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昼如焚》 第1章 第 1 章你好,以后还请多多指教 我叫云墨,是一名游戏设计师,我的爱人名叫路随,是一名律师,我总喜欢唤他阿随。转眼间,已是我们相爱的第十五个年头。 我叫云墨,是一名法医,至少……十年前是。 我的爱人名叫路随,是一名犯罪心理学顾问,我总喜欢唤他阿随。 转眼间,已是我们相爱的第二十个年头。 我们的故事,始于那个兵荒马乱的夏天。 …… 二〇一七年,夏。 高考结束的硝烟还没散尽,刚满18岁没几天的我,正沉浸在沙发里与游戏世界搏杀,就被老爸老妈“请”出了舒适圈。 他们动作麻利得惊人,仿佛演练过无数遍,眨眼间就把收拾好的行李箱杵在我面前,然后——真像拎小鸡仔似的——把穿着大裤衩、一脸懵的我“请”到了门外。 “砰!” 门关得干脆利落,老爸那标志性的大嗓门隔着门板嗡嗡传来: “墨儿啊!打小锦衣玉食的,哪知道柴米油盐贵?不出去吃点苦头,以后怎么接手学会养活自己?” “……” 对着紧闭的大门,一时语塞。 “行了儿子!好好体验生活去吧!” 老妈的声音带着点笑意,却也透着不容置疑。 行吧……体验生活。 拎着那点可怜的家当下楼,摸出手机,屏幕亮起,那醒目的“0.52元”余额像根针,扎得我瞬间清醒。 天边晚霞烧得正艳,可我心里哇凉一片——谁家好人揣着五毛二分钱去住宾馆啊?! 认命地在小区花坛边的长椅上坐下,屁股底下热乎乎的。 秉承着“遇事不决找兄弟”的优良传统,我拨通了林宥的电话。这厮是我穿开裆裤的铁瓷,就是那张嘴,损得能让人怀疑人生。 “喂?墨儿啊?找爹啥事儿?” 果然,欠揍的声音准时响起。 “……忍住,求人得低头。” 我默念三遍,挤出点可怜劲儿,“宥啊,江湖救急!借我五百块应个急,找个地方……” “打住打住!” 话没说完就被他截断,“别提了!云叔前阵子跟我爸妈‘深入交流’了一番,结果你猜怎么着?兄弟我现在跟你一样,穷得叮当响,兜比脸还干净!体验生活?我看云叔这是让你荒野求生呢!” 得,亲爹这是把我后路都堵死了。 “不过墨儿,” 林宥话锋一转,带着点蔫坏,“最近不是有个合租软件挺火嘛?叫啥来着……哦对!‘一起合租吧’!我看行,你去试试?” “……知道了,你可以圆润地滚了。” “得嘞!” 挂了电话,认命地戳开应用商店。软件下得飞快,页面花花绿绿。目标明确:双人合租!筛选条件:便宜!干净!能缓缓交租! 手指在屏幕上快速滑动,眼睛都快看花了。贵的、破的、位置偏的……越看心越凉。 突然,一条新发布的信息跳进眼帘: “竹苑小区,a栋二单元502。一厅两室,独立卫浴。租金可缓付!” 要求:爱干净,会做饭,承担家务。 “嚯!” 我眼睛一亮,“就它了!” 这帖子才挂出来一两分钟,简直是天降甘露!赶紧点“联系房东”。 电话接通,深吸一口气,尽量让自己听起来靠谱:“喂您好!我是‘一起合租吧’上看到您帖子的,那个……我叫云墨!我会做饭!家务全包没问题!特别爱干净!……” 说着说着,怎么感觉像上门应聘小媳妇似的? 对方的声音透过听筒传来,清清冷冷的,带着点刚睡醒的慵懒和天然的疏离:“嗯。竹苑小区,a栋二单元502。” “嘟——” 没……没了?!这就把地址报了?不问问我哪的人?多大年纪?是不是变态?这也太……干脆了吧?! 吐槽归吐槽,救命稻草要紧。打开地图导航,拖着行李箱,顶着傍晚的余热吭哧吭哧走了快俩小时,终于看到“竹苑小区”几个大字在暮色中发着光。a栋二单元……502!就是这儿了! 站在深棕色的防盗门前,我放下箱子,赶紧理了理被汗水打湿的额发,又拽了拽皱巴巴的T恤——第一印象很重要! 刚抬手准备敲门,“咔哒”一声,门从里面开了。 我保持着抬手欲敲的滑稽姿势,和门里的人撞了个正着。 空气瞬间凝固,一丝尴尬在门口蔓延。 门里的人是个帅哥。个子很高,穿着简单的白T和灰色居家裤,碎发有点凌乱地搭在额前,眉眼干净,鼻梁挺直。他似乎刚睡醒,眼神带着点初醒的迷茫,但很快聚焦在我身上。 他弯腰,把手里拎着的黑色垃圾袋放在门边,然后直起身,上下打量了我一下,带着点疑惑:“你是?” 不是吧大哥?这才过去多久?电话里的声音是白开水吗? 我赶紧扯出一个礼貌的笑容:“嘿,你好!还记得两小时前给你打电话,说要合租的那个人吗?我叫云墨。” 帅哥——路随——眼神恍然,微微颔首:“哦。想起来了。路随。” 他侧身让开通道,“进来聊吧。” 这么随和? 感觉有点受宠若惊,拉着箱子进了屋。房子很干净,装修简洁大方。 我拘谨地在米色布艺沙发上坐下,路随则坐到了斜对面的单人沙发里。 “那个……房租,”我试探着开口,“我们……对半分?” 路随摇摇头,语气平淡:“不用。房子是我爸妈留下的。我跟爷爷住,他高考完出去旅游了,不放心我一个人,让我找个室友。” 他顿了顿,目光落在我脸上,“房租,一个月八百,可以缓缓给。” 八百?!这地段,这条件,简直是白菜价!我还没来得及惊讶,他又补充道:“另一半,用劳动抵。” “没问题!” 我几乎是脱口而出,天都擦黑了,别说劳动抵一半,抵全部都行!“做饭打扫我都行!” 此刻无比感谢老爸当年逼着我学厨艺,真是技多不压身。 路随眼中掠过一丝欣赏,随即弯腰从玻璃茶几下层抽出一份打印好的文件递过来:“行。那签个合租协议?” 接过那几张还带着打印机余温的纸,心里有点打鼓:“你……不再多问问?不怕我是坏人?” 我抬头看他,正撞进他望过来的目光里。他的眼睛很亮,眼神平静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笃定。 “你不是坏人。” 他回答得很干脆。 “为什么这么肯定?” 我更好奇了。 路随唇角微扬,勾起一个很浅但很真实的笑容:“直觉。” 这答案……有点玄,但配上他那张干净的脸和笃定的眼神,莫名让人信服。 我心里那点忐忑一下子散了,也跟着笑起来:“看不出来,你还信这个。” “都是大学生了,” 他笑意加深,语气轻松了些,“互相照顾,应该的。” 我低头迅速扫了一遍协议,条款清晰合理,甚至可以说相当宽松。没什么可犹豫的,就拿起笔,在乙方签名处签下了自己的名字。 尘埃落定。 一股找到组织的轻松感涌上来。 我“噌”地从沙发上站起来,带着点初来乍到的兴奋和终于安顿下来的喜悦,朝路随伸出手,笑容也真诚了许多:“重新认识一下!新室友云墨,以后请多关照!” 路随也站了起来,他的笑容比刚才更明亮了些,像夏日清晨的阳光。 他伸出手,稳稳地握住我的手。他的手干燥温暖,带着年轻人特有的力量感。 “你好,新室友。路随。” 他的声音带着笑意,“以后,也请你多多指教!” 那一刻,夏夜微热的风仿佛穿过敞开的门涌了进来,带着未知的气息。 谁也没想到,这简单的一握,开启了我们绵延二十年,并将继续下去的故事。 第2章 我有点不对劲 合租一个星期后,我在离小区不远的咖啡店找了一份兼职。 嗯,实习期一个月一千二,虽然不多,但加上劳动抵扣的部分,正好能覆盖我那部分房租。 日常买菜的钱由路随出,毕竟晚餐是我负责做嘛。