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宫戏精夫妇》 第1章 替嫁 寒风卷着枯叶,狠狠拍打在糊着薄纸的窗棂上。屋内炭盆烧得半死不活,仅有的暖意也被破败的墙壁吸走大半。 沈璃裹着半旧的棉被,斜倚在榻上,一张巴掌大的小脸苍白得近乎透明,唇色浅淡,唯有一双眸子,深若寒潭,此刻却半阖着,长睫在眼下投出浅浅的阴影,呼吸轻浅得仿佛随时会断绝。 她听着窗外呼啸的风声,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藏在袖中的一枚冰凉玉佩——那是她生母留下的唯一遗物。 “吱呀——”破旧的木门被推开,一股更冷的寒气裹挟着脂粉味涌进来。 将军府的管事李嬷嬷带着两个粗使婆子,一脸倨傲地跨了进来,目光扫过屋内简陋的陈设,毫不掩饰地撇了撇嘴。 “哟,二小姐,这大冷天的,您这身子骨可还撑得住?”李嬷嬷皮笑肉不笑,声音尖利。 沈璃“虚弱”地掀起眼帘,仿佛费了极大的力气,才看清来人,随即剧烈地咳嗽起来,瘦削的肩膀不住地颤抖,声音气若游丝:“劳…劳烦嬷嬷…咳咳…挂心…璃儿…命贱…不打紧…” 青黛连忙上前拍背,一脸焦急:“小姐!您少说些话,小心伤了元气!” 李嬷嬷眼底闪过一丝不耐烦,但想到此行目的,又硬挤出几分假笑:“二小姐说哪里话!您的好日子,这不就来了吗?”她从袖中掏出一卷明黄色的绸缎,趾高气扬地抖开,“圣旨到——!” 沈璃的咳嗽声戛然而止,瞳孔几不可察地缩了一下。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兹闻镇国大将军沈巍之女沈姝,温良敦厚,品貌出众,特赐婚于太子萧珩,择吉日完婚,钦此!”李嬷嬷念得抑扬顿挫。 屋内陷入一片死寂。 沈璃垂着眼睑,长长的睫毛掩盖了所有情绪。 沈姝? 她那位金尊玉贵、才名远播的嫡姐? 赐婚太子? 呵,真是天大的荣耀。 李嬷嬷见沈璃没反应,只当她欢喜傻了,或者病得神志不清,上前一步,声音压低却带着不容置疑的胁迫:“二小姐,大喜啊!不过嘛…大小姐她…前几日偶感风寒,病势汹汹,实在是…起不来身了。” 她盯着沈璃,眼神像淬了毒的钩子,“老爷和夫人念及姐妹情深,又恐耽误圣意,思来想去,唯有二小姐您…与大小姐年岁相仿,且…‘病体缠绵’,与太子殿下倒也有几分‘同病相怜’的缘分。” 沈璃的心猛地沉了下去。 替嫁! 他们竟敢让她替嫁! 李嬷嬷凑得更近,声音压得更低,带着**裸的威胁:“二小姐是聪明人。您那生母的坟茔…可还在城外乱葬岗边儿上风吹雨淋呢。夫人说了,只要您乖乖替大小姐上了这顶花轿,安安分分做您的‘太子妃’,待事成之后…立刻将您生母的灵位请入沈家祠堂,棺椁迁入沈家祖坟,风光大葬!若是不然…” 她没说完,只是冷笑一声,目光扫过沈璃苍白得近乎脆弱的脸颊,又扫过这间破败的屋子,意思不言而喻。 空气仿佛凝固了。 炭盆里最后一点火星挣扎了一下,彻底熄灭。 寒意从四面八方渗入骨髓。 生母的坟茔…那是沈璃心中最深的痛,也是她苟活至今唯一的执念。 为了这个卑微的愿望,她在这深宅大院里装了十年的病秧子,隐忍了所有不公。 如今,他们竟用这个来要挟她,把她推进东宫那个更深的漩涡! 太子萧珩? 那个据说缠绵病榻、命不久矣,还被皇后视为眼中钉的瞎子太子? 嫁过去,无异于跳进火坑。 皇后想替自己的儿子夺位,太子是绊脚石,她这个“太子妃”能有好下场? 怕不是随时会被碾得粉身碎骨。 沈璃的手指在袖中紧紧攥住了那枚玉佩,冰凉的触感让她混乱的思绪强行冷静下来。 