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岛【心理咨询笔记】》 第1章 造访 清脆的敲门声响起,一位瘦高孱弱的青年推门缓缓走进来。 新搬的心理咨询室阳光充足,对面一扇硕大的落地玻璃窗正对着远处湛蓝的广袤大海,湿咸的海风从西侧的小窗里鱼贯而入,带着几分鱼腥气。 青年下意识用手遮挡了下晃眼的日光,坐在了心理咨询师对面那张并不是很舒服的黑色皮质椅上,抬起苍白的五指拢了拢衣襟的领口。 这个人没有安全感。 这是米博彦从他的举动中得到的第一个有用信息。 他冲这位年轻的客户笑了笑,然后按下桌上的遥控器按键,白色的纱帘从两旁向中间靠拢,隔绝了夺目的日光,房间里的光线变得柔和不少。 “你别紧张,我们就随便聊聊?”米博彦递给他一杯咖啡,继续道:“我看到你登记的档案里写的问题是自我情绪冲突。” 米博彦啜了一口咖啡,“很有意思的措辞,能解释一下你理解的‘自我情绪冲突’具体是指什么吗?” 青年垂下眼眸注视着棕红色的光滑桌面,“‘自我情绪冲突’……就是……” 心理咨询师,顾名思义是为别人进行心理治疗的人。心理健康的,为他们减轻压力,鼓励他们继续积极生活;心理存在障碍的,为他们排除障碍,恢复他们的心理健康;心理产生疾病的,采取相应治疗手段干预矫正,逐步减低心理创伤给当事人带来的伤害。 而上述的交流、干预以及治疗过程,根据客户情况、严重程度的不同,有时候往往要持续一年、五年甚至十年以上。 米博彦并不急于从青年口出套出什么,他只是做些无关痛痒的事情,来降低对方的防备心理,在客户与心理咨询师之间建立足够的信任关系。 约摸等了十五分钟,青年的目光才渐渐稳定下来,他的双手环住面前冒着热气的咖啡,声音若蚊:“我……我有一个主人。” 说完,青年便紧张地瞪着咨询师看,似乎想要分辨他此刻的表情里是否透露着鄙夷或者不屑。 米博彦拿笔在记录纸上划拉着几个字,边写边笑:“你来这里,你主人知道不知道?” 青年放了心,缓慢点头:“他知道。” 青年补充:“是他劝我来的。” “哦?”米博彦的笔尖顿住,抬眸道:“这个圈子里可很少看到dom会主动要求sub去看心理医生的。” 青年攥了攥浅色的衣袖,叹声道:“大概是因为他发现在这样的游戏里,我并不是每一次都能体会到快乐吧。 很多时候,我会对他的话产生一种极端的逆反心理。那种感觉很难受,是折磨而不是享受。我甚至想反抗,把他打到桌子底下去,让他闭嘴。” 米博彦笑,“那你怎么没有实施反抗呢?” 青年矛盾不已:“因为……我喜欢这种被控制的感觉,它让我觉得安全。 博士,你能明白吗?这种感觉就好像是饿急了的人,好不容易找到美味佳肴,咬下一口却发现它居然变成了烂煤渣。不仅口感不好,而且还会让人生气、愤怒,很想把嘴里的东西吐出去。但是饥饿又会时刻促使这个人继续吃,再次尝试美食,吃到嘴里还是烂煤渣。如此恶性循环下去……” 他斟酌道:“我看着我主人的时候,心里的愤懑又不知道该如何发泄。只有当游戏结束之后,我才忽然意识到,其实我是爱他的。爱他,也喜欢这样的游戏。” “很矛盾,”青年抓着自己的头发,眼神痛苦:“真的很矛盾。” 米博彦问:“就你刚才的说法,B-D-S-M带给你的是两种相互抵触的情绪,一种是获得安全感之后的快乐,另一种是自由或者人身被控制的愤怒,是不是?” “是。”青年沉默着点点头。 米博彦思忖了片刻,继续动笔写下他的咨询记录。 每种情绪的背后都对应着一种心理需求,青年的快乐来源于内心的安全感被充分满足,而他的愤怒来源于自由自尊被限制、践踏的行为。这两种感觉相互交融作用,表现在他的外部行为上,就是对这种游戏又爱又恨。 见对方不说话,米博彦继续开口:“很多dom会把你这种情绪当成是不服管教的表现,你主人怎么看?” “他不会这么想。”青年向前倾身,目光灼灼:“我们两个现实生活里本就是恋爱关系,这样的游戏……不过是种情趣罢了,他不会真的要求我在痛苦之下做什么能力之外的事情。我们两个玩了几次之后,他发现我这种矛盾的心理,于是鼓励我来看心理医生。” 米博彦回以他一个平和的微笑,然后出口表扬:“你有一个好主人。” 青年听了这话,腼腆地扬了扬唇角。 米博彦起身去了操作间,不一会儿从里面缓慢踱出来,手里还端着一个彩色玻璃果盘。 “吃水果。” “谢谢。” 青年看着那丰盛的果盘,里面有橘子、苹果、奇异果、葡萄还有草莓,所有的水果都很新鲜,上面缀着晶莹的水珠。 他伸出手拿了一个橘子,开始剥皮。 米博彦的目光始终跟着青年的动作,见他挑挑捡捡了半天,心下一片了然,故意反问道:“不吃苹果?” 青年客气道:“不用了谢谢,橘子就好。” “程先生,既然来到这里就不用跟我客气了。”米博彦拿起一个红彤彤的苹果,用五指的力量捏着它缓慢地转动,端详着果皮上绽放的花纹,轻飘飘地问:“为什么不喜欢苹果,我能知道你不吃它的理由吗?” 程绪想了想,道:“因为……它太大了,一个吃下去会搞得人胃痛,而且那种酸酸甜甜的味道有点像……” “像什么?” 程绪不好意思地笑笑,“像胃里反酸水的感觉,很……很恶心。” “这就对了。”米博彦放下苹果,看着他认真开口:“一个人不吃苹果是因为他的脑海里为吃苹果这个行为预设了一种感觉、一种情绪。当感觉情绪和实物链接起来的时候,会指导我们做,或者不做某件事。 比如你,把吃苹果的感觉和胃部痛苦链接在一起,这个认知会指导你的外部行为远离这样的刺激。” 程绪咬着手里的橘子瓣,琢磨着米博彦的话,缓慢皱起了眉头:“你是说……” 米博彦道:“这样的例子数不胜数。像学生,把学习和抵触链接在一起,他会渐渐远离书桌。社会上的人,把学习和升职加薪的美好链接在一起,他们就会更有动力。” “再说我,”米博彦指了指自己,“我在图书馆的时候总能碰到很多美女,所以我热衷于那个地方,一有时间就会往那里跑。” 程绪笑了,他吃完手里的橘子用纸巾擦干净手指,抬头道:“你是想告诉我,我把B-D-S-M这件事和两种不同的感觉链接起来了?” 