买完菜剩下的零钱,我通常会放进客厅的储钱罐里,算是公用的备用金。 当然,我也彻底明白了路随在合租要求里强调“会做饭”的深刻含义。 这家伙,对厨房是真有“破坏力”啊!自从上次他心血来潮想“露一手”做个煎蛋,差点把锅底烧穿、烟雾报警器狂响之后,我就心有余悸地收回了他的厨房出入证。 现在厨房门口仿佛立着无形的警示牌:路随与危险品,禁止入内! 家务活大部分确实是我在承担,毕竟这是协议里写明的,抵扣了房租呢。 不过路随也不是甩手掌柜,看到我拖地他会主动挪开椅子,吃完饭会麻利地把碗筷收到水槽,周末我大扫除时,他也会拿着抹布擦擦桌子窗台什么的。这种“偶尔的帮忙”,让冰冷的协议多了点人情味的暖意。 闲暇时间,我们相处得很舒服。窝在沙发里天南海北地瞎聊,从学校趣事到游戏攻略;或者联机打打游戏,配合默契时击个掌,互相坑了也会笑骂几句。这种合租生活,比预想中要愉快得多。 只是……合租快半个月时,我发现自己有点不对劲了。 嗯……具体来说,就是路随的身影,开始不受控制地频繁出现在我脑子里。 不是刻意的想念,而是像手机后台程序一样,时不时就自动运行起来:他早上睡眼惺忪去洗漱时翘起的呆毛,他讲冷笑话时自己先绷不住笑起来的眼睛,他专注打游戏时微微抿起的嘴唇……这些细碎的片段,总在我走神的时候,毫无预兆地蹦出来,清晰得吓人。 在咖啡店拉花时,奶泡的纹路会让我联想到他笑起来眼角的弧度;给客人打包蛋糕时,会莫名想起他昨天夸我做的红烧肉好吃……工作间隙的放空时刻,脑子里塞满的不是订单,全是路随。 这状态,简直像中了某种名为“路随”的病毒。 更让我心烦意乱的是昨天。路随带了个高中同学回来玩,说是好哥们儿。他们坐在客厅地毯上打游戏,肩膀挨着肩膀,头凑在一起看屏幕,路随赢了还兴奋地捶了对方肩膀一下,笑得特别开怀。 我看着,心里突然就有点不是滋味,像喝了一大口没加糖的柠檬水,酸涩感直往上冒。这感觉……有点类似于嫉妒?我被自己这个念头吓了一跳。 还有那些不经意的肢体接触。 递东西时指尖的轻碰,沙发上看电影时胳膊偶尔的挨蹭,甚至只是他靠过来看我手机屏幕时带起的微风……都会让我的心跳像失控的鼓点,咚咚咚地加速狂跳,脸颊也跟着隐隐发烫。 这反应,也太奇怪了吧? 冲完澡,带着一身水汽和满脑子的混乱,我把自己摔进柔软的床铺,郁闷地抓起手机。 这事儿太诡异了,必须找个人说说。手指自动点开了林宥的聊天框。 有一朵云被墨水染黑了:宥,睡了没?问你个事儿。 没见过猪飞的兔子:没呢,刚开黑。咋了墨儿?听你这开场白,有情况啊? 有一朵云被墨水染黑了:额……就是……你有没有过那种情况? 没见过猪飞的兔子:哪种?说清楚点兄弟。是游戏连跪十把想砸手机?还是暗恋校花不敢表白?你这没头没尾的。 有一朵云被墨水染黑了:都不是。就是……你脑子里会不会控制不住地总想一个人?看到他和别人走得近点,心里就莫名其妙发酸?然后……不小心碰到他,心跳能直接飙到一百八? 没见过猪飞的兔子:…… 没见过猪飞的兔子:…… 没见过猪飞的兔子:卧槽!!! 没见过猪飞的兔子:墨儿!!!你完了兄弟!!! 没见过猪飞的兔子:** 你这症状太典型了!!!你这是坠入爱河了啊兄弟!! 屏幕这头的我,脸“腾”地一下就烧起来了,手指悬在键盘上,半天敲不出一个字。心脏还在因为刚才那番“自爆”而怦怦直跳。林宥的消息又噼里啪啦地砸过来。 没见过猪飞的兔子:*路随是吧?!我就知道!上次我去你们那儿蹭饭,你丫眼睛都快粘人家身上了!盛个汤都先问他要不要香菜!重色轻友的家伙! 有一朵云被墨水染黑了:???有……有这么明显吗?! 没见过猪飞的兔子:废话!也就路随那个木头学霸可能没发现!你瞅瞅你这描述,标准心动模板!说吧,打算咋办?要不要哥教你几招? 我盯着天花板,空调冷凝水滴落的轻微“嗒…嗒…”声,和客厅隐约传来的、路随打游戏的音效交织在一起。 这声音奇异地让我纷乱的心跳平复了一点点。 昨天他教我玩新关卡时,手臂蹭过我手背的温热触感,此刻仿佛又清晰地浮现出来。 有一朵云被墨水染黑了:不知道……合租才半个月,万一吓到他了…… 对话框突然切换成了语音通话请求。我手忙脚乱地戴上耳机,刚接通,林宥压得贼兮兮、又难掩兴奋的声音就冲进耳朵。 “怂什么!机会难得啊兄弟!近水楼台先得月懂不懂?赶紧的,展开说说,今天让你酸溜溜的是啥情况?他带谁回去了?” 我把脸埋进柔软的枕头里,声音闷闷的,带着点自己都没察觉的委屈:“说是他高中同学,发小……俩人勾肩搭背打了一下午游戏,路随还喂他吃草莓……” 电话那头爆发出惊天动地的、如同被掐住脖子的鹅叫般的笑声: “噗哈哈哈哈!!!喂草莓?!云小墨!!!你这醋劲儿!!!比我奶奶腌了十年那缸老酸菜还冲!!!酸死我了哈哈哈哈!!!” 就在这时—— “叩叩叩。” 清晰的敲门声响起,像按下了我心跳的暂停键。 路随清朗的、带着点疑惑的声音隔着门板传来:“云墨?还没睡吗?我……我试着煮了点酒酿小圆子,好像成功了?要不要……尝尝看?” “卧槽!机会!!!” 林宥在电话里压着嗓子激动地嚎叫,“上啊墨儿!让他喂你!圆——子——!” “啪!” 我手忙脚乱地挂断了语音,林宥那尾音“圆子”仿佛还在空气里回荡。 深吸一口气,拍了拍自己滚烫的脸颊,努力让表情看起来自然一点,然后下床,拉开了房门。 开门瞬间,甜丝丝的、混合着淡淡桂花香气的暖意扑面而来。 路随站在门口,额前的刘海似乎被灶台的热气熏得有点湿润,软软地搭着。他手里端着一个白瓷碗,碗里是晶莹软糯的小圆子,浮在浅琥珀色的酒酿汤里,点缀着金色的桂花。 他眼神亮亮的,带着点不易察觉的紧张和期待,像等待夸奖的大型犬。他自然地用勺子舀起一颗圆子,小心地吹了吹气,然后递到我面前:“尝尝?这次……我发誓,绝对没炸厨房!” 那颗莹白滚圆的糯米团子就在眼前,散发着诱人的甜香。我听见自己的心跳声,在胸腔里再次震耳欲聋地响起,盖过了世间一切声响。 我张嘴咬住那颗圆子,甜糯的味道在舌尖化开,可心跳快得像是要冲出胸口。路随的眼睛亮晶晶的,带着点期待:"怎么样?" "……好吃。"我含糊地应着,手指无意识地揪住睡衣下摆。 他忽然凑近,指尖轻轻擦过我的嘴角:"沾到糖桂花了。" 那一瞬间,我整个人僵住,呼吸都停滞了。 路随似乎也愣了一下,随即若无其事地收回手,但耳尖却悄悄红了。 "那个……"我脑子一热,脱口而出,"今天来的那个发小,你们关系很好啊?" 路随眨了眨眼,忽然笑了:"怎么,吃醋了?" "谁、谁吃醋了!"我立刻反驳,可声音却虚得不行。 他歪着头看我,笑意更深:"他是我表弟,从小一起长大,这次来是给我送老家特产的。" "哦。"我闷闷地应了一声,心里却莫名松了一口气。 路随忽然伸手揉了揉我的头发,语气带着调侃:"不过,你刚才的反应……很可爱。" "路随!"我涨红了脸,一把拍开他的手。 他笑着躲开,转身往厨房走:"锅里还有,要吃自己盛。" 我站在原地,心跳依旧乱得不像话。 ——这家伙,到底是什么意思啊? 云墨(苦恼):最近有写太不对劲了 亲妈:墨儿啊,那是爱情!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章 我有点不对劲 第3章 报志愿你负责分析活人撒谎,我负责让尸体说话。 