她缓缓抬起头,脸上依旧是那副病弱不堪、懵懂无知的表情,眼底却飞快地掠过一丝冰冷的锐芒,快得无人察觉。 她剧烈地咳嗽起来,仿佛要把心肺都咳出来,断断续续地说:“母…母亲…安葬…璃儿…听…听凭…咳咳…父亲…母亲…安排…” 李嬷嬷脸上终于露出了满意的笑容,带着施舍般的语气:“这就对了!二小姐放心,只要你听话,夫人的承诺绝不会食言。来人啊,给二小姐梳妆!吉时快到了,别误了入宫的时辰!” 粗使婆子们一拥而上,不由分说地开始剥沈璃身上那件半旧的棉袄。 青黛急得直掉眼泪,却不敢阻拦。 沈璃像个没有灵魂的木偶,任由她们摆布。 华丽的凤冠霞帔被粗暴地套在她单薄的身上,繁复沉重的头饰压得她脖颈生疼。 铜镜里映出一张被脂粉精心描绘过的脸,美则美矣,却毫无生气,眉眼间是化不开的病气和…死寂。 唯有那双眼睛深处,如同冰封的湖面下涌动着暗流。 她被塞进一顶奢华却冰冷的花轿。轿帘落下的瞬间,隔绝了外面的一切喧嚣,也隔绝了李嬷嬷那得意又鄙夷的眼神。 花轿摇摇晃晃地启程,朝着那座象征着无上权力也隐藏着无尽危险的皇城走去。 沈璃靠在轿壁上,手指抚摸着嫁衣上冰冷的金线刺绣。 太子萧珩? 瞎子? 病秧子? 快死了吧? 也好。 沈璃苍白的唇角,极其缓慢地勾起一个冰冷而微小的弧度。 盼着你早点死,我也好早点解脱,带着母亲…回家。 花轿在东宫侧门停下,没有想象中的鼓乐喧天,没有宾客盈门,只有一片死寂。 沈璃被两个面无表情的嬷嬷搀扶着,像一具精致的玩偶,踏进了这座比想象中更加幽深冷清的宫殿。 所谓的婚房,与其说是新房,不如说更像一个药气弥漫的病室。浓重苦涩的药味几乎盖过了红烛燃烧的暖香。 室内光线昏暗,只点了有限的几支龙凤红烛,烛泪无声地流淌。厚重的帐幔低垂,将那张宽大的紫檀木拔步床笼罩在一片朦胧的暗影里。 “太子妃娘娘,殿下…殿下他身子不适,早已歇下了。您…您请自便吧。”引路的嬷嬷声音平板,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轻慢,说完便躬身退了出去,还顺手带上了沉重的殿门。 “咔哒”一声轻响,隔绝了外界。 偌大的寝殿,只剩下沈璃一人,以及…帐幔后那个无声无息的存在。 红烛噼啪爆了个灯花,更显寂静。 沈璃站在原地,环顾四周。 奢华是奢华的,紫檀木的家具,金玉的摆设,地上铺着厚厚的波斯地毯,踩上去悄无声息。 但这一切都被一种沉沉的暮气和药味包裹着,毫无生气。 她等了片刻,帐幔后依旧毫无动静。连呼吸声都听不到一丝。 真死了? 沈璃心头莫名地跳快了一拍,随即又觉得荒谬。 哪有这么快的? 怕不是装的吧? 皇后派来的探子? 她小心翼翼地挪动脚步,尽量不发出一点声音,像一只警惕的猫。目光落在桌上摆着的几碟点心和一壶酒上。 折腾了一天,她滴水未进,此刻又冷又饿。 犹豫了一下,她走到桌边。点心做得小巧精致,散发着诱人的甜香。 她伸出苍白纤细的手指,拈起一块看起来最普通的云片糕。 指尖刚触到糕点,她动作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 糕点边缘,有极其细微的粉末残留,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杏仁苦味。 沈璃的心瞬间沉到谷底。 果然! 洞房花烛夜就下毒? 皇后的人? 还是太子自己试探? 她不动声色地将那块糕点放回原处,仿佛从未动过。 看来这东宫,比她预想的还要凶险百倍。 她现在是顶着沈姝的身份,这毒,是给“沈姝”的! 她转而拿起酒壶,凑近鼻端轻轻嗅了嗅。 酒香醇厚,似乎并无异样。 