米博彦:“就我的初步判断,是的。 你把获得安全感的情绪和这种游戏相链接,又把自由自尊被侵犯的危险和愤怒同这个游戏里的dom的某些要求或行为举动相连,就产生了现在这种矛盾的情绪。 但是所有感情的链接,都是我们从出生开始,一步步在自然、家庭、社会里学习到的。其中家庭对于一个人感情链接的影响尤为重要。” 提到家庭,程绪的目光暗淡下去。 米博彦双手手指交叉下巴颏上,步步紧逼:“能谈谈你的父母吗?” “他们都是什么样的人?” 这文是重发的,没改过,还是原来的版本。最早发布于2021年6月。前段时间状态不好所以笔名自杀跑路了,调整了一段时间状态又回来了,决定还是把它发上来,囤着。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造访 第2章 回溯 心理咨询不同于潜能激励。 潜能激励将人的注意力从伤痛直接引向阳光明亮的开阔地,借助烈日的力量为身体注入能量,直到正向能量大于负向能量,并将脑海中的负面情绪挤出个体的□□和灵魂为止。 而心理救赎,却是直面黑暗的过程。 心理咨询师需要挖出客户们害怕面对、竭力隐藏的真相过往,将他们表面看似愈合的伤疤重新揭开,流尽暗红色的淤血、刮净生疮的腐肉,才能再次上药缝合裂痕,治愈心理的创伤。 再没有比这个过程更困难的事了。 很多的心理咨询师为了保持不被深藏在冰山之下的能量波及,会下意识屏蔽与客户的共情。他们也完全有能力做到这一点,默默地注视着自己的客户痛哭流涕,却不被情绪的洪流淹没。 这本是自我保护的方法之一。 可米博彦不认同这种做法。切断了咨询师与客户之间的共情,也就相当于变相切断了双方之间的信任。一个没有信任感为基础的心理咨询过程,只能是徒有其表,没有办法真正深入到治疗治愈的环节,这也是众多人屡次感到咨询失败的最主要原因-- 心理咨询师并不理解“我”的痛苦。 程绪望着窗外稀薄的日光,听着海浪呼啸的声音,开始了他的诉说。 “我父母都是老师,从小对我要求就很严格,是近乎残酷的那种严格。尤其是我的父亲,他……是一个眼里容不下沙子的人,也正是因为这样蛮横霸道的性格,我的母亲终于不堪忍受日复一日刻板痛苦的生活,离开我们去了很远的地方,再也没有回来过。” 程绪的喉结上下滚动着,他不知想起了什么,忽然笑了一下,目光却又再次暗淡了下去。 米博彦轻声问:“你想妈妈吗?” 程绪吸了吸鼻子,表情倔强:“不想。” “一次都没想过?” 程绪没有直接回答这个问题,“我已经是个男人了,不可以……” “男人就不可以想妈妈了吗?”米博彦看着他,“男人要顶天立地,男儿有泪不轻弹、男人要坚强、高大、勇敢、无畏…… 假如让你抛开所有的规则,认认真真问问自己的心,你想她吗,想见她吗?” 程绪身体轻微发抖,他双眉紧簇着,不敢抬眸和米博彦的目光对视。 程绪不知沉默了多久,直到米博彦的手落在他瘦弱的肩膀上才恍然从自己的噩梦中惊醒。 米博彦道:“喉咙感觉紧张吗?” 程绪:“……是有一点,你怎么知道?” “因为我感觉到了你的痛苦。”米博彦继续开口:“不要压抑它,试着去感受你的身体带给你的讯号。 我们的情绪会反射在身体的某些位置,它是在向你传递信息,希望你能正视这种感觉,而不是逃避。” 程绪抬起手,干净的手指轻轻触摸着脖颈喉结的位置,疑惑道:“我该怎么做?” 米博彦道:“接受它、回馈这种反应。你要告诉你的身体,你已经收到了来自于它的痛苦的讯息,你会正视这种痛苦并一步步接纳化解它。” 听了米博彦的话,程绪长长呼出一口气,他感觉喉咙位置的紧缩感减轻不少并且正在逐渐消失。 “你刚才说想见她,那后来有没有试图去寻找她呢?” “没有。” 程绪嘴唇翕动,“小的时候我不懂,父亲告诉我是母亲抛弃了我们,所以我一直恨她,恨了很久。可是……” 程绪垂眸,眼泪夺眶而出:“可是……我也想要妈妈。” 程绪觉得自己很奇怪,他从来不是一个热衷流泪的人。这么多年走来,哪怕再艰难的处境里,他都没有掉过一滴眼泪。可是今天来到这里,他竟然破天荒地在一个陌生的咨询师面前哭泣。 米博彦贴心地递上纸巾。 “她走以后的一年,我总是在梦里见到她。梦里的她还在和父亲争执,我很害怕,我看见她哭,想帮她又害怕父亲生气,所以只好躲起来。” 米博彦又问:“梦醒之后还会害怕吗?” 程绪点点头,又立刻摇头:“说不上来,那种感觉是不是害怕,总之我只想待在房间里永远不出去。 有的时候甚至会希望,这个世界若是只有黑夜就好了。” 米博彦:“为什么呢?” 程绪:“因为那样我就安全了。” 母亲走后,他总觉得人生少了些什么。父亲是个传统的人,女人不堪忍受他进而跑掉这种事让他颜面尽失。所以他不准儿子在外提起她的任何一点消息。 程绪道:“你知道吗,这么多年我在人前装得很辛苦。我明明没有母亲,还要假装正常,假装让周围的同学、朋友、老师相信我真的是一个家庭健全的人,我真的很累。 我有的时候就梦想着,哪怕世界上能有一个除我父亲之外的人来分担我的秘密。我真的很想告诉他,我到底是什么样的人,那个真正的“我”的想法,而不是在人前刻意伪装出来的。” 米博彦问:“那你最后碰到能够交心的那个人了吗?” 程绪摇摇头,“学生时代一直都没有。一是因为父亲不让我说,二是我害怕我的同学看不起我。” 米博彦:“可是你却把这些告诉了你的主人,是不是?” “是。”程绪开口:“我的主人从来不会嘲笑我。” 这段短暂的交谈中,程绪反复提到了一个词:害怕。 害怕反映了他缺乏安全感的状态,也许正是从母亲离去那时开始,让这个还在少年时期的男孩子丧失了安全,变得敏感、多疑、不安且恐慌。 正如他所说,他要独自面对来自外人的目光,还要尽自己最大的努力表演成为一个和别人一样的“正常人”。 米博彦开口道:“这就是了。母亲的离开让你丢掉了安全感,而B-D-S-M让你重获安全感。” 程绪挑眉,“可是我觉得我并不是真的喜欢这种游戏?” 米博彦:“你只是对里面的某些行为产生了抵触愤怒。而就这个游戏整体来讲,你不喜欢它的话又为什么热衷于它呢? 