时间在忙碌又带着点微妙心思的合租生活中悄然滑过,转眼就到了高考成绩公布的紧张时刻。 那天,我和路随并排坐在客厅沙发上,面前各自开着笔记本电脑,空气里弥漫着一种混合了期待、焦虑和夏日闷热的粘稠感。刷新页面的小圈圈转得人心慌。 “查到了!”路随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音,打破了沉寂。 “我也!”几乎是同时,我的页面也跳出了成绩。 我们下意识地侧头看向对方的屏幕,又飞快地移开视线,但那一瞥已经足够看清对方的分数。 648。 647。 分数咬得极紧,像某种无声的默契。心口那块悬着的石头终于落下,随之涌上的是一种难以言喻的轻松,甚至……夹杂着一丝隐秘的喜悦?仿佛这个相近的分数,为某种朦胧的可能性又添了一笔注脚。 “呼……”路随长长舒了口气,向后靠在沙发背上,嘴角扬起一个真心实意的笑容,眼睛亮亮地看向我,“云墨,考得不错啊!恭喜!” “彼此彼此!”我回以笑容,努力压下心底那点因为分数如此接近而产生的奇异悸动,“路大学霸,果然名不虚传。” 短暂的兴奋过后,更现实的问题摆在眼前:填志愿。 接下来的几天,客厅的茶几被各种高校的招生简章、专业目录铺满了。我们各自研究,偶尔交流几句。 “S大的法学听说很强,校友资源也丰富。”路随拿着一份S大的宣传册,状似无意地提起,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纸张边缘。 “嗯,是挺有名的。”我翻看着另一本册子,心不在焉地应着,目光却偷偷瞟向他专注的侧脸。他……是想去S大吗? 我自己的目标其实也逐渐清晰。或许是合租这段日子潜移默化的影响,或许是内心深处某种模糊的向往,S大那所全国顶尖的公安类院校刑侦学院的法医学专业,像磁石一样吸引着我。 冰冷的理性与探寻真相的执着交织,让我对这个专业产生了强烈的兴趣。 “你呢?有想法了吗?”路随放下册子,端起水杯喝了一口,目光看似随意地落在我身上,但那专注度却让我感觉像被探照灯照着。 “嗯……有点。”我清了清嗓子,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自然,“在看S大的刑侦学院,法医学。” “法医?”路随的眉梢几不可查地挑了一下,眼神里闪过一丝复杂的光,像是惊讶,又像是……别的什么?他放下杯子,身体微微前倾,“为什么是法医?很辛苦,压力也大。” “觉得……挺酷的。”我避重就轻,总不能说因为觉得你分析人的时候很帅,我也想从另一个角度解读真相吧?“替不能说话的人发声,感觉很有意义。而且,”我顿了顿,半开玩笑地说,“我这做饭的手艺,解剖个大体老师,说不定手感也还行?” 路随被我这歪理逗得低笑了一声,摇摇头,眼神却柔和了许多,带着点无奈和……纵容?“你这逻辑……不过,法医确实需要极致的冷静和精准。”他顿了顿,声音低沉了几分,“S大的刑侦学院,确实是最好的选择之一。” 气氛忽然安静下来。窗外的蝉鸣显得格外聒噪。我们都看着对方,似乎都想从对方眼里读出点什么,又都小心翼翼地掩饰着自己的探究。 路随的手指在膝盖上轻轻敲击着,这是他思考时的习惯动作。他再次开口,语气比刚才更认真,也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试探:“S大……城市不错,离家也不算太远。而且,我们分数都够得上。” 我的心跳漏了一拍。“我们”?他用了“我们”!他是在暗示什么吗?还是只是单纯地陈述事实?我强装镇定,顺着他的话点头:“是啊,机会难得。” “那……”路随的目光落回桌上S大的招生简章,指尖在“犯罪心理学”那一栏点了点,声音放得更轻,像是怕惊扰了什么,“我可能……也会报这里。这个专业,也挺有意思的。”他没有看我,耳根却悄悄染上了一层薄红。 犯罪心理学!我的心跳瞬间像脱缰的野马。他也要报S大!报刑侦学院!而且……是犯罪心理学!这个专业,和他平时展现出的敏锐观察力、对人的那份独特理解,简直契合得天衣无缝! 巨大的喜悦和一种难以言喻的“巧合感”冲击着我,让我几乎要脱口而出“太好了!”。但话到嘴边,又被我生生咽了回去。 不行,不能表现得太明显! 我努力压下嘴角疯狂想上扬的冲动,只是点了点头,尽量让声音听起来平静无波,甚至带着点公事公办的讨论意味。 “嗯,犯罪心理学?很配你的能力。以后要是有案子,说不定还能合作?你负责分析活人撒谎,我负责让尸体说话?” 我故作轻松地抛出一个未来的设想,眼神却忍不住瞟向他,想捕捉他的反应。 路随终于抬起头,撞上我带着试探的目光。他眼中仿佛有星光闪烁,嘴角勾起一个清晰而温暖的弧度,带着前所未有的明朗和一丝……期待? “好啊。”他应得干脆利落,声音清朗,“云法医,听起来很专业。那……”他拿起笔,在志愿草稿表上S大的位置画了个圈,动作带着一种尘埃落定的轻快,“就这么定了?S大,刑侦学院?”“ “嗯!”我重重点头,也拿起笔,在自己的草稿表上,郑重地圈下了S大刑侦学院法医学。胸腔里涌动着滚烫的情绪,是梦想落地的踏实,更是某种隐秘期盼即将成真的雀跃。 我们谁都没有说破那个“一起”背后的深意,但空气中弥漫的默契和心照不宣的喜悦,比任何直白的言语都更加清晰。窗外的蝉鸣,此刻听起来竟也像一首欢快的协奏曲。 未来,在那个叫做S大的地方,似乎正散发着无比诱人的光芒。 第4章 告白 八月的风,裹挟着夏末的燥热和离别的气息,也吹不散少年心头的滚烫。 录取通知书早已安稳地躺在抽屉里,S大刑侦学院法医学与犯罪心理学的并排,像一道无声的契约,将我和路随的未来悄然系紧。 但那份在填报志愿时心照不宣的悸动,却如同未爆的烟花,悬在心头,亟待一个引信。 林宥,我的死党兼“狗头军师”,自然全程围观了我这半个月的“症状”——对着手机里偷拍的路随侧脸发呆,反复练习着毫无意义的开场白,甚至在超市买菜时对着胡萝卜都能联想到路随修长的手指。 林宥认识路随,源于他那张永远“为兄弟两肋插刀”的厚脸皮。自从我搬进路随家,林宥就成了502的常客,美其名曰“探望兄弟”,实则醉翁之意在我做的饭。 几次三番下来,他和路随也混熟了。 路随性子温和有礼,林宥又是个自来熟加话痨,两人竟意外地能聊到一起,从游戏攻略吐槽到学校八卦,常常是我在厨房忙活,他俩在客厅笑得东倒西歪。 林宥私下评价路随:“墨儿,你这室友真不错,人帅话不多,关键脾气好,能忍得了我这张嘴!” 这天傍晚,夕阳把天边烧成一片绚烂的金红。林宥又赖在我这儿蹭了顿晚饭,吃饱喝足后,他把我拽到阳台,压低声音,一脸恨铁不成钢。 “云小墨!你丫还等什么?黄花菜都要凉了!通知书都下来了,S大!刑侦学院!你俩这专业搭配,简直是天造地设的……咳,工作搭档!近水楼台先得月懂不懂?再憋下去,小心路随被学校里那些如狼似虎的学姐学妹抢走了!” 他夸张地挥舞着手臂,唾沫星子差点喷我脸上:“听哥的,就今晚!月黑风高……呸,花前月下!气氛正好!