心绪倏地上涌,眼前跟着一黑,玉润连忙将人接住,抬手覆在她额头,接着面色微变:“好似是发热了。” 她连忙唤来一旁的小女使:“去请郎中。” 而于溪荷彻底没了意识,在意识昏迷前,她竟有些分不清,到底熹荷是她,还是她是溪荷。 —— 另一边的靖武侯府 谢成锦打开信纸,再次瞧见了与前几日一般无二的字眼,并无消息。 并无讯息,怎会一点消息也无?难不成活生生的一个人就这般消失了? 他面上几番变化,最终没能忍下,一把按在一旁圆椅上,内力激荡下圆椅散成一片,他没有理会,拂开桌上书册,露出底下一幅画。 那是一名在树上的少女,编着简单的麻花辫,手里扬着着枚风筝,眉眼飞扬着,好似做了多么不得了的事。 自是不得了的,为了得她一句软话,他使了坏,将她最爱的风筝挂上了树,她也执拗,如何也不来求,只一日日要去爬。 他生怕她掉下来,要是摔了哪里,心疼的也是他,便先认了错,她却不依了,说就算摔断腿,她也要自己将这风筝拿下来。 他没了章法,只好日日跟着,直到她当真拿到了风筝,眉眼簇着笑意,竟比那天上的太阳还要明媚。 她还说:“谢成锦,你有什么厉害的?就知道欺负我,有本事你上前线去,做一呼百应的大将军,那才是真本事。” 彼时他应:“若我做了大将军,你可愿做将军夫人?” 她羞红了脸,却仍不肯低头,只极力克制着嘴角弧度:“你若当真做了大将军,那将军夫人我应下了又何妨?” 他便上了前线,还捡起了他原本打算藏一辈子的身世。 因为他不仅要做大将军,还要做这大昭最年轻的小侯爷,他要让她风光无限,去哪里都横着走。 可如今我已是将军,已是侯爷,你呢,溪荷,难道那死在驿站的人,当真是你吗? “砰砰砰。”是小心翼翼的敲门声。 他收了神色,拿起画卷妥帖收好:“进。” 门被缓缓推开,来人是他那位后母,她赔着笑:“锦哥,过两日有个赏花会……” “不去。”他出声打断,眼中闪过厌烦,“此前便说过,此一类不必唤我。” 岑氏看着地上散成一片的圆椅,眼里闪过害怕,声音也愈加软和:“锦哥,此一事不同,这办赏花会的乃是勤毅伯爵府,勤毅伯爵府与长公主交好,前些日子遇见长公主,特意问了你可否会去,锦哥,这长公主可是太后最宠爱的女儿……” 如今太后掌权,长公主的面子若是拂了。 谢成锦闭了闭眼,许久他才出声:“嗯,此事我已应下,你且离去吧。” 这话说的毫不客气,岑氏面上神色险些维持不住:“明日做好的衣服会送来,若有不合身,便唤下人拿过来,母亲给你改。” 说着她逃也似的关上房门,书房再次归为平静,谢成锦心绪翻涌着,如何也不能平静,最终他拿过一旁长枪。 “蒋弈,走,练上一练。” 门外的蒋弈面色白了白:“侯爷,还练啊。” 自那位姑娘身死的消息传来后,他已陪着自家侯爷练了七天,昨日的淤青还疼着呢。 ——两日后—— 清荷苑 三姑娘受了戒尺,接着主母又突然自请罚跪祠堂,这于于府可是一桩大事,只那日正堂里的嘴都是最严的,不曾透露半分出来,旁的婆子女使便也无从探究,也不敢明着议论主子们,便只好偷摸着私下讨论。 原本分外冷清的清荷苑热闹了起来,清扫的小女使变多了,厨房来送汤汤水水的次数都多了些。 于溪荷趴在床上,透过窗沿去看院中独一份的池子。 据说清荷苑是自小便指给于熹荷的院子,主君喜熹荷,也爱荷花,便特地修了这池子,还种了一池荷花。 如今已入初夏,荷花将将绽开,小小的花苞微微露出些缝隙,露出嫩红的颜色,荷叶簇着花苞,盛着露水,将落未落。 “再过半月,荷花便能开了吧。” 于溪荷声音略显虚弱,她撑着头,似是想起了什么,“我家院子前,阿兄也曾为我中下一池子的荷花。” 正皱着脸给人上药的珠圆愣了愣,她声音澄澈:“那想来姑娘家的荷花也该开了。” “不会开了。”于溪荷收回视线,掩下眼底情绪,“左邻右舍在我熟睡时将它毁了。” 珠圆神色一骇:“这是为何,好好的荷花毁了它作甚?” 因为池子是阿兄挖的,荷花是阿兄一点点中的,是阿兄存在的证明,为了证明这个人不存在,他们便将它毁了去。 她没有解释,只拂过珠圆的手:“不必这般细致,那女使应是练过的,打的虽疼,伤得却不重,我如今病倒也是因着连日赶路,又心绪上涌,才气急攻心。” 珠圆心思单纯,顿时被于溪荷的身体状况转移了注意力,她皱了眉:“这怎么行?要是没挨这几尺子,指不定就不生病了,还是得细细擦一擦才好。” 于溪荷失笑,她点了点人鼻尖:“傻姑娘,这是皮外伤,哪里能混做一谈?” 这时吱呀一声,房门被打开,玉润端着衣裙首饰进来:“姑娘,该换衣了。” 今日是去勤毅伯爵府赏花的日子。 “嗯。”她站起身,玉润顺势给人换衣,是上好的蜀锦,荷花白褙子配着白青下裙,不突兀又极吸睛的配色,衣领衣袖以银线绣着荷花纹样,素雅又不失华贵。 这是极讲究的一套衣服。 于溪荷指腹摩擦着绣样,看着铜镜里的自己,玉润正给她梳头,三千青丝挽成小团髻,珠圆在一旁一点点戴上首饰,是一套完整的头面,和田玉做成透亮玉梳,金丝缠花玉簪别在鬓间。 这也是极讲究的一套头面。 玉润别好玉簪,看向铜镜里的人,眼里闪过惊艳:“这套行头极适合姑娘。” 珠圆也看了过来:“是姑娘生得好看,稍稍打扮便这样美。” 她看着铜镜里的人,不免遗憾:“就是脸色白了些,谁曾想着赏花会竟这般赶,都不给姑娘好好修养的时间。” 提及此,玉润也不免担忧,她拿过螺黛:“是啊姑娘,是不是太急了,你当真撑得住?” 于溪荷拿过一旁的胭脂,在自己面颊上浅浅点上一层,铜镜里的人起色顿时好了些,她满意:“这般便敲不出了,这次若是错过,下次能露脸都不知晓是何时了,这可是我挨了一顿尺子才得来的。” 提及此,玉润欲言又止,似是有什么要问,她偷过铜镜将人看了个完全,她了然:“你是想问我缘何要整这一出?” 玉润点头。 “嗯,”她给自己细细抹上唇脂,“若要说原因,这之一呢,是我是想闹个大的,这样不仅能让大家最快记住我,也能最快催着于家带我出门,如此我才能结交权贵,在汴京站稳脚跟。” 站稳了脚跟,才好利用这个身份,去查阿兄的事。 她看着镜中自己,又将散落下来的发丝拂过耳后:“这其二,自是因为这是最快看清于家局势的法子,我对这里的规矩不熟,对这里的人也不熟,若是等着他们发作,那真是太慢了,不若我先发作,再借此瞧一瞧是敌是友。 “不过我还是拖了大,不曾想会罚的这般重,日后还是不能这般冲动。” 玉润念着那句是敌是友,逐渐陷入沉思,她回想那日大家的变化:“那这般的话,赏花会一事是三夫人提出,也是三夫人率先出面解围,应是三夫人最没敌意?” “非也,”于溪荷略一停顿,脑海中闪过那日三伯母微微僵硬的神情,“瞧人并非这样看表面的,若有利益冲突,无论人好与坏,都会站在对立面,我想这位三伯母与我那门亲事有些关系。” 她想起了什么,从怀里拿出枚玉佩,玉佩水头极好,雕刻也精致着,只本该刻字的地方空空如也。 她指腹拂过那片空白:“就如秦齐,他便是友,他自知知晓了我们的秘密,便也将自己秘密交付与我,如此便能彼此拿捏。” 他是江湖人,说是这玉佩代表了他最大的秘密,如今交于她,算交换,也算一个了结。 他还说,这玉佩上原本刻着的,该是一个赵。 赵可是皇姓。 玉润似懂非懂,却也疑惑:“可如是什么都瞧利益,那情又该如何算?” 情。 她想起了另一个人,一个好像是上辈子的人。 她声音轻了轻:“情的话,那便是另一番算法了。” “砰砰砰。” 门被敲响,正是二人方才谈及的三夫人:“荷丫头收拾地如何了?” 她抬眸与珠圆玉润对视一眼,接着起身去迎:“三伯母怎的来了?” “玉润快去打壶茶来。” “不用不用,”来人摆手,“我就是顺路,顺道过来接你一起,正好瞧瞧你收拾得如何了。” 她将人端详着:“诶呀,我们荷丫头生得真是好,简单收拾收拾就这样好看。” 她将人扯在跟前,眼眸含笑:“如何?若是收拾好了,便随三伯母一道?马车已备好了。” 挨得这般近,好似很是熟稔一般。 于溪荷顿了顿,接着顺势挽上她的手,好似分外亲密一般:“正正好呢。” 她看向六妹妹,眼里溢出惊喜:“六妹妹今日真是好看,我瞧着心中欢喜。” 六姑娘今日穿了一身湘妃色,肤色又白,衬得她分外可人。 被这么一夸,她顿时不好意思起来,垂着脑袋,声音软糯:“三姐姐莫要调笑我。” “哈哈哈,”三夫人笑出了声,她一手挽着一个往外走去,“你们都好看,花一样的年纪围着我,该是我高兴才对。” 三人经过长廊,路过园子,走向大门,往来下人瞧见纷纷驻足行礼,而角落里,一藏在暗处的小女使默默隐去身形,几个蜿蜒去了兰花苑,兰花苑是主母院子。 —— 这次去的人多,便备下了三辆马车,于溪荷略一斟酌,上了大姐姐那辆,同行的还有她庶妹四姑娘。 马车摇摇晃晃前行,车窗外挂着的玉坠叮呤作响。 于溪荷将看向窗外的视线收回,缓缓落在大姐姐身上,她面上并无神色,视线也不曾投来,只端坐着。 她弯了嘴角,刻意说了讨巧话:“大姐姐今日戴的发簪真是好看。” 不曾想跟前的人却嗤笑一声,声音也格外冷:“自是不如妹妹好看的,母亲精心给你准备了行头,哪里还顾得上我。” 夹枪带棒的。 她只好转头去看向四姑娘:“四妹妹今日也好看,这衣服衬你身形。” 不曾想端坐中央的人听了又嗤笑一声:“三妹妹还真是妥帖,谁都不落下。” 于溪荷一噎,这下真是不知道说什么了,她身体本就不曾好全,如此一番下来喉咙止不住地痒,她掩着衣袖小声咳了咳。 一旁一直安静着不敢说话的四姑娘听见了咳嗽声,犹豫一瞬后小声提醒:“三姐姐若是还在咳嗽,该是不要用香的好,会症状加重的。” 香? 于溪荷微微皱眉,她今日不曾熏香。 她抬手闻了闻衣袖,随即了然:“应是三伯母身上的香,四妹妹喜欢,我便帮你问一问。” 四姑娘笑笑没有应声,马车又陷入安静中。 而最前面那辆马车里,三夫人看着旁边坐着的人:“还不快些换衣服,你也想在长公主面前出丑不成?” 说着脱下外衣,接过衣服重新换上,新的衣物竟与她脱下的一模一样。 被这样一凶,六姑娘面色浮上难堪,她一边换着衣服,一边犹豫着,似是要说什么,可最终还是没有出声。 第7章 再相见(被下药) 勤毅伯爵府 按理说这赏花会极少有夏天办的,一是这夏天开的花没有春天多,二是天气也热,走动间流了汗,再用手帕擦上一擦,妆容便花了,也是失仪。 可架不住长公主想要一场赏花会,不仅要,她还要牡丹,勤毅伯府寻了许久才寻到这耐旱的松叶牡丹,浅黄的,淡粉的,还有金橙的,将园子在初夏的日头下衬得花团锦簇。 于溪荷噙着笑,随着三夫人走进园子,那方迎客的伯夫人迎了上来。 伯夫人是三夫人娘家姐姐,两人挽在一同:“真是好些日子没见了,这嫁了人,生了孩子,能相见的日子是真真少。” 她看向三夫人身后:“你也是好福气,帝师家的姑娘多,这带出门好不热闹。” 三夫人笑着:“哎呀,哪有姐姐好福气,儿媳都怀了吧?” 伯夫人浅笑:“月份还浅着呢,莫声张莫声张。” 她视线停留在于溪荷身上,眼里闪过惊艳:“这便是你们家那位三姑娘吧?真是好颜色,我这一院子的花都没她好看呢。” 于溪荷顺势行礼:“见过伯夫人,伯夫人万福。” 伯夫人笑着,又拉过几个夫人:“你们快来瞧,这姑娘当真花一般。” 几位夫人簇拥过来,将她围在中间,这里瞧一瞧那里看一看,止不住地欣赏,其中一位夫人口直心快:“我那日路过帝师府还瞧了一眼,我还说怎的那般狼狈,如今看来应是有些误会。” 这话一出,于家几人面色顿时僵硬。 于溪荷微微垂头,状若羞赧:“那日在外摔下了马车,又没更换的衣物,委实狼狈,让各位婶婶瞧见,都不知晓如何见人了。” 这话说的大方又娇憨,直教人忍不住笑出声。 伯夫人也笑着,她捏着手帕:“好了好了莫要拘着小辈了,年轻人,合该去玩一玩才是。” 她特意点了点于溪荷鼻尖:“你也是,今日可莫要再摔了。” 几人又笑作一团。 如此,此一事便算告一段落。 三夫人神色好了些,她回过头:“也不拘着你们了,且去逛园子吧。” 说话间暗暗看了六姑娘一眼,六姑娘面色微白。 看在眼里的于溪荷眉头微皱,心里莫名浮起些不对劲,可真的去细细想来,好似又没什么不对。 “三姐姐?不若我们一同吧。” 她倏地回神,这才发觉大姐姐二姐姐和六妹妹已没了踪影,她应:“好。” 三人于是选了条小道,一边缓步走着,一边欣赏沿途牡丹。 她不着痕迹凑近二人,心里斟酌起她们各自的亲生母亲来,小娘不入正堂,加上她这两日病着也不曾出门,便也不曾与这两位小娘碰面。 但她们终归是于府的人,也是她“父亲”的妾室,与“她”有切实的利益关系,迟早要打照面的。 她状若无意:“四妹妹,你小娘近来身体如何?我才归家,本该去瞧瞧的,谁曾想出了这等事。” 说着她咳了咳。 提及小娘,四姑娘愣了愣,她笑着:“不曾想三姐姐还记着我小娘,我小娘不爱出门,每日不是摆弄摆弄花草,就是绣绣花,做做衣服的,身体也没有不好。” 如此说来,至少表面是个安分人。 她又看向五姑娘:“五妹妹呢。” 不曾想五姑娘神色微变,竟是直接扭过了头,转移话题:“三姐姐,快来看这花,颜色这般好呢。” 五姑娘向来是内敛的,不常说话,存在感也低,但提及小娘反应却这般大。 她默默留了个心眼。 这时路正好走到尽头,不远处传来了声响,有交谈声有笑声,她抬眸看去,只见贵女们坐在一同,或谈笑或剪花枝,又或是作诗,好不热闹。 她视线扫过一个又一个人,正斟酌着要不要上前,那方却有人先瞧见了她,是那坐于最上首的姑娘。 她道:“这便是帝师家的三姑娘吧?” 她顺着声音看过去,敏锐瞧见了她衣袖绣着的鸾鸟纹样,鸾鸟纹样只有皇室可用,而如此年岁,想来便只有那位长公主了。 她妥帖行礼:“于三恭请殿下万福。” 长公主略一扬首:“不必多礼,今日是姐妹聚会,虚礼可免。” 她抬手:“你近一些,我要好好瞧瞧堂兄的未来娘子生得何模样。” 与“她”定亲的是定王府嫡次子,定王乃长公主叔父,次子自是长公主堂兄。 她环顾一圈,发觉贵女们都在瞧着她,略一思索,当即判断这正是露脸正名的好时机。 她心下一定,嘴角含笑,一步一步走着,直到来到长公主跟前。 随着她靠近,长公主眼里的惊艳也愈加浓。 确实好看,不是那种浮于表面的好看,是那种沉淀着,由内而外的好看。 这样的感觉她在另一个人身上也有过,想到那人,她面上禁不住笑开,又觉得太过突兀,连忙用手帕遮盖。 她拍了拍身侧椅子:“你坐我身边,等会我堂兄会来,定会第一个瞧见你。” 于溪荷垂眸,装作羞赧:“公主莫要打趣我。” 她妥帖坐下,正要再说点别的,却陡然响起一阵嗡嗡声,由远及近,接着惊呼声骤起。 “啊!” “什么东西?” “好似是蜜蜂!” “怎的会有蜜蜂?” 众人乱作一团,走远的走远,遮面的遮面,一时间分外混乱,公主更是乱了神色,连忙出声:“快,快来人!” 跟在身后的宫女立时上前,将公主护在身后。 于溪荷护在公主跟前,她抬眸去看,只见密密麻麻的一团,好似有形又好似无形一般迎过来,几乎像直接捅了马蜂窝一般可怖。 她眉头微皱,护着人后退,不曾想那蜂群竟精确朝她而来。 嗯? 她疑惑,远离了公主,往没人的一边大步走了几步,蜂群竟也跟着转了向,直直朝她而来。 周围的人也好似明白了什么,纷纷远离了她,蜂群也并未朝别人而去,只直直对着她,且越来越近,越来越近,她神色一凛,连忙跑动起来。 而人群中也立时有了声音:“你,莫不是你要加害公主?才这般行事?” 于溪荷眉头一拧,当即扬声反驳:“我若要加害公主,何至于用这般浅显的手段,岂不是昭告天下是我要加害公主?” 她跑了一段,气息也跟着不匀:“且这蜂群只追着我,到底是要害我还是害公主,还不明显吗!” 话音才落,蜂群离她更近了,长公主也反应了过来,连忙出声:“快,你们快去帮一帮三姑娘!” 这时却有另一人从旁倏地倒下一盆水来,将人浇湿了个遍。 于溪荷被兜头这样一浇,整个人都懵了懵,她喘息着,眼前一阵迷蒙,只能感受到水流从头顶流经面颊,再渗进衣襟,说不出的沁凉。 四周跟着一静,好似又无数视线凝滞在她身上,而她眼前也终于清晰,鼻尖也萦绕上若有若无的大蒜气氛,她拂过面上黏腻的发丝,抬眸看向周边每个人,发觉大家不仅是瞧着,还似有似无捂着口鼻。 这些目光里隐隐掺着嫌恶,好似她当真臭极了,她呼吸急促了瞬,缓缓转过头,发觉泼她水的竟是四妹妹,她分外无措:“三,三姐姐,我也,我也是没法子,书有记载,大蒜味可驱逐蜜蜂,我若不这般做……” 那她将会被蜂群叮成包子,若是伤了面容,不仅更丢脸,还很可能就此毁容。 时至此刻,她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她被算计了,是一个不会要她的命,但一定会让她就此出丑的计策。 她闭了闭眼,努力让自己心绪平和,再抬眸时面上神色已整理妥当,她将那些难堪,不自在全都藏了起来,只预留一个略微抱歉的苦笑:“抱歉大家,此番闹剧,真是扰了大家雅兴。” 她衣袖里的手不断握紧又松开,握紧又松开,最终按在腰间,退后三步,妥帖行礼:“殿下,于三失礼了,还请殿下责罚。” 这已是她极力控制,才能维持的得体模样,垂眸那一瞬,心下已千转百回。 见事情被解决,长公主拍了拍胸脯,她视线扫过底下一干人等,最终回到于溪荷身上,瞧着她依然挺直的脊背,心里不免佩服,若是她今日遭了这样的事,定会六神无主,哪里能像她这般不慌不乱,还记得告罪。 她思绪一转,当即扬声:“此一事本公主瞧了全程,定是有人要加害于三姑娘,也不知是谁这般歹毒,在人家才露面这天这样设计,我定要查个水落石出!” 她吸了吸鼻子,扛着气味靠近:“不过经此一事,不也正好昭显了于三姑娘的风采?试问大家谁能经历此事还能如此镇静。” 虽是这样说,她仍是有些扛不住味道往旁边小弧度挪了挪,于溪荷看得清晰,她指尖微颤,再次行礼:“公主,请容——” 倏地,一带着熟悉味道的披风将她笼罩,以不容置喙的姿态将她要说的话强硬打断。 “不想逞强,便不用逞强。” 这声音。 她倏地抬眸,竟瞧见了一张绝对不可能的脸,一对熟悉剑眉拧着她熟悉的弧度,唯一不熟的是她眼眸里透着的复杂情绪,似有惊喜,又有几分不可思议,还有潜藏在眼底,那好似不易察觉却又教她看得分明的彷徨。 落在肩头的手还格外紧。 她大脑似炸开了一般心口,惊呼被仅存的理智紧紧压在嘴边。 身边传来长公主的声音:“成锦哥哥,你怎么来了?竟这般巧,我来赏花,你也来赏花。” 她分明是极讨厌她身上味道的,却还是凑了上来,似要将她隔在一旁:“成锦哥哥,男女授受不亲,于三姑娘湿了身,成锦哥哥莫要坏了人姑娘声誉。” 于三姑娘几个字几乎比刚才那盆水还要凉,无不在提醒着她此刻是何地方,她是何身份,她与此人该是如何的互不相识。 这一次,她已维持不住面上神色了,只能接着斗篷的帽檐将自己神色藏的严严实实。 她知晓,只要有人来瞧,便能从她眼里瞧出端倪,如何也遮不住的端倪。 她唇瓣微颤,几步退后,周遭也若有若无传来大家的讨论声。 “小侯爷竟然来了,他不是从不参加赏花会的吗?” “哪里,不仅赏花会,什么诗会,酒会,就是马球赛他也不是不去的,我记得之前九王爷还邀请过他,他偏就不去,他年轻又有军功在身,谁能奈何得了他。” “也是,九王爷的面子都拂了,这次来定是心甘情愿的。” 于是便有人促狭:“如此,莫不是为着长公主来的?” 听到这,她已不愿再听,只又退后几步,俯身行礼:“小侯爷万福。” 她微微侧身,面向长公主:“殿下,臣女实在不雅,且去梳洗一番。” 长公主哪里还顾得了别的,连忙摆手:“去吧去吧。” 她似是想起什么,又加上句:“小侯爷的衣服不用还了,届时我会给他拿件新的。” 听到此,她不自觉加快了脚步,直到远离人群。 不知是浇了凉水还是跑了步加重了她的病情,她一阵头晕脑胀,思绪就要模糊,而迷蒙中她好似又瞧见了那张脸,那张她看了十几年,如此熟悉的,脸。 她倏地晃头,不自觉颤抖着的手微微抬起:“玉润。” 一直远远跟着的玉润连忙上前,触碰到她手臂这一刻才发觉不对,她惊了惊:“怎的这般烫?莫不是又烧起来了?” 不知怎的,玉润的声音分明在耳边,她却觉得好似隔了很远,只觉得热。 玉润的声音仍若有若无环绕着:“姑娘?姑娘?坏了,这是烧糊涂了。” 说着就要扶着她往外走:“我们先回府,都这般了,三夫人不会怪罪的。” 好热,好热,热…… 眼前好似又浮现了那张脸,谢成锦,为何会在此处见到你? 却不等她想清楚,思绪便倏地溃散,接着化作了另一画面,是她及笄那日,他拿着亲手打的簪子远远跑来,因跑得太快,急急撞在她身前,两人唇瓣也因此,仅一线距离。 热,好热…… 她忍不住去扒领口,耳边仍有声音:“诶呀,姑娘发烧不可这般,乖,回去给你擦身降温。” 不对,不对…… 电光火石间,她倏地晃了晃头,迷蒙思绪里终于闪过一丝清明。 不对……这不是发热,发热不会神志不清,发热不会心猿意马……这,这分明是中了药…… 她……她中药了! 第8章 浅白肚兜 她咬下舌尖,猛地抓紧玉润:“不可……不可归家……” 药效已经发作,若归家途中发现了什么,她已不敢去想。 “姑娘发热,最好还是回——” 手上加重的力道突兀打算了她,而跟前的人帽檐遮住半边脸的人也缓缓抬头,是已经红透的面颊,额头布着细汗,呼吸也急促着。 她的声音也莫名的软:“去……去问问有无客房……就。” 她倏地闭眼,似是在难捱着什么,许久之后才重新出声,这次声音已经喑哑:“就说我堂前失仪,需沐浴,届,届时,你需得亲自为我准备洗澡水,要凉的。” 说罢她倏地没力,软绵绵靠在她身上,手还在扒拉衣襟。 玉润恍然反应过来应是发生了什么,她连忙将人扒衣襟的手困住,又拉过披风将人遮严实。 这时不远处却有脚步声传来,一步一步极有节奏,她心里一惊,扶着人退避在一旁,不曾想那人竟停在了跟前:“把人给我。” 什么? 她拧起眉,扶着人退后三步,思量一瞬后又妥帖行礼:“郎君万——” 怀里的人却伸出手将她打断,她眼眸盛着水光,委屈极了:“谢成锦,我被下药了,我好难受……” 话音未落,眼泪便吧嗒吧嗒地掉。 而跟前的人在听到下药二字时神色便倏地一变,他伸手一捞,不费吹灰之力便将人捞在怀里,而自家姑娘已经极为熟稔地将脸埋进人怀中,还不断喃喃:“谢成锦……” 竟然,是相熟的。 —— 热,极热,热得她几乎无法呼吸,唯有,唯有—— 她倏地一扯,将自己衣襟扯开大半,迎来一阵凉意。 不够,还是不够。 她胡乱挥舞着手,好似攀附到了什么,沁凉的,能缓解的,她贴了上去,熟悉的气息将她包裹,安全的,她很安全。 她开始肆无忌惮,去扒拉跟前人的衣襟,直到—— 谢成锦将人分外不安分的手握在手心,她却还要凑上来,半开的衣襟依稀能瞧见浅白的肚兜。 他倏地挪开视线,呼吸跟着急促。 “谢成锦……” 软软的,带着某种意味的声音再度萦绕在耳边,进一步击退他的理智,而她再次贴上来,温热的,带着温度的肌肤,直直压在他胸膛。 轰—— 大脑倏地空白,他的倏地抬手将人按在怀里,她顺势贴在他脖颈,柔软唇瓣碾着,蹭着,湿润着。 他克制不住仰头,闷哼一声,而她的手钻进了他衣襟…… 不可,绝不可。 他倏地清醒,将人立时扯开,拿过一旁的被褥将人绑了个遍。 他不敢看她模样,只挪过头去调整紊乱的呼吸。 一时间房间里只剩下一深一浅的喘息,无意识的嘤咛,和一声又一声的,谢成锦。 门外传来蒋弈带着试探的声音:“侯爷,能进吗?于姑娘的女使打来水了。” 他闭眼平缓了瞬,接着起身拉过床帘将人遮盖严实:“进。” 门被推开,蒋弈帮人拎着水桶进来:“侯爷,好歹是人家姑娘要沐浴,您在这里头算什么事。” 他走过浴屏,将水倒入木桶中:“等会我们便出去,免得影响了人家声誉。” 他倒完了水,将水桶放在一旁,走过浴屏,来到自家侯爷跟前,接着便瞧见—— 自家侯爷脖颈处,一片被晕染的口脂颜色,隐隐还有水迹。 他倏地傻眼。 他是不是,说的有点晚了,自家侯爷,已经,已经?? 谢成锦捏了捏眉心,一边扯着人出门,一边转头看向玉润:“我会守在门口,照顾好她。” 听了这话,一直紧张着的玉润才终于松了口气。 —— 半个时辰后,于溪荷哆哆嗦嗦从浴桶里起身,水哗啦落了满地,而才起身的身子正克制不住发抖。 如今虽是初夏,但这般泡着凉水还是太冷了些,但好在,已经清醒。 思及此,她不免想起半个时辰前,她对着谢成锦又抱又亲的画面。 “姑娘?” 浴屏外传来玉润小心翼翼的问话,“好些了吗?” “嗯,”她应,声音克制不住地喑哑,“药效过了。” 听了这话,玉润连忙拿着干净的衣裙进来:“那便好那便好,这水这般凉,本就挨了尺子,这又泡了这么久的凉水。” “嗯。”她轻轻应了声,配合着抬手穿衣,指尖唇瓣依然止不住地微颤。 玉润看在眼里,愈加心疼:“姑娘,你,你本不该受这样的苦。” 她眼眸微暗,没有应声,招来蜂群,接着又被下药,不用想也知晓是于家人设计。 是她大意了,低估了她们的手段。 今日下药,明日便能给她下毒。 熹荷不就是不知不觉,被下了八年毒吗? 她安抚玉润:“没有什么该不该的。” 她已入局,如今已深陷棋盘里。 门外的谢成锦耳力极佳,正将房里的对话听了个遍,他准确捕捉到关键词:“什么意思?挨尺子?谁打你了?” 说着说着他身量愈加上扬:“谁敢打你,我帮你打回来。” 熟悉的声音,熟悉的口吻,于溪荷神色微怔,似是不解人为何还在,玉润低声解释:“小侯爷一直守着姑娘,说什么也不肯走。” 话音才落,门外的人就要推门进来,她立时出声:“不许进来。” 就要推门进来的人将将停在门前,再开口时声音已低了些:“溪荷,我只是想瞧瞧你如何了,有没有难受。” 他稍稍停顿,声音又低了些:“而且,我们许久未见了,我前些日子派人去寻你,下边的人却说你已身死,我……” 是啊,她已经“死”了,如今她是于熹荷,是帝师嫡次女,还拥有一门人人羡慕的显赫婚事。 她深吸一口气,硬着声音:“小侯爷请自重,我想我。” 她倏地红了眼,声音险些哽咽,她极力稳住声音:“我并非你口中的人,您应是认错了人。” 门外的人跟着出声,声音带着不可置信:“怎的会认错人?谁都可能认错,我绝不会,况且方才你已直接唤了我名讳,怎的可能认错?” 他已隐隐带上怒意:“你到底在说什么胡话,莫不是你不想认我?” 心绪激荡,于溪荷眼前一黑,险些就这样栽倒,玉润连忙将人接住,门外的人听了动静又要进来,她连忙抬手将门按住。 两人间只隔着一扇门的距离。 谢成锦看着跟前若有若无的身影,无不在说着,她在拒绝,拒绝他的靠近,拒绝他的关心,甚至拒绝与他碰面。 莫名情绪倏地上涌,接着又想起她方才的模样,如此无助,却依然会朝他伸手的模样,有苦衷的。 她定是有苦衷。 他调整着呼吸,收回即将推门的手,声音也缓和了些:“溪荷,我只是想知道你怎么样。” “不劳小侯爷担心,我已无事。” 依然客套。 情绪再度上涌,他倏地抬手,就要再一次推门,却又在即将推门时生生停下。 他忍不住发问:“溪荷,到底是怎么了?就不能与我分说吗?我可以帮着你一起解决,就像从前——” “小侯爷!”于溪荷倏地扬声打断,她呼吸急促了瞬,“小侯爷莫要说我听不懂的话,我从未——” 而门外的人也跟着打断了她:“那你总要说一说,你怎么的就变成了帝师家——” “小侯爷!”她再度厉声。 空气停滞了瞬,好似有什么飘荡着,沁入鼻尖时,如同乍然捏紧的柠檬,沁出又苦又涩的汁水。 许久,门内的人缓缓闭眼,似是无助,又刻意生硬着:“谢成锦,你突然变成小侯爷一事也不曾与我分说,我没有问你,那我的事,你又何必如此执着呢。” 门外人要强行推门的手仍停滞在门前,他听见自己应:“我可以全都告诉你,不需你问,我便能一五一十全都告诉你,你呢,溪荷,你可以吗?” 空气,再一次沉寂了。 看了全程的玉润不知怎的红了眼眶,她抬手安抚着,试图给她支撑。 于溪荷似有所感,她抬眸示意自己无事。 而门外也有了别的声响,是另一陌生男声:“侯爷,好似有人来了。” 她顺势出声:“侯爷还是快快离开的好,今日我定是被设计了,如今来的人或许就是想瞧见我与别的男子一同。” 谢成锦忍了忍,忍了又忍,终究没把那句“瞧见了又如何,我会风光将你娶进门,没有任何人能轻看你”说出口。 “走。” 他转身,身后传来蒋弈带着犹豫的声音:“侯爷,脖子记得擦一擦。” 他身形一顿,拿过手帕将脖颈的口脂擦拭,手帕染上浅浅的红色,他眼眸微暗,将手帕妥帖收进怀里。 —— 不远处,一行人正洋洋洒洒往这边走着,伯夫人走在最前头,她神色不复此前的和善,隐隐透着不对,她转头,低声问身旁的小女使:“你当真瞧见了?” “回夫人,”小女使唯唯诺诺,她似是害怕,声音也有些发抖,“奴婢当真瞧见了。” 伯夫人面色沉了沉:“可有瞧清楚那男子是谁?” 小女使摇头:“她们走得快,奴婢不曾看清晰。” 伯夫人眼眸闪过担忧:“若是好人家还好说,可若是个什么来路不明的,这可就难办了……” 她身后跟着的正是于家一行人,三夫人为首,几位姑娘紧随其后。 三夫人面色也不好极了,她抓着自家女儿,凑在她耳边:“怎的是这档子事?你还做了什么?” 六姑娘怕极了,生怕是自己做了什么,已全然六神无主:“阿娘我,我不知道哇,我不过是按照你说的,捅了园子南边的蜂窝而已,我,我……” “快闭嘴!”三夫人压着声音制止,她不着痕迹看向身后,确认不曾有人听见才回过头,“你小声些吧,虽说比起来这事已是小事了,可终究不光彩。” 被这么一吓,六姑娘愈加不行了,浑身止不住地抖。 三夫人恨铁不成钢,只将人稳住:“你怎的这般没出息,我怎的就生了你?” 六姑娘咬着唇,就要哭出来了。 大姑娘正瞧见了她模样,她忍不住出声:“三伯母,快别教训小六了,她年纪小,听到这样骇人的事定是撑不住的。 “且此事尚无定论,三伯母又何至于这般严厉。” 她虽不喜她那妹妹,却也不想瞧见她出这等子事,也不想瞧见于家如此蒙羞。 她转头看向几个妹妹:“你们也镇定些,莫要教人瞧出了端倪。” 几人应声。 谈话间几人终于走到门前,房门紧闭。 伯夫人深吸一口气,倏地将门推开,几人纷纷朝着门内看去,好似并无什么异常,只地上残留了些水迹。 伯夫人与三夫人对视一眼,接着一同迈入房内,玉润候在床边,而床帘紧闭,里面不知何模样。 三夫人已忍不住了,她几步上前,一把掀开床帘:“荷丫头,你如何能做主此等……诶?” 于溪荷稍稍抬眸,她看着突然掀开床帘的三夫人。 她这一趟来赏花会,先是莫名招惹蜂群,接着又被下了药,还是那般虎狼之药,一切的一切,背后定有推手。 只是不知道是她,她视线挪动,看向三夫人身后的大姑娘,还是她。 她视线继续挪动,停滞在每个人身上,又或者是她们中的其中一个。 只一人在床上,三夫人神色逐渐尴尬,她回过头,有些语无伦次:“怎的,怎的……” 于溪荷眨了眨眼,分外无措:“三伯母?这是怎么了?怎的这么多人来?还有伯夫人。” 她挣扎着要起身行礼,伯夫人连忙将人按下:“不必,不必了孩子,我们,我们就是来瞧瞧。” 瞧瞧,怕不是来捉奸的吧。 于溪荷顺势躺了回去,而这时门外再度传来脚步声,接着一男子迈入房内,她抬眸看去,一身襕衫,手里捏着书卷,明显的文人模样。 浑身上下唯有腰间佩戴的玉佩分外名贵,上头一个大写的宁。 许是不曾想到有这么多人,他柔和眉眼闪过惊讶,接着似是不好意思一般:“抱歉,我许是走错了。” 第9章 谁人害她 应是不曾走错的。 于溪荷的视线在来人腰间玉佩上停留一会后淡淡收回。 若她猜的不错,这人便是她那位未婚夫,宁王府次子赵承渊。 宁王是先帝最宠爱的弟弟,宁王府更是人丁简单,只一位王妃两位嫡子,且这赵承渊生得温文尔雅不算,还极有文采,今年亦是锁厅试及第,已入翰林院。 夫家显赫,夫君上进,婆家简单,这是门无论是谁来瞧都说夸一句好的婚事。 自然,也是门人人都想要的婚事。 若她德行有亏与人苟且,又被未婚夫亲眼瞧见,这婚事定是要黄的,且还有蜂群。 赵承渊无意走入姑娘闺房,自知失礼,说完这句后便转身准备离开,瞧见人要走,于溪荷连忙出声:“郎君可否等一等?” 她垂了头,状若羞赧:“瞧郎君腰间玉佩,想来是出自宁王府。” 她稍稍停顿,声音软和:“我闺名熹荷,郎君可有听过?” 熹荷。 赵承渊神色微怔,接着想起了自己那自小定下的婚约,里面躺着的人,竟是他未婚妻? 他下意识要回头去看,接着又恍然反应过来,她好似是躺在床上,只穿了里衣,思及此他面色微红,连忙将门关上:“好,我在外边等一等。” 于溪荷“羞涩”笑着,接着好似疑惑一般抬眸:“对了,还不曾问伯夫人三伯母前来是为何呢?” 她不着痕迹看过每个人神色:“还带着几位姐姐妹妹,可是发生了什么?” 几人神色顿时不对,一时无人应声,沉默蔓延,许久,三夫人才讪笑着:“不,不过一场乌龙,有个小丫头说瞧见有男子抱着你去了屋里,如此,如此我们才一同过来。” 于溪荷当即红了眼眶,她无措:“男子?何来男子?” 她就要起身,却又好似撑不住一般瘫倒在床,伯夫人瞧见连忙上前将人扶好,她顺势埋进人怀里:“伯夫人,你可要为我做主,如今与我有婚约的郎君就在门外,我怎的能无端被人扣下这样的名头。” 她抬头,露出梨花带雨的面容:“且我为何会在此,四妹妹五妹妹都瞧见了,长公主也是知晓的,我是为人设计遭了蜂群,四妹妹还用蒜水替我解围,我才会在此沐浴更衣。只那蒜水实在是凉,我遭了风寒才想着休息片刻。” 她抹着眼泪:“伯夫人,我有婚约在身,没有一刻不约束着自己,怎会与外男有染呢,也不知晓是谁,竟要这般害我。” 提及蜂群,又涉及长公主伯夫人,站在最后的六姑娘面色已如白纸一般,三夫人面色也算不上好,她僵着声音:“若是着了风寒,不若先回府?也能好的快些。” 于溪荷准确捕捉到六姑娘的异样,她神色一顿,脑海中蓦然闪过许多画面,比如一开始六姑娘便不对的神色,后面也一直不见她踪影。 蜂群不可能无缘无故出现,而于家里,唯一有可能熟悉伯府的也只有三夫人,偏偏此刻三夫人还暗暗阻止细查。 她没有立时应声,看了看三夫人,又看了看六姑娘,心下不免又有疑惑,她是被下药的,在于府出来后,二人便不曾与她贴近。 如何能有下药时机?除非,这两件事本就是两方做的,下药之事与她们无关。 三夫人坐在她跟前,抬手碰了碰她额头,接着惊呼:“呀,荷丫头你都发热了,这若不快快医治,恐会落下病根!” 说着她便起身:“快玉润,还不扶着你家姑娘起来,我们这便归家瞧郎中。” 玉润没有动弹,于溪荷也没有应声。 她当然知道自己正发热着,浑身无力,被下药,又泡了半个时辰凉水,如何不会加重病情?可她不愿,若她就这么走了,所有证据,所有证人,都会从此沉寂。 她不愿。 因此她就算病得再重些,也一定要撑在这,不仅要撑,还要演,只好要揪出那人到底是谁,就算只得些线索,也好过闷头黑。 她拂过三夫人的手,烧得通红的面容上闪过执拗,她克制住喉头的痒意,只说:“三伯母可是嫌弃我,觉着我病了,便不好在伯夫人家里了,急着要带我走。” “这是从何而起的指摘?”三夫人顿时起身,似是察觉自己反应过大,又缓缓坐下,“伯母从未这样想过,你可莫要想岔了。” 一旁的伯夫人瞧见她这般反应,也明白了几分,可自家妹妹的性格她也是了解的,虽会用些小手段,却不会真的去做阴毒的事。 这时于溪荷又落下一句:“且赵郎君还在外边呢,若他因此误会了,我又该何处说理去。” 伯夫人眉眼微挑,再次看向于溪荷时眼里已有了别的意味。 这话说的极巧,虽是为着自己,实则将人抬了出来,她未来夫君是宁王府次子,若是知晓她如此蒙冤,难道不会替她讨回公道? 或许一开始她将人留下便有了这打算,倒确实将大家都摸的门清,若定王府插手,伯府确实不能坐视不理。 她已有决断,接着抬手:“先将这来‘传消息’的女使带下去审问。” 那带路的小女使本就心慌,如此一发话,她更害怕了,当即喊声:“大娘子,大娘子!饶了我吧,我只是收了些钱财,只是收了些钱财啊……” 她的声音因着被拖走越来越远。 伯夫人没有分去视线,只将人妥帖安抚:“你可莫要自轻,伯府怎会嫌弃你呢?我身边没有女儿,我还想着让你们姐妹几个住下来,陪我几日呢,就是你这孩子,病了也不说一声,教人心疼。” 她起身:“我先去给你请个郎中。”说罢扯着三夫人和六姑娘一同离开。 事到如今,看了路热闹的人几位姑娘再不济,也隐隐明白是发生了何事,大姑娘面色算不上好,她看了人一眼,丢下句:“你且管好你自己。”便转身离开。 二姑娘欲言又止,似是不知说什么,纠结一番将一荷包塞进人手里:“里面有艾草,含着嗓子会舒服些。”说着也转身离去,五姑娘跟在她身后。 倒是倒是四姑娘坐到了她床前,神色关怀:“头晕不晕?我且在这陪三姐姐吧,也好有个照应。” 竟要留下来。 她微微挑眉,仔细将人看着,只见她神色正常,眼眸关怀,好似真的只是单纯的想陪着她。 “三姐姐?” 她笑着应:“嗯,有四妹妹在,也合礼数。” 她转头:“玉润,去将赵郎君请进来。” 既利用了他,便也不好让人等太久。 —— 一架山水屏风横在房间中央,屏风这边乃是一端方郎君,捏着书卷,神色隐隐紧张,而另一边端坐着的两位姑娘,一面色微红,唇瓣微白,似是病中,另一陪在一旁,不断给跟前的药碗吹着气。 赵承渊极少有这样与姑娘单独相处的时候,他搓了搓指尖:“姑娘可是病了?” 他闻见了药味。 四姑娘正好将药碗端上,于溪荷接过药碗:“嗯,有些风寒而已,不打紧,倒是郎君,方才可听见了多少?” 依稀听见了些,只这事总归与姑娘名声有关,他怎可妄言。 他捏紧书卷,声音也不大自然:“嗯,姑娘不必担心在下会误会,在下定是相信姑娘的,至于其他的,若是需要在下帮忙,在下也定然配合。” 他,竟这般纯良的性子。 于溪荷神色微怔,她看着药碗里漆黑的药液,逐渐失神。 “啪嗒。”茶杯倏地落地。 她恍然回神,是四姑娘不小心打翻了茶杯,茶水溅了一地,蔓延到了屏风另一边,而四姑娘匆忙去擦,擦着擦着便越过了屏风。 “对不住对不住,是我不小心。”她一边说着,一边似要起身,抬眸间正好与赵承渊对上视线。 这变化太快,赵承渊惊了惊,眼见二人距离太近,他连忙起身:“无事,无事,姑娘还是小心些好。” 四姑娘也跟着拉开距离,却没有立时回到屏风这边,只站在一侧,没有抬头,却抬手拂过面颊发丝,恰恰露出白皙脖颈。 目睹全程的于溪荷眼眸微凝,接着视线停滞在四姑娘身上,许久。 —— 事情最终没能查出个水落石出。 那小女使并不经审问,还没挨两下便和盘托出,说是另一女使给了她钱,让她以瞧见三姑娘被男人抱走的说辞将人领来,根据她的描述又找来了另一女使,这女使也说是受了贿赂,有人让她这般做。 就这样你指认她,她指认她,如此绕了一大圈,最终只得了个莫须有的人。 如何是莫须有呢? 一是因为那日府上赏花会,各家都带了女使,人实在是杂,二是因为这人遮了身形遮了面,只那女使鼻子灵些,说是在她身上闻到了蒜的味道。 可那日她因着蜂群被泼了蒜水,蒜水味道大,在园子里的谁都有可能沾染,这如何锁定? 不过也不是没有收获,经过反复盘问,那女使终于又想起了些别的,她说那人应不是女使,因为手上没有干活的茧子,然后可能脚受了伤,走路一深一浅,以及衣袖有些药粉,不知是何物。 这人自是精通药理的,因为她是不知不觉中了药,事后去回想,竟想不到一处端倪。 伯夫人没将事情理清自知理亏,便送了许多首饰衣物,还准备了伯府马车亲自将人送回,如此也算给了于溪荷体面,让她顺利走进汴京贵女眼中。 毕竟才进京,不仅得长公主维护,还能得伯夫人喜欢的姑娘可没几个。 加上她与赵承渊相谈甚欢的事也传了出去,一时间各式各样的帖子都递了过来,堆积在清荷苑的桌案前。 珠圆依稀听玉润说了那日的事,她瞧着帖子,气不打一处来:“那伯夫人就这般将姑娘搪塞了,这帖子不要也罢。” 玉润端来药碗,自那日从伯府回来,于溪荷便直接病下了,足足养了七日,才算勉强养好了些。 “谁说不是,”沉稳如玉润,也禁不住愤懑,“那日姑娘浑身都烧烫了还撑着与他们周旋,谁承想查来查去,就得了个这么线索,而且那日那般惊险,若不是——” “好了,”眼看着就要说出某人,于溪荷出声打断,她接过药碗一饮而尽,眉头因味苦皱起,“能这样大胆下药的人,便不会当真被人查出,我预料到了,能得一些线索也不错了。” 玉润叹了口气,从旁递出蜜饯:“说是这般说,可我总觉得不甘心,好似什么苦都我们吃了,三夫人和六姑娘蜂群的事也没个结果。” 蜂群的事原本没有定论的,只后来六姑娘失了魂,在马车里睡过去时说了呓语,什么蜜蜂,什么不是她之类的,害得三夫人好一阵没脸。 只这事终究没有实证,被三夫人以六姑娘年纪小,见了这阵仗害怕为由搪塞了过去。 她接过蜜饯含在嘴里,紧皱的眉头才终于舒展,她囫囵着声音:“无事,不会一直这样的,总是会有来有回。” 若事事都以明面上的惩戒来算,所谓公道要何时才能讨回? 讨不回的。 她兀自在心里应答,因为她的兄长就找不回了,她找过捕头,闹过县衙,问过所有人,等来的却是场刺杀。 玉润看向那叠帖子:“这么多帖子,姑娘有想去的吗?” 她也看了过去,帖子送来时她便都看了,只现下不好再去了,赏花会后她风头过盛,若是再去,恐会成为众矢之的,反而不好行事。 也正好病了。 “先以我养病为由回帖吧,记得挑些合适礼物。” 玉润了然,拿过帖子走到一旁,开始一本一本记录着,珠圆拿过空了的药碗,想了想又说:“我去厨房给姑娘煮些燕窝来。” 玉润听了抬了抬头:“再拿一盘桃花酥,姑娘午间吃得少。” 珠圆点头,她走到门前,打开门,接着被吓了一大跳,手里的药碗险些摔飞。 “你你你你,你从哪里冒出来的?” 于溪荷听言连忙起身,接着便瞧见—— 那分外熟悉的,前几日才见过的,也绝对不可能出现在这的,某人的脸。 第10章 将她按进怀里 她面色一骇,手快过脑子连忙将人扯进房里。 “砰——”的一声门再次关上,玉润也反应了过来,连忙起身将窗户也关上:“珠圆你快去外边瞧瞧有没有人瞧见。” “好,好……”珠圆还没从惊吓中回神,她拿着药碗,脚步僵硬着走出,走之前不忘把门关紧。 “不曾有人瞧见,我有分寸。” 自有分寸?这叫什么分寸!这是于府,这几日不知道有多少人盯着她,这人怎么敢就这样大刺刺出现在她闺房门前! 于溪荷气性上涌,一把拍在人肩头,谁曾想这人肩膀梆硬,人没一点晃动,倒先是她手疼起来,她气不过,又一脚踹了过去。 接着又被他灵活避开,她落了空,就要摔倒。 谢成锦拦腰将人接住,接着妥帖放好,动作之熟练之行云流水,好似做过无数次一般,看得一旁的玉润目瞪口呆。 于溪荷咬着牙,径直去揪他头发:“谢成锦,你是疯了还是怎么样?要是被人瞧见怎么办?你知道这府里有多少人盯着我吗?你平白给人送把柄来了?” 他却没应声,只这样看着她,深深地看着她。 好似在说,你瞧,于溪荷,无论你如何推拒,如何伪装,如何硬着声音去说冷漠的话,你下意识的行为,磨不掉的习惯,都在昭显着。 我谢成锦,于你而言就是磨不掉的,永远印刻着在记忆里的,唯一特殊的人。 她倏地松手,仓促转过身。 玉润不知何时已自行离去,房内只剩下他们二人,她深吸一口气,将那些涌上来的复杂情绪压下:“你来做什么?” 身后的人似是拿出了什么,放在一旁的桌上,她看过去,是一小袋梨膏糖。 她最爱含这梨膏糖,只要瞧见便是一定要买的,只自兄长消失后她便再没吃过。 她指尖微颤,只说:“我已经不爱吃了,你且拿走吧。” 身后的人没有拿走梨膏,也没有出声,只静静站着,许久,许久,直到。 “溪荷。” 他突然出声,却又没有下文。 她眼眸微暗:“如果只是来送梨膏,我已收下,你便走吧,这里不是你该来的地方。” 不曾想话音未落,身后的人倏地上前,拿过她的手,带着她一连退后,直到脊背靠在墙壁,她皱了眉,他却径直抱了上来。 分外小心的,如此轻柔的,将她按进怀里。 属于他的气息逐渐将她包裹,她本该推开他的,可不知怎的,手抬起了许多次,也没能按在人肩头。 “你好些了吗?尺子打的伤还疼吗?风寒如何了?可还难受?” 他的声音透过胸膛传来,闷闷的,环绕在耳边,“我很担心,担心了一天又一天。” 她缓缓闭眼,任由自己汲取他的气息,她没有应声,只兀自在心里应答,我没有好,尺子打得很疼,比直接从树上摔下来还要疼,风寒也很难受,鼻子每天都堵着,夜里还会发热。 我很不好,要寻阿兄,要背负着别人的以命相托,要在这后宅里水深火热的挣扎着。 我也很累,累到自从遇见你,虽然你是唯一知晓我底细的人,是我本该防着的人,但此刻你这样将我抱进怀里,我却舍不得推开,我无法否认这一刻,我竟感到心安。 但世事终究是残忍的。 她抬眸,眼眸复杂:“谢成锦,你可知道我已有婚约。” 抱着她的人当即反驳:“那不是你的,是于熹荷的。” “如今我就是于熹荷。” 这话好似激怒了他,他按着她的肩膀,低头与她平时,眼里尽是执拗:“你不是任何人,你是溪荷,就算如今你用的是她的身份又如何?你不是她。” 她眼眸微动,直直与人对视:“可她替我死了,谢成锦,我背负不仅是身份这般简单,是她的命,她替我死,我便帮她活。” 跟前的人似是不理解,眉头几乎皱成川字:“怎的会替你死?‘你’又为何会死?” “因为有人杀我,”她将人推开,“阿兄失踪了,我是无论如何也要将人找到的,只要能找到阿兄,我做什么都可以。” “就算是要嫁给别人?” “就算要嫁给别人!” 空气倏地一静,唯有于溪荷的呼吸急促着,她转过身:“此前你问我到底发生了何事,我如今便明明白白告诉你,我阿兄不见了,我一定要找到阿兄,如若有人成为我的阻碍,那便是对立面,便是敌人。” 敌人? 谢成锦不可置信:“你把我当敌人?” 于溪荷默了默,她声音微颤:“你是唯一知晓我底细的人。” 如何不算,敌人? “砰砰,砰砰。”是极有节奏,又明显带着提醒的敲门声。 接着是玉润:“姑娘可醒了?大娘子的人来了,说是要唤姑娘过去一趟。” 于溪荷面色一变,一边转过身将人囫囵塞进衣柜,一边控制着声音装作才醒:“嗯……现在是什么时辰?” 玉润应:“酉时两刻。” “啊,竟这般晚了。”她应着,接着就要关上衣柜,不曾想被她塞进衣柜里的人竟在这时伸手拽住她衣襟,她眉头一拧,扯过他的手,他又顺势反握。 “我不会是你的敌人,溪荷。 “我永远不会是你的敌人,你要找阿兄,我便帮你,我如今身负军功,也有爵位,能做的事有很多。” 她神色一顿,嘴唇微动,最终没有应声,只将衣柜一关。 “等我走后,你便离开,不要让任何人瞧见。” 门外再次传来声音:“姑娘,洗漱来了。” 她将外衣一拖,随意扔在屏风前,经过桌子时又连忙将那袋梨膏糖拿过塞进枕头底下,想了想又将头发拨乱。 “进吧。” 门被推开,玉润领着女使鱼贯而入,身旁还跟着林嬷嬷。 归家那日的难堪好似并未让林嬷嬷心存芥蒂,她笑着行礼:“三姑娘万福。” 于溪荷也起身去迎:“嬷嬷可别,嬷嬷是府里的老人了,我怎的能受你的礼?” 玉润不着痕迹环顾了一遍屋子,没瞧见什么端倪后才松了口气,她接过女使的水盆,递到于溪荷跟前,于溪荷顺势洗漱。 “不知母亲唤我去是为何事?我如今病还没好,午间便贪睡了些,若让母亲久等可就是我的不对了。” 林嬷嬷上前将人按在铜镜前,拿过木梳一下一下给人梳着:“这老奴如何能知晓?许是想姑娘了也不一定呢。” 她也笑着:“我正好也想母亲了,回府后还不曾与母亲说些体己话。” 玉润上前给人上妆,珠圆也拿了一套熨好的衣服进来,一时间房里缓缓安静下来,从铜镜里正好能瞧见谢成锦藏身的衣柜,她不自觉透过铜镜看了衣柜许久。 脑海里还盘桓着他方才说的话。 她垂了眼眸,掩下情绪,她当然知晓,只要她说,谢成锦就一定会帮她,因为他是谢成锦,是对她无有不依的谢成锦。 可是不行,她可以利用任何人,却唯独不能是他。 因为不予,不取。 他想要的她给不了,而儿女情长,也早在阿兄失踪时便被她丢在了脑后,她只需他将她的身份守口如瓶。 至于其他。 她想了想,又在心里加上句,其他的,便只需平平安安,无病无灾。 —— 兰花苑 兰花苑极大,作为主母院子,除了雅致,还多了些威严,修的齐整的灌木,自成一派的假山,还有院子里那独一份的桃树。 此刻正直夏初,桃子还不曾熟透,只小小的,一枚一枚挂在枝头。 于溪荷收回视线,拂过门前珠帘,走进内厅,孔氏正端坐圆椅上,旁边一道屏风,屏风后似有人影。 她看了眼屏风,俯身行礼:“母亲万福。” 孔氏颔首:“坐过来吧。” 这态度可跟那日截然不同,她留了个心眼,坐在另一旁的圆椅上,女使上前斟茶,孔氏拿过茶杯拂过茶沫:“自那日从勤毅伯府回来,也有几天了,你可有什么要对母亲说的?” 她看着跟前的茶水微微挑眉,说什么?说三夫人如何设计她,还是要说她是如何中药,又是如何险些被人毁了名声? 说了,就能为她做主不成?若是要为她做主,何至于要等到今日。 “并无,女儿一切都好。”她低眉顺眼地应。 这话倒是出乎意料,孔氏微微抬眸,将人纳入视线,却又在瞧见那张脸时本能挪开,眼里不可抑制地闪过嫌恶。 语气也跟着僵硬:“你若有委屈,可与我说一说。” “女儿并无委屈。” “你既无委屈,那便不要怪我不给你做主,”她面上闪过不耐,抬手招来女使,女使将一竹纸递上,她将竹纸放在人前,“这是于你兄长仕途有利的人家,男人们混迹官场,女人们为其筹谋。 “日后你成了亲,也是要替你夫君应酬各家家眷的,如今就当提前熟悉。” 原来是为着这。 她看着那屏风后的身影,禁不住轻笑出声,无事不登三宝殿,她病了这么多天,什么母亲,什么兄长,是见都不曾见。 如今她好了些,倒教她们想起她的用处来了,还假模假样问她有什么委屈。 “你笑什么?”听见笑声,孔氏分外不认同,“如今说的事事关你兄长仕途,这可是顶顶的大事,你这是什么态度。” 顶顶的大事,也是有趣。 她起身行礼:“回母亲,母亲许是说得晚了些,女儿已经将帖子都回绝了。” “什么?” “什么!” 屏风后突然走出一人,着名贵圆领袍,衣袖衣领皆绣着金线,虽穿得好,却着实生得一般,平平无奇一张脸,如今布着怒意,更显得凶戾:“你怎的就回绝了?你怎的能自己回绝呢!” 孔氏面上也浮现急切:“你是何时回绝?已然回绝了?” 于溪荷顿了顿,她抬眸扫过每个人,随即又问出了那句曾问过的话:“母亲可曾知晓,这两年女儿的身体已经不好?” 她看向那所谓的兄长:“阿兄呢?阿兄可有知晓?” 孔氏愈加不耐:“这话你此前就问过了,若是身体不好就去寻郎中,在这反反复复问又无用。” “是了,”于溪荷颔首,“可女儿上次说过后,母亲也不曾为女儿请来郎中。” 她拿过手帕掩着面颊咳嗽,再出声时声音也隐隐喑哑:“这次回绝各家帖子是因为女儿身体病着,还不曾大好,实在是分身乏术。” 她退后一步,妥帖行礼:“没能帮到兄长和母亲,是女儿不对,只女儿现下实在是乏了,便先回房了。” 说着转身迈步,不曾想才走了两步,便有手拽住她手腕:“你就这么走了?” 力气之大,几乎在握住那一刻她便感受到了疼,她回过头,看向仍布着怒意的人,眼眸微凉。 于嘉致被这么一看,心里莫名一怵,他松了手:“看我做什么,你是我妹妹,日后你出嫁了也要靠我依仗,我有出息你才能在婆家抬起头来,这本就是你该做的。” 于溪荷看着手腕上立时便起来的红痕,抬头扫过于嘉致,扫过孔氏,愠怒从心底扬起。 她柔和了眉眼,妥帖笑着:“母亲不是问女儿在勤毅伯府发生了什么吗?女儿这便与母亲分说。 “三伯母说是要带我去露脸,背地里与六妹妹设计招来蜂群,让我在长公主跟前露了丑态,还险些毁容,母亲若能替我处置了三伯母和六妹妹,我便明日便出门为兄长应酬,如何?” 这话一落,孔氏当即反驳:“那可是你三伯母和六妹妹!且不说事情是否当真,便是当真也该请示你祖母,让她老人家定夺,我如何能替你处置?” 于溪荷恍然:“那女儿便不能替兄长去应酬了,女儿告退。” 说着她便又要走,孔氏见她这般态度,顿时气性上涌,她摔了茶杯:“忤逆不孝的东西!让你做就去做,哪来那么多弯弯绕绕,你若不去,便是不认我这个母亲!” 