但她依旧不敢沾唇。 饥饿感一阵阵袭来,胃里隐隐作痛。 沈璃的目光再次投向那张拔步床。 帐幔低垂,看不清里面的人。 她需要知道那个所谓的“瞎子太子”到底是什么情况,是死是活,是真瞎假瞎。 她慢慢挪到床边,隔着厚重的帐幔,试探地轻唤了一声:“殿下?”声音轻柔虚弱,带着她一贯伪装出的病气。 帐幔内,一片死寂。 沈璃咬了咬下唇,决定再靠近一些。 她伸出微微颤抖的手,是饿的,也是紧张的,轻轻撩开了最外层的一角帐幔。 昏暗的光线下,她看到锦被下隆起一个人形轮廓。 那人侧身向内躺着,墨色的长发铺散在枕上,盖着被子,只露出小半个后脑勺和一截苍白得毫无血色的脖颈。 一动不动。 沈璃屏住呼吸,侧耳倾听。 过了好半晌,才听到一丝极其微弱、几不可闻的呼吸声,悠长而缓慢,仿佛风中残烛。 真病得这么重? 还是伪装得天衣无缝? 她小心翼翼地,又撩开了一点点帐幔,想看得更清楚些。 就在她身体微微前倾,试图看清那人侧脸的轮廓时。 “咳…咳咳咳…”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声猛地从帐幔内爆发出来! 沈璃猝不及防,吓得手一抖,帐幔瞬间滑落回去。 她下意识地后退一步,心脏狂跳。 帐幔剧烈地晃动起来,咳嗽声一阵紧过一阵,仿佛要把五脏六腑都咳出来,带着一种濒死般的痛苦喘息。 “小顺子…水…咳咳…”一个极其沙哑、虚弱无力的男声响起,断断续续,气若游丝。 沈璃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这是在叫那个引她进来后就消失了的太监。 她环顾四周,空无一人。 咳嗽声还在持续,越来越痛苦,仿佛下一口气就要接不上来。 沈璃犹豫了。 她是该假装没听见? 还是… 算了,万一真咳死了,她这个刚进门的“太子妃”岂不是嫌疑最大? 皇后正好借机发难。 她咬了咬牙,走到桌边,倒了一杯温热的清水。端着水杯,她再次走到床边,深吸一口气,重新撩开了帐幔。 这一次,她看清楚了。 床上的男子已经咳得半坐起来,背对着她,肩膀剧烈地耸动着。 他穿着雪白的中衣,身形清瘦得厉害,长发凌乱地披散着,露出的脖颈和手腕骨节分明,苍白得近乎透明,皮肤下青色的血管清晰可见。 仅仅一个背影,就透着一股浓重的病气和脆弱。 沈璃将水杯递到他手边,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温顺怯懦:“殿…殿下…水…” 那人似乎被她的声音惊动,咳嗽声顿了一下,猛地转过头来! 四目相对! 沈璃只觉得呼吸一窒。 第2章 洞房惊鸿 那是一张极其俊美的脸! 即使此刻被病痛折磨得苍白憔悴,眉眼间笼着深深的倦怠和脆弱,也难掩其精致绝伦的轮廓。 鼻梁高挺,薄唇紧抿,下颌线清晰流畅。 最摄人心魄的是他的眼睛,那是一双极其漂亮的凤眸,眼尾微微上挑,本该是风情万种的,此刻却空洞无神,没有焦距地“望”着她的方向。 他的眼睛…果然是瞎的! 但沈璃的心跳却漏跳了一拍。 就在他“看”过来的那一瞬间,她敏锐地捕捉到那双空洞的眸子里,似乎极快地掠过一丝极其幽深、难以捉摸的东西! 快得让她以为是烛光晃动的错觉。 “你…咳咳…是谁?”萧珩的声音依旧沙哑虚弱,带着浓浓的戒备和困惑,仿佛真的不知道床边站着谁。 他茫然地“望”着前方,手在空中摸索着。 “妾…妾身沈姝…是新入东宫的…太子妃…”沈璃垂下眼睑,将水杯塞进他摸索的手中,指尖不可避免地触碰到他冰凉的皮肤。 萧珩的手猛地一颤,像是被烫到一般,随即紧紧握住了水杯,仰头灌了几口。 