拿出点少年人的轻狂来!别磨磨唧唧像个娘们儿!” “滚!你才娘们儿!”我被他激得心头火起,那点犹豫和胆怯被少年人特有的、不愿被看扁的意气瞬间冲散。胸腔里像揣了只活蹦乱跳的兔子,咚咚咚地撞着肋骨,血液直往头顶涌。 对!怕什么?最坏的结果不就是……合租变尴尬吗?可想到未来四年甚至更久,都要这样藏着掖着,心口就像堵了块石头。 “行!林宥你给我看好了!”我梗着脖子,带着一股豁出去的莽撞,“今晚就今晚!谁怂谁小狗!” “好样的!兄弟精神上支持你!我先撤了,给你们留二人世界!”林宥笑得贼兮兮,拍了拍我的肩膀,脚底抹油溜得飞快,生怕错过什么好戏似的。 客厅里只剩下我和路随。他正收拾着碗筷,暖黄的灯光落在他低垂的眼睫上,投下小片温柔的阴影。厨房的水声哗哗作响,平时觉得寻常的声音,此刻却让我的心跳声更加震耳欲聋。 “路随。”我开口,声音有点发紧,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微颤。 “嗯?”他关掉水龙头,转过身,用干净的毛巾擦着手,眼神清澈地望过来,“怎么了云墨?” 四目相对。他近在咫尺,身上淡淡的皂角清香萦绕过来,像一张无形的网,将我牢牢罩住。 少年人的轻狂在这一刻彻底占据了上风,所有演练过的台词都飞到了九霄云外。脑子一热,我上前一步,几乎能感受到他温热的呼吸拂过我的额发。 “我……”喉咙干得发涩,但我强迫自己盯着他的眼睛,那里面有我的倒影,小小的,却清晰无比,“我不想只做你的室友了,路随。” 空气仿佛凝固了。路随擦手的动作顿住,毛巾松松地搭在指尖。 他漂亮的眼睛微微睁大,长长的睫毛像受惊的蝶翼般颤动了一下,一丝惊讶和……难以置信的微光在眸底迅速闪过。 他的脸颊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从白皙染上了一层动人的薄红,一直蔓延到耳根。 他没有后退,也没有移开视线,只是静静地、专注地看着我,仿佛在确认我话语里的每一个字的重量。那专注的目光像带着电流,让我浑身都紧绷起来。 沉默只持续了短短的几秒,却漫长得像一个世纪。 就在我快要被这无声的压力击垮,开始后悔自己的冲动时——路随的唇角,缓缓地、缓缓地向上弯起一个无比清晰的弧度。 那笑容像初春破冰的溪流,带着纯粹的、毫无保留的喜悦,瞬间点亮了他整张脸庞。 他轻轻吸了一口气,声音比平时低哑了几分,却带着一种直抵人心的温柔和坚定。 “好巧,”他向前挪了极小的一步,我们之间的距离近得几乎能感受到彼此衣服下散发出的热度,“云墨,我也不想只做你的室友。” 轰——! 大脑一片空白,巨大的喜悦如同烟花在颅内炸开,绚烂得让我眩晕。所有的紧张、忐忑、不安,都在他带着笑意的回应中烟消云散。 只剩下最原始、最汹涌的冲动在叫嚣。 几乎是本能的驱使,我伸出手,一把攥住了他垂在身侧的手腕。 他的手腕很细,皮肤温热,脉搏在我指尖下有力地跳动,频率快得惊人,和我胸腔里的鼓点完美同步。 “那……”我的视线不受控制地落在他微微张开的、色泽浅淡的唇瓣上,像被磁石吸引。 少年的轻狂在血液里沸腾燃烧,烧掉了最后一丝名为“理智”的阻碍。 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带着一种陌生的沙哑和不容置疑的意味,在他耳边响起,带着滚烫的气息:“可以吗?” 路随没有回答。 他只是微微仰起了脸,闭上了眼睛。像无声的邀请和全然的交付。 那抹红霞已经彻底占领了他的脸颊和脖颈,连小巧的耳垂都红得剔透。 足够了。 世界瞬间安静下来,只剩下我们彼此剧烈的心跳和交缠的呼吸。 我低下头,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莽撞,吻上了他的唇。 触感比想象中更柔软,带着他独有的、干净的气息。 起初只是笨拙的贴合,四片唇瓣紧张地相抵,带着少年人毫无经验的青涩。 但几乎是下一秒,某种沉睡的本能就被唤醒了。我的手臂自然而然地环住了他清瘦的腰,将他更紧地拥向自己。他温顺地靠在我怀里,一只手无措地揪住了我后背的衣料。 唇齿间试探性地轻吮摩挲,像在品尝一颗从未见过的、诱人的果实。 他似乎颤抖了一下,发出一声极轻的、如同幼兽呜咽般的鼻音。 这声音像催化剂,点燃了我血液里更深层的渴望。 我微微用力,舌尖带着不容置疑的温柔,轻轻撬开了他毫无防备的齿关。 路随的身体瞬间绷紧了一瞬,随即又彻底放松下来,带着一种全然信赖的柔软。 他生涩地、小心翼翼地回应着我,舌尖带着羞涩的试探,与我交缠。那感觉奇妙无比,像是两股涓涓细流终于找到了交汇的河道,带着初识的悸动和本能的契合。 他的气息变得急促而滚烫,喷洒在我的脸颊,带着清甜的酒酿圆子和阳光的味道,混合着他身上干净的皂角香,构成一种令人迷醉的气息。 吻技?谈不上什么技巧。 只是凭着本能,凭着满腔快要溢出来的爱意,凭着想要靠近他、占有他、与他融为一体的冲动,去探索,去索取,去给予。 他的回应虽然生涩,却无比真诚,每一次细微的颤抖和迎合,都像是在我心上点燃一簇小小的火焰。 我们像两个在黑暗中摸索的孩子,却意外地找到了通往甜蜜的路径。 唇舌的交缠从最初的试探变得深入而缠绵,带着少年人特有的热情和不管不顾的投入。 我感受着他唇瓣的柔软和温热,感受着他舌尖的笨拙回应,感受着他胸腔里与我同样狂乱的心跳。 他的手指无意识地在我后背收紧,指尖隔着薄薄的T恤传来细微的力道。 这个在无人在意的客厅角落发生的初吻,隔绝了窗外的车水马龙,隔绝了未散尽的饭菜香,也隔绝了所有尘世的喧嚣。 只剩下我们彼此,在笨拙而热烈的亲吻里,确认着对方的心跳,交换着无声的誓言。时间失去了意义,仿佛这一吻,便是地老天荒的开端。 直到肺部传来缺氧的抗议,我才恋恋不舍地、极其缓慢地退开一点。额头抵着他的额头,鼻尖蹭着他的鼻尖,急促的呼吸交织在一起,温热而暧昧。 路随缓缓睁开眼,那双总是清澈温和的眼眸,此刻蒙上了一层水润的雾气,眼尾泛着动情的红晕,像晕开的胭脂。他的脸颊红得不像话,嘴唇也微微红肿,泛着诱人的水光。 他就这样看着我,眼神迷蒙而依恋,带着初尝**的无措和深深的爱慕,仿佛我是他世界里唯一的光源。 少年人的轻狂在此刻沉淀为一种沉甸甸的满足和难以言喻的温柔。 我看着他水润迷蒙的眼睛,指腹轻轻抚过他微肿的唇瓣,感受着指尖下细腻的触感和滚烫的温度,低哑地开口,带着一丝餍足的笑意: “盖过章了,路随同学。以后……就是我的人了。” 他眨了眨眼,长长的睫毛扫过我的皮肤,痒痒的。 然后,他抿了抿湿润的唇瓣,忽然凑上来,在我唇上飞快地、带着点害羞的力道,又啄了一下。 “嗯,”他埋首在我颈窝,声音闷闷的,带着浓重的鼻音和全然的欢喜,“盖章有效。云墨同学,以后……请多指教。” 第5章 向家里摊牌 时间像指缝里的沙,转眼便是我和路随在S大刑侦学院并肩走过的第二个年头。 冬日的寒气被年关将近的喜庆驱散了些许,但我和路随心里,却悬着另一块更沉重的石头——是时候了。 关于向家人坦白这件事,我们讨论过很多次。 