于溪荷看着落在脚边的茶杯,面上的笑缓缓褪去。 第11章 难道是她? 这内宅里的人,当真喜欢摔茶杯。 “女儿说了许多次,我病还不曾好,不能去便是不能去,难不成母亲心里只有兄长,一点也不在乎女儿死活不成?倘若母亲因此生气,那女儿也没有办法。” 她神色不明,说完后便径直迈动步伐,而这话像是彻底将身后的人激怒,她听见了急促的脚步声,接着上方映下阴影,她抬眸,是一即将落下的巴掌。 手上涂着的蔻丹红的刺眼。 巴掌就要落下,她凝眉准备躲过,却有另一只手将这巴掌阻止。 “佩兰!你做什么!再如何生气也不该打孩子!” 佩兰是孔氏闺名。 她顺着突然出现的手看过去,紫服玉带,正一品官服,是那位帝师,亦是她的“父亲”。 玉润曾说过,熹荷是极得父亲宠爱的,清荷苑便可窥见一二,若不是那道士所言,他绝不会将熹荷送到寺里去,这孔氏和这没出息的“兄长”也实在让人憋屈。 她眼眸流转,顿时有了决断。 只见原本镇静的少女倏地红了眼眶,嘴角紧紧抿着,瞧着好不委屈,她欲言又止,似难言,又似不得不言一般,带着哭音,喊出了声。 “爹爹……” 这声爹爹当真喊在了于赋永心尖上,他止不住的心疼,连忙将人环着:“诶呦,乖乖,莫哭莫哭。” 他安抚着,又抬眸对上仍气愤的妻子:“有什么不能好好商量的?做什么打孩子,孩子都大了,你这样将人打了,她心里是要恨你的。” 孔氏甩袖:“若不是她实在不孝,我何至于要动手?让她去给自己兄长应酬一二都不愿,她这档子正得了伯夫人垂爱,长公主赏识,正好能帮一帮致儿,我百般请求,她还忤逆,我怎能不生气?” 好一招恶人先告状,于溪荷也不逞多让,当即呜咽出声:“爹爹,可是女儿病还不曾好,这两年女儿身体愈加差了,前些日子感了风寒,昨日还发热,我哪里有心力去应酬?” 她哭着,越哭越伤心:“女儿这般模样,去了指不定还会怠慢贵人,如何能替兄长分忧?便是如此母亲还要相逼,还要打我,我莫不是并非母亲亲生的? “我遭了流匪,母亲为了给大姐姐准备嫁妆不曾来接,我如今病着,母亲也要为着兄长逼着我去应酬,女儿实在,实在是……” 她已泣不成声。 于赋永越听神色越不对,听到最后面色已很是不好,他当即厉声:“孔佩兰!你的心是硬的不成!” 孔氏不可置信:“我?你竟来指责我?我为你生儿育女,为你操持后宅十几载!” “为我?”于赋永重哼出声,“若我夺了你的掌家权,你怕是第一个不乐意吧,是为了我还是为了你自己,你心知肚明。” “你敢!” 他环着于溪荷走出内厅:“夫人禁足三日,谁也不许窥探,至于致哥儿,今年科考你已落榜,不好好读书准备,总想这些歪门邪道做什么?明日我要见到你写的赋文。” 这话一出,内厅里顿时扬起孔氏气急败坏的声音:“你疯了不成?我是当家主母!你竟敢……” 已逐渐听不清了,因为于溪荷已被人带着出了兰花苑。 她一边拿着手帕擦着眼角,一边垂着头行礼:“父亲万福。” 这模样懂事又可怜,看得于赋永更加心疼:“不若还是请郎中来瞧一瞧,不,请太医,拿我的牌子去请太医。” “不用的爹爹,”她咳了咳,拂过发丝露出苍白面颊,“郎中已看过了,只是女儿身子虚,才好的这般慢。” “那也得瞧瞧才是,”跟前的人凑近仔细看着她面色,“且为父记得这两年你身体愈加不好了,半年前去给你瞧病的郎中回来还说你已瘦的不成样子,若不注意些,身体更差该如何是好?” 她神色一顿,“父亲”还是自回府来唯一提及熹荷身体状况的人,熹荷身体差,她却是无碍的。 她将准备好的托词说出:“是了,也不知怎的,身体愈发不好了,不过女儿运气好遇到了一游医,好好给我调理一番,到如今终于好些,女儿才有力气在父亲跟前尽孝。” “游医?是何方神圣?”跟前人拿下官帽,递给随从,“为父这便为你寻来,再给你调理一番。” 话里话外皆是宠溺与关怀。 她俯身:“回爹爹,那游医乃是江湖人,最爱自由,给女儿调理之后便告辞了。” “竟是这般,”跟前人惋惜,“那实在可惜。” 这时有小厮匆匆走来,附在他耳边耳语,接着他便神色微变,又重新拿起了官帽,转眸间又瞧见人还站在身旁,面上不禁浮现愧疚:“荷儿,真是对不住,本就在宫中被绊了半月,这次归家本想好好陪你,谁曾想又有政务。” 他在身上摸索了瞬,从怀里拿出钱袋:“爹爹本想着去给你选个首饰赔罪,谁曾想这时间也没有了。” 他将钱袋递出:“等你好些,想买什么便买什么,钱不够便去账房支,走我的账。至于你母亲,你们多年未见难免生疏,做的事确实不对,却终究是你母亲,你莫要冤她。” 于溪荷低眉顺眼接过钱袋:“女儿知晓的。” 再抬头时人已经走远一段距离,她倏地出声:“爹爹。” 于赋永回头:“怎么了乖乖?” 她笑着:“女儿能否去爹爹书房里找些书看?爹爹走的匆忙,都不曾与女儿用饭,女儿便想看一看爹爹看过的书,这样就能离爹爹近一些了。” 于赋永愣了愣,接着也笑着应:“自是行的,我会吩咐下去,让下边的人不要拦你。” 他匆匆离开,而背后的于溪荷,面上的和顺,乖巧,带着孺慕的笑一点点抚平,直至眼眸渐沉。 在身后的玉润上前,声音隐隐担忧:“姑娘,是否与大娘子之间闹得太僵了些,主君与大娘子若有嫌隙,大娘子恐会牵连姑娘。” “便是没有这般,难道她就不会怪我了吗?” 想到那对母子,她面色冷了冷,“她不喜欢我,便会处处看我不顺眼,若不让她吃一吃苦头,日后还要来裹胁,我给过她机会的,她从未关心过熹荷。” 提及此,玉润声音不免低落,她垂了头:“那我们如今是回清荷苑?” 她略一沉思,不知怎的脑中莫名想起了四姑娘和赵承渊一同的画面。 “既然出来了,那便去瞧一瞧四妹妹,也去瞧瞧向小娘。” —— 于赋永一妻两妾,主母掌权,妾室安稳,后宅也算安宁。这向姨娘在生了女儿后便一心守着女儿过活,除了晨起请安便极少出门,想来是不想争宠,好让主母给女儿安排一门好婚事。 因此在她与大娘子的事才传开,便来这院子时,她是极惶恐的。 “三姑娘,怎,怎的来了……”她仓促将绣棚放在一旁,手分外无措,“该让下人说一声才是,我也好准备准备。” 她将人安抚:“小娘不必这般,我是来寻四妹妹的,有些天不见,正巧来看看。” “我这便唤她出来,”向小娘连忙起身,“意柔,你三姐姐寻你来了。” 四姑娘立时从房里出来,她今日不曾出门,打扮也随意,发丝随意挽成鬓,也不曾着首饰,瞧见是她,柔和面容上尽是惊喜:“三姐姐怎的来了!” 她顺势上前将人挽着:“病了几日都要长蘑菇了,还不能让我出一出院子?” “小娘,我带三姐姐去我房间了。”说着她带着人进了屋。 于溪荷回头瞧了向小娘一眼,只见院子里的她重新坐回躺椅,手拿起绣棚,一针一线绣得极稳,躺椅旁还有一小桌,桌上摆着茶水。 “三姐姐,我房间乱,你可莫要嫌弃。” 她收回视线,端详着屋内陈设,房间不大,却收拾得很是温馨,一小方团花纹屏风隔开外间和里间,窗沿摆着白瓷花瓶,花瓶旁种着一株金银花。 还有角落里的书案,和书案上的瓶瓶罐罐。 这倒是不常见,她走过去端详着:“四妹妹,这些是什么?” 四姑娘拿起一玉瓶打开,温和的玫瑰香缓缓溢出:“一些自己做的小玩意,香露香粉一类。” 她将玉瓶递出:“这味道姐姐可喜欢?若是不喜欢,我便为姐姐单独调一个。” 竟会调香。 她装作惊奇接过玉瓶:“四妹妹好厉害,这调香可是门技术火,都说香药不分家,莫不是妹妹还懂些医理?” 她视线扫过角落里的金银花。 一般盆景极少用金银花的,不是兰花便是牡丹,金银花更多的是入药。 “怎会?”四姑娘听了这话连忙摆手,“我怎的会懂医理,那才真真是门学问,我脑子,调香便已经很为难了。” 提及此,她神色隐隐低落;“其实那日去勤毅伯府,我曾在马车上闻出三姐姐身上的香是特意用蜜水做的。 “虽说用蜜水做香露并不多,却也并非没有,我便也没说了,若我多提醒一句,也许姐姐便不会出那档子事了。” 她恍然想起那日她确实提过一嘴关于香的事,所以她一早便有察觉。 是刻意不说,还是存了别的心思? “姐姐不会怪我吧?” 她笑着:“怎会?我还要谢谢你呢,若不是你用蒜水泼了我,我恐怕就。” 她倏地停了话头,心下恍然扬起别的念头,一个普通闺阁女子,就算是会制香的闺阁女子,会知晓蜜蜂怕蒜味吗?就是她自小跟着阿兄博览群书,在当时也是懵的。 “三姐姐?”有手在跟前晃了晃,细嫩指节,妥帖修剪的指节,并无蔻丹,也没有,干活的茧子。 她心神微动,下意识应:“在的。” 跟前的人笑得温柔:“三姐姐不怪我就好,我还想着等姐姐病好了,便去姐姐赔罪呢。” 她拉着她坐下,妥帖倒茶:“三姐姐如今的病如何了?可有大好?” 她接过茶杯,摩擦在指腹:“还不曾,不过总归是能出门了,好过一直闷在房里。” “嗯,人哪能一直在屋子里,就似我这般不爱出门的性子,时常也要出去透透气。”跟前人应声,接着又将一小盘点心推到她跟前。 她看着精巧的点心,心下仍在思量着。 窗被风吹开了些,隐隐能瞧见院子里向小娘的背影,仍在绣花。 “我方才瞧了一眼,小娘绣工真是好,我绣工差,改日该来学一学才是。” “诶呀,三姐姐何必跟我小娘学,需要什么妹妹给你绣便是,”跟前人拿过绣棚,穿针引线分外熟练,她抬头,“姐姐要帕子还是荷包?” 她神色一顿,心里萌生了试探,她装作羞赧:“这,这不好吧,我是想亲手绣个荷包给赵郎君,若是妹妹代为,会不会不够诚心?” 她眼眸一错不错看着跟前的人,只见她怔了怔,似是不曾想会提及此一般:“那,那,那不若这般。” 她起身,从一小木篮里翻翻找找,找出一绣了大半的荷包:“这荷包是我差不多绣好的,已经成型,姐姐再添几针,这样便能算姐姐绣的了。” 于溪荷接过荷包,只见荷包上绣着一对活龙活现的吸水鸳鸯,瞧着恩爱的紧。 一闺阁在室女,却在自己屋子里绣起了鸳鸯,不是有了心上人是什么?若是给别人的,又怎会让转手给她送给别的男人,除非她想送的人,本就是赵承渊。 她倏地捏紧荷包。 “姐姐?”跟前人仍笑着,神色没有一点端倪,“怎么了?姐姐不喜欢?” “喜欢,自是喜欢的。” 她捏着荷包起身:“妹妹可真是替我解决了难题,今日来寻你果然没来错。只是时日不早了,我有些累了,要先回去了。” 四姑娘也跟着起身,走在她身侧:“那我送送姐姐。” 二人结伴走着,走出房门,路过院子,在即将走出院门时于溪荷倏地歪了身子,脚不偏不倚踩在四姑娘脚踝上。 第12章 阿兄玉佩 一声痛呼,四姑娘就要摔倒,于溪荷顺势将人扶住,接着俯身按在她腿上:“哎呀,可有摔到哪?有没有摔疼?” 嘴上这样说着,手却没停,从小腿按到脚踝,从这边按到另一边,又抬眸去瞧她神色,是否会因疼痛而变化。 但是没有。 一点也无。依然是柔和眉眼,甚至带着不好意思:“三姐姐,我无事的,只是绊了下,没有摔着。” 她眉头微凝,莫不是猜错了?可若是猜错,当真会有那么多巧合? “三姐姐?” 她起身,面上重新带上笑:“没摔着就好,若是因着我摔了妹妹,才是罪过。既然妹妹没事,我便先回我院子了。” 此时她已走出院门,眼眸流转间瞧见了院门里,只见向小娘已经起身,双手交叠看着她们,面上带笑,像是相送。 她俯身行礼,接着带着玉润离开。 她不曾瞧见的是,她身后原本神色没有破绽的人顿时皱了眉头,呼吸也急促了些,往回走时似是无法忍耐一般不得不走的一深一浅,而院子里的向小娘也连忙走来,一边警惕关了院门,一边将人扶着往里走去。 “你说你,何至于为了一男子做到这般,若他不喜你,你又当如何?” 于意柔神色微怔,好似又想起了那日,她无意间路过一民间诗会,此类诗会权贵向来是嫌恶的,可她却瞧见了他,他是宁王府的郎君,谁都认识他的脸,而如此尊贵的他,全然不在意身侧的人是否贵贱,环境是否贫瘠。 他始终是温和的,会认真聆听,会与人谈论诗词,不见一点嫌恶。 出身贵胄,竟如此赤忱。 她自此倾心。 “值当的阿娘,”她垂眸,“便是做妾,也是值当的,可若三姐姐当真嫁过去,我便是做妾的机会也没有了。” 于家自诩清流,绝不会允许二女嫁一夫的事情发生。 —— 夜幕降临,日头一点点隐入山头,光亮逐渐泯灭,珠圆瞧着还在院子里的人,将点燃的油灯放进灯笼里,院子里再次清晰。 从房里出来的玉润看着桌上不曾动弹的饭菜,忍不住皱眉:“姑娘还不曾用饭吗?” “嗯,”珠圆诺诺点头,“也不知是怎么了,回来后便一直坐在院子里,天都黑了。” 玉润略一沉思:“不吃饭可不信,等会还要喝药,你去拿些爽口的点心,比饭菜好入口些。” 珠圆应声,接着就要迈步,随即又听见:“不必了。” 只见院子里的人重新拿起了筷子,吃的又快又认真,吃了一会后她又缓缓停下,似是想起了什么:“我放在枕头下的梨膏糖可还在?” “喔!在的!”珠圆跑回房里,一阵脚步声后她又跑出来,手里拿着那一小袋梨膏糖,“收拾床铺的时候瞧见,我便没有动。” 于溪荷放下筷子,接过梨膏糖,拿出一小枚含进嘴里,淡淡的梨香逐渐蔓延,微微化开时微苦。 她神色一怔,接着垂了眼眸。 糖是谢成锦送来的,却不知怎的让她想起了阿兄。 她倏地起身:“去主君书房。” 珠圆迷茫,她看着天色:“姑娘,不若明日再去?都这般晚了。” 玉润也不认同:“且这般时候去也没有好的理由。” 她当然知晓此刻已晚,也并非最好的好时机,但她等不了了,四姑娘于意柔,主母孔氏,还有那不友好的三夫人,到底谁是藏在背后的人她已然分说不清。 但若她自己卖破绽呢? 这样的僵持和被动不是她想瞧见的,倒不如借此机会卖下破绽,不仅能暗中查阿兄的事,也可引那背后的人现身。 毕竟书房重地,她又是夜里前去,能发挥的地方实在太多。 只是需得设计一番。 她看着身上衣襟:“先换身颜色相近的衣服,湘妃色……我可有藕荷色的褙子?” 一旁的珠圆抬手:“有的!姑娘有的!说起来那身衣服确实与这身近的很,因着不如这身剪裁好,奴婢便压在箱底了。” 她想了想:“行,那便取来,等会我换下的衣服你立时便拿去洗,记得一定要有人瞧见。” 珠圆不解,但是应声:“是。” —— 而另一边得了消息的兰花苑,正在洗漱的孔氏忍不住皱眉:“这么晚了,这丫头去他爹爹书房做什么?” 林嬷嬷也觉着疑惑:“老奴也觉着奇怪呢,莫不是主君交代了什么?” 提及此,孔氏不忍厌烦:“算了不要管了,他们父女俩的事与我有什么干系,一个禁足我一个忤逆我,左右他们才是一伙的。” 这话林嬷嬷可不敢接,只垂眸不语。 而于府东边,六姑娘院子里,正给六姑娘擦着额头细汗的三夫人也缓缓抬头:“书房,这般晚了,去书房做什么? ” 来传信的女使俯身:“回大娘子,我们的人只远远瞧见,不曾靠近,便也不曾听见说了什么。” 三夫人若有所思,视线流转间又瞧见还躺在床上发热的人,一时间神色复杂起来:“算了,这傻姑娘还病着,先紧着她吧,当真是胆小,还没有什么呢,就病成这样,太不争气了些。” 她身旁的嬷嬷欲言又止:“大娘子,老奴有句话当讲不当讲。” “且说。” 那嬷嬷看着床上的人,眼里闪过心疼:“我们姑娘就是这么个澄澈性子,若是让她嫁到那王府去,当真应付得来吗?” “住口,”三夫人拧眉,“那定王府才几口人,定王妃又是何等和善,怎的应付不来?我尚且是低嫁,都嫁了个没出息的,难不成还要我这女儿也如我这般囫囵过这一辈子不成? “她会明白我苦心的,什么情爱都不重要,唯有夫君上进,身份尊贵,才是真的过得好。” 而四姑娘的沁雅苑里,穿了一身深色的向小娘缓缓推开院门,她没有点灯,环顾四周,确认无人瞧见后才迈动步伐。 —— 于溪荷迈进书房,因着是书房,旁的人不能进来,便也没有点灯,她将唯一照明的灯笼凑近,只见书房里分为两边,一边陈列着书籍,一边陈列着画卷。 中间偌大的书案,上方还有一不曾写完的字帖,她走过去,是战国策,许是写给小皇帝练字用的。 这时门外传来侍从声音:“三姑娘,天色已晚,虽有主君吩咐,却也不要逗留太久的好。” “好,多谢。”她从灯笼里将煤油灯取出,将书房里的灯一一点亮。 其实她也不知晓这里是否会有关于阿兄的东西,只是想着若有一点可能,她也不能就此错过。 她开始翻找,书架上的书大多是些典藏古籍还有些游记,画卷大多是名作旧作,还有一些手稿,她翻着手稿,背不自觉倚靠在书架上,手稿也多是策论,并不大刺刺讲朝事,反倒是民生的多些。 这于赋永应是个极谨慎的人,如他这般出名的文学造诣,总归是会有人拿着文章来自荐的,她却一张不曾瞧见,书房里的东西也非常规矩,没有一点端倪。 她将手稿妥帖放回原位,心下不免失落,许是要无功折返了。 她稍稍起身,准备熄灯,身后却传来一声极轻的机括声,她身形一顿,转过身去,一挂着的画卷,因为她倚靠在这边,扯动了画卷尾端。 她略一思索,扯着画卷挪动,机括声再次响起,接着似有什么弹了出来,是一小木盒,在书架上方不起眼的地方。 她心跳倏地加快,挪过一旁的椅子,脱了鞋小心踩上去,只见小木盒里躺着一枚玉佩。 她如此熟悉的那枚玉佩。 她母亲早亡,留给他们兄妹的东西不多,只一对龙凤呈祥佩,龙凤呈祥佩很常见,只他们这一对不同,他们的爹爹在玉佩上重新进行了雕刻,将母亲的名字刻进了纹路里。 她指腹微微颤抖,覆盖在玉佩上,一点点摩擦着,直到摩擦到清晰的一个婉字。 她母亲闺名沛婉,她那枚为了证明身份,放在了熹荷身上,乃是一个沛。 是阿兄的,帝师果然与阿兄的事有关。 她呼吸急促了瞬,手止不住地抖,不行,不能慌,她缓缓闭眼,将那些翻涌的情绪一点点压下。 她握紧了拳头,发觉玉佩下还有一枚染血的竹纸,她小心执起,光头透过纸张,映出官府暗纹,这是科考专用纸。 她默默在心底判断,接着又翻过来,明晃晃的血迹好似在提醒着什么,她闭了闭眼,再次将心绪整理。 烛火晃悠了瞬,她再次睁眼,仔细去甄别纸张下的文字,是刻着姓名的地方,于溪竹,是阿兄的名字,旁边好似还有…… 她眯了眯眼,好似是宁? 宁? 她皱了眉头,无端一个宁字? “三姑娘?可选好了?” 她手一抖,脚跟着一歪,险些就这般摔下,她连忙稳住身形,一边扬声应:“就好了。” 这东西不好带走,她将纸张妥帖放回原位,接着又将玉佩安置妥当,准备将木盒复原时那清晰的婉字再次拂过指腹。 不能带走玉佩,会打草惊蛇。 她忍了忍,最终只将木盒重新推回原位。 她小心下了椅子,妥帖穿好鞋袜,再将椅子放好,又仔仔细细将书房检查一遍后才从一旁的书架上随意拿了几本游记。 她将油灯重新放进灯笼里,接着熄灯。 “好了,我选好了。”她一边说着一边推门,面上也带上不好意思:“久等了,我瞧见本喜欢的,便忍不住多看了一会。” 侍从并非府里的护院,应是有些武艺在身,他抱着剑,略一颔首:“三姑娘选好便离去吧,天色已晚。” 她抬头去瞧,只见偌大的圆月正当空,飞鸟飞过,静谧荡开。 —— 她回了清荷苑,一夜未眠。 —— 翌日清晨,于府如往常一般,女使劳作,各家请安,厨房做起了早膳,今日天气也好,大房晒了书卷,三房晒了衣被,二房主母仍在禁足中。 可终究有些不同。 有一女使跑得极快,匆匆跑入江小娘的院子,昨夜主君归家后宿在此处,此刻还不曾起身。 门前的随从将人拦下:“这般急躁做什么,主君还不曾起身。” 女使面色白着,声音也哆哆嗦嗦的:“我有事要禀明主君!” 她倏地跪下:“玉如意不见了!御赐的玉如意不见了!” 什么? 屋内的于赋永还不曾穿好衣衫,听了这话,他也来不及在意,径直推开门:“什么?什么不见了?” 御赐之物若是不见,可是杀头大罪。 他深吸一口气,拿过腰牌召来随从:“去宫里帮我告假,便说我晨起病了,今日休沐一日。” 听到御赐之物不见,随从面色也算不上好,他应声后匆匆走出。 江小娘拿着衣服走出,一边妥帖给人穿上,一边柔声细语:“总归是在府里的,许是不懂事的下人不识物,不小心放在了别处。” 这倒是提到了于赋永,总归是在府里的,他再召来女使:“去唤护院将各个出口封锁,对外就说我送予大娘子的簪子不见了,是定情信物,寻物心切才这般做派。” 若是寻常遭贼,这般封锁恐惹人非议,会说帝师治家过于严苛,也会惹来有心之人多想,从此探寻。 但若是因着是定情之物不见了,那大家只会觉得帝师爱妻敬妻,严苛些也情有可原。 他接过衣带,兀自系好,紧皱的眉头如何也不能松开:“将各房的人包括小娘都请到正堂来,今日若是寻不到,便是我是官家的恩师,也难定论。” 皇家威严,任何人不得违逆,古往今来向来如此。 “是。”侍卫接了命令匆匆离开,他速度极快,告知手下几人分头去了各家,于是于家彻底躁动起来,大房听了消息,险些摔了一架子的书,三房听了传话,衣被也不晒了,带着人便匆匆去了正堂。 而清荷苑,侍卫闯入时于溪荷将将洗漱完毕。 “御赐的玉如意不见了。” 她喃喃出声,身后的珠圆玉润二人已彻底变了脸色,玉润想得多些,面色白着:“姑娘,会不会是冲咱们来的?昨夜可只有我们出了院子。” 于溪荷颔首:“去看看就知道了。” 这么快就有了动作,这背后的人终究是心急了些。 第13章 诬陷 再一次迈入正堂,于溪荷心境已然不同,她给上首端坐着的于赋永和老夫人行礼后挪步在在孔氏身后,大姑娘身侧。 这次堂上的人也格外多,几乎于家所有人都聚集在此,她不着痕迹看了一圈,视线在江小娘处停了停,那里站着一面生郎君,瞧着十五六的模样,应是她庶弟,于鸿朗。 这江小娘和她的一儿一女好似存在感都不高。 她留了个心眼,收回视线。 人逐渐齐整,上首的于赋永也开始发话:“各位,今日让各位聚集在此,想必大家也知晓原因了,御赐的玉如意今晨消失了。” 他抬手,那一早传信的女使哆哆嗦嗦进来,一下跪在地上:“主君万福,奴婢是库房的女使,每日只负责看管和擦洗玉如意,昨夜亥时我关上库房前玉如意还在,谁曾想今晨我才进库房玉如意便消失了。” “你可还记得可疑之处?” 那女使声音抖了抖:“可疑,可疑……奴婢不敢妄言,我走之前曾见过三姑娘身影。” 于溪荷眉眼微挑,她俯身:“回父亲,女儿昨夜确有出门,是去父亲书房那么几本游记,书房离库房近,应是瞧见女儿路过。” 于赋永颔首:“嗯,书房一事荷丫头请示过我,我亲自应下的。” 却不知怎的那女使又咬一口:“主君明察,昨夜奴婢瞧见三姑娘从书房出来神色分外不对,一,一副心神不宁的模样,因此奴婢印象才这般深刻。” 这实在有些牵强,心神不宁就一定是做贼心虚不成? 她还要再反驳,跟前的孔氏却慢悠悠出了声:“说来也怪呢,去书房取书什么时候都可以,怎的荷丫头定要晚上去?” 是啊,为何非得晚上去呢? 这话一落,众人纷纷看了过来,视线宛若实质。 她不慌不忙,俯身回应看过来的人:“我孺慕父亲,想着为父亲雕枚玉佩,又因着不曾承欢父亲膝下,不知晓父亲喜欢什么,便想着去书房瞧一瞧。 “父亲公务繁忙,我想着早些送给父亲才好,这才等不及昨夜便去了,此事我本想给父亲一个惊喜,既涉及清白,便也不得不先让父亲先知晓了。” 听了这话,于赋永神色缓和了些:“那可有想好雕什么了?” 她眼眸流转,脑中浮现昨夜书房的模样,接着聚焦在虽位于角落,但保管极为妥帖的寿桃图,如于赋永这般谨慎的人,不会轻易暴露自己喜好,因此不会挂在显眼的地方。 她软着声音:“回爹爹,女儿实在愚钝,看了许久也不曾看出爹爹喜好,不过女儿瞧着有副寿桃图很是可爱,便想着由着心意雕个寿桃,也不知爹爹喜不喜欢。” 听到寿桃,于赋永神色又缓和了些:“你有心了。” 瞧着这般说辞已被接受,孔氏面色挂不住,她挪开视线,兀自挽尊:“便是如此,也实在——” “主君!” 一侍卫匆匆走进,他小心端着一木盒,屈膝行礼,“回主君,玉如意寻到了!” 于赋永当即站起身:“在何处寻到的?” 侍从面色犹豫,回话声音也低了些:“这,这……是在兰花苑里寻到的……” “什么?”孔氏倏地站起身,“怎的可能?怎的可能是兰花苑?” 她当即俯身:“夫君还请明察,昨日下了禁足后我便一直在房中,不知是谁人要陷害我。” 这倒是,主母被禁足一事昨日便传遍了于府。 在身后的于溪荷顺势附和:“是了,母亲昨日一直在房里,定是有人要陷害,且母亲无端拿着玉如意做什么?本就在府里住了许多年了,何至于这时拿着玉如意。” 这话一出,场下众人纷纷抬眸,是了,为何要拿这玉如意呢,一定要说的话,这场下所有人都没有拿这玉如意的可能,御赐之物代表的是圣荣,大家都在府里,都姓于,合该一起护着,又怎会自行拿走呢。 除非这玉如意本就是工具,用来陷害的工具。 这道理并不难懂,于赋永心下已了然,他垂眸扫过每一个人,他是站着的,又位于上首,这样看下来极具压迫感,直直让大家神色都变了变。 三夫人僵硬着扯动嘴角:“二哥,我与打扫平时与二嫂惯常是关系好的,若要陷害,何至于等到今日。” 是了,大房三房与二房素来无怨,便是有,也该是各位夫人进府那会便已经发作,如今都一同生活了十几年,又怎的会突然陷害。 于赋永视线又聚集在二房之中。 大房虽不曾说话,却最能瞧得清形式,大爷率先带着夫人走出:“二弟,如今玉如意已找到,我翰林院还有公务,便先带着妻儿告退。” 于赋永连忙回礼:“让大哥见笑了。” 大房陆陆续续走出正堂,三房也顺势告别跟着离开,一时间此刻只剩下二房众人。 于赋永将孔氏扶着坐下:“夫人委屈了。” 孔氏当即红了眼眶,她捏着手帕坐下,一时没有应声。 “至于到底是谁,现下若出来认下,我还可从宽处理,若是等我查出是谁,可就没有那么简单了。” 无人应声。 他面色冷了冷,召来侍卫往下传令:“你带着人,去将掌库房钥匙的嬷嬷,看守玉如意的女使,还有昨夜所有当值的下人审一遍。” 侍卫领命退下,正堂内一片沉寂。 时间一点点流逝,几位姑娘哥儿站得脚麻,于是喊了椅子,纷纷端坐在后,老夫人年纪大了,等了一会便也离开。 无人出声,气氛便也凝滞着,于溪荷一夜未眠,此刻不免昏沉,她掐了掐自己手腕,让自己保持清醒。 日头逐渐上升,已是午间,于是又喊了午膳分桌而食,随后日头逐渐下斜,那领命查探的侍卫终于回归,他压着几个女使跪在跟前。 “回主君,已经查清。” 于赋永抬眸:“如何?” 侍从拿出几张状纸地上:“根据几位口供,均说是三姑娘昨夜拿了玉如意,放在了主母院中。” 于溪荷眼眸微抬,并未立时出声,这结果她已料到。 听到是自己二女儿,于赋永面色当即变了,他几步走下来,拿过口供一一翻过,人都是分开审的,却又全都对上了。 他怒意上涌,倏地将口供尽数甩在地上:“还不跪下!” 于溪荷从容起身下跪,她双手交叠在跟前:“父亲,可否给女儿一辩驳机会。” 于赋永背过了身,仍在气头上,一时没有应声,她将俯身将散落在地上的口供捡起一一查看,心下逐渐了然。 都是人证,看守的说瞧见她从书房走出,往库房而去,守夜的说远远瞧见她拿着什么去了主母院子,还有主母院子里的女使也有瞧见她的身形。 只他们都不曾瞧见她的脸,多是根据身形,衣服来判断。 她略一沉思,对着那守夜的女使问道:“你是哪个时辰瞧见的我?可有瞧见我的脸?” 那女使回忆:“应是亥时两刻,那时奴婢恰好轮值,便记住了时辰,至于模样……虽不曾看清,不过瞧身形和衣服也能辨认。” 她:“那我穿的什么衣裳?” 这次那女使答的毫不犹豫:“湘妃色褙子月白下裙,因着是夜里,奴婢瞧得格外清楚。” 她又看向主母院子的那位:“你呢,你是何时辰,可有瞧见我的脸,我又穿的何衣裳?” 那人应:“回姑娘,亥时三刻,其余与颖儿一般无二。” “你们都确定自己不曾说错?确认是湘妃色,并非别的颜色?” 二人伏在地上:“确认不曾。”其中一人还加上了句:“奴婢是大娘子院里专做缝补的,衣服颜色绝不会认错。” 她歪了脑袋,声音带上疑惑:“可我穿的却并非是湘妃色呀,我穿的是藕荷色,不过我昨日换下的那身确实是湘妃色,两者颜色确实相近,可这位女使又说她专做缝补,不会认错。” 她看向那看守玉如意的女使:“那你呢,你可有瞧见我穿的什么颜色?” 那女使不知为何声音颤抖着:“我,我……应,应是湘妃色,不,不是,是藕荷,不对,是……” “到底是什么颜色!”于赋永倏地扬声。 那女使浑身颤了颤,立时磕头在地:“回,回主君,那日夜色太黑,奴婢实,实在不曾看清……” 于溪荷愈加疑惑:“既衣服颜色都不曾看清,那么一开始又是如何笃定是我呢?” 她再次俯身:“还请父亲明察,我换下的衣服在昨夜便让下边女使拿去浣洗,昨夜穿的颜色书房前的侍卫亦有瞧见,女儿是被冤枉的。 “至于冤枉女儿的人,只需各院子搜上一搜,找出与女儿那套衣服颜色剪裁一般无二的便能查出。” 一而再再而三的反转,已让于赋永的怒意再次上涌,他摔了茶杯:“去查!” 却不等底下人领命,那方端坐着的向小娘倏地起身跪下:“是我,主君,是我做的。” 气氛陡然一静,一时间所有人都看向了那突然出来认罪的向小娘,向小娘是这府里最为和顺的人,便是面对最粗鄙的下人也是好言好语。 她只生了一个女儿,不曾有儿子傍身,也从未争宠,怎的会做下此等陷害人的事? 大家不敢相信,便是于赋永也皱了眉:“茹雅你。” 向小娘一连磕了好几个实诚的响头:“是我干的,我一直嫉妒在心,嫉妒大娘子生来尊贵,不必争不必抢便是正妻,生的女儿也是嫡女,不费吹灰之力便能获得好的姻缘,而我却生来卑贱,只能做妾不算,我的女儿也要极尽乖巧,才能得嫡母垂怜,得个不上不下的姻缘。” 她似是破罐子破摔,一连串的吐露:“都是我干的,白日里三姑娘来寻意柔,我便记下了三姑娘穿着,此后便仔细找了相近的衣服,尤其颜色。 “那看守玉如意的女使是我娘家亲戚,被我拿了把柄才听了我指使,去主母院子我亦是刻意被人瞧见。 “我愿自请囚于庄子,此生不再出来,只求主君莫要牵连意柔。” 话音未落,便有声音跟着落下。 “阿娘!” 四姑娘于意柔跟着跪下,她似要说些什么,又被向小娘死死压住:“都是我的错,还请主君责罚。” 被死死压着,于意柔如何也说不出就要出口的话,她紧紧咬着唇,跪着往前:“爹爹,爹爹,求爹爹宽恕母亲,母亲陪着爹爹已有多年,求爹爹宽恕母亲……” 她攀附在于赋永衣摆,于赋永不曾转身,也不曾垂首,他叹了口气,似是无力一般:“茹雅,我原以为你是最乖顺的。” 乖顺。 这话像是触怒了向小娘,她倏地抬头,一双柔和眉眼迸着厉色:“乖顺?我从不是乖顺的人,只是因着你最喜欢乖顺,我才是最乖顺的,在嫁给你之前,我曾爬遍群山,只为寻到我想要的药材,我也曾为了研究一病症,抛头露面给人看病。” 她似是想起了什么,眼眸微红:“只我不是男子,我一定要嫁人,只是我爹爹贪图富婆,一定要送我进来做妾,偏偏我不会撒娇调情不得你欢喜,便只能做那最乖顺的。” 她缓缓闭眼:“让我去庄子吧,这里的一切我已经厌烦,我手里的针再也不想刺绣了。” 场下又是一静,孔氏忍不住侧眸来看,江小娘神色也逐渐难过,似是想起了什么,唯有于意柔的求饶声不断,一声又一声,回荡在这正堂前。 于溪荷缓缓收回视线,跟前的空地里,那被摔下来的茶杯摇摇晃晃,摇摇晃晃,直到挨在她脚边。 她这次本就是引蛇出洞,若有人走进陷阱里,她便能确定那背后的人到底是谁,事情也确实如她想的那般顺利进行着。 只不知为何,她高兴不起来。 她拿过脚边的茶杯,茶杯很是矜贵,无论釉质还是描画皆是上品,她将茶杯扶正,指腹摩擦过杯沿,将将摸到了一缺口。 刺啦的疼。 第14章 奸情? 从前总听听阿兄说,后宅女子生活不易,看似光鲜,有用不完的荣华富贵,实则想做的事不能做,一辈子都被拘在后院,不得自由。 她彼时不解,若当真生活不易,男人的后院又怎会有这般多的女子,娶了妻不算,还能娶好几房小娘。如今她才恍然,她能这般想,不过是因着阿兄将她护的太好,从未让她见过这些。 这些女子的不得已。 她高兴不起来也并非怜悯,她害她,她反击,本就是理所应当,她的结局是她应得的。 她只是,只是觉得,她的人生会不会不该是这样,若她没有嫁人,会不会是另一番天地? “你既已这般说,便如你所愿罢。” 向小娘被带了下去,下边的人开始准备马车,管事嬷嬷开始分配向小娘院里的女使,她的痕迹在逐渐被消除。 于赋永像是累极,不曾说话,也不曾理会仍在他脚边哭泣的于意柔便大步离开。 她请示孔氏:“四妹妹哭的伤心,便让女儿来照看吧。” 孔氏也累极了,随意摆了摆手便带着大姑娘离开,江小娘和她一对儿女也跟随在后,正堂内只剩下她和于意柔。 她伸手要将人扶起,却被人径直甩开:“别碰我。” 她兀自起身,一瘸一拐往外走着,于溪荷看着人那明显受了伤的脚,眼里已没有意外。 本就是引蛇出洞,彼此也心知肚明。 她跟在人身后:“四妹妹可是为了那赵承渊?” 跟前的人没有回头,声音也冷着:“你既得了佐证,又何必再来问我。” 她便也没有应声,二人一前一后不远不近地走着,中间好似有什么不可逾越的鸿沟,而昨日亲昵不过镜花水月。 是的,一切已有答案,在勤毅伯府给她下药,试图毁她名声的正是于意柔,她与她母亲一般精通药理,又为了隐藏学了制香,所以才会在闻到她身上香味时便决计将计就计。 那催情的药应是下在蒜水里,借着助她脱困的名义让她踏进另一陷阱,又利用自己受伤的脚营造假的身份,来洗清自身嫌疑。 她手段高明,心性坚韧,做事更是滴水不漏,如果不是她心急了些,她也难以将人锁定。 她是个令人尊敬的对手,只是为何,为何要为了一个男人。 她拧眉:“四妹妹,如若你仅仅是为了赵承渊——” “你住嘴!”跟前的人倏地回过身厉声将她打断,“仅仅?在你眼里,赵承渊只配得上仅仅?” 于溪荷挑眉:“不然?他除了会读书些,家里有些荫蔽外,也不过是个男子,本就不值得你这般。” 却不知道怎的,这话像是触到她逆鳞般,倏地让她变了脸色:“你懂什么?于熹荷你懂什么?你生来什么就有,而我想要的都要自己去争,倘若今日跪在那里祈求的人是你,父亲可会如对我一般对你? “我喜欢赵承渊,我也想给自己争一条路出来,我有何错?” 她沉了脸:“所以你便用我,用你母亲,来为你铺路不成?” 跟前人倏地抬手,将她重重一推—— 远远跟在身后的玉润神色一变,连忙上前,却晚了一步,没能将人接住,于溪荷摔倒在地,手摩擦着地面,火辣辣的疼。 她忍着疼抬头,于意柔居高临下,原本柔和的眉眼因眼里萌生的恨意,多了几分凶狠。 “你凭什么提我阿娘?我阿娘是被这府里蹉跎不假,可若不是你设局在前,她如何自请囚于庄子。” 因为她设局在前? 她被激出了气性,径直站起身,扬手重重将巴掌甩在人脸上,她眉眼扬着,声音止不住的冷硬:“是你下药在先,于意柔是你给我下药在先。 “倘若那日我不曾察觉,我不曾防范,等待我的便是一陌生男子和铺天盖地的骂名,你如此对我,我不过是设局引你现身,你竟先来怪我?” 她看着自己擦伤的手,心绪愈加上涌:“如今你母亲的下场,是因为你于意柔,若换作你在我的位置,你为人下药,被人诬告,你会如何做?” 她逼近,一错不错对上她眼眸:“你只会比我更狠。” 远处隐隐传来脚步声,玉润上前提醒:“姑娘,有人来了。” 她退开距离,将擦伤的手放在衣袖里,心绪仍无法克制,于是她又从衣带里拿出几两碎银,随意扔在人身上:“我医术不如四妹妹高明,便不将什么金疮药送与你了,你拿着钱买些药材自行配药吧,治治脚,也治治脸。” 她甩袖离开,留下于意柔看着掉落在地的碎银神色愈加地恨。 脚步声逐渐靠近,她咬着唇将碎银一一捡起,成王败寇,她这次输了,下次。 却不一定。 —— 于溪荷脚步极快走入清荷苑,压裙的玉佩几乎不曾落在裙边,一下一下走的叮呤响,玉润小跑着跟在后面,几乎要跟不住。 她一边将气顺匀,一边出声提醒:“姑娘慢些,周围还有人瞧着呢。” 如今清荷苑周围尽是眼线,一举一动都需斟酌着。 她深吸一口气,极力将那股散不去的愤懑压下,脚下步伐才缓缓慢下来。 玉润也终于跟上,她上前一步推开房门,珠圆整候在房里,她看了眼四周,确认周围没人后又妥帖关上门:“姑娘,向小娘与四姑娘都通医理,是否会与姑娘中毒有关?” “于意柔应是不知晓,若她知晓便不会说‘我’什么都有这般话了,只这向小娘却摸不清,改日需得去会一会。” 若是什么都有,又何至于中毒八年之久? 于溪荷靠在圆椅上,缓缓闭眼,此刻已经许久不曾睡了,大脑一阵一阵的嗡鸣。 珠圆眼尖瞧见了人手上擦伤,连忙拿着伤药过来,细细给人擦拭着:“怎的姑娘每次回来不是受伤就是生病,怪教人心疼的。” 玉润点了点人脑袋:“可别说这丧气话,万一乌鸦嘴了怎么办。” “呸呸呸。”珠圆连忙拍着自己嘴,“奴婢不是故意的,童言无忌,童言无忌。” 这模样鲜活又讨喜,看得于溪荷禁不住弯了眉眼:“小珠圆,你今年都要十四了,还童言无忌呢。” 珠圆笑着:“奴婢还不曾及笄呢,自是童言无忌的。” 珠圆是熹荷幼时上街捡的小乞丐,正正比玉润小了四岁。 玉润也禁不住笑,她起身:“奴婢去拿些点心,姑娘午间用的不多。” “至于你,”她又点了点珠圆眉心,“姑娘今日心情不好,你就在陪着姑娘,顺便让姑娘笑一笑。” 珠圆立马正色:“姑娘怎的不开心?谁惹姑娘不高兴了?” 于溪荷起了逗人的心思,她刻意木着脸:“是小珠圆。” 跟前小丫头神色顿时慌张:“奴,奴婢吗?奴婢今日活都有好好干的,昨日姑娘让奴婢去洗衣服,奴婢也去了的,姑娘说最好让人瞧见,奴婢还喊了个小女使陪着呢,今日姑娘去正堂,奴婢也没有乱走。” 瞧着人这般,她终于笑出了声,笑着笑着又缓缓停歇,直到声音泯灭,她垂了眼眸,扯动嘴角:“你也出去吧,我想自己静一静。” 珠圆不解,但还是站起身,妥帖关上了门。 四周逐渐沉静,她扯动的嘴角也缓缓抚平,眼里的笑意早已不见,她透过窗沿看向窗外,视线停滞在小池里欲放未放的小花苞上,神色若有所思。 许久,她从衣袋里拿出了梨膏糖,拿了一颗含进嘴里,清甜梨香沁开。 —— 半月后,于府 沉寂半月的于家再次热闹起来,乃是大姑娘,于家的嫡长女,就要出嫁了,嫡长女出嫁,不仅是天大的喜事,更象征着于家脸面,孔氏先是带着人将整个府邸都修缮了一番,接着又里里外外敲打了遍下人,决不能横生事端。 便是于溪荷这边她都来了一回,话里话外都在说让她安分些,不能替兄长应酬就算了,姐姐的婚事是决不能毁了的。 她便也低眉顺眼应着。 她是不会生事,可若事要来惹她,她也没有法子,思及此,她看向玉润:“这半月于意柔一直不曾出门?” 玉润应:“一直不曾。” “三夫人那边呢?” “六姑娘病好之后,三夫人便将人拘着,说是磨炼心智,除此之外便是日常出行。” 她略一点头:“三夫人最看重的便是六姑娘,若想回击还得从六姑娘入手。” 不仅是因着那日蜂群的狼狈,更因为三夫人那方对她也是有敌意的,不能排除下药嫌疑。 她想了想:“江小娘那边呢?” “也没什么异常,这些日子按姑娘吩咐观察着,江小娘除了极得宠外便没别的了,五姑娘寡言,几乎不会出门,朗哥在外读书,偶尔回来也是孝敬父母,并无不对。” 这样听起来好似就是寻常生活,只是这府里谁又会是简单的呢?能长期得宠,便已经不简单了。 她收回思绪,起身:“先去给大姑娘添妆。” 大姑娘明日出嫁,她准备了一套完整的珍珠头面。 玉润拿上礼盒,跟上于溪荷步伐,二人走在廊上,周围已挂满红灯笼,假山,盆景,都挂上了红绸,往来的下人腰间也捆着红布,领头的嬷嬷面上带着笑,瞧着哪里不对便立时喊着女使去摆正,喜庆又忙碌。 她收回视线,走过长廊,绕过假山,又经过一园子才终于来到大姑娘在的宜香苑。 玉润敲了院门:“大姑娘可在?三姑娘来给大姑娘添妆了。” 不久,一女使匆匆来开了门:“回姑娘,大姑娘说三姑娘放下东西便可以走了,心意已领。” “你!”玉润神色顿时不好,她就要争辩,于溪荷看着不知怎的神色格外慌张的女使眯了眯眼。 “算了玉润,”她轻声,“本就是给大姐姐添妆,既已领心意,我们便走吧。” 玉润气不过,将手里礼盒往那女使手里一塞:“可要妥帖收着,这是我们姑娘选了许久的头面,珍贵着呢。” 那女使接过礼盒,诺诺应声。 于溪荷又看了人一眼,招手将玉润唤回,二人原路返回,她回想那女使模样:“玉润,方才那女使可是大姑娘的贴身女使?” 玉润想了想:“应是的,唤作春去的那个。” 她略一颔首:“瞧着神色有些慌张,不知是不是犯了错,遭了责罚。” 玉润听言神色一怔:“是了,姑娘不说我还不曾发现,这春去是个极冷静的,那日奴婢给姑娘熬药的炉子炸了,她路过时瞧见,神色也并无惊慌呢。” 此时二人正巧经过园子,其实大姑娘原本没有住在此处,她原先住的院子离大娘子院子近些,距离大门,各个姐妹的院子都要近些,也不知怎的,大概是去岁,突然就闹着要换院子,便换到了这里。 不仅要绕过好几个长廊,还得经过一园子,实在偏僻。 于溪荷走的有些累了,她看着不曾开门的园子:“大白天的,这园子怎的锁起来了?我还寻思能歇一歇呢。” 玉润也觉得奇怪:“方才还不曾落锁呢,奴婢去瞧瞧。” 二人来到园子前,锁松松挂着,并不稳当,稍稍扒拉便能挪开,玉润几下将锁挪开,环顾一圈后:“应是下人不小心将挂上的,姑娘且去坐着,我去找些茶水来。” 于溪荷点头,她扶着石桌坐下,走了极远,脖子脊背都有些酸疼,她拿着手帕擦着汗,又扭了扭脖子舒展着,有风吹过,正吹散了些疲惫,她缓缓闭眼,因着闭了眼,耳朵便灵敏了些。 风声很是轻柔,远处似有池塘的水声,还有…… 她倏地睁眼,神色跟着肃穆。 她捏紧手帕,起身,放轻脚步朝着声音来处走去,那隐隐的声音愈加清晰,粗重的喘息,一声又一声压抑着,克制不住的轻哼,几乎要酥进骨子里。 还有一带着绵绵情意的喑哑男音:“静宜……” 静宜是大姑娘闺名。 她神色一凛,倏地加快脚步,接着便瞧见—— 第15章 草丛里,狂徒腰间 凌乱的衣物散落在各处,浅粉的肚兜将掉不掉,劲瘦有力的肩膀,衣服堆叠在腰间,而他跟前,他宽大身形挡着的人—— “怎的是你?!”那原本娇软的声音险些破了音。 她慌乱转身,眼眸睁得极大。 定是看错了,对,一定是看错了。 她深吸几口气,僵硬着迈动步伐准备当什么没瞧见,就这样离开时,身后便传来:“三妹妹,你,你且等一等。” 接着是窸窸窣窣穿衣服的动静。 她认命一般停下步伐,手环抱着手,足尖无措着去点地面。 饶是镇静如她,在面临这等事也有些禁不住了,怎的就让她碰见了?她分明只是经过想要歇一歇而已。 她愈发懊恼,心里又有了退缩念头:“那什么,其实我什么也不曾瞧见,我院里还有事,便先走了。” “别,别!”身后的人一下将她抓住,“三妹妹既然来了,不如去我院子做一做。” 这时去找茶水的玉润终于端着一壶茶回来:“姑娘?姑娘怎的跑到这般偏僻,奴婢险些寻不到你……” 她缓缓停了话头,看着自家姑娘身后的大姑娘,和大姑娘身旁明显不是府里的男子,神色逐渐迷茫。 —— 于溪荷被请进了宜香苑。 大姑娘向来是瞧不惯她的,不是说话夹枪带棒,就是不断递来眼刀子,极少有这般和颜悦色的时候,不仅亲自端茶倒水,还笑盈盈的看着她。 看得她毛骨悚然。 她看了看她身后站着的挺拔男子,又看了看跟前人衣领深处藏不住的红痕,面色僵了又僵。 如此程度的辛秘,怎的就让她瞧见了。 她努力扯动嘴角:“大姐姐,你放心,我不会说出去的,且我今日本就是来添妆的,纯当路过。” “我自是知晓妹妹不会说的,”跟前人牵起她的手,“只是我院子这般远,妹妹走来定是累了,在园子里休息算什么事,如今正巧傍晚,不过一同用饭。” 她擦了擦额角,只觉得鸿门宴不过如此。 她身后站着的男子不知是江湖人还是怎的,存在感极强,时不时看过来的视线也极有压迫感,看得她愈加无所适从。 “姐姐,今日我院子那小丫头给我开了小灶,我若不回去恐要伤心,”她站起身,“不若等我吃了晚饭再——” “刷——”利剑出鞘,冰凉剑尖抵在脖颈。 她神色一凛,硬生生将话咽了下去,心底鼓雷作响。 不对,不可能就这样杀了她,这里是于府,她是于府三姑娘,帝师嫡次女,若是这样死在这,后果她们承担不起。 她深吸一口气,将微微颤抖的手交叠在跟前:“大姐姐,你这是什么意思?要杀我不成?” “怎会?”于静宜扯了扯身后的人,眼神隐隐谴责,那眼眸极冷的男子才将剑收回,却不曾收回剑鞘,只放在桌上,像某种威慑。 剑身离开脖颈,于溪荷才缓缓松了口气,她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一时没了办法,只好重新坐下:“好吧,那便陪姐姐用晚饭。” 得了准话的人立时传话下去,下边女使开始紧锣密鼓准备。 “我这有小厨房,口味比府里厨子做的好上不少,妹妹正好尝尝。” 她僵硬着扯动嘴角,径直开门见山:“姐姐想要妹妹如何,直说便是,如今剑就在桌上,我还能不依你们。” 四周静了静,窗沿被风吹开,将室内的热气吹散了些,而跟前于静宜与身后的人对视一眼,刻意上扬的嘴角一点点抚平,眼里浮现显而易见的担忧。 她道:“三妹妹也知晓我婚期在即,口头上这般约定属实无法让人安心,不若这几日就让白郎在暗处跟随你左右。” 白郎?谁?刚才拿剑低着她那个吗? 于溪荷看看剑又看看人,面上神色再也维持不住:“大姐姐,你让这人躲在我暗处,万一夜里过来给我一剑我该如何?” 那站着的人冷冷出声:“不会。” 这是你说不会,我便能安心的吗? 她面上不大好看:“姐姐觉得口头约定你无法安心,我亦然,倘若他要玉石俱焚,我手无缚鸡之力,如何抵挡。” 这道理于静宜自然也懂,她横了人一眼,从怀里拿出一同心结:“妹妹放心,若你当真横死在府中,与我也并无好处,此乃我们二人定情信物,上方有我们各自名讳,同心结里亦有我们的八字,这是我的诚意。” 于溪荷接过同心结,指腹摩擦了瞬,发觉这同心结编的极有心思,一字宜一字尧以极巧妙的编法纠缠在一同,更何况还有八字,这是真真用了十成心思的。 可若这般相爱,又为何要嫁给别人,甚至不惜将证物交予她,只希望她能守口如瓶。 她抬眸,正见于静宜刚巧抬头,在瞧见他时笑弯了眼,而那原本冷硬的人也柔和了瞬,似冰水消融。 她终究没能忍下疑惑:“既然这般相爱,为何还要嫁人?” 话音刚落,跟前的人神色微怔,接着逐渐复杂,她看了过来,嘴几乎抿成一条直线,她道:“你可知我为何这般讨厌你吗?” 嗯? “因为你要嫁的是宁王府,是宗室,是皇家,我和白郎唯一相守的可能便是他从军,获得军功后,才能得于家认可,但因为你嫁的是宗室子,如今官家年幼,宗室子的连襟又怎可沾染兵权?” 可这婚事也并非她定的,她皱了眉似要反驳,跟前的人再次出声。 “我知晓婚约并非你定,可我忍不住不怨,我不仅怨你,我也怨于家。” 尾音落地有声。 于溪荷捏紧那同心结:“那不若干脆让我将此事捅出去,你们借此远走高飞。” “我们这样的人家,哪有资格?” 她站起身,指尖按在桌上,用力到发白,“私奔是只存在话本里的故事,我若今日逃,恐还不曾出城便会直接抓回,届时为了保住名声,于家会直接杀了我。” 杀? 是了,于家这样重脸面的世家,嫡长女私奔乃是大耻,且私奔本就犯了律法,于家怎可让此事蒙羞。 她抬头,对上于静宜已经微红的眼眸,还有她眼里浓烈的不得已。 “且我是嫡长女,既受了恩惠,便摆脱不了桎梏,你也一样,我们都一样。” —— “姑娘就这般同意了?” 清荷苑,已经入夜,房里点了盏油灯,晚风拂过,灯影绰约。 “嗯,”于溪荷看着手里的同心结,那分外复杂的情绪再度上涌,“她看得通透,很知晓这场婚事代表着什么。 “与她成亲乃齐家嫡长子,齐家是清流世家,如今的家主也是专攻学术的翰林学士,作为宗室子的连襟正合适,且我那不争气的‘兄长’今年科举不曾考上,若能得这翰林学士一纸推荐,便能越过科考,入朝为官。 “就如她所言,她是嫡长女,这是她摆脱不了的桎梏。 “她已将把柄送到我手里,我没理由不同意。” 玉润听得直皱眉:“这场婚事大姑娘有这么多的不愿,怎的还要这场婚事顺利进行?也太奇怪了些,若是奴婢,恨不得这场婚事黄了才好。” 她笑了笑,点了点人额头:“傻丫头,这场婚事可以因为任何事情黄掉,却独独不能因为她与人苟合,且她终究要嫁人的,这是没办法的事,她是嫡长女,这场婚事没了也会有别的,不如干脆这样嫁掉好了。” “那得多憋屈。” 她垂了眼眸,又从怀里拿出那袋梨膏糖,打开瞧见已见了底,于是又妥帖关上收进怀里。 这时门外传来叮叮咚咚的声响,玉润支起身:“怎的了?莫不是闹老鼠了?” 却不曾想那叮叮咚咚的声音再次加大,不似老鼠,倒像是……像是冷兵器碰撞的声音? 不对,不对! 她将同心结往怀里一放,接着起身推开门,只见院子里两道极快的身影缠斗着,你来我往,刀剑相向。 她连忙出声:“你们!” 出了声又反应过来周围不少眼线,于是只好压低声音:“快住手!你们俩是想将人都引来不成?” 玉润也反应了过来,连忙走到院门附近查看有没有人,好在是夜已深,眼线离的不近,她也压着声音:“姑娘,不曾有人瞧见。” 于溪荷听言松了口气,转眸间又瞧见那俩人还在缠斗着,打的那叫一个难舍难分,她快步走过去,挡在白尧跟前,谢成锦将要刺出的剑将将停滞。 他皱眉:“溪荷,这来路不明的人蹲守在你院子,功夫又好,且让我替你解决了他。” “不是来路不明的人,他是。”她扶额,想解释一番又实在不知道如何说才好,想了又想还是没能想出个所以然,于是只好回头,谁曾想又瞧见白尧意味深长的脸。 好似在说,你分明也如此这般,怎的还在宜香苑那般拿乔。 误会了,绝对误会了。 “不是,也不是你想的那样,这人与我并非你与大姐姐的关系,真不是。”谁曾想话没说完,那谢成锦又凑了上来,将她一把揽过,拿着剑就将人一指。 “说,你什么来头,做什么的。” 她认命一般闭眼,将人扯着往屋里走,白尧那边也破罐子破摔一般:“白郎君自便吧。” 接着把门一关,连带着玉润一同关在了门外。 玉润看看那边站定的白尧,又看看跟前紧闭的房门,无措一瞬后还是守在了门前。 而屋内,因为两人进的匆忙,油灯被带进来的风吹灭,四周陷入了昏暗,她摸索着去找火折子,语气无奈:“你怎的又来了,还是夜里,你让我如何分说?” 身后的人逼近:“与谁分说?外面那人?你为何要护着他?为何他可以留在你院子而我不行?难道他不是夜里?” 一连串的问话问得她懵了懵,她似要应声,又顾及着辛秘不好分说,几番斟酌下来,仍是不知措辞。 而他的声音再次落在耳边:“为何不应我?为什么他可以,而我不行?” 他已经极近,灯还不曾点亮,她瞧不清,他的气息便愈加明显。 说起来,她们也有半月不曾见面了。 她垂了头,稳住声音:“此事另有隐情,只不方便告知你,他也并非是留在我院子里,而是监视。” 她回想起两人打的难舍难分的场景,于是加上句:“是我允许的监视,嗯,姑且算是——” 他倏地捏紧她手腕,拎着她将她一个翻转,黑暗中衣裙连带着披散的头发翻飞了瞬,而她被迫对上他压迫感极强的眼眸。 他说:“你允许的?溪荷,这不公平。” 他应是还要追问的,却不知为何在凑近这一刻息了声,他的额头将将停在她跟前,接着缓缓闭眼,像是累极。 有月光透进,依稀映出他紧皱的眉头,看得她心口一紧。 是……发生了什么吗? 她嗫嚅着嘴唇想问什么,却犹豫着没有出声,直到时间流逝,许久。 “我去了趟桦县。” 什么? 她呼吸急促了瞬,眉头紧紧皱着:“你亲自去的?你怎能擅自离京,你是手握兵权的武侯,若被人瞧见那便是谋逆,你疯了不成!” “嗯,我早就疯了。” 跟前的人弯了腰,将头埋进她颈窝:“我从不想做什么侯爷,是因为你说大将军威风,若我做了将军,你便做将军夫人,我才去了战场。 “这汴京城里的弯弯绕绕我也厌烦至极,可我想着如若能让你舒舒服服做这个侯夫人,在这汴京的权贵圈子横着走,那我这个侯爷当的也别有一番趣味。 “熹荷,我曾与你说,不必你问,我也会告诉你,我为何会成为靖武侯,是因为我父亲是靖武侯,早年我阿娘与父亲生了嫌隙,自此和离,我跟了阿娘。 “我全部底细,所有的事全都可以告诉你,你要找阿兄,那我便陪你一起找阿兄,就算最后要闹个翻天覆地,我也愿与你一同。 “所以溪荷,你的隐情,你藏在心底的事,能不能与我说一说?一两句,也好。” 她呼吸颤抖着,放在身侧的手紧了又松,松了又紧,最终拽紧了他衣襟。 