清水顺着他的嘴角滑落,流过苍白的脖颈,没入衣领。 “沈…姝?”他放下水杯,空洞的眼睛依旧看着沈璃的方向,眉头微微蹙起,似乎在努力回忆,又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哦…是你…”语气平淡,听不出喜怒,只有浓浓的疲惫,“不必…不必伺候了…咳咳…我乏了…” 他摸索着,似乎想重新躺下,动作迟缓笨拙。 沈璃看着他这副虚弱不堪、连躺下都费劲的模样,心中那点“盼他早死”的念头更加强烈了。 她强忍着不耐和腹中的饥饿,上前一步,伸出手想扶他一把:“殿下,妾身帮您…” 她的手刚碰到他的胳膊…… “啪!” 一声脆响! 萧珩像是受惊的动物,猛地挥开了她的手! 力道之大,完全不像一个病入膏肓的人! 沈璃的手背瞬间红了一片,火辣辣地疼。 她错愕地抬头。 萧珩整个人蜷缩起来,像一只竖起尖刺的刺猬,空洞的眼睛里充满了惊惶和厌恶,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神经质的尖锐:“别碰我!滚开!咳咳咳…滚!” 剧烈的咳嗽再次淹没了他。 沈璃僵在原地,手背上清晰的痛感提醒着她刚才发生的一切。 她看着眼前这个像疯子一样戒备、排斥她的男人,心中的疑虑如同藤蔓般疯狂滋长。 是装的? 还是真的病得神志不清,警惕一切靠近的人? 不管是哪一种,都让她感到一阵窒息般的厌烦。 她只想离这个麻烦的源头远一点,再远一点。 “妾身…告退。”沈璃低下头,掩去眼中所有的情绪,声音恢复了那种毫无波澜的虚弱,慢慢后退,离开了那张散发着药味和危险气息的大床。 她走到离床最远的窗边软榻旁,那里铺着厚厚的锦垫。 折腾了一天,身心俱疲。她小心翼翼地坐下,尽量不发出一点声音。 目光扫过桌上那碟差点要了她命的点心,又看了看床上那个背对着她,蜷缩在锦被里,偶尔发出一两声压抑咳嗽的男人。 红烛摇曳,将两个人的影子拉得长长的,投在冰冷的地面上,泾渭分明。 沈璃靠在软榻上,闭上眼。 饿。 冷。 累。 但脑子却异常清醒。 这东宫,就是个华丽的坟墓。 皇后、太子…都不可信。 她必须尽快找到机会,完成母亲的遗愿,然后…离开这个鬼地方! 至于那个瞎子太子? 沈璃在心底冷冷地哼了一声:但愿他咳得再狠点,早点去见阎王!她也好早日脱身! 天还未大亮,东宫的内侍总管王德海就带着两个小太监,恭敬又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催促,候在了寝殿门外。 “太子妃娘娘,该起身了。今日要去凤仪宫给皇后娘娘请安,时辰耽搁不得。”王德海的声音隔着门板传来,平板无波。 沈璃几乎一夜未眠。 软榻虽然铺得厚实,但哪有床舒服? 更何况身处龙潭虎穴,神经一直紧绷着。 她揉着酸痛的脖颈坐起身,瞥了一眼拔步床的方向。 帐幔依旧低垂,里面悄无声息,仿佛昨夜那个歇斯底里的病弱太子只是一场噩梦。 青黛小心翼翼地推门进来,手里捧着洗漱用具和一套崭新的、符合太子妃品级的宫装,脸上带着担忧和一夜未睡的憔悴。 “小姐…”青黛欲言又止,目光扫过沈璃身上那件皱巴巴的嫁衣,又看了看远处毫无动静的床帐。 沈璃对她微微摇头,示意她噤声。 在青黛的服侍下,她迅速洗漱,换上了一身湖蓝色绣银丝缠枝莲的宫装。 这颜色衬得她本就苍白的脸色更添几分病弱,却也奇异地中和了她眉眼间那丝若有若无的锐利,显得更加楚楚可怜。 她对着模糊的铜镜,仔细地将一层薄薄的香粉扑在眼下,制造出明显的黑眼圈,又将唇色抿得更淡一些。 很好,一个彻夜难眠、担惊受怕、病弱不堪的新妇形象。 刚收拾停当,拔步床那边终于有了动静。 