你告诉我,B-D-S-M的基础规则是什么?” “调-教与服从。” “那调-教的本质又是什么?” “呃……”程绪迟疑:“这个……” 他的主人平时只是告诉他应该怎么做,并没有给他详细讲述分析过B-D-S-M交互行为的本质。 米博彦道:“dom在掌控行为中获得心灵满足,而sub,作为被支配的一方,你要交付的是你的信任感。信任是获得安全感的基础。当你不再像防外人、朋友那样防着你的主人的时候,你就可以获得渴望已久的安全感。 而安全感带来的是快乐,是满足,是对童年创伤的心灵弥补,所以你对这个游戏乐此不疲。” 程绪恍然,“原来是这样。” 米博彦端起咖啡轻啜了一口,看着对面的男人肩膀的线条不再像刚才那样紧绷了,他顿了顿,开始提笔补充书案上的咨询记录。 程绪摸了摸鬓角,又道:“可是博士,你还没有告诉我,为什么我会在游戏里那么愤怒呢?” “你休息一下吧,”米博彦笑着看了他一眼,目光落在他高挺的鼻梁上,然后抬手指了指自己的鼻子,道:“你这里都是汗。” “哦,不好意思。”程绪捏出一块纸巾默默擦汗,安静的房间里忽然响起了悠扬舒缓的钢琴声。 “听会儿音乐吧。” 米博彦放下手里的音响遥控器,望向身后的透明落地窗,远处的金沙和海浪像是画师笔下最精妙绝伦的作品,整个儿镶嵌在这晶莹剔透玻璃画框里,让人有种步入仙境的错觉。 第3章 深入 琴声如流水,带着几分凛冽的萧瑟感撞进程绪广阔浩瀚的心灵空间,在无尽的黑暗中破开了一个小小的缝隙,光芒便从这狭长的罅隙中倾洒进来。 “我听过这支曲子,”程绪支着脑袋痴痴地望着窗外湛蓝色的大海,沉沉出声:“据说写这曲子的人经历过一段刻骨铭心的爱情,可是最后却没能和心爱的人长相厮守。 分手后的三十一个孤单的夜晚,他呕沥心血终于完成了三十一首钢琴曲。每一首都是一段心情,一个故事。” 米博彦缄默不语,安静地坐在书案旁倾听着他的故事。 倾诉是一种非常好的治疗手段,很多咨询师却吝啬去听客户心底的故事。 他更见到过,心理咨询师在书桌上摆放一只硕大的闹钟,时刻提醒着客户和自己咨询的时间,一小时便是一小时,多一分钟都会觉得自己吃亏。 损失了时间,损失了本该多赚到的咨询费用。 可是了解一个人,谈何容易。又怎么可能是短短一个小时就能诉得清、道得明的呢? 米博彦转头,又看到了咨询室雪白的墙面上挂着的那副苍劲有力的题词-- “真理的爱好者,不畏风暴或狂飙的水域,我们所怕的是浅薄的水域。” 一曲终了的间歇,程绪忽然开口问了他一个问题:“博士,你看过《围城》吗?” 米博彦点头道:“你要和我谈婚姻么?” 程绪笑了下,“我只是觉得这书里写的好像就是我的父母一样。” “怎么说?” “我的父亲暴躁、霸道、爱指责别人的不是,可是他赚的钱没有母亲多。就像是一个暴怒版的方鸿渐。 我的母亲自觉比父亲更有能力,却每每要承受来自他的指摘和猜忌。她认为他没有出息,原本这也没有什么。可是就像孙柔嘉的那群阴魂不散的亲戚,我妈妈身边也总是存在这样的人,她们越是劝、越是出谋划策,我家里就吵得越厉害。 一开始是吵架,再后来变成了打架……” 程绪长长出了一口气,干净的黑眸里似有水光,“书的最后我是哭着看完的,这本书从夫妻不睦到最后曲终人散的故事几乎和我家发生的事如出一辙,我当时真的……很害怕……” 米博彦起身又为他添了一杯咖啡,淡淡出声:“你觉得故事里的角色最后走向分手的原因是什么?” 程绪拢着马克杯道:“因为,方鸿渐并不爱孙柔嘉,他爱的人是唐晓芙。可是我爸爸是爱妈妈的,至少以前很爱。” 米博彦解释:“要组建经营一个家庭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我们常用金字塔的模型来给婚姻当中不同的关系定位排序。 位于塔底也是最优先最基本的,是处理好和自我的关系。简单来讲,认识到自己是个怎样的人、不高看自己也不贬低自己、认识到自己的缺点进而认识到自己的需求。” 程绪道:“然后呢?” 米博彦:“接下来一层是夫妻关系,需要我们认识到对方的优缺点、认识到对方的需求。婚姻是我们能够重塑个性、治愈伤痛的第二次机会,每个人都渴望在另一半的身上找到自己所需要的那份情感寄托。两个人相处一段时期之后,关系模式会逐步退行到童年,那么小时候就健康的那个孩子,这时也同样会在婚姻生活中寻找到快乐。而小时候受到伤害的那个,相比之下就要付出更多的努力才能真正在婚姻关系中体会到快乐、亲密与爱。” 程绪动了动唇角的肌肉,眼神凄然:“那我的父母大概是受到过伤害的那种人。他们年龄虽然已经过了五十,可是行为举止却好像小孩子。” 米博彦点头,“再然后是亲子关系,最后才是与父母以及其他亲朋好友的关系。你父亲过去那些年一直带着你,你觉得他对你怎么样?” 程绪道:“他对我期望太高了。好像整个生命已经附在我的身上了一样。” 米博彦道:“你母亲还没有离开的时候,就已经是这个样子了吗?” “是,”程绪垂眸:“他把我看得比任何人都重要,恨不得把自己人生没有实现的梦想和抱负全部都加在我的身上。所以他平时并不关注我妈妈,我妈妈又自诩赚钱比他多,心里不平衡,不甘心屈就于他之下。再加上外面亲戚朋友的‘劝诫’…… 恕我直言,我认为那不过是挑拨而已。那些人用他们所谓的人生经验,打着帮助的幌子来干涉我的家庭,最终的结果却是把我父亲和母亲越推越远。” “就像小说里那样?” “是的。” 米博彦看着面前男人微愠的脸庞,轻声开口:“人跟人之间需要界限感。一种是不主动干预他人,另一种是保护自己的领地不受他人的干预。显然你的父母还不具备这样的能力,可是你能想通,终归是件好事。” “我们刚才说的四层关系必须完全按照顺序去排列,一旦不同的关系错位,就会导致矛盾产生。 你的父亲将亲子关系凌驾在夫妻关系之上,打破了这种规则。所以不仅让你和你的母亲感到不适,他自己应该也不会有多么舒服。” 程绪道:“我知道他不舒服,可是母亲走了以后,他整个人不仅没有反思,反而变得更加暴躁。经常出口伤人,会因为一点点小事对我破口大骂,甚至出手打人。” 