第16章 被迫替嫁? 夜已深,晚风拂过,凉意入骨。 玉润站在门前,不断搓着手,哈着气,困意绵绵,白尧屈膝坐在屋顶,举头望月,手里摩擦着枚同心结。 月光透进屋内,映出一滚落在地的火折子,清脆的一声,而被半抱着的人如梦初醒,倏地松了手,脚慌乱退后,直到抵在桌脚,脚踝磨出红痕。 她脑海中恍然浮现于静宜的模样,她眼里浓烈的不得已,还有那句。 “摆脱不了桎梏,你也一样,我们都一样。” “我们”都一样。 她倏地捂住胸口,只觉得好似有什么钻进了心口里,不断蚕食着,不断传来闷痛。 “溪荷?你怎的了?” 他似要靠近,她抬手将人抵在跟前。 “谢成锦,”她听见自己说,“你想要什么?” 他沉默了瞬,声音低了低:“我想要什么,你不明白吗?” 她别过脸,发丝垂落遮挡了她神色:“可我给不了,谢成锦,我给不了你想要的。” 当她背负于熹荷这名讳时,便已摆脱不了这名讳所带来的,尤其是,婚约。 他沉默着,许久,最终将一袋新的梨膏糖放在桌上:“可以退婚,于家想要的,靖武侯同样能给。” 可是自小定下的婚约,如何能说退就退?那是定王府,是宗室子,靖武侯就算再显贵,又怎能去打皇家的脸? “你阿兄的事我已经查到些线索,明日婚仪,我会在齐家东南角的院子等你,溪荷,有些事虽难,但不去做,怎的知晓不行?” 火折子被执起,火星忽明忽暗,点亮了油灯,而油灯再次照亮屋里时已没了某人身影,唯有窗户哐当一声,预示着曾有人匆匆进来,又匆匆离开。 “玉润。” “来了!”门外的玉润推门而进,她环顾四周,确认人已经离开后才松了口气,她关上窗。“已经子时了,姑娘先歇息?” “嗯。” 于溪荷躺倒在床,心下思绪不断翻转。 玉润瞧见桌上的梨膏糖,心下了然,她叹了口气,将梨膏糖妥帖放在梳妆台上,确保自家姑娘隔天一早起来便能收进怀里,接着又走到人床边,将滑落的被子妥帖掖好。 “不知怎的,今夜格外冷,姑娘可莫要着凉才好。” 掖好被子后她便准备离去,不曾想有力道拽紧了她衣角,还有她闷在被子里漏出的声音:“玉润,你说定王府的亲,好退吗?” 她神色微怔,恍然明白了什么,接着又叹了口气。 姑娘喜欢那郎君,任谁都瞧得出来,只是她成了于家人,很多事便身不由己。 她将衣角的手放进锦被,柔声安抚着:“姑娘睡吧,明日还要早起呢。” —— 翌日,热闹非常。 于溪荷早早便被外边的喧闹吵得起了身,因着昨夜睡得晚,她迷蒙着眼眸被摆弄着洗漱穿衣,还不曾用早饭便又有宜香苑的女使来传,说是大姑娘有请。 想来还是不曾安心,要放在眼皮底下才好,于是她便起身走了长长一段路来了宜香苑,却不曾想几位姐妹都在,于静宜也端坐在角落里。 她如常收回视线,笑着招呼:“几位姐妹都在呢。” 大姑娘正梳妆着,刘海梳了上去,露出光洁额头,妆娘正给她描眉,瞧见她来,她分来视线:“还不曾用早饭吧,那边有备。” 她应了声,从旁拿了枚糕点,不轻不重啃着。 于静宜眼尖,正瞧见人眼下青黑,她眼眸闪了闪:“三妹妹昨夜不曾睡好?” 于溪荷神色一顿,接着语气如常:“嗯,不知怎的许久不曾睡着,许是前些日子生病,身子虚了。” “我这还有根五十年的人参,到时候让你院里的女使拿去,好好补一补。” 这话一出,周围几个姐妹纷纷抬眸,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从对方眼里瞧见了讶然,毕竟大姑娘不喜三姑娘,就连府里的小女使都知晓,怎的才一天两天过去,关系便这般好了。 于意柔笑着:“大姐姐与三姐姐关系真好,真教人羡慕。” 这话虽是讨喜话,却不知怎的这样说出来,话里的俩人神色都不大自在,正巧外边嬷嬷来唤:“几位姑娘,时辰来不及了,可莫要拖着大姑娘了。” 于静宜顺势附和:“几位妹妹且出去吧,三妹妹陪我就好。” 几位姑娘又是一阵讶然,只逐客令已下,几人便也不好强留,纷纷起身告退,此刻于静宜头发已经梳好,只剩凤冠,她看了看周围的人:“你们也下去吧,我要跟自家妹妹说些体己话。” 于是女使嬷嬷们也鱼贯而出,一时间屋内只剩下俩人。 于静宜将人扯到身旁坐下:“三妹妹,我听白尧说昨夜还有一男子进了你院子,这是怎么一回事?” 于溪荷扶额,她就知道这事肯定要被捅出来,且还是误会过的。 偏偏这事还不好解释,她眼眸流转,想了又想,最终斟酌着措辞:“其实,那人是靖武侯。” “靖武侯?”跟前人险些惊呼出声,她眼眸睁得极大,似是不敢相信,“你怎的跟靖武侯搞在一同了?你可是有婚约在身的。” 她连忙将人按下,这时有一小女使进来,垂着头,低眉顺眼:“二姑娘有东西拉下了,派我来寻。”声音也压得很低,有些听不清晰。 跟前人胡乱摆手:“找完便快些退下。” 她看了看小女使,距离不算很近,应是听不见,于是她凑近人耳边,放低音量:“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你可还记得在勤毅伯府赏花会那次?我不是被陷害。” 那小女使还不曾走,她顾及着看了人一眼,音量再次放低:“我其实是被下了虎狼之药,那日正巧碰见了靖武侯,他帮了我,又实在看不惯此等事,所以正暗中帮我查呢。” 跟前人似是不信,一下抬头:“当真?” 她又将人按下:“当真,你也知晓此等事不好宣扬,所以他才会夜里来,我们不曾有什么。” 跟前人仍是半信半疑:“怎的觉得你在唬我呢,他难道没有……” 她倏地止了话头,瞧着突然到身后的人眼眸微缩,于溪荷瞧见了她异样,就要转过头,却不曾想后颈倏地一痛,接着眼前一黑。 人就跟前被打晕了,这一幕发生的太快,于静宜连忙起身就要喊人,却见又是当头一棒朝她而来。 始作俑者直起身,露出了分外熟悉的一张脸,和那对柔和似水的眉眼,她看着已经晕过去的二人嘴角微扬,接着从怀里拿出两枚药丸,一人一枚塞进嘴里。 “这药吃下,便是醒了也没有多少力气,应是跑不掉的。” 她嘴里喃喃,手上动作不停,给两人将衣服调换,接着将一人扶在床上,另一人扶在桌案,又拿过一旁的红盖头将那张她很急了的脸遮得严严实实。 “嫁去齐府还是太便宜了些,不过我得了小道消息,那齐府的郎君已有知心人,不得夫君欢心,独守宅院,如此也算折磨。” 她将人摆放妥帖,又从怀里拿出提前准备好的酒放在桌案,接着用胭脂涂了半张脸作为胎记遮掩。 她压着声音喊道:“不好了不好了!大姑娘和三姑娘许是吃醉酒了!” 这话一出,门外的女使嬷嬷顿时涌进来,为首的嬷嬷看着趴在桌案上的人皱了眉:“大姑娘怎的这般不知体统?就要成亲了,竟吃起酒来。” 她垂着头,低眉顺眼:“许是两位姑娘实在难舍。” 这时外面也有嬷嬷前来:“来了来了!迎亲的人已过三道关卡,就要到门前了!” 这可如何是好?还不曾拜别父母呢。 于是她再次俯身:“不若先去告知大娘子主君一声,先让姑娘上轿吧,总归吉时不好耽误。” 也只能如此了,那嬷嬷急得满头大汗,支着一女使去告知主君主母,又支着另一女使去将致哥儿唤来,来背着新娘上轿。 一时间各处都忙碌起来,那嬷嬷惦记着人吃醉了酒,恐仪容有损,于是走近要检查,那“女使”再次上前:“嬷嬷,时间恐来不及,奴婢已提前姑娘整理过妆容,戴上了凤冠。” 嬷嬷听言松了口气:“好在你是个机灵的。” 她看着那瘫倒在床上的人:“正好,你去寻一寻三姑娘女使,让她们将三姑娘带回去,灌一碗醒酒汤,莫要误了晚上席面。” “是。”“女使”应声,看了眼伏在桌案上的人后垂着头出了门。 远处已传来于嘉致不耐烦的声音:“怎的要我走这般远来背,妹妹也是胡闹,竟在今日喝起酒来,自己什么肚量不清楚吗?” 屋内趴着的人已被搀扶着起身,一身嫁衣鲜红。 那为首嬷嬷好言好语:“致哥儿快些,误了吉时可不好了。” 她已经走远,若有若无的声响被她坠在身后,她走上长廊,避开往来人群,最终隐入沁雅苑,半刻钟后,形容妥当的四姑娘含笑走出,她扶了扶鬓发,眉眼柔和:“走,去参加姐姐婚仪。” —— 头疼,不仅还疼还晕晕乎乎的,好似还有礼乐声响。 于溪荷摸着脖子,晃了晃头,试图将无时无刻的眩晕甩出,好让思绪回归,周围摇摇晃晃的,连带着眼前也摇晃了起来,且不知怎的眼前一片红…… 不对,她好像被人打晕了,快清醒些…… 她努力直起身,想要判断周围是何情况,却不知怎的浑身软绵绵的,一点力气也没有。 不行,不能这样…… 她咬下舌尖,血腥味荡开,眼前也终于清晰了些,是红布?不对,不仅仅是红布,更像是…… 周围倏地一定,跟前帷帐被掀开,一阵光亮袭来,而在不断吹拉弹唱的声乐中传来一女子的声音:“姑娘?可能起身?” 这声音她很熟悉,是于静宜的贴身女使春去。 她呼吸急促了瞬,恍然明白眼前的红布是什么,是红盖头,也恍然明白为何一直摇晃,因为那是花轿,只有新娘才能坐的花轿。 不对,一切都不对! 她想要说什么,却实在浑身无力,话像被噎在喉咙一样如何也说不出。 春去只以为人还不曾酒醒,一边扶着人起身,一边低声提醒:“姑娘可以靠着我些,一定要站定拜完堂才好。” 不,并非如此,我不是你的大姑娘,今日要成亲的人也不是我! 她极力启唇:“我……” 声音却如此微弱,微弱到完全隐入了礼乐声里。 红绸被递到她手里,她抓不住,春去便帮着她抓住,接着牵引力传来,她走不动,春去便带着她往前,礼乐声逐渐褪去,贺喜声,欢笑声逐渐扬起。 她被带着跨过火盆,走过长长的红毯,接着来到高堂之上,跟前依稀浮现两道端坐着的身影。 她咬着舌尖,想要再出声,却有—— “一拜天地——” 她被扶着转向俯身。 不可,不可一拜天地,她极力拽紧扶着她的春去,几乎用尽全身力气,得来的却是春来一声安抚:“姑娘,还有两拜便能结束了。” 于是:“二拜高堂——” 她再次被扶着转向,俯身。 她眼角沁出了泪水,浑身似是无力一般就要瘫倒,被春去稳稳接住。 “夫妻对拜——” 她闭了眼,跟前的人却不知怎的挪开半身,好似与她拜了,实则没有,那高喊的人也瞧见了,连忙接下一句:“送入洞房——” 她被扶了下去。 不行,她不能就这样糊里糊涂嫁人,阿兄还没找到,熹荷的嘱托也不曾完成,且阿兄的事才有眉目,她怎可就这般嫁到齐家来? 什么婚仪,什么拜天地,她不愿意的,算什么礼成! 只要不曾洞房,一切便都来得及,她绝不能就这样认命。 她再次咬下舌尖,血腥味荡开,跟前也终于清醒了些,她极力拽过春去,也终于脱口而出。 “错了……一切都错了……我并非你家姑娘,我们被人设计了……” 她声音艰涩,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去找白尧,快!” 第17章 埋进他怀里 此刻春去正将人扶进喜房,听见这话时神色顿时变了,她立时环顾四周看了一圈,接着连忙将人扶在喜床上掀开盖头,在瞧见是于溪荷时面色骤然一白。 “三姑娘,怎的是你?” 她将惊呼压下,连忙走过去将门用力一关,“老天爷,这可如何是好,等会压床的妇人要来,过会姑爷也要来,掀了盖头可就板上钉钉了……” 于溪荷浑身仍无力着,她晃了晃头:“白尧可在?今日大姐姐成亲,白尧定是会跟着的,白尧可在?” 春去已六神无主:“白郎君向来是突然出现又突然消失的,奴婢极少能捕捉到她踪迹。” 她极力从怀里拿出那枚同心结,好在这东西重要,她放在了内袋。 “你将这枚同心结丢到河里,他只要在定会出现,出现……出现后……”她停了停,将气息喘匀,“让,让他立马过来!” 春去拿过同心结匆匆开了门往外走去,门外来来往往有女使经过,交谈声不断,跟前也尽是红,红的刺眼。 半刻钟后,窗户哐当一声,一身影突兀出现在门前,他看着在床上的人眉头紧皱,接到视线的于溪荷极力抬眸:“白尧,大姐姐定是还在于府,你快将人带来,与,与我替换……” 却不知怎的跟前的人没有动弹,只这样看着她,看得她心里一沉。 他莫不是想将错就错,好让他和于静宜有情人终成眷属?不可,绝不可。 她呼吸急促了瞬,手无力一般撑在床沿:“你可想清楚了,我替嫁了她,她便要替我嫁入定王府,届时皇家威严,你们可还有见面的可能?” 话音未落,跟前的人已没了踪影。 春去也匆匆走近,她分外慌张:“怎的了?白郎君可来了?” 她已没了力气,眼前逐渐迷蒙,不行,还要去东南角的院子,去赴谢成锦的约…… —— 于府,宜香苑。 同样醒来的于静宜正彷徨着,她浑身无力,不敢高声呼喊,也不敢起身,也不知晓到底发生了何事,只兀自焦急着,看着窗外天色渐晚。 每每外边有人走过,她都想着要不要将人唤进来,却又因着不知到底嫁过去的是谁而犹豫,可若这么干等着,事情只会更糟,她神色一定,心里默默决定,只要外边再有人经过,她便出声。 对,就这样。 思绪才起,门外恰好有人影而来,她就要出声—— 却有另一只手将她阻止,如此熟悉的气息。 她当即红了眼眶:“白郎……” 身后的人将她翻转按进怀里:“替你嫁过去的是你家三妹妹,如今已拜过堂,她说如她替你,你便要替她,静宜,我不懂这些,一切听你决断。” 竟,竟是三妹妹? 她神色微怔,眼里不断闪过纠结。 定王府要的只有帝师之女,帝师一共两位嫡女两位庶女,倘若替嫁一事已经落定,而她就是不愿,于家也可送庶女前去,虽是只能做妾,却也是贵妾。 只是各家面色都不会好看,于家也会丢进脸面,但或许,她婚事如此波折后,若自请去道观清修,也能全了名声。 可三妹妹…… 她眼眸微暗,一时没有应声。 许久,她才拍了拍抱着她的人:“那日夜晚,你当真瞧见他们抱在一同了?” 白尧应:“嗯,我目力极佳,虽不曾点灯,却也瞧得清晰,且那男子瞧你妹妹的眼里,有情。” 三妹妹说,那男子是靖武侯,若是靖武侯,她们之间或许还有机会,不像他们,已是穷途末路,步入穷巷。 她将脸埋进跟前人怀里:“送我去吧,这是我的命,不是她的。” —— 齐府,东南角的院子 这是处已经荒芜的院子,他自知晓这场婚仪后便特意来探查,然后选定了这处,偏僻少有人前来,若是发生状况还能带着人离开。 溪荷自成了于家人,便少有出门的时刻,便是去她院子,她也顾及着被人瞧见,推拒居多,他们也因此不曾好好聊过。 思及此他面色微沉,如今横亘在他们之间的事和人太多太多,也实在需得好好聊一聊才可。 他将跟前的石凳石桌擦了又擦,直到一层不染,接着又运气将门口到石凳这一块的杂草横扫在一旁,只等人来。 可却一直不曾有人前来。 他面色变了变,站起身走了一圈,接着扬声:“蒋弈,席面如何了?” 院外候着的蒋弈应声:“瞧着那边模样,应是已过半了,对了侯爷,新郎该是要进洞房了,您不去观礼吗?” 他是小侯爷,消失太久本就惹人注意,若是再不去观礼,恐要引来窥探。 他眼眸流转,往前走了一段,又一下停住,她不会不来的,就算完全将他抛在身后,她也会为了她阿兄来的。 “侯爷!那边有人!”蒋弈突兀出声,接着指了一方向。 他抬头看去,一道身影从上空划过,他身手应是极好的,只是因着怀里抱了人才让他们瞧见,他眯了眯眼,去瞧他模样,却在瞧清那一瞬神色一凛。 是那日在溪荷院子里的人,莫不是溪荷出了何事? “你去告诉我那继母一声,就说我提前走了。” 说罢他足尖轻点,留下蒋弈匆忙出声:“侯爷,还有伤在身,你莫要动武啊!” 他已听不见,只极力运转轻功跟上那人。 —— 春去苦苦支撑着,用了各种理由才将来压床的夫人拦下,而白尧也终于将人送回,他才将人放在床上,谢成锦后脚便跟着落地。 他带着满腔疑惑跟着人进了新房,又在瞧见喜床上的于溪荷时神色一变。 “怎的回事?”他立时上前,拦腰就要将人抱起。 于静宜没想到人回来,她来不及惊讶,连忙阻止:“别急别急,先换喜服!” 他忍了忍,只好先转过身去,白尧立在他身旁,他问:“你早知道我跟着你?” 白尧应:“嗯。” “到底怎么回事?” 身后传来窸窸窣窣换衣服的声音,他回想起方才瞧见的溪荷,一身喜服又神志不清,嘴角隐隐还有血迹,他心绪翻涌,握紧了拳,“你们对她做了什么?” 他身上气息变化太过明显,白尧抬眸看了人一眼,接着淡淡挪开:“有人做了手脚,要她们换嫁。” 换嫁? 他面色沉了沉,身后传来声音:“好了,换好了。” 他倏地转过身,脱下外衣将人一裹,接着抱进怀里,另一坐在床上的人又将他一拦:“我妹妹还昏迷着,你就这样要将人带走,我如何能信你?” 他抬眸,眼眸极冷:“她就是在你们于家才会这般,若不是你们于家,她怎会突然被换嫁,又怎会如此委屈?” 他抬手拂过怀里人嘴角血迹,只觉得心里有一块被刀尖刺入,一阵闷痛。 他从小到大看着护着的人,便是上了树要摔下来也是他垫在下边,何曾这般狼狈过,还有上次下药,她入于府时还挨过尺。 他倏地将怀里的人抱紧:“我会带她离开。” 说罢拂开于静宜的手,足尖轻点,消失在原地。 于静宜迷茫了瞬,带她离开?这是什么意思?她心里莫名不安,抬头去看白尧:“小侯爷莫不是要将人带到侯府去吧。” 却不等她想清,外面逐渐传来动静,她连忙将盖头往头上一盖,白尧也消失在原地。 接着房门被推开,一着喜服的郎君迈步而入,还有许多人簇拥着他。 “齐兄还不快快掀了盖头,好让我等瞧瞧嫂子是何等貌美!” “哈哈哈哈,你这般说,小心齐兄记恨你,将嫂子藏的严严实实,不让我等瞧了。” 欢声笑语,好不热闹。 只这些热闹,好似都与她无关。 于静宜看着跟前刺目的红,僵硬着,扯动了嘴角。 只是成亲,总归是要笑着的。 —— 一上一下,颠簸中带着平稳,接着有风拂过,面颊微凉。 于溪荷缓缓苏醒,最先迎来的是舌尖的疼痛,是了,她咬了好几下,自是疼的,她动了动手,那无力的感觉已经消失,应是药效已散。 又是一阵风拂过,周围场景几下变换,她应是被抱着的,她想。 思绪逐渐回笼,她抬头去瞧抱着她的人,熟悉的下颌,紧皱的眉头下微扬眼眸。 是谢成锦,并非她以为的白尧。 不知怎的,情绪一下涌了上来,像满溢的水,随意晃上一晃便要决堤,她挪开视线,声音闷闷的:“怎么每次我狼狈的时候都能遇见你。” 抱着她的人身形一顿:“醒了?换嫁的事已经扭转,不必担心,如今是于家大姑娘在喜房。” “嗯。”她缩了缩脖子,方才醒来发觉眼前已不是红色嫁衣时她便已猜到。 似是察觉她心绪不高,抱着她的软和了声音:“你怎的不问问我,怎么是我送你出来,嗯?” 她垂着眼没有应声。 抱着她的人缓缓落地,带着她落在一处园子里,也不知晓是谁家的园子,他就这般随意将她放在石凳上。 他随意扯过一旁的狗尾巴草,指节几下流转,一狗尾巴草编成的小兔子便出现在他掌心,他将小兔子递到她跟前:“溪荷,你看,你最喜欢的。” 偌大的掌心里,小兔子显得格外小巧,却不知怎的,她看着看着眼前逐渐模糊。 接着还温热的泪水啪嗒啪嗒落在掌心,小兔子的旁边。 谢成锦当即慌了神,他连忙给人擦着眼泪:“怎的哭了,是不是我编的太难看,要不,要不我再给你编一个?” 他懊恼着又要去扯狗尾巴草,她将呜咽声咽下,抬手拽住了他衣襟。 “不用了,”她听见自己说,“这个,便已经很好了。” 她只是,只是想起了从前,想起阿兄还在的时候,他们只是比邻而居的时候,她什么都不用想,不用明里暗里与人争斗,也不会像这般,一睁眼发现自己不能动弹了,却还要被人按着成亲。 她抹过眼泪,但是还有,于是又抬起另一只手,可不知怎的,直到双手都被浸湿,眼泪也没能止住。 她只好将人扯到跟前,将脸埋进他怀里。 温热逐渐浸湿衣襟,晚风吹过后又逐渐变得沁凉,他没有去看怀里的人,因为他知道,溪荷不喜欢被人瞧见这一面。 溪荷就如她的名字一般,是生在乡野里,溪流边,从不被束缚的荷花,是倔强的,不服输的,不被束缚的。 思及此他眼眸微闪:“溪荷,你不要回于家了,好不好?” 怀里的人猝然抬眸,用那对微红的眼眸不认同地看着他:“为何?我要回,我答应别人的事还没做完,阿兄也不曾找到,我为何不回?” 他将人按着:“你答应的事我替你去查,阿兄也可我们一起去寻,于家就是个虎狼窝,你已三番五次被伤害,这次还险些替嫁,如此危险,你为何还要回?” “因为那是帝师府,我在书房看到了阿兄的玉佩和阿兄科考的卷子,帝师肯定跟阿兄的事有关。”于溪荷分外执拗,“且我答应的事是后宅,你如何查得到,替嫁一事我也不曾反击,我必须回。” 跟前的人却没应声。 她觉得奇怪,扯着人仔仔细细去看他神色,他眼眸微闪,躲开了她视线。 他在心虚。 自小一起长大的人,她几乎不用思考都知道他在心虚。 她当即跳下石桌,左右环顾一圈就要走出园子,被她落在身后的人捏住了她手腕,她回过头,他仍没出声,也不敢看她。 她眯了眯眼:“谢成锦,你把我带到哪里来了?” 他还是没应声,也仍不敢看她。 她走到人跟前,将他的脸转过来面对自己:“你是不是把我带到你侯府了?” 他终于看了过来,声音隐隐气短:“也,也不算吧,如今我和我那继母分府别住,我这一半,不算侯府吧?” 果然,果然是侯府。 心底原本的难过悲伤已全部被愤懑替代,她扯过人衣襟,将比她高了一个头的人扯到跟她平视。 “谢成锦,你第一天认识我吗?我难道是那般依附别人而活的菟丝花不成?” 第18章 浅浅亲吻 他直皱眉:“我从未这般想过,只你在于家不过一月余,便已遭了这般多事情,但侯府不同,你在侯府是最安全的。” “然后呢,我已在于家漏了脸,于家嫡女无端失踪,又该如何解释?” “可利用替嫁一事假死。” “那我呢?于溪荷死了,于熹荷也死了,我难道要在你这宅院里,一辈子被你藏着?” “此事只是暂时,只需周旋一二,便能给你安个假身份。” “还真是想得周到,”她嗤笑出声,“可便是如此,我这张脸便也不好再示于人前,我虽有了假身份,出门也得遮面,我终究要活在暗处,也终究是个隐患。” 跟前人似是不打算再说,只牵过她的手,带着她往前走:“我会为你安排好一切,绝不会让这般情况持续地太久。” 她被带着迈步步伐,很快就要走到园子入口,出了园子便是侯府,此后她便会成为谢小侯爷带回来的,来路不明的女人。 不会有人在乎她叫什么,也不会有人在乎她来自哪里,别人瞧见她,也只会淡淡挪开视线,只当她是小侯爷身边一个玩物。 她倏地加快脚步,从他腰间抽出匕首抵在自己脖颈。 谢成锦神色一慌,连忙松了手:“溪荷,你这是做什么?” 刀尖触碰到肌肤,一阵冰凉,而她眼里闪过决绝:“送我回于家,不然我会死在你面前。” 空气静了静,月华透过树影,落在刀刃,冷光闪烁一瞬。 谢成锦看着跟前威胁他的人,心底的无力一阵一阵扬起,他虽一早便料到溪荷不会愿意,但如今看着她这模样,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模样。 他还是没由来的难受。 他挪过视线,声音低了低:“你总是这般,明明知晓我的软肋,还以此威胁。” 于溪荷也别过脸,声音生硬:“你难道不也是如此?明知晓我最不愿做什么样的人,还硬要强求。” 四周静了静,晚风拂过,拂过树叶,扰动树影,遮掩了二人的身影,混做一同。 谢成锦拿过她抵在脖颈的匕首插回腰间,接着将人横抱起,足尖轻点,于溪荷看着周围迅速变化的场景,直到熟悉的于府出现在眼前。 他将她放下后便要离开,她抿着唇,犹豫一瞬后扯住了他衣襟。 “怎么?”他回过头,面上没有情绪。 她声音低了低:“我阿兄的线索,你还没有说。” 他似是忍耐了瞬,接着伸手一把将她扯进怀里,从手到腰都将她禁锢着,他带着情绪的声音落在耳边:“是不是在你心里,我就永远不会对你生气?” 她眼眸暗了暗,没有应声,他的手又落在她脖颈,抬起她下颌,凑近:“可我现在气极了,从与你重逢便瞧见你被下药那会,就已经气极。” 她看着近在迟只的人,眉眼压着,眼尾延伸着几分戾气,可他还是气的不够彻底,因为落在她腰间,落在她下颌的手,力道是这样轻。 她缓缓垫脚,用唇瓣碰了碰他面颊:“那就不要生气了,好不好?” 他似是怔住了,眼尾弥漫的戾气顿时消散,眼眸里盛着的怒意也被迷茫替代,腰间的力道逐渐松懈。 她面色红了红,连忙从他怀里退出:“现在阿兄的线索可以给我了吗?” 接着一信纸被他伸到跟前,她不敢看他,接过信纸后便转过身:“夜已深,你且回吧。” 她逃也似的回到房中,她消失了一天,珠圆玉润也不知去了哪里,房里一片漆黑,她懊恼一般闭眼,只觉得自己太过冲动了些,怎么就鬼使神差凑了上去。 一会,窗似是被敲响,她神色一凛,缓缓走到窗边,将窗打开,谢成锦正站在出窗前,他看着她似是要问什么,却不知怎的一直没有出声。 她面上仍烫着,视线禁不住飘忽:“怎么?” 他还是没有问出口,只留下句:“早些歇息。”便消失在原地。 他消失地太快,她还没回过神人就已经离开,她迷茫着看了看已经空无一人的窗外,又看了看手里的信纸,仍是不明所以。 —— 谢成锦回到侯府后也没能想明白,他眉头紧皱,一边走一边想,全然没发觉自己走错了方向,直到经过的蒋弈疑惑出声:“侯爷,不是才回来吗,又要出门?” 他恍然抬眸,这才发觉他不知不觉走到了大门前,他本是要回房的。 只他现下已顾忌了这些,他将人拦下:“你说她是什么意思?” 蒋弈迷茫:“什么什么意思?” 他点了点自己面颊:“就是,她亲了我这。” “什么?”蒋弈瞪大眼眸,“这便亲上了?侯爷,你春天来了?” 谢成锦面了木脸,他一把拍在人头顶:“正经些,莫要整这些有的没的。” 蒋弈收了神色,只是嘴角弧度和眼里的兴味如何也压不下来,他嘿嘿一声,凑近:“那侯爷,你们是怎么亲的?前面发生了什么,后面发生了什么?” 提及此,谢成锦眉头又皱了起来:“这便是问题所在,在此之前我们正吵着,她还拿刀威胁了我。” 拿刀威胁? 蒋弈又懵了:“怎的还动了刀子。” “这个说来话长,大抵就是一些事情我逼着她了,她生气,所以威胁我,不过此事我后边已妥协,此后我送她回于府,她问我她阿兄的线索,我一时气性上涌,就凶了她。” 蒋弈更听不懂了,这走向是如何亲上的? 他扣着脑袋:“侯爷,这种情况我以为到来的会是巴掌。” 谢成锦默了默,他一言不发转过身,嘴角几乎抿成一条直线,蒋弈亦步亦趋跟着:“后边呢,侯爷后边还没讲呢。” 已经不必讲了。 他已经全部想清楚,她会凑上来,只是为了要她阿兄的线索,仅此而已。 —— 直到隔天清晨,于溪荷才等来了不知去了哪里的珠圆玉润二人,二人异常焦急,走进房里时衣襟发髻都是乱的,在瞧见她时还险些哭了出来。 “姑娘,”珠圆眼眸含泪,“奴婢以为你已经没了。” 玉润也颤着声音:“我们无端被俩婆子关在了一处,不给吃不给喝,屋子里也没光,我们还听见那俩婆子议论,说,说,说姑娘你失踪了,一天也不见踪影。” 提及此,珠圆再也抵不住了,撇着嘴便开始哭:“婚仪上主君大娘子本就顾及不到姑娘,我们又被关着,无人去寻,我就坐那瞎想,想着想着便觉得姑娘要没了,呜呜……奴婢已经没了一个姑娘,不能再没第二个了,呜呜呜呜……” 这模样实在讨喜,让原本被情绪感染,正难过着的于溪荷忍俊不禁,她看向玉润,只见玉润也弯了眉眼,二人齐齐点在珠圆额头。 “你自己都说是瞎想了,怎的想着想着自己先相信了呢,”她笑着,“总归我现在好好地在这不是?” 玉润也笑着:“莫要哭了,哭成这样,还要姑娘来安慰你不成?” 珠圆吸了吸鼻子,拿着手帕胡乱擦着面颊,声音也嗡嗡的:“所以姑娘到底去了哪里。” 提及此,于溪荷不免想到昨晚,她面上的笑缓缓褪去,抬眸时眼里已有深意:“我昨日,险些就代替于静宜嫁去了于家。” “什么?!”珠圆玉润齐齐震惊。 “嗯,”她应声,“大抵是我和于静宜在房间里的时候便被打晕,此后那人将我俩替换,若没有白郎君和。” 她顿了顿,刻意略去某人:“我便要板上钉钉,去做齐家的少夫人了。” 这话说的好似轻巧,三言两语便就涵盖在内,但玉润却深知其中的惊险,姑娘醒来时发觉自己坐在花轿上时,得有多彷徨? 若当真就这样嫁去了齐家,且不说是否打乱了姑娘计划,光是这么不明不白替嫁过去,齐家若是翻脸不认人了该如何?就是认下了,估计也会低看姑娘,低看于家。 这始作俑者好歹毒的心思。 她一阵后怕:“幸好姑娘回来了,幸好。” 珠圆面色也白着:“到底是谁这般歹毒哇,做下这等子的阴损事。” 于溪荷略一颔首:“一会便知晓了,因为换人是夜里进行,现下那人估计觉着事情已成,要准备善后了。” 珠圆听不大明白:“善后,如何善后?” 她起身:“现在还不知,不过我想她第一时间应该是去宜香苑,因为在她的设想里,大姑娘还躺在屋里,总归是要先把事情捅出去。” 玉润当即跟着起身:“我这就收拾一番,陪姑娘去那宜香苑。” 珠圆虽然没听懂,但也跟着起身:“那,那我也收拾一下,来给姑娘梳妆。” 一时间俩人都忙碌起来,于溪荷坐在梳妆台前,撑着头看向窗外,小池里的荷花将将绽开,应是不久便会开花。 她垂了眼眸,掩下情绪,其实她心里已有人选,如若当真是她,她不会再手软。 必要以牙还牙,百倍奉还。 —— 四姑娘今日起了个大早,酣睡一晚,只觉得头发丝都舒展开来,几乎一扫半个月的阴霾。 外面叮叮当当吵闹着,她贴身女使新红推门而入,眉头紧皱:“这院子里新来的人实在是不重视姑娘,这一大早也不知道轻些。” 她本便是不被重视的庶女,一直跟小娘住在一同,如今小娘犯了事,院里原本的忠仆被遣散了去,新来的瞧见她小娘失了势,便更是轻看几分。 只今日过后便不同了,不会再有任何人轻看她。 她从梳妆台上抽出极少拿出来的一盒妝匣,新红瞧见,隐隐担忧:“姑娘,这盒里的首饰是不是太出挑了些,虽说大姑娘已经出嫁,但还有三姑娘呢,总不能越过三姑娘去。” 她没有理会,只兀自打开妝匣,是一套水质极好的和田玉头面,精致玉梳,缠丝发簪,恰到好处的金丝点缀。 这是她最喜欢的一套首饰,是及笄那年阿娘送的,只她是庶女,穿着打扮不可越过嫡女去,便一直不曾戴过。 她嘴角微扬,对着铜镜将首饰一一别在发髻,阿娘的眼光自是极好,这套首饰极衬她,让她本就柔和的眉眼多了几分雅致,大气又好看。 “去将我那套浅碧色的衣裙拿来。” 新红见人已戴上首饰,应是劝不动了,她叹了口气,转身去拿衣裙。 —— 宜香苑,因着大姑娘已经出嫁,嬷嬷女使大多陪嫁了去,没陪嫁的也被领去了大娘子院子,只留了三两个看管的,一时间冷清了不少。 于溪荷带着玉润走进院子,那看守的女使瞧见人,顿时懵了懵:“三姑娘,您怎的从外边进来了?昨,昨日嬷嬷吩咐说,说您吃醉了酒,让我在这候着,等您院里的女使来接。” 她摸不着头脑:“只您院里的女使一直不曾来,我便一直候着……” 这自是在于溪荷预料之中,她那么大个人凭空消失,又没出席席面,主君和大娘子定是会先派来去寻,这才有珠圆玉润听见婆子在议论她失踪的事。 这时只需有人站出来说她吃醉了酒,便能短暂将事情搪塞,此处还有女使留守,也有佐证,那边替嫁的事才能顺利进行。 很缜密,也很熟悉。 她笑着:“我家女使昨天夜里才来接的我,许是太晚,你不曾瞧见。” 她从善如流,坐在院子的藤椅上:“不过昨夜走的匆忙,我有东西拉下了,今日便来寻一寻。” 玉润顺势进了屋子,装作要寻物的样子,那女使懵懂了瞬,接着俯身行礼:“奴婢去准备茶水。”说着退出院子,一时间此刻只有于溪荷一人。 她晃着摇椅,眼眸时不时看向院门,极有耐心。 一刻钟后,门外终于传来脚步声,她抬眸看去,只见一身碧色衣裙的于意柔缓步而来,她应是特意打扮了一番,妆面齐整,首饰矜贵,柔和眉眼若有若无沁着笑意。 与那日的狼狈模样全然不同。 她看着来人眼眸微凝,心底的猜测缓缓落定。 果然是她。 第19章 反击 “四妹妹怎的来了?莫不是也有东西落在大姐姐院里?” 她看向来人,直到看到来人面上的笑逐渐僵硬,那隐隐的得意彻底褪去后她才缓缓笑开,她起身走到她跟前,抬手扶了扶她发簪:“四妹妹今天打扮得真好看,可是有什么喜事?” 于意柔只觉得耳朵一阵嗡鸣,唯有自己急促的呼吸声仍在耳边,她看着跟前笑着的,完好的,好似什么事也没发生的人,只觉得胸膛一阵闷堵。 怎的可能?她分明亲眼瞧见她上了花轿,她的药如何也能维持到晚上,且席面上也并无异常,她怎的会出现在这? 到底哪里出了差错? “四妹妹怎的不说话?” 她僵硬着吐出一口浊气,极力扯动嘴角:“大清早的,三姐姐怎的在大姐姐院里。” 于溪荷笑着:“你觉得呢,我为何会在这里,四妹妹不知晓吗?我总要知晓设计我的人是谁。” 跟前人倏地抬眸,面上才扯动的嘴角已抿成一条直线,眼里的不甘已如何也藏不住。 喜形于色,她急了。 于溪荷面上的笑不变,状若随意一般垂眸理着衣袖:“让我想想,四妹妹是不是这样筹谋,先让我替嫁齐家,再设计舆论让大姐姐不足以嫁去宁王府,届时于家理亏,你再自请做妾,于家为讨好宁王府,宁会将你奉上。” 她稍稍抬眸,眼里的笑意几乎要溢出来:“只是四妹妹,宁王府的妾难道就不是妾了?你怎的这般自轻自贱,上赶着去给我不要的男人做妾呢?” “你!” 跟前人似是气极,抬手就要打过来,她不躲也不避,只一错不错将人看着,直到她的手停滞在跟前。 她嗤笑出声:“怎的不打下来?不敢?也是,你厌弃嫡庶,可嫡庶却已刻进你骨子里,你如何也不敢正面落下这巴掌,只敢使一些背地里,见不得人的阴毒手段。” 她拿过她的手,指腹摩擦过她指节:“四妹妹觉得,姐姐我会如何反击呢?听说近来二姐姐在说亲,你觉得我要不要去帮着瞧一瞧?也好给四妹妹相看一番。” “你敢!” 跟前的人再次脱口而出,因着气性上涌,她眉眼间的柔和已不复存在,只有浓烈的怨恨。 “为何不敢,”她松了手,双手交叠在身前,一双眼眸宛若明镜一般,“大姐姐已出嫁,我便是二房唯一嫡女,我若要非要拿捏你的婚事,你又能如何,嗯?” 说罢她转过身:“玉润。” 屋里的玉润走出:“在。” “东西可找着了?” 玉润俯身:“回姑娘,已找着了。” “嗯,那该回院子了。” 她率先迈步,玉润亦步亦趋跟在人身后,院里的藤椅摇晃一瞬,此处便只剩下于意柔和她的女使新红。 “砰——”的一声,于意柔倏地摔了簪子,金丝缠玉的簪子落了地顷刻碎裂。 “她怎么敢,怎么敢!”她压着声音喊出,妆容掩不住发白的脸,发丝凌乱在面颊,露出透着怨毒的眼眸,“她怎么不去死?怎的不去死……” 新红听得心里一惊,她慌乱看了眼周围,连忙俯身:“姑娘,慎言。” 慎言? 她倏地甩袖:“我慎言?凭什么总是我忍让在先?就因为她是嫡我是庶?凭什么她可以那般对我恶语相向,我却要慎言?” 她拽着新红衣袖将人拽到身前:“你总是规劝规劝,是不是你也觉得我低她一等?” 她模样太过可怖,新红眼里闪过畏惧,她垂下眼眸:“奴婢不敢,姑娘在奴婢心里自是最好的,比所有姑娘都要好。” 于意柔松了手,她深吸一口气,手颤抖着将面颊凌乱的发丝别在耳后:“无事,无事……” 她迈动步伐走出院子,嘴里喃喃:“我不会让她得逞的,想把控我的婚事,她做梦……” “她做梦!” 新红浑身都颤了颤,她俯身将散落在地,已经碎裂的簪子一一捡起,簪子碎片划过指腹,沁出的血液渗透在碎玉里,竟有几分妖异。 她看得手又是一个颤抖,只拿过手帕赶紧将碎簪子包裹起来。 “新红,还不快跟上。”是好低平复,没有情绪的声音。 “来了!”她连忙起身跟上。 —— 而在回清荷苑的路上,听了全程的玉润不免迷茫:“姑娘当真要给四姑娘选夫婿?” 此刻已将近午间,太阳大了些,日头透过黑瓦,落了于溪荷半个肩头,她抬手遮阳:“怎的能那般便宜了她,她虽是庶女,却也是于家姑娘,帝师女儿,就是嫁得再差也是正妻,这样太轻了。” 玉润听不懂了:“那为何姑娘还要说那般话?” 她转眸,眼里似有深意:“因为我要刺激她,如她这般谨小慎微的人,如若不逼一把,是不会铤而走险的,她最看重的便是婚事,你觉着,若她当真以为我要把控她的婚事,她会如何做?” 玉润神色一凛:“怕不是要做出丑事来了。” 她颔首:“所以我们什么也不用做,只需暗暗推波助澜,便能让她自己毁了自己。” 她略一思索:“我记得之前的帖子里曾有秦家送来的帖子,说是诗会,可是过两日?” 玉润回想帖子内容:“应是后日。” “那便看三日后,若她做得好做的妙,指不定还能给我退亲一事添砖加瓦。”她眼眸流转了瞬,“先去二姐姐那边吧,总要做足样子。” —— 大房是于家最不起眼的一房,大爷乃是庶出,也无明显才干,在翰林院不轻不重做着六品小官,多年不曾晋升,大夫人又是商户之女。 府里剩下两位夫人,二夫人出自伯府,三夫人父亲也位居三品,便显得这位大夫人身价格外不够,几位夫人包括老夫人在内也是轻视居多。 不过值得一提的是大房没有小娘,听说当年大夫人还是大爷千方百计娶回来的,俩人不闻世事,带着一对儿女在这纷扰的于府里过了许多年的恩爱日子,也是于府一股清流。 于溪荷走进二姑娘的乐欣苑时大夫人正与二姑娘选做夏衣的布料,裁缝铺的娘子正给二姑娘量体,大夫人笑吟吟坐在一旁,眼里沁着喜爱。 “我们欣瑶这身量真是好看。” 二姑娘面皮薄,顿时羞红了脸:“阿娘说什么呢,什么身量不身量的。” 大夫人扇着蒲扇:“怎的,夸你还不乐意了?” 二姑娘看着一旁层层叠叠垒起的锦布,一面愁容:“阿娘,去年夏天的衣裳我还没穿完呢,今年怎的又做这么多。” 大夫人出自祁州首富,自是阔绰的。 她摆摆手:“这才几件,去年的衣服都不时兴了,就不要穿了,且你今年还要议亲呢,怎的能那般寒碜。” 二姑娘当即埋进大夫人怀里,撒起娇来:“女儿不想嫁人,也不想议亲。” 二姑娘在外向来是寡言的,不理纷争,若有人与她说话,她也大多生硬着,竟不曾想私下是这般鲜活。 且这画面太美好了些,让看在眼里于溪荷神色微怔,一时忘了迈步。 那边的大夫人终于瞧见了人,她连忙将怀里的人支起来:“荷丫头怎么来了?” 二姑娘也当即起身,这般模样被瞧见,她已羞得面色通红,她一边理着头发,一边招呼女使:“快,去沏壶热茶来。” 于溪荷妥帖行礼:“二伯母万福。” 她抬眸,面上已带上和煦的笑:“二姐姐不必紧张,只大姐姐出嫁了,妹妹也没个人聊天,走着走着便走来了二姐姐院子,若有打扰,妹妹这便离开。” “诶诶诶,”大夫人忙不吝将人拦下,“来都来了,怎的还要走?我们瑶儿平时也没个姐妹一同,你来了正好。” 说着她带着衣服铺子的娘子和一干女使起身,她笑着:“瑶儿如今正选夫婿,荷丫头还能参谋一二。” 洋洋洒洒的人迈步离开后,院子一下冷清了些,于欣瑶仍无所适从着,她摸摸自己面颊,又搓了搓指尖,最终努力扯着笑:“那,那妹妹先进屋里来?” 于溪荷笑着走过去,她挽着人一同进屋:“姐姐怎的这般紧张,妹妹我还记着我归家那日姐姐的提点呢,莫不是几日不见,姐姐便跟我生疏了?” 于欣瑶面上浮现不好意思:“你还记着呢,我也没帮上什么忙……” 二人挨着坐在小榻上,屋里因着放了冰,比外边凉快不少,只是这才将将入夏呢。 于欣瑶愈加不好意思,她红着脸:“我很是怕热,爹爹记着这事,一早便拿了冰来,让妹妹见笑了。” 竟是亲自来的。 于溪荷脑海中又回想方才瞧见的画面。 “妹妹?” 她倏地回神,重新扬起笑:“怎会见笑呢,姐姐这凉快,妹妹也跟着一同享福了。” 跟前的人面颊仍红着,她沏好的茶和点心挪到跟前,一时没有出声。 于溪荷将人瞧着,眼里闪过了然,这二姑娘应是不擅交际,平常在外的寡言生硬模样估摸着也是因为不擅言辞。 她放轻了声音:“二姐姐,不若先看看你要选的夫婿?” 有了话题,跟前的人明显松了口气,她唤来女使拿来画卷,要打开画卷时又不好意思起来:“其实都是阿娘挑选的郎君,我也不曾仔细看过。” “那姐姐可得仔细瞧瞧,这可是要过一辈子的人。”她看过去,只见画卷上的男子大多是读书人,并非大富大贵,只求一个身家清白。 她扫视一圈后,点在最中间那男子:“秦拂,名字好听,生的也好,秦家也是清流门第。” 还是给她递帖子,邀请诗会那个秦家。 跟前人顺着指尖看了过去,在瞧清画上人模样时神色一顿:“说起来阿娘前几日还提过他,说是最合适也最相配的,只是……” 她神色犹豫着。 于溪荷顺势接话:“只是不曾见过真人,也不曾知晓他品行如何,可对?” 跟前人小幅度点了点头,面色又红了红。 她笑着:“正巧我这有个帖子是秦家姑娘送来的,说是后日秦家有个诗会,我前些日子病一直没好,此后又是大姐姐成亲,便一直不曾应下,不若我应下这诗会,带着几个姐妹一同去,姐姐也好好好将人相看一番。” 跟前人神色一喜:“当真?” 许是反应大了些,她连忙收敛:“这,这是秦家姑娘给妹妹你的,你带着我们一同会不会不好?” “怎会不好?”她拿过茶水递在嘴边,“若是没有姐姐一同,我还不自在呢,且秦家的诗会向来是不看门第,广迎读书人的,指不定这画卷里的呀,姐姐都能瞧个遍呢。” 跟前人被调笑一番,面色又是一红,她连忙递出糕点:“妹妹吃些点心吧,可莫要再调笑我了。” 她接过点心放进嘴里,是栗子糕,味道溢开,不甜,是纯粹的栗子味。 她拿着点心:“这栗子糕真好吃,是哪家厨子做的?” “妹妹喜欢?”跟前人唤来女使,“你去跟我阿兄说一声,就说明日再让他多买一盒来。” 话音才落,门外传来爽朗男声:“瑶儿不必唤女使了,阿兄已经听见了,明日定给你多带一盒。” 跟前的人听到这声当即起身,她几步走过去开门:“阿兄怎的来了,不是早晨才来过?” “你嫂嫂今日去了首饰铺子,顺手给你买了一簪子,这不我才下值便打发我来送。” “什么样的簪子?” “阿兄怎的懂,阿兄就是个跑腿的。” “那我看看。” 二人分外熟稔的对话逐渐入耳,于溪荷指尖微颤,她起身迈步,直到门口的两人映入眼帘。 少女正一面正色瞧着手里的簪子,日头落下来,男子微微侧身为少女挡下日头,接着看了端详簪子许久的少女笑着扬首:“好看!我很喜欢,替我谢谢嫂嫂!也谢谢阿兄!” 曾几何时,她的阿兄也是这般站在她房前,与她说着笑着,为她挡去日头。 她倏地挪开视线。 第20章 设计“捉奸” 那方正交谈着的于欣瑶转眸间瞧见了她:“三妹妹,你还不曾见过我阿兄吧?” 大房这位长子因着隶职刑部,常年忙的脚不沾地,家里的大小事也极少出席,二人确实不曾打过照面。 她俯身:“见过堂兄。” 于立轩颔首:“三妹妹不必多礼,想来瑶儿多要一盒栗子糕是要与三妹妹分享,明儿我买来便让小厮送去。” “多谢堂兄。” 她看了眼天色,“堂兄,二姐姐,瞧着天色不早了,妹妹先告退了。” 于欣瑶不认同:“怎的不用了晚饭再走?” 她笑着:“我还得去一趟母亲那,也好将我们后日要出门一事通报一二。” 如这般几位姑娘都要出门的情况,一般是要告知主母的。 于欣瑶也反应过来,她只好点头:“行,到时候我做的夏衣也给你送一套过去,咱一同穿新衣服去诗会。” “那妹妹便不跟姐姐客气了。”她稍稍俯身,接着带着玉润往外走去,这一次脚步快了许多,直到走出院子才缓缓慢下来,面上的笑也一点点抚平。 玉润似有所感:“姑娘怎么了?” 她垂眸,方才的画面仍盘桓在脑海里,直到于立轩的模样逐渐变成了另一个人,一个她许久许久不曾相见的人。 阿兄。 她别过脸遮掩神色,接着从怀里拿出从谢成锦那得来的线索,只见上方写着:“于溪竹功名已被顶替,顶替之人乃是一寒门子弟,名周宏方。” 功名被顶替绝不是偶然,这个周宏方很可能是知晓内幕的人。 秦家的诗会广邀贤才,不看门第,不知这周宏方会不会在其中?还有此前在书房瞧见的宁字。 没能等到应答的玉润忍不住再出声:“姑娘?” “嗯,”她回神,“对了,还有一事需得交予你去办。” 若想引于意柔入局,没有他可怎么行? 她拿出一香囊,正是当初从于意柔那拿的那半成品,她将香囊递出:“你补上几针,然后送去宁王府,就说我有事相谈,请赵郎君后日秦家诗会,一定要来。” —— 两日后,秦家 因着诗会是秦家郎君和姑娘牵头,又是年轻人的活动,孔氏便不曾前来,只让几个姐姐妹妹注意时辰,莫要回的太晚,自然也叮嘱了于溪荷一番,多结交些人,好给她那没用的儿子铺路。 为了顺利出门,她自是低眉顺眼应下。 “于家姑娘来了!”秦家姑娘笑着走来,她稍稍俯身,“几位姐姐妹妹安好。” 于溪荷几人也俯身回礼。 秦家姑娘是个自来熟,她挽了上来:“姐姐病好些了吗?我听说前些日子那些个花会酒会的姐姐都推了,没曾想回到我这来,我收到回帖时都高兴坏了。” 于溪荷也笑着应:“前些日子实在是病的起不来身,近来才安稳了些,我常年养在外头,没看过几本书,正巧来你这熏陶熏陶。” 挽着她的人被奉承一番,连忙拿着蒲扇遮面:“姐姐这可折煞我了,你能来就是极好的,姐姐还不知道吧?因着你来,那宁王府的赵郎君和长公主也来了。” 提及此,她笑得合不拢嘴:“长公主来了,那谢小侯爷也来了,若不是姐姐你,我一个小门小户姑娘举行的诗会哪能迎来这么多贵人。” 谢小侯爷,谢成锦也来了? 此刻正巧迈入园子,她隐约察觉到屏风另一边有一视线准确落在她身上,她抬眸看去,只见屏风那边,某人一身窄袖短衣,手上绑着护腕,腰间别着匕首,在一干长衫襕袍的文人里格外显眼。 这是诗会,他一武侯来做什么? 察觉她的回视,某人倏地挪开了目光,接着几步迈入人群,消失在她视野里。 嗯? 她眉头微皱,心下莫名觉着不对。 “姐姐你瞧,赵郎君在那看你呢。” 她转过视线,只见赵承渊长身玉立,手里拿着书卷,嘴角含笑,瞧见她时眼眸微亮,接着颔首示意。 她便也顺势含笑俯身作为回应。 旁边瞧了全程的秦家姑娘当即打趣:“姐姐与赵郎君真是郎才女貌,今儿诗会,以赵郎君的才名,怕不是要拿魁首。” 她不着痕迹看了站在身后的于意柔一眼,故意装作羞赧,话也说得暧昧不清:“我于作诗没什么建树,想来这魁首只能靠他了。” 秦家姑娘笑出了声:“我这魁首男席女席各一名,哪能都让你们拿了去?姐姐行行好,女席这边便给我留一个吧!” 几人顿时笑做一团,唯有于意柔面上的笑略微僵硬。 她看在眼里,只说:“妹妹且去招呼别人,我们姐妹几个自行入园就是。” 秦家姑娘应声,接着去了门前迎客,此刻园子已有不少人,长公主端坐上首,几人上前妥协行礼。 长公主瞧见了人,连忙抬手招呼着:“于三姑娘,坐我这边来!” 她回过头看过几位姐妹,视线在于意柔身上停滞一瞬,她挽过二姑娘:“二姐姐陪我一同?” 于欣瑶神色一慌就要拒绝,她于是凑近加上句:“那坐的高,男席那边也瞧得见。” 她还没忘了今日她来的“目的”是帮于欣瑶想看夫婿。 果不其然,这话一出于欣瑶面上的慌乱顿时褪去,她小声应:“那,那好吧,只是我不太会说话,怕给你丢脸。” “怎会?左右有我。” 她挽着人走到长公主跟前:“这是我家二姐姐。” “原是于二姑娘,于二姑娘也一同坐下吧。” 二人坐在了长公主下首,长公主凑近,她笑得一脸促狭:“我听说今日可是你邀的堂兄来,怎的,半月不见,你想他了?” 这时于家姐妹也将将落座,正在她们不远处,将将能听见的距离。 “公主莫要调侃我了,”她做足了小女儿姿态,“不过是听说他作画极佳,我近来要给父亲雕个玉佩,纸样怎么画也画不好,才想着寻他为我瞧一瞧。” “你还会雕玉佩呢,”长公主来了兴致,“会这个的可不多。” 雕玉是父亲教予阿兄,阿兄又教予她的。 思及此她眼眸微暗,面上却不显,只笑着:“此前在启明寺住着时跟主持学的,雕虫小技罢了,不足挂齿。” 她看了那边的于意柔一眼,接着红着脸扯了扯长公主衣袖:“长公主,等诗会结束……” 这般模样,长公主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她笑着:“放心,等诗会结束,若有人问着你,我便替你遮掩一二。” 这时屏风另一边有人扬声:“各位!近来家父得了一上号的红珊瑚,我特意去求了来与大家一同鉴赏!” 如今人差不多到齐,想来这红珊瑚便是今日作诗主题,那这说话的郎君应就是那秦家郎君,秦拂。 她转过头,果然瞧见身侧的二姑娘已支着脑袋看了过去,一双水灵眼眸止不住地将人端详着,她适时出声:“二姐姐,这秦家郎君果真生得一表人才。” 身侧的人面色一红:“妹妹快别说我了,方才我可都听得真真的,妹妹今儿可是来寻你那未婚夫婿的。” “那是顺带,我今儿首要任务是陪姐姐相看。”她指了指男席那边,“姐姐你瞧,那几个也不错。” 一旁的长公主瞧见,下意识出声:“那几个可不行,那几个是寒门,你二姐姐便是相看上,你们于家也不会同意的。” “寒门?”她装作来了兴致,“其实我还有几个庶妹,不看身家如何,只看人好不好。” 这话一出,不远处的于意柔当即捏紧了手帕,她坐得不高,隔着屏风也瞧不清晰,脑海里却已经浮现穿着破旧衣服的穷酸书生模样。 她当真以为能把她嫁到那般人家不成? 她极力维持着面上神色,接着稍稍侧头看向新红,新红顿时面色一白,她眼眸一狠暗暗警告:“还不快去?” 新红呼吸急促了瞬,小心退后,直到脱离人群隐入暗处,不知做什么去了。 一直关注着的于溪荷瞧见也稍稍摆手,站在她身后的玉润得了指示同样隐入暗处。 长公主正说着那几个寒门:“若是为着你庶妹想看,我这有一人是万万不能选的。” 她指了指那几人中正喝酒的那个:“那个,唤周宏方的,他是今年科考考生,原先不仅是解元,贡试也考了前十,可偏偏殿试失了水准,考了个最后一名。 “且此人不知是前两次考的太好骄傲了还是如何,得了同进士出身后便时常出入烟花地带,对待与他一般的寒门子弟更是恶语相向,如今已然臭名昭著,连我都知晓了。” 提及周宏方,于溪荷心跳倏地加快,她面上不显,装作好奇一般看过去,只见那人正斜斜坐在亭子里,手里拿着酒杯,这诗会才过半,他已将自己喝的脸色通红,目光还时不时留恋在经过的女使身上。 而在不远处,谢成锦正走近他。 长公主立时出声,声音里带着明显惊喜:“是成锦哥哥!” 成锦哥哥。 她眼眸微暗,视线在那周宏方身上停留一会后收回,这时诗会已决出胜负,魁首自是赵承渊无疑,不过那秦拂也得了个第二名,看了全程的二姑娘瞧着已芳心暗许。 她视线流转着,发觉于意柔已不见踪影,玉润正巧回来,凑在她耳边低声:“人去了东边第三间院子。” 当真去了,不亏她演这场借着诗会要与人私下相会的戏码。 想来赵承渊那边很快就有她名义的口信递去,毕竟要抢在她前头。 她略一思索,接着装作羞涩起身:“长公主,我且去洗漱一番。” 长公主自是明白她要去做什么,笑得一面促狭:“好,去吧,去多久都行。” 她蒲扇遮面,往后退着,直到离了人群。 她面上的笑,刻意装出来的羞赧尽数褪去:“如何?” 玉润应:“她那女使在房里点了催情香,除此之外并无别的。” 是了,涉及她自己,她怎敢下猛药。 “我让下的东西下了吗?” 玉润应:“已下在茶水里,只是姑娘是懂药理的,是否会察觉?” 她摇头:“催情香在前,她便是觉得不对也不会想到别处,走,且去看看。” 二人走出园子,走过长廊,来到了东边,不远处第三间院子前站着新红和赵承渊的小厮,新红正与那小厮交谈着,接着领着人去了别处。 她与玉润对视一眼,放轻脚步站至窗下,耳朵贴近窗户,里面传来交谈声。 是赵承渊:“怎的是你?我记得你,你是三小姐的妹妹,你姐姐呢?” 接着是于意柔刻意柔和的声音:“本就是我,一直都是我,我心悦郎君,早早与姐姐坦白,姐姐约你前来,也是为了成全我。” 这真是,黑的都说成白的了。 在外听着的于溪荷噎了噎,只觉得这说辞实在是假,赵承渊也并非傻的,怎可能信。 果不其然,赵承渊当即反驳:“怎的可能?若是要让,三姑娘可自行来退婚,而不是如这般,私相授受。” 于意柔并未应声,而一阵衣服窸窣的声音后,赵承渊再次惊呼:“姑娘!你,你怎可,怎可!自重,请自重!” 于溪荷听得心口跳了跳,她进一步贴近,接着又听见于意柔:“郎君不觉着热吗?” “怎的这般热?莫非你下了什么?” “郎君放心,催情香而已,并不伤身……” 接着一阵叮呤当啷水杯摇晃,应是赵承渊在倒水,接着“咚”的一声。 还有于意柔的惊慌声:“郎君?郎君?郎君你怎的了?” 她当即直起身:“我去将人稳住,你快去喊人。” 玉润神色一凛,当即迈动步伐,而她几步走过去,倏地将门一推,只见于意柔衣衫不整,而赵承渊正躺在地上昏迷不醒。 