帐幔被一只骨节分明、苍白修长的手撩开。 小顺子不知何时已经悄无声息地出现在床边,小心翼翼地搀扶着萧珩坐起身。 萧珩依旧穿着雪白的中衣,长发未束,脸色比昨夜更差,眼下是浓重的青影,嘴唇干裂毫无血色。 他空洞的眼睛茫然地望着前方,任由小顺子给他披上外袍。 他的动作迟缓而僵硬,仿佛每一根骨头都在叫嚣着疼痛。 当小顺子试图帮他穿上鞋袜时,他微微蹙眉,发出了一声几不可闻的抽气声,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 沈璃冷眼旁观,心中冷笑:演得真像。昨夜挥开她手臂的力气可不像有这般虚弱。 很快,萧珩被安置在一张特制的、铺着厚厚软垫的轮椅上。 小顺子推着他,来到沈璃面前。 “殿下,太子妃娘娘已准备妥当。”小顺子低声禀报。 萧珩空洞的目光落在沈璃的方向,几秒后,才极其缓慢地点了下头,声音沙哑低微,带着浓重的倦意:“嗯…走吧。”仿佛多说一个字都耗费了他巨大的力气。 去凤仪宫的路上,气氛压抑得令人窒息。 轮椅的轱辘碾过青石板路,发出单调的声响。 萧珩闭着眼,靠在轮椅里,仿佛随时会昏睡过去。 沈璃落后半步跟着,低眉顺眼,脚步虚浮,时不时还用手帕掩唇,轻轻咳嗽两声,将一个病弱太子妃的形象演绎得淋漓尽致。 凤仪宫气势恢宏,富丽堂皇。空气中弥漫着名贵的熏香,与东宫那浓重的药味形成鲜明对比。 踏入正殿,沈璃立刻感受到数道目光如针般刺来。 殿内已坐了几位打扮华贵的嫔妃,正陪着上首那位身着明黄色凤袍、头戴九尾凤钗的中年美妇说话。 那美妇保养得宜,眉目如画,但一双凤眸却锐利如刀,带着久居高位的威严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刻薄。 正是当朝皇后,太子的嫡母,三皇子萧锐的生母。 “儿臣,给母后请安,母后万福金安。”萧珩在小顺子的搀扶下,极其艰难地、摇摇晃晃地从轮椅上站起,然后颤巍巍地躬身行礼。 沈璃也连忙跟着跪下,行了大礼,动作间带着虚弱的颤抖。 皇后放下手中的茶盏,目光淡淡地扫过下首的两人,脸上露出一抹雍容的笑意,声音温和:“快起来吧。珩儿身子不好,何必行此大礼?赐座。”她特意强调了“身子不好”几个字。 立刻有宫女搬来锦凳,放在轮椅旁边。 “谢母后。”萧珩的声音依旧虚弱,在小顺子的搀扶下重新坐回轮椅,喘息微微急促。 沈璃也弱不禁风地在锦凳上坐了半个屁股,垂着头,大气不敢出。 “抬起头来,让本宫瞧瞧。”皇后的声音带着一丝审视的笑意。 沈璃依言,缓缓抬起头,露出那张苍白病弱却难掩清丽的脸庞,眼神怯怯的,带着新妇的惶恐不安。 皇后上下打量了她一番,眼中闪过一丝几不可察的轻蔑,随即笑容更深了些:“果然是个美人胚子,沈将军好福气。只是…这身子骨看着也忒单薄了些,与珩儿倒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儿。”她语气温和,话语里的讽刺却如同细针,扎得人生疼。 旁边的几位嫔妃也掩唇轻笑,目光在沈璃和萧珩之间来回逡巡,充满了看好戏的意味。 沈璃心中冷笑,面上却更加惶恐,连忙又虚弱地咳了两声,低下头:“妾身…妾身惶恐…身子不争气…” 皇后满意地看着她这副“上不得台面”的样子,话锋一转,语气带着长辈的关切:“进了东宫,就是一家人了。珩儿身子一直不好,身边也没个贴心人照顾。如今有了太子妃,本宫也就放心了。” 她目光转向萧珩,语气变得意味深长,“珩儿,你如今成了家,可要好好保重身子。这东宫的事务,还有你父皇交代的差事,若是力有不逮,切莫逞强。