说到这里,程绪双眼透着猩红,似乎身体上的暴力因子也苏醒了一般,随时准备迎接空气中隐形的敌人,准备和他们血拼到底。 米博彦放缓了语气,安抚道:“我明白你的感觉,也理解你的难处。能不能告诉我,他都对你做了些什么?” 程绪嘴唇抖得不成样子,“博士,我……” 米博彦轻声道:“母亲这么多年没有在你身边,你有没有什么话想要跟她说的呢,又或者当你父亲对你实施暴力的时候,你有没有想过向母亲求救呢?” 米博彦起身去房间里搬了一张皮椅子出来,将它摆放在程绪的正对面,要求他转过身体来面对着空荡荡的椅子。 “你可以暂时想象母亲就坐在这里,如果她今天在这里,你想和她说些什么?” 空椅法,常常用来探寻个体心中未解决的情绪。这些巨大的痛苦和沮丧的情绪曾经被意识经验所阻拦,它们的表达受到了抑制。然而,未满足的愿望并未完全消失,而是沉淀在记忆深处,作为未决问题而存在。 空椅可以代表“一个人”,患者对着空椅讲话,就像这个人坐在那里一样。通过这样的方式,可以帮助他重新经历和建构这些受到阻碍的情感模式。 程绪的身体开始轻微颤抖,他默默注视着那把椅子,很久很久。 窗外的清风吹起白色的纱帘,明黄色的光斑映在椅子漆黑座位上。光怪陆离的幻象像一双熟悉的眼睛,那是母亲多年前看他的眼神,是母亲临走前看他的眼神…… 带着几分不舍,爱怜和无奈…… 安静的房间里传来男人低低的哽咽声,程绪抬头时,早已满脸泪痕。 “妈妈……我们有多久没有见过面了,我好想你,想见你……” 程绪揩掉眼泪,道:“这么多年了,一开始我为了你不要我而恨你,再后来为了取悦爸爸而恨你,刻意压抑自己对你的感觉,但其实,我真的一直都很想你。现在我恨不动了,也装不下去了,只想你能回来我们两个聊聊天,我想告诉你我的生活,如果你还想听的话…… 还有爸爸,他变得和以前不一样了。我知道他压力很大,可是……我不知道自己还该不该爱他。我曾尝试过和他沟通自己的感觉,但是每次都失败。我就想,大概这一辈子都不会和他和解,都不会从他这里获得爱获得救赎了吧?” 米博彦轻轻倚靠在座椅旁边,重新开口问他刚才没有得到答案的那个问题:“爸爸是不是欺负你了?他对你不好吗?” 心理治疗的手段有很多,但是最基本的原理却都是相通的。通过和客户建立深厚的信任感,然后寻找到导致心理问题出现的症结,这时心理咨询师需要诱导对方将心中的怨恨、愤懑、伤痛、思念等情绪发泄出来,再给予正确的反馈和疏导,最后达到治疗的目的。 程绪激动摇头,“不好,这些年我们哪个人真真正正的好过呢?” 第4章 症结 “小的时候爸爸骂我、打我,我总以为是自己真的做错了什么,可是直到长大以后我才发现,根本就没有什么所谓的错误。 他生气,只是因为他想生气而已。只是因为,他自己心里不痛快,想要找一个目标对象发泄而已。 而我当时没有什么辨别是非的能力,也打不过他,竟然真的天真地认为是我自己做了什么不好的事情,惹到爸爸生气让他大动肝火。” 程绪说到这里,鼻子里挤出一声嘲讽的闷哼,他的笑容里带着若有若无愤怒和不满。 面对着那张空荡荡的椅子,他又道:“你能想象得到吗?我竟然会傻到为爸爸伤心,为自己的不听话而感到羞耻。” 程绪咬牙:“现在想起来,自己都觉得自己可笑。他总是把自己伪装成一个受害者,所有的人都对不起他。妈妈你离开他、他的上司不赏识他、连我也不听他的话……可事实上呢? 事实上他才是那个施加伤害的人,我在他身边受到伤害而不自知,还傻乎乎帮着他说话,甚至是帮着他恨你! 妈妈你知道吗,我现在有多恨他?” 程绪用手指点着自己的胸口激动道:“这里,我已经不知道到底该相信谁了,当年你离开真相是什么我刨根问底了这么久,从来就没有得到过他一句的真话,我也不想再问了。 现在,我只是觉得自己很没用……”程绪的目光从椅子上缓缓移向米博彦所在的方向,他抿着唇道:“我活了二十多年,他从来没有帮我建立一个完整的价值观标准,我不知道在普遍大众的观念里什么是对的,什么是错的。生活在那样一个充满怨气的家庭里,我的标准就是我的父亲。 同样一件事情,他开心的时候我做,就是对的;他生气的时候我做就是错的。我很想知道这个世界上其他的人都是怎样生活的,他们的价值观和我一样不一样,可是我不敢去问,甚至不敢去接触他们。” 米博彦插话道:“为什么不敢问呢,你可以只是针对生活里简单的具体问题向朋友征求一些意见。” 程绪摇头,“不行,他们会发现的。” 米博彦道:“发现什么?” “发现……发现我不正常,发现我的家庭也……不正常。”程绪嗫嚅道:“爸爸在我很小的时候和我说,一定要我防着身边的每一个人,他们现在和我在一起玩是因为我是‘正常’的,但是他们一旦发现我不正常,就不会再理我了,甚至还会伤害我。” 米博彦又问:“那你觉得,什么样才是正常,什么又是不正常呢?” 房间里忽然沉寂下来,程绪坐在那空荡荡的椅子对面,一时间局促不安得像个孩子,手脚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放比较合适。倒是真有几分被“母亲”的问题问住之后的困窘无奈。 半晌,程绪终于放弃了思考这个无解的问题,摊了摊手:“我不知道,真的不知道。我没见过别人是怎么生活的,也从来没有人告诉过我什么才是正常,我只是知道我这样的,是不正常。” 米博彦在心里叹了口气。 一个在现实生活里屡屡受挫、极度自卑的父亲,为了维护他最后仅剩下的那点可怜的自尊,将孩子训练成了自己的工具。 无论是向他灌输对母亲的仇恨也罢,用语言的蛊惑将他与朋友隔离起来也罢,都只是为了填补自己心灵的空虚,这样的感情不是爱,只是利用。 每个人都希望获得从他人、社会那里一份认同感,所以人们进行交往。但是程绪的父亲,由于在与外界甚至是自己的妻子交往之时受到打击,使得他渐渐丧失了这一份认同,他迫切地需要在身边需要一个能够认同他想法的人,来填补丢失在外人身上的自尊。 于是,孩子成了他的最佳人选。 他不仅要程绪认可他,还要程绪与他同仇敌忾。他没有作为人的基本的界限感,也没有意识到程绪与他根本就是两个独立而又不同的个体。 