是该昏迷的,毕竟她下的是能药晕一头牛的蒙汗药。 于意柔瞧见是她,面色顿时一白:“你做了什么?这莫非是你设的局?怎的又是你,你又做了什么!” 她倏地起身,扬起了巴掌。 第21章 反击,醋意横生 远处已传来脚步声,这巴掌恐怕躲不掉了,若她挨了这巴掌,也能将于意柔妒忌嫡姐,勾引嫡姐未婚夫的罪名坐实。 她闭了眼,接着“啪”的一声。 这一下估计用了十成十的力,直直打得她脑瓜子阵阵嗡鸣,立时便觉着面颊热了起来,她晃了晃头,眼前重新看清时,却见谢成锦一个飞踢就要踢到人心窝上。 她连忙阻止:“等下!” 谢成锦将将停下,他回过头,视线准确捕捉到她面上红痕,当即就要上手,而远处再次传来脚步声,隐隐还有长公主的声音。 她立时避开他的手,又将人往旁边一推:“长公主来了,你等会莫要出声误我的事。” 这一幕正被于意柔瞧见,她看着俩人眼眸微凝。 而长公主已来到跟前:“怎的了?我堂兄怎的了?” 于溪荷顺势捂着脸俯身:“回公主,是,是我于家不对,我于家罪该万死。” 她稍稍抬头,露出微红眼眸:“我庶妹,我庶妹竟起了这般龌龊心思,借着我的名义引来赵郎君,还想跟赵郎君……” 她装作羞愤一般止了话头,只捂着脸无声哭着。 长公主看着跟前场景,衣衫不整的女子,昏迷不醒的自家堂兄,还有被打了一巴掌,面颊几乎肿起来的堂兄未婚妻子。 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她已全部明白。 她呼吸急促了瞬,拿了自己牌子递给身后宫人:“先拿我的牌子去请太医,我倒要看看,这人到底对堂兄做了什么。” 这话一出,于意柔面色微变,她看了角落里的催情香一眼,暗暗给人群里的新红使眼色。 面色本就白着的新红接到眼神后浑身控制不住地颤了颤,她深吸一口气,脚步缓缓挪动,直到即将走到催情香安置之处时—— “新红?你要做什么?” 她浑身一颤,脚一软摔在了地上。 出声的自是于溪荷,她一直暗暗关注着,等着他们出漏破绽。 “禀公主,这新红是我这庶妹的贴身女使,如今走去角落,许是要销毁罪证。” 长公主眉头一拧,当即挥手让身后的人去查看,那宫人检查一番后拿起点了大半的催情香,她是宫里的老练人了,这等玩意还是认得出的。 她眉头微皱:“回公主,此乃催情香。” 催情香三字落下后众人顿时哗然,有的下意识露出鄙夷神色,有的拿着蒲扇遮鼻,还有的退后几步,似是觉得脏污极了。 被这样那样视线包裹着的于意柔面色止不住的难堪。 她深吸一口气,极力稳住自己心绪,不能就这样任由摆布,若是就这样被定了罪,她就完了,这辈子都完了。 她再度睁眼,眼角已溢出泪水,她跪在长公主跟前,带着哭音祈求:“公主,我是冤枉的,我不知是谁人要害我,公主……赵郎君是我未来姐夫,我如何会如此自轻自贱?” 她想到方才瞧见的,还有此前于溪荷曾说的那句“我不要的男人”眼眸微闪:“莫不是姐姐不想要这幢婚事……” 这话意有所指,众人的视线若有若无转移在于溪荷身上。 于溪荷也不辩驳,只拿下手露出被打的通红的半张脸:“若是我背了这罪名能减轻于家的错,那……那便就是这般好了……” 这模样实在委屈,话里话外又是为着于家,于欣瑶看的一阵心疼,她上前将人揽在怀里,离得近了才发觉这巴掌打得有多狠,几乎半张脸都肿了起来。 她愈发心疼:“三妹妹莫要这般委屈自己,若于家当真出了这么个不知廉耻的,自是要赶出去的,怎能牺牲你来保全名声?” 她顺势埋进人怀里,只漏出一下又一下的呜咽声。 众人开始窃窃私语起来,几乎一边倒在谴责着,跪在地上的于意柔只觉得自己好似赤裸了。 好似一件衣服都不曾穿,便要在此为所有人瞧见,成为所有人的笑柄。 她咬了咬牙,倏地起身:“大家既然都不信我,我便只好以死证清白!” 说罢她猛地撞向柱子。 这一幕太过突然,所有人都不曾料到,长公主被吓得惊呼出声,于溪荷倏地抬了头,于欣瑶险些没了力气。 “砰——”的一声,于意柔已撞晕了过去。 满场寂静,落针可闻。 许久,回过神的长公主才颤着声音:“去,快去看看人怎么样了。” 宫人迈步上前探了探鼻息:“回公主,还活着。” 长公主顿时松了口气,她脚下软了软,身旁的人连忙将她扶住,她一阵后怕:“那就好,至少还活着……” 自是要活着的,这不过是她的苦肉计,若不整这一出,如何能得一个从宽处理? 于溪荷从于欣瑶怀里出来,再度跪下:“妹妹犯下此等大错,我这个姐姐也逃不了责任,她犯下如此大罪不算,还要寻死觅活惊吓公主,还请公主让我替她替于家担了这罪责。” 长公主神色犹豫着,这时宫人带着太医走来,她神色微顿,抬手将人扶起:“你且放心,这事我不会累及于家也不会累及你,且让太医瞧上一瞧。” 太医进了房,半刻钟后他缓步走出:“殿下,郎君吸过催情香,接着被下了蒙汗药,这两药并不伤身,睡一觉便好了。” 长公主指了指一旁被撞晕过去,被扶着在小榻躺着的人:“劳烦太医再给这人看看。” 太医擦着汗,因着是姑娘,他隔着手帕给人搭脉:“这位姑娘也并无大碍,只是撞晕了过去。” 长公主终于放下心:“多谢太医跑这一趟。” 太医行礼,宫人带着太医退下。 四周再次静了下来,长公主看着昏迷不醒的人,一时不知如何定夺。 于溪荷环看一圈,发觉大家神色各异,并无要出声的人,这事涉及她涉及于家,她不好再出面。 在一旁看了全程的谢成锦略一颔首,指了指那瘫软在地的新红:“这小丫头是她贴身女使,不若我将这小丫头审一审,事情如何便很明了了,且不论事情如何,于三姑娘被打这一巴掌时我可是在场的,于三姑娘的脸大家也都瞧得见。” 谢成锦发了话,长公主哪还有不依的,她软着声音:“那就听成锦哥哥的。” 谢成锦示意蒋弈,蒋弈了然,上前将新红带了下去,他看了眼于溪荷的脸,眼眸凉了凉:“不若姑娘们先离开?我会派人在这守着。” 长公主觉着也是,她摆手:“大家先回诗会吧,至于于三姑娘。” 她想了想:“不若让于二姑娘先陪着你,我等会让人取些消肿的膏药来。” 于溪荷诺诺应声,于欣瑶便扶着她跟着宫人去另一处房间,她迈着脚步,心下心思不断流转,身旁传来于欣瑶的声音。 “四妹妹打的也太狠了些,这得多疼。” 她无意识应了声:“还好,不妨事。”视线却克制不住地往后挪,他正双手抱在胸前,面色冷着,嘴几乎抿成一条直线。 似是察觉她的视线,他就要看过来,她匆忙回过头。 “怎么了三妹妹?” 她应:“没事,只是担心四妹妹会如何。” “你还为她想呢,她抢的可是你未婚夫婿,她如今做的事大家都知道了,还捅到了长公主跟前,已不会有好下场了,你顾着自己先吧,这样的丑事出在于家,又是你庶妹,宁王府那边也不知会如何。 “哎,只是一场诗会,怎的出了这么多幺蛾子。” 她没应声,只垂了眼眸掩下眼底神色。 —— 她被安置在另一边的屋子里,长公主的药送了过来,是上好的冰晶玉雪糕,便是破了口子也能治得一点痕迹也无。 于欣瑶正一边吸气一边给她擦着药,她看着铜镜里肿起来的一半脸,眼里闪过漠然:“二姐姐,四妹妹那边如何了?” 于欣瑶歪了歪脑袋:“说是那女使全都招了,谢小侯爷留了状纸,只是四妹妹如何也是二伯的女儿,不好直接定夺,已遣人去报信了。 “哎,不过我想她下场好不了,赵郎君虽没有爵位,那也是宗室子,偏偏长公主还在,二伯若是不给个交代,怕是不好收场。” 她也不曾想长公主会来,而长公主会来是因为谁,大家都心知肚明。 这时门外传来敲门声,是一小厮:“于二姑娘可在?我家姑娘想请于二姑娘一叙。” 于欣瑶疑惑:“你家姑娘是谁?” 那小厮应:“只是秦家姑娘。” 可若是秦家姑娘来请,来传信的又怎会是小厮?怕是想见于二姑娘的另有其人,比如秦家姑娘嫡亲的兄长秦拂。 于欣瑶想明白这点,本要起身,却在起身时神色又犹豫起来。 她笑着将人推了推:“姐姐去吧,正好借此机会与人聊一聊,也不至于白来一趟。” 跟前的人面色红了红:“那我便先去了,你在这好好歇着,等我回来陪你一同回府。” 她推开门,带着女使跟上那小厮步伐,门哐当一声,屋内只剩下于溪荷一人。 她看了眼铜镜里自己的面颊,又拿起了那膏药,准备再上一层,时间一点点流逝,短暂静谧,直到“咚”的一声。 她恍然抬眸看向窗的位置,接着又是“咚”的一声,窗户被打开,来人正是谢成锦。 他利落翻过身,视线准确看向她面颊,接着就要迈步走到她跟前,她连忙起身,将人往窗户那边一塞:“你怎的来了?门外还有长公主的人,被瞧见怎么办?” 他皱了眉:“我自是来看你的,你这脸都被打成啥样了。” 他抬了手,粗粝指腹点在面颊上,沾了些药膏,晶莹的白。 “且长公主又怎的了,瞧见又如何?” 她的视线从他指腹上挪开:“你说如何?长公主心悦你,谁瞧不出?若不是你今日来这诗会,长公主未必会来。” 提及此,她禁不住退后一步:“说起来还要感谢你,若不是你来,长公主未必会来,我筹谋的事也不会如此顺利。” 她语气止不住的阴阳怪气,心里又知晓这气性来的确实没有道理。 她懊恼一般转过身:“你先走吧,如今长公主心悦你,日后在人前你也莫要与我走得太近。” 身后的人没有应声,她于是又说:“你怎的还不走?你——” 他倏地按住她手腕,几步走过去就要将门打开,她面色一凛,连忙将人扯回来,他竟顺势将她按在门上,门哐当一声。 门外立时传来声音,是长公主的随侍宫人:“于三姑娘可有吩咐?” 她努力稳住声音:“无事,是我的簪子掉了,我已捡起来了。” 宫人应:“是,若有需要姑娘可吩咐。” “好,多谢。”她一边应着,一边连忙拍着跟前人的肩,不曾他不仅没动,还凑近她耳边:“长公主又如何?她心悦与否与我何干?我可以豁出去,直接拉着你的手站在她跟前,你却不敢。” 热气撒在耳缘,拂过耳垂,只激得她浑身颤了颤。 她心跳逐渐不稳:“我是不敢,我如今是于家三姑娘,我不像你是手握军功的侯爷,我没有这个底气与她叫板,我甚至还要依附于她。” “所以你就这样将我拱手于人。” 她倏地抬眸,本要出声反驳,又顾及着门外,于是只好压着声音:“我何时这样说过?我又何时有过这样的意思?” 跟前的人离她极近:“为了你阿兄,你会,你上次便为了你阿兄的线索,对我……” 这都什么跟什么? 于溪荷逐渐听不懂了,这也实在不是交谈的地方,她抬手掐着他手臂:“能不能先离开这道门先?” 许是她态度强硬,跟前的人终于有了松动,她心下一松,却不曾想门外再次传来声音。 “于三姑娘?在下,在下赵承渊,在下与姑娘庶妹的事实在,实在是误会,我醒来后唯恐姑娘伤心,便立时过来了,姑娘可否当面听在下一言?” 而话音未落,跟前原本要撤开的人再次压了上来。 第22章 门内“偷情” 她再次被抵在门后,与门外的人只一门之隔。 门外的人似是瞧见了她身影:“于三姑娘,你在门后吗?”说着敲了敲门。 “咚咚,咚咚咚,咚咚。” 是极有礼貌的敲门声,却无端让她整个人都慌乱起来,热气直直上涌到头顶,耳边分明是敲门声,迎来的却是耳鸣。 若是就这样进来,又这样瞧见。 “不,不必!” 她连忙晃了晃头,让思绪清晰,声音也极力稳住,“赵郎君,我如今仪容不整,恐不好当面,郎君人品如何我自是相信的,此一事也已查清,是我那庶妹的错。” 她一口气将话说完,只期望他快些离开,谁曾想他又开了口,这次还隐隐带上别的意味:“三姑娘,长乐与我说,你寻我是因着玉佩纸样花不好,虽遇到了不好的事,我,我却还想为姑娘解惑。” 这话一出,压着她的人突然凑近,唇瓣几乎要碰到脖颈,还有他意味不明的一句:“解惑?” 她呼吸滞了滞,抬手要将脖颈处某人的脑袋挪开,却被他一把捏住手腕,接着又是一句:“解什么惑,嗯?” 门外的人许久没等到她应答,再次问出声:“姑娘?” 她闭了闭眼,努力忽略跟前存在感极强的人:“赵郎君,不,不若此事容后再议——” 跟前的人突然亲在脖颈,接着温热捻了捻,湿润若即若离。 轰—— 她大脑一片空白。 直到外边再次传来久久不得回应的问声:“姑娘怎的了?可是不方便?” 她倏地将跟前人推开,他微微抬头,眼眸浮浮沉沉情绪汹涌,他就这样看着不断喘息着的她,接着手挪到她腰间。 心跳已经彻底乱序,思绪跟着溃散,她极力抓住仅剩的理智:“抱歉,我应是有些不舒服,恐怠慢了。” 门外的人分外温和:“既如此,那便改日再与姑娘相谈,等姑娘身体好些,可如上次一般让女使递信。” 他顿了顿,声音愈加和煦:“只要姑娘来约,我便会留出空余,来与姑娘相见。” 门外脚步声渐远,而门内,他还在她跟前,腰间的手烫的惊人。 “递信?”他凑近,眼眸极沉,“原来在我不知晓的地方,溪荷做了这么多事,比如递信给‘未婚夫’,比如与‘未婚夫’相约,又比如。” 他唇瓣贴近,仅几毫厘的距离。 “如何画不好的玉佩图样,要与‘未婚夫’洽谈?” 她离得太近,呼吸几乎与她的纠缠在一同,让她已无法思考,她抬手试图将人推开,又被他准确锢住,她抬脚要将他踢开,又被他一一镇压。 她彻底没了办法,眼眸晕染着水汽。 “谢成锦,能松开我吗?” 他落在腰间的手倏地用力,将她用力一提,她被迫扬首,唇瓣正正贴上她的,她眼眸微缩,立时就要撤开,却又有手锢在后颈,挡去她所有退路。 如此亲密。 她已听不见任何声音。 唇瓣压得极紧,重重碾过后又倏地撤离,他仍一错不错看着她,声音仿佛掉进了深渊里。 “溪荷,我不敢松,我怕我一松,你就要嫁给别人了。” 他就要疯了。 于溪荷大脑一片空白,唯有呼吸急促着,她嘴唇微张,似要说些什么,抱着她的人却突然松了手,接着窗户哐啷一声,人已消失在原地。 她神色一慌,下意识迈步走到窗前,打开窗户却已不见人影。 接着身后的门被推开:“于三姑娘?你如何了?堂兄说你有些不舒服。” 是比她先听见了脚步声要走,还是因为别的? “于三姑娘?” 她恍然回神,想要扯动嘴角,却发现无论如何也笑不出,长公主已走到跟前,抓过她的手:“手这样凉,怎的还开窗。” 宫人上前将窗户关紧。 她极力扯动嘴角,试图将狼狈遮掩:“是有些不舒服,可是怠慢了赵郎君?” “怎会?”跟前的人视线扫过她面颊,眼里闪过心疼,“若是堂兄觉得怠慢,便不会传信与我让我来瞧瞧你了。” 她将她按在床上:“是了,今日发生了这般大的事,你还挨了这么重一巴掌,身体本就不好,如何能遭得住? “你且好好休息,我等会再唤太医来。” “不用,”于溪荷顺势窝进床榻里,“多谢公主,我休息一会便好。” 她看着站在跟前的人,举手抬足间皆是贵气,偏偏眉宇间又带着几分不谙世事,她是被护得极好的,金尊玉贵长大的姑娘。 她似是想起了什么,嘴角抿着笑:“这事还多亏了成锦哥哥,若不是他,我还不知道该如何拿主意呢。” 成锦哥哥。 她摸了摸脖颈,某人曾亲过的地方:“公主喜欢他。” 这话一出,跟前人顿时羞红了脸,手胡乱摆着:“熹荷你,你怎的这般直接,那女儿家心思,总是要藏着的,母后说了,我不能这样直接,我要等他过来,过来讨我的欢心。” 母后。 她眼眸微闪:“太后娘娘是这样说的?” “嗯,”跟前人捧着脸,“我的心思自是藏不住母后的,不过好在她是支持的,还教了我许多呢。” 自是支持的,谢成锦这般年轻又手握兵权,本就是个隐患,若能与皇室结亲,那他便是驸马,是半个皇室的人,是拉拢,更是牵制。 说不定这长公主喜欢上谢成锦,还有几分太后的手笔。 她挪开视线,状若疲惫一般:“公主,我有些累了。” 长公主连忙起身:“诶呀,你看我,一时兴起险些忘了,那我便先走,你好好休息。 “对了,你以后莫要公主公主喊我了,唤我长乐,我也唤你熹荷,以后你是要嫁给我堂兄的,我们不必拘泥这些虚礼。” 她眼眸微暗:“是,公主。” 她没有改掉称呼,公主也不曾察觉,带着宫人出了门,门再次被关上,此处再次只剩下她一人。 她将脸埋进锦被,心绪乱作一团,一会是谢成锦重重压下来的模样,一会是他走之前留下的那句话,一会又变成了长公主,最后赵承渊的身影也跟着浮现。 还有他最开始的时候,那隐隐的异常。 理不清,也道不明。 —— 于赋永最终还是给出了大家都满意的处理,于意柔从族谱除名,此后便扭送道观,自此出家,那道观惯常接收这样犯了事的贵女,名为出家,实为关押,她后半辈子应是要蹉跎在道观了。 虽是这般处理了,但此一事终究影响了于家与宁王府之间的关系,据说连太后都知晓了此事,对着于赋永好一番问责。 惹得于赋永满面愁容,来接她归家时也是丧着一张脸。 马车里,于溪荷带着遮面面纱,抬眸间瞧见于赋永又叹了口气,她眼眸流转:“爹爹可是觉着四妹妹罚的太重了?其实过几年我们偷偷将人接回来,也不会有人知晓。” “爹爹不是愁这个,”于赋永牵过她的手,“你四妹妹做下此等丑事,我们哪里还有脸面将人接回来?爹爹愁的是你。” “我?” 跟前应:“是,你这还没成亲便出了这等子事,若宁王府轻看你该怎么办?你受委屈了怎么办?” 她装作恍然,分外懂事一般笑着:“爹爹不必烦忧,便是此桩婚事就此作罢,女儿也是无妨的,只希望此事莫要影响爹爹官声才好。” 这话一出,于赋永一时没有应声,只左左右右看着她,眼眸有一瞬变化。 她敏锐察觉,周身倏地一凛,她顿了顿,面上神色不变:“怎么了爹爹?怎的这样瞧着女儿?可是女儿的脸还没好,吓着爹爹了。” “怎会?”于赋永面色重新柔和下来,“爹爹只是觉得我们荷丫头实在懂事,一时感慨罢了,女儿家哪有希望自己婚事不顺遂的,日后这般话你莫要再说。” 她垂下头,低眉顺眼应声:“是,爹爹。” 于赋永不再叹息,马车一下静下来,唯有车轱辘的声音不断。 她看着跟前刺绣精致的衣袖,眼眸闪过疑惑,难道方才看错了?可她自从被来了于家,便时时刻刻警觉着,不可能看错。 方才于赋永变化的眼神,与他的表现出来的模样,当真是大相径庭。 —— “姑娘!你终于回来了!” 还不曾进院子,珠圆便已经跑来迎,她眼眸红着,“奴婢听说姑娘被打了,担心了整整一夜,下次姑娘出门能不能带上我?” 于溪荷连忙将人安抚:“不严重不严重,就是挨了一巴掌,长公主给的药极好,就是看着还有些吓人,其实早就不疼了。” 珠圆小心翼翼将面纱挪开,在看见明晃晃的巴掌印和还肿着的面颊时,眼眶又红了,说话也要哭不哭的:“都这样了,姑娘还说没事,到底发生何事了?” 玉润环看一圈,将珠圆往里推:“人多眼杂,进去再说。” 三人进了房,玉润将房门妥帖关好。 珠圆仍睁着一双眼眸定定地将人瞧着,于溪荷无奈,只好将事情娓娓道来。 半刻钟后,她拿过茶水饮下润喉:“总之也算有仇报仇,有怨报怨,她险些害我替嫁,我以此回击,公平的。” 珠圆听得似懂非懂,但准确抓到重点:“所以姑娘就为了卖惨,挨了那巴掌?” 她一噎,禁不住嘀咕:“怎么能是卖惨呢……” 她那分明是进一步作证于意柔的罪行,也好让自己处于被伤害的位置,让大家信服。 珠圆木着脸叉腰:“姑娘你这样是不对的,奴婢真是发现了,姑娘每次出去回来都要带伤是因为姑娘每次都太想成事了,就是伤害自己也不在乎。” 她越说越气:“姑娘,无论如何你都是最重要的,姑娘怎么能伤害自己呢?” 这孩子,怎的突然机灵起来了。 于溪荷又是一噎,求救一般去看玉润,谁曾想玉润这次竟没站在她这边,回避她视线不说,还站去了珠圆身后。 一时间两人都站在了她跟前,颇有审问的意味。 她心下莫名一暖,那些因为许多事漂浮着的,那剪不断理还乱的彷徨愁绪,好似突然有了可以短暂倚靠的港湾。 他们是半路主仆,之间还隔着一个已死去的人,因此她一直觉着他们是共事的伙伴,做不了交心的朋友,可这一刻,她有些动摇了。 她们的关心从来都不作假。 她弯了眉眼:“这可怎么办,若你们不盯着我,我下次还敢。” 珠圆当即拧眉:“姑娘都不带我出门,我怎么盯着你!” 在一旁的玉润笑出了声:“就你这样,出去还想盯着姑娘呢,姑娘能给你腿都忽悠瘸了。” 珠圆眨了眨眼眸,似是不曾想过这层:“姑娘会忽悠我?” 玉润点了点人脑袋:“不然?姑娘想做的事,就没有做不成的,区区一个你算什么。” 她意有所指:“所以想让姑娘不伤害自己,得她自己愿意才行,懂不懂?” 于溪荷扶额:“好了玉润,我下次一定注意。” 珠圆迷茫:“玉润分明说的是我,姑娘注意什么?” 她与玉润对视一眼,顿时笑作一团。 窗外日头渐落,来接于意柔的马车应已经准备妥当,于溪荷看了眼天色,拍了拍正笑着的玉润肩膀:“好了好了,正事要紧。” 玉润也看了眼天色,面上的笑跟着收敛,她从侧屋拿来一套女使衣服:“姑娘,你当真要独自去?” 她点头:“嗯,这事落定后我不好再露面,不管是带你还是带珠圆都太显眼,我独自去最好。” 珠圆挠头:“姑娘要去哪里?” 于溪荷拿过女使衣服换上,玉润给她拆着发髻:“一呢,我是去送一送我们这四姑娘,二呢,也好借此机会出门,去会会那向小娘,她通晓医理,总觉得和中毒一事脱不了干系。” 提及熹荷,二人不免沉默。 她抬眸看了二人一眼,一边系着衣带一边声音如常:“放心吧,于意柔是她唯一挂念的人,如今也出了事,她已没有理由再保守秘密了。” 第23章 真相 她作女使打扮,以胎记太丑为由遮面,跟上了送于意柔去道观的马车。 因着这并非多光彩的事,于家刻意卡着时间出城门,待马车行至道观时,天已彻底黑沉。 今夜也无月。 婆子将人从马车里拖下来,她看了过去,于意柔已没了往日的贵女模样,衣襟是最普通的麻布,头发凌乱披散着,嘴里还塞着破布。 为防破布被她吐出,还特意扯了绳子捆着,细嫩面颊被勒出红痕。 如此狼狈。 “你,那个遮面的,过来搭把手。” 她上前与婆子一同将人扛起,观主已迎在门前,而被扛着的于意柔瞧见偌大道观,顿时挣扎起来,嘴里也不断呜咽出声。 观主已见怪不怪:“屋子已备好,西边最里面那间。” 婆子也是见惯世面的,一把拧在人胳膊上,直直拧到人不敢再挣扎才作罢,她重重哼了声,声音粗声粗气:“你这样不服的人我见多了,挣扎有用吗?无用的。” 说着又是一拧。 于意柔彻底停了挣扎,眼角沁出泪水。 看在眼里的于溪荷淡淡挪开视线,她配合着婆子将人抬进屋里,屋子很差,窗户破烂漏风,屋顶也缺了一角,唯一的床铺是黄土垒成,上面只简单铺了些草席。 她从怀里拿出锭银子,压着声音:“嬷嬷且收下,上面贵人遣我来说些话,还请嬷嬷通融一二。” 那婆子看见银子,眼眸立时放光,她笑着:“我说怎的突然派了你来,原是贵人,你说你的,我自是守口如瓶。” 说着她横了在床上的人一眼,出门时还妥帖将门关好,于是房里只剩下于溪荷二人。 于意柔看着那遮面的人,隐隐猜到了来人是谁,心下愈加惶恐,她不断退后,嘴里呜咽出声。 还曾怎的,这人便已自行乱了阵脚。 于溪荷笑了笑,气定神闲:“你放心,我不会对你如何。” 她将人嘴上束缚解开,指腹拂过她面上红痕:“我只是来瞧瞧你,顺便替你打点一番,以免你过得太舒服。” “是你于熹荷!我早该猜到是你,为我选婿是假,与赵承渊相会亦是假,只是想引我入局,是不是?” 床上的人恶狠狠发问,分明已如此狼狈,眼眸也依然狠厉,“这次是我大意了,你等下次,下次我定要你——” “啪——”的一声,声音戛然而止。 于溪荷收回手,她语气依然平缓:“这是还你的。” 床上的人被打了一巴掌已没了理智,张嘴就要来咬,她轻巧躲过:“你有没有想过你的今天全是你咎由自取? “我从未想过对你如何,也从未想过与你为敌,是你先将我视作了你的绊脚石,又三番五次来设计我,且这次。” 她神色一顿,与人对上视线:“难道不是你自愿入的局?假的又如何?若你不曾有如此心思,我又怎会如此顺利?我早说过,嫡庶已刻进你骨子里,你最讨厌嫡庶,却也最终因此得了如此下场。” 只是在偌大的于家,是嫡是庶又有什么干系?熹荷是嫡,不也莫名中毒,早早没了性命。 不过是这吃人的宅院,大家都在此挣扎而已,她从前在外,如今在里,不想做无端死去的人,便要做刽子手。 她倏地用力,将她的手就此折断,尖利喊声骤起。 她松了手:“废了你这双制毒的手,也算还你两次给我下药,有来有回,我很公平。” 床上的人疼的瘫倒在一侧,她稳住隐隐颤抖的指尖,开始在人身上翻找,直到在衣襟内侧翻出了枚平安符,平安符已有些年岁,边缘微微泛黄。 “你做什么!”床上疼极的人再次出声。 她将平安符纳入掌心,起身理了理略显凌乱的衣襟。 她还能做什么,不过是要拿着这能证明身份的贴身之物,去寻向小娘罢了。 她迈动步伐,准备出门,身后的人再次喊出声:“你干什么!那是我的平安符,你要拿去做什么!” 她没有理会,只用力将门一关,声音被隔绝在门内。 道观没有点灯,四周很暗。 她放在门上的手微微颤抖着,她定了定心绪,知直到余光里出现那婆子和观主的身影,她深吸一口气,将平安符收进内袋,迈步走到二人跟前。 她俯身行礼,声音刻意压低:“观主万福,奴婢有一事相商。” 婆子已自觉去了别处,观主颔首:“不必多礼。” 她起身凑近,声量放低,将准备好的说辞缓缓说来:“观主有所不知,此人谋害的是皇家的人,长公主一干人等都牵扯在内,我得了长公主吩咐,特来提点观主一二,一是不能让此人过得太舒坦,二是要盯着些,莫要让此人离了道观。” 提及皇家,又提及长公主,观主立刻正了神色:“是,我定当极力将人看好,绝不会让人离开半步。” 她又递出一袋子银锭,观主抬手接过。 四周依然是黑的,观主的脸忽明忽暗看不清晰。 有风吹过,她看着自己的手有一瞬失神,却又在下一秒倏地将手捏紧。 —— 她脱离了回府的队伍,坐着提前租的马车绕去了关押向小娘的庄子。 于赋永还是顾及着情谊,虽将人关押在这,却也没让人过得太差,吃穿用度虽不富贵,却也够用,只是不能出门。 院前点了灯,她视线在院子里一小块药田上停滞一瞬。 “是谁深夜到访?” 有婆子披着衣服出来,她俯身:“我是主家来的,深夜前来是因着有些事要问问小娘。” 婆子看了眼天色:“这般晚了,主家可是有要事吩咐?” 婆子给她开了门,她走进屋里,屋内不曾点灯,屏风隔着里间和外间,她应:“只一些问题要问,主家要的急,才遣我深夜前来。” 婆子将自己裹好出门:“我在外边守着。” 她走进屏风内,床上的人已起身,披散着头发看着她,眼里隐隐戒备。 她端坐一旁:“向小娘,别来无恙。” 床上的人眼眸微凝,似疑惑又似震惊:“三姑娘竟亲自前来,还如此乔装,想来是很重要的事了。” 她不置可否,只将一平安符放在桌前,床上的人瞧见平安符,面色微变:“你对意柔做了什么?” “你应该问的是你女儿对我做了什么,”她指腹摩擦着平安符,“你的女儿你应该很明白,是她先要跟我你死我活,我若不反击,那落得如此下场的,怕就是我了。” “你到底对她做了什么!” “现下不是我对她做了什么,而是你想不想她好好活着。” 她抬眸,将平安符放在床沿,“小娘不若冷静些,听一听我的问题?” 四周静了静,门外灯笼是唯一照明,光亮透过窗户又透过屏风,到二人跟前已十分微弱,向小娘的脸在微弱光亮下忽明忽暗。 她眼尾坠着岁月的痕迹,眉眼依稀可见年轻时的温柔的模样,于意柔与她如出一辙。 她神色逐渐复杂,复杂到她几乎要看不懂,直到—— “你是想问谁给你下的毒,对吗?” 她心口一滞,倏地攀附在床沿:“你知道有人给我下毒?你如何知道的?下毒的人又是谁?” 向小娘捏紧平安符:“若我告诉你,你可以放过意柔吗?” “可以,”她应得很快,“你只要告诉我,我会放她一条生路。” 向小娘无力一般倚靠在床头,她声音掺着几分绝望:“第一次知道这件事时,我怕的整晚不曾睡着,我会医理,此事府里少有人知晓,因此下的毒也不曾避讳我。 “他们是在每年给你送东西时下的毒,下在茶罐里,那毒无色无味,量也不多,累积下来人会逐年虚弱,最后发现便已药石无医。” 提及此,她眉头微皱:“其实我以为你会死在外头,所以在知晓你回府时是很惊讶的。” 于溪荷眉眼微动,只说:“半年前我曾遇见一游医,他医术精湛,已经给我解了毒。” “原是如此,”向小娘垂下眼眸,“这毒很凶,我发现时已不知道给你下了多少年,我解不了。我也向来是明哲保身的,没有涉及意柔,我便没有管。” 便是解不了也可暗暗将毒替换,袖手旁观就是帮凶。 她倏地握拳,床上的人似有所感,下意识缩了缩身子:“我只知道这个了,主母不知怎的一直不喜你,所以每年给你送吃穿用度都是江小娘准备的。” “意柔是喜欢你未婚夫婿不错,我会医理也不错,但我们若真是给你下毒的人,何不在你回府那日便给你毒死好了,何至于有往后那般多的弯绕。” 道理是这么个道理,可。 她凑近,直视她的眼眸:“可你终究没有管,你发现之后一次也没有管过,你就这样眼睁睁看着别人给‘我’下毒,一次又一次。” 向小娘慌了神,她避开视线:“我如何管?我不过是个不受宠的小娘,在那偌大的府里我谁也惹不起,便是同为小娘的江小娘也压我一头,若我管了,背后的人发现是我,来给我的意柔下毒怎么办? “三姑娘,你说我能如何?” “若如你所说,下毒的人是江小娘,你有什么可怕的,她也有一双儿女,也可成为你威胁她的筹码——” “不是她,不会是她!” 她声量极大,将她突兀打断:“不会是她,我与她斗了十几年,怎会不知晓她的为人?江小娘才是这府里心最软的人,可即便是她这样心软的人,也对下毒一事一直旁观,甚至很可能是帮凶,那这真正下毒的人会是谁?” 会是……谁? 她心口震了震,能让二位小娘都惧怕的人会是谁?一瞬间她脑海里闪过许多人的脸,老夫人,孔氏,又或者……于赋永? 她倏地没了力气,不敢相信一般退后。 可这些人都是熹荷最亲的人,是亲生父母,是唯一的祖母。 床上的人缓缓闭眼:“这已是我在这府里最大的秘密,你若不信,大可去查江小娘,我能说的都说了,只求你能留意柔一命,或者,你若实在恨极,也可用我的命,换她的命。” 她没有应声,只匆促走出屏风,走出门,走到院中。 天已蒙蒙亮,日头坠在天边,落下的温度微微暖,她却感受不到一般,周身像坠入冰窖里。 她大口大口呼吸着,看门的婆子见她这般模样:“姑娘?你怎的了?” 婆子似要上前,她抬手阻止。 如今天已亮,不能被瞧清面容。 她压着声音:“我要问的问题已问完,便先离开。” 她迈动异常沉重的步伐上了马车,车夫甩了马鞭,马车开始摇摇晃晃走着,她靠在车壁上,心绪仍是难平。 会是孔氏吗? 她脑海中不断盘桓与孔氏相处的画面,孔氏是极不喜她的,起先她还以为是因为入府时让她跪了祠堂,后来才发觉不是。 她就是不喜,在这之前便不喜,她最喜欢的只有她那个草包儿子。 但她也是短视的,她想不到除了后宅以外的事,她脑海里只有眼前那方寸地,虽自私,却也不算,太坏。 她接着又想到老夫人,虽极少与老夫人相处,却也依稀知晓此人最看重家族脸面,她不苟言笑,言辞严厉,但是几乎不理后宅,只有涉及家族名声的事才会出面。 还有……于赋永。 那最爱熹荷的爹爹。 她晃了晃头,试图将脑海里的三人全部晃出去,思绪却仍不可抑制地去想,去想一个最关键的问题。 为何? 为何要给熹荷下毒?是熹荷的存在威胁了谁?还是挡了谁的路?熹荷唯一能提的只有那桩婚事,也只有于意柔要与之相争,涉及于意柔,向小娘也不会说谎,她不是下毒的人。 所以为何? “吁——” 马车倏地停下,接着车窗被敲响,她起身开窗,骑着马的人看过来,只一眼便挪开。 他面上带着显而易见的变扭,声音也生硬着:“我的人说瞧见你乔装出了城,一整晚都没回。” 第24章 细白手臂环在脖颈 竟是,谢成锦。 太阳已完全露出,初升的日头并不刺眼,分外柔和地落在马车上,车窗边,少女的面颊前,骑着马的少年赌着气,扭着头,刻意不看,于是少女伸出手,伸出细直指尖,去扯住他衣角。 却又在即将碰触碰时犹豫收回。 于是原本赌气的少年轻哼一声,伸手抓住这手,他扔出枚银锭:“且不用你了,自行离去吧。”说着伸手一捞,径直将少女从马车里捞出来,放在身前。 车夫架着马车摇摇晃晃离开。 于溪荷看着跟前的缰绳和某人拽着缰绳的手有一瞬失神,他总是能在她最累,心绪最沉寂时出现。 马开始缓缓行进,二人始终静谧着。 她想着那日情形,抿了抿唇:“我从未想过约赵承渊,也不曾想过与他独处,那般说辞不过是为了设局。” 谢成锦神色一怔,似是没想到跟前人会先低头,他握缰绳的手紧了紧。 于溪荷垂着眼眸:“我也从未想过将你牵扯进我阿兄的事里。” 便也不存在为了线索故意迎合。 “而你与长公主,”她眼眸微暗,“你与长公主是太后看好的亲事,想必很快便——” “没有。” 她眼眸微抬,接着又听见。 “我与长公主也什么都没有,昨日我径直进宫,与太后说明我并不喜欢公主,若太后忧心我手里兵权,我会直接交出。” 怎的能,怎的能直接这样说?那可是太后,垂帘听政的太后。 “你怎的这般大胆?”她回过头,“你疯了不成?怎的能这般说,便是你这般想也该迂回些,此前你私自离京太后也不知晓是否知情,你手握兵权,又这般狂悖,是觉得活腻了不成?” 他抓着她的手按在他胸前。 “这里,”他道,“在那场幽州之战上,此处被一杆银枪直接贯穿。” 他又抓着她的手挪到腰腹:“还有此处,我带着一队人马孤身入敌刺杀敌方将领,为了砍下将领头颅,此处挨了七刀。” 她下意识拽紧他衣襟。 他垂眸:“幽州之战是我拿命赢下的,太后全都知晓,将士们也都知晓,百姓们也知晓,我赚下军功,为的便是能在如此情况说一声不愿,以及。 “上次离京太后不会知晓,因为所有来窥探的人我都已斩杀。” 他揽在她腰间的手倏地用力,她被迫仰头对上他视线,他正一错不错地看着她:“我比你想的要狠决,拥有的也比你想的要多,所以,不要再将我推给别人了,长公主也不可。” 马逐渐停下,因为距离很近,日头落下来,落在他面颊,一半明暗。 他在等她回应,不仅是要她以后不要将他推给别人,还有别的。 她挪开视线,只应了前者:“嗯,不会再将你推给别人。” 她回过头,声音如常:“你将我的马车打发了,我怎么回于府?” 身后人一时没有应声,停顿许久后才扬起马鞭,马鞭打在马背,清亮一声后马倏地跑起来,她心口一跳,下意识拽紧他的手。 “不回于府,去别处。” 风吹过面颊,吹得她面上面纱一阵凌乱,她稳住面纱:“为何不回于府?” 她似是想到了什么,迎着风回头,声量也放大:“你莫不是又想带我回你侯府不成?” 他一边驾马一边应:“是周宏方的事,若你不想去,那便——” “想去!”她连忙应声。 接着身后人的胸膛传来闷响,是他在笑,她气不过拧在他手臂,“谢成锦,你什么时候能不捉弄我?” 两人好似又回到此前相处的模样,也都默契着,没有提那只应了一半的回答。 城门很快出现在跟前,马逐渐慢下来,身后人似是想起了什么,声音莫名虚了虚:“只是要查周宏方,可能需要乔装一番……” —— 乔装,她没想过是这样的乔装。 暗红灯笼点缀在各处,脂粉香,酒香萦绕在鼻尖,而暧昧光亮里,姑娘娇俏的吆喝声中,她着一身轻薄衣裙被某人揽在怀。 她扒拉着身上薄的不行,隐隐透出内里的外衣,忍了忍,忍了又忍,最终没能忍下一脚踩在某人脚面。 “你莫不是故意的?” 被重重踩了一脚的某人摸了摸鼻尖,二人正站在廊前,旁边有带着酒气的人经过,瞧见他怀里人时眼眸亮了亮,接着就要伸手。 他抱着人一个转身,再次站定时已将人全然纳入怀中遮得严严实实。 温香软玉终于在怀,他嘴角微扬,又掩饰一般压下:“此处是青楼,寻常女子是不允进来的,若是男扮女装,别人一眼便瞧见了,届时你怕是要比那花魁还要显眼,如此乔装才是最好。” 话虽如此,于溪荷依然觉得不自在,她扯了扯面纱:“周宏方呢?” 他指了指角落里抱着姑娘喝酒的人:“在那,自在桦县得知是他顶替你阿兄功名的人后,我便着人调查他,他每七天会固定在此处喝酒,此后会被同一个姑娘领进屋里,这应该不是巧合。” 她看了过去,只见人已经喝的醉醺醺的,放在姑娘身上的手也格外不老实。 她眉头微皱:“瞧着就是个沉醉烟花之地的浪荡子。” “非也,”他应,“我原也以为此人就是个浪荡子,但我的人跟了他几天,发觉他有极强的反侦察能力,有一次还被他察觉,我们如今瞧见的,不过是他想我们瞧见的。” 她眼眸微凝,指尖不自觉点在护栏,神色若有所思。 只见一女子缓步走到那周宏方跟前,扭着腰肢将人扶起,接着附在人耳边似是说了什么,周宏方当即将人一揽,接着俩人摇摇晃晃上楼往房间走。 她与谢成锦对视一眼,谢成锦顺势直起身,拿着酒壶揽着她摇摇晃晃进了那俩人隔壁。 “我的人在这房间凿了暗洞,能隐约瞧见隔壁情形。” 谢成锦关好门,将墙上画卷拿下,暗洞正在画卷下。 她凑到暗洞前,只见方才还黏在一处的二人顿时分开,原本已醉醺醺的周宏方神色全然清醒,那女子端坐在一侧,他坐在女子对面,将茶杯捏在指腹。 “主上有何吩咐?” 那女子瞧着这人模样,眉头微皱:“主上派你顶替功名不是让你如此逍遥快活的,那与于溪竹交好的寒门怎么还没除掉?你是不是太慢了。” 听到于溪竹三字,她心跳倏地加快,呼吸克制不住地急促着,攀附在墙的指腹也下意识用力,直到肩膀搭上某人的手。 她仓促抬头,瞧见他带着安抚的眼眸。 对,不能急。 她缓缓闭眼,将翻涌的心绪下压,再抬眸时已冷静不少,她继续看过去,只见那周宏方笑着:“别急啊,于溪竹别的痕迹我都除掉了,且那寒门是进士二甲前列,在官家太后跟前留了名的,又得了忠勇伯的小女儿青睐,已经不是那般好动。 “前些日子我为着试探羞辱了他一番,那姑娘隔天便来寻了我麻烦,瞧着已是用情至深。” 那女子听了这话,当即不耐烦:“这说辞你已拿出说了许多遍,主上的意思是你若再没进度,便要连同我一起问责了。” 这话一出那随意坐着的周宏方稍稍起身,他将茶水饮下:“就这两天了,我已为他设下文章造假的局,且让他身败名裂,才好悄然除之。” 那女子神色终于缓和了些。 “如此还可,”她似是松了口气,“主上脾气如何你是知晓的,你若停滞不前,届时主上怒意你我都承担不起。” 周宏方眼眸流转,接着起身坐到那女子身旁,语气软和起来:“诶呀好姑娘,这不是哥哥我也难做不是?前几日还有人跟我一路,还不知是哪方势力呢,你就辛苦些,替我跟主上周旋一二。” 那女子眉头一拧,伸手就是将人一推:“你莫要用这副模样对我,真把我当成外边那些姑娘了不成?” 被推开的周宏方尴尬笑笑,他摸了摸鼻尖:“说起来还有一件事,前几日秦家诗会上小郎君险些坏了名声,可需要我去将那坏事的女子处理一番?” 女子摆手:“不必,此事于家那老狗也算大义灭亲,主上的意思是只要不影响双方婚事,其他都不必计较。” 坏了名声的小郎君,于家,双方婚事。 于溪荷面色倏地一白,脑海中扬起一不可思议的念头,莫非是……宁王府?于家书房里阿兄考卷上的宁,难不成是宁王府的宁? 他们主上是宁王? 她呼吸倏地急促,大脑跟着一阵嗡鸣,接着脚下一软,谢成锦连忙将她接住,却还是不可避免的碰到一旁茶几。 “谁!” 那边立时出声,接着便有脚步声走来。 她来不及思考,立时将自己外衣一扒,又将谢成锦腰带扯开:“去床上,快!” 话音未落,谢成锦已经揽着她的腰,闪身来到床前,她往床旁边的茶杯弄倒,接着扯着人一同倒在床上。 而同一时间,门被倏地撞开,周宏方揽着那女子摇摇晃晃走进。 她埋进人怀里。 谢成锦压着声音:“谁?没长眼睛不成?不知道这屋里有人了?” 来人并未应声,也不曾离开。 她心一横,将没有遮挡的细白手臂环在人脖颈。 谢成锦瞧见心里顿时一紧,他手一扬将床帘拉下:“还不走?还要看多久?” “对不住,对不住,走错房了……”那周宏方才装作醉醺醺地出声,接着揽着那女子再度摇摇晃晃离开。 房门被再次关上,屋内一阵静谧。 衣襟凌乱,床帘遮掩了光亮,一片昏暗。 而微弱灯光里,他能依稀瞧见怀里的人,外衣已脱下,手,肩头全然没有遮掩,因着方才太过仓促,还隐隐漏出内里肚兜,她就这样在他跟前。 他喉头一滚,仓促挪开视线。 “你,你先穿衣。”声音隐隐喑哑。 于溪荷却已顾不得这些,她思绪一团乱麻,脑海里一会是赵承渊,一会是宁王府,还有方才他们对话里那即将被污名的寒门子弟。 她扯住他衣襟,执拗眼眸带着水汽:“阿兄是不是在宁王府?是不是?” 她眼里的情绪如此浓烈,只一眼便让他心里闷痛起来,他脱下外衣给人穿上,将春光一一遮掩。 “如若是,我会陪你一同将宁王府闹个天翻地覆。” 她呼吸微颤,声音一下哽咽:“他们对那与阿兄交好的寒门尚且是除去的态度,那我早早失踪的阿兄,我阿兄会不会已经……” 跟前人倏地将他揽进怀里:“不会,一定不会。” 她埋进人怀里,眼泪控制不住地溢出:“我在于家书房看到了阿兄玉佩和残缺考卷,那考卷……” 她愈加哽咽:“那考卷还沾了血……谢成锦,怎么办……” 她几乎不曾这样哭过,这才一会他的衣襟已经尽数浸湿,他只觉得心底某一块塌陷了,随着她的哭声碎成了一片又一片。 他将人用力按在怀里:“若当真如此,我将与宁王府不死不休。” 不死不休。 于溪荷拽紧他衣襟,极用力极用力,直到衣襟全然皱起,直到关节传来涩痛,她才缓缓松开。 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就是已经被大火烧了个干净,她也要看到骨灰才可信。 唇瓣被她咬破,血腥味荡开,她咽下血腥,笼着衣服起身。 只要没看见尸体,那阿兄就还活着,且如今只是摸到了苗头,不知宁王府为何要除去阿兄痕迹,为何会连与阿兄交好的寒门也不放过。 一定有原因,且此前追杀她的人或许就是出自宁王府。 还有于家,于家与宁王府这场婚事到底意味着什么,是否与熹荷中毒有关。 这些都还不曾浮出水面,需要她去查。 若当真是宁王府,那熹荷留下的这桩婚约便不再是她的阻碍,她可以利用婚约做太多事,同时也是她进入宁王府的唯一机会。 只是谢成锦。 她眼眸微暗,将跟前人拂开:“先送我回于家吧。” 第25章 布局 她回到清荷苑时已是深夜,玉润正在房里等她,瞧见她时才松了口气:“姑娘总算回来了,谢小侯爷那随从说姑娘跟谢小侯爷办事去了,我还以为姑娘今夜不回来了,明日是大姑娘回门之日,定是要寻姑娘的。” 新妇回门一般三日后,说是大姑娘嫁过去后齐家出了些事,所以才延期到明日。 她将谢成锦外衣脱下,准备放在一旁时又顿了顿。 男子外衣,是不能出现她房里的。 她又将外衣拿起:“拿去烧干净,注意别让人瞧见。” 玉润接过外衣,神色犹豫着:“姑娘,不若洗干净留着小侯爷下次来取。” 她摇头:“人多眼杂,被人瞧见不好。” 玉润只好拿着外衣出门,房里剩下她一人,她看着铜镜里的自己,久久不曾动弹,直到玉润再次回来。 “姑娘可要沐浴?奴婢烧了热水。” “不用。”她起身,捧起一旁木盆里凉透的水覆在面颊。 “姑娘!那水是凉的!” 凉水从额头滑过鼻梁,汇聚成水珠滴落在手背。 她看着水里自己的倒影,缓缓吐出一口气,许久,她才出声:“玉润,熹荷的事有眉目了,我阿兄的事也有进展了。” 她抬头,沁着水汽的眼眸带着别样意味:“所以我,也不能再犹豫了。” —— 翌日,大姑娘回门。 世家最基本的,便是无论出了何事,只要出现在人前,那便是光鲜亮丽,你好我好。 因此这日回门,齐家阵仗极大,女使仆从簇拥在门前,光是带回的回门礼都装了三辆马车,停在最前头的马车更是气派。 齐家郎君率先下马车,他嘴角含笑,伸手去扶,接着于静宜拂开帷帐,她妆容精致,发饰矜贵,瞧见手时面上闪过羞涩:“多谢官人。” 俨然恩爱夫妻的模样。 于赋永夫妇已候在门前,孔氏瞧见二人下了马车,连忙上前去迎:“我的好女儿,这才嫁出去几天,快想死阿娘了。” 于静宜上前搀扶:“阿娘。” 于家郎君与于赋永见礼。 于赋永颔首:“先进来吧,进来聊进来聊。” 一行人乌泱泱进了府,四周或好奇或探究的视线也跟着收回。 于溪荷挽着二姑娘跟在后面,于欣瑶看着跟前好似感情极好的二人,禁不住感慨:“大姐姐与大姐夫瞧着真是登对。” 她想起了白尧,眼眸微闪:“是了,郎才女貌,自是登对。” 这时前面走着的于静宜回过头,视线准确投向她,她俯身:“爹爹阿娘,午饭时间还在,女儿先去寻二妹妹了。” 于欣瑶也识趣,她松开手:“你去大姐姐去说些体己话吧。” 于静宜出嫁那日,两人一同喝醉的事大家都知晓,于赋永乐得见俩姐妹感情好,他摆了摆手,接着看向齐家郎君:“那女婿,我们便去书房交流一二如何?” 齐家郎君应声,几人就此散开。 于静宜挽着她往清荷苑走去,直到彻底远了人群,她环顾一圈确认确实没有别人后她才出声:“那日之后你如何了?我本想差个人来问你,偏偏齐家出了那档子事,挪不开身。” 距离替嫁已过去半月了。 她无奈:“好姐姐,这都多久了,我若有事,哪里还能站着这里。” 也是。 “这不是我在齐家嘛,哪有那么方便,”于静宜尴尬笑笑,又想到才发生的事,“那四妹妹是怎的一回事?她怎的会与你未婚夫……” 此刻二人已迈入清荷苑,于溪荷带着人走进房里,给人倒了茶:“她一直喜欢赵承渊。” 跟前人瞪大眼眸:“老天爷,那她藏的也太好了些,我竟一直不曾发觉。” 玉润拿来了点心,她将点心推到人跟前:“不止呢,我此前与你说过下药的事,其实也是她,她给我下药,让我失态于人前,好废了这幢婚事。” 跟前人险些惊呼出声,她连忙压住声音,还要再问时似是想起了什么,顿时怔住。 她放低声量:“莫不是替嫁这事……也是她?” 于溪荷点头。 跟前人惊得站起身,起身时还将茶杯撞倒。 玉润听见声音,匆忙进屋,捡起茶杯又将洒落的茶水收拾干净,而于静宜也终于冷静了些。 她重新坐下,许久都没能说出话。 她重新给人倒了茶水,面上仍笑着:“且放心,她做下的事,我都一一返还了。” 这话一出,跟前人又是一惊,眼眸流转一瞬后似是明白了什么:“所以,所以秦家那事是你?” 她微微挑眉,不置可否。 跟前人终于拿过茶水饮下,她拍了拍胸脯,叹了口气:“想来若是她没有那般心思,也不会入了你的局,总归是自作孽。” 于溪荷点头,她将人里里外外看了一遍:“姐姐瞧着过得还不错。” 提及此,跟前人面上重新弯了眉眼,她声音也愉悦:“你是不知道,那齐家郎君是个痴情种,他喜欢一个江湖女子,就养在家里,新婚之夜也不曾在我房里。 “我路过他书房正好撞见了俩人亲热,这几日齐家出的事就是这个。” 她越说越高兴:“我当即表明我不介意,就做个表面夫妻,各过各的就是,那齐家人也觉着我受了委屈,给足了我脸面,你瞧,今日这回门便气派极了。” 这确实是好消息,这样她与白尧也不算被拆散。 “对了,”跟前人稍稍停顿,“你与那谢小侯爷呢?” 她神色一怔,接着就要搪塞,跟前人瞧出她意图,当即将她要说的话一堵:“你可莫要编瞎话骗我,那日我瞧得真真的,那小侯爷定是喜欢你的,他说什么要带你离开于家,我还担心了好一会呢。” 她只好收了要说的话,只是如今。 她垂下眼眸,指腹无意识捏着茶杯:“我如今……已打算安心嫁去定王府了。” “就这样,安心待嫁了吗……” 声音缓缓落下,似是平静湖面掉落了片枯黄树叶,激起片片涟漪。 “不说我的事了,”她扯动嘴角,“姐姐可知晓忠勇伯府?” “忠勇伯府,”跟前人挑眉,“那不是我们外祖家吗,妹妹莫不是日子过糊涂了,连这都忘了。” 她神色一顿,只笑着:“我此前都养在外头,记不大清了,阿娘也鲜少提及。” “哎。” 跟前人听了这话,谈了口气,“也是,我们阿娘几乎与外祖家断了干净,具体因为什么我也不知晓,我只知道我自记事起便极少回去,便是回去了,阿娘也不与我们一同。” 竟还有这层缘由…… “妹妹问忠勇伯府可是为了什么事?” 她摇头:“并无什么事,只是突然想起。” 她看了眼天色,接着起身:“走吧姐姐,该用午饭了。” 二人结伴去了膳堂。 —— 齐家的事大家或多或少听了些风声,本是私下讨论着,但最终止于这场人人都瞧得见的回门礼,毕竟小夫妻的“恩爱”谁都瞧见。 于家前段时间发生了那档子事,大家也以为会有影响,但瞧着这场回门礼很是如常,帝师也依然盛宠在身,于是各家观望结束,又将帖子递进了于府。 于溪荷与长公主交好一事彻底传开,就算有那样一个庶妹大家也依然愿意结交,帖子再次堆成了山,不过近来长公主不愿意参加各家集会了,一直闭门公主府。 她看着跟前堆积的帖子,指腹无意识点着桌面。 在一旁的玉润:“姑娘要去哪一家?” 她正思量着,外边的玉润匆匆推门而入:“姑娘,门口放了一信封。” 她接过信封,信封上并未署名,她却莫名知晓是谁,她顿了顿,三两下将信封一拆,只见里面写着:“与忠勇伯府定下亲事的乃是庄实,文章造假一事周宏方正筹谋中,溪荷可需我插手?” 他若插手,怕是直接告诉宁王府,与之作对的乃是他,靖武侯府也会被牵扯进来,动作未免太大。 她兀自思量,视线再次回到竹纸上,只见此事说罢后隔了许多距离才有一句:“溪荷,给我点时间,我可以帮你,你莫要仓促下决定。” 他总是这般敏锐,也当真了解她,知晓她会下何种决定。 她将信封连同竹纸一同用火折子点燃,属于某人的字迹一点点被火舌泯灭,玉润还拿着帖子:“姑娘?” 她应:“老规矩,准备好礼物一一回绝,我今日要去忠勇伯府。” 忠勇伯府?那不是大娘子娘家吗? 玉润神色微顿:“姑娘若要去忠勇伯府,是否该与大娘子知会一声?” 她摇头:“不必知会她,府里任何人都不必惊动,我独自前去。” —— 一个时辰后,于家马车停留在忠勇伯府门前,忠勇伯府人丁凋零,老伯爷只生了俩女儿一儿子,俩女儿一个嫁到于家,另一个据说早早便香消玉殒,剩下的儿子又外放做了官。 一时间府里只剩两位老人和儿子留下的孙女,二老年纪已大,除了故交便极少出门走动,唯有小孙女偶尔出门参加女儿家的小聚。 忠勇伯府便逐渐得了个淡泊的名声,门前也少有人前来。 因此于家马车到门前时,下人层层通报到伯老夫人跟前时,正承欢在前的孔玉泠和老夫人都是极惊讶的。 “于家马车?可有说是哪位姑娘?” “说是三姑娘。” 三姑娘? 孔玉泠起了身,将一旁的毯子盖在伯老夫人膝上:“祖母歇着,孙女去将人接进来。” 孔氏与娘家几乎断了交的,如今听到有人来,伯老夫人神思已不稳,她拍着孔玉泠的手:“好好将人请进来,莫要怠慢了。” 孔玉泠应声,一边走着,一边吩咐下人准备吃食,直到走到门前,于溪荷也候了许多。 瞧见人来,她含笑俯身,来人连忙伸手将她扶住:“姐姐可莫要这般,说起来我该是比你小一岁的,怎的能让姐姐给我行礼?” 她一边说着,一边扶着她进门:“姐姐要来,合该提前说一声才是,妹妹也好准备一二,若是怠慢了,祖母可是要怪我的。” 她拿着蒲扇掩面而笑:“是我太过唐突,该是我不对。” “怎会?”挽着她的人扭头来看,一双微圆眼眸分外灵动,“祖母每日都盼着你们能来呢。” 此刻二人已走到伯老夫人院子,她带着她迈入内厅:“正好今日厨房准备了冰酥酪,这可是我自己研究的配方,外边可吃不到。” “那我今日真是有口福了。”她一边迈入内厅,一边抬头看去,只见伯老夫人正端坐上首,她面上最有岁月的痕迹,头发也斑白不少,眉眼却极柔和,周身都写着好相与三字,与于家那位老夫人截然不同。 她收回视线妥帖俯身:“外祖母万福。” 却不知怎的,端坐着的人竟没应声。 她面色微动,又重复:“外祖母万福。” 仍没应声。 她觉着奇怪,似要抬头,那端坐着的人却倏地起身,接着走到她跟前抓住她的手。 她心里一惊,就要出声,走到跟前的人却一下红了眼眶。 “像,实在是,像极了。” 像谁? 她不免迷茫,求助一般往身侧的孔玉泠看去。 收到视线的孔玉泠也分外迷茫,她上前搀扶着伯老夫人:“祖母,您说的像,是像谁?” 伯老夫人没有应声,神色却悲伤极了,她将她仔仔细细看着,手颤抖着,极缓慢极缓慢落在她眉眼,微凉指腹拂过肌肤。 就像是,像是在透过她,去瞧另一个人。 一个她思念已久的人。 不知怎的,她竟也被这情绪感染,心里莫名悲伤了几分。 她禁不住出声:“外祖母,可是想起了谁?” 这时候在老夫人身后的嬷嬷再也忍不住了,她上前俯身行礼:“姑娘莫怪,我们老夫人是想起了她那已逝的女儿,实在是姑娘生得像极了,不仅生得像,便是周身气韵也像,好似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她恍然,原是是伯老夫人那早逝的大女儿,熹荷嫡亲的姑母。 