你三弟锐儿,素来敬重你这个兄长,也心疼你身子,常在本宫面前说,愿为兄长分忧呢。” 图穷匕见! 这是在**裸地暗示太子该让权了! 殿内瞬间安静下来,所有目光都聚焦在轮椅上的萧珩身上。 萧珩空洞的眼睛茫然地望着前方,仿佛根本没听懂皇后的弦外之音,只是剧烈地咳嗽起来,咳得撕心裂肺,苍白的脸上泛起不正常的潮红。 好半天才喘着粗气,断断续续地说:“儿臣…咳咳…谢母后…关心…三弟…仁厚…咳咳…只是…父皇交代的河工图…儿臣不敢…再看看…咳咳咳…”他一边咳,一边摸索着从袖中掏出一方素白的手帕,捂住了嘴。 沈璃眼尖地看到,那手帕的边缘,迅速洇开了一抹刺目的暗红! 吐血了?! 殿内响起几声嫔妃低低的惊呼。 皇后脸上的笑容微微一僵,眼底飞快地掠过一丝阴鸷,随即又被更深的关切取代:“哎呀!怎么又咳血了!快!快传太医!”她焦急地站起身,“珩儿,你…你怎可如此不顾惜自己的身子!河工图的事交给锐儿便是!” “母后…咳咳…无妨…儿臣…习惯了…”萧珩的声音气若游丝,拿着染血手帕的手无力地垂下,整个人瘫软在轮椅里,仿佛只剩下一口气。 皇后看着他这副随时会断气的样子,眼中闪过一丝极度的厌恶和烦躁,却又不得不强压下去,维持着慈母的面具:“罢了罢了,你这孩子,就是太倔强!快,小顺子,还不快推太子殿下回去歇着!好生伺候着!” 她又看向沈璃,语气带着命令:“太子妃,你既已嫁入东宫,首要之责便是照顾好太子!若太子有个三长两短…”她没说完,但威胁之意溢于言表。 “妾身…谨遵母后懿旨。”沈璃连忙惶恐地起身行礼,心中却是一片冰冷。 皇后这是要把太子这根眼中钉肉中刺,和她这个“病秧子”太子妃绑在一起,出了事,正好一锅端! 第3章 金蝉脱壳 小顺子推着仿佛只剩半条命的萧珩离开。 沈璃也告退出来。 走出凤仪宫那压抑华丽的大门,清晨微凉的空气涌入肺腑。 沈璃深深吸了口气,才压下心中的烦闷。 她看着前方小顺子推着轮椅的背影,轮椅上那人依旧是一副病入膏肓、了无生气的模样。 装! 真能装! 沈璃在心底咬牙切齿。 他吐血是真是假? 河工图…看来这位“瞎子”太子,手里还握着点东西? 皇后想夺,他还不想放? 就在她心思急转时,前方的小顺子似乎被一块凸起的石板绊了一下,轮椅猛地一个颠簸! “啊!”小顺子惊呼一声。 轮椅上的萧珩身体不受控制地向前倾去,眼看就要栽倒! 电光火石之间,沈璃几乎是出于本能,一个箭步上前! 她动作快得惊人,仿佛一道虚影,瞬间就来到了轮椅旁,双手稳稳地扶住了萧珩即将倾倒的上半身! 她的手指精准地扣住了他手臂上的穴位,力道巧妙,既稳住了他,又不会让他察觉异常。 入手一片冰凉僵硬。 萧珩似乎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住了,身体有一瞬间的紧绷。他猛地抬头,空洞的眼睛看向扶住他的人的方向,脸上带着惊魂未定的茫然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探究? “殿下小心!”沈璃的声音适时响起,带着惊慌和后怕,扶着他的手却迅速松开,人也虚弱地晃了晃,仿佛刚才那一下用尽了她所有力气,脸色更白了。 小顺子吓得魂飞魄散,连忙跪地请罪:“奴才该死!奴才该死!殿下恕罪!” 萧珩靠在轮椅里,剧烈地喘息着,仿佛刚刚从鬼门关走了一遭,他闭了闭眼,声音虚弱又带着疲惫:“罢了…不怪你…咳咳…走吧…”他“看”向沈璃的方向,语气平淡无波,“有劳…太子妃…” “妾身…分内之事。”沈璃低着头,心脏却在狂跳。 该死!刚才情急之下,她差点暴露了! 幸好反应够快,演得够像。 