在此基础之上,他后续的一系列行为都有了很好的解释。向孩子传递他对妻子的恨意,将孩子与周围的亲戚、朋友隔离,最后两人合为一体,同吃同住,同哭同笑,真正变成精神和心理上的“连体人。” 值得庆幸的是,程绪及时意识到了这件事情的不正确,他现在所有的痛苦都来自于以往的观念被打碎而又暂时无法完全脱离的纠结。 米博彦道:“你觉得自己不正常,所以就尽量减少和朋友接触,宁愿一个人待在家里?” “嗯。”程绪道:“至少在家我很安全。” 米博彦:“哪怕会受到爸爸的责骂?” 程绪犹豫了片刻,道:“……是,哪怕他骂我打我,我也觉得家里比较安全。因为出去的话,会被人嘲笑,可是在家里没有人能看到我是什么样子。况且…… 他也不是每天都会生气,他也有好的时候。他好的时候,对我还不错。” 这样前后矛盾的叙述让米博彦意识到了问题的症结。 程绪恨父亲,可是他同时也渴望得到爱。正如他所说,家是安全的。哪怕在这样的家庭里充斥着辱骂与殴打,但只要还残存着那一点父爱,他也愿意像飞蛾扑火般陷在这里,无法自拔。 这种爱恨交织的复杂感情在他后来的生活中找到了最好的映射--B-D-S-M。 dom象征着权威、神圣而不可侵犯,作为主人,他说的话便要像圣旨一般去遵从、去执行;sub作为处于权势之下的臣服者,只要他能够按照游戏规则去完成主人交代的各项任务,便可以得到奖励:安全爱、家的温暖以及……爱情。 程绪在这个游戏中完全投射了他与他父亲的相处模式,这种只有臣服于别人才能得到爱的施舍的模式是父亲多年教给他的,而今他又不断重复着这种模式,渴望从他的主人那里得到爱。 但是心底那个渴望摆脱束缚,渴望独立自由的程绪又会时不时将多年在家庭生活中积攒下的愤怒发泄出来,没有办法向着父亲发泄,那便只能向着他的主人发泄。 最终就造成了他口中所谓的‘B-D-S-M游戏中产生的不适心理’”。 米博彦想了想,复又开口:“我很欣慰看到你对于生活里的正确态度,能够自己摸索到现在这个程度。可以说,正处在一个变化的临界点上。” 程绪抬起头,认真地看着他。 米博彦道:“我们已经探到了正确的边缘,但是还没能完全摆脱以前那些想法的束缚。但是也不必太过心急,我只是想告诉你,你很正常,不过是受了环境的影响而已,这些影响随着你离家以及我们日后深入的交流都会慢慢减弱,你要相信你自己……” “嗡嗡……” 桌上手机震动的声音打断了两人的交谈。程绪抱歉地笑了笑,划开手机屏幕,主人的一条信息蹦了出来: 【咨询得怎么样了,晚上回来吃饭吧,就只是吃饭,我想和你谈谈。 --喻川】 程绪笑了笑,赶忙回复了几个字。然后缓缓站起身来,“博士,他在叫我了。我得赶快回去,今天谢谢你开导我。” 米博彦送他出门:“不客气,下次方便的话叫他一起来吧,毕竟是你们两个之间的事,让他也过来看看。我还有些话,需要当面跟他沟通。” 程绪做了个不用再送的手势,笑着点了点头:“嗯,我会转达他的。” 第5章 沙盘 长夜,窗外一轮明月高悬。 清灰色的月光透过纱帘流淌进安静的卧室,漫上程绪雪白的身体,他被包裹在浅淡的光芒之中,安逸闲适且充满了安全感。 喻川就坐在他的身边,黑色的衬衫敞开着,静默注视着床上瘦弱的男人,滚烫的指尖触到那抹殷红的唇,沉静的目光里惹了风暴。 程绪倒在柔软的床上,歪着头去看窗外稀疏的星光,安静的房间里传来几声干净的呓语呻-吟,像是孩童脆弱无助的低泣。 未来太远太冰冷,他看不清也没有办法去触碰。只有此刻的火热能够让他感受到真实,感受到缺失了将近二十年的温暖与爱。 床板吱呀吱呀地响,在这样单调往复循环的声音里,程绪有种获得了救赎的感觉。他有太多太多次独自走过人生路上荆棘之地,那时心中最渴望的不过也就是像现在这样,有一双手能够紧紧地拉住他,将他抱在怀里。为他驱散阴霾,驱散恐惧和彷徨。 一个人在冰天雪地的世界里行走得久了,哪怕只是零星的火光都可以让他感到温暖。因为那样小小的火焰,不仅可以救命,也带来了生的希望。 “程绪,一切都会好的。” 夏季的晚风吹起雪白的纱帘,像是母亲柔软的手滑过他的肌肤,程绪攀上**顶峰的那一刻,激动的热泪瞬间从眼眶里滑落。 热泪还未来得及跌落入枕,一只温热的手为他揩去了泪水,程绪望向天花板的视线被手掌遮挡住,他默默闭起眼睛,整个世界完全沉浸在浓重的黑暗里,只有唇上那眷恋不去的气息,刻骨铭心。 第二天清晨,两人乘船再次来到马尔代夫这座美丽的小岛上。 澄澈湛蓝的海洋环抱着浅黄色的沙滩,不远处的金沙之上开辟出一片平整的腹地,腹地中央矗立着一栋雪白的复式别墅楼,那便是米博彦的心理咨询室。 每年都有很多专家学者和客户慕名来寻他,听他讲授专业课程、向他咨询心理方面的相关问题。 “博士,他就是我男朋友,喻川。” 喻川伸出手,微笑道:“你好。” 米博彦回握了下他的手,作出邀请的手势:“你好,进来坐吧。” 米博彦走在最前边引路,直接将两人带进了空旷的沙盘游戏室。 房间里摆放着两个57*72*7cm的矩形沙箱,里面盛满了细软的金沙。沙箱盘的四周,三排木质开放型立柜依次排列着,每一层都摆满了各式各样的配套玩具,有人物、动物、植物、建筑物、生活用具、其他物件等。 程绪站在沙盘箱前,望着那片尚未开垦过的“沙地”出神:“……这是?” 喻川道:“沙盘游戏。” “对。”米博彦从屋外取来记录纸和笔,从立柜旁边取下一个微缩版的小人玩具递给程绪,道:“沙盘游戏(Sandplay Therapy)是由瑞士分析心理学家多拉·卡尔夫创始的,至今已经有50多年的历史了。 游戏者通过沙盘重新构建自己内心深处的世界,释放负面情绪和压力,然后我们再通过研究沙盘里所反映出的某些隐秘问题进行疏导治疗,最终一步步达到矫正不良心态,修复创伤的目的。” 喻川走上前,伸手捞了一把细沙放在鼻子下方嗅了嗅。 米博彦笑,“这沙子是从外面海滩上铲回来的,又淘洗了三四遍。你还能闻出什么味道?” “海的味道啊。”喻川露出一排小白牙,笑着拍掉手里的沙子。