第26章 “下毒药死。” 外甥女生得像姨母是常有的事,她与熹荷又生得像,想来是巧合。 她起身将伯老夫人搀扶着:“若能生得像已故的姑母,是外孙女的福气,日后外孙女定要常来,要让外祖母更喜欢我才是。” 旁边孔玉泠听了这话,佯装吃醋:“那可不行,祖母最喜欢的只能是我。” 二人这一打一闹,气氛轻松不少,伯老夫人也缓和了些,她摸了摸眼角泪水:“是我失态了,让你们见笑了。” 二人顺势将人扶着坐下,孔玉泠依偎着:“怎会?祖母是世上最最可爱的人了,就是哭鼻子也可爱的紧。” 这话一出,伯老夫人顿时笑出声,她点了点人额头:“你啊你,惯会打趣我。” 抬眸间她又瞧见了坐在一旁没有出声的于溪荷,她将人看着,抬手将人发丝拂在耳后:“若我那女儿也生个女儿,应也有你这般大了。” 于溪荷抬眸正要应声,伯老夫人再发话:“你们姊妹俩聊吧,我有些乏了。” 说罢她兀自起身,此前那出声的嬷嬷上前将人搀扶着往里屋走去。 她看着伯老夫人离开的背影,不知怎的,好似比来时佝偻了些。 身旁的孔玉泠叹了口气:“这位姑母一向是祖母的心病,如今想起来,怕是又要伤心好一阵了。” 她看了过去,身旁人忙出声:“诶呀我没有怪姐姐的意思,姐姐常来才好呢,祖母这是想姑母想的,姐姐来了祖母只会高兴。” 她笑着:“我知晓的,妹妹不必紧张。” 身旁人松了口气,她摆手,后边女使端着冰酥酪上前:“不想那些了,先吃冰酥酪。” 她接过勺子,盛了一口放进嘴里,入口即化,沁凉中奶味溢开,分外解暑,她不吝夸赞:“当真是味道好极了,日后为着妹妹这一口,我都要常来才是。” 身旁人顿时笑弯了眼:“那真是极好了,我平日里就爱研究这些吃的,下次我研究出了新的,便让女使给你传信,你可莫要推拒。” “自是不会,”她眼眸微动,一边吃着一边不动声色转移话题,“听说妹妹近来定了亲?不知那人长得如何,品行如何?” 突然问及此,孔玉泠面色微红,她声音也软了软:“无非,无非就那般。” 她凑近打趣:“瞧妹妹这般,怕是已情根深种了,那人莫非生得天上仙一般?竟教妹妹这般欢喜,我还真想瞧一瞧才是。” “诶呀,”身旁人恼了,她红着脸将她推了推,“姐姐莫要调笑我了,他哪里比得上姐姐的未婚夫,姐姐若是瞧见定是不够看的。” 瞧着她这般模样,于溪荷笑意沁在眼底,她佯装正色:“那可不一定,毕竟我家中还有几个妹妹,万一她们喜欢呢。” “姐姐!” “好好好,”她将人安抚着,“不说了不说了,不过我这次来还真是为了这与你定亲之人,我得了些消息,近来恐有人要对付他,妹妹这般喜欢他,可得提点他些,莫要教他让人悟了仕途。” 这话一出,身旁人羞赧也尽数褪去,她正了神色:“可是那周宏方?” 竟就这样对上了人。 她眉眼微挑不置可否。 “我就知道是他,”身旁人皱起眉头,“上次他便在大庭广众下羞辱了庄哥哥,我分明已派人去警告了他,他竟还要来犯,他还解元呢,真不知道之前的功名他怎么考的。” 之前的功名,自是她阿兄考来的。 她眼眸微暗,再抬眸时神色已带上安抚:“妹妹莫急,这人其实并不像表面那般无用,这次他所图极大。” 身旁人一时没有出声,面上浮现显而易见的担忧。 她看在眼里,声音愈加温和:“妹妹别担心,我听了消息,不就报信来了,有我提醒在前,你们定能应对自如。” 身旁人当即抬眸:“姐姐且说,那人到底要做何事。” 她指腹摩擦着陶瓷汤匙,声音微微一顿:“造假,那人想将文章造假的罪名,实打实按在庒实脊背。” “哐啷——” 空了的冰酥酪小碗突兀掉落在地,滚落在角落,磕破了玩边缘,清晰一个小口,尖利又突兀。 女使连忙上前将小碗拿起,指腹碰到小口时被一下划破,她吃痛出声。 也让孔玉泠倏地回神,她看着那横流的鲜血眼眸微凝,她摆手让旁的女使将人带下去包扎,再回过头时神色极凝重。 “若当真让他成了事,庄哥哥与我的这门亲想来都得作罢,好狠的手段。这人与庄哥哥到底什么愁什么怨,竟要直接将庄哥哥毁了去。” 读书人最忌讳作假,倘若文章造假一事当真落实,此人不仅仕途毁了,还会遭其余读书人唾弃,这门高攀的婚事自是也要作罢。 “嗯,”她应了声,重新吃着跟前已化开的冰酥酪,“如今我话已带到,妹妹如此聪慧,想必是知晓如何应对。” 这话应得平淡,好似一切尽在掌握。 孔玉泠她看着慢条斯理吃着冰酥酪的人惊觉她今日来的目的,或许就是告诉她此事。 可她又是从何得知?又是为着何目的? 她眼眸流转,面色犹豫。 于溪荷看在眼里,她放下已吃完的碗:“妹妹不必多想,消息自是真的,至于从何处得来的消息,确实不方便告知,还有我的目的。” 她含笑起身,从怀里拿出一信封:“还请妹妹将此物交予庒实,当然,妹妹拆了瞧一瞧也无妨。” 说罢她俯身:“妹妹的冰酥酪好吃极了,妹妹若研制了新的,定要传信唤我过来,我就好妹妹这口。” 她意有所指,起身离开时指腹点了点桌上信封。 背影逐渐消失在眼前,孔玉泠收回视线,看向一旁的信封,身后贴身女使上前:“姑娘?表姑娘这是何意?” 她摇头,拆了信封打开,只见偌大的竹纸格外空旷,只中间一溪字显眼。 溪。 不明所以。 她深吸一口气,将竹纸塞回信封:“不管到底是为着什么,总归是于我们无害的,你去传信给庄哥哥,说老地方见,有要事相商。” 女使应:“是。” —— 于溪荷回了于府,她指腹点着车窗,思绪不断流转着。 文章造假不是小事,若要做的毫无破绽就得花费时间,周宏方应该没有那么快,应是来得及应对,只要此事应对得当,庒实也算暂时保下。 他若当真与阿兄交好,只要见了信,就一定会想见她,便可以借着孔玉泠与之碰面,离阿兄的事便也更近一步。 她缓缓吐出一口气,闭上眼靠在车壁上。 玉润看了眼靠在车壁的人,眼里闪过心疼,她从怀里拿出一小袋梨膏糖,挑出一枚递在人嘴边。 于溪荷下意识含进嘴里,熟悉味道溢开时她缓缓抬眸,只见玉润重新将梨膏糖收进内袋:“奴婢瞧姑娘爱吃梨膏糖,便买来放在身上。” 她笑着:“虽然奴婢不知晓近来发生了何事,姑娘又在筹谋着什么,但奴婢还是希望姑娘能开心些,自那晚回来后,姑娘便一直消沉着。” 她含着梨膏糖,扯动了嘴角:“玉润,日后莫要唤自己奴婢了,自称我便是,你与珠圆的身契应是在孔氏那,到时我去要回来,再一把火烧了。” 玉润神色一怔,接着眼眸微红:“姑娘……” 她拍了拍她的肩:“可莫要哭,这可是自由。” 她既已没有,便该别人多争取些。 玉润诺诺点头,却又不免担忧:“可是姑娘,大娘子那边岂是这般好说与的,且姑娘还独自去了忠勇伯府……” 她颔首:“正好,给熹荷下毒一事她也有嫌疑,我现下没有心思与她周旋,她若来寻我,正好一同解决。” 话音才落,马车缓缓停滞,而马车外也传来林嬷嬷的声音:“三姑娘,大娘子唤你去一趟。” 真是说曹操曹操到。 她下了马车,带着玉润走过长廊,绕过转角,来到大娘子所在的兰花苑,自从于赋永免了她的请安,这院子她已许久不曾驻足。 林嬷嬷面色肃穆着:“三姑娘快些,大娘子可是发了好大一通脾气。” 她眉眼微挑,迈步进了院子,还不曾走到内厅便听见里面传来孔氏的声音:“她要气死我不成?她不知道我与忠勇伯府已断了联系吗?我这生的什么女儿,只知道给我添堵,我不曾点头,她倒先越过我了?” 林嬷嬷连忙关了院门。 她与玉润对视一眼,迈入进了内厅,脚步才迈进一茶杯便被摔在她脚下,茶水溅湿鞋面。 她已经习惯,只俯身:“母亲万福。” “你还知道我是你母亲?”孔氏几步走到她跟前,“你如此做法何曾将我这个母亲放在眼里?于熹荷,你当真是让我刮目相看,若不是你已定亲,就你这般不听话的模样,到底谁敢娶你?” 她兀自起身,面上含着笑:“多谢母亲教诲,女儿受教了。” 这真是如同一拳打进了棉花里,孔氏愈加气:“拿家法来!” 竟是要打她。 她看着那早早备好戒尺的女使面上的笑收了收:“母亲为何要打我?” “为何?”跟前人声量极大,“你忤逆我在先,你明知晓我与忠勇伯府已断了联系,竟独自前去。” 她上前一步:“母亲为何觉得女儿会知晓?” “不知晓?”跟前的人气得语无伦次,呼吸都急促了瞬,“这府里谁不知晓?就是外院杂扫的小女使都知晓!” 拿着戒尺的女使已走到跟前,孔氏拿起戒尺,就要重重打下—— 她倏地抬手将戒尺接住,啪的一声手心火辣辣的疼,她皱着眉,声音依然平静:“可我不知晓,母亲,我是自小养在外头的,从未有人与我说过你与忠勇伯府已断联系,便是母亲也不曾说。” 她握紧戒尺:“母亲可曾想过,就连外院杂扫的小女使都知道,为何我,您的女儿,我却不知晓?” 她倏地用力,将戒尺从她手夺下:“女儿回来后,母亲可有关心过我?可有来我的院子看看我是否缺吃少衣?可有一次心平气和坐下与我谈过心?” 她扔了戒尺,重重的一声。 “母亲不曾,你一次也没有。” 四周倏地一静,内厅外日头正盛,内厅里却凭空降了温度。 候在一旁的女使们纷纷垂了头,不敢看也不敢大声呼吸,于是落针可闻。 “都出去。” 她倏地出声。 这并不是她的院子,周围女使也不是她的女使,但许是气氛太过严苛,女使们忙不吝退下,她看了玉润一眼,玉润了然,拖着林嬷嬷一同出了门。 内厅只剩下她与孔氏。 孔氏面色极难看:“你当真是长大了,都使唤起我院子里的人来了。” 她看着自己为了接下戒尺红透的掌心:“没有母亲的孩子,向来是早熟的。” 意有所指,说她,也在说熹荷。 孔氏扭过脸,她扶了扶发髻,腰背挺直坐在一旁,她在维持自己的“体面”。 孔氏最在乎体面。 她将一开始被摔在地上的茶杯捡起放在一旁,又挑选了干净的茶杯重新倒茶放在人前。 她道:“母亲可知晓女儿回来后都发生了什么?” 她捏着已经红肿的掌心坐下:“先是挨了老夫人的打,后在勤毅伯府又为人下药险些失了清白,再然后。” 她抬眸:“母亲还不知道吧,大姐姐出嫁那日四妹妹将我和大姐姐替换了,我险些就替大姐姐嫁去了齐家。” “什么?”端坐着的人神色微变。 她笑出声:“母亲放心,如今我还站着这里,自是事情已经解决,四妹妹那边我也已然以牙还牙。” 端坐着人的面色又是一变:“于意柔的事是你的手笔?” “对。”她收敛了笑意,声音凉了三分,“是我做的,母亲从不曾护我,出事向来是冷眼旁观,既如此,那我又何必过问你,我自是谁欺负了我,我就还回去。” 孔氏不可置信:“你怎的成了这副模样?” “何种模样?”她抬头,眼眸盛着凉意,“我若不如此,那我就会被下药,被替嫁,甚至被。” 她顿了顿,一锤定音:“下毒药死。” 第27章 拂过足尖 她提及下毒,不过是想看她的反应,若她是下毒之人,神色定有变化。 她一错不错将人看着,只见人眉头皱着,神色却是不认同起来:“谁会给你下毒?这府里的人至多不过做一些弯弯绕绕损害名声的事,怎可能给你下毒?” 不是她。 只一眼她便有了结论,不是她。 孔氏深谙内宅,知晓里面的弯弯绕绕,也知晓女人们的你来我往,她的过错只是不作为,不曾为“她”出头。 于溪荷起身:“就是你嘴里的这些弯弯绕绕,险些让我没了清白,也险些让我不清不楚就嫁到齐家去,我不知晓你为何不喜我,但是孔佩兰,如果我死了,你的不作为不关心,便是帮凶。” 孔氏是主母,倘若她多关心熹荷一点,多过问熹荷的事一些,也许熹荷就不会被下毒八年。 整整八年。 孔氏被说的面色白了白,她挽尊:“你这不是好好站在这,对付你的都被你收拾了,什么下毒也不会发生。” “她”没有好好站在这,“她”早就死了。 “你便这般想吧。” 她迈步离开。 林嬷嬷她走进屋里,她面色坠坠:“大娘子,三姑娘怎的好似变了副模样。” 孔氏看着跟前已经凉透的茶水,落在桌上的手缓缓收紧:“林嬷嬷,你说我错了吗?” 林嬷嬷不敢应这话,她从角落里将戒尺捡起放在一旁,只说:“大娘子怎会错?在这偌大的宅院里,总要落得个自己快活才好将日子捱下去。” 是啊,这偌大的宅院,夫妻和睦,妾室安分,不过是表象,其中苦楚只有她知晓。 她缓缓闭眼,脑海中不断盘桓方才于溪荷说过的话,若她身死,她便是帮凶。 帮凶。 她倏地起身,手撑在桌面,指节微微颤抖:“我怎会是帮凶,她不是还活得好好的……” —— 于溪荷回了清荷苑。 想起方才情形,玉润不免担忧:“姑娘与大娘子闹成这样,会不会不好?” “若是如此,”她想起方才孔氏模样,“若是我说了这番话,她还要来对付我,那我也不会手下留情。” 珠圆去厨房拿了晚饭,一一摆在桌上,她眨了眨眼:“什么大娘子?” 布菜女使陆续出了门,玉润将门一关:“今日姑娘不是去了忠勇伯府,大娘子发了好大的脾气,唤姑娘过去要打姑娘呢。” 珠圆听了这话顿时不依:“怎的又挨打了?” 她赶忙走过来,将人仔仔细细看了一遍,最终准确看到已经红肿的手,她分外心疼:“这手心都肿了。” 她翻手拉着人坐下,又扯着玉润一同:“这是我接下那戒尺才留下的,不是被打的,放心了小珠圆,你家姑娘我没有被欺负。” 珠圆被拉着坐下,方一坐下又连忙站起:“姑娘奴婢怎可跟您一同用饭,这不合礼数。” 玉润也站了起身,神色惶恐。 她于是将两人重新按下:“以后你们就不是奴婢了,只是你们的卖身契还没拿回,给我些时间,我肯定会将你们的卖身契拿回来。” “卖身契……” 珠圆怔了怔,接着眼眸一红:“姑娘不要我们了?” 于溪荷当即笑出声,玉润恨铁不成钢,用力点在人脑门:“想什么呢,姑娘这是要放我们自由,你怎的想到那边的。” 珠圆眨了眨带着水光的眼眸:“是,是这样吗?可是我们在姑娘身边一直很自由呀。” 这倒霉孩子。 于溪荷扶额:“可是你的身契在大娘子身边,若她要发卖你,可就一点办法也没有。” 珠圆恍然:“可是姑娘不会让我们被发卖的。” “所以要去拿身契呀!”玉润又是一指头戳在人身上,三人互相对视,接着笑作一团,于溪荷指了指桌上的菜:“先吃吧,等会凉了就不好吃了。” 她率先动了筷,吃着吃着思绪再次流转。 孔氏心思不深,喜怒都在面上,最好试探,别的人却不同,老夫人老谋深算,于赋永浸淫官场,都不是好相与的,此事还是从江小娘那下手较为合适。 正好五妹妹也该相看夫婿了。 思及此她想了什么:“对了,二姑娘与秦家的婚事如何了?” 珠圆一直在府里探听消息,她听言抬头:“今日秦家来下过定了,婚期定在两月后。” 那很快了,等于欣瑶成了亲,下一个便是她了吧。 她眼眸微暗,放下了碗筷。 玉润察觉:“姑娘这便吃好了?才吃几口呢。” 她应:“嗯,已吃好了,你们先吃。” 她出了门,此时日头渐沉,光亮已很是微弱,她坐在小池旁的石头上,看向池子,池子里的荷花晒了一天,有些蔫吧,荷叶也低低垂着。 她捧起池水,倾倒在蔫吧的荷叶上,水珠顺着荷叶脉络下滑,再度滴落在池中。 旁边经过了杂扫女使,俯身行礼,她摆手,将院子里的女使都挥退,珠圆玉润也端着饭菜从房里出来,她余光瞧见:“你们也先去忙吧,我自己待会。” 于是珠圆玉润二人也相继离开,院子终于平静。 她看着池子,想了想脱了鞋袜,将足尖沁进池水里,池水微凉,她无意识划过水面。 倘若一切如常,她应该也如这般,在自家小院,阿兄建的小池前,这般玩着水,不对,阿兄会考取功名,会做官,她会被接到汴京,然后赁一处有荷花池的宅子。 总之不管是哪一种,应都是快活的。 她一边想着,一边嘴角不自觉上扬,却又在看清池子里自己模样时缓缓抚平。 总会有的。 她就要收回足尖—— 一只手按在她肩膀,指节修长,隔着薄薄衣衫依稀能感受到指腹带着的茧子。 她没有抬头:“谢成锦,你怎的又来了。” “只是来给你报信的。” 他蹲下身,拿过她足尖,又拿起鞋袜,“虽是已入夏,却也沁凉,脚还是莫要在水里放太久。” 接着从怀里拿过手帕就要给她擦脚。 她倏地将脚一缩,接着拿过鞋袜转过身:“我自己来就好。” 她胡乱将鞋袜一穿,正要起身,又想起他方才说的报信。 她捏着指节:“报的什么信?是庒实那边又眉目了吗。” 身后人应:“嗯,我的人一直跟着庒实,下午时忠勇伯府的孔姑娘来寻,二人交谈一番后他便将自己所有文章书信都整理了一番,瞧他神色,应是少了的。” 若要作假,总归是从他已有文章出发。 “读书人的事我也不懂,于是我只提点了一番,作假一事无非是谁先谁后,只要他文章写在前,作假便能自此消解,只是不知怎的,他竟没有动作。” 没有动作? 她抬眸:“怎会没有动作?” 谢成锦眉头微皱:“我也不知,忠勇伯府应是你去说的,按理说这样事先告知,我亦有提点,不该没有动作才是,他神色很是沉寂,后又寻了孔姑娘,不知是要做什么。” 怎会如此? 她亦是看不懂了,文章作假一事若是坐实,他怕是就这样毁了,亲事不要了?前途也不要了? 不等她想清楚,玉润匆匆从外边进来:“姑娘,忠勇伯府那边传信来了,说是,说是伯老夫人病了!” 病了?怎的这般突然? 玉润瞧见谢成锦懵了懵:“谢小侯爷,你,你何时来的?” 她将谢成锦推到一旁:“别管他了,且说大娘子是如何说?” 玉润虽懵,但还是应声:“报信的人来了之后,我便立即去了大娘子院子,我远远瞧着大娘子好似很是犹豫,我听别的女使议论,说是这几年伯老夫人也生过病,却一次都不曾来寻,这次怕是严重了。” “若是如此,”她眼眸流转了瞬,“那大娘子应是会去的。” 她看了眼谢成锦,他带来的消息无不再说着庒实的异常。 还是要去一趟。 “走,换衣服,我们一同去。” 她往房里走去,玉润看了眼谢成锦,又看了眼往房里走的人,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办。 谢成锦颔首:“去顾你家姑娘吧,我会自行离开。” 玉润这才松了口气,她匆匆俯身行礼,跟着于溪荷进了房中,一刻钟后,换了一身得体衣裙的于溪荷走出,院子里的人已不见踪影。 她顿了顿,将脑海里的不必要的思绪甩开。 “我们另外安排一辆马车,届时直接跟在大娘子马车后。” 玉润匆匆应下往外走着,珠圆走了进来,手里那拿着糕点:“诶?这般晚了,姑娘要出门?” 她应声:“嗯。” 珠圆迷茫:“那姑娘晚上还回来吗?” “应是会暂住一夜,你守好院子。” 玉润也处理妥当匆匆走回:“姑娘,果真如你所言,大娘子已套了车,瞧见我们也套了车并未说什么。” 她深吸一口气,双手交叠在身前:“走。” —— 一前一后两辆马车在夜幕彻底降临时停在了忠勇伯府门前。 门前已候着孔玉泠,孔氏下了马车,她上前俯身行礼:“姑母万福。” 孔氏面上神情算不上好:“母亲如何了?” 孔玉泠应声:“今日下午睡去后便不曾起身,郎中来瞧过了,说是心绪起伏太大,一时气血不足,醒不过来。” 于溪荷跟在孔氏身后,抬眸间正与孔玉泠对上视线。 “心绪起伏太大?”孔氏轻哼一声,她斜了身后人一眼,“莫不是瞧见谁,想起了什么故人。” 这般阴阳怪气。 她禁不住看了孔氏一眼。 前面带路的孔玉泠听了这话神色微顿,她只笑着:“祖母年纪大了,便时常念着故人,前些日子祖母还念叨姑母您呢。” “念叨我?”孔氏又哼了声,“母亲不会念叨我的,她心里只有我那个姐姐。” 这话说的直接,直说得周围人都不敢抬头来。 孔玉泠拈着手帕遮面,她僵着神色转移话题:“姑母走这边,再过一个长廊便到了。” 于是一路无言,直到走过长廊走进院子,迈进屋内,屋里嬷嬷俯身行礼:“二姑娘万福。” 孔氏才神色恍然,她似是怔住又似是想起了曾经,最终还是迈步将嬷嬷扶起:“何嬷嬷年纪大了,怎的能让您给我行礼。” 何嬷嬷抹着眼泪:“姑娘,老奴知晓您怪老夫人,只是老夫人这几年病着,并非只是因着大姑娘,更多是因为您啊姑娘。 “她今日瞧见您家三姑娘,回房便一直与我念叨,一会说您的名字,一会又说大姑娘的名字……” 四周静了静,唯有何嬷嬷止不住的微弱哭声不断。 孔氏面上神色逐渐复杂,她没有说话,只上前坐在床边,床上的人紧紧闭着眼,额头布着细汗,似是梦魇,嘴里还不断喃喃着什么。 她凑近去听,隐约的佩兰二字,是她的闺名。 她垂了神色,声音依然硬着:“药可吃了?” 何嬷嬷应声:“两个时辰前刚喂下一碗,如今正到喂药时间。” “那便端药碗来,我来喂吧。” “好,好好好!”何嬷嬷连忙去招呼汤药。 孔氏侧头看着还站着的二人:“你们两个小的又帮不上忙,杵在这做什么?” 于溪荷与孔玉泠对视一眼,俯身告退,二人走出院子。 孔玉泠看了周围环着的下人,刻意扬声:“姐姐便先去我院子吧,离得近,祖母若是如何也好照应。” “如此也好。” 她应声,顺势挽在孔玉泠胳膊,二人于是又往孔玉泠院子走去,她看着身后渐行渐远的下人,低声:“可是庄?” 孔玉泠点头,她肃着小脸:“祖母其实并无大碍,我本不想动用祖母让你过来的,只是夜已深,白日你来来过,夜里又唤你,实在惹眼,庄哥哥说他如今身上不少眼线,还是谨慎些好。” 竟这般紧急,不惜用上伯老夫人。 她眼眸微沉,加快步伐跟着人进了院子进了门,直到来到一面屏风前,油灯忽明忽暗,将屏风后的人隐隐透出身影。 孔玉泠挽着她坐下,屏风后的人也端坐在前,他声音清洌:“姑娘闺名,可是溪荷?” 第28章 约他相见 孔玉泠禁不住应声:“自是熹荷,此前便与你说过,这是我表姐,姓于名熹荷。” 可此溪荷并非彼熹荷,屏风隔着的两人都心知肚明。 于溪荷眼眸微凝,一时没有应声,对面的人似是察觉她的犹豫,又加上句:“姑娘不信我也情有可原,只我如今境遇姑娘也知晓,我们是一条船上的人。” 这话倒是有理。 她略一思索,斟酌着应:“郎君可有见过一对玉佩?龙凤呈祥,别有洞天。” “哐当”一声,杯盏落在桌案。 屏风另一边的人声音微涩:“竟当真是你,俩月前我收到你已身死的消息。” 孔玉泠已听不懂了,她看看这边又看看那边,眉头皱起:“你们在说什么?我怎的听不明白。” 庒实软和着语气:“玉泠不若回避一二,我与于姑娘有要事相谈。” “好吧。”孔玉泠起身,房里只剩下他们二人,她心跳不自觉加快:“郎君知晓多少我阿兄的事?” 屏风后的人默了默,他将倾倒的杯盏扶起,声音低了低:“实在惭愧,关于姑娘阿兄的事我知晓实在不多,除了知晓是宁王府所为,其余我也云里雾里。” 竟也不知晓。 她不免失落,只克制着声音如常:“无事,郎君且告诉我我阿兄是何时失踪,如何失踪,如此便好。” 屏风后的人饮下茶水,接着缓缓出声。 “我与你阿兄你是进京路上结识,寒门子弟向来是被排挤的,我与你阿兄也不例外,因此除了彼此我们也没有别的朋友,进了京后我与阿兄共同赁了处宅院,专心备考。 “你阿兄说家里还有个妹妹,银子大多留给妹妹傍身,他得出门赚银子,于是会每天分半日时间在街上支个摊子,我亦是囊中羞涩,便时常与你阿兄一同,干的多是些书写的活。” 提及此,他抬了头,声音隐隐疑惑:“姑娘可知晓你阿兄,他会模仿人字迹?” 这话一出,她面色微变。 阿兄确实会模仿人字迹,就像与生俱来的天赋一般,无论多复杂的字迹他看一眼便能模仿的七七八八,若是用上心思,几乎难辨真假。 此能力太过惹眼,可行的事又太多,实在是怀璧其罪。 爹爹临走前都叮嘱着阿兄定要将此能力藏好,莫要轻易示于人前,阿兄也从不模仿人字迹。 她声音微紧:“郎君是如何知晓的?” 屏风后的人应:“是一次贵人指定我写副字帖,却不巧那几日我病了一场,又不敢得罪贵人,本想强撑着写完,却迷迷糊糊晕了过去。 “隔日醒来贵人已拿到字帖,于兄说是我自己写的,我本不信,但瞧见那字帖后确实与我写的一样,我当时便信了,过了几天后突然回过味来,我那日确实晕过去了,可字帖仍是交了差,与我同住的只有于兄。” 于是便知晓了此事。 屏风后的人似是心绪开始起伏,声音一下急促:“我可已亡母起誓,此事我虽知晓,却从未说出口过,却不知怎的那贵人竟就这样知道了,还来问过我,我自是不曾吐露的。 “此后于兄便失踪了,凭空消失,不仅如此,好似世上不存在这样一个人一般,考的功名也被顶替,户籍信息直接销毁,我当时心慌极了,以为下一个便就是我,便寻求了忠勇伯府。” “忠勇伯府?” 他应:“嗯,我祖母曾与伯老夫人有恩,只是已隔了三代,若非迫不得已,我也不会挟恩前来,我也不敢多言,只说惹了贵人怕被报复,忠勇伯府便将我藏在庄子里,直到我顺利科考,拿了功名。 “在这期间结识了玉泠,我们二人情投意合,便顺势接了亲。” 此后有功名傍身,又有显赫婚事,自是不敢再轻易动他。 于溪荷呼吸愈加紧:“你是如何确定就是宁王府做的?” “因为那贵人便是宁王妃,且于兄消失地这般干净,除了宁王府,我想不到别的了。” 先帝在位时宁王是诗酒王爷,后太后掌权,宁王也是不理朝政,他当真有这般大的权利?如果绑走阿兄是因为阿兄能仿人字迹,那至少。 人还活着。 她缓缓闭眼,将翻涌着的心绪压下。 “多谢郎君告知此事,至于文章作假,确实是我告知的郎君,也请郎君看在此事的份上,替我保守身份秘密。” 屏风后的人一时没有应声,再开口时声音低了低:“姑娘,此事也是我深夜来此的原因之一,文章造假,若是利用于兄的能力,我怕是无法翻身。” 利用阿兄的能力。 她皱了眉,若阿兄当真参与其中,他仿人字迹那般像,随便寻个他人的文章,再用庒实的字迹写下,众人再对字迹,届时怕是如何说不清。 她微微起身,思绪不断流转,试图寻一个破局之法。 屏风后的人也微微起身:“姑娘,我不知晓您如何得知的此消息,但我想你定有高人相助,若那人可护我不为宁王府杀害,我可自此融入暗处,为你做事,说到底于兄此事也有我的缘由。” 融入暗处? 她摩擦杯盏的手微顿,她如今确实需要帮手,倘若他可以为她做事…… 她看向门外:“若你自此融入暗处,怕是什么功名,什么婚事,都将不作数了,寒窗苦读十几载,打算就这样放弃吗?还有孔玉泠,你与她该有情。” 屏风后的人分外坚定,应得毫不犹豫:“姑娘,在下以为并非考取功名混迹官场才算有所作为,如今我已被盯上,此事不成还有下次,无穷尽也,不如我隐入暗处,助姑娘一同将他们拉下高位。” 这是一番振聋发聩的话语。 她心口震荡,双手交叠身前,行下大礼:“郎君大义。” 屏风后的人也站起身:“姑娘不必如此,在下也是为了自己,至于玉泠,我会与她分说清楚,倘若真有我们成事那一天,有于兄作证,我也可洗清污名,与她成亲。” 这是他的选择。 她缓缓吐出一口气,敲了敲门,孔玉泠推门进来:“怎的了?” 她看了屏风后的人一眼,自觉将空间留给二人。 她将门关上,因着入了夜,四周格外安静,她不禁抬眸,上空一片漆黑,无云也无月。 玉润走到她身旁:“姑娘。” 她应了声,接着无预兆一般:“我终究还是要对不起他。” 她已决计以身入局嫁去宁王府,本不该再求谢成锦帮助,可护住庒实不被宁王府暗害这事她实在想不到别人。 只有他。 玉润听得云里雾里:“姑娘说的是要对不起谁?” 她歪了头:“应是要对不起很多人了。” 话音才落,房门被倏地打开,孔玉泠匆匆走出,她面色很是不好,眼里尽是责怪,几步就走到她跟前:“我可有哪点对不住你?” 还不曾说两句,她眼眸已红:“我以为你来传信是为了帮庄哥哥的,我生怕误了时候连夜用了祖母当借口唤你前来,结果却是隐入暗处为你所用,那我呢?” 她抹了眼角:“你们甚至连到底要做何事都不曾告诉我,倘若你们不曾成功,我怎么办?” 于溪荷抿了抿唇,似要说什么,却好似说什么都如此无力,屋内的庒实匆匆出来:“姑娘对不住,是我不曾沟通好。” 说着将人重新拉进屋内,门再次关上,里面隐隐约约传来哭声。 玉润被吓了一跳:“这,这……” 她重新转过身,呼出一口气后只觉得周身都疲惫了些许。 又是一刻钟,房门被再次打开,顶着一双红肿眼眸的孔玉泠分外低落,她对着贴身女使低声交代,接着裹着黑袍的庒实走出,他稍一行礼后跟着女使走去。 孔玉泠没有看她:“今夜便委屈姐姐睡在侧屋。” 说罢另一女使走到跟前,似要带路。 她看了眼哭过的人,犹豫一番后还是决计出声:“玉泠,此事非常复杂,若时机合适,我会告诉你原委。” 跟前人没有应声,只兀自进了房里,留了个紧闭的房门。 她无奈准备去侧屋时房门又被稍稍打开,只一个小缝隙。 缝隙里传来她喑哑的声音:“姐姐,我知道其实我不该怪你,因为这是庄哥哥自己的决定,我只是情绪上涌不免迁怒,姐姐,我虽然不知道你们到底要做什么事,但既然这般危险,我希望他能活下来。” 她顿了顿,应声:“我答应你,在我身死之前,他不会死。” 门再次被关上,她跟着女使去了偏屋,玉润跟在她身后,偏屋没有点灯,一片昏暗。 昏暗中再次响起她的声音:“玉润,明日回于府时你寻个机会去趟靖武侯府。” 玉润讶然:“姑娘,姑娘是要?” “嗯,我要约他相见。” —— 翌日,伯老夫人终于醒来,瞧见孔氏就在眼前时又禁不住掉了好一会眼泪,直直教孔玉泠好一顿哄才将人哄住。 孔氏依然是那般模样,硬着张脸丢下句:“没事就行了。”便要套车离开,不肯说一句软话。伯老夫人自是挽留,好一顿说才将人留下吃了午饭才走,她趁机让玉润出门递了信。 她与孔玉泠不似此前亲热,孔氏与伯老夫人也有疙瘩不曾解开,这顿饭便吃的很是匆匆,最终以伯老夫人再次疲乏结束。 她与孔氏一同回了于府,孔氏不曾问她为何要跟去,她也不曾问孔氏与伯老夫人的疙瘩到底是为何,二人相安无事,维持着表面和平。 不过到底是给她琢磨了出了什么,许是这孔氏与自己已故的亲姐有些纠葛,又许是伯老夫人并未将一碗水端平,又或者。 孔氏不喜“她”,便是因“她”生得像那已故的姨母。 总之她不说,她便也不提,总归是有更重要的事,比如。 她回到房里,房中已站了某人,长身玉立,熟悉的窄袖短衣,手边还放在一小袋梨膏糖。 不知情的珠圆一面惊慌:“姑娘,小,小侯爷他又……” 她将人安抚:“是我换他来的,将门关好,院子守好。” 领了命的珠圆退出房内,玉润也守在院子,而她端坐在旁,倒了两杯茶水。 等了有一会的人转过身,他面上带着笑,似是高兴极了:“溪荷,这是你第一次主动约我。” 她看着他的笑颜,心下莫名情绪上涌,她挪开视线,将跟前茶水推了推:“谢成锦,能不能帮我个忙?” 他仍是笑着的,坐下的同时将那小袋梨膏糖也放在了她跟前:“不必提这些,你说什么我都会答应的。” 她喉头微涩,拿过茶水饮下也仍没能缓解。 不取不予,分明是她一早便想好的。 她垂下眼眸:“我昨日去忠勇伯府与庒实见了面,庒实说文章造假一事恐难以脱身,他愿隐入暗处为我做事。” “这是好事啊,”跟前人接过话,“你如今势单力薄,又在深闺,若有个人能隐入暗处帮你,再好不过。” “嗯。” 她眼眸微闪,“只是如今宁王府一直将人盯着,若要将人隐入暗处,不仅要将人藏起来,还得护人安全,此事……” “我能做到。”他应得很快,“我如今执掌殿前司,亲信也都是我的人,藏个人不在话下,届时我再给他安排个不起眼的身份,他便能彻底隐入暗处,只是需得他机灵些,轻易莫要将真面目示于人前。” 她扯动嘴角:“若你能帮我,那真是解决了我一大难题。” 他倏地俯身而来,与她对上视线,他眼眸微凝:“你不对劲,你何时与我这般生分了?” 她仓促挪开视线,手捏紧茶杯:“没有,没有与你生分。” 于是近在咫尺的人一下笑开,眼尾愈加上扬:“那就好,溪荷,不要有负担,自从我们重逢,你便已经将我推开,如今你能寻我帮你,我真的很高兴。” 他将一玉佩塞进她手里:“还有这个,一早便想给你,如今终于有机会了。” 她垂眸,只见手里是那枚她放在熹荷身上的玉佩。 与阿兄一对的,刻着阿娘名字的,独一无二的那枚玉佩。 第29章 亲吻 她倏地将玉佩捏紧,声音也跟着艰涩:“你从何处得来的?” 他扶住她的肩,掌心温热:“此前我查你踪迹,底下的人带回你的玉佩和你身死的消息,这是你的贴身之物我想留下,便命人做了个一模一样的顶替,这枚便扣下了。” 她摩擦着玉佩,清晰的沛字暗纹印在指腹。 “溪荷你看,玉佩我都能帮你找回来,我能帮你的很多,所以可以尽情用我,也不要。” 她抬眸,只见他眼眸透着认真:“也不要仓促下决定,好吗?” 他离得近,她能清晰感受到他的呼吸和他的情绪,虽高兴,却也惶恐着,好似她下一秒就会消失。 不要仓促下决定他已提了两次。 她指尖微颤,心里明白现下该说什么,总归是要将人稳住,却如何也说不出口,直到门被敲响,是玉润的声音:“姑娘,二姑娘来了。” 她仓促起身,推着人去窗户:“我二姐姐来了,你先走。” 却不知怎的这人怎么也不肯翻窗,只看着她,好似一定要等个答案一般,她心一横,垫脚亲在他面颊,又乘着人愣住的空隙连忙将人往窗户塞。 谢成锦顺着力道翻出窗,眼看着人就要将窗户关上,他眼疾手快将窗户卡住,面颊上的触感仍在,他看着跟前面颊微红的人,只觉得心绪一阵激荡,他当即伸手将人一揽。 温热压在唇瓣,于溪荷呼吸一滞,唇瓣下意识微张,柔软就这样闯进,横扫,滑过上颚,牙关,还要纠缠。 “三妹妹?” 她猛地回神,一把拧过他的耳朵,落在脖颈的手才松了松,他撤开距离,指腹拂过嘴角,笑得肆无忌惮:“下次要这么亲我才依。” 她倏地将窗户一关,只觉得面颊热极了。 “三妹妹可是不方便?” 她恍然回神,拍了拍滚烫面颊,去开了门,于欣瑶正站在门前,她调整着紊乱呼吸,面上带上笑:“二姐姐怎么来了?” 来人手里拎了盒点心:“我是来给妹妹送栗子糕的,上次妹妹说好吃,我记着,今日上街便顺手给妹妹买了送来。” 她将点心放在桌上,瞧见了梨膏糖:“诶?妹妹还喜欢吃梨膏糖吗?” 她心口一跳,将梨膏糖放在一旁:“不过是零嘴,我身体不好,有时候会发晕,玉润便为我备着。” “原是如此,那妹妹这身体是该好好调理才是,改日我问问我阿兄,有没有认识什么名医,他常年在外面办案子,认识的人可多了。” 她一边说一边坐下,抬眸间又瞧见于溪荷异常红润的脸,顿时皱起眉头:“三妹妹,你这脸怎的这般红,莫不是病了?” 于溪荷心口又是一跳,她下意识看向窗户,又赶忙将视线挪回:“许是太热了,热的。” 说着装模作样拿起蒲扇扇了扇。 一向怕热的于欣瑶深以为然,她看着四周:“府里还不曾供冰,不若我让爹爹多准备一份,到时候给你送来,你身体本就不好了,要是热出个好歹可怎么办?” 说着就要吩咐身侧女使去办。 眼看着人就要将此事落实,她连忙出声:“二姐姐,好姐姐。” 她拉着她的手:“不必了,不过是下午热了些,人来人往的,也太过惹眼了些,而且姐姐就要成亲了,近来要忙的事可不少,我怎么能给姐姐添麻烦?” 提及成亲,跟前人顿时羞红了脸,她揪着指节:“我还不想成亲呢,谁曾想婚事定的这么急。” 瞧着人注意力终于被转移,于溪荷缓缓松了口气,她贴了贴面颊:“姐姐说是这般说,其实满心满眼都是那秦郎君了吧?” “诶呀!”跟前人捂了脸,“妹妹莫要调笑我了,等我成亲后便是你了,届时我也要来调侃妹妹才好。” 是了,等于欣瑶成了亲,便就是她了。 那些起伏着,上扬着的心绪如同被浇了一捧凉水,不过眨眼便彻底沉寂,而取而代之的,再度涌上的,准确捏住心脏,稍一呼吸便有钝痛袭来。 她抬手捂住胸口。 “怎么了三妹妹?” “没事。” 她放下手,任由钝痛席卷,面上却依然扬着笑,“我就是,高兴,想到即将要成亲了,高兴罢了。” “你自是高兴的,你那未婚夫可是这汴京城数一数二的好儿郎,”于欣瑶打开点心盒子,“快,趁热吃,凉了就不好吃了。” 她拿过栗子糕放进嘴里,眼眸垂下时刻意扬起的笑意尽数褪去。 —— 三日后,庒实文章造假一事突然落实,引起轩然大波,读书人向来是爱惜羽毛的,文章造假无异于自毁前程,此事也有几十年不曾出现。 太后震怒,下令剥了他的功名,忠勇伯府解除婚约,众人谈论不止,便是贵女们也议论此事,而大家口中的人,庒实,却不知所踪。 庒实本就无父无母,也并无亲近好友,一时间竟真的不知他去了何处,不过大家也不在乎,毕竟一个没了功名半辈子都毁了的年轻人,谁会关注呢? 除了想要他命的人。 “周宏方当真急了?” 于府,清荷苑里,于溪荷正站着池子里,手伸进污泥里,“是了,本以为一帆风顺的事,谁曾想人就这么消失了,能不急?” 玉润站在一旁,她手里拿着信纸:“对,小侯爷信上说那周宏方近来都不曾外出喝酒参加集会了,已然沉不住气,小侯爷还说,庒实还得在他那躲上一躲,姑娘若要见人,需得过些时候。” “嗯,”她应声,“信先烧了吧,不能留下把柄。” 她起身,将拔出来的莲藕放在一旁:“他可有说别的,比如那文章造假的证据。” 如此确凿的文章造假,想来除了阿兄也没有别人,她想看一眼那文章,看看有无阿兄想传递的信息。 玉润抬头:“这倒是不曾说,姑娘可要我传信去问?小侯爷那边来递信的人还在附近。” 她动作顿了顿:“那人还不曾走?” 她记得那人,是谢成锦随从,名唤蒋弈的,似仆似友,功夫不错。 玉润也觉着奇怪:“此前来传信不是放在那个角落,便是放下便走,停留这般久倒是第一次,就好像在等着什么一样。” 等着什么。 她恍然明白在等什么,这在等她的回信。 她将手上污泥擦了擦,伸手接过玉润手里的信仔细看了一遍,发觉在竹纸背面的一个角落还有一行:“溪荷,梨膏糖可有吃完?我买了新的,若是吃完了,我今夜便送来。” 她眼眸微暗,倏地将竹纸捏成一团。 “先拿去烧了,”她将竹纸递出,“至于外边那人,直接回绝他并无回信便可。” “好。”玉润接过竹纸,往外走去。 那方珠圆正支使几个小女使拿着被子出来晾晒,瞧见这边玉润远去,赶忙走了过来,她一把举起堆成小山的莲藕:“姑娘捞了这般多,我们怎的吃的完?” 她笑着:“当然不止我们,还有别人呢。” 珠圆迷茫:“姑娘还要给谁?二姑娘?” 她从小山一样的莲藕挑拣出好的几根:“这些给二姑娘。” 她又将剩下的分成四份:“而剩下这四份,一份给主君,一份送去三伯母那,一份送到大娘子院子,还有一份。” 她抬眸:“等会我们亲自送到江小娘院子去。” 珠圆被分成好几份的莲藕,一下撇了嘴:“姑娘,合着你没给自己留哇,这捞了两个时辰才得了这些,三夫人那算礼节,二姑娘与姑娘交好,主君大娘子也是姑娘父母,可江小娘那边为何也要送?” 她一把将那一份拿起:“不行,这一份我们自己吃。” 于溪荷走出池子,将污泥沾在人面颊:“傻珠圆,你家姑娘就是为了将这份送到江小娘那去才下这池子的,这一份才最重要。” 珠圆迷茫:“啊?” 这时玉润也走了回来,她看了看日头:“时辰正好,走,换身衣服我们去江小娘院子。” —— 江小娘是极得于赋永宠爱的,除了初一和十五于赋永会去大娘子院子,其余时间几乎都宿在这里,不仅如此,她的一对儿女也很得于赋永喜爱,四姑娘有自己院子,朗哥也亲自督促学问。 若是别的府里,这般得宠的小娘早就翘上天了,偏偏这位江小娘没有,她柔顺,听话,甚至偶然还帮着大娘子美言几句,将不争不抢四个字做到了极致。 她的一对儿女更是,四姑娘如同透明人一般,朗哥学识也是平平无奇,从未越过嫡子。 她们也因此在这汹涌的于府过得很是安生,至少表面如此。 她带着莲藕走进院子时,江小娘正躺在摇椅上小憩,她院子有独一份的葡萄藤,遮掩着日头,分去些温热,还有那坠着的葡萄,别有一番风味。 候着的女使瞧见了她,连忙俯身行礼:“三姑娘。” 摇椅上的人悠悠转醒,她瞧见来人,连忙起身:“三姑娘怎的来了?” 她挥手,身后玉润将莲藕递给女使。 “可是吵醒小娘了?”她笑着,“我今日得闲,在我院子的荷花池里捞了些莲藕,便想着给小娘送来。” “怎的让三姑娘亲自来?”江小娘连忙招呼着女使准备茶水点心,“你唤个女使送来就是了,这大热天的,走这一趟热坏了吧?” 说着她将人迎进屋里,拿过蒲扇给人扇着:“或者你唤个人来传,我派人去取也可的。” 微风拂过面颊,于溪荷拈着手帕擦着额头细汗,眼眸流转间瞧见她神色,她本就生得平易近人,如今面上带着关怀,声音也和风细雨一般。 几乎让她不自觉便放下了戒心。 因为不知何时人已离她极近。 她神色微顿,稍稍撤开些距离,面上的笑不变:“这不自我回了府还不曾来小娘这边,如今得了空也好来瞧瞧。” 她看向玉润,玉润了然上前,拿着蒲扇开始扇风。 她顺势拂过江小娘还在扇风的手:“怎的能让小娘给我扇风?您可是我的长辈。” “我算哪门子的长辈?”身旁人连忙掩面,“姑娘莫要折煞我了,我不过是府里小娘,您是正经的嫡姑娘,我哪能做您的长辈?” 这话说的,当真是放低了姿态。 她应:“我与四妹妹是姐妹,与朗哥也是姐弟,您是我弟弟妹妹亲生的娘亲,怎的不算长辈?小娘莫要自轻。” 她视线流转在屋内,屋内陈设也多是素雅为主,未有一丝逾矩不算,连稍微张扬些的都不曾有。 她看向向小娘,面上同样带上分外友好的笑:“说起来我在启明寺吃的穿的也都是小娘准备的,其中每次都会送的一小罐茶叶我很是喜欢,极合我胃口,不知小娘这可还有?” 根据向小娘所说,那毒便是下在茶罐里,后来她也问过玉润,每次送来的东西里只有一小罐茶叶,味道很是特别,和市面上的都不同,熹荷很是喜欢,每次都会喝到见底,玉润便也记得尤其清晰。 “啊,那罐茶叶,”江小娘似是陷入回忆里,接着她看向身侧墨墨,“张嬷嬷你去瞧瞧,我此前制的茶叶可还有?” 女使应声去了偏屋。 她看过来,眼眸含笑,神色没有一点异常:“难得姑娘喜欢,这茶是我自己制的,也喝得差不多了,不知还剩不剩。” 当真是一点破绽也没有。 于溪荷收回视线:“原来我喝了八年的茶是小娘亲手做的,那日后我可得时常过来,免得小娘忘了我,不给我茶喝了。” 这时女使拿着一小罐茶叶走进来,她看向玉润,玉润接过茶罐仔细看了一番,暗暗点头。 她拈着手帕浅笑着起身:“诶呀真是不好意思,我本是来送东西的,没想到还要拿罐茶叶走。” 江小娘也跟着起身:“不过一罐茶叶,三姑娘若是想要别的也可一同带走。” “那怎么好意思,”她迈出房门,似是想起什么一般恍然回眸,面上仍是笑着的:“对了小娘,五妹妹近来可是在相看夫婿?” 第30章 以身为饵 江小娘面上的笑僵了僵,她看在眼里,面上的笑愈加柔和:“朗哥如今多大了?是不是快十五了?那日我瞧见,个子很高。” 江小娘重新笑着:“才满十四呢,这几年长得快,一下便窜的很高了。” “这样,”她从玉润手里拿过茶罐打开闻了闻,茶香扑鼻,她深吸一口气:“小娘做的茶真是好,我也不能白拿,这几日我帖子收得多,正好带着妹妹去露露脸,小娘觉着如何?” “这,这会不会太麻烦了些……”江小娘的声音透着迟疑,拒绝的意思分外明显。 她再度笑开:“怎会?五妹妹如四妹妹一样也是我妹妹,我带她出去露脸,也好寻个好夫家不是。” 可四姑娘如今如何,府里人还有谁不知晓? 江小娘也想起还在道观里关着的四姑娘,她神色险些维持不住,还要再出声,于溪荷便一锤定音:“便这就这般办吧,正巧明日我要出门,届时我与母亲说一声,便带着五妹妹一同。” 说罢她带着玉润兀自离开,留下江小娘独自在房内,面上的笑一点点抚平。 张嬷嬷是她心腹,这番话听得她心里微沉,她禁不住上前:“小娘,这三姑娘是何意?莫不是她已经——” “住嘴!”江小娘厉声喝止,她面上的笑彻底褪去,原本柔和的眼眸隐隐透着警告,“此前便与你说过,关于她的事你绝不能再提,要烂在肠子里。 “如今不过是她来了一趟,说了两句话你就这般沉不住气,能成什么事?” 张嬷嬷连忙垂眸:“老奴知错。” 江小娘缓缓闭眼,手紧紧抓紧手帕,指尖用力到发白:“去将盈绣唤来。” “是。”应了声的张嬷嬷就要迈步离开,江小娘似是又想起什么,倏地出声:“朗哥呢?今日可是朗哥归家的日子?” 于鸿朗惯常住在书院,五日归家一次。 张嬷嬷应:“应是的,这会朗哥该是在主君那。” “等那边结束,你将他一同唤来。” “是。” —— 天色再次昏暗下来,如今正值盛夏,被晒过的地方好似还残留着热意,走过长廊时一阵闷热。 于溪荷摸着额头细汗,一步步走着,玉润跟在一旁不断给人扇着风:“姑娘再忍忍,府里已经开始用冰了,等回了院子就凉快了。” “还好,只是走着用了力气才出了些汗,”她捉摸着方才江小娘的神色,“我记得明日的帖子是长公主下的?说是去庄子避暑。” 玉润应:“嗯,长公主的帖子不好回拒,姑娘昨日还说得去的。” 她颔首:“这江小娘滴水不漏,怕是没法从她身上下手,我需得从旁筹谋。” 玉润似懂非懂:“所以要利用五姑娘和朗哥?” 提及此她不免犹豫:“五姑娘和朗哥终究是不可控的,姑娘打算如何做?” 于溪荷叹了口气,她拿过玉润手里蒲扇给自己大力扇风:“愁的便是这点,无论是五姑娘还是那于鸿朗,表面上都是副无欲无求的模样,更何况他们还有江小娘,这江小娘不是简单角色。” 玉润听了也觉得难办,顿时丧了脸。 她看在眼里,抬手点了点玉润鼻尖:“怎的了?” 玉润低着声音:“只是觉得怎的这般难办,没了向小娘还有江小娘,总是重重阻碍。” 她笑开,用肩膀将人轻轻一撞:“可我们也很接近真相了玉润。” 她有预感,江小娘就是距离真相前的最后一道阻碍,而江小娘的软肋又如此明显。 “对了那茶叶呢。” 玉润将一直拿着的茶罐递出,她拿着茶罐,左看一会又看一会:“你确定是这模样的茶罐?” 玉润点头:“确定的,每次送来都是这样一小罐,姑娘很爱喝。” 她端详着茶罐:“熹荷此前可有对什么过敏过?” 这话问的突然,玉润不解:“姑娘对陈皮过敏,只要吃了便会浑身起疹子,若是严重怕是会直接晕过去,姑娘问这个做什么?” 陈皮过敏。 她眼里闪过意外,也当真是巧,她也对陈皮过敏。 “此事知晓的人多吗?” 玉润应:“如若每次给姑娘送东西的是江小娘,那她该是知晓的,除了她以外,也不知晓大娘子是否知晓。” 她捏着茶罐,神色若有所思:“既然她知晓,那此事便好办许多,这一次,我要以自身为饵。” —— 翌日,城外庄子。 此处乃长公主在城外购的庄子,不属皇庄属私产,因此也格外随意,邀请的也多是与长公主交好的人家,此前的勤毅伯府也在内。 因着都相熟,大家也不拘着什么礼数,于溪荷带着五姑娘见过长辈后便去了后院,庄子倚靠一大片湖水而建,后院正与湖水相接,不仅凉快,景色也好。 长公主正泛舟湖中,瞧见她来顿时扬声:“熹荷!这边!” 她应声:“公主小心些,仔细莫要掉下来了。” 小舟不大,将将容纳两三人,长公主随侍的宫人在一旁护着,生怕人就这般掉下来,长公主却分外不在乎:“无事,便是掉下水,换身衣服便好了,左右男客在另一边。” 因着是庄子,后院一分为二,两方互相都瞧不见。 她上前扶着长公主上岸:“那可不行,若是掉下水,公主病了该如何是好?” 长公主笑得眉眼弯弯:“熹荷真是说笑了,这么大的太阳,我就是泡在湖里半个时辰也不会生病,倒是你得注意些,你身体这般不好的,等会可别掉湖里了。” 长公主已站在岸边,她笑着俯身:“公主万福。” 五姑娘一同俯身:“公主万福。” 五姑娘向来没什么存在感,长公主瞧着面生,她仔细将人看着:“这又是你家哪个姐姐妹妹,瞧着怯生生的。” 她牵过五姑娘,将人带到跟前:“这是我家五妹妹,她年纪还小,有些怕生,公主莫见怪。” 于盈绣揪着手帕,又是一声:“公主万福。”将怯场的模样做了个十成十。 她也顺势将人安抚:“五妹妹莫紧张,公主可是这世上最好的人了。” 这句恭维一下夸进了长公主心里去,她顿时笑开:“熹荷你这是安慰你家妹妹,还是变着法讨好我呢?莫不是又有事麻烦我?” 她似是想起了什么,神色促狭:“今日我堂兄也来了,距离上次你们见面已过去许久了吧?” 赵承渊竟也来了。 她蒲扇遮面,遮掩神色:“哪能呀,我哪里能麻烦公主?” 她转移话题:“这次我还带了礼物来,怕公主嫌弃,便只好先说公主几句好话了。” 听到礼物二字,长公主眼眸微亮:“什么礼物?” 这时玉润正巧走来,她看向玉润,玉润暗暗点头,她神色不变,接受玉润手里的礼盒熟悉的茶罐。 “也不是什么名贵东西,这茶是我这妹妹的小娘亲手做的,我喝了有八年,昨日才得了新的,想着今日要来见公主,便一同带来与公主分享。” 长公主接过茶罐,她已来了兴趣:“什么茶这般好喝,竟让你喝了八年那么久,我得尝一尝才是。” 说着她将茶罐递给宫人:“去泡一壶来。” 宫人退下,于盈绣不着痕迹抬眸看了眼茶罐。 于溪荷看在眼里,她笑着:“自是有些特别的味道,与外边的都不同呢,你说是不是,五妹妹?” 突然被唤到名字,于盈绣似是吓了一跳,她连忙出声:“不过是我小娘自己做的玩意,怎能入长公主的眼。” 长公主不喜她这副上不了台面的模样,她挽着于溪荷:“熹荷喜欢,我便喜欢,那便是好东西。” 说着挽着人往前走着,于盈绣诺诺跟在身后。 长公主看了她一眼,低声:“你怎的带她出来了?胆子也小,等会怕是玩不尽兴。” 她拍了拍长公主手背,也跟着低声:“我家这妹妹近来在相看人家,如何也是我们于家的姑娘不是?我便带她出来露露脸。” “相看人家?”长公主面色一骇,“又相看啊?上次出来你也说给你那二姐姐相看人家,后来便出了你四妹妹的事,别这次又有什么幺蛾子。” 这话说的。 她掩面咳了咳,避重就轻:“可莫要说这晦气话。” 几人进了屋子,屋子里正聚着些贵女互相交谈着,瞧见长公主来,纷纷起身行礼,长公主扬声:“莫要拘泥这些,大家玩的高兴便好。” 说着拉着于溪荷走到桌前:“现在外边正热着,我们先打一会叶子牌吧?等日头过了再去泛舟。” 她发了话,旁的人哪有不依的。 于溪荷拉着于盈绣一同坐下,长公主又唤了一女子过来:“这是礼部尚书家的姑娘,李书阳。” 她颔首见礼。 四人便就这么打起叶子牌来。 这李书阳是个健谈的,不一会便聊起近来热议的文章造假一事。 “也不知怎的想的,好好的读书人怎的就去造假文章了?只是害得那忠勇伯府的孔姑娘,本就不爱出门,如今退了婚,更是不爱出门了。” 长公主也听了一耳朵这事,她将叶子牌打出:“庒实是吧,我起先远远瞧过这人一眼,听别人说是个谦逊的可造之材,谁曾想竟会做这等子事。” 于溪荷眼眸微抬,她装作好奇:“我这几日都不曾出门,这事只听了些风声,那文章大家可有见过?我倒是想看看如何造假的。” 李书阳应声:“还能如何作假?他早年在诗会的一篇文章是直接照搬同门的,他字写得好,又有特色,一眼便能认出那是他的字迹。” 提及此,她似是想起了什么,眉头微皱:“不过还有一怪事,那天夜里下了场雨,那文章沾了水竟全部化开了,也不知发生了何事。” 化开了。 她眼眸微暗,这是幼时她曾与阿兄玩过的游戏,一淀粉和水再加以颜料,所写的字干了后与普通字迹无异,但遇水却能尽数化开。 阿兄被迫陷害友人,心里定是极煎熬的。 他只能想到这办法,想着若是字迹化开,会引着人去查去探究,若有心,或许便能找到破绽证明这文章是伪造的。 可世人终究愚昧,瞧见了便信了,便是字迹化开也只会归咎于怪事。 这庒实又并非什么权贵,在宁王府的暗中推动下,也不会有人为他出头。 她原本还想将文章找来瞧瞧,看看是否有阿兄想传达的事,如今看来却是不必了,阿兄没想过传达什么,他只是想救友人。 “熹荷?怎的不出牌?” 她回神,才发觉已轮到她出牌了,她随意将一枚牌推出,不曾想牌刚出,对面的长公主乍然出声:“我赢了!” 她拿过那张牌推进自己牌面里,笑得分外爽快:“哈哈哈哈我赢了,看来熹荷今日是我的福星才对!” 于溪荷笑着附和:“是公主打得好。” 几人笑作一团,便是于盈绣也一同笑着。 这时宫人端着茶水前来,长公主瞧见:“可是熹荷带来的那罐茶叶?” 宫人应:“是。” 长公主摆手:“让大家都尝尝。” 于溪荷离得最近,她接过茶杯饮下,茶果然是好茶,尤其是饮下后残留的淡淡栀子香,很是特别。 长公主饮下后也眼眸一亮:“确实不错,不愧是熹荷喝了八年的茶。” 她看向于盈绣:“你小娘确实手巧,这制的茶别有一番风味,许多名贵茶叶也不曾有这味道。” 于盈绣连忙起身行礼:“多谢公主垂爱。” 长公主最不喜这副模样,她皱眉:“莫要这般,说了许多次了,今日不必拘泥这些虚礼。” 李书阳瞧着公主神色不好,她顺手将人扶起。 “诶呀,这妹妹瞧着年纪还小,公主莫要与她计较,”她笑着看向身侧,于溪荷的位置,“于姑娘你说是吧,你家妹妹……” “诶,姑娘?于姑娘!” 