路随的父母在他年幼时便因意外离世,是爷爷含辛茹苦把他拉扯大。 爷爷是典型的旧式长辈,沉默、坚韧,把所有的爱和期望都倾注在路随身上。 那份沉甸甸的爱,既是路随的港湾,也成了他最大的顾虑。 他怕爷爷失望,怕爷爷伤心,更怕爷爷觉得他辜负了路家的血脉传承。 而我这边,情况则明朗得多。爸妈的开明远超我的想象。 早在半年前,我试探性地向他们透露过一点关于“有个很重要的人”的信息,美丽的林女士只是温柔地笑了笑,拍了拍我的手:“墨儿,只要你开心、踏实,对方人品好,我和你爸就放心。” 亲爱的云先生更是直接:“臭小子,长大了,自己的路自己选。只要你觉得值得,爸妈就支持。” 他们甚至主动问起:“过年,是不是该带回来见见了?或者,我们去看看人家?” 正是爸妈这份毫无保留的支持,给了我和路随最终摊牌的勇气。这个年,意义非凡。 路随爷爷年纪大了,行动不便,加上路随是他唯一的亲人,过年自然是要守着爷爷过的。 而爸妈,在听说了路随的家庭情况后,没有丝毫犹豫。 “墨儿,”电话里,妈妈的声音温柔而坚定,“今年过年,我和你爸去你们那儿过。路随那孩子不容易,爷爷一个人也孤单。咱们一家人,就该热热闹闹地在一起。你爸说了,阿随的爷爷,以后也是我们的长辈。” 爸爸在背景音里洪亮地补充:“对!一家人团圆!在哪不是过?就这么定了!” 那一刻,电话这头的我,喉咙哽得说不出话。 这就是我的父母,他们用最朴实的行动,为我和路随的未来,铺就了最坚实的基石。 除夕的年夜饭,是在路随爷爷那个充满岁月痕迹的小院里吃的。 爸妈提前几天就到了,里里外外地忙活,买年货、贴春联、打扫卫生,把原本有些清冷的院子装点得喜气洋洋,烟火气十足。 路随看着忙进忙出的云先生和林女士,眼眶红了好几次,被我妈笑着塞了一块刚炸好的年糕堵住了嘴。 饭桌上,暖黄的灯光映着满桌丰盛的菜肴,蒸汽氤氲,驱散了窗外的寒意。气氛热闹而温馨,我家云先生妙语连珠,逗得爷爷也难得露出了笑容。 路随坐在我身边,表面镇定地给爷爷夹菜,但我能感觉到他放在桌下的手,指尖冰凉,正无意识地抠着裤子边缝。 我知道,他在紧张。那根弦,绷到了极致。 酒过三巡,我默默的听着我爸和路爷爷聊着天,气氛正好。 路随深吸了一口气,像是终于下定了决心。他侧过身,在满桌笑语和蒸腾的热气中,在家人目光的聚焦下,紧紧握住了我放在桌下的手。 他的手心全是汗,冰凉,骨节捏得发白。他抬起头,目光没有先看爷爷,而是带着孤注一掷的恳切和深深的歉意,望向我爸妈: “叔叔,阿姨,”他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穿透了碗筷的轻响,“我和云墨……我们在一起了。不是同学,也不是兄弟那种在一起。是……想一直在一起,互相扶持过一辈子的那种。” 最后几个字,他终于转向了路爷爷,带着一种近乎悲壮的勇气,“爷爷,对不起……让您失望了。” 死一般的寂静。 所有的欢声笑语瞬间冻结。爷爷脸上的笑容僵住了,如同风化剥蚀的石像。他浑浊的眼睛死死地盯着我们交握的手,握着酒杯的手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出青白,微微颤抖着。 他像是没听懂,又像是听懂了却无法理解,只是那样直勾勾地看着,胸膛开始剧烈地起伏,喉咙里发出嗬嗬的、艰难的喘息声。 “啪嗒!” 路爷爷手中的酒杯没拿稳,掉落在桌面上,发出清脆的响声。辛辣的酒液溅开,染湿了深红色的桌布,像一小滩刺目的血渍。 他枯枝般的手指颤抖着指向我们,嘴唇哆嗦着,想说什么,却只能发出破碎的气音。 “你……你们……” 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胸腔深处艰难地挤出来,带着震惊、愤怒,还有被至亲“背叛”的、难以言喻的痛楚,“胡闹……伤风败……路家……路家……” “老哥!” 云爸猛地站起来,声音沉稳有力,像投入死水的巨石,瞬间压住了爷爷濒临爆发的怒火,“您消消气!气坏了身子不值当!” 我妈也立刻起身,快步绕过桌子走到爷爷身边,温软的手轻轻拍抚着他剧烈起伏的背脊,声音柔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和满满的疼惜: “老叔,您先缓缓,别急,别急啊。孩子们不是故意要气您,他们是认真的,也是鼓足了勇气才告诉咱们的。您看这两个孩子,这两年,互相照顾,一起上进,眼神是亮的,心是齐的。咱们当长辈的,不就图孩子这辈子安安稳稳,身边有个知冷知热、能托付真心的人吗?” 云爸重新坐下,目光真诚地看着爷爷,也看着我和路随:“老哥,时代不一样了。孩子们是真心实意地好。路随这孩子,懂事,有担当,我们当父母的,看着他和云墨在一块儿,心里踏实。您就当……就当多了半个孙子,成不成?云墨以后也是您的亲孙子,给您养老送终!” 爷爷紧绷的身体在我妈的拍抚和云爸恳切的话语中,极其缓慢地松懈了一丝。 他不再看我们,浑浊的目光死死盯着桌布上那摊渐渐晕开的酒渍,胸膛依旧起伏不定,但那股滔天的怒意,似乎被巨大的悲伤和茫然取代了。 他佝偻着背,像一瞬间被抽走了所有力气。 沉默笼罩下来,沉重得让人喘不过气。路随的手在我掌心冰冷地颤抖着,我用力回握,传递着无声的支撑。 不知过了多久,路爷爷极其缓慢地、极其艰难地抬起头。 他的目光没有看路随,也没有看我,而是落在了客厅墙上挂着的、路随父母那唯一一张有些泛黄的合影上。照片里年轻的父母笑容温和。 路爷爷的目光在那照片上停留了很久很久,浑浊的眼睛里翻涌着难以言喻的痛楚和挣扎。 最终,那目光极其缓慢地移到了路随脸上。他看着路随苍白的脸色,看着他通红的眼眶里强忍的泪水,看着他脸上那份倔强又脆弱的神情——那是他一手带大的、唯一的孙子啊。 路爷爷的嘴唇剧烈地哆嗦了一下,一滴浑浊的泪,毫无征兆地顺着他布满沟壑的脸颊滚落下来,砸在桌面上。他猛地闭上眼睛,枯瘦的手紧紧抓住了桌沿,指节因为用力而更加苍白。 “……随……娃子……” 路爷爷的声音沙哑得如同砂纸摩擦,带着浓重的哭腔和一种认命般的疲惫,“你……你打小就……就没了爹娘……爷爷……爷爷就盼着你好……盼着你……成家立业……传宗接代……” 他睁开眼,那眼神里的愤怒已经褪去,只剩下无边无际的心疼和一种被巨大现实冲击后的茫然无措。 他看向路随,又像是透过路随看向他早逝的儿子儿媳,最终,那沉重的目光落在了我身上。 “云墨……” 路爷爷的声音很轻,却带着千钧的重量,每一个字都像用尽了力气,“随娃子……他……他以后……就……就交给你了……” 他顿了顿,枯枝般的手颤抖着指向我,眼神锐利起来,带着一个老人最后的、沉重的托付。 “你……你得护着他!不能……不能让他受委屈!不能……辜负了他!要……要好好的!两个人……都要好好的!” “爷爷!” 路随再也忍不住,哽咽出声,眼泪汹涌而下。 “爷爷!” 我立刻站起身,声音无比郑重,像在立下最重的誓言,“您放心!我云墨对天发誓!这辈子,一定护着路随!不让他受半分委屈!我们一定好好的!比谁都好!” 路爷爷看着我,看了很久,那锐利的目光仿佛要穿透我的灵魂。