绕到立柜前把程绪扯了过来,兴奋道:“沙子手感不错,你来试试。” 趁着两个人熟悉的空档,米博彦耐心地向他们介绍了游戏规则。 “柜子里面的模型用具随便使用,这里有两个沙盘,你们只需要按照自己心中所想在沙子上构图、绘制东西。” 程绪抬眸:“怎么画都可以?” “都可以。” 喻川:“有没有主题?” “没有,自由发挥。” 游戏开始之后,喻川和程绪各自来到自己空白的沙盘面前。相比喻川的兴致满满,程绪有些茫然。 他对着那片干净的沙地站了好久,才伸出手缓缓拿起了沙铲,向着四方的沙地中央直直铲了下去,然后将画面一分为二,在中间笔直地开凿了一条河出来。多余的沙子全部被他抛到了河岸左边的荒地上。 他将那些沙土垒成层峦起伏的山峰,然后将一名长发飘然的女子放在了山峦的背后。 一个十分隐蔽的地方,远离画面中心之外的边缘。 比起左半个画面的荒凉,右半面显然要丰富得多。河岸右侧从上至下垒起了半面城墙。在城墙靠河的位置,程绪摆放了一条长长的石凳,凳上坐着一个七八岁的小孩子,痴痴地望着河对岸高耸入天的山峰,似乎在等待着什么。 城墙内,画面右上角的部分是一栋破败的建筑。院子里种的绿植已经大片枯萎。一个成年男人背对自己的孩子伫立在院中,他的孩子依旧望着很远很远的河岸,可是手里却紧握着一把银色的刀,刀剑的方向直指那如波涛般绵延不断的灰黄色山峦。 右侧画面的中线位置,一只洁白的小白兔静静卧在光秃秃的土地上,白兔的上方是一把巨大的黑色遮阳伞。 兔子就躲在伞底的阴影中,显得十分孤独无助。而它的周围环绕了一圈动物,有豺狼、老虎、狮子、毒蛇、灰熊等,个个面目狰狞。 画面的最后,只剩下右下角那一片狭窄的区域。程绪转头看了看在另一个沙盘旁边创造构图的喻川,灰暗的眼神里带了几分微弱的光芒。 见程绪迟疑不决,米博彦缓步走到他身边,轻声问:“怎么了?” “哦,没什么。”程绪回神,目光重新落回自己面前的沙盘上,在右下角仅有的小角落里,他表现出了不同于刚才构图时的耐心和细心。 这里有花有草,有成熟的水果还有一只毛茸茸的金毛犬。程绪用木棍在角落的外围画了一个圈,将这里与外面的画面完全隔离开来。 角落正中央的大床上,躺着两个男人。这两个人相拥而卧,床的四周有精心挑选的衣架、落地镜、有电视、刮胡刀、运动鞋、还有锅碗瓢盆等日常用具。 可以说,这一个小角落里拥有的东西要比整副画面里的其他位置多了太多。 程绪摆放好最后一支打火机,终于放下了手里的沙铲。他回头,喻川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坐在了他身后不远处的布艺沙发上,笑吟吟地托腮看着他。 喻川道:“画完了?” 程绪点头:“嗯。” 米博彦走上前来,看了看两人沙盘里的构图。喻川这一边并没有出现画面的分割,他的四方沙盘里有一片密林,靠近画面底部停靠着伐木车和运货车,丛林之中一位伐木工人正挥舞着手里银亮的斧头劈向巨木的根部。 密林之外靠近画面最顶部的位置,高楼林立。喻川选了各式各样不同的建筑物形态,整齐排布在画面上。 “博士,我能拍照吗?” 喻川指了指自己的沙盘,“我很喜欢这幅画,我想拍下来带回家去看。” “当然可以。”米博彦示意呆呆站在旁边的程绪一起过来欣赏,“小喻,和我们说说这幅画的意思。” 喻川兴致勃勃地用手点着密林中的伐木工人,道:“这个人就是我。这幅画里所有的东西,都是我一点一点花辛苦建造起来的。” 程绪挑眉:“自己种树,再自己砍掉?” “那怎么了?”喻川道:“砍掉了树才能制造成建材去建高楼。” 米博彦顿了顿,笑着问:“这幅画里只有你一个人,会不会有点寂寞?” 喻川反驳,“不是只有我一个,程绪也在里面。” “我?”程绪指着自己,又低头看着他那副画面,怎么找都找不到另外一个人了。 “我在哪里?” 喻川指了指沙盘最右侧那株单独栽种的樱花树,笑了:“这个就是你。” 第6章 矛盾 画面的整合性非常好,侧面说明创作者本人内心没有严重的冲突对抗。这幅极富生活气息的沙盘作品乍看上去透露着对未来的积极态度,喻川还为它取了一个好听的名字:征服。 米博彦又仔细盯着沙盘看了一会儿,他发现作品当中的每棵树的形态都不同。喻川在摆放树苗的时候,动作多多少少带了几分脾气。有的树,他栽种得很认真,可有的树完全是被他直挺挺戳进泥土里。 大概只有象征着程绪的那棵粉红的樱花树他栽种得最仔细认真。浇了水、铲了土,把沙地翻了又翻,可是在这棵秀美樱花树下,米博彦还是发现了一把小剪刀。 “我可以让他们变得更好。” 在米博彦的再三追问下,喻川终于说出了这幅画背后深刻的意义。 喻川精确地指出了眼前这片密林中的每棵树所代表的人物:“这个是妈妈、这是爸爸、这是我的初中数学老师、这是我以前遇到的朋友……” 这画里并不是没有人,反而恰恰充满了各式各样的人。喻川解释说,他遇到的这些人身上或多或少存在着太多的不完美,他也曾阅读过很多心理学方面的书籍,知道一个人正确的生活方式究竟是怎样的,他想重塑自己,可是做不到。 所以就想着通过“破-立”的方式来改变别人的思维方式、生活习惯,进而帮助他们变得更好。 喻川摊了摊手,“你们以为我没有试过改造自己?可是没有用,我父亲告诉过我,这个世界是强者为王的世界,只要我有能力征服别人,我就可以得到爱,得到金钱,得到地位还有想要的一切。” 米博彦皱了皱眉:“一切?” “对。”喻川斩钉截铁道:“一切。” “博士,我会进B-D-S-M这个圈子,就是在寻找这种感觉,能够控制一切的感觉。” 喻川神情严肃起来:“我不喜欢事物脱离我的掌控之外,”他瞄了眼旁边程绪不可思议的表情,淡淡道:“人也一样。” 掌控?控制?他要的就只有这些? 这和他那个控制欲极强的父亲有什么区别?程绪的牙关开始颤抖,他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很可能找了一个和父亲一模一样的男人。 这样的结果让程绪瞠目结舌,他从来不知道,睡在自己身边的男人,心里天天想着的就是怎么改造别人。 