她扶着萧珩的手臂时,能清晰地感觉到他衣服下紧实有力的肌肉线条…这绝不是一个缠绵病榻的人该有的! 果然是在装病! 甚至…可能连瞎都是装的? 他刚才“看”过来的那一眼,那瞬间的探究…是错觉吗? 两人各怀鬼胎,沉默地回到东宫。 刚踏入寝殿,一个凤仪宫的掌事嬷嬷带着两个宫女,捧着一个小巧精致的紫檀木匣子,已经等在那里了。 “太子妃娘娘万福。”嬷嬷脸上带着程式化的笑容,眼神却锐利如刀,“皇后娘娘心系太子殿下凤体,特赐下宫中秘制的‘八珍养荣丸’,命奴婢亲自送来,嘱咐娘娘务必…‘亲自’侍奉太子殿下按时服用,一日三丸,不可懈怠。娘娘还说,殿下早日康健,东宫才能安稳。” 她将“亲自”和“早日康健”咬得极重,目光意有所指地扫过沈璃和轮椅上的萧珩。 沈璃的心猛地一沉。 看着那紫檀木匣子,如同看着一条吐着信子的毒蛇。 皇后的“关心”,终于来了。 这“八珍养荣丸”,恐怕就是催命的符咒! 皇后不仅要萧珩死,还要她这个“太子妃”亲手喂下去! 坐实她谋害亲夫的罪名! 她下意识地看向萧珩。 他依旧闭着眼靠在轮椅里,仿佛对周遭的一切毫无所觉,只有搭在扶手上的、苍白修长的手指,几不可察地蜷缩了一下。 寝殿内,药味混合着熏香,死一般的寂静弥漫开来。 红烛早已燃尽,只留下一滩凝固的烛泪。那方染血的素白手帕,像一块肮脏的抹布,被随意丢弃在轮椅旁的脚踏上。 皇后的“关心”如同冰冷的毒蛇,缠绕在沈璃的脖颈。 她看着嬷嬷呈上的紫檀木匣,指尖冰凉。 亲自喂药? 这是要将她和萧珩彻底绑上同一艘沉船,让她做那把杀人的刀,再陪葬! 嬷嬷脸上挂着虚伪的笑,眼神却像淬了毒的钩子,紧紧盯着沈璃,等着她的反应。 两个宫女也低眉顺眼,却像两尊石雕,堵住了去路。 沈璃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底翻涌的寒意,脸上努力挤出感激和惶恐的表情,微微屈膝:“妾身…谢母后恩典。定当…亲自侍奉殿下用药。”声音带着恰到好处的颤抖,将一个被皇后威严震慑、不得不从的怯懦新妇演得入木三分。 她伸出手,指尖微颤,接过了那个沉甸甸的匣子。入手冰凉,紫檀木的纹理仿佛都透着不祥。 “娘娘明白就好。”嬷嬷满意地点点头,笑容更深了些,“那奴婢就回去复命了。娘娘,好生…伺候殿下。”她特意加重了“伺候”二字,目光扫过萧珩苍白脆弱的侧脸,带着一丝残忍的期待。 凤仪宫的人终于走了,寝殿沉重的门再次关上,隔绝了外界,也隔绝了最后一丝光亮。 殿内只剩下沈璃、萧珩,以及角落里面无表情的小顺子。 空气凝滞得如同结了冰。 沈璃捧着那催命的匣子,站在原地,感觉有千斤重。 她该怎么办? 喂? 那就是自寻死路,坐实罪名。 不喂? 皇后立刻就能以“抗旨”、“不敬”、“照顾不周”的罪名发难,她同样难逃一劫,母亲的遗愿更是遥遥无期。 进退维谷! 她下意识地看向轮椅上的萧珩。 他依旧闭着眼,仿佛对刚才发生的一切,对近在咫尺的杀机毫无所觉。 长长的睫毛在苍白的眼下投下淡淡的阴影,薄唇紧抿,呼吸微弱得几乎不存在。 装! 还在装! 沈璃恨得牙痒痒。 这毒药分明是冲着他来的,他却像个没事人一样! 他到底知不知道? 还是…他也在等? 等自己动手? 沈璃的目光扫过那方染血的帕子,又落回萧珩毫无血色的脸上。 一个疯狂的念头在她脑中闪过:或许…可以利用一下? 她定了定神,捧着匣子走到桌边。倒了一杯清水,然后小心翼翼地打开紫檀木匣。 里面整齐地码放着三颗龙眼大小、通体乌黑油亮的药丸。 一股浓郁到刺鼻的药材苦味混合着一丝极其细微的、难以形容的甜腥气扑面而来。 沈璃的瞳孔猛地一缩——是“鸠羽”! 