最终,他极其缓慢地点了点头,像是耗尽了所有力气,颓然地靠回椅背,闭上了眼睛,只从喉咙深处发出一声沉重的、悠长的叹息。 “吃饭……吃饭吧……” 他极其疲惫地挥了挥手,声音低不可闻。 那顿年夜饭的后半程,吃得异常安静。但笼罩在饭桌上的沉重坚冰,已然在路爷爷那滴泪和那句沉重的托付中,悄然融化。 看着爸妈交换了一个欣慰又心疼的眼神,默默地给路爷爷和路随夹菜。 守岁结束,窗外零星的鞭炮声预示着新年的到来。 路爷爷拄着拐杖,在云爸的搀扶下起身回房。 走到房门口,他停下脚步,没有回头,苍老沙哑的声音低低传来,带着尘埃落定后的沧桑和一丝释然: “我老了……管不动了……你们……好自为之……好好的……就行……” 房门轻轻关上。 路随的肩膀瞬间垮塌下来,像是支撑他的最后一根弦也断了,扑进我怀里,压抑的哭声终于决堤。 我妈立刻走过来,眼圈也红红的,她先是用力抱了抱哭得浑身发抖的路随,像安抚一个失而复得又受尽委屈的孩子:“好孩子,不哭了,没事了,没事了……爷爷他……他接受了,他心里有你的……” 她又转向我,摸了摸我的头,眼神温柔而坚定:“墨儿,以后更要好好的,知道吗?” 这时,父亲也了走过来,大手重重地拍在我们俩的肩膀上,力道沉甸甸的,带着无言的支撑和男人的承诺:“听见爷爷的话了?以后的路,你们俩一起走!互相扶持,互相担当!路随,以后这里就是你家,我们就是你爸妈!” 窗外,新年的烟花在夜空中零星绽放。我紧紧抱着怀里哭得不能自已的路随,感受着他滚烫的泪水浸湿我的衣襟。抬头看向爸妈,他们的眼神里充满了理解、支持和无条件的爱。 家的定义,在这一刻被无限拓宽。 它不再仅仅是血脉的延续,更是爱的包容、责任的托付和彼此选择的坚定。 前路或许仍有风雨,但握着的手,和身后注视的目光,就是我们无惧前行的力量。 这个年,我们失去了一些旧有的藩篱,却收获了更厚重、更温暖的归属。 第6章 岁月安好 十年光阴,像一本厚重的书,一页页翻过,将青涩的悸动沉淀为磐石般的相守。我和路随,早已褪去了学生的稚气,在各自的领域里扎根生长。 路随凭借他过人的洞察力和扎实的犯罪心理学功底,成为了市局刑侦支队不可或缺的特聘心理顾问。 他不再仅仅是分析卷宗,更多时候会出现在重大案件现场,或是坐在单向玻璃后,冷静地观察审讯室里嫌疑人的每一个微表情、每一次肌肉的抽动、每一声语调的起伏。他写的心理画像报告,常常成为案件突破的关键。 我则留在了法医中心,手中的解剖刀愈发沉稳,冰冷的器械和沉默的逝者是我日常的伙伴,替那些无法发声的生命讲述最后的真相。 我们一个解读活人的谎言,一个聆听死者的沉默,在各自的战场上守护着同一份正义。 工作赋予我们成熟与责任,也让我们更深刻地理解彼此的不易。 路随有时会遇到特别棘手的连环案件,罪犯的心理扭曲阴暗,长时间沉浸其中,会让他身上笼罩一层难以驱散的疲惫和压抑。 我能感觉到他回家后,那种刻意收敛却依旧存在的低气压。 他不会多说,只是把自己埋进沙发,眼神放空。我也不会追问,只是默默泡一杯他喜欢的、加了蜂蜜的安神茶放在他手边,然后坐在一旁,翻看我的专业文献或最新的案例资料。 无声的陪伴本身,就是最深的懂得和支撑。 等他理顺了思路,或是捕捉到某个被忽略的、足以撬开嫌疑人心防的关键点,他会猛地坐起来,眼睛重新亮起光,抓住我的手:“我知道了!是那个停顿!他提到受害者童年时那个刻意的停顿,不是回忆困难,是……” 我便安静地听他说完,偶尔从法医的角度提出一个疑点或佐证,我们思想的碰撞,常常能擦出意想不到的火花,也成了彼此最坚实的后盾。 生活早已磨平了最初的忐忑,变得细水长流,温暖踏实。家务活早已不分彼此,谁有空谁做。路随依旧保持着“厨房杀手”的光荣传统,但他炸厨房的概率在我“严防死守”下已大大降低。 周末的清晨,他喜欢赖床,我会早起去晨跑,回来时顺便带回巷口那家我们都爱的豆浆和焦脆的油条。 傍晚,我们常并肩在小区散步,路随会兴致勃勃地讲他新研究的犯罪心理模型,或是遇到的某个奇葩嫌疑人令人啼笑皆非的谎言;我则安静地听着,偶尔插一两句关于某个特殊伤口形态的见解。路灯将我们的影子拉长,又亲密地重叠在一起。 十年的朝夕相伴,让亲密成为一种深入骨髓的习惯和本能。一个眼神,一个细微的动作,就能读懂对方未说出口的情绪。 疲惫时的一个拥抱,喜悦时分享的一个轻吻,都如同呼吸般自然。 激情沉淀为更深厚的温情,是深夜加班归来客厅永远亮着的那盏小灯,是对方生病时彻夜不眠守在床边的身影,是遇到职业瓶颈时毫无保留的信任和那句“我相信你”。 我们熟悉对方身上每一道细微的疤痕,每一个习惯性的小动作,甚至彼此沉默时空气流动的频率。 路爷爷的小院,依旧是我们心灵的锚点。院子里的老银杏树愈发苍劲。 路爷爷在我爸妈和我们细水长流的陪伴下,早已彻底接纳了我们。如今他年事更高,行动更迟缓,但精神头不错,最爱在天气晴好的午后,坐在廊下的藤椅上晒太阳。 某个深秋周末,阳光正好,碎金般的银杏叶铺了一地。 我和路随回小院陪路爷爷。路随在厨房笨手笨脚地尝试爷爷念叨了很久的栗子糕——当然,是在我的“技术指导”下。 路爷爷靠在藤椅里,盖着厚厚的毛毯,眯着眼,看着在院子里扫落叶的我。 “小墨啊,”路爷爷的声音苍老却平和,“歇会儿,过来坐。” 我放下扫帚,走过去路爷爷身边的矮凳坐下。 “尝尝这个,”我把刚出锅、晾得温热的栗子糕用小碟子盛好,递到路爷爷嘴边,“路随按您说的方子做的,我监工。” 路爷爷就着我的手咬了一小口,慢悠悠地嚼着,布满皱纹的脸上没什么表情,但浑浊的眼睛里却掠过一丝柔和。 “嗯……甜了。”他含糊地评价。 “那小子手没准儿,糖放多了。”我笑着自己也拿了一块。 “我哪有!明明是你尝味的时候说不够甜!”路随系着围裙从厨房窗户探出半个身子,手里还沾着面粉,不服气地嚷嚷。 爷爷撩起眼皮瞥了他一眼,没说话,只是颤巍巍地把手里剩下的大半块栗子糕,递向了刚走过来的路随嘴边。 路随眼睛瞬间亮得像盛满了星星,就着爷爷的手,啊呜一口叼走了,腮帮子塞得鼓鼓囊囊,还不忘得意地朝我挑挑眉。 我失笑,伸手用指腹抹掉他嘴角的糕屑。这个动作做了十年,自然得如同本能。 “没规矩。”路爷爷低低哼了一声,但藤椅轻轻晃动的节奏,透着一股安稳的惬意。阳光落在他花白的头发上,闪着温柔的银光。 又是一个冬夜,窗外飘着细雪。我和路随窝在我们自己小家的沙发里。屋里暖气很足,驱散了外面的寒意。 路随靠在我肩上,眉头微蹙,手里拿着一份复杂的犯罪心理评估报告,是关于一个高智商反社会人格嫌疑人的。 荧幕的微光映着他专注的侧脸。 我处理完一份尸检报告,合上电脑,坐到他身边,很自然地伸手,用微凉的指尖按上他紧锁的眉心,力道适中地揉着。 路随紧绷的神经瞬间松弛下来,舒服地喟叹一声,把头更沉地歪在我肩上,闭上了眼睛。 “累了?”我低声问,手指的动作没停。 “嗯……这个人的逻辑闭环太严密,防御机制极强,常规的切入点都失效了,得找他的‘情感漏洞’,但这类人往往……”他的声音带着浓浓的倦意。 “别想了,明天再琢磨。”我的声音很稳,带着抚慰人心的力量,“睡一觉,说不定就有新思路。