而这个“别人”里,也包括他。 为什么会这样?他明明只是想获得以前丢失的爱和温暖,为什么才跑出了父亲为他编制的囚笼,又再次跌进了另一个深渊里? 他不想被人打破,不想被别人管制更不想被改造,他想当一个正常人! 一股浓重的恐慌感席卷了他。 “当啷--” 沙盘槽里的沙铲被程绪碰到了地上,他向后踉跄了几步,额头上的冷汗簌簌而落:“……喻川,那你对我做的那些事,那些……让我生气的事……也是为了重塑改造我?” 喻川平视着他:“你跟他们不一样,你是我爱的人,再说这个游戏的开始是你情我愿,我没强迫过你。我只是好奇,为什么你会对我某些要求那么抵触? 现在我知道了。是因为你的父亲。” 程绪忽然激动起来,声音不觉拔高了几度:“你既然知道,你还那么做。” 喻川顿了顿,缓缓走向程绪道:“对不起,我控制不了。只要你在我身边,我就会忍不住想要对你……” “别碰我!” 就在他伸手去拉程绪胳膊的时候,对方好像突然触电一般,回手一拳直接揍在了喻川的脸上。 这一拳,打得房间里的三个人都愣了好几秒。程绪看了看喻川破裂出血的唇,又看了看自己刚刚施暴的那只手,一股强烈的自我厌恶感包围了他。 房间里传来程绪痛苦的低吟,他还是学会了,学会了像他父亲那样对别人肆意地施加暴力,这种藏无可藏、避无可避的恐惧感快要将他整个人都折磨疯掉。 如果真的变成了父亲…… 不,不会的,不可能! 一定是因为喻川,是他先招惹自己的。是他的错,是他! 程绪大口大口喘着气,眼眶渐红,低哑的声线里夹杂了颤抖的哭腔:“我那么相信你,相信你和其他那些人是不一样的,我把所有的事情都告诉你,可是你骗我,你根本就是想控制我! 你们这些人,我一个都不会再相信了,永远都不会!” 程绪咆哮着说完,抬起袖子揩掉眼角的泪水撞开房门跑了出去。 米博彦暗道不好,他好不容易才和客户建立的信任,现在被喻川的一段说辞全部毁掉了。 两人跟着追出房门,迎面刚好一个学生端着咖啡走来,学生望着从他身旁擦肩而过的程绪,扭过头来问米博彦。 “老师,这是怎么……” 米博彦吩咐:“去把程先生追回来。他现在情绪有点激动,你陪他到休息室平复一下,我一会儿就过去。” 喻川倚在门框边上,低头看着脚下的木地板,一副做错了事的样子。他有点害怕程绪从此以后都不会再理他,但是又觉得自己好像也没做错什么,支支吾吾地小声开口:“他就是这样,我还没做什么就像个惊弓之鸟。 我这样的人,在这个圈子里已经算得上是很温柔了,可程绪还是不满意。他根本不允许我表达自己,每一次我展现自己最真实的一面给他看,他都是这样歇斯底里,他根本不喜欢、也不能接受这样的我。” 米博彦拍了拍他的肩膀,算作安抚:“一个人受到创伤之后,总会有些应激反应是不是,你刚才的话刺激到他了。” 喻川委屈,用纸巾擦拭嘴角的血:“我只是说出真心话而已,我愿意花这么多心思去了解程绪,可是他,根本不想了解我。” 怪不得这两个人会因为B-D-S-M游戏中的事情闹得不可开交,米博彦无奈叹了口气,他们两个人的问题根本就是针锋相对的。 “来吧,去里屋坐。我们先来谈谈你的问题。” 米博彦沏了一壶茶,给自己和他分别倒了一杯,坐在咨询室那张黑色皮质转椅上,摊开了记录资料。 “你养过狗吗?” “啊?”喻川听到问题的时候愣了愣,才道:“呃……我自己没养过,但是帮忙照看过几天朋友家的狗。” 米博彦啜了口茶,“你有没有发现一个有意思的现象,小狗在打完喷嚏之后,通常会突然掉回身子去咬自己的尾巴。” 喻川道:“那不是在和尾巴玩吗?” 米博彦摇头笑,“不是。它们是在攻击自己假想中的敌人,那个让它们的身体感觉到不适而打喷嚏的敌人。” “可是明明是它们自己……” “是它们自己要打喷嚏的,小狗认为打喷嚏是件不好的事情,它们很排斥这样的事情发生,所以想要采取攻击的模式来吓走潜在的敌人。” 喻川疑惑:“那为什么咬自己的尾巴?咬别人的不是更方便?或者……直接去攻击别人就好了。” 米博彦道:“问题就在这里。尾巴原本是身体的一部分,但就因为它长在整个身体的最后面,长在小狗平时并不容易看到的地方,所以在它们的认知里,并不认为尾巴属于自己的身体,而是将自己割裂开来,前半身属于自己,尾巴就变成了外界可以用来攻击的对象。” “我们人类也存在着类似的问题。在心理成长的过程当中,一个完整健康的人需要发展出属于他本人的完全自恋心态。” 喻川:“完全自恋?” 米博彦:“它包含两种能力。一种是认识到自己的优点优势的能力,另一种是认识到自己的缺点缺陷的能力。 当一个人只想要第一种能力而排斥第二种能力的时候,我们就说,他的完全自恋心态没有发育完整。” “如果没有发育完整,又会怎样?” 米博彦道:“这个人就会像刚才说的那只小狗一样,把自己割裂开来。他只能看到自己正确的部分,看不到自己错误的部分,即便看到了,也会认为这种错误是由别人导致的,进而像去攻击尾巴一样的去攻击别人,也就是你说的‘重塑’和‘改造’”。 喻川脸色变了变。 米博彦又道,“你眼中的这种对别人的塑造,我们心理学上把它称之为‘投射’。就像丢垃圾一样,我把自己身上不想要的缺点丢给别人,然后去改造别人。如果那个人真的接受了你的这种投射,他真的认为自己身上有你说的那个缺点的话,那么他接受你投射的过程叫做‘投射性认同’。” 喻川垂下眼眸,别别扭扭道:“你的意思就是说,本来是我不好……但是我不想承认,反倒往别人身上泼脏水?” 第7章 分离 米博彦笑而不语,他想喻川能够明白他的意思。 原本底气十足的喻川轻叹了口气,肩膀渐渐垮了下去。他双臂作枕,身体前倾趴在桌上,将头埋起来,好半晌才闷闷出声:“我……我是一个人长大的,程绪身边好歹有过父亲母亲的陪伴,可我什么都没有。你说的这些……从来没有人教过我应该怎么做。 我现在唯一记得的,就是父亲告诉过我的话:想要什么就要自己去征服去努力争取,只要自己强大,那些虚无缥缈的爱情、亲情、友情,就会自己找上门来的。” 喻川抬起头望着窗外的天空,太阳像一个被戳破了皮的蛋黄,金红的颜色缓缓从里面流出来,流得满天都闪烁着耀眼的红光。 “我跟程绪在B-D-S-M俱乐部的酒吧里认识,他人漂亮而且心地善良,追求他的人有很多。可是那么多的人里,他唯独选择了我做他的主人。我当时以为,自己这就算是胜利了。” 米博彦放下笔,看着他问:“你觉得他为什么会选择你?” 喻川答:“因为我比其他的人更强大,所以他当然要选择我。只有我才可以控制得了他。” 米博彦摇头,“我猜,他是因为安全感。你给了他被保护的感觉,给了他安全和信任,所以他选择你。” 喻川:“我……” 米博彦:“除了刚才我们谈到的自恋心态发展问题,还有个比较重要的认知,那就是获得爱的方式。” 每个人都渴望被爱,也希望能找到那个让自己挚爱一生的伴侣。但是表达爱和获取爱的方式却因人而异。 程绪用一种近乎卑微乞讨的方式在追逐他渴望的那一点点爱与安全感,哪怕要委屈自己承受许多痛苦,也在所不惜。可是这样的方式同时也带给他更大的不安,怕被抛弃、怕被欺骗、怕丢失了那个最自由的自己。 喻川爱人的方式是征服占有。他对于爱的渴望并不比程绪少,因为太过渴望所以得到之后依旧患得患失,非要将对方的整个人生全部掌控在手中才能真正触碰到那一点点爱。 可惜,程绪惧怕这样近乎霸道的控制。两人都想要从对方身上寻求关爱,都在不断寻找着情感的归宿,却双双迷失在心灵的沙漠之中。 世界上最遥远的距离不是星河浩渺、一眼万年,而是两个人,每日朝夕相处、情投意合,却拥有两颗永远也靠不近的心。 米博彦问:“你觉得一个人要怎样做才可以获得爱呢?” 杯里的茶水已经空了,喻川捏起那盏青柚色的茶杯,眼神迷离:“我一直都是,想要什么就紧紧地攥在手里。” 他握着杯的手渐渐收紧:“我只是害怕……如果放手了,爱就没有了。” 米博彦看了看他手中的杯,缓缓道:“你可以试试。 爱是不会轻易溜走的,不管你是不是握着它。放手也是信任的一种,程绪给过你一次信任,你是不是也愿意相信他一次呢?” 喻川踌躇片刻,轻轻松了手。 杯底落桌时发出清脆的微响。那声音仿佛敲在喻川的心上,他又想起了刚才程绪离开时愤怒悲伤的眼神。 “可是他……他刚才已经对我失望了,我不知道该有没有弥补的机会。” 米博彦道:“一定有的。给他一些时间,你自己也冷静冷静。想想面对这份感情到底应该怎么做。 攥在手里的那不是爱,是不安和占有。你一边要让自己明白这点,一边还要让程绪明白,他获得你的感情是因为他自己值得被爱,而不是因为满足了你的某些占有欲,作为条件交换而乞讨来的。” 喻川:“那也就是说,我们两个以后都不能用那些工具……” 米博彦:“短期内不要再用了。我看到了樱花树下的剪刀,你告诉我,那是不是象征着你们两个游戏的时候,你拿来对付他的东西?” 喻川窘迫道:“……是。” 米博彦又道:“那你看到程绪的沙盘里,在你们那个温馨的小角落里,他又放了什么吗?” 喻川一惊,脱口而出:“打火机?” 米博彦点头,“他害怕,害怕你会用那些工具伤害他。 火,在游戏里面有独特的象征意义。火代表了反抗的力量,也同时是种进攻的工具,因为它可以烧退敌人。” 喻川有点伤心,又有点心疼程绪。他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难道真的要他放弃那些工具,那还能算得上是B-D-S-M? 喻川支吾:“我……我考虑一下……” 米博彦道:“短期内不能再用了。你是要他,还是要那种控制感?” “我当然要他。”喻川抢道:“他要是不喜欢,我……我不玩就是了。” 门外忽然响起清脆的叩门声。 米博彦:“进来。” 适才去劝程绪的那名学生探进头来,不好意思地笑笑,对米博彦道:“老师,程先生说他不舒服先回去了。” 喻川一听程绪丢下他一个人走了,心里更加难受。他已经把程绪逼到这种程度了么,连回家都不肯和他一起。 米博彦看着对面失魂落魄的男人,轻声安慰:“给他点时间,我相信他还会重新相信你的。 至于咨询……可能真的要等他对你放下防备心以后,才能重新开始。不过我相信程绪还会回到这里来的。” 喻川道:“博士,你可不可以把他的沙盘保存在那里。都是因为我,他画了那么久,什么都没有听你说就走了……” 米博彦道:“放心吧,我会留着的。” 夜,悄然来临。 晚风里沁着凉意,吹开程绪单薄的衬衫领口直直倒灌进去。也许是心冷了,所以他并不觉得身体有什么感觉。 从心理咨询室跑出来之后,程绪没有立刻回家,而是一个人独自在喧嚣的街道上游荡。他不想太早回去面对喻川,能躲多久就躲多久吧。 时针指向夜里十一点时,程绪掏出钥匙打开了家门。房间里空空荡荡的,他打开客厅的电灯,发现喻川并不在家。 卧室里那些项圈、红蜡烛、皮鞭通通不见了踪影,程绪转进书房,书案上喻川的东西也全都不见了。 他,是离开了吗? 程绪心底忽然一阵失落,他不知道如何形容此刻的感觉,好像心里少了一块什么似的,但同时又伴随着轻松感。 这就是自由的感觉吗?轻飘飘的。 晚风吹进书房,书案上的一张纸被风卷起送进了他的怀里。 【绪,我走了。抱歉让你那么难过,我想我们两个都应该冷静一段时间。今天下午博士和我说了很多,是我自己太过患得患失了,没有考虑到你的感受。你不是我的奴隶,但我愿意永远都是你的主人。】 【博士说你喜欢《围城》,我买了套精装版,送给你。】 程绪吸了吸鼻子,他的目光落在书桌上那本尚未拆封的厚书,“围城”两个烫金的大字几乎要灼伤他的眼睛-- “天下就没有偶然,那不过是化了妆的、戴了面具的必然。” “把忍受变成享受,是精神对于物质的最大胜利,灵魂可以自主,也可以自欺。” “有几个死掉的自己,埋葬在记忆里,立碑志墓,偶一凭吊。” “天下只有两种人,比如一串葡萄到手,一种人挑最好的先吃,另一种人把最好的留到最后吃,照例第一种人应该乐观,因为他每吃一颗都是吃剩的葡萄里最好的;第二种人应该悲观,因为他每吃一颗都是吃剩的葡萄里最坏的,不过事实却适得其反,缘故是第二种人还有希望,第一种人只有回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