只见原本端坐着的人眼眸紧闭,面色惨白,稍一触碰便软软倒下,朱钗落了地,而旁的人顿时慌乱起来。 第31章 “郎君可有喜欢的人?” 早有准备的玉润立时上前,在人即将摔在地上前将人抱在怀里,怀里的人已经滚烫,她拂过她凌乱发丝,瞧见脖颈,手臂已起红疹。 她眼里闪过心疼,却没忘了要做的事,她连忙出声:“回公主,我家姑娘怕是过敏了!” “过敏?”长公主连忙起身,她面上显而易见的慌乱,“怎的会过敏?这来了之后不就打了个叶子牌,也什么都没吃,怎的会过敏?” 旁边的李书阳一边帮着将晕过去的人扶起,一边适时出声:“公主,现下该是请个郎中来才是。” 话音才落,门外传来气喘吁吁的声音,竟是赵承渊:“于三姑娘如何了?” 长公主下意识出声:“怕是,怕是过敏了!要请个郎中来才是!” 于是赵承渊又匆匆离去:“我这便骑马去,长乐你先将人顾好。” “啊,好!”长公主应声,她推着身侧宫人,“快先将于三姑娘抬起床上。” 宫人连忙上前将人抬起,玉润亦步亦趋跟着,她没忘了自家姑娘的交代,将五姑娘一同带着,一行人去了厢房。 长公主看着床上的人,红疹已经从脖颈爬上面颊,急得不自觉跺脚,嘴里也禁不住喃喃:“可别出什么事才好……” 她指了指玉润:“你,对就你,你家姑娘对什么过敏?怎会发作地如此突然?” 玉润低低俯身:“回公主,我家姑娘过敏之物乃是陈皮,此物并不常见,奴婢平时都是小心看着,绝不会让姑娘接触,也不知怎的了,今日竟,竟……” 也没说个所以然来。 这时门外:“咚咚,咚咚咚,咚咚咚——” “郎中来了,开门。”声音隐隐带着情绪,格外冷硬。 这声音于长公主而已是何等熟悉,几乎是听到那一瞬,她心跳便倏地加快,接着整个人都僵在原地,还是李书阳先反应了过来,连忙开了门。 门外正站着谢成锦,李书阳当即怔住,不对,她怎么记着长公主不曾邀请谢小侯爷呀。 匆匆跑来的赵承渊连忙出声:“快,先让郎中瞧病。” 她反应过来,侧身让郎中进了屋,玉润也将床帘拉下,只留把脉的手在外侧。 郎中撩开衣袖,看了眼红疹,接着闭眸把脉,半刻钟后他抬头:“确为过敏,这位姑娘症状严重的多,需得立即服药才好。” 说着他洋洋洒洒写下药方:“要快。” 门外密切关注着的谢成锦立即出声:“军营就在不远处,药方交给我,我速去速回。” 玉润赶忙将药方递到门口,谢成锦接过药方便消失在原地,惹得屋里的人频频投来目光,长公主也终于回过神来,她刻意不去看门口某人曾存在的位置,只看向郎中。 “大夫,这女使说熹荷是陈皮过敏,可今日熹荷并非接触陈皮,大夫可知晓何原因?” 郎中皱眉沉思:“这位姑娘症状并非触碰这般简单,应是直接食入才有这般严重。” “食入?”长公主愈加迷茫了,“今日熹荷一直都好好的呀,来了之后也什么都不曾吃,除了——” 她倏地停了话头,神色也缓缓凝滞。 她迟疑着唤来宫人:“去将今日熹荷带来的那盒茶罐拿来。” 话音才落,角落里的于盈绣倏地揪紧衣襟,目光也不可抑制地看向床上躺着的人,她想起昨夜小娘特地将她唤进房里,与她说今日许是鸿门宴,她明里暗里都应将人防着,一定不要让人钻了空子。 她也谨记着,一路上不敢与她多说话,面见长公主也不敢有一丝一毫失礼的地方,便是那茶水她都不曾入口,却不曾想,不曾想。 宫人将茶罐取来,郎中拈着茶叶入口细细品尝,接着:“却有陈皮无疑。” 玉润恰到好处的出声:“回公主,奴婢想起一件事,我家姑娘自小养在启明寺为家人祈福,每个季度准备吃穿用度的正是我家那位江小娘。” 长公主凝眉:“江小娘是谁?” 玉润倏地跪下,声音惶恐:“是,是五姑娘的生母……” 于盈绣面色一变当即跪下:“公主明查,小女什么也不曾做。” 长公主胸脯起伏着,她气得将茶罐摔在地上:“你们于家是怎的了?一个个不是肖想熹荷未来夫婿,就是要暗害她,这茶是熹荷爱喝的,这陈皮又是放在茶罐里的,当我是傻的不成?” 于盈绣面色惨白,她抿着唇极力辩解:“回公主,倘若我要暗害三姐姐,如此是否太过明显了些,这几乎完全指向了我,公主,我是冤枉的!” 她匍匐在地。 一旁的李书阳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忍不住嘟囔一句:“怎的突然伶牙俐齿起来了,方才还唯唯诺诺的模样。” 这话又提醒了长公主,她重重哼了声:“是了,怎的就伶牙俐齿起来了?到底是当真无辜,还是深知这一点,想以此开脱?” 这时门再被敲响,是以最快速度赶回来的谢成锦:“药来了。” 玉润开门接药,药已经熬好,还是温热的。 房里还对峙着的人静了静,眼看着于盈绣还要说话,长公主不耐烦极了,她摆手:“先将人带下去,等熹荷醒了再说。” 于盈绣面色又是一白:“公主,公主——” 却已被宫人捂住嘴,半拖半抱带去了别处,玉润来到床前,床上的人脖颈处的疹子几乎连成一片,她忍了忍,还是没忍住哽咽了瞬。 她将人扶起靠在自己肩头,将药喂下。 郎中抹了抹额头上的汗,洋洋洒洒又写下两张药方:“两个时辰后煎这服药给她喝下,这服药需得喝上三天,每日四次,若三天后疹子不曾消退,便将这第三张药方煎服,每日两次。” 门外站着的谢成锦正要出声应下,旁边的赵承渊却先出了声:“药方给我吧。” 谢成锦面色微沉。 赵承渊接过药方,他对着谢成锦抱拳:“今日真是多谢小侯爷,我脚程慢,若非碰巧遇到小侯爷带着郎中去军营,怕就要耽搁了。” 谢成锦面色又是一沉。 溪荷的事,他何时需要别人来谢。 这赵承渊算什么东西? 他别过脸,没有承他的礼,本想说些什么,又想到若是说了,怕是溪荷又要跟他好一顿生气。 他忍了忍,手握紧又松开,松开又握紧,最后还是什么也没说,只兀自运气离开,留下赵承渊满脸莫名。 这时门被推开,乃是好不容易鼓起勇气的长公主,她只瞧见了某人离开的背影。 “就这么走了吗……”她垂着眼眸,面上显而易见的失落。 赵承渊也知晓些内情,他拍了拍她肩头:“这世上的好男儿多的是,这小侯爷脾气这般古怪,也并非良配,你可莫要再想着他,不若皇伯母又要不高兴了。” 起先谢成锦最开始去说并无尚公主意愿时长公主便闹了一回,惹得太后将长公主禁足三天。 皇家女没有倒贴的道理。 长公主也知晓这一点,她揪着衣袖:“嗯,我知道的。” 赵承渊透过半开的门看向无奈,神色担忧着:“也不知晓于三姑娘如何了。” —— 因为药送的及时,于溪荷身上疹子退了许多,也不再发热,也终于在翌日清晨醒来。 而清晨的庄子还不曾苏醒,她睁开眼眸时,先到耳边的是窗外鸟鸣,你一声我一声,不吵,倒显得寂静。 玉润睡倒在床边,手里还斜斜抓着条毛巾,她缓缓起身,大脑一阵眩晕后是来自身体各处的钝痛,她禁不住嘤咛出声。 玉润恍然抬眸,而比玉润更快的是一下打开的窗户,她心里一惊,下意识抬眸,是分外熟悉的人,他叉着手立在窗外,面色沉着,发丝还挂着些露珠。 她嘴唇微张似要出声,他又一下将窗户关上,猝不及防。 她懵了懵,玉润也清醒了过来,瞧见坐起身的人,连忙出声:“姑娘醒了?” 她掀开衣袖,掀开衣领,瞧见已在消退的疹子后才松了口气:“好在是好转了。” 于溪荷挠了挠发痒的脖颈:“过敏便是如此,瞧着可怖,其实只要吃了药便能好,没有大碍的。” 说是这般说,可前一天她虚弱的模样仍停留在玉润脑海,她红了眼眶:“姑娘日后莫要行这般冒险的事了,实在是太吓人了。” “无事,我这不是好好的,”于溪荷又挠了挠手,她想起匆匆见了一面的人,还茫然着,“谢成锦也来了?我方才好像瞧见了谢成锦。” 方才某人的模样又在脑海里过了一遍,她歪了头:“他莫不是在外边守了一夜?” 发丝都沾了露水。 玉润摇头:“这便不知晓了,不过昨日来给姑娘瞧病的郎中是小侯爷带来的,姑娘喝的第一碗药是小侯爷去军营煎了送来的。” 第一碗? 她听得云里雾里:“怎的这药还分个第一碗第二碗的?” “啊,事情是这样,”玉润解释,“除了第一碗,姑娘后来的药都是赵郎君煎的。” 怎的还有赵承渊的事? 于溪荷皱了眉:“怎的又有赵承渊了?” 原本没什么的,却不知怎的这样混在一同来说,好似便什么都有了。 玉润抿了抿唇,拍了拍自家姑娘的肩:“总之就是赵郎君为姑娘找郎中,巧合下遇到了小侯爷,一开始姑娘药要的急,小侯爷便去了军营,前后用轻功运药来着,后来赵郎君便理所当然接管了姑娘煎药的事。” 她似是想起了什么,神色愈加复杂:“而且后边的药还是赵郎君亲自给姑娘煎的。” 于溪荷:…… 不等她理清楚,门外传来敲门声,正是赵承渊:“玉润姑娘,你家姑娘可醒了?” 声音很轻,生怕惊扰了谁。 玉润顿时看向了她,她顿了顿,接着重新躺回去:“就当我没醒。” 说着径直闭眼。 玉润:…… 她无奈起身开门,门外的人手里正端着药:“今晨的药好了,快给你家姑娘喝下。” 玉润接过药,正看见他因为煎药而脏污的袖口。 “你家姑娘如何了?可有好转?” 她抬眸,又对上他带着关怀的眼眸。 她没忍住看了躺在床上装睡的人一眼,只微微俯身:“回郎君,我家姑娘已在好转了,郎君不必担忧。” 听了这话跟前的人才松了口气,他面上扬起如释重负的笑:“如此便好,麻烦玉润姑娘了,你家姑娘若是醒来,一定要来知会一声。” 在床上装睡的于溪荷听了全程,她只觉得莫大的愧疚萦绕在心头,压得她喘不过气。 她思绪几番流转,最终还是没能捱下愧疚起了身:“玉润。” 听了这声的赵承渊眼眸当即一亮,他就要进屋,又顾忌着女子声誉停下,他声音微扬:“于三姑娘可是醒了?可还有哪里不舒服?我这便给你将郎中请来。” 说着就要走,于溪荷连忙将人拦下:“郎君且等一等。” 她拿过外衣披在身上,又扯了扯被子:“我已好多了,郎君且进来吧。” 玉润侧开身让出门口。 赵承渊挠了挠头,他看着自己脏污的衣摆和衣袖,不免窘迫,犹豫一瞬还是迈步进了屋,瞧见在床上披散着头发的人时面色又是一红,他不敢靠得太近,只远远站着。 两人之间隔了好长一段距离。 于溪荷抬眸看向来人,他生得儒雅,衣襟虽脏,眼眸却很干净,他是不染俗事的人。 “我,我这般进来,实在是唐突了姑娘……” 她收回视线:“多谢郎君为我忙活了一晚上,只是实在太过麻烦了,后面的事便交给玉润吧。” 他连忙摆手:“不麻烦不麻烦的,更何况,姑娘,姑娘与我本有婚约,这都是我分内——” “郎君可有喜欢的人?” 她突兀将他打断,他神色怔住,接着看了过来,神色毫无遮掩的迷茫。 她面上带上笑:“我与郎君这场婚事乃父母之命,也是帝师与宁王府的联姻,若是只因着婚约,郎君不必做到如此。 “若郎君有了喜欢的人,我也并不介意,郎君可明白我的意思?” 第32章 真相竟 这话一出,一旁的玉润禁不住叹了口气。 而听了这话的赵承渊面色已彻底白了,他只觉得大脑一阵空白,原本留存的旖旎心思荡然无存。 “姑娘这是,”他听见自己不可置信地去问,“要与我,与我,划清界限?” 四周静了静,门因着礼数并未关上,风吹过,吹得门当啷响,鸟鸣依旧,却不如此前觉着静了,只觉得吵闹,闹得烦躁起来。 于溪荷仍是笑着的:“郎君不若先想一想,你于我,到底是婚约多些,还是当真有别的情愫。” 话已至此,意思已说的极明白。 赵承渊浑身都僵了僵,他似要说什么,却好似也不必再说了,最终只双手交叠在身前,声音艰涩:“在下告退,姑娘好生休息。” 他退出房外,妥帖关上房门,便是如此也依然是知礼的。 玉润又叹了口气,一番谈话下来手里的药也快凉了,她赶忙将药递出:“赵郎君瞧着是个好人,姑娘这般,会不会……” 于溪荷接过药碗一饮而尽,药味苦涩,她禁不住皱眉:“那我该如何?我于这幢婚事本就是利用居多,于他而言却不是。 “他是满心欢喜将我当成他的未婚妻子的,他甚至期待着,期待着成亲,期待着与妻子举案齐眉,恩爱不疑,这些我都给不了。” 不仅是恩爱不疑给不了,便是以后也不会有,因为她与宁王府始终是对立面。 玉润接过空了的药碗,她觉得难受极了,就像打了死结的九连环,无论如何也解不开。 “可是赵郎君,瞧着是很好的人呀。” 对啊,怎的这宁王府,偏偏养了个赵承渊,他甚至,纯粹的不像这汴京城里的人。 “不说他了,”她收回思绪,“现如今如何了?事情进展的可顺利?” 玉润正了神色:“比姑娘想的还要顺利些,姑娘让我放在五姑娘身上的陈皮都没用上,长公主便直接将人扣了,只说等姑娘醒来再做决断。” 这便够了。 本也并非多精妙的设局,只要能将人暂时扣下,她便有筹码。 身上还痒着,她缓缓靠在床头,眉头微皱。 玉润见状拿过毛巾沾水,覆盖在红疹的位置:“姑娘下次莫要这般激进了,我以为不过是简单过敏,谁曾想当场便晕了过去,若是知晓这般严重,我定不会同意姑娘这般做。” 冰凉覆盖在疹子上,缓解了痒意,她垂眸:“可是玉润,我们没有时间了。” 她在于府的时间已经不多了,二姑娘出嫁后,她的婚期也将定下。 玉润仍是不认同:“便是如此,也不值得姑娘做到这般,你瞧,这疹子若是挠破了,可是要留疤的。” 话尾正被就要进门的长公主听见,她一边推门而入,一边说着:“怎可能让你留疤?莫不是忘了,我这还有冰晶玉雪膏呢。” 玉润匆忙起身行礼:“长公主万福。” 于溪荷也要起身,长公主连忙将人按下:“你这都病着,还行什么礼,且睡着吧。” 她顺势躺回,面上扬着笑:“多谢公主,实在是我不好,又毁了公主兴致,本是能好好玩的。” “怎的能怪你?”长公主分外不认同,“分明是你们于家事情实在太多,这个没了还有那个,真是烦不胜烦,此前宫人与我说过后宅如何如何,我还不曾觉得如何,如今瞧见你我算是看明了。 “这哪里是后宅,分明是屠宰场,抢你夫君不算,还要你的命。” 这番话虽是实话,却是长公主说得,她说不得。 她清了清嗓子,转移了话题:“我那五妹妹如何了?听玉润说公主已将人扣下,一会我回府,便将人领回去吧。” 跟前人挑眉:“你莫不是打算就这般原谅了她?若是这般,你也太好欺负了些。” 她作无奈状:“公主知晓的,前不久我家才出了那等子事,这若是再闹出去,父亲怕是又要责怪我了,总归是家里名声重要些。” 听了这话的长公主当即撇了嘴:“那就说是她惹恼了我,我要将人扣下,这样你父亲还能说什么。” “还能这般?”她佯装无辜,眼里还透出担忧,“这样会不会不好?若是影响了公主名声该如何是好?” “不会,”跟前人摆手,“我的事这汴京城里谁敢说嘴?更何况不过一个庶女,我就是扣下她几天,又能如何?” 她仍神色犹豫。 长公主瞧她这模样,顿时恨铁不成钢:“我已经发了话,你可莫要驳我的面子,而且不过是将她扣下,又没如何,还好吃好供着呢。” “公主已这般说了,”她装作被说服,拈着手帕遮面,“那我便多谢公主了,这般为我出头,我都不知晓如何回报公主才好。” 见人松了口,长公主终于舒心,她将人挽着:“不必如何报答我,这汴京城里也就你最得我心,等你嫁给我堂兄,就没有于家这些糟心事了,到时候我们更要常常聚才好。” 又是成亲。 她眼眸微暗,没有应声。 —— 长公主将人按在庄子修养了两日,直到人身上疹子褪去一半才放人回了府,五姑娘自是没有一同的,她的目的本也是利用长公主将人扣下。 长公主此前给于家传过信,说明她突然过敏的情形,需得在庄子留上几日,口信也不曾提及五姑娘,因此在于溪荷回来,五姑娘却不曾回来时,江小娘最先慌了神,几乎在于溪荷才落脚便立时来了清荷苑。 她面色已不复那日温和,眉头紧皱,浑身都崩着,语气也算不上好:“我家盈绣呢?三姑娘将我家盈绣带出去,却不曾带人回来算作什么事?” 于溪荷斜斜躺在小榻,因着疹子还不曾好全,她不曾梳妆,衣襟也是松松披着。 她看向来人:“小娘怎的这般着急?” 如何能不急? 江小娘呼吸急促了瞬,坐下的同时手拍在桌上,清脆的一声:“三姑娘,你到底要什么便直说吧,何至于用我的盈绣威胁我。” 倒是开门见山。 于溪荷垂了眼眸,衣袖滑落在臂弯,露出红色疹子。 “起先我试探过小娘的,”她淡淡出声,“小娘如此聪慧,会不知晓我是为何?小娘装糊涂时可有想过今日?五妹妹已被长公主扣下了,若想要人回来,还得看小娘如何决断。” 她将衣袖扯下,将将将疹子覆盖。 江小娘放在桌上的手倏地握紧,她呼吸急促,眉头几乎皱成川字,却许久也不曾出声。 时间一点点流逝,屋内放了冰,江小娘却凭空出了一身汗。 只是盈绣,那可是她的女儿,是她的亲骨肉。 她眼眸一闭:“三姑娘,不是我不想告诉你,只是我不能说,若我说了,我的盈绣,朗哥,包括我自己都是要遭殃的,若你怨恨要来寻仇,对我一个人就是了,何至于牵扯无辜的人,我的一对儿女彼时才多大,她们什么都不知道。” “所以,当真是你给‘我’下的毒。” 江小娘没有应声,只扭过头,避开了视线。 几乎是默认。 于溪荷与玉润对视一眼,接着声音冷硬:“到底是谁指使的你?” 江小娘顿了顿,只说:“没人指使我,是我一人干的,是我每个季度都在给你的茶罐下毒,下了八年之久,你的吃穿用度是我备下的,除了我还能有谁?” 于溪荷不信,她起身走到人跟前,一把抓住她的手:“你想用这套说辞搪塞我?你觉得我会信吗?还是说你不想要你的女儿了,你要放弃她了?” 江小娘被抓了手,只好回过头看她,她神色异常复杂,眼眸里的情绪似无力又似纠结,最终还是那句:“三姑娘,我真不能说。” 她似是破罐子破摔:“我不知三姑娘如何做到的,但盈绣虽在长公主手上,长公主也不可能无缘无故要她的命去。” 就算于盈绣只是一个庶女,也终究是帝师的女儿,是官宦人家的贵女,长公主自是不可能要她性命的。 她当真是算准了这一点。 她倏地凑近,对上她眼眸:“可是老夫人?” 因着猝不及防,江小娘惊了惊,神色有一瞬怔然,除此之外却再没别的了。 她眼眸微凝:“不是老夫人。” 江小娘反应了过来,她甩开她的手几步迅速起身,接着背过身去,她的后背已被汗水浸湿:“三姑娘你莫要再问了,我不会说的。” 于溪荷直起身,她缓缓吐出一口气,声音一锤定音:“所以,是于赋永。” “三姑娘!” 江小娘突兀放大声量。 她却陡然没了力气,脚下一阵虚浮,身形跟着摇晃起来,玉润连忙上前,扶着人躺倒在小榻。 她按着额角,脑海中不断浮现与于赋永相处的情形。 他和善友好,会维护“她”,会偏爱“她”,几乎是完美的父亲形象,甚至这清荷苑里的荷花池都是他一手督促,熹荷虽养在外头,但这府里的人都知晓,三姑娘是主君最宠爱的姑娘。 她想过是老夫人,想过是否存在隐情,让老夫人生了杀心,她甚至捉摸起隐情都不曾想过会是于赋永。 即便他一直在怀疑对象里。 于赋永,他可是熹荷亲生的父亲,是熹荷在外多年,唯一记挂她,对她关怀有加的父亲。 所以所谓记挂,不过是要看熹荷是否真的中毒?那么是否会有眼线?熹荷的事他究竟知道多少? 她猛地想起,才回府时,与于赋永第一次打照面他曾问过她身体如何,也曾提起过“她”身体不好,彼时她只以为他在关怀。 倘若他一直密切关注着熹荷身体如何,那她会不会一早便暴露了? 他会不会已经知晓她是假的,不过是个冒牌货?若他当真知晓,又为何按兵不动,是否还有别的筹谋? 思及此她倏地冒了身冷汗。 江小娘见人好似已全然知晓,面色一下骇然,她上前半跪在小榻前,拽紧她衣襟:“还请三姑娘当做不知道吧,我们都是在这后宅过活的女子,何至于如此互相为难?” 这话一出,不等她反应,玉润先上前扬手给了人一巴掌,她气得浑身发抖:“小娘这时又说不要互相为难了?给我家姑娘下毒时怎的不说不要互相为难? “八年,那可是八年!” 这一巴掌打的极重,直直将江小娘打得发髻都散乱了些,面颊火辣辣的疼,大脑一阵阵嗡鸣。 她缓缓闭眼,声音绝望:“可我能如何?三姑娘,我又能如何?我不过是这府里最卑微的小娘,他是最宠你的,也依然痛下杀手,那我的盈绣和朗哥呢?他们还那么小。” “可我姑娘也只有八岁!”玉润打断了她,“我家姑娘也不过是个孩子,就要被下毒,被拖垮身体,最后还——” “玉润。” 她缓缓出声。 玉润止了声音,四周缓缓静谧,唯有风吹过窗沿的声音,嘶哑的一声,似是故人前来,无声悲鸣。 许久,门外传来声响,是珠圆敲了门,她声音澄澈:“姑娘?晚饭时间到了,可要用饭?” 珠圆,还什么都不知晓。 于溪荷看着半跪在地上的人,缓缓闭眼,她现在太乱了,思绪几乎乱成一团,已没有精力再与她周旋。 “你且走吧。” 江小娘抿着唇:“那盈绣呢?” 她看向窗外:“不过是长公主扣下了几天,过几天便能回来。” 江小娘听言神色一怔,竟只是……这般? 她抬头看了眼躺倒在小榻上的人,神色犹豫:“三姑娘,你……” 于溪荷看向玉润,玉润了然,上前将地上的人提起,一番动作就要将人扭送到房外,江小娘神色仍犹豫着,似是在斟酌有些话是该说还是不该说。 玉润已开了门。 眼看着就要被丢出门外,江小娘倏地用上力气将玉润绊住,她回过头,声音低着:“三姑娘,或许你可以去问一问主母,或许,或许姑娘此事,与主母跟主君当年的事有关。” 第33章 自身难保,腹背受敌 孔氏和于赋永当年的事? 她眼眸微凝,就要出声将人喊住,江小娘却已马不停蹄地走了,垂着头走的极快,一会便没了身影。 门外的珠圆迷茫:“怎的了?发生何事了?” 她与玉润对视一眼,皆从对方面上瞧见了犹豫,在犹豫到底要不要与她分说。 毕竟真相是如此残忍。 珠圆更迷茫了:“姑娘?” 她扯动嘴角:“没什么,先传晚饭吧,这一通下来,怪饿的。” 珠圆顿时点头:“是了,姑娘中午就没用多少,晚上肯定饿。” 说着她转过身往厨房方向走去,房里只剩下她与玉润二人,一下安静下来。 她思绪仍乱着,一会是于赋永,一会又是孔氏,最后又落在她身份真假上,心跳一下比一下跳得快,玉润走到跟前她也没察觉。 “姑娘在想什么?” 她猛地回神,接着开始大口大口呼吸,眉心的位置一阵一阵闷疼。 玉润连忙端来茶水,她接过饮下,呼吸才逐渐平缓。 玉润担忧着:“姑娘。” 她攀在玉润手臂,抬头,眼里满是凝重:“玉润,熹荷身体不好,定有常给她看病的医者,那医者是谁派去的?” 玉润似是回想起什么,接着反应过来一般,面色倏地一白:“好似,好似就是主君。” 她呼吸再次急促:“然后呢?那医者最后一次看诊距离熹荷归家是多久?” 玉润呼吸也跟着急促了:“那医者就住在启明寺附近,我,我们也没多想,所以在归家前三天还,还去唤他来看过。” 她倏地闭眼,面色死灰一般的白:“若是如此,想必我们这位主君,已经知晓我是假的了。” 分明已经毒入骨髓即将要死的人,怎可能三天就妙手回春,他对此心知肚明,却不曾点破,不仅不曾点破,还将她好好养在府里,与她父慈子孝。 他目的到底是什么?为何要杀熹荷,又为何要留着她这个假的? 他到底,要做什么? “姑娘,晚饭来了。”珠圆领着女使拿来饭菜,她看着屋里面色都不好的俩人,挠了挠脑袋:“怎的了?姑娘还病着脸色不好还情有可原,怎的玉润你脸色也这么难看?” 她将菜放在桌上,走过来,手背覆盖在玉润额头:“也没有生病呀。” 玉润拿过珠圆的手,极力扯动嘴角:“姑娘先用饭吧,无论如何人都是要吃饭的。” 于溪荷挪过视线:“我没有胃口。” 珠圆与玉润对视一眼,暗暗发问:“到底怎么了,姑娘瞧着心事重重的,是不是发生什么事了?” 玉润暗暗看了周遭正布菜的女使们,只摇头:“许是天热,姑娘没有胃口吧。” 布菜的女使鱼贯而出,留下整齐摆在桌上的饭菜,因着天热,厨房做的多是清爽口味,珠圆看着菜,禁不住劝:“姑娘要不还是吃一些,今日厨房的菜瞧着还不错,我特意挑了爽口的。” 窗外荷花池里的荷花仍开着,晒了一天,专门养护荷花的女使正在旁边劳作,因着于赋永特地交代过,她才让玉润安排了这养护荷花的女使。 她收回视线,倏地将窗关上:“你们且吃,我当真没有胃口。” 说着就要起身躺去床上。 “我就知道你没胃口。” 声音突兀响起,接着窗户被打开,一散着冷气的食盒先递了进来,“城西的果子店做了专门为夏日研制的新品,你向来苦夏,我便买来给你尝尝。” 来人是谁,不用想也知晓。 玉润与珠圆对视一眼,两人分外默契,一人拿过食盒,放在小榻旁的小桌上,一人撤下菜品,只留下满壶的茶水。 而窗户当啷一声,窗外的人翻窗而入,珠圆玉润二人顺势俯身行礼,接着拿着菜退出房外,妥帖关好房门。 于溪荷没有看来人,也没应声。 谢成锦也没出声,只走到人跟前,拂开衣袖检查疹子。 二人一时无言。 眼看着人就要伸手来扒衣领,于溪荷只好将人打开:“你怎的来了,大白天的,万一被瞧见怎么办?” 这不说还好,一说谢成锦面色当即一沉:“怎的,生怕我被人瞧见,让你那未婚夫知道了,引得他吃醋?” 提及此,到让于溪荷想起了在庄子的事,她不大自在:“你和赵承渊打照面了?” 谢成锦神色仍是不好,但瞧着人躺在小榻上的模样,还是打开食盒,将冰酥酪,特制的冰镇红豆糕一一拿出:“不说这些,先吃。” 于溪荷瞧着将小桌子摆的满满当当的食物,犹豫一瞬后还是拿起了红豆糕,她神色顿了顿,似是不经意般:“我过敏那天,你是不是在外面守了一晚上?” 他没有应声,只从食盒里拿出汤匙,将冰酥酪推在她跟前。 冰酥酪是很常见的冰酥酪,只上面扑了浅浅一层熟山楂,她苦夏,夏日惯常是没有胃口的,阿兄便会在家里做上这样的熟山楂,买来冰酥酪时她便喜欢加上这么一层。 如此不仅开胃,也让冰酥酪增加了些酸涩,不那么甜腻。 他总是这般,在不经意间就用这些细枝末微的东西打进她心里,让她分明做了决断,仍有万般不舍。 她拿过汤匙,垂着头将冰酥酪送进嘴里,他与赵承渊打了照面,又亲眼瞧见赵承渊给她熬药一晚,该是很不高兴的。 她或许该说些什么,却又好似说什么都不妥,因为她已做了决断,如今她说的好听话,他此后再想起时就会如刀子一般。 这样不好。 沉默一时蔓延,冰酥酪见了底,冰镇的红豆糕也吃了大半,跟前人人才抬起头,说的却不是庄子的事,也无关赵承渊。 “庒实的身份已安排好,我给伪造了一身份将人安插在首饰铺旁的书铺里,日后若要传信见面,可去首饰铺。” 她眼眸微动,稍稍抬眸,他却回避了她的视线,只将她没吃完的红豆糕塞进嘴里,又从旁拿了空碟子,将剩下红豆糕放在空碟里。 “让你那俩小女使取些冰来,红豆糕还可保存到明天,明天的冰酥酪我会让蒋弈送来。” 说着将食盒收拾一番就要起身离开。 她看着就要消失在窗户的人,禁不住出声:“谢成锦。” 就要翻窗而过的人动作一顿,接着稍稍转头,似是等,等她说他想听的话。 她仍没能说出口。 她眼眸暗了暗,只留下句:“多谢。” 他转过头,捏着食盒的手用力极了,几乎要将食盒捏碎:“溪荷,我相信你,你会给我满意答案的。” 话音未落,他身形消失在窗前。 若当真信她,又怎会一句话不问? 她垂了眼眸,可如今她已是自身难保,腹背受敌,她给不了他满意答案。 门被推开,玉润张望一圈:“小侯爷走了?” “嗯,走了。”她起了身。 玉润走进屋里,珠圆跟在身后,瞧见起身的人,她禁不住问:“姑娘要出门?已经入夜了。” 谢成锦来这么一趟,她心绪已平静了些,她深知有些事坐等是最无用的,她要查的更多更深,才有资本去争取博。 只是确实夜已深。 她披上外套:“现下还睡不着,去取笔墨纸砚来。” “好,”珠圆一边走一边嘟囔着,“那我还得多拿些油灯,免得姑娘看坏了眼睛。” 玉润扶着人坐在桌案:“姑娘是要作画?” “非也,”她摇头,“我只是,需要将所有的事情理一理。” —— 于是一夜未眠,油灯燃尽了又新添,墨水换了一遍又一遍,写了字的竹纸铺了满地,匍匐在案前的人终于抬了头。 她满手墨水,衣袖衣摆都被染黑,一双眼眸却透着些微光亮。 “我知道从哪里入手了。” 这一夜珠圆和玉润连番替班,此刻正是珠圆在跟前,她打了个哈欠:“啊,姑娘,姑娘现下是要睡下还是?” 玉润熬了新的药端来:“先睡吧,姑娘喝了药正好入睡。” “不睡,”于溪荷起身,接过药碗一饮而尽,药味苦涩,她眉头微皱,“现在去大娘子院子,就说是,请安,对,请安。” 玉润迷茫:“现在吗?主君不是免了姑娘请安,不若先睡一会。” 她摇头:“不睡,替我宽衣。” 珠圆玉润二人面面相觑,都从对方面上瞧见无奈,于是一人去端洗漱水,一人去衣柜拿衣。 珠圆叮嘱一声:“姑娘身上疹子还不曾完全消退,记得挑柔软些的料子。” “我知晓的,”玉润拿过衣服,小心给人穿着,“姑娘可理出什么了?” 于溪荷拿过一旁竹纸,只见竹纸上密密麻麻写着,一会是于家,孔氏,一会又是宁王府,赵承渊,连忠勇伯府的名字也在上。 她将竹纸揉捏成一团:“虽然除了婚约,于家和定王府表面上并无别的干系,但我理这一晚后,终究给我找到了些端倪。” 比如为何阿兄科考的卷子会在于家,以及阿兄的功名为何会如此顺利转到另一个名下。 以结果来推,于赋永是帝师,是文人之首,也是今年科考主考官,阿兄能消失的这么干净,她不信他不曾参与其中。 定是参与了,甚至在其中扮演了极其重要的角色。 那么于家和宁王府,便不似表面那么简单,而她的这桩婚事,便也不似表面那般简单,偏偏她还是自幼定的婚。 所以至少在八年前,两家就已暗中勾结。 可他们关系也不似那般牢固,因为于赋永在八年前就在给熹荷下毒,毁这桩婚事的最好办法是什么? 有一人身死。 且熹荷毒发身亡的时间太巧,下毒八年,又精准控制在将成亲的这年香消玉殒。 届时大姑娘已嫁,二姑娘六姑娘出自大房三房,并非帝师,就算他还有两个庶女,可庶女过去只能做妾,妾终究没有妻来得牢固。 毕竟被送去做妾的等同于弃子,而弃子,是想扔便能扔的存在。 他算得精妙,虎毒不食子,宁王府也只会觉着是意外,是熹荷身子不好。 按理说他该杀了她才是,许是他与她见面时太过凑巧,她已在贵人前漏了脸,又与长公主结交,风头太盛人人都记住了她,病死已无从谈起。 或者他只是在观望,想先探明她到底要做什么,又或者他已有决断,比如直接在成亲后戳破她的身份,毕竟她是假的,是冒牌的,证据不要太多。 思及此,她转过头将早早写好的信递出:“这封信送去城东的有鸾首饰铺子旁边的书铺,到时候庒实回来寻你。 “记住,府里若有人问起,你只说替我去买簪子,到了那边也要先进首饰铺,再从首饰铺后院绕去书铺,这件事你亲自去办。” 玉润一字一句记下,正要应声时于溪荷又倏地将信收回,珠圆捧着木盆进来,眼眸澄澈,瞧着一点心眼也没有。 她将人看着,眼眸思索,接着将信递给珠圆:“还是珠圆好一些,如今周围眼线定是比我想象的多得多,若是派你去,你是我去哪里都要带着的心腹,定会有人跟着瞧着,小珠圆就不一样了。” 珠圆眨了眨眼:“我怎么了?” 玉润点了点人脑袋:“因为你年纪小,也没跟姑娘出过门,一看就不会让人怀疑。” 珠圆眼眸亮了亮:“所以我可以帮姑娘做事了吗!” 于溪荷已穿好衣服,她洗漱一番,接过玉润递过来的毛巾擦面:“对,日后送信这事就交给你来做,不送信的时候你也经常去那铺子走一走,瞧见好看的就买下,时兴的名贵的也可拿下,届时再送到公主府去。” 如此别人只当她喜欢这家铺子,且首饰还送去了公主府,去的频繁些也不过是为了交际。 珠圆认真点头,她拿过信:“保证完成!” 眼看着人已起劲,玉润连忙将人拉住,将于溪荷方才叮嘱过得又叮嘱一遍。 于溪荷放下毛巾,她端坐铜镜前,拿起螺子黛开始描眉。 阿兄曾与她说过,不要小瞧任何微小的事物和变化,越不起眼越会被忽略,进而影响整个棋局。 她便是那微不足道的变数。 第34章 辛秘 城东的有鸾首饰铺子的首饰样式虽轻巧,款式也别出心裁,却因着铺子位置不讨喜,生意一直平平淡淡,少有贵女会前来,今日也如往常一般惨淡着。 直到一明显大户人家的女使走进,她梳着双丫鬟,瞧着年岁不大,穿的衣襟却极有讲究,团花纹样的短衫,精致绣样,光是这一身便已经是普通人家望尘莫及的。 她还极有礼貌,进来后微微俯身后才说话:“店家这可有什么首饰簪子?我替我家姑娘瞧一瞧。” 掌柜的立时来了精神,连忙将人迎进来,又招呼伙计将新品取来,只是不知怎的,女使看了没一会便说要如厕,接着去了后院。 好在很快便回来,接着打包了店里才制出的,最为精巧的那枚簪子,花了有五十两那么多,几乎抵得上他们整个店半年的收入,直直给掌柜笑得合不拢嘴,不仅塞了一对耳坠,还出门相送。 目送女使上了马车后,隔壁书铺新来的伙计也站在门前,这小伙子身形挺拔,举止也不俗,偏偏伤了脸,每日都带着面巾。 说是掌柜的亲戚,本来读书读的好好的,谁曾想遭了火,烧了脸,便不能科考了。 她也觉着人可怜,从衣袖拿了些银钱递出:“今儿我卖了大单子,心情好,请你喝个茶水。” 那伙计也接过银钱妥帖行礼,声音清润:“多谢掌柜,掌柜生意兴隆。” “只是生意兴隆的!”她走进门,高兴的哼了小曲,只她不知道的是,她转过身后,那伙计暗暗看了离去的马车,此后回了书铺,去了后院,从衣袖里拿出封信。 信封上坠着梅花洒金,好似还带着香气,他无暇顾及这些,径直打开,抽出信纸,只见上边写着—— “且去启明寺一趟,一是将住在启明寺往左第二条街第三间屋子的郎中带回,二是查一查启明寺,近来可有人来问‘我’的事,拿‘我’的东西,切记,尤其是于熹荷自小的习惯,画像,任何可以证明身份的物件。” 他眼眸微凝,于熹荷,看来是有人要以身份发作。 他环看四周,确定不曾有人瞧见后拿出火折子将信烧毁。 —— 按照规矩,于家三房的女眷都得清晨在老夫人跟前请安,此后各个房里的小辈再在大娘子跟前请安,一番礼节后才能各自用早饭。 只是老夫人免了各家请安,于赋永又免了她在主母跟前的请安,如此她才得了特权,可免去这些繁文缛节。 只今日不同,今日是她自行要来,不仅今日,往后的每一日她都要来。 以往觉着她与孔氏就这般相安无事最好,如今却是不同。 一是要查清所谓“当年的事”,二来孔氏是于赋永妻子,就算与于赋永感情不合,也不可能对于赋永和宁王府什么都没察觉。 她要挖掘的,是江小娘触碰不到的那些东西。 且孔氏是她明面上的“母亲”,是如今最适宜的口子。 一同来请安的还有江小娘,因着于盈绣还不曾回来,她神色算不好,瞧见于溪荷来时又连忙垂下头。 “三姑娘也来了。” 她颔首领先她半步迈入兰花苑:“今日我家女使要去公主府给长公主送礼,应是会将五妹妹一同带回,小娘可放心了。” 江小娘立时抬眸,瞧见周遭人时又连忙垂下:“多谢三姑娘,三姑娘菩萨心肠。” 兰花苑院门已打开,女使上前来迎,她举着蒲扇放在身前,迈动步伐跨过门槛:“我从不是什么菩萨心肠,我也没有放过你。” 只是现在有更重要的事。 她不等身后人出声便先加快步伐,走进内厅,孔氏正端坐上首,她妥帖行礼:“给母亲请安。” 似是意外她的到来,孔氏顿了顿,直到江小娘也上前见了礼后才出声:“倒是稀客。” 那日两人不欢而散后便再没面对面说过话,她接过女使递来的茶水:“听说五丫头被长公主扣下了,可是你们在庄子发生了什么?” 于溪荷端坐一旁,她同样接过茶水,只抿了抿杯沿:“母亲只听说五妹妹被扣下,不知可听说女儿过敏一事?” 江小娘瞧着氛围不对,连忙出声:“大娘子,我屋里还有些事不曾了。” 孔氏摆手,江小娘退出内厅,她看着人离开的背影:“母亲可知晓女儿对什么过敏?” 孔氏面上难堪了瞬:“你今日来就是来挖苦我的?” 她摇头,面上浅笑着:“自然不是,我今日来是想与母亲修复关系的,我不知为何母亲自小就不喜我,我却也想承欢母亲膝下。” 孔氏一下抬眸,她将人看着,只见人说是这般说,面上神情却透着几分无所谓,不像是要来承欢膝下的,倒像是来讨债的。 她禁不住与林嬷嬷对视一眼,面上明显的不信:“承欢膝下?你?” “是,”于溪荷起身,再次行礼,“女儿如今顿悟了,往后每日清晨都会来请安,不仅早晨,午后也会来陪母亲说话,我定要日日陪在母亲身边才行。” “每日?”孔氏禁不住又与林嬷嬷对视一眼,都在对面面上瞧见了微僵神色,她手里的茶也险些摔出去,林嬷嬷接过茶杯。 “嗯,我会每日都来,”于溪荷看向周围女使,“母亲可饿了?该用早饭了。” “你还要与我一同用早饭?” 她理所应当:“自然,我既然说了要陪着母亲,便该说到做到。” 这时女使正好将早饭送来,都是主母院里的人,自是人精一般,在听见那句要一同用早饭时底下人便迅速备了两份,挑不出一点错处。 各院早饭都大差不差,一碗小米粥,一麦香小巧馒头,还有些小菜。 她一夜未眠,胃口不佳,只拿过筷子夹了些小菜,一边吃一边眼眸不断流转着,瞧着孔氏吃了馒头,又喝了粥,她才出声。 “母亲与父亲是如何认识的?” 话音未落,孔氏险些掉了筷子,她接过手帕擦嘴:“你问这个做什么?” “不过是奇,做儿女的,哪有不好奇父母当年的。” 提及此,孔氏一下没了胃口,她摆手让人将早饭撤下,声音几分不耐:“能如何?不过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哪有什么当年可言。”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于溪荷眉眼微挑:“父亲可是外祖母亲自给母亲挑的?彼时父亲应还是个读书人吧。” 却不曾想这句话哪里惹了孔氏逆鳞,让人声量顿时放大:“差不多行了!你今日是来盘问我的不成?我的事哪里轮得到跟你汇报!” 竟是直接发了脾气。 看来当年他们能成亲,真的另有隐情。 她见好就收,接过女使递来的手帕擦了擦嘴,接着起身:“本是想陪母亲用饭,不曾想还说错话惹了母亲不高兴,女儿这便走,午后再来陪母亲说话。” 说着不等孔氏应声,便带着玉润离开。 送行的女使走在前头,她停下步伐,装作慌乱一般摸了摸耳朵:“诶呀,我的耳坠好似不见了。” 玉润顺势拉过女使:“莫不是掉在哪了,快,好姐姐与我一同帮着姑娘找一找。”说着将女使带到一旁。 她装作找耳坠的模样,重新摸回了内厅门前,里面说话声若隐若现传出。 孔氏气急败坏:“你说她到底要做什么?又是什么意思?还说要日日前来,日日,我欠她的不成?” 林嬷嬷好生安抚着:“大娘子莫急,都说儿女债儿女债,大娘子得了大姑娘那般懂事的,那三姑娘自是要讨债一些。” “可你看她那副模样,”孔氏仍气着,“她想来就来,想走就走,又那般让人猜不透,真是越来越像大姐姐了,我生得她长得那般像就算了,性子也那般像。 “你可还记得上次她来时? “那向小娘和四丫头的事都是她做的,她一个小姑娘竟有这般心思,简直跟我那大姐姐一模一样。 “怪不得于赋永那老匹夫那般偏爱她,我瞧着怕不是宠女儿,是借着她去看他心里的人吧!” 林嬷嬷陡然厉声:“大娘子慎言!” 孔氏一下没了声音,许久她才叹了口气:“我知道我不该说这些,日子都过了二十年了,说这些又有什么用,只是我这女儿生的,倒像是直接从她那抱过来的一样,如今又在我跟前晃悠,我哪能不去想。” 所以,于赋永其实一直念着孔氏的姐姐,与她生得极像的那位“姨母”? 甚至宠爱熹荷也是因为生得像她? 于溪荷一下捂住嘴,以防太过震惊而喊出声来。 这已算得上于府辛秘了吧?她原以为孔氏只是单纯讨厌她那位姐姐,熹荷与她又生得像,所以瞧见便心里不喜,却不曾想还有这层缘由。 那于赋永怎么娶的却是孔氏呢?忠勇伯府一共二女,也都是嫡女,娶大姑娘还是二姑娘不都大差不差。 难不成是因为那位姨母身体不好,不好成亲? 那也没必要娶二姑娘呀。 太怪了。 “姑娘,耳坠找到了。” 玉润低低的声音传来,她回过神:“好,找到便好。” 说着她接过耳坠重新戴上,那领路的女使匆匆走来,神色已有些慌了:“三姑娘可找到耳坠了?” 她笑着:“找到了找到了,真是麻烦你了。” 女使摸了摸额头的汗:“这是奴婢分内的事。”说着候在一旁,似是等她先迈步。 她顿了顿,率先迈动步伐,一边走着一边不经意般:“我瞧着你有些年岁了,是于府的女使,还是我母亲从忠勇伯府带来的?” 那女使低声应:“奴婢速是跟着大娘子从忠勇伯府来的,大娘子用惯了我们,便将我们都带来了。” “原是如此,”院门就在跟前,她将将停下步伐,“那你可有见过我那位早逝的姨母?” 那女使听了姨母二字,当即便跪下:“三姑娘,三姑娘赎罪,主母有过吩咐,从不让我们提起,姑娘,姑娘我……” 眼看着人已慌乱至极,她只好将人扶起:“那便不提了,你便当我不曾问过。” 女使只垂着头。 她与玉润对视一眼,接着安抚着:“且放心,不会为难你,我这便走了。” —— 她回了院子,才小憩了一个时辰,林嬷嬷便匆匆走来。 她俯身:“三姑娘,大娘子方才突然有些不舒服,已传了郎中,想着身体不适,便免了三日请安。” 这就赶人了。 她从善如流,顺势就要起身穿衣:“母亲怎的不舒服了?不行,我得侍疾才是。” 林嬷嬷听了这话,直拿着帕子擦汗:“许是这天太热了,大娘子难捱才会不舒坦,郎中也说需得静养。” “这怎的好?”她为难着,“我这才说完要与母亲修复关系,就不去请安了,岂不是半途而废了。” 林嬷嬷面上的笑僵了僵,只说:“大娘子自是知晓姑娘心意的,只是这病来得及,又得静养,也实在没法子……” 她“苦”了脸:“既如此,我也不好再去叨扰。” 林嬷嬷送了口气,忙不吝再次俯身:“那老奴便先走了,大娘子那边还需要老奴。” 于是来也匆匆去也匆匆,她身影再次消失在清荷苑。 在一旁的玉润瞪大了眼眸:“这,姑娘分明才去请了个安,竟就让大娘子装病了去?” 于溪荷按了按脑袋,一夜未眠,又只睡了一个时辰,她脑袋昏沉地紧:“她这般模样,便是说明我已将人惹急了。” 玉润迷茫:“姑娘不就问了句主君和大娘子当年吗?” 因着太困,她偷听到的还不曾与玉润分说,她扯过玉润,附在她耳边一五一十说来,玉润越听越震惊,到最后险些没找到自己声音。 “这,这,这……” 她又按了按额角:“珠圆可回来了?” 玉润下意识应:“珠圆买了簪子便去了公主府,她遣人传过话,怕是要下午才能回了。” 那于盈绣便也是下午回。 她略一思索,想了想还是决计再去一趟:“等她回来,我们再去一趟江小娘院子。” 第35章 交锋,威胁 她终究没能去成江小娘院子,因为才过午后,她便被于赋永传唤,说是要问五姑娘的事。到底是要问五姑娘,还是她突然与孔氏的亲近引起了他猜忌,无从得知。 只是他唤了,她便得去。 玉润一边给人穿衣,一边担忧着:“姑娘,主君会不会……” “不会,”她穿好衣服,“于赋永此人看着和善,实则深不可测,他自以为运筹帷幄,一切都在他掌控内,是不会因为我不过这点动作而觉得我脱离了掌控,应只是试探。” “试探?” 她点头:“就像养了只猫儿狗儿,你会对它规训,也会对它纵容,但终究有不听话的时候,不听话时就拎到跟前,或是给好处又或是打骂一顿,总归也不会担心它会离家出走了去。” 玉润皱了眉:“姑娘怎么越说越邪乎了。” 她按了按钝痛的心:“去了就知晓了。” 她拢好衣襟,拿上蒲扇,又接过女使递过来的药碗饮下,嘴里已苦的不知滋味,却也让人清醒,她看向窗外,日头正晒,荷花蔫地没了形,耷拉在水面。 她被请进了书房,进书房时于赋永正在看那幅画,那副有机关的画。 她心里一凛,面上不显,只俯身行礼:“爹爹万福。” 画卷前站着的人转过身:“乖乖来了。” 他面上含笑,声音温和:“是不是热坏了?我特意唤人取了冰来,快歇歇。” 她顺势坐在一旁圆椅上,面上同样扬着笑:“我听小厮说爹爹唤我来是因着五妹妹的事?” 他应:“这不过是附带,爹爹忙了许多天,好不容易得了空,主要是瞧瞧你,下边的人说你过敏了,可是碰到了陈皮?你那俩女使也实在失职,平白让你遭了罪。” 说着走了过来,就要掀开她衣袖查看。 粗粝指腹按在手腕,她浑身有一瞬紧绷,却极力控制着自己放松下来,直到他将衣袖掀开,仔细查看着疹子。 她忍了忍,稳住面上的笑:“已经好的差不多了,爹爹莫怪我女使,是女儿自己不小心。” 他检查完,松开了她的手,她克制着立时将手回缩的冲动,只笑着:“五妹妹的事也实在是女儿无能,她近来在议亲,女儿本想带她露露脸,谁曾想她惹恼了长公主,教人直接扣下了,我已给妹妹求了情,今日便能回来了。” 跟前人当即皱了眉:“惹恼公主?她怎的敢,回来得好好罚她才行,不若下次出去不知又惹恼了谁。” “惹恼了长公主,等她回来后且沉寂一段时间,议亲的事往后再议吧,”他又走到那画跟前,“对了,乖乖今日去你阿娘那了?” 又是这声乖乖。 她将没由来的恶心压下,只温和着声音:“嗯,等二姐姐出嫁后,想来女儿出嫁也不远了,总与母亲这般僵着也不好,我还想母亲送我出嫁呢。” 他摆弄着画卷:“哎,你母亲这般对你也是怪我,我当年与她姐姐,也就是你那位姨母有些渊源,她便如此误会了我二十余年。” 竟就这样直接提起。 他回过头看过来,目光似和蔼又似审视:“你可听过此事?” 来了。 她装作无辜,眼眸恰好好处的疑惑:“可是女儿生得像的那位已故姨母?此前去外祖家时外祖母曾提过,瞧见我还好一阵伤心。” “你还去了忠勇伯府。” 她心口一跳,缓缓抬眸,他面上仍是笑着:“去了也好,你母亲与他们断了多年,若能因此缓和也是好事。” 说着他突兀动了画轴,机括声响起,上方弹出一道木盒,他微微垫脚拿过木盒。 “说来也怪,近来不知怎的了,总觉得有人来过我书房,动了些东西。” 她衣袖下的手倏地握紧。 于赋永拿着木盒走到她跟前:“乖乖可知晓里面是什么?” 空气静了静,旁边冰块的冷气不断上扬又蒸发,仿佛透进了她骨子里,冰凉刺骨不算还要激起一身冷汗。 他这是什么意思?试探? 她上次来时莫不是漏了破绽?她脑海开始清晰回溯上次来的画面,所有东西她都已归位,也不曾瞧见别的可能暴露她的地方。 她不过是搬了椅子…… 不对,椅子。 她眼眸微抬,瞧见椅子下覆盖了层尘土,而椅脚旁边清晰有一道被挪动过的痕迹,是这里,竟是这里。 她倏地起身半跪在地:“求爹爹责罚,女儿上次来时无意间碰到了画卷,弹出这盒子时曾好奇瞧过一眼,女儿并未打开,求爹爹责罚。” 跟前人却将木盒递到她跟前:“没事,打开看看。” 她心跳狂跳着,指尖微微发麻。 “没事的,既然爹爹给你看,那便是能看的,这有什么,不过是个小机关,你是我女儿,有什么不能看的。” 她极力将自己稳住,抬手接过木盒,接着缓缓打开。 空无一物。 阿兄的玉佩,阿兄的考卷都不见了,什么都没有。 “跟乖乖上次看见的可是一样?” 身体快过大脑,她手倏地一颤,险些将木盒就这样摔出去。 冷静,于溪荷,冷静,阿兄还等着你去救,熹荷的公道还等着你去讨回,不能慌。 她深吸一口气,再抬眸时神色分外无措:“爹爹,女儿上次真的没有看,女儿如何敢瞧爹爹的东西?” 她将木盒关好,抬起,递到人跟前:“爹爹若是生气,便罚女儿吧,女儿甘愿受罚的。” 他却没有应声,只这样让她举着,许久。 久到她胳膊微微颤抖,几乎要撑不住时他才扶过她的手臂,粗粝指腹按在手腕,脉搏跳动的位置,接着稍稍用力。 她被扶起。 “爹爹已说过了,哪有什么不能看的,都能看,且爹爹怎的舍得罚你?” 他抬手碾过她面颊发丝,目光专注在她面上,她的五官,她的模样。 “我最不舍得的,就是你了。” 怪异感觉在心底扬起,让她想要退后,想要避开他的触碰,理智却告诉她不行,她硬生生将那些冲动都压回,只垂着眸:“方才爹爹可吓人了,女儿心里害怕。” 接着举起蒲扇,装作委屈的模样垂了头,也挡去他的目光。 他顿了顿,松了手,转过身,将木盒重新放回,接着动了动画轴,木盒归位。 “乖乖且回吧,爹爹要处理公务了。” 她手有一瞬松懈,却极力稳住,俯身行礼:“那女儿便告退了,爹爹莫要太过操劳。” 说着她转过身迈动僵硬步伐,在即将走出门时又听见:“日后不要来我书房了,若有想看的书且告诉爹爹一声,爹爹派人给你送去。” 她大脑一阵嗡鸣。 “是。” 她听见自己应,门外候着的玉润上前,她倏地抓紧她手臂,依靠着人才能将将稳住身形。 玉润担忧着回头:“姑娘……” 她暗暗摇头,只维持着姿态迈步走着,直到离开很远,书房再也瞧不见时才陡然松懈,脚跟着一软,几乎就要摔倒在地。 玉润连忙将人扶着坐在一旁的亭子坐下,她愈发担忧:“姑娘……” 于溪荷抓紧玉润手臂,抬眸时眼里的情绪几乎要将人淹没:“他一早就给我下了局。” 一开始他便知道她是假的,她提出要去书房,他欣然答应不过是想看看她到底要做什么,若她当真做了什么,不仅可以摸清她的来意,还可借此摸她的底细。 加上之前的驿站流匪如此凑巧,他怕是已经知道她是谁,又是为谁而来了。 而今日。 她缓缓闭眼:“是威胁。” 他先提及当年他与孔氏,便是点明他已知晓她在查什么,此后又将机关拿出,让她亲自打开木盒,不过是警告她,最好乖巧一些。 不然她在乎的,便要不保了。 当真是与虎谋皮。 这次交锋她被捏住软肋,已落下乘。 她面色惨白着,抓着玉润的手一下无力。 玉润将人稳住,没头没尾的两句话她不曾听懂,只知晓自家姑娘状态当真是差极了,她不禁急切:“姑娘,要不,要不姑娘先离开于府?去谢小侯爷那也可以,别的地方也行。” “不用。” 她撑着人起身:“事到如今,已无法脱身了。” 玉润将人扶起,手经过脊背时一阵湿润,姑娘竟出了一身冷汗。 她眼里仍是担忧:“可如今瞧着,到底是姑娘自己入的局,还是主君在请君入瓮。” 请君入瓮。 她眼眸微动,心里逐渐有了别的思量:“是了,该是要探明他到底要做什么,为什么会留我在府里,他到底要利用我做什么。” 可该从何处探明? 还是要从孔氏入手。 可这威胁就在眼前,她已不能明来,那又该如何暗里接近孔氏? 她只有一张底牌了,身份真假可是威胁,亦可是她的筹码,可这张牌若打出去,若输,那便是满盘皆输。 “姑娘不若歇一歇,我们先回院子沐浴,好好休息一会。” 清荷苑已在眼前,珠圆已归家,正站在院子跟前,瞧见她们后当即摇手:“姑娘!” 如此鲜活,如春日里最先长出的新芽,嫩生的,斥着生命力的。 与她截然不同,她已在这偌大的宅院,你来我往的争斗算计,宁王府与于赋永之间,行将槁木。 好累。 她缓缓闭眼:“那便歇一歇吧。” 珠圆瞧见人状态明显不对,连忙上前来迎:“姑娘怎么了?” 玉润看了周遭女使一眼,只说:“姑娘一夜未眠,今儿又忙了一天,实在是累了,你去备水,姑娘要沐浴。” “好。”珠圆连忙去烧水。 于溪荷回到房里,躺在小榻,发丝垂落满地,她没有闭眼,只看着跟前一小块地方。 阿兄,你在宁王府,可如我这般煎熬? —— 是夜,宁王府 一道黑影越过高墙,窜入府邸,而原本熄了灯的府邸,有一处缓缓起了光亮,是很不起眼的一处,蜗居在角落里,灯忽暗忽明。 映着一人面颊,岁月浅浅在他面上留下痕迹,又被剑眉星目,凌厉神色冲淡。 他一身里衣,眉头紧皱:“还没找到人?” 黑影跪下,掀开帽檐,竟是一女子,若于溪荷与谢成锦在此,便会发现这女子是那青楼里的,与周宏方私会的那名。 女子听了这问话,浑身都颤了颤:“回王爷,属下无能,不知是何人将他藏起来了,竟一点踪迹也无,还请王爷责罚。” 站着的人伸手,指尖捏住女子下颌,将女子面颊捏的凹陷:“周宏方吃素的,你也是吃素的不成?你混迹市井多年,连个人都寻不到?” 女子眼里满是惧怕:“王爷,求王爷再给属下一些时间,我再找一找,再——” 手倏地下挪,掐住脖颈。 女子要说的话生生停在喉头,只剩呜咽声。 手愈加用力,用力,在用力—— “咳咳,咳咳咳……”女子捂着脖颈,一边咳嗽一边大口喘息着,她匍匐在地:“谢王爷不杀之恩。” 站着的人扭了扭手腕,他看着地上的人,眼里闪过嫌恶:“不杀你是因为你还有用,还不再去找。” “是。”女子消失在原地。 四周再次静了静。 油灯忽明忽暗,被人举着往前,直到来到假山,手按了按假山一处,一阵轰鸣后,假山被一道门替代,这园子里,假山层峦的地方竟有一处密室。 他没有进门,只站在门前:“你都听到了,不若你先告诉我,到底还有谁在帮你?” 没有应声。 这结果自是在他预料之中,他嗤笑一声:“挣扎有何用?不会有人帮你的,谁来谁死,你不如顺了我的意,动笔吧。” 依然没有应声。 他眼里闪过不耐,重新按下假山一处,门又被假山替换,严丝合缝,没有一点异样。 他熄了灯,回了房,这处再次归为平静。 