你总说,潜意识会在睡眠中工作。” 路随没说话,只是更紧地往我怀里靠了靠,像寻求庇护又像汲取能量的幼兽。 我调整了一下姿势,让他靠得更舒服,另一只手轻轻环住他。电视里播放着无声的纪录片,只有墙上时钟的滴答声和彼此平稳的呼吸交织。 十年。足以让惊涛骇浪归于平静的港湾。那些曾以为难以逾越的山峰,已在脚下化为坦途。 爱不再是炽烈的宣言,而是融进了每一餐饭的温度,每一个相拥而眠的夜晚,每一次无声的理解和扶持里。 路爷爷藤椅的轻摇,厨房里偶尔的“小事故”和飘出的香气,冬日里相拥的暖意,以及工作中那份心照不宣的默契与支撑…… 这便是我们用十年光阴,一点一滴亲手筑起的,名为“家”与“爱”的堡垒,坚固而温暖。 前路或许仍有挑战,但我们知道,只要握着彼此的手,便能无惧任何风霜。 第7章 我亲手解剖了…爱人的尸体 近期市区出了一场大的命案,阿随和我都忙的焦头烂额。 加班是常态,我已有好几套没回到家中了,估计阿随也一样。 在不久前,前面又送来一具尸体,等着我去解剖。 冰冷的无影灯下,不锈钢台面反射着刺目的白光。空气里弥漫着福尔马林和消毒水混合的、永远无法被其他气味覆盖的冰冷气息。17号尸体——或者说,曾经是一个人——躺在面前。 一具高度毁损的尸体,显然经历了极其暴力的对待。 面部骨骼严重塌陷变形,皮肤组织大片缺损,根本无法辨认相貌。 躯干和四肢布满深浅不一的创口,锐器伤边缘相对整齐,钝器反复击打形成的巨大挫裂创则皮开肉绽,露出下面断裂的、颜色异常的骨头。 **程度相当严重,皮肤呈现出令人不安的污绿色和墨绿色,肿胀不堪,部分区域甚至出现了皮肤滑脱。死亡时间,初步估计在三天以上。 深绿色的手术服、双层手套、口罩和护目镜将整个人包裹得严严实实,只剩下那双沉静到近乎没有温度的眼睛暴露在外。 像一台设定好程序的精密仪器,动作稳定、精准、一丝不苟。手术刀沿着尸体的中线划开,分离组织,暴露内脏。记录着每一处损伤的形态、位置、深度、方向。胸腔打开,肺叶呈现出异常的淤血和水肿状态,肋骨有多处骨折,断端刺破了胸膜。 助手小陈在旁边记录,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云老师,这……也太惨了。凶手简直是……” “记录客观事实,不要带入主观情绪。”声音透过口罩传出,平直、冷静,没有任何起伏,像手术刀划过空气。 手指探入胸腔,检查着心脏的位置,动作没有丝毫迟疑。心脏表面也有挫伤,心包腔内有少量积血。小心地提取了心腔内的血液样本,又取了肝脏、肾脏和胃内容物样本,分别装入贴好标签的容器中。常规操作,用于毒物分析和DNA比对。 继续向下,检查腹腔。脾脏破裂,腹腔内有大量凝血块。骨盆粉碎性骨折。凶手的残暴程度令人发指。指尖在触碰到一段断裂的腰椎时,几不可查地停顿了零点几秒。 那截骨头碎裂的角度和形态……一种极其微弱、几乎被高强度专注力完全压制的异样感,像水底深处冒出的一个细小气泡,还没浮到水面就消失了。 皱了皱眉,将这瞬间的恍惚归结于连日加班的疲惫,迅速将注意力拉回眼前的工作。 “颅骨开放性骨折,粉碎严重,脑组织外溢并严重损毁……” 解剖持续了将近三个小时。 终于放下器械,示意助手缝合。一种深沉的疲惫感席卷而来,并非完全来自体力,更多是精神上对抗巨大冲击后的消耗。 脱掉外层手套,走到水槽边,用冰冷的水一遍遍冲洗着双手,即使隔着内层手套,那水的寒意似乎也能渗透进来。盯着水流冲刷过指缝,水流声在空旷冰冷的解剖室里显得格外清晰。 回到办公室,需要立刻整理初步的尸检报告。惨白的灯光照着桌面上堆叠的卷宗。坐下来,打开电脑,强迫自己将解剖所见转化为冰冷客观的文字描述。指尖敲击键盘的声音清脆而单调。 就在这时,法医中心的DNA实验室负责人李主任面色凝重地推开了办公室的门。手里捏着一份薄薄的报告单,脚步有些迟疑。 “云法医……”李主任的声音带着一种刻意的平静,但眼神里的沉重却无法掩饰,“17号尸体……送检的几份样本,DNA比对结果出来了。” 从屏幕前抬起头。那一瞬间,心头莫名地一跳,一种极其不祥的预感毫无征兆地攥紧了心脏,冰冷,沉重。 微微颔首,示意对方说下去。 李主任深吸一口气,将那份报告轻轻放在桌面上,推了过来。指尖点在报告结果栏那一行清晰无比的黑字上。 DNA比对结果:与存档样本——路随,匹配度:99.99% 时间,在那一刻,凝固了。 报告上的每一个字都认识,组合在一起却像天书。 视线死死钉在那行字上,大脑一片空白,仿佛所有的血液瞬间冲上头顶,又在下一秒被彻底抽干,留下刺骨的冰寒和巨大的轰鸣声在颅内回荡。那轰鸣声盖过了办公室里所有其他的声音。 “云法医?云墨?”李主任的声音像是从很远很远的地方传来,带着焦急。 没有任何反应。维持着抬头的姿势,身体僵硬得像一块石头。 看着那行字,一遍,又一遍。路随。匹配度99.99%。 世界失去了声音,失去了颜色,失去了所有的意义。只有那行字在视野里无限放大,灼烧着视网膜。 猛地从椅子上站起来,动作僵硬得如同提线木偶。椅子腿在地板上划出刺耳的声响。没有看李主任,也没有说话,只是转身,一步一步,极其缓慢地朝解剖室的方向走去。脚步沉重得仿佛每一步都踏在泥泞的深渊里。 小陈正在做最后的清理,看到去而复返,而且脸色苍白得吓人,眼神空茫得没有焦点,不由得停下动作,紧张地喊了一声:“云老师?” 仿佛没听见,目光直直地投向解剖台上那具已经被缝合好、覆盖上白布的躯体。那白布下的轮廓,此刻有了一个名字——路随。路随。 走到解剖台边,停住。冰冷的金属台面边缘硌着大腿,但感觉不到。伸出手,指尖控制不住地剧烈颤抖着,轻轻触碰上那层冰冷的、隔绝生死的白布。布料粗糙的触感传来,却像带着电流,猛地缩回了手。 喉咙里像是被滚烫的砂石堵住,火烧火燎,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胃部开始剧烈的翻搅、抽搐,一股无法抑制的恶心感汹涌地顶上来。猛地捂住嘴,踉跄着冲向墙角的污物桶,弯下腰,剧烈地干呕起来。然而,胃里空空如也,只有酸涩的胆汁灼烧着食道。 扶着冰冷的墙壁,身体不受控制地颤抖,每一次痉挛都牵扯着五脏六腑,带来尖锐的钝痛。 不是悲伤,不是愤怒,那是一种更深层、更彻底的毁灭感。赖以生存的理性世界,精心构筑的、用专业冷静筑起的堤坝,在“路随”这个名字与那具破碎尸体重合的瞬间,轰然倒塌,被冰冷的、名为“现实”的洪水彻底淹没。 呕得撕心裂肺,额头上渗出大颗大颗的冷汗,后背的手术服瞬间湿透,紧贴在皮肤上,带来更深的寒意。 身体因为剧烈的痉挛和虚脱而摇摇欲坠,只能死死抠住墙壁冰冷的瓷砖边缘,指甲几乎要嵌进去。 助手小陈吓坏了,想上前搀扶,却被周身散发出的那种巨大的、濒死般的绝望气息钉在原地,不敢动弹。 不知过了多久,那阵撕心裂肺的干呕才稍稍平息。 撑着墙壁,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胸腔深处撕裂般的疼痛。缓缓直起身,背对着解剖台,肩膀塌陷下去,整个人像是被抽掉了脊梁骨。 