剧毒无比,见血封喉! 皇后下手可真够狠的! 她强忍着胃里的翻腾,用银簪的尖端极其小心地挑起一颗药丸。动作间,她“不小心”手一抖,银簪的尖端划过了自己的指尖! “嘶…”一声极低的抽气。 一滴殷红的血珠瞬间从沈璃莹白的指尖冒了出来。 她像是被吓到了,手忙脚乱地放下银簪和药丸,捏住自己的指尖,脸上露出痛楚和惊慌的神色,下意识地就将那冒血的指尖含进了嘴里吮吸止血。 动作自然,情急之下的小女儿情态。 然而,就在她低头含住指尖的那一刹那,眼角的余光,如同最锋利的冰锥,精准地刺向轮椅的方向! 她在赌! 赌萧珩并非真瞎! 赌他一直在暗中观察! 赌他看到自己“误伤”染毒! 如果他是装的,如果他有心自保,他一定会看到! 他一定会阻止! 寝殿内静得可怕,只有沈璃自己微不可闻的吮吸声和她如擂鼓般的心跳。 一秒…两秒… 轮椅上的萧珩,依旧毫无动静,连睫毛都没有颤动一下。 沈璃的心,一点点沉入冰冷的谷底。 难道…自己猜错了?他真瞎? 真病得人事不省? 还是…他根本不在乎自己的死活? 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开始淹没她。 就在她几乎要放弃,准备硬着头皮拿起那颗毒丸,思考如何“失手”打翻时。 “咳…咳咳咳…” 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声猛地响起! 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剧烈! 都要痛苦! 萧珩整个人都从轮椅上弹了起来,身体痛苦地蜷缩、痉挛,他猛地侧过头,朝着脚踏的方向,“哇”地一声,吐出了一大口暗红色的、带着血块的污血! 正正吐在那方染血的素白手帕上! 浓重的血腥味瞬间在殿内弥漫开来! “殿下!”小顺子惊呼着扑过去。 沈璃也惊得后退一步,含在嘴里的手指都忘了拿出来。 吐完血的萧珩,像是被抽干了所有力气,软软地瘫回轮椅,脸色惨白如金纸,气若游丝,仿佛下一秒就要断气。 他那双空洞的眼睛茫然地望着虚空,嘴唇翕动了几下,发出极其微弱的声音:“药…苦…不…吃…” 他像是被刚才的吐血耗尽了心神,又像是小孩子闹脾气,抗拒着苦药。 那声音微弱得几乎听不见,却清晰地钻进了沈璃的耳朵里。 沈璃愣住了。看着那方被新的污血彻底浸透的手帕,再看看萧珩那副半死不活、抗拒吃药的模样。 苦? 不吃? 一个大胆的、近乎疯狂的念头,如同闪电般劈开了她眼前的迷雾! 她明白了! 他不是在抗拒药苦! 他是在告诉她,那药不能吃! 同时,他用这惊心动魄的“吐血”,制造了一个完美的借口。 一个病得快死、连药都喂不进去的太子,还需要吃什么“养荣丸”?! 皇后的人再来问,她只需哭哭啼啼地回禀:殿下病势沉重,呕血不止,喂进去的药都吐了,连水都灌不进几口… 皇后还能逼着她把毒丸硬塞进一个随时会断气的人嘴里不成? 好一个金蝉脱壳! 好一个以退为进! 沈璃看着轮椅上那个仿佛只剩一口气的男人,第一次觉得,这“瞎子病秧子”太子,心思深沉得可怕。 他们之间的“互相盼死”游戏,似乎…才刚刚进入更凶险也更诡异的阶段。 她捏紧了手中那颗乌黑的毒丸,指尖被银簪划破的地方传来细微的刺痛。 她缓缓抬起头,看向萧珩的方向,苍白的脸上,慢慢浮现出一个极其温顺、极其担忧的笑容,声音轻柔得如同叹息:“殿下…您看您…又吐血了…药…再苦也得吃啊…妾身…这就去给您熬点清粥…垫垫肚子…再…想办法喂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