而假山里,密室里,靠在门后的男子缓缓睁开眼眸,会是谁?会不会,是溪荷? 他脑海里出现少女的模样,眉眼弯弯,拽着他衣襟,一声又一声唤着阿兄。 他浑身倏地紧绷,手无意识握紧。 第36章 声音被淹没,抵死纠缠 于溪荷没再去孔氏院子,甚至连江小娘那她也没有再去,她只“安分”待在院子,将那枚要送给于赋永的寿桃玉佩雕刻着。 一笔一划很是认真。 递进来的帖子她看了一遍也都一一回绝,只说病还不曾好。 期间长公主的人来了一次,送来了对金镶玉耳坠,款式很是精巧,晃动间似有流光,长公主的人还传了信,说很高兴,因为她送的簪子,她找到了家新的首饰铺,说是设计非常精妙。 她也是才知晓珠圆买的那簪子还有个小机关,扣一扣尾部便能让顶上的牡丹绽开,长公主喜欢极了。 这对耳坠也是在那买的。 那首饰铺也因着长公主的垂爱,开始在汴京时兴了起来,每日的客人订单源源不绝,她也乐得其见,因为这般珠圆过去便不显眼了。 是的,珠圆已去了好几次首饰铺子,掌柜的已将她看作贵人一般。 只是庒实还不曾回。 她拿着刻刀在玉佩上又刻上一道,正正将寿桃的完整模样刻出,玉润端着茶水进来,伸着头看了眼,眼里浮现赞叹:“姑娘手是巧,刻的当真活灵活现,就是外边有名的玉匠也不一定有姑娘这般厉害。” 她忍俊不禁:“那是因为我在你眼里哪里都好,我不过会些皮毛,瞧着还可,不过是因着我纸样画的好。” 论雕工还是他阿兄好些,这也是二人谋生手段之一,她画纸样阿兄雕刻,只阿兄从没让她担心过生计,她都磨洋工一样,偶尔画一画。 此前听庒实说才知晓原来阿兄把钱都留给她了,自己进京赶考还要去支摊子。 若非要去支摊子,也不会被人发现能模仿字迹的能力。 她眼眸微暗,继续雕刻着,珠圆也走了进来,支着脑袋看了眼,只说:“姑娘亲手雕的玉佩,做什么要送给主君,要我说随便去买一个好了,谁知道是不是姑娘自己雕的。” 关于熹荷到底是被谁下的毒终究还是告诉了珠圆。 她一边雕刻一边应:“谁说我要送给他了。” 珠圆眨了眨眼:“那姑娘不送,怎的还雕了这么些天。” 她雕下最后一刀,接着拿过皮轮,沾着混着水的解玉砂,不断将玉摩擦,这一步唤作抛光,是个细致活,需得慢慢的,极有耐心的,一点点让玉发挥光泽。 她做的极认真:“一是为着做给他看,让他当真以为我被吓住了,什么也不会查了,二是。” 她将玉放进水里清洗干净,再度用混了解玉砂缓慢摩擦着:“二是我日日放在跟前,便会日日想起他,就能不断警醒自己,如今我的等待,不过是蛰伏,是蓄力。” 玉润抬眸:“姑娘想好要怎么做了?” 她停了动作:“二姑娘的婚礼就要到了吧。” 珠圆应:“是了,好似是后日,这几日府里的氛围都变喜庆了,大夫人高兴,给各院送了极珍惜的流光锦,前几日给姑娘看过的。” “女儿出嫁,大夫人自是高兴的,今天就先到这吧,”她起身,将跟前物件收拾齐整,“先去给二姑娘买个添妆。” 玉润听言拿来衣襟:“姑娘要亲自出门买?” 她颔首:“嗯,去有鸾首饰铺,庒实去了好些天,按照脚程,如何也该回了。” 听到有鸾首饰铺,珠圆支起了耳朵:“那姑娘打算让谁同去?” 她笑着:“自然是你了。” 珠圆高兴得险些跳起来:“这是姑娘第一次带我出门!” 说着跑出门去:“我去换身好看衣服来!” 她与玉润对视一眼,一同失笑出声。 —— 半个时辰后,于家马车停在有鸾首饰铺,掌柜的对于家马车已极熟悉,远远瞧见便已迎在门前,人还没下马车便已出声:“珠圆姑娘来了。” 珠圆率先下了马车:“今日不仅我来了,我家姑娘也来了。” 车夫拿来脚凳,于溪荷掀开帷帐,一边下马车一边环看周围,视线在一旁书铺上停了停。 掌柜的听见那句我家姑娘时便已慌张起来,一会唤人去二楼准备包间,一会又唤人去泡壶好茶,一会又问伙计今日的首饰可有准备。 她笑着:“掌柜的不必忙活,我不过是来买些首饰,不用这般大阵仗。” 掌柜看着人,矜贵又素雅一身衣襟,眉眼柔和,又带着几分明媚,这样好看的人光是站在她跟前她都觉得周围花都开了,哪里还能将人怠慢。 她连忙将人请进来:“姑娘说的哪里话,姑娘生得这么这般好看,多大的阵仗都是应该的。” 她举着蒲扇遮面浅笑,门前正走出一贵女,瞧见她时稍稍驻足,她颔首以示礼节,接着迈入铺子,上了二楼包间。 包间放了冰,很是凉快,她妥帖坐下:“今日来是给我家姐姐选个添妆礼,不知掌柜的有何推荐?” 添妆礼,那可是大单子。 “这可是大喜事,”掌柜顿时笑开了花,她俯身,“这厢先祝令姊新婚之喜,和和美美,好不快活。” 于溪荷笑开,她示意珠圆,珠圆从衣袖里拿出几个银裸子:“赏你了!” 掌柜毕恭毕敬领了银裸子:“那我这便下去准备。”说着妥帖关上门。 她看了一圈,起身,与珠圆对视一眼后便出门,七绕八绕去了后院,后院与隔壁书铺相连,她来时阵仗大,庒实只要在定会来见。 她张望了瞬,后院却空无一人,还不曾回来? 她心下不免失望,思虑一瞬后决计去书铺看一眼,不曾想才走两步,一道身影突然掠至身前,不等她反应便搂着她的腰带着她一个转身。 她被带进角落,黑暗中看不清晰,她心口跳的极快,抬手就要给人一巴掌,却又被人拽紧手腕。 “是我。” 是,是谢成锦。 她松了口气,身形松懈下来,抬眸瞧见他神色凝重,正不断往外看着,心又一下提起:“怎的了?” 他胸膛闷响:“这里暴露了,对方反制一手,庒实今晨回来,险些没了半条命,我本要去给你报信,谁曾想你竟亲自来了,他们正在里边候着,看看到底是谁会来接头。” 若被对方瞧见接头的人是她。 她心里一悸:“对方是宁王府?” “嗯,是此前与周宏方在青楼接头那女子,她混迹市场多年,有些人脉,庒实的脸曾被人瞧见。” 竟这般无孔不入。 她禁不住拽紧他衣襟:“那庒实呢?可还好?” 跟前人垂眸:“他人还算机智,发觉不对后便有警觉,只是没有武艺挨了两刀,现在在我府里。” “在你府里?”她凝眉,“那宁王府是不是知道是你了?你是不是暴露了?对你可有影响?” 跟前人一时没有应声,只垂眸看过来,角落里没有光亮,他的眉眼看不清晰,只觉得眼眸沉极了。 怎么……了? 她不大自在,松开拽他衣襟的手:“如若没什么事——” 腰间的力道倏地一提,她足尖被迫离地,接着有手按在脖颈,温热压了上来,他没有一点预兆,抿过唇瓣,探进内里。 她呼吸一滞,心跳无征兆加快,大脑一片空白,直到柔软拂过上颚,她一阵战栗—— “你,唔,谢……” 声音又被淹没,抵死纠缠。 腰间的手逐渐上挪,上挪再上挪—— 她心一急连忙去抓他的手,他又倏地抽离。 呼吸急促着,分不清是她的还是他的。 唇瓣一阵阵酥麻,她眼眸微红,气不过就要一拳打上去,他又压了下来,极近,仅一线距离。 他紧紧看着她,眼里的情绪几乎要将她淹没:“溪荷,你是不是从未想过要退婚。” 空气倏地一静,天热着,她却无端觉着心口一凉,仿佛来自深山的冰泉水将她兜头一浇。 “你是不是一开始就打算放弃我,嫁去宁王府?我对你而言,到底算什么?想用的时候拿来用一用,不要的时候就像垃圾一样丢开?” 她何时这样想过? “我从未。”她本想反驳,却又想起自己做的事。 她垂了头,伸手拽住他衣襟:“我从未这样想过,谢成锦,如若不是迫不得已,我不会走到这一步。” “迫不得已?”跟前人一下抓过她的手,拽紧手腕,“我是武侯,我手握兵权,你怎知我不能与宁王府抗衡?你总是这般,这般不信我。” 手腕上的力道极大,却仍克制着,克制着没有捏疼她。 她抿着唇:“可你不能保证,你可知我查到了哪一步?我阿兄的失踪于家脱不了干系,又涉及宁王府,焉知两家有无勾结?我朝重文轻武,你手握兵权又容易为太后忌惮,彼时相争之下,谁输谁赢?” 她抬头,回应他视线的眼眸微红:“谢成锦,我可以输,再不济不过是我的性命也交代进去,可你呢?我如何能,如何能让你与我一同,还要压上你的身家性命。 “这样是最好的,对我们都好的,他们不知我底细,只会轻视我,也只有我可以在细微处给他们致命一击。 “你别忘了,你身后还有你的靖武军,你的将士你的战友,你若倒了,他们该如何。” 相顾无言。 她挪开视线,看向外边:“我先走了,本就不能离开太久。” 说罢松开他衣襟,就要离开此处,而才迈动步伐,身后的人便又将她拽紧,一封信被塞进手心。 她指尖微颤,迈动步伐离开,她回了包间。 珠圆正与掌柜周旋,二人瞧见她来顿时停了话头,掌柜笑着:“姑娘回了,快来瞧瞧,首饰我已备好。” 却不等她应声,隔壁突兀传来打斗声,乒里乓啷一阵震动,是明显的冷兵器碰撞的声音,珠圆反应过来,连忙过来将人护在身后。 “姑娘,我,我保护你!” 掌柜也慌了神,她召来伙计:“怎的了?隔壁怎的了?” 伙计白着脸:“小的,小的也不知怎的了,隔壁原本还好好的,突然就涌出了一群人,接着又有一群人从角落里出来,然后两方就打起来,且,且……” 掌柜厉声:“且怎么?” 伙计浑身一个哆嗦:“且,且都是要命的!是要命的!” 掌柜也白了脸,她连忙:“先,先关门!” 说完自己又反应过来:“不行,不能关门,我们离得近,后院又是连着的,若是打过来,铺里贵人又多……” 在一旁的于溪荷拂开身前珠圆:“掌柜的,我有一计,不若先让几个健壮男丁堵住后院,然后快些将贵人们送上马车,总归是人先离开。” 掌柜听了这话,顿时觉着有礼,她慌忙点了几个伙计:“你们,你们几个先去堵后院。”接着又回过头看向她:“姑娘,还情姑娘先行一步。” 她看了眼首饰,是三套别出心裁的头面,都是上上品,她随手指了套牡丹花的:“还请掌柜在明日前将这套头面送来,届时我再付银子。” 掌柜只将人迎着往外走:“诶呀好姑娘,现下且不说这个,您且走,莫要伤了才是。” 她被送上马车,珠圆赶忙招呼车夫:“快,快回府。” 前面的马车也走得极快,车夫连忙跟上,帷帐因着速度太快飘忽了瞬,她打开车窗,看向书铺,准确捕捉到里面正打斗着的熟悉身影。 他戴了半张面具,剑剑见血。 似是感受到她目光,他倏地回过头,透着血性和狠厉的眼眸微凝。 马车渐行渐远,她逐渐看不清晰。 珠圆后怕着:“怎的突然打起来了,还,还是要命的,这也太吓人了些……” 她收回视线,从怀里拿出那封他带来的信,封面没有题字,珠圆似有所感看过来,她似要问出声,她抬手制止。 不能喧哗。 珠圆了然,缩在角落里。 她打开信,抽出信纸,却不是谢成锦的字迹,乃是庒实,只见上面写着。 “郎中已死,死因不明,寺中并无人询问姑娘身份,可证明姑娘身份之物也已尽数销毁,不知何人所为。” 她倏地捏紧信纸,怎会是这般结果? 第37章 他喜欢她 在她的设想,或许郎中已被暗中带走保护起来,他是能直接证明她身份的重要人证,而其他东西也该是被带走保存,就算还在也该有人前来询问,而不是被销毁。 如今郎中身死,能证明她身份的东西又尽数毁去。 这…… 她凝眉,是有人在帮她?还是说这于赋永没打算利用她的身份生事? 到底意欲何为,她看不清了。 她神色过于异样,珠圆瞧见眨了眨眼,小声问道:“姑娘怎么了?” 她摇头,又将信纸仔仔细细检查一遍,并无玄机,说明这就是庒实探到的,可是为何? 她眉头皱得愈加紧,手也不自觉将信纸信封揉成一团,珠圆凑近:“姑娘?” 马车摇摇晃晃已进闹市,她心烦意乱:“停一停。” 车夫将马车停在一边,她拿过帷帽带上:“我自己走一走。” 于是本要跟上的珠圆顿了顿,只远远跟在身后。 此处是闹市,人来人往,或吆喝或讨价还价,还有排着长队的果子铺,她走到一梨膏糖的小摊前,摊主是一年轻妇人,瞧见她驻足,连忙招呼:“姑娘,可要来一份?我这梨膏糖是自己做的,可香可甜了。” 她翻了翻衣带,发觉自己没有带银子。 自从做了于熹荷,她便极少带银子在身上,因着总有女使随侍,会替她付钱。 果不其然,身后的珠圆几步上前,递出银裸子,摊主笑开了脸,将麦芽糖敲碎成小块用牛皮纸包着,她接过麦芽糖,拿了一颗塞进嘴里。 甜的,却又好像不那么甜了。 她将麦芽糖放进内袋,耳边仍是热闹的声音。 到底是为何? 她仍想不明白,走着走着走到桥边,她顺势坐在围栏上,看着下边的水,水流清澈,时有小舟经过,一叶又一叶。 莫不是,秦齐? 可此人不过匆匆一面之缘,就算他怜惜熹荷中毒,也亲眼瞧见人已故去,又怎的可能回头去帮她扫清痕迹? 也不会是谢成锦,他们重逢以来他的动作她都看得见,且若是他做的,他不会不与她分说。 她呼吸急促了瞬,帷帽下的眉头几乎皱成川字,她出声:“珠圆。” 却没人应,她怔了怔,抬头掀开了些帷帽,瞧见的却是—— 赵承渊? 她倏地退后一步,视线里也出现珠圆的身影,正被赵承渊的小厮拦着,一面急切。 她正了神色,俯身行礼:“郎君万福,可是我家小女使哪里惹恼了郎君?她年岁尚小,若有怠慢,我替她赔罪。” “姑娘总是这般客气,”跟前人声音微微低落,“在下不过是瞧着姑娘一人在此,许是烦闷,便想着或能为姑娘排忧解难,至于姑娘的小女使。” 他看过去,那小厮便将人放开,珠圆连忙走到人身后。 “不过是我家小厮误会了我的意思,才将姑娘女使拦下,”他神色显而易见的失落,“看来姑娘,是真的对在下一点心思也无。” 她哪里还有心思与他谈论这些,更何况他还出自宁王府。 她微微侧过身,声音冷淡:“我不曾有烦心事,郎君请回吧。” 她不曾瞧见身前站着的人面色都灰了些,他极力扯动嘴角,却抵不住心底涌上的酸涩,于是嘴角再次抚平。 他抬眸将人看着,虽然她带着帷帽,但她的模样依然清晰在脑海,上次她问过,他于她,到底是婚约多些还是当真有别的情愫。 他已想明白。 起先或许只是因着婚约,他爹娘虽是官家赐婚,婚后却很是恩爱,相敬如宾令人羡艳,他也向往这样的日子,也想对未来的妻子敬着爱着。 那她说这场婚约不过是宁王府和于家的交易,让他问问自己的心。 他想了许多天,已有结论,即便没有婚约,他也在不知何时便已将她放在心底,她聪慧,即便被算计也能顺利脱身,她善良,即便庶妹对他有了别的心思,她也愿宽宥。 她她眉宇间有别的女子没有的东西,他说不清,只觉得好似无论发生什么她都不会倒下,如此坚韧。 可这样的她,不曾对他倾心。 “郎君可还有别的事?” 他垂了头:“我与姑娘婚期已定了,定在十五日后。” 这么快? 于溪荷回过头:“何时定的?不曾纳征请期,怎的就定了?” 跟前人应:“母妃请了司天监算日子,唯有半月后是吉日,若往后恐得半年,母妃觉着太迟了,至于纳征,待你家二姑娘成亲后便会送来聘礼,你我婚服也早前一年前便已备好。” 险些忘了他是宗室子,虽没有爵位,也有司天监为其择选吉日。 十日,仅剩十日。 她俯身:“多谢郎君告知婚期,我还有些事,便先回了。” 说着她看向珠圆,珠圆了然,去唤了马车,赵承渊仍站在原地,她没有理会,只转过身看着桥下小河,本是想等启明寺消息传来后,她有了低,才好做下一步决策,不曾想启明寺传回的消息如此扑朔迷离,婚期又来的这般急。 局势并不爽朗,她已落下乘,那部险棋终究要走。 于家马车摇摇晃晃前来,她心绪难松,略一颔首便上了马车:“回府。” 不曾想话音未落,马车又被人喊住:“等等!” 她掀开车窗:“郎君还有何事?” 他面上的失落仍在,眼里尽是犹豫和纠结,停顿一会后似是做了某种决定一般。 “姑娘,”他说,“若姑娘如此不想嫁我,我愿请父王母妃,取消婚约,此后你我嫁娶,各不相干。” 有风吹过,吹过河面,吹过河边杨柳,落下柳叶,飘飘扬扬缓缓落地,而马车里的姑娘掀开帷帽,她将车窗打开了些,教马车下的人能完整瞧见她的脸。 她声音也终于带上情绪:“郎君可是觉着,这场婚约只由我们二人决定?” 马车下的人微微抬眸,听了这话面上逐渐怔然:“男婚女嫁,若是不愿,还能相逼不成?” “你当真是天真极了,”她陡然笑出声,“这场婚约,定下时不曾问你我便已说明许多,我们的意愿本就不重要,郎君若是不信,大可回家提一提,届时你自知晓结果。” 说罢她关上车窗:“回府。” 车夫甩了马鞭,马车摇摇晃晃前行,走去很远,而桥上的人仍站在原地,许久,他才出声:“回王府。” 他不信,父王母妃如此疼他,他若不愿,他们还会强逼。 —— 于溪荷回了清荷苑,因着在外边耽搁了些时间,有鸾首饰铺送来的头面一同到了府门,正正在门口相遇,是掌柜亲自送来。 她与珠圆一同下了马车,珠圆拿着荷包去付钱。 她似不经般:“掌柜隔壁书铺如何了?” 提及此,掌柜顿时苦了脸:“姑娘走了没一会便没结束了,人去楼空只剩一堆尸体,官府来查也说是江湖恩怨,我却不好再在那边开店了,此前贵人们下的单子也得延后。” 珠圆从掌柜手里接过首饰盒。 她笑着:“那真是难为掌柜还将首饰送来我这,若要换铺面该很忙才是。” “哪里的话,”掌柜应,“本就是要换铺面的,如今生意好些了,也想换到热闹些的地方去,姑娘这要得急,我便先送来了。” “多谢。”她微微俯身,接着就要迈入府里,在即将迈入府门时一伙计突然歪了身子,将她撞向别处,珠圆连忙上前将人扶住。 掌柜瞧见赶紧赔罪:“抱歉姑娘,是我家伙计不知礼数,哎呀怎好在人家门口给人撞了。” 她又从马车里拿出一木盒:“这项链本是我拿给家中女儿的,如今赔给姑娘好了。” 于溪荷不着痕迹看了那伙计一眼,手一个翻转,将被塞进来的纸条放进内袋,抬手时将掌柜的木盒推回:“不过是撞了下,不碍事的。” 说着装作不想拉扯的模样带着珠圆快快进了门,留下掌柜拿着木盒看着大门,一阵迷茫。 那伙计走到跟前:“想来于姑娘是大气的,自是不会计较这些。” 掌柜一把拍在伙计脑袋:“你就站那还能平地摔到人姑娘身上去,那可是贵人!若不是看你献计有功,定要罚光你的月钱。” 是的,让掌柜这般快将头面送来的人,也是这伙计。 —— 于溪荷走过长廊,经过园子,确认周遭没人后才从内袋将那纸条拿出,只见上方写着:“你与赵承渊的婚期乃司天监所定,四天前于赋永曾与司天监监正相聚,此事定有隐情,你莫要冲动行事。” 所以婚期这般近,是于赋永在暗中操作,可是为何? 她隐隐觉着有无形的手在推动着一切,她被推着走,却不知推手目的为何,她俨然被当成了棋子。 这感觉并不好。 在一旁的珠圆疑惑出声:“姑娘怎的不走了?” 她站定,目光流转间瞧见了珠圆手里礼盒,她略一停顿:“不回院子了,去二姑娘院子。” 珠圆迷茫:“去二姑娘那?天都要黑了。” 她颔首:“正好天黑,今夜便不回院子了,我与二姑娘一同睡。” “啊?还要跟二姑娘一起睡?” 两刻钟后,于溪荷带着首饰盒来了于欣瑶院子,彼时天色已晚,于欣瑶正在准备用晚饭,与大夫人一同。瞧见她来,二人不免惊讶。 “怎的这个点来了?”于欣瑶起身来迎,“我们正用饭呢。” 她示意珠圆她将首饰盒递上:“今日我出门给姐姐选添妆礼,瞧着实在好看,便迫不及待给姐姐送来了,可是打扰姐姐了?” 大夫人当即笑开:“你们姐俩感情真好,方才欣瑶还与我说,不知你会给她送怎样的添妆礼了,这不就来了?哪有女孩子家家惦记自己添妆礼的。” 于欣瑶被这么调侃,顿时羞红了脸,她垂首:“阿娘,世上也没有哪位阿娘会揭女儿老底的。” 大夫人笑得愈加和顺,她起身:“我这个老婆子就不打扰你们姐俩了,正好瑶儿就要出嫁,也好跟妹妹好好聊一会。” 说着带着女使起身出了院子。 她看着人离开的背影,不大好意思:“怎的每次来都要大伯母给我腾地,这都饭点了,我实在是无礼,早知如此,我明日再来了。” 于欣瑶已开开心心接过首饰盒:“不必,我阿娘院子离这里不过两三步,近的很,寻常都是我跟阿娘一同用饭也腻了。” 她将首饰盒打开,一套完整的牡丹头面展现,设计之精巧,正面看着牡丹花含苞待放,侧面瞧又是盛开的模样。 她禁不住惊奇出声:“竟这般精妙,这定是出自有鸾首饰铺吧?” 于溪荷应:“嗯,今日正好前去给姐姐精心挑的。” 跟前人宝贝一样将头面放回盒里:“我这几日还想呢,妹妹可别笑话我,如今这有鸾首饰铺可热着,我想买都买不到,我还想着这铺子是因着妹妹和长公主才热起来的,指不定给我选的添妆礼也出自这呢,没成想竟是真的,真是给我高兴坏了。” 她接过女使递来的茶水:“姐姐高兴就好。” “不说这些了,”跟前人招呼女使将首饰妥帖收好,接着拉着人坐在饭桌前,“正好一同用饭,今儿的饭菜可是我亲自做的。” “当真?”她惊讶,拿过筷子夹了口鸡肉,沁凉口感,微微的酸微微的辣,夏日里吃着正合适。 她点头:“很好吃,姐姐做的这么好吃的菜,我都不愿姐姐嫁人了。” 周围人顿时笑作一团,于欣瑶不好意思起来,她贴了贴温热面颊:“秦郎说了,我若想家里,日后便常常陪我回来,到时候回来再做给妹妹吃。” 她佯装不愿:“我可不依,姐姐日后日日都跟姐夫一同,他自是站着说话不腰疼。” 于欣瑶面上更热:“那妹妹要如何才好?” 她起身,挽住她手臂,声音软和:“我今夜要跟姐姐一起睡,这样跟姐姐一起睡的就先是我,再是姐夫。” 也只有这样,她才可掩人耳目,半夜去寻孔氏g。 第38章 她替你死时,疼不疼? 她顺利留宿,于欣瑶心思单纯,只以为她姊妹情深,不仅命女使准备了好些东西,怕她不自在去清荷苑将玉润唤了过来,一番动作下府里大多知晓了。 知晓三姑娘今夜要在二姑娘屋里留宿。 想来消息也传到了于赋永那。 她一边洗漱,一边与珠圆玉润对视,玉润在来时便通了气,知晓自家姑娘夜里要做什么,她暗暗点头,示意会接应。 于欣瑶已躺在床上,她拍了拍身侧被褥:“熹荷来。” 她擦干手上的水,躺在床外侧,帷帐是浅碧色的,透着昏黄灯光,延伸几分静谧。 于欣瑶双手交叠在身前,她看着上方帷帐,不知怎的心里几分不安:“熹荷你说,我会跟秦郎一直这般好吗?” 即将成亲的少女心思向来如此,夫君如何,成亲后如何,俩人还会这般好吗? 她声音平缓:“会的,你们情投意合,再有万难也能抵挡。” 于欣瑶红了脸,她翻过身,将人看着:“熹荷懂的真多,我虽比你大了一岁,却时常觉着你比我成熟许多,我成亲后想来便是你了,你与赵郎君如何了?” 提及赵承渊,她眼眸微凝,只说:“想来也快了。” “那你喜欢他吗?他那般优秀,你该是喜欢他的。” 她本想附和一声敷衍过去,却不知怎的那句喜欢的如何也说不出口,她顿了顿,只说:“他家世好,有功名,心思单纯,为人和善,是良配。” 不曾想躺在身旁的人却不依:“我问的哪是这个,我问的是三妹妹喜不喜欢他。” 她转身与人对视:“那姐姐知晓什么是喜欢?” 跟前人应:“该是知晓吧,秦郎生的好学问好,对我也不错,我不见他时想见他,见了他之后又不好意思见他,实在奇怪的紧。” 她点头:“那就很好了,姐姐喜欢他,还能嫁给他,就非常好了。” 见人还要再问,她抬手拍在她肩头,一下一下极轻柔:“睡吧姐姐,明日还有成亲的事要忙呢。” 跟前人只好缓缓闭眼,接着呼吸逐渐绵长。 守夜女使似有所感,上前剪了灯芯,灯光缓缓泯灭,昏暗袭来,她睁眼未眠,又是一个时辰后,她朝着跟前人挥了挥手,又点了点她肩头,确认人已熟睡过去才缓缓起身。 一同守夜玉润轻手轻脚走来,声音很轻:“二姑娘的女使已睡下了。” 她颔首,在玉润的帮助下穿上鞋子套上外衣,同样轻声:“我自己去,你帮我看着,若是人醒便说我去如厕。” 玉润点头。 她轻手轻脚出了门,深夜的于府异常安静,她不能被人瞧见,只避开可能遇到人的地方一步一步挪到兰花苑。 她将松散衣襟穿好,从偏僻处摸进了兰花苑,又经过林嬷嬷摸进了屋内,孔氏床前。 孔氏正熟睡,她用上力道去拍她的肩,床上的人悠悠转醒,瞧见床前有人时险些喊出声来,她眼疾手快将人的嘴死死捂住:“是我。” 孔氏默了默,也终于将来人看清,看清后害怕也减淡了些,只将人手挪开:“你又在做什么妖?三更半夜不睡,来我院子做什么?” 说着就要扬声唤人。 于溪荷扼住人脖颈:“我既深夜寻你,自是不想让人知晓,你可明白我的意思?” 因着被扼住脖颈,声音也被压制着,孔氏只好点了点头,她确认人确实不会出声后才将人松开:“我来此是想与你谈个交易。” 孔氏摸了摸脖颈,她抬眸看着跟前的人,黑暗中瞧不清晰,心里却缓缓升起异样感觉,总觉着自己这个女儿好似与平日不大一样了。 她稍稍后撤些距离:“什么交易,有什么事不能白日说。” 瞧着她这副模样,于溪荷顿了顿,心里的决定不免动摇,此人当真可以信任?她当真会因为熹荷中毒而倒戈向她吗? 只开弓没有回头箭。 她凑近,声音很低:“接下来我要说的事恐会颠覆你的认知,你需得冷静,莫要惊呼。” 孔氏仍是一副不耐的模样:“说就说了,还搞这样的阵仗——” 她眉头一拧,再次扼住人脖颈,将她的声音停在喉头:“孔佩兰,你听清楚了,你女儿,于熹荷,早就死了,被下毒毒死的,如此你可还是这般无所谓的模样?” 一阵阴风吹过,吹得窗户叮铃作响。 孔氏不敢相信,声音想挤出来一般:“死,死了?” 她倏地摇头:“不可能,你分明还活着,怎的就死了,什么毒死,不过无稽之谈!” “可我一直都不是熹荷,孔佩兰,我一直一直都不是你的女儿熹荷,我不过是与她生得几分像,又受了她恩惠的普通人。” 孔氏不信,她一把挪开脖颈的手,不断往后挪,直到脊背抵上冰冷墙壁,冷得她浑身一个激灵。 不可能。 她呼吸急促了瞬,神色慌乱一瞬后又尽数消退,她将颤抖的手交叠在身前:“你莫不是又在筹谋什么,要以如此形式恐吓我,我不是信的。” 于溪荷靠近她,直视她的眼眸,眼眸黑沉如不见底的湖水:“你说可笑不可笑,我这个冒牌货在你这个亲生母亲身边这么久你都不曾发现,我告诉你真相,你还不信。” 她抓起她的手,颤抖立时便传到她手心,她眼眸凉了凉:“可事实就是如此,我本名于溪荷,溪流的溪,无故遭人刺杀,在驿站为熹荷所救,彼时她已毒入骨髓,活不了多久,便筹谋引我入局,她替我去死,我替她活。” 她抬眸:“你可知她被下毒了多久?八年,整整八年,倘若你有一次决计关心她一些,管一管她的事,她也不至于连都到你跟前的机会都没有。” 跟前人浑身都颤了颤。 她没有停顿:“你可知晓是谁人给她下的毒?” 她凑近她耳边,声音很轻,说的话却好似千斤重。 “是你的枕边人,是你孩子的亲生父亲,是你日日能见到的,于赋永本人。” 轰—— 天空一阵惊雷,接着突兀下起蓬勃大雨,打在窗沿打在门前,几乎淹没她的声音。 她松了力道,任由她的手无力一般甩在床上:“我本不想告诉你真相,因为我觉得你不配做熹荷的母亲,只如今我已别无他法,这是我的底牌,我已摊开给你。” 她顿了顿,缓缓起身,视线不自觉看向窗外,大雨蓬勃,便是在夜里也瞧得清晰。 “所以,关于于赋永与宁王府,你知晓多少?” 床上的人没有应声,许久许久,久到这场突如其来的大雨逐渐停歇,只剩微弱的淅淅沥沥声音,床上的人才有了声响。 “她是如何中的毒?” 于溪荷默了默,再开口时声音微涩:“在江小娘每个季度送去的吃穿用度里,下在茶罐,熹荷喜欢喝茶,日复一日的喝,毒素便逐渐积累,接着身体便不好了,偏偏日常给她看身体的郎中也是于赋永找来,从不会提及中毒之事。 “如若不是在驿站遇到了一游医,那游医点破她中毒,她或许到死都不知晓。” 她抬手捂着心口,不知怎的说完这番话胸口一阵阵发闷。 许是做于熹荷太久,她的不甘也成了她的不甘。 她深吸一口气,将情绪尽数整理:“我答应要给她寻找真相,也要给她找回公道,这于赋永我是一定要对付的。” 她再次凑近,扼住她脖颈:“所以你知晓的,今日是说也的说,不说也得说。” 被扼住脖颈的人没有挣扎,她缓缓抬眸,面上泪水纵横,眼眸也通红着,却没有应她。 “那她替你死时,疼不疼?” 于溪荷蓦然想起那日,毅然决然将箭羽刺入自己胸膛的场景,她忍了忍,声音冷硬:“快说,于赋永到底与宁王府有什么勾当?” 跟前人垂了眼眸:“我知晓的不多,于赋永他心思深,极少信任他人,我不过是从细枝末节隐约知晓他与宁王府暗中来往,以及,他们在寻一个人。” “谁?” “一个早就死去的人,先太子赵齐民。” 先太子。 她倏地松了手,心神一阵震荡。 他们要找先太子,先帝驾崩时只太后膝下一名皇子,皇子年幼,太后却有德,他便留下诏令令幼子继位,太后辅政。 这名正言顺,从未有人置喙。 可若存在先太子,且先太子还活着,那他们筹谋的…… 她呼吸倏地急促,脚无意识退后。 “你也很惊讶吧?我刚察觉时也惊讶极了,只我终究嫁给了他,与他荣辱与共,他也不是会将所有身家全都拿去赌的人,我便也没有深究,只当不知道。” 孔氏瘫坐在床上,“我不喜熹荷,他一直都知道,所以他选择将熹荷当做棋子嫁去宁王府,我漠视熹荷,他也知道,所以让耳根子最软,最好操控的江小娘负责熹荷吃穿用度,给她下毒。” 她越说,声音越哽咽:“他什么都知道,当真是算准了我。” 于溪荷看着床上的人,猜不透此刻她是悔恨多些还是痛心多些,只熹荷已逝,这些已不重要了。 她转过身:“熹荷死时,是亲自将箭羽刺入心脏,她结束了自己生命,但我想,那样的疼痛应该比不上被亲父下毒,亲母还是帮凶。” 她放轻脚步走着,守夜的林嬷嬷睡得并不安稳,应是因着方才的雷雨。 她放低声音:“你最好哭的小声些,莫要将我暴露,如今我是唯一能为熹荷报仇的人,等同于走在钢丝上,但凡你还想着熹荷是你的亲骨肉,就莫要给我添乱。” 她轻巧走出门,走进雨幕里,路过孔氏房间的窗户时,隐隐听见里面压抑的哭声,她没有理会,只抬头看了看天,天还黑着,雨丝落在面颊上,沁凉。 —— 翌日,下了一整夜雨的清晨一扫前几日的闷热,很是凉爽。 二姑娘的女使走出门伸了个懒腰:“今日总算是凉快了些。” 玉润跟在她身后,她手里拿着一木盆,里面乃是一套里衣,女使瞧见禁不住疑惑:“不是昨夜才换了衣服,怎的今晨又换?” 玉润眼眸微闪,只说:“我昨夜来了月事,衣服脏了。”说着将衣服拢了拢,挡去视线。 “那玉润姐姐可得注意些,”女使分外认真,“这几日可莫要碰凉水了,不若衣服我给你洗吧?” 说着就要接过木盆,那方珠圆瞧见连忙凑上来,一把拿过木盆:“我来就好,姐姐是二姑娘院里女使,怎好麻烦姐姐,二姑娘该是快醒了吧?” 她笑得甜,让人没有戒心,那女使一顿被转移了注意力:“对了,我家姑娘一会就要醒了,还不曾备下洗漱水呢。” 说着匆匆离去,只还不曾走两步,屋内便传来于欣瑶惊慌的声音。 “来人,快来人,三妹妹发热了!” 三人对视一眼,连忙进了屋,于欣瑶正将人抱着,手不断地去贴额头:“去请郎中,快。” 玉润当即反应过来,连忙出门去请郎中,拿着木盆的珠圆眼眸一转,先将木盆放在不起眼的角落,再去床前,手碰在自家姑娘额头时一片滚烫。 她惊了惊:“好烫。” “也不知怎的就烧成了这副模样,”于欣瑶担忧着,一边指挥女使去拿浸湿的毛巾来,一边给人将衣襟松开些,“烧的这般烫,捂汗怕是不行了,需得散散热。” 珠圆垂了眼眸,自是知晓为何的,昨夜姑娘回来时浑身都湿透了,面上虽无神情,却好似有说不出的难过。 也不知去大娘子屋里到底发生了何事。 她看了角落的衣襟一眼,虽然她年纪小,姑娘也极少将事情交代给她,但她却不能掉链子,等会人多眼杂的,若是被有心人瞧见便不好了,得先将这换下的里衣处理了先。 她俯身:“回二姑娘,我家姑娘烧的这般重,那是不好挪动,奴婢且先回一趟清荷苑,取些姑娘的衣物来。” 于欣瑶连忙应声:“还是你想的周到,快去吧。” 她退后,走之前拿过了那木盆。 第39章 紧迫 珠圆回了清荷苑,却不曾想才进屋便被屋内的人吓了一跳,竟是常来的谢小侯爷,她将木盆放在一旁,俯身行礼:“小侯爷万福。” 房里的人转过身,眉头拧着:“你家姑娘昨夜怎的不在房里?” 声音凛然,明显的情绪不好。 她心里发怵,如实说来:“我家姑娘昨夜宿在二姑娘屋里了,昨夜下了雨,今晨姑娘便发了热。” “发热?”跟前人面色更不好,“怎的还病了?严不严重?可唤了郎中?” 她禁不住退后一步:“郎中在来的路上了,一切郎中瞧了才知晓。” 空气静了静,跟前人没有应声,她心里狐疑,小心抬眸,只见小侯爷面色沉重,似是在斟酌着什么,许久才他才出声。 “你与她说,庒实醒了,说是要当面——” 说了一半他又一下停住,神色止不住的懊恼,“算了,还是别说了,让她好好养病就是。” “是。”她应声,再抬眸时跟前已没了小侯爷身影。 —— 是梦,只一眼于溪荷便知晓,此处是梦。 因为她又回到了桦县,回到了跟阿兄一起住了多年的小房子里,而阿兄正不断在门前摆弄那好不容易修好的荷花小池。 他眉眼温和,瞧见她时面上扬起笑:“溪荷且等一等,等到夏日,这里会有一池子荷花,届时还有莲藕可以吃。” 恍若隔世。 她顿时红了眼眸,脚像被吸引了一般去靠近,手不自觉去触碰,却在即将触碰时成了一团幻影,尽数消散。 她神色怔然,指尖微颤,而跟前的幻影又变成了熹荷,她还是那副模样,很瘦,面颊凹陷,腰背却挺直。 周围场景也变了,变成了她记得无比清晰的驿站,房间,屏风,和不知从何处射来,落了满地的箭羽。 她没有出声,只站在跟前,定定地看着她,许久。 她垂了眼眸,禁不住出声:“对不起,我用了你的身份,你的婚约,却到现在也没能给你讨回公道,是我没用。” 她有了动作,缓缓走到她跟前,用带血的手触碰在她眉眼:“没事的,溪荷,你已经很好了,至少你已经找到了真相。” 她懊恼:“可这真相何其残忍?我甚至都不敢烧香告诉你,只想着等大仇得报那一天,再一同说予你听。” “没事的溪荷,真的没事。”她上前抱住了她,手一下一下拍在她肩头。 她红了眼眸,疲惫感从心底扬起,她还要再说,抱着她的人又一下消失了,跟前出现了一间密室,而她阿兄正被绑在密室里,手脚都被束缚着架在铁架上。 他跟前是一黑衣人,瞧不清脸,手里却拿着有倒刺的鞭子,就要打在阿兄身上。 “不要——” 她猛地惊醒,大汗淋漓。 “姑娘?可是梦魇了?”是玉润的柔声细语。 她大口大口呼吸着,眼前场景逐渐被柔软锦被替代。 是梦,只是梦而已。 她缓缓闭眼,却控制不住一般沁出眼泪,方才梦见的场景仍盘桓在脑海,始终挥散不去。 只是梦而已,不是真的,他们需要的是阿兄仿字迹的能力,若是用刑,他怎的还能动笔?是假的,都是假的。 她拂过面颊,温热泪水逐渐沁凉,她不断擦拭,这时门被打开,于欣瑶带着女医走进来,面上尽是担忧:“总算是醒了,已睡了一整天了。” 女医走到跟前,把脉:“姑娘发热已退了,只是身子还虚着。” 她抬眸,眉头微皱:“只是姑娘这场病,看似是受凉,实则是内心郁结导致,姑娘不若将心底的事放一放,这才利于恢复。” 她抽回手,她如何能放得下?这些事就是死了也放不下。 她拂过面颊泪水,重新将神色整理:“多谢,我已经好多了。” 女医起身,去一旁写着方子。 于欣瑶来到跟前,拿过她的手,面上仍后怕着:“三妹妹,你年纪轻轻怎的这般心事重重,生生生了病去,不若与我说一说,我也可为妹妹分忧。” 她扯动嘴角:“姐姐说笑了,我能有什么忧心事,一定要说的话,许是觉着姐姐要出嫁了,我实在不舍得?” 于欣瑶忍俊不禁:“那我可真是罪过大了,竟让妹妹生了病去。” “姐姐不必担心,我只是染了风寒才发了热,”她一同笑着,“没有影响姐姐筹备成亲吧?明日姐姐就要成亲了,我怎的今日还病了,实在是晦气。” “晦气什么晦气?”大夫人从门外走进来,“你说这话才是晦气,你这病了,自是怪这天气无常,谁叫老天平白下了一夜雨,害你清晨就发了热。” 她似要起身行礼,大夫人只将人按在床上,用手帕给人擦着汗,“也是怪了,今儿不仅你病了,你母亲也病了,你父亲才从宫里回来,就去瞧你母亲了,本也是要来瞧你的,只你在欣瑶院子,不太方便。” 提及于赋永,她没由来的犯恶心。 她忍下涌上的情绪,克制着面上神色:“一会我还是回清荷苑吧,明日姐姐出嫁,我也不方便再住着了。” 她也不能再蹉跎在此处,此处不好行事,她还要救阿兄,还要给熹荷报仇。 大夫人当即出声:“不可,你病的重,你家女使也给你拿来衣物来,左右我院子离得近,欣瑶明日从我院子出嫁便是了,哪有这么多规矩。” 她看向珠圆玉润,珠圆上前:“是奴婢去取的衣服。” 她收回视线,浅笑着:“大伯母见谅,是我家女使不懂事,二姐姐就要成亲了,我怎可还在此处,被人瞧见是要被笑话的。” 说着她起身,起身间隙大脑一阵发晕,她压抑住咳嗽,声音喑哑了瞬:“珠圆玉润,还不快收拾东西。” 二人连忙动起来,一人拿着衣服上前,一人收拾着东西,大夫人和于欣瑶都来不及阻止。 于欣瑶为难着:“三妹妹,若是就这么让你吹着风走,我怕是明日都不能好好出嫁了。” 她俯身:“姐姐不必担心,我自是不会吹风的。” 玉润拿着重戴给她穿上,她撤好帽檐:“你瞧,如此便不会吹风了,且不过是小病,明日姐姐婚仪我还要去观礼呢。” 瞧着人这般坚决,于欣瑶一阵无奈,她从女医手里接过药方,玉润上前接过,她道:“我再让郎中准备了补品,这些你可不能再推辞,不若我可要恼了。” 她掩面咳嗽,手不自觉扶着玉润:“那妹妹便不客气了。” 说着俯身行礼:“大伯母,姐姐,我便先行了。” 玉润扶着她往外走,大夫人和于欣瑶将人送到院门前,她浅笑着以示礼节,再回过头时面上的笑尽数褪去,她她眼里浮现凝重:“今晨于赋永去孔氏院子,可有什么端倪?” 玉润垂了眼眸:“姑娘烧的这么重,我们哪有心思去管主君如何。” 走在另一边的珠圆也垂着头:“是了,我只想到昨夜姑娘换下的里衣不能被人瞧见,其他的便顾忌不到了。” 二人声音里的低落太过明显,她缓和了神色:“是我太心急了。” 身体在这个节骨眼上掉链子,实在是始料未及,她生怕因为自己病了而疏忽了哪里,如今局势本就不明朗。 她按了按眉心,让自己冷静下来:“现下也不好去打探,我如今病着,你们怎好还去打探他的事,不合常理,等明日,明日下午玉润你去一趟兰花苑,拿着上好的人参去,就说是尽孝心,顺便打探一番今日于赋永可有问什么。” “是。”玉润应。 三人已行至清荷苑,她进了屋,半倒在小榻上,珠圆拿着药方去煎药,玉润也取来被子给人盖好,她撑着头,等眩晕缓解。 半刻钟之后,她再度睁眼:“那玉佩呢?” 玉润抬眸:“什么玉佩?可是姑娘近来雕的那枚。” 她摇头:“并非,是秦齐用作交换的那枚。” 玉润想了想,再梳妆台前仔细翻找一遍,最终拿出在最里面的盒子:“应是这个,姑娘说这玉佩不好为人瞧见,我便放在了最里面。” 她接过盒子打开,看着一片空白的玉佩,心思翻涌了瞬。 秦齐曾说,这上方原本该刻的乃是一赵字,先太子名讳也有一齐字,会是巧合吗? 她想起他将玉佩交于他的场景,简单茶肆,她唯恐他将秘密说出,偏偏又是救命恩人,如何也说不出太过冷清的话。 他瞧出她的窘迫,便将这枚玉佩拿出,彼时他说, “这玉佩代表了我的上辈子。” “上辈子?”她不禁问道,“郎君瞧着年岁不大,怎的就上辈子?” 他应:“我的上辈子,只活了七岁。” 她本想再问,他却避开了话题:“姑娘如今不也做了另一个人?如何不算上辈子?可见与年岁无关。” 她觉着有理,便只收下玉佩不再窥探。 她摩擦着玉佩,指腹下一阵沁凉,七岁,七岁…… “将纸墨取来。” 玉润取来纸墨,在小榻旁支起桌案,她提笔写信,一是说明于家和宁王府暗中寻人一事,二是让其查一查先太子,先太子之事太过久远,她知晓的太少,许多更多信息。 半刻钟后她放下笔,等竹纸墨迹干透后放进信封里:“这封信至关重要,绝不可让任何人瞧见。” 珠圆端着药碗进来,她沉思片刻,将信封递给珠圆:“明日于欣瑶大婚,珠圆你便将这封信亲自交给谢成锦手中,一定要给谢成锦,不能是侯府的人,便是他身侧那随从也不可。” 提及谢成锦,珠圆愣了愣,她接过信,想起了今晨:“对了姑娘,今晨小侯爷来过,问你为何不在,还说,说什么庒实醒了,要如何什么的。 “小侯爷话说了一半就没说了,只让你好好养病。” “怎的只有一半?”她微微起身,“他深夜来寻,定是有事要说,怎的说了一半就走了?” 珠圆摇了摇头,她面上一阵迷茫:“我,我也不知,小侯爷咻的一下就又不见了。” 她接过药碗一饮而尽,心里莫名不安,总觉得发生了什么,却又掣肘在此,无法探明。 心绪翻涌下她倏地剧烈咳嗽,玉润连忙上前给人顺气:“姑娘,姑娘先好好养病,左右明日也要去送信,不若在信里添上句来相见。” 也只能如此了。 她克制住喉咙的痒意,又提笔写了一面,一同塞进信封里,她看着信封,禁不住又咳嗽起来,玉润连忙去取梨膏糖润喉,珠圆一边将信收好,一边取来茶水。 她拂过茶水,接过梨膏糖含进嘴里,声音隐忧:“希望没什么事。” —— 可信却没能送出去。 谢成锦没有来参加婚仪,靖武侯府无一人前来,只送来了贺礼,她夜里又发热了,白日如何也去不成婚仪,只能修养家中,珠圆跟着大房的女使一同去了,却如何也没寻到人。 她急中生智,偷溜着去了靖武侯府,却说他们家侯爷昨日便不曾回。 谢成锦执掌殿前司,又时常去军营练兵,几天不回府是常有的事,侯府的人也不觉着奇怪。 于是珠圆只能又偷摸着回了秦家,再跟着于家的女使们回了府,带着那封没送出去的信一同。 于溪荷看着再度回到手里的信,心里的不安愈加大,所以,如今是谢成锦和庒实都不见了。 到底发生了何事? 未知往往是最恐惧的。 她该出府一趟。 她倏地起身,又因着眩晕倏地倒下,玉润连忙将人扶着,她想说什么,却也知晓如今情形,好似说什么都无用。 珠圆也急得团团转:“不若,不若我再去那有鸾首饰铺转一转,万一能碰到谁。” 可偏偏有鸾首饰铺正重整铺面,还不曾重新营业。 她定了定神,且不说她如今病着,如今光是要出门也会被于赋永全程监视,不可,需得从旁筹谋。 她按着头,思绪翻涌,脑海中逐渐浮现一人模样。 赵承渊。 明日或后日,宁王府会来纳征,若能借赵承渊出府。 不,是只能借赵承渊出府。 第40章 他的失踪 她重新躺回小榻,拢好锦被,好似冷静了,又好似只是强压着心绪,她抬眸:“玉润,你去请个郎中来,我知晓有些郎中有秘方,用药虽猛,却能让人迅速好全。” 玉润听了面色一白:“姑娘,姑娘不过是风寒,何至于要用猛药?猛药伤身,瞧着好似是好了,实则已伤了内里。” 她没有应声,只静静将人看着,眼里好似没有情绪,却无端让人看出她的执拗。 就像在说,那能如何?如今还能如何? 玉润红了眼眸:“其实不报仇也没什么,世上总有些事情是做不到的,是人力之不可为,姑娘泉下有知,也不会怪罪。” 珠圆也跟着红了眼睛,她撇着嘴:“是啊姑娘,活着的人总是更重要的,姑娘已伤害自己许多回了,明明过敏才好全。” 她手不自觉拽紧锦被,抓紧又松开,抓紧又松开,最后无力一般瘫倒在小榻旁。 “不行,”她克制着声音,“我阿兄还活着,谢成锦也还活着,包括你们,庒实,你们都活着。” 她已拉了太多人入局,早就不只是她一个人的事,上次庒实的事谢成锦便直接与宁王府的人对上了,焉知是不是暴露了,是不是落了宁王府圈套。 甚至忠勇伯府的孔玉泠,还在等庒实能真相大白的那一天。 玉润忍了忍,忍了又忍,最终抹过眼角泪水,站起身:“我去给姑娘请郎中。” 珠圆眼泪流的更凶,如何也擦不完,只一边抹泪一边给自家姑娘掖着被子,想了想又找来梨膏糖:“这不是玉润买的,是小侯爷之前带来的,姑娘一直不舍得吃完,我便放好了。” 她接过梨膏糖,打开纸袋,里面的梨膏糖已化作一片,早就不成样子。 珠圆瞧见,一下哭的更凶:“怎的化了?我明明有好好放的,怎的就化开了?” 如今天热,便是没有化开,留了些时间的梨膏糖也不能再吃了,她拍了拍人脑袋。 “没事,他还会再送来的。” —— 两日后,雨丝微凉。 而雨幕中,一辆华贵马车缓缓行进着,后边跟着一箱又一箱聘匣,聘匣上流转着鎏金,银饰,光是看上一眼便能瞧出其中华贵。 自然,宁王府下聘自是要华贵的,彼时世子娶亲时聘礼甚至是从皇宫拉出来,满满几箱子都是御赐之物,如今已算低调了。 “阿娘,到了。” 为首骑着马的少年在雨幕中翻身下马,他掸了掸身上汇聚的细密雨珠,掀开马车帷帐,朝着马车里的人伸手。 于是纤纤玉手缓缓伸出,接着是绣着金丝的衣袖,象征着权势的淡黄褙子,最后是好似从不曾为岁月留下痕迹的一张面容。 眉眼如画,嘴角含笑,自有一番气度。 当年宁王妃冠绝汴京城,不仅精通诗词,更是生得一副好面容,如今窥见,竟比当年还有韵味些。 大抵是权势滋养。 她扶着儿子的手下了马车,女使在一旁打着伞,她看向自己儿子沾了雨丝的眉头忍不住蹙眉:“说了让你一同坐马车,你不听,如今淋了雨若是病了该如何?” 少年一改往日的文人装扮,穿了身矜贵襕袍,只神色莫名郁郁,他扯动嘴角:“儿子喜欢骑马。” 于家众人已迎在门前,于赋永带头行礼:“见过王妃,王妃万福。” 宁王妃双手交叠在身前,腰背微微挺直,声音仍温和着:“不必多礼,今日我是来下聘的。” 两家早早就结了婚约,也写下婚书,只差下聘。 于赋永迎着笑让出大门:“王妃请。” 宁王妃带着赵承渊走在最前,孔氏病了两日,今日为了迎王妃,撑着上妆遮盖病气,她带着笑陪着王妃:“小郎君真是好,一表人才不算,还这般有才气,实在是我们熹荷高攀。” 王妃也笑着:“可别这么说,你家熹荷才是养得好,是我家那臭小子有福气。” 二人和和美美进了正堂,王妃端坐主位,于赋永孔氏紧随下首,赵承渊站在堂前。 于赋永笑着召来女使:“去跟三姑娘说,可以上来了。” 女使领命退下,走到屏风后,一身华服的姑娘跟前,她就要俯身,姑娘浅浅扶住人手臂,接着双手交叠,缓步走出。 压裙的玉佩微微晃动,又稳稳贴在裙角,鬓间的单枝步摇随着步伐,一步一慌,极雅。 她缓缓抬眸,面上浅浅薄妆,面颊珍珠饰面,嘴角微微扬起,她笑着,缓缓俯身:“王妃万福,父亲母亲万福。” 王妃仔细将人瞧着,越看心里越满意,她招手:“近些。” 于溪荷依言上前,王妃牵过她的手:“长乐说你好极了我还不信,如今瞧着当真是好极了,我膝下没有女儿,瞧着你这般可人,我实在是高兴。” 她再度俯身:“谢王妃夸赞。” 王妃又召来赵承渊:“你也过来。” 赵承渊神色犹豫了瞬,还是走至于于溪荷身旁。 王妃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朝着孔氏笑道:“你瞧,是不是登对极了?” 孔氏面上已有疲惫,她极力笑着:“是熹荷高攀了。” “怎会?分明是我家小子有福。” 二人顿时笑作一团,那方聘礼的单子也呈了上来,于赋永接过单子,与孔氏一同查看着,王妃回避视线,只拍着于溪荷的手:“你这般好,我家那小子还识趣呢。” 这话一出,赵承渊面色顿时不好,于溪荷也禁不住回头看了人一眼。 莫不是他当真与家里提了要解除婚约? 瞧见人脸色,她眉眼微挑,再回过头时只当什么也没发觉,只低眉顺眼:“郎君是极好的。”接着装作羞赧一般垂着头。 王妃顿时笑弯了眼:“你喜欢,喜欢就好!” 那方俩人看完了聘礼单子,瞧见王妃笑得如此开怀,顿时陪着一同笑起来,于赋永起身行礼:“王妃不若移步不膳堂?夫人备了佳肴。” 孔氏也跟着站起来:“是了,妾备了饭菜。” 宁王妃牵着于溪荷一同:“今日的菜可是你喜欢的?” 她掩面,极近女儿姿态:“今儿自是紧着王妃您的,只母亲疼我,悄悄塞进了几道我爱吃的,是我馋嘴。” 后方的孔氏听了这话不禁抬了眸。 王妃并无察觉,她特意放低声量:“你喜欢什么,等会指给我看,等你嫁过来,我给你去找厨子。” 一行人行至膳堂,她扶着王妃落座主位,王妃又拉着她坐在一旁,几分纷纷落座,接着菜被端上来,女使候在一旁随侍。 几人吃得其乐融融,时间很快流逝,直到女使撤下残羹。 她接过女使递来的手帕,一边擦拭嘴角,一边似是不经意间提及:“说起来我给爹爹刻玉佩的纸样如何也画不好,实在是忧心地紧。” 饭桌下的脚踢了踢身旁的赵承渊。 赵承渊神色微怔,抬了眸。 王妃听了这话顿时来了兴致:“你还会雕刻玉佩?” 她浅笑着:“不过会些皮毛,自己捣鼓了半天也没个章法,纸样如何也画不好。”说着又踢了踢身侧的人。 赵承渊抿着唇,他试探着出声:“不若我帮一帮姑娘瞧一瞧?若能解了姑娘困境,便再好不过。” 这话一出,王妃当即出声:“那敢情好,你们这便去吧,看完纸样你再带着于三姑娘出去逛逛,今日不出门,到成亲前都不能见了,那还得好多天呢。” 实则不过七天,距离成亲只七天,谢成锦仍没消息。 她装作羞赧,没有应声。 王妃发话:“你们快去吧,年纪轻轻的,拘在这算什么。” 于是二人起身行礼,一同走出膳堂。 走出膳堂很远后,溪荷面上刻意装着的神情才缓缓褪去,吃了郎中开的猛药,风寒虽好,身体却虚了不少,方才为着迎合王妃,她已用了不少精力,如今停下大脑一阵眩晕。 她停了脚步,玉润上前将人扶着,并肩走着的人也转过头:“姑娘怎的了?” 她摇头,只俯身行礼:“今日利用郎君是我不对,只我无论如何也要出府一次,还请郎君带我出府。” 她与方才在堂前几乎是两幅模样。 赵承渊看着跟前的人,蓦然想起那日,他们隔着车窗相望,她说他天真,竟觉着父母会如他的愿。 他确实天真了,在家里闹了一通,得来的不过是罚跪祠堂。 他垂了神色:“姑娘,不是在下不想带姑娘出府,只如今我也掣肘着,我随行小厮都换了个遍,都是父王母妃派来监视我的,就这样带姑娘出府,怕是同样掣肘了姑娘。” 她眉头微皱,思量片刻后还是出声:“无事,我可带郎君甩掉随行,只需郎君以郎君名义带我出府。” 这倒让赵承渊疑惑了,若要出府,何时不可?为何一定要以他的名义? 他禁不住问道:“姑娘这,这是为何?姑娘如今模样,想来已决计待嫁,如此家中还会掣肘你不成?” 她禁不住看了眼天色,如今午饭已过,本就只有一下午的时间,若是再蹉跎。 她上前拽紧人衣襟,神色带上祈求:“郎君,算我求你,今日便带我出府吧。” —— 赵承渊终究带着人出了府,他无法拒绝,如何也无法拒绝她那般神色,执拗地,好似天将坍塌一般,只一眼便让他再无章法。 马车摇摇晃晃行进着,来监视的随行跟在马车后,还有两名于府女使,不知是不是于赋永派来。 于溪荷带上了珠圆玉润一同,她抓紧手帕:“一会郎君与我先进成衣铺子,我会选一件衣裳去试衣间,然后绕去后院,郎君便装作要去买些吃食给我惊喜,留一部分候在成衣铺,而跟着你的那几人,你先融入闹市,我会从后方绕出来,与郎君汇合。” 她沉思着,接着看向玉润:“玉润你是我心腹,你便留在成衣铺,顺便将于家和王府的人拖住。” “而珠圆,”她又看向珠圆,“届时你与我一同进试衣间,入后院后我们兵分两路,你走小道去雇辆马车来。” 她想了想,从内袋拿出一手帕:“你将这手帕系在车前,我瞧见后自会上车。” 二人纷纷应声,她再度沉寂,思索接下来该如何。 她模样太过肃穆,吩咐命令又是这般沉着,看得赵承渊一阵讶然,马车是王府的马车,内里很是精巧,他敲了敲内壁,从中拿出一水壶,又从另一方拿出一茶杯。 他倒了茶水递出。 却被挪开:“不用,多谢。” 他被拒绝的手停滞在半空中,想了想还是没忍住出声:“姑娘你,你……” 开了口却又不知说什么,于是神色一阵懊恼。 于溪荷终于抬眸与人对视,她眼里的情绪极复杂:“我与郎君是截然不同的人,郎君就算违抗了家里,王爷和王妃也是珍爱郎君的,我却不是,我不过是我父亲手里一枚棋子。 “于赋永若想扔了我,随时便能,我不愿任人摆布,于是也要入局,只时至今日,我已拉了太多人下水。” 她顿了顿:“其中便有两人无端没了消息,我很担心。” 赵承渊听得云里雾里,却准确瞧见跟前人在提及“两人”时,眉眼瞬间盛满担忧。 是……伙伴?还是别的? 他拽紧茶杯,指尖不自觉用力。 于溪荷却不愿再说了,她打开车窗往后看了眼,人仍紧紧跟着,于是她重新关上窗。 “今日郎君之恩,往后郎君可向我讨回。” 若彼时两人还能如此平和坐在一同交谈。 她晃了晃头,将无关的思绪甩开,今日出府的目的,就是找到赵承渊找到庒实,再搞清楚这几日发生了何事。 如果寻不到,也该去查探一二,好让她心里有底。 马车缓缓停滞,玉润掀开帷帐看了眼,接着回过头:“姑娘,到街道了,成衣铺就在前面。” 她深吸一口气,再抬头时面上已带上笑,柔和的,并无烦忧的。 赵承渊率先下了马车,接着伸手进来,她稍一停顿,接着抬手放上。 第41章 她早已喜欢了别人 她被他扶着下了马车,余光里随行的人正瞧着他们,她浅笑着挪动步子,直到与身侧人肩并着肩。 掌柜的瞧见非富即贵的二人连忙上前来迎:“二位请,二位里面请。” 她迈步走进成衣铺,这家铺子专做贵人声音,铺里衣物多是华贵,掌柜将人端详着,从旁拿了一白茶色衣裙:“这件极适配姑娘。” 她看过去,衣裙是成套的,虽是茶白,领口衣袖用银线绣着栀子花,在光线下一阵波光粼粼,低调又别有心思。 她看向赵承渊:“郎君以为如何?” 赵承渊应:“自是极好,姑娘穿什么都好看。” 掌柜从旁附和:“姑娘可莫要觉得这位郎君是在敷衍,姑娘生的好,气质佳,穿什么都好看可是实打实的实话。” 她蒲扇掩面:“这真是夸的我要飘上天了,那我便试一试,若是好,以后做衣服也在这做。” “好!”掌柜笑开脸,她前边带路,“这边。” 珠圆拿着衣襟,二人一同走进试衣单间,她在即将迈入单间时回过头暗暗看了赵承渊一眼。 接到视线的赵承渊心跳逐渐加快,他转过身,对着身后的人吩咐:“我要去给于三姑娘买些零嘴,你,你,还有你们便留在此处等于三姑娘出来,若她有吩咐,你们便听她差遣。” 他迈步出门,玉润暗暗走在门前,一个随时能将所有人拦住的位置。 出了门的赵承渊愈加紧张,他身后仍跟了三人,他不自觉加快步伐,几步融入人群中,眼看着身后被拉开距离的三人又要跟上,他不自觉再加快步伐—— 一力道猛地拉过他的手。 他猝然抬眸,是已经换上那身茶白色衣襟的于溪荷,她头上步摇朱钗皆已不见,三千发丝简单用发带挽成麻花辫。 她只看了他一眼,便速度极快拉着他绕进一旁茶馆坐在角落。 “姑娘你……” 他下意识仔细将人端详着,很素,他极少见她这副模样,却不知怎的好似在这身行头下,她更自在,神色自在,姿态自在,神情也更肆意,好似这才是她原本的模样。 “怎的?”她抬头,眼眸明亮。 他倏地挪开视线,手无意识碰了碰鼻尖:“没什么,就是极少见姑娘这副扮相,有些稀奇。” 不过是她从前在桦县惯常的模样。 于溪荷没理会这话,只转过头看着窗外,心里估算着时间,现下他们该发现她和赵承渊不见,该出来寻人了。 果不其然,街上逐渐出现几个眼熟的身影。 “走。” 她放下碎银,将还坐着的人拉起,大步上了二楼,这处茶馆与旁边一戏班子连着,二楼是相同的,她带着人走进戏班子,又从戏班后台走出,是一处小巷,人烟稀少。 她环看一圈,接着绕过小巷,从小巷另一边再度走进闹市。 时间差不多了,珠圆该是雇上马车了,此处正是街尾,她环看一圈,最终在角落里瞧见自己手帕,正挂在一平平无奇的马车前。 她回头看了看,宁王府和于家的人还在乱窜。 她拉着人上了马车,珠圆正在马车里,手里拿着一套男子衣服。 她将帷帐车窗都关好:“先去靖武侯府。” 才坐好的赵承渊不禁抬眸:“靖武侯府?” “嗯,”她应声,将那套男子衣服递出,“你这身衣服太过华贵,实在惹眼,可能要委屈你,穿这件素些的。” 她拉着珠圆转过身去,意思不言而喻。 衣服是简单的长衫,赵承渊接过衣服,看着就坐在不远处的人,羞意来的后知后觉。 他挪开些距离,确保一定不会碰到人时才开始换衣,一边换衣一边不自觉在脑海里思索,靖武侯府,她与侯府? 也是,侯府也有为姑娘,许是相识。 他换好衣服,拍了拍车壁示意。 于溪荷转过头,她打开车窗看了眼,马车行进许久,已离了那条街,四周逐渐安静,她将袖口拢了拢,心里仍在思索。 谢成锦是靖武侯,执掌殿前司,他若要去做什么,不会将所有亲信都带走,定会留下一两亲信坐镇殿前司,若寻不到人,便先寻亲信。 还有此前周宏方常去的那青楼,那是周宏方和那女子的据点,他定会派人长长盯着,若能寻到他的人,也可了解宁王府东西。 只她身上没有什么能证明身份的东西,不知该如何取信。 她正思索着,却不曾想—— —— “您是溪荷姑娘吧?” 侯府前,府院瞧见她模样,一下脱口而出,说出来后又倏地止了声音,环看一圈后凑近,“姑娘,我家侯爷特地吩咐我看门,说是若是瞧见你,或瞧见你女使,便立即通报。” 他竟时时刻刻候着她来。 侯府门前,很是威严,其余府院不苟言笑,没有分来一丝一毫的视线,侯府里不时走过女使,皆是垂着头忙碌着,与齐府分外不同。 她顿了顿,暂且将如何取信一事放下,只侧过身,声量也放低:“你家侯爷人呢?已几天没有音讯了。” “姑娘这可为难我了,”那人挠挠头,“我不过是个小兵,帮着侯爷跑跑腿什么的,且侯爷几天不归家是常有的事,我记得前两日姑娘家女使也来过。” 她眉头微皱,换了个说辞:“那大抵是三日前,早晨时,你家侯爷可有什么与平时不同的动静?” 那人沉思片刻,接着似是想起什么:“也不知算不算有。 “就是侯爷前段时间带回来个受伤很重的人,养了许久那人才醒,醒来之后他一晚上没回来,不知去了哪里,此后那日早晨回来后便点了一队人,点的都是轻功好的,擅长寻人的,连带着那受伤的人一同,此后便没再回来了。” 擅长寻人的,还与庒实有关。 她心里微沉,深知已问不出什么,只俯身:“多谢,只不知小兄弟可有你家侯爷的信物?” 那人不敢承她的礼,稍稍侧过身。 “侯爷信物……”他想了想,从怀里拿出一令牌,“侯爷信物我倒是不曾有,不过殿前司的牌子我有一枚,只是这东西怕是不好给姑娘。” 她再度俯身:“还请小兄弟将令牌借我,你家侯爷许是出了事,我如今正在寻他。” 那人犹豫了瞬,想了又想还是没将令牌拿出,直说:“若姑娘是想去殿前司,径直去就是,侯爷所有亲信都看过您画像,您这张脸在侯爷的地盘,哪里都去得。” —— 她从未想过会是如此情形,她还在想如何取信时,他便早已为她打通一切,让她如此顺利,又得如此厚待。 只是她来了汴京后从未有一次主动寻过他,于是便从来都不知晓这些。 马车再次行进,往殿前司的方向去,她靠在车壁,缓缓闭眼,她不曾瞧见跟前坐着的赵承渊正陷入迷茫之中,神色一阵狐疑。 他方才没有下马车,只依稀瞧见她在门前与一人攀谈之后便回来,不曾进府,难不成不是去寻侯府姑娘? 且还说要去殿前司,怎的又是殿前司?侯府与殿前司…… 他脑海中逐渐浮现一人模样,却不敢去信,不可能,二人怎可能有交集,熹荷自小养在启明寺,回来后也不曾与小侯爷打过照面,怎的可能。 马车里的人仍肃着脸,手不自觉捏着麻花发尾,似是在思索什么。 不便打扰。 他腰背僵了僵,心里浮现异样情绪。 半个时辰后马车行至殿前司,于溪荷恍然抬眸,打开车窗看了眼便决计下马车,不曾想身旁的人突兀出声:“姑娘,我能否与姑娘一同?” 一同? 她与珠圆对视一眼,珠圆神色一慌,连忙出声:“赵郎君,你若觉着无聊,我可陪着郎君去旁边逛一逛。” 她颔首:“抱歉郎君,有些事不便一同。” 不便一同。 赵承渊面色白了白,只能眼睁睁瞧着人下了马车,他克制不住打开车窗,只见殿前司的人不曾拦她,只一眼便让她进了殿前司,好似她是自己人一般。 他倏地下了马车,走在殿前司门前,却被一下拦住:“何人到访?” 声音凛然,不含一点情绪。 他抿了抿唇:“我与那姑娘是一起的,为何她能进,我却不能?” “那人侯爷亲自交代过,乃是侯爷亲近之人,可进,你不曾交代,不可进。” 亲近之人。 他面色彻底白了,脑海中恍然想起,此前于三姑娘过敏时,小侯爷便忙前忙后,彼时他只以为是他人好,见不得一姑娘就这般香消玉殒。 他虽是有些奇怪,他也只以为他向来如此,毕竟小侯爷脾气不好人尽皆知。 他不自觉退后,于三姑娘的女使走上前:“郎君可是要去逛一逛?” 他摇头,本想径直离开,又似是想到了什么,重新回马车,下过雨后日头重新冒了头,车夫怕晒,将马车停靠在阴凉处,他呼吸依然艰涩。 他好似明白为何她从未将视线停留在他身上,也明白为何她会问那句“郎君可有喜欢的人?” 原不是无意,而是他有意,而她早已喜欢了别人。 他呼吸倏地急促,头无意识靠在车壁,脑海中又浮现她今日模样,她如此急切,甚至不惜求他也要出府的模样。 是为了小侯爷,是为了另一个,她喜欢的男人。 —— 于溪荷被领进了殿前司,殿前司很是威严,入门便是一小型演武场,正有人在操练,演武场之后是正厅,应是点卯议事之地。 领着她的人不苟言笑,将她带到左边一处屋子前。 她抬手敲了敲门,里面传来喑哑声音:“进。” 这声音…… 她眉头微皱,推门而入,端坐书案前的竟,竟是庒实? 瞧见她来,庒实明显也吓了一跳,连忙招呼旁的人:“快,快先将门关上!” 原来屋里还有一人,一身短打劲装,手里抱着剑,不苟言笑。 她已来不及去思考这人是何身份,只几步走到人跟前,将人端详了一遍,只见他胸前绑着细布,脚也无力摆在一旁,似是不方便行走。 虽是受了伤,但好歹是精神尚可。 “谢成锦呢,”她忙不吝地问,“三四日前他曾来寻我,说你醒了,但我病了,不曾与他碰面,此后他便没了消息,我家婚宴他不曾来,我家女使去寻他也说他不曾会。” 她越说越急:“可是发生了何事?他又去了何处?” 庒实却没应声,还挪开了视线,不敢与她对视。 她心里倏地一沉,一直隐隐存在的不安倏地蔓开,一下捏住心脏,让呼吸都艰涩。 她上前揪住人衣领,逼迫他与她对视:“告诉我,你醒来后跟他说了什么。” 庒实缓缓叹了口气,眉眼浮现愁容:“若要说如今他在何处,我也不知,姑娘派我去启明寺查探,我先去的郎中住处,却碰到郎中当场身死,一剑封喉,很利落的手段。 “我去的凑巧,瞧见了那人背影,此后几天都在查探此人,果不其然在我去启明寺查探姑娘之事时他又出现了,这次我记住了他的脸,他也发现了我,要来杀我,我躲躲藏藏没被他发现,直到去书铺那日,我又瞧见了他。 “他跟宁王府的人应不是一伙的,我清楚地知道我是被宁王府的人埋杀,而他作壁上观,似是要看着我身死。 “后小侯爷来营救,他似是惊讶,接着便不见踪影,此事太过复杂,我彼时重伤,来不及详细写明,便只写了此前那封信给姑娘,便晕了过去,再醒来时我将此事告知小侯爷,也画了那人画像。 “小侯爷,似是认识那人。” 认识? 她力道不自觉拉紧:“他可有详说,为何认识,在何处认识?” 庒实摇头:“小侯爷没有细说,只点了队人马,然后将我送到此处,便带着人马去寻那人,他与我说,倘若三日后他还不曾回,事情便可能有变,让我通过殿前司,将折子上报太后。” 三日,今日已第四日。 她面色刷的一白。 第42章 我与他两情相悦 “折子呢?” 提及折子,旁边一直站着的人倏地拔剑,横亘在她身前:“侯爷曾有吩咐,折子涉及机密,谁也不能看。” 庒实无奈:“你瞧,其实我也担心小侯爷,也想过打开折子看一看,这人便这般了,起先我还以为这人留下是保护我的,谁曾想是保护折子的。” 那人冷着脸:“都是。” 什么都是? 庒实试探:“所以也有保护我?” 那人又不应声了。 折子不能看,事情也不明朗。 于溪荷松了庒实衣领:“除此之外,他可有留信给我?口信也没有?” 庒实顿了顿,脑海中浮现他临走之前的场景,一身短打劲装,神色很是肃穆,他似是心里在担心什么,却迫于形势不得不走,还有他最后那句。 他跟着记忆说出那句话:“他说,无论如何他都会回来,在你成亲之前。” 她了解他,若不是因着事情危险而没有把握,他不会将这话说出口,说出来只是为了告诉自己,要回来,一定要回来。 说明可能会回不来。 她呼吸倏地一滞,将脖颈凑在那剑刃下:“我要看折子。” 那人神色微变就要收剑,她倏地将剑抓住,重新抵回自己脖颈:“我要看折子。” 那人不敢再动,他皱了眉,心里开始纠结起来,一是知晓这是自家侯爷放在心尖上的人,若是伤了她,他肯定没有好果子吃,可这折子侯爷也交代过,决不能给旁人看。 于溪荷心一横,手就要用力—— 那人心里一紧,连忙催动内力将人震开。 于溪荷被内力扫在一旁,腰间碰到桌角,一阵闷痛,手心还有方才握剑的擦伤。 她忍了忍,重新直起身:“我要看折子,庒实是我的人,他去启明寺是为我查探,谢成锦得的也是关于我的消息,无论那个人是谁,是什么身份,我身在旋涡中心,都有可能力挽狂澜,从旁助他脱困。 “你是他亲信,你们定有互相联系的手段,他可有联系过你?” 跟前人似是想起什么,眉头皱得更紧,握剑的手也暴起青筋。 她心里微沉:“所以,他是今日失联,还是昨日甚至前日便已失联。” 跟前人面色又是一沉,许久才出声:“其实与侯爷一同的人在前日便已没再传信,不知那方到底是何情况。” 她指尖微颤,再次扬声:“我要看折子。” 庒实眼疾手快,先把折子扔了出来,她立时接过,那人又想拔剑,她管不了许多,径直将折子打开,接着一目十行,看完全部。 看完之后浑身都冰凉了些,捏折子的手不自觉用力。 那人几步上前,夺过折子重新封存,她被力道冲在一旁,整个人倒在一旁小榻,手撑在身前。 是矜国。 竟是矜国。 毁去她身份把柄的人来自矜国,不仅如此,那人还是曾与谢成锦幽州之战的敌方军师,谢成锦折子里说,恐是细作作乱,朝中或许已有人参与其中。 他不曾明说,但他们该有同一个猜测,不是于赋永便是宁王府,与她相关的只有这两家。 要么是宁王府,不知何时察觉她是假的,但为了拉于赋永上船,便决计毁去她身份把柄,让此事没有后患,却仍有一疑点,宁王府本有府兵,此前也曾追杀过她,明明自己就能做到的事,何必麻烦矜国? 不若便是于赋永,只于赋永下毒在先,如今为何又要让她身份坐实,好嫁入宁王府? 她闭了闭眼,谢成锦折子里还说,他已率先带人前去查探,倘若十日不曾现身,怕是已遭遇不测,若他尚且如此,那矜国渗透之广不敢深思,万望太后再派能人,决不能让矜国作乱。 他是亲手让矜国吃败仗的人,他们有多恨他,她都不敢深想。 偏偏前日便已没了消息。 她需得做些什么,如今聘礼已下,成亲已是板上钉钉,无论是宁王府还是于家她都可靠近,不能坐以待毙。 至少如今已知晓为何。 她深吸一口气,再起身时腰背已挺直,她双手交叠在身前:“你如今已经暴露在人前,无论是宁王府还是别的势力都想杀你,殿前司有重兵把守,最为安全,你便先在此处养伤吧。” “好。”庒实应声。 她看了那人一眼,接着迈步走出殿前司,此前带路的人仍在门前候着,她略一颔首,那人再次带路。 珠圆正在门前等她,瞧见她出来时神色顿时急切,她眉头微皱,加快了步伐,珠圆赶紧出声:“姑娘,那赵郎君好像发现了你和小侯爷的事,现下正坐在马车里神伤呢。” 她垂眸,心里已有预料,他也不是傻子,她先去侯府又来殿前司,两者一合计除了谢成锦还有谁。 利用他出府时便没想过要遮掩。 她上了马车,马车里的人靠在车壁小憩,听到声响后顿时睁眼,视线准确看过来。 她顿了顿,吩咐车夫:“去于府。” 马车摇摇晃晃行进,珠圆敏锐瞧见她擦伤的手心:“姑娘怎么还受伤了!”说着来到她身前,拿过干净的手帕妥帖包了包。 受伤了。 赵承渊眼眸立时看过去,只见她的手心沁着些血液,血液已凝固,跟伤口混在一同。 他眉头微皱,拍了拍车壁:“还请师傅先去最近的医馆。” 她拧眉:“不必,去于府。” 可不知怎的,跟前人像是非要较劲一般:“去最近的医馆。” 她眉头皱得更深:“去于府。” “去最近的医馆。” “去于府。” “去——” “诶呀,二位贵人,到底去何处,不若你们先商量商量?”车夫没了章法,声音万般无奈。 于溪荷看向一定要与她执拗的人:“我们出来已久,再不回去恐引起猜忌,对你对我都不好。” 他一改往日的温和模样,神色紧绷着:“什么猜忌?姑娘可是担忧自己与谢小侯爷的事为人察觉?” 这指责属实没有道理。 她将人从上到下看了一遍,心知他已情绪上涌没了章法。 她微微起身,马车空间拮据,她也仍妥帖做足礼节:“多谢郎君今日配合我,郎君若有气性,可发在小女子一人身上,只此时天色已晚,若是再拖延,宁王府怕是要派出府兵了。” 他没应声。 她略一颔首:“辛苦师傅,送我们去于府吧。” 他终于没再反驳,只一错不错看着她,似是要问什么,却始终不曾开口。 她重新坐下,腰间手心的疼痛来得后知后觉,引得她眉头微皱,她翻手,将受了伤的手心朝下:“郎君可是想问我与小侯爷的事?” 他仍没应声。 她便兀自继续:“是,我与小侯爷确实两情相悦。” 得到准确答案的赵承渊倏地挪开视线,手不自觉拽紧衣襟。 于溪荷看了眼他不自觉用力的手,接着淡淡挪开视线:“我喜欢他,也不喜欢你我间存在的婚约,只我比郎君清醒的多,这场婚事从来不只是你我之间的事,它涉及两家,涉及朝堂,甚至涉及更多你永远没想过的事。” “何事?”他有了回应。 她却不能如实相告,只说:“郎君只需知晓我们的婚事已板上钉钉,而今日,就当是场出逃,任性之后我们都要回到正轨。” 马车缓缓停滞,车夫扬声:“二位贵人,于府到了。” 珠圆率先下了马车,先给车夫付了银子,她起身:“今日之事。” 赵承渊:“我不会与家里人分说,只说是我想胡闹一次,带着人离开那些监视的人。” “多谢。” 她下了马车,吩咐车夫,“还劳烦师傅将马车里的人妥帖送到宁王府,银子我们一并付。” 珠圆又拿出一银锭。 车夫笑着接过:“一定给您办好咯!” 说着驾着马,马车扬长而去。 珠圆仍担心她的手:“姑娘我们也快些回院子上药吧。” 她浅浅应声,回过头却发觉门口候着不少人,有于赋永的小厮,孔氏院里的林嬷嬷,还有两位宁王府的人。 孔氏女使率先走上前:“姑娘,大娘子请你去一趟。” 接着于赋永的小厮也上前:“三姑娘,主君有事传你。” 而宁王府的两人方才已瞧见马车的里赵承渊,如今又涉及于家家事,二人已不好再留,俯身告退,于是跟前只剩下俩人。 按照规矩,她该先去于赋永那,只如今形式,也不知于赋永那会有什么等着她,倒不如先去见孔氏。 她俯身:“我与母亲斗气多日,如今母亲来请,我哪有不去的道理,等去了母亲那我再去应父亲传唤。” 林嬷嬷也笑着,一边走在前头带路一边说道:“母女哪有隔夜仇,大娘子不曾怪过你。” 二人一同去了兰花苑,孔氏正端坐在院子,她身上仍是那身锦衣,瞧见她来,顿时起身,转眸间又瞧见林嬷嬷。 她拂过发丝:“今日的药怎的还没好,嬷嬷不若去看一看。” 林嬷嬷退下,珠圆也被她留在门口,一时间此处只剩二人独处。 孔氏走到她身前,却不敢看她的脸,只看向别处:“你,你今日去了哪里?” 她没应声。 孔氏似是明白了什么,又生硬转过话题:“如若不方便说便算了,只你今日带着赵郎君消失了许久,于赋永定会猜忌,我便唤了林嬷嬷去接你过来,你放心,我用的是我气恼你今日胡闹的行为,他不会起疑。” 她腰间仍疼着,想来已是一片淤青,腰背不自觉僵硬,孔氏似有察觉,当即走上前:“怎的了?” 她下意识避开她的触碰。 空气有一瞬凝滞。 孔氏面色暗了暗,她退开些距离,一时没有出声。 她看着跟前明显情绪下沉的人,顿了顿后挪开视线:“我不是于熹荷,所以你的愧疚不用放在我身上。” 许久之后孔氏才出声:“我只想你不是熹荷,我只是,只是想起了别的。” 她抬眸看了她一眼,又匆促挪开视线:“你与熹荷生得像,你还会雕玉,我想问问,你父亲是不是玉匠?而你母亲是不是唤作,沛婉?” 她怎的会知晓这么多? 她眉头一拧,神色顿时戒备:“你为何会知晓这些?你调查我?” 孔氏嗫嚅着嘴唇,声量低了低:“并非,只是沛婉乃是我姐姐闺名,我姐姐并非病逝,她是爱上了一玉匠,执意要与人私奔,家中为护名声,才谎称她病逝。” 什么? 她不可置信,当即反驳:“可我母亲并不姓孔,她姓李,并非你孔家人,且你一向讨厌你这位姐姐,如今又为何帮我?无稽之谈。” 孔氏也急了,话说得异常快:“可我们母亲也就是你外祖母正是姓李,你母亲想抛却孔家的一切才改了姓。 “我是讨厌她,因为原本要嫁给于赋永的本就是她,她要追求自己的爱情,家里便只能牺牲我来保全名声。于赋永一直喜欢阿姐,我怎会愿意?我不喜熹荷便是因为她生得像,却不曾我的漠视却成了帮凶。 “而你与熹荷生的像,并非巧合,是因为侄女像姨,而你又生得像你母亲,你们本是表姐妹。” 她确实……生得像阿娘,自小到大,所有见过她和她阿娘的人都会提一嘴,说她好似与母亲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一般,不仅生得像,性子也像。 “我已知晓我犯下的错不可弥补,但你如今替了熹荷身份,也替她担下风险,我也不想再因为对姐姐的怨恨牵扯任何人,也不知晓于赋永是否知晓你身份,是否会因此为难,我与你说明,是想你早做防范。” 她呼吸一下急促,脑海中浮现的却不是只在画像见过的母亲模样,而是于赋永瞧她的眼神,那透过她要看另一个人的眼神。 所以他在透过她,去想她阿娘。 “呕——” 她倏地干呕起来,撑在一旁,胃里翻滚的不成样。 “怎的了,怎的突然不舒服。”孔氏倒来茶水,她抬手拂过,脚步踉踉跄跄往前走着。 太恶心了,这一切都太恶心了。 第43章 撕破脸 那些看似和睦的父女,他对她在控制内的宽容,到底是对着她还是对着她阿娘? 他知晓她身份,便也知晓阿兄身份,孔氏说他爱阿娘,可他却会帮着宁王府囚禁阿兄,还要拿她作棋子。 这算什么爱?算什么爱! 她胃里一阵翻滚,心里的恨愈加大,于赋永此人,不仅下毒熹荷,帮着宁王府囚禁阿兄,还有他对阿娘的亵渎。 她极力压抑就要喊出声的呐喊,再抬眸时眼里已尽是狠厉。 不杀他,她意难平。 她定要他亲手死在她手下,一刀又一刀,千刀万剐! “溪荷?你,你怎的了?要不要给你请郎中?”孔氏走过来,瞧见的却是如此狠厉一双眼眸,她下意识往后退了提。 于溪荷没有理会,她压下胃里翻滚,声音发紧:“你不是要帮我吗,那就帮我去打探,看于赋永有没有跟矜国有无联系。” 矜国? 孔氏心里一惊:“他,他不会还……” 她抬眸,面色很白,眼眸却极有力:“你怕了?你不想扳倒他,杀了他,让他给熹荷偿命吗?” 孔氏心里又是一惊:“偿,偿命……” 跟前人再上前,她发丝略略凌乱,眼里好似已没了理智:“对,他不该偿命吗,他这种人不该死吗!” 话音未落,她一下晕倒在跟前。 孔氏连忙将人接住,怀里的人一片冰凉,她连忙出声:“郎中,去唤郎中!” —— 于溪荷再次倒下了,因着才吃了猛药,身子本就虚弱,忙活一天下来,心绪几番翻涌,最终又气急攻心,郎中说近来一定要好好将养,若再有波动,恐伤及心脉。 孔氏担忧极了,只将人扣在了兰花苑,又接来了珠圆玉润二人,只说成亲前都得在兰花苑将养,大家只以为女儿将出嫁,孔氏也终于醒悟,不再苛待三姑娘了。 期间于赋永来过一次,若是不让人来瞧也不对,孔氏一步不离在旁边候着,问也只说醒悟了,心疼女儿,于赋永将信将疑,只人病着,他也不好再做他法,留了一会便离开。 而于溪荷昏迷了一夜,且,又是一夜梦魇。 她梦见了阿娘,她梦见阿娘将她抱在怀里,轻声细语哄着,说没关系,说我们溪荷已经很好,很厉害了,接着阿娘变成了于赋永的模样,指腹就要碰到她眉眼。 她拼命挣扎,手里无端出现了刀,就要刺入时于赋永又硬生生变成了谢成锦,谢成锦握住了她的刀,与她说一定要等他,成亲前一定会回来。 太过混乱,一如她此刻心境。 “姑娘醒了,可有哪里不适?” 是玉润透着担忧的声音,接着珠圆也动了起来,拿过一直温着的药:“郎中说醒来就得喝,姑娘来。” 四周并不熟悉,她被扶着起身,环看一圈后才接过药喝下,近来喝的药实在太多,她已吃不出苦味,只随意拂过嘴角:“这是哪里?” 珠圆接过空了的药碗:“是兰花苑,大娘子将姑娘留了下来,说是成亲前都住在这里。” 现在住在这里还是住在清荷苑已没有区别。 她垂下眼眸:“秦齐给的玉佩可有一同拿过来?” 玉润顿了顿:“倒是不曾,姑若需要,我一会就是将玉佩取过来。” 她从怀里拿出一直贴身佩戴的玉佩,指腹摩擦过玉面,熟悉的沛字暗纹印在指腹,她指尖微顿:“嗯,还是取来吧,日后我要一同贴身带着。” 她顿了顿,似是想起什么,转过头:“于赋永可有来过?” 玉润应:“来过一次,说是来瞧姑娘,大娘子一直在一旁。” “他可有说什么?关于婚事之类的?” 却不等玉润应声,门被缓缓推开,乃是手里拿着几本账本的孔氏,她兀自应答:“自是说了些的,说的也不过是莫要误了婚事之类,走之前还去问了郎中。 “郎中是我的人,我交代过要将关于你心绪的掩下,只当你是前些日子的病还不曾好全。” 孔氏走到她床边,神色不认同:“郎中说你此前喝了猛药,现在身子虚得很,你怎的会去喝这种东西?病是一时的,身子不好那才是遭罪。” 她没有应这话,只看着孔氏手里账本。 孔氏察觉她视线:“你不是问我,于赋永可有跟矜国来往,我印象中不曾见过,不过我掌中馈,他支出用度都能查看,倒真让我看出了些门道。” 她眼眸微凝,微微起身,孔氏将账本放在她跟前:“你看,这里,这里和这里。” 她指腹点着,又翻了几页,点在不同位置:“这几处支出,看似是花费在不同的地方,实则有巧合。” 她看过去,只见这几处不是买画,就是买茶叶,不若便是应酬支出,截然不同的花销,她疑惑:“如何巧合?” 孔氏应:“地方巧合,支出金钱也巧合,这处茶叶铺子和字画铺子左右相邻,而这处应酬的酒楼就在俩铺子对面,花销也都是五十两左右,茶叶字画钱有高有低,倒是无碍,可在这处酒楼,仅是吃喝,就算再名贵,也不至于花这般多。” 她又拿过另一本账册,同样翻了几页:“而且你看,几乎每月都会在这三个地方花销,每次都是五十两左右,那便相当于每个月都支出一百五十两,这花销就是我们这样的人家也不算少了。” 普通人二十两便能过一整年,一百五十两,怕是能养活不少人了。 等等,养活人? 她倏地抬头,矜国细作若来汴京,没有身份文牒是无法谋生的,若要生存便需要银子。 可仅仅从如此细微之处推断,是否太过牵强。 距离她成婚仅剩六日,谢成锦失踪也有三日,留给她的时间不多了,必须知晓到底要做什么,是何目的。 她缓缓吐出一口气,靠在床头,放在身侧的手不自觉拽紧锦被,直到一刻钟后,她才倏地抬眸:“玉润,去请主君来。” 玉润怔住:“谁?” “于赋永,去将他请到我跟前。” —— 最近的天气实在扰人,一会连绵不断的下雨,一会又是艳阳高照,阴晴不定,惹得小女使都烦躁起来,走在路边也禁不住去踢碎石。 兰花苑是主母院子,与她的院子格外不同,没有偌大的荷花池,也不那么素雅,多是端庄克制,假山的排列也有讲究,她看向窗外,依稀能瞧见一丝一丝的雨。 这雨下的格外急,一丝很快变成一股,接着倾盆而落,直到有一人撑伞而来,走得很忙,似是闲庭信步,不受这雨丝毫影响。 接着门被敲响:“乖乖?为父可方便进来?” 她早早便穿戴整齐,只等他推门而入:“父亲请进。” 于是门被推开,于赋永带着微湿的衣角迈入,瞧见她穿戴整齐,似是在等,他视线在她身上停留一瞬,接着淡淡挪开:“怎的突然想起让为父过来?可是又不舒服了?上次我来时你还不曾醒,让我好一阵忧心。” 她忍着涌上来的恶心,起身行礼:“爹爹万福,麻烦爹爹过来一趟,只女儿实在病的不行,又忧心爹爹昨日要唤我,养病也养不安稳,爹爹昨日是唤我做什么?” 他将伞放在门边:“原是因着这,哪有什么,不过是下边人来报说你与赵郎君不见了,才想着问一声,昨日你与赵郎君去了何处?可是他没有照顾好你,让你回来便生了病。” 她神色不变,只说:“倒也没去何处,不过是到处逛逛,又恰巧路过殿前司。” 殿前司三字出来后,跟前人顿了顿,他浅笑着:“怎的去殿前司,那可不是你这样的小姑娘该去的地方。” 当真是父慈女孝。 她一同浅笑着:“爹爹说的是,只是爹爹,女儿见了殿前司,倒想起了件别的事,我当真好奇,爹爹缘何喜欢我阿娘,竟二十多年过去,依然念念不忘。” 空气静了静,风吹过窗沿,一阵郎当的响,她缓缓起身,将窗户打开了些,固定在外侧,任由雨丝吹进,拂在面颊。 “如今我也要出嫁,不若给我解解惑?好过我们在这演这父女情深的戏码。” 是的,她要开门见山,与虎谋皮。 —— 于赋永神色微怔,接着嘴角微扬,他从容坐下,兀自倒了茶水捏在指腹:“我还说呢,怎的突然唤我过来,原是要开诚布公,你果然与你阿娘生得像,都是这般聪慧机敏。” 她端坐梳妆台前,透过铜镜去瞧他神色:“那我倒是先谢了夸赞,只我仍是不明,你既喜欢我阿娘这把就,又为何帮着宁王府绑了阿兄,如今看似还要利用我。” 身后的人笑出了声,声音柔和了瞬:“我已经很是仁慈了,早在你进府那天我就该杀了你,若不是察觉你身份,我怎会留你性命?是因为我爱你阿娘啊,不过也好,留着倒是让我想到了更好的法子。” 更好的法子。 她微微侧眸,只见铜镜里的于赋永眼眸沁着兴味,虽是在看茶杯里流转的茶叶,却好似透过茶叶瞧见了棋局。 他胸有成竹。 她心里微沉,没有径直问,只迂回着:“那你该知晓我来此是为了什么。” “嗯,”他应得漫不经心,“只是为着你阿兄,此前去书房那次我便已洞悉。” 果然,那次书房是为了引蛇出洞。 她默了默,似是急了:“所以你就用阿兄来胁迫我?你到底要做什么,留着我身份秘而不发,是要我嫁去宁王府再揭穿我?” 她是故意的,故意让他以为她还在第一层,还什么都不曾知晓。 果不其然,他又笑出了声,神色愈加柔和:“怎会?你费尽心思用了我女儿的身份,我怎舍得揭穿你?且揭穿于我而言作用不大,左右只是毁了这桩亲。” 仅是毁亲已无法满足他,那他要的,到底是什么? 她眼眸流转,不着痕迹:“既不揭穿我,你就不怕我去了宁王府,将我阿兄救出来后,再毁了你与宁王府的筹谋。” “我本就不在意宁王府筹谋之事,不过是宁王拿了我把柄威胁我,我无法才与他同谋。” 她端详着人,瞧见他好似松懈了些,她指尖点了点桌面,似接话又似引导:“把柄?想不到你这样的人还会有把柄。” 他面色沉了沉,似是想起别的事:“你不懂,你不懂那种孤立无援,所有人都可欺负的日子,我只是想向上爬,我有什么错,可宁王竟想用那件事威胁我,想我为他所用,他与那些人又有什么不同?” 他与宁王府之间果然有嫌隙。 她略一沉思,故意歪曲了事实:“可如今宁王想自己当皇帝,若是成功,你便是从龙之功,届时便是真正的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皇帝,他怎配?”他嗤笑一声,似是嘲弄,“宁王此人虽不择手段,却极为重情,这样的人做不了皇帝,也无心皇帝,他既然不想做皇帝,那我便做不到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还要永远为他掣肘。” “所以你便联合了别人,要致他于死地?” “自然,我从不做没准备——”他本要顺嘴说出,却在即将出口时停了话头,他眉头微挑,视线看了过来,眼里的轻视逐渐褪去,“倒是小瞧了你。” 如此反应,她已有答案。 于溪荷放在桌面上的手紧了紧,所以联合矜国的当真是他,可是为何?为何要将关于她身份的把柄抹去? 毁这桩亲事他已无法满足,他想宁王死,那她在其中的作用是? 她陷入沉思,神色不自觉凝重,而那方被套了话的人神色却无惊慌,他淡淡起身:“知晓便知晓了,你又能翻出多大的风浪呢。” 他起身,重新拿起放在门边的油纸伞。 她看着人背影:“你就不怕我去了宁王府,在那边拆穿你?我可不是那般好控制。” 他缓缓回过头,眼里自有深意:“你不会,除非你想他就此丧命。” 什么? 她倏地起身,声音发紧:“所以那当真是陷阱,是你故意引诱谢成锦前去!” 第44章 成亲 他扬起嘴角,面柔和的不像话:“实在是他太碍事了些,他对你用情至深,竟还筹谋了抢亲,怎可让他坏了我的事呢? “你说他亲自让矜国吃了败仗,如今又落在矜国人手中,那人还是与他交锋过的军师,他会是什么下场?” 她心口一跳,面色再也维持不住:“于赋永你疯了不成?与矜国细作勾结,那可是通敌死罪!” 他转过身,撑开伞:“可谁会知道呢,你又有何证据?不会用俩破账本,便觉着能定我的罪?是否,太天真了些。” 竟是孔氏的动作也被他察觉,她呼吸急促了瞬,觉着好似有一张大网将她覆盖,不留一点空隙,让她无法呼吸。 他撑着伞迈入雨幕中:“你且放心,只要你安稳嫁去宁王府,你的小情郎就还能活,你阿兄也能活,可你若不愿,又或是做了什么。” 话音戛然而止,她克制不住走到门前:“你要如何才肯放了他,仅仅是我嫁去宁王府?” 他没有应声,重新走在小道上,身影逐渐远去。 她收回视线,心里一阵无力袭来,大脑又是一阵嗡鸣,接着脚下一软。 “姑娘!” 远处候着的玉润连忙上前,却没能将她扶住,她重重倒在地上,手划过门槛,火辣辣的疼,玉润连忙将人扶起,珠圆也赶了过来,远处兰花苑的女使瞧见也去请孔氏。 她被扶着上了床,孔氏忙不吝带着郎中来了:“快,快给人看了看。” 郎中指腹按在手腕,她靠在床头,眼角沁出泪水,许久之后郎中才出声:“心绪大动,好在理智尚存,不曾损伤心脉,先煎药给人服下,往后的药也需调整才是。” 孔氏担忧着:“好,您定要给人好好调理,多少钱都没关系,左右给人瞧好才是。” 她摆手,女使上前领着郎中去了偏屋,她叹了口气,坐在床边:“孩子,你……” 她缩进锦被,将整个人都埋进锦被里,眼泪止不住地流,筹谋所有,费尽心思,也不过别人手里一枚棋子,被洞悉动向,被狠狠拿捏,如今还为人掣肘。 她还拖了谢成锦下水,不仅谢成锦,还有庒实。 窗外惊雷炸响,雨声噼里啪啦打在窗台,一阵响动,玉润连忙上前将窗关上,孔氏也皱了眉:“这天,怎的没个停歇。” 是啊,怎的没个停歇。 —— 大雨滂沱,便是参天大树也被打的歪了一半,天阴暗着,风极大,而在一处易守难攻的山谷里,隐隐冒出一人,他神色戒备,眼眸锐利,准备环顾一周后又消失在原地。 而山谷里,一行人席地而坐,有的受了伤,正咬着牙上药包扎,有的已力竭,正运气调息,还有的面色惨白,许是受了内伤,应是经历过一场大战。 而那探查的人闪身来到最里那人跟前,他抱拳:“侯爷,雨下的太大,他们不曾追上来,只守在外侧,看似是要耗死我们。” 这话一出,所有人都微微抬眸,神色隐隐凝重,有人出声:“他们好似不急,交手也不曾下杀手,火号受了潮无用了,训练传信的信鸽召来一只便被杀一只,似是折磨。” 而一直闭着眼的人缓缓抬眸,他眼眸如刀,面颊一道血痕:“无路是要耗死还是折磨,都先修整,再等待时机突围。” “是。” 众人动了起来,有人上前生火,有人候在山谷口,一行人隐隐将谢成锦围在中心,他额头布满细汗,似是忍耐:“蒋弈,来帮我处理伤口。” 蒋弈走到人跟前,衣襟缓缓褪去,只见手臂,肩膀都有剑伤,而最重的在肩头,血肉里隐隐能瞧见不曾取出的箭头,他神色凝重:“侯爷,需得忍一忍。” “嗯。” 蒋弈抽出匕首,在火上燎烤后迅速刺入血肉,接着微微一挑。 一声克制不住的闷哼落下,汗水顺着血水浸湿衣襟。 谢成锦克制着,将混着金疮药的细布按在伤口上,又是一阵刺痛,他仰头忍耐,蒋弈顺势给他包扎,他呼吸急促了瞬。 “侯爷,对方这么多人,我们……” 他环看一圈,大家神色都算不上好,他收回视线,将金疮药按在剑伤上:“我们当然能回,靖武军赢得了他们一次,就能赢第二次,人少又如何?” 疼痛袭来,他浑身有一瞬紧绷,“城里还有人在等我们,便是拼着这口气,我们也要赢,再将他们斩在剑下。” 他脑海里逐渐浮现一人模样,浅笑着,时不时看他一眼,眼眸含水,一定要等他,在成亲之前。 思及此他想起与矜国细作对峙时,为首那人曾说过的话。 “你们放心,只需等八日,你们便能安息了。” 彼时再过八日便是溪荷成亲之时,他心里不安,而那人准确看向了他:“谢成锦,不曾想你还是个痴情种,不过无妨,你们终究团聚。” 终将团聚。 他们是要杀他,那么溪荷。 他要快些,再快些。 他压下心绪,开始调息。 —— 婚期一天天将近,嫁衣也送了过来,嫁衣早在一年前便由内务府绣好,一月前又来要了她尺寸进行修改,如今送来没有一处不合身。 她试了之后便放在一旁,不想多瞧一眼。 有鸾首饰铺又开了起来,她让珠圆去碰碰运气,竟当真遇到谢成锦的人,只说谢成锦仍然没消息,折子递上太后,太后下令殿前司定要将人找到,如今已出动寻人,只是还不曾寻到。 她也去寻过于赋永,不曾见到人,只一句话:“安心待嫁。” 好似留给她的只有嫁人这一条路。 但她又深知其中定有阴谋,因为她与于赋永从来便不对等,他可以威胁她,她却没有与其谈判的筹码。 依然无力。 期间于欣瑶回门时来看过她一次,瞧见她身在兰花苑,还以为她与孔氏关系终于修复,好一阵为她高兴,父母宠爱,婚后美满,她自是想不到那些脏污。 她便也没说,只笑着附和。 孔氏日日都来,每次都带着郎中,势必要将她身体调理好,她已提及于赋永对她已有疑心,她只说他不敢对她如何,她娘家显赫,早年对他助力良多,他不会也不敢过河拆桥。 孔氏这几日与忠勇伯府也走得勤了些,好似已经对她阿娘释怀,其实她全都知晓,她不曾释怀,只是熹荷之死像一把刀刺在她心里,让她做不到再耳不听眼不明,也更珍惜活着的人。 她看她的眼眸带着愧疚,好像对她好一些,就能弥补一些。 她终究还在受熹荷的恩惠,那便不能放弃,她一定要找出些端倪,就算再小再微不足道,她也要找。 所以她再去了江小娘院子。 外面风风雨雨,江小娘院子倒是安静得很,母女俩挨着绣花,书院休假归来的朗哥也在一旁看书。 因着她的到来,三人神色微变,绣花的险些丢了绣棚,看书的也跟着站起身,似是不曾想她回来。 她没有理会,只兀自坐在一旁:“江小娘,我是来寻你的。” 于是于盈绣连忙拉着于鸿朗往自己院子去,她看着二人匆匆的背影:“真好啊,他们还有至亲,也不用被威胁被桎梏,怎的他们就能这样安稳长大呢?” 这话一落,江小娘便面色一白,她声音微弱:“三姑娘,你若是不痛快可拿我出气。” “拿你出气?”她理了理裙角,“就算是要了你的命,也解不了我燃眉之急。” 江小娘没有应声,只揪着衣襟站在一旁,显而易见的慌张,她抬眸将人看着,从头到脚:“此前你与我说的大娘子与主君当年的事,我已查清,我如今来,就是想知晓你可还知晓别的什么?” “没了,当真没了,”江小娘连忙出声,“我不过是一个小娘,哪里敢去窥探主君的事,我不敢的。” 按照于赋永的谨慎性子,想来也不会透露别的事。 虽已有预料,只临到此刻时她还是忍不住焦躁了瞬,她挪开视线:“并非问你这些,不过问问平日里他可有频繁提及什么人什么事,又或者频繁与谁交际。” 江小娘神色为难:“这些事主君从不会与我说的,我哪里……” 她倏地一顿,似是想起了什么,神色隐隐狐疑。 于溪荷敏锐察觉:“可是想起了什么?” 江小娘却不出声,似是犹豫,又似是为难,看得她心里烦躁更甚,她声量加大:“江小娘,我是马上要嫁去宁王府的人,宁王妃看重我,赵承渊对我情根深种,你别忘了你那一对儿女。” “诶呀,这,这……”江小娘侧过身,“也不是我不想说,只是那不过是句梦话,提及了一名字,好似是,是什么婉华,要唤人去什么酒楼,不过几句梦话,哪里能指向什么。” 婉华,酒楼。 她凝眉:“什么酒楼?可唤作万事顺?位于城南,酒楼对面还有间茶铺和字画铺。” 江小娘犹疑着:“是有说什么万事什么的,那梦话多是呓语,本就听不大清,姑娘莫要为难我了。” 她与玉润对视一眼,心里倒是想到了些别的,于赋永是天子老师,大多时间都是在宫里,他身份特殊,时常还参与政事,身边眼线肯定不少,甚至太后也不一定能放心。 与矜国勾结不是他一人能做到,他有帮手,此人是他心腹,但不会是于府之人,或许还不止一个。 婉华。 她倏地起身,江小娘视线如影随形,她侧了头,只分去余光:“过两日我将楚家,小娘好自为之吧。” 说罢她径直走出,一边走一边吩咐:“等会将珠圆唤来。” 玉润亦步亦趋跟着:“会不会来不及,就剩两日了。” “本也没打算要赶在成亲前。” 她迈入兰花苑,走到桌案前,洋洋洒洒写下封信,那方珠圆也被唤了过来:“姑娘寻我?” 她将信递出:“你去一趟有鸾首饰铺,将这封信交给谢成锦的人,让其交给庒实,此后你再买些首饰送去秦府,就说此行出去是给二姑娘回礼。” 上次于欣瑶回来时给她带了不少补品。 珠圆接过信:“是。” 她如今经了事,思绪也多了些,不禁发问:“就剩两日了,会不会来不及?” 她抬眸:“这是为了以后筹谋,而成亲。” 她起身走到喜服跟前,指腹拂过精美绣样,“我已打算嫁过去了。” 于赋永要以她为棋子,不知筹谋的是什么,但最坏不过要她的命,可她又怎是那般好控制的,他要她的命,那她就去要赵承渊的,要宁王妃的,她是于家女,身份破绽也被他除去,届时宁王府的人死了,于家又怎能逃脱干系。 若要她死,那她就拉着所有人,一起下地狱。 —— 两日后,于府张灯结彩,近来三位姑娘接连出嫁,当真是喜了又喜,喜上加喜,更何况这三姑娘嫁得还不是一般人家,宁王府,那可是宗室,人人面上都不自觉带上笑,便是杂扫的女使小厮也喜气洋洋。 迎亲的队伍吹拉弹唱,摇摇晃晃的花轿停在门前,帷帐摇晃了瞬,旁边围观的人禁不住感叹。 “真是华贵……” 是了,蜀锦名贵,却只用来做了花轿,当真是宗室。 新郎官翻身下马,门前簇拥着于嘉致,于家二位姑爷,有文有武,势必要将人拦在门前。 于嘉致笑着:“赵郎君身份显贵,若想娶我妹妹,也得先过兄长这一关!” 赵承渊双手抱拳:“还请大舅哥高抬贵手。” 于嘉致顿时笑出声,而随同赵承渊而来的友人立马不服,纷纷上前:“我们赵郎可是今年锁厅试榜首!大舅哥有什么尽管放马过来!没再怕的!” 一行人顿时混做一团,女使小厮在一旁发着礼钱,一副分外喜庆的模样。 只新郎官眼眸微暗,一直带着笑的面颊微微僵硬,而于府里,兰花苑,端坐梳妆台前的新娘,面上没有一丝一毫的喜悦。 眼眸凉着,嘴抿成一条直线。 第45章 抢亲 珠圆玉润二人候在身后,面上也没有笑,她拿起螺子黛,仔细将眉毛补了补:“等会出了门,都要笑,明白吗?” 珠圆先红了眼眸,她拿过一旁精致婚扇:“姑娘,到时候遮掩些,姑娘便不用笑给别人看了。” 她拿过蒲扇,在铜镜前比了比:“遮得不完全,还是笑着才不漏破绽。” 她似是想起了什么,从一旁的抽屉里拿出两张身契:“此前便说过要给你们二人讨回身契,昨夜我问孔氏要来了。” 她拿过红烛,在两人跟前将身契燃烧:“今后也不知会发生什么,今日我将你们二人身契烧了,此后你们便是自由身,想去哪里便去哪里,也不必与我去宁王府了。” 话音未落,身后两人倏地跪下,珠圆眼眸更红:“姑娘,姑娘不要我们了?” 玉润也忍耐着:“宁王府那般危险,我们怎可让姑娘一人前去,还请姑娘带我们一同。” “便是因为知晓危险,”于溪荷转过身,将两人扶起,“如今不知道于赋永要做什么,也不知他做了什么后宁王会待我如何,前有狼后有虎,你们跟着我,万一没命了怎么办?” 玉润抬头,眼眸执拗:“那就没命,性命有什么重要的?前有狼后有虎,也有我们与姑娘一同。” 珠圆跟在玉润身后,意思不言而喻。 外面敲锣打鼓的声音隐隐传来,还有欢笑声,喧闹声,好不热闹,而屋内,盛夏之下如同落了冰窖一般,呼吸都冰凉。 有嬷嬷带着人过来,应是要去拜别父母。 她起身:“性命哪能说不要就不要,也不是就这样分道扬镳,你们在外边对我作用还大些呢,届时我在宁王府,你们便为我在外走动。” 玉润不依:“那珠圆在外走动,我跟姑娘一同入王府,这样内外照应,对姑娘更好,姑娘孤身在王府,怎的能没有个体己人。” 这时嬷嬷就要走到跟前,她转过视线,若是贴身女使都遣散,也容易引人怀疑,先将珠圆送出。 她将准备好的信塞在玉润手心:“如此,那玉润与我一同去宁王府,珠圆拿着信去殿前司,你先与庒实待在一同。” 珠圆抹着眼泪:“所以姑娘只是不要珠圆一个人。” 眼看着外边的人就要进屋,她赶紧给人擦着眼泪,又将一封信塞在她手心:“哪里就是不要你,你送消息送的这般好,日后就不是女使了,而是探子。” 珠圆眨了眨眼:“探子?” 她颔首:“对,日后你就是我于溪荷一人的探子,这可是委以重任。” 珠圆吸了吸鼻子:“那我也会给姑娘好好做好探子的。” “好了不哭了,等会给人瞧出端倪。”她将人往身后扯了扯,那方嬷嬷正好进来,瞧见红着眼睛的珠圆:“哟,大喜的日子,怎的还哭了呢。” 她笑着:“她年纪还小,又舍不得我出嫁,便忍不住掉起了眼泪,嬷嬷莫怪。” 那嬷嬷也笑着:“自是不会,姑娘可好了?时辰到了,该去拜别亲长了。” 她拿过蒲扇,轻轻应声:“嗯。” 于是一身华贵婚服的少女拿着由珍珠点缀的精致婚扇迈出房门,拖曳婚服坠在她身后,由女使轻轻执起,而她婚扇遮面,露出双精致眉眼。 妆容点缀,衬得她多了几分艳丽。 她嘴角含笑,走过长廊,经过转角,来到正堂,父母端坐高堂,她迈过高高门槛,接过女使的茶奉上。 于赋永含笑:“琴瑟和鸣,螽斯衍庆。” 孔氏也道:“宜其家室,和睦宗姻。” 二人接了茶,她被林嬷嬷扶着起身:“姑娘,该出门了。” 她回过身,瞧见的却是于嘉致,姑娘出门,该是由兄长背着上轿,可这于嘉致算她什么阿兄,她停了脚步。 孔氏瞧着不对,起身拉过于嘉致:“你前两日不是摔了腿?等会将你妹妹摔了怕是要出丑,便让你妹妹自行上轿吧。” 于嘉致眉头一拧就要反驳,孔氏只将人按下。 于是一身婚服的人再次婚扇遮面,走出正堂,走过园子,在许多人簇拥下上了花轿。 “起轿——” 礼乐声响起,花轿被抬着稳稳往前,花轿外不断传来声响,人人都笑着,乐着,祝贺着,只花轿里的人拿了下婚扇,露出并无笑意的面容。 这不是第一次上花轿了,她想。 是第二次。 花轿摇摇晃晃行进许久终于缓缓停靠,接着右手伸进来,大红衣袖上与她身上婚服如出一辙的绣样。 她拿过婚扇,将手放上,力道带着她起身出轿。 “跨火盆!” 她跨过火盆。 “新人入门!” 她跨过门槛,走过长长的红绸路。 接着“一拜天地——” 她与人携手,转身,俯身。 “二拜高堂——” 她对着宁王夫妇,屈膝。 接着便是最后一礼了,上次拜堂,那齐家的郎君侧过了身,不算礼成,而这一次,她垂了眼眸,侧过身,赵承渊正在身前。 “夫妻对——” 她就要俯身—— 一柄利剑倏地出现,重重落在两人跟前,将连接两人之中的红绸用力砍断,她被红绸折断的力道冲了冲,险些往后倒去,玉润及时接住了她。 她看着跟前熟悉的剑,心口跟着一跳。 “谁敢娶她。” 是如此熟悉的声音。 她抓紧玉润的手,往声音来处看去,他浑身狼狈,面颊带着血迹,身上各处都是简单包扎的伤痕,而他的衣摆隐隐沉重,有人好奇看去,却见滴落的是粘稠鲜血。 如此模样,当真如尊煞神一般。 他还说:“今日谁娶她,我杀谁。” 周遭宾客一阵恍然,这煞神一般的小侯爷,今日,莫,莫不是来抢亲的?也不曾听说于家姑娘和这小侯爷有何干系啊,怎的这般突然。 抛开这些不谈,这可是宁王府,他莫不是要跟皇室抢亲不成? 众人心里疑虑非常,却无一人敢议论,唯有同样受邀在内的靖武侯夫人岑氏白了脸:“谢成锦,你疯了不成?这可是宁王府,哪里是你胡闹的地方!” 于是一枚镖落在岑氏脚下,岑氏险些软了脚。 宁王面色已是极差,他起身:“纵然你有军功在身,宁王府也不是你撒野的地方,抢亲?你也敢!” 他抬手,府兵从旁而来,簇拥在正堂跟前,意思不言而喻。 一身血迹的人停了脚步,他缓缓抬眸,视线准确落在一身婚服的人身上,接着扯了扯嘴角,好像在说,我没事,你看,我这不是回来了。 于溪荷顿时红了眼眸,她挪过视线,捏着婚扇的手不自觉用力。 而不远处的赵承渊敏锐察觉她神色,神色暗了暗,暗了又暗,脚步却执拗一般站在人跟前,挡去窥探,也挡去某人视线。 “熹荷,你已与我过了婚书,我便不能再成全了。” 虽是这般说,其实他心里快嫉妒疯了,他们两情相悦,他还能为她不顾礼法,不顾这些世家在乎的脸面,甚至不顾皇权就这样执剑来抢。 他虽站在她跟前,与她穿着同规制的婚服,却如同窃贼一般。 思及此他克制不住扬声:“谢成锦,于三姑娘已与我过了婚书,拜了高堂,你就是将人抢了去,她也是我板上钉钉的夫人,就是闹到开封府,升堂论事,你如今也是夺人妻!” 一身血迹的人看过来:“婚书可以撕毁,你们也不曾夫妻对拜,我说不算便不算,且便是成了夫妻,我也可杀了你上位。” “竖子尔敢!” 宁王震怒,当即挥手,府兵顿时出动,而谢成锦的人也纷纷落地,两方就要刀剑相向—— 眼看着事情愈发严重,于溪荷当即出声:“够了!” 她看着来抢亲的人:“谢成锦,现在收手还来得及。” 谢成锦没有应声,只抽出腰间软剑,两方顿时缠斗,宾客皆是贵人,哪里见过这场面,一下便炸了开锅,纷纷退散在仆从身后。 混乱中的谢成锦抬手:“今日有矜国细作渗透进宁王府,我来此一是为了查探细作,二是为了带走重要证人。” 什么,矜国细作? 众人再次哗然,有人禁不住问出声:“谢小侯爷,你说的重要证人,不会是今日成亲的这位于三姑娘吧。” 谢成锦布不置可否:“王爷,您的府兵若是再阻拦我,就是妨碍公务了。” 宁王更是气极,他上前一步:“谢成锦,你当我吃素的不成?今日来抢我的儿媳,还用如此拙劣理由,这汴京城,你莫不是比皇权还要大些!” 好高一顶帽子,宾客纷纷噤声不敢言语。 谢成锦抬手,他的人退在他身后,这时另一人来报:“王爷,回王爷!殿前司将王府围了!” “谢成锦!你到底要做什么!” 府兵也推到正堂前,隐隐与人对峙。 谢成锦环看一圈:“搜。” 殿前司鱼贯而入,搜了各家仆从,又搜今日承办喜宴的四司六局,偌大王府一阵噤声,宁王忍了忍,忍了又忍,最终没能忍下,抬手让府兵阻止。 他险些气笑了:“不知道的,还以为今日不是我宁王府大喜的日子,而是我宁王谋逆,小侯爷带人抄家呢。” 这话说的重,众人更是大气也不敢出,生怕说错了什么触了谁的眉头,靖武侯夫人岑氏险些晕过去,靠着女使才勉强支撑,她嘴里喃喃:“作孽,作孽啊……” 而府兵终究没能将殿前司的人阻止,一刻钟后殿前司压着几人来到跟前,谢成锦环看众人:“矜国人与我们生得不同,他们鼻梁高,眼眶深邃,眼眸颜色也不同,而这几人。” 那被压着的几人被迫抬头,他走到人跟前:“这几人瞧着不起眼,却明显做了伪装。” 他一一撕下几人人皮面具,于是高鼻梁,深眼眶,和明显不同颜色的眼眸出现在众人跟前,众人心里一惊,有人不禁出声:“当真有细作不成……” 宁王也沉了神色,他仔细将几人看了一遍,接着拧眉:“这不是我王府的人,你想污蔑我不成?” 矜国细作? 这变故委实太快,方才还是抢亲,现下便成了抓细作,于溪荷想不明白,心里却莫名不安,她凝眸看向那跪着的几人,明显五官暂且不论,光是看这几人身形,腰背无意识挺直,手上还有薄茧,都是习武之人。 矜国细作,总觉得与于赋永有关,今日成亲之事她大抵是知晓于赋永会做些什么,只到底是什么她还不曾想清,而这突然出现的矜国细作…… 却不等她反应,那几人猝然愤起,暗器猛地打向谢成锦,谢成锦侧身躲过,而这空隙间几人已祭出武器。 “将人拿下!” 殿前司围上前与人缠斗,她视线流转,看向谢成锦,谢成锦不是这样莽撞的人,他就算要抢亲也不会在众目睽睽之下落下把柄,除非是来不及,除非是得知了什么,而他只能这么做。 似是察觉她的视线,他准确看了过来,这次他眼眸微沉,似有隐忧。 而她不知道的是,在她思量时,在寂静人群里,有一不起眼的人挪动脚步,一点点靠近着,走到她身侧,接着从身后摸索着什么,她无知无觉,仍在看着跟前战局,直到一把匕首突然被扬起,出现在跟前—— 匕首闪过寒光,惊呼压在喉头,她眼眸微缩。 “姑娘!” 是玉润惊慌之下几乎尖利的声音,而原本站在身侧的赵承渊被宁王扯过,匕首就要刺入她胸膛—— 一击毙命,这是杀人的老手,就像是被人早早安排,无论何时何地,发生何事,都要杀了她—— 杀了她? 她恍然想起于赋永的模样,他胸有成竹,他说有更好的法子,他也不忌讳她知道了多少,偏偏还将所有关于她身份的证据尽数销毁,原来,他筹谋的,他筹谋的竟是—— 匕首就在跟前,她来不及再想,只极力挪动几乎僵硬的身子,只要刺入的不是心脏,是别处,她就还能活—— “于三姑娘!” “溪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