没有回头再看那白布一眼。 只是用尽全身的力气,极其缓慢地抬起手,摘下了胸前那枚印着姓名和职务的蓝色胸牌——“法医:云墨”。 金属的边角刺着掌心。 低着头,看着胸牌上冰冷的名字和职务,看了很久很久。 然后,猛地攥紧,指关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泛出骇人的青白色,坚硬的塑料边缘深深硌进皮肉里,留下清晰的印痕。仿佛要将这身份,连同这身份所代表的一切冰冷秩序和此刻巨大的荒谬与绝望,一起捏碎在掌心。 一滴滚烫的液体,毫无征兆地砸落在胸牌冰冷的塑料面上,洇开一小片模糊的水渍。紧接着,是第二滴,第三滴……无声地坠落。 我的爱人啊…………连尸体都不完整…… 我……亲手解剖了………………我的………爱人… 第8章 该还的,都还完了 冰冷的胸牌棱角硌得掌心生疼,那滴滚烫的液体砸落的触感却早已麻木。解剖室里消毒水和死亡的气息顽固地钻进鼻腔,混合着胆汁的苦涩,在口腔里弥漫。 世界是倾斜的,失重的。 扶着冰冷的墙壁,指甲在瓷砖上刮擦出刺耳的微响,勉强支撑着这具被抽空灵魂的躯壳。 小陈担忧的声音像是隔着一层厚厚的毛玻璃,模糊不清。 没有回头,也没有再看那盖着白布的解剖台一眼。那里躺着的是路随,是阿随……这个认知像淬毒的冰锥,反复穿刺着早已千疮百孔的心脏。 踉跄着走出解剖室,每一步都踩在虚空的边缘。走廊惨白的灯光刺眼。 李主任追出来,脸上带着欲言又止的悲痛和担忧。“云墨…节哀…支队那边已经…”后面的话语被自动过滤了。 节哀?哀从何来?心都空了,哪里还有哀? 回到办公室,门在身后关上,隔绝了外界。目光落在桌上那份DNA报告上,那行冰冷的黑字——路随,像烧红的烙铁,烫得眼睛生疼。没有再看第二眼。 沉默地打开电脑,调出所有关于“17号尸体”案——不,是关于阿随被害案的所有资料。现场照片、勘察报告、嫌疑人档案、抓捕记录、审讯录像……冰冷的数据和血腥的画面在屏幕上滚动。 愤怒,那焚尽一切的岩浆,终于冲破了绝望的冰壳,在死寂的心湖下汹涌奔腾。不是狂暴的火焰,而是沉入地核的、足以熔化钢铁的炽热。 阿随倒在那肮脏巷子里的样子……他死死攥着证物的手……嫌疑人B那张在审讯录像里扭曲、带着凶残快意的脸……每一个细节都像淬毒的针,扎进神经,带来尖锐而清晰的痛楚,也淬炼着冰冷的杀意。 接下来的日子,成了行尸走肉与复仇机器的结合体。 睡眠是奢侈的妄想,食物味同嚼蜡。所有的时间、所有的精力、所有的专业知识和被痛苦磨砺得异常锋利的理智,全部倾注到一件事上:钉死他们。 用最无可辩驳的证据,用最符合程序的方式,将他们彻底碾碎。 支队的人看我的眼神带着敬畏和担忧。那个冷静自持的云法医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台不知疲倦、目光如刀的机器。 反复推演现场,不放过任何一丝可能的疏漏;重新检验每一份物证,哪怕是一粒微尘;深入研究嫌疑人A和B的生平、心理、行为模式,寻找任何可以加重刑罚的蛛丝马迹。 在案情分析会上,我的发言像手术刀一样精准而冷酷,提出的每一个质疑都直指要害,引用的每一条法医证据都无可辩驳,将辩方律师的狡辩撕得粉碎。 “云墨,”支队长私下找我,眼神复杂,“你…还好吗?我知道路随他…” “我很好。”声音平稳得没有一丝波澜,打断了他的话,目光落在案卷上嫌疑人B的照片上,那眼神里的寒意让支队长都下意识地移开了视线。“证据链必须完美。为了…公正。” 为了阿随。 审判是漫长的拉锯战。但铁证如山。当最终判决落下——主犯B死刑立即执行,A无期徒刑——法庭上受害者家属的痛哭和咒骂响成一片。 我坐在旁听席,面无表情地看着被告席上那张因恐惧和绝望而扭曲的脸。 没有想象中的快意,只有一片冰冷的虚无。阿随回不来了,再重的刑罚也填不满心口的空洞。但至少,该还的,还了。 走出法院大门,刺眼的阳光照在身上,却感觉不到丝毫暖意。口袋里,那枚冰冷的“法医:云墨”胸牌,像一块沉重的烙铁。 回到小院时,夕阳把老银杏树的影子拉得很长。院子里很安静,只有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爷爷坐在廊下的藤椅里,比以前更瘦小了,像一尊风干的雕塑。爸妈陪在旁边,低声说着什么,气氛沉重。 爷爷浑浊的眼睛在看到我的瞬间,亮起一丝微弱的光,随即又被更深的绝望吞没。他知道了。 在我忙于复仇的这段时间,爸妈一定小心翼翼地告诉了他。 他唯一的孙子,他含辛茹苦养大的阿随,没了。 “爷…”喉咙干涩得发不出完整的声音。 路爷爷没有应声。 他只是极其缓慢地抬起枯枝般的手,颤抖着指向客厅墙上那张路随父母的旧照,又缓缓地、极其艰难地指向空荡荡的院子——那里曾经有阿随奔跑的身影,有他教阿随骑自行车时爽朗的笑声。 他的嘴唇剧烈地哆嗦着,喉咙里发出嗬嗬的、破碎的声响,浑浊的泪水无声地滚落,顺着他沟壑纵横的脸颊,砸在衣襟上。 那无声的悲恸,比任何哭嚎都更撕心裂肺。爸妈红着眼眶,紧紧握住爷爷冰凉的手。 我走过去,在爷爷面前蹲下,握住他另一只颤抖的手。那手冰凉,毫无生气。 爷爷的目光终于聚焦在我脸上,那眼神空洞得像被挖走了心肝,只剩下无边无际的荒芜和一种认命般的死寂。 他看了我很久很久,仿佛在确认什么,又仿佛早已魂飞天外。最终,他只是极其轻微地、几乎不可察觉地点了点头,然后闭上了眼睛,再也不肯睁开。 那之后,爷爷的生命仿佛被抽走了最后的烛芯,迅速黯淡下去。他不再说话,很少吃东西,常常对着路随房间的方向或那张旧照一坐就是一整天,眼神空洞得吓人。 我辞去了法医中心的工作,彻底搬回了小院。爸妈也把大部分时间都留在了这里。 照顾爷爷,成了我唯一还能抓住的“责任”。做饭,喂药,擦身,陪他晒太阳。 但无论做什么,都像在触碰一具没有灵魂的躯壳。爷爷的目光永远是散的,不再看我,不再看花,不再看树,只是长久地停留在某个虚无的点上。 偶尔,他会无意识地摩挲着路随小时候玩过的那个褪色的木头小汽车,发出模糊不清的呓语,听不清是“随娃子”还是别的什么。 我能感觉到,他正在以一种缓慢而决绝的方式,追随阿随而去。 我守在他床边,看着他日益枯槁的面容,那种无能为力的绝望,比面对阿随冰冷的尸体时更加窒息。 至少,为阿随报仇,我还能做点什么。可面对爷爷油尽灯枯的生命流逝,我什么也做不了,只能眼睁睁看着。 一年后的初春,院子里的老银杏刚刚抽出一点嫩绿的新芽。爷爷是在一个清晨走的,很安详,就像睡着了一样。 前一天夜里,我给他擦洗时,他枯瘦的手忽然极其微弱地、痉挛般地抓住了我的手腕,力气大得惊人。浑浊的眼睛努力地聚焦在我脸上,嘴唇翕动着,似乎想说什么。 我立刻俯下身,贴近他的唇边。气息微弱得如同游丝。 “……好……好……活……” 极其微弱,像风中残烛最后一点火星。那是爷爷留下的最后一句话。第二天清晨,阳光透过窗棂照进来时,他再也没醒来。 料理完爷爷的后事,将他安葬在路随的旁边。小院彻底空了。银杏树的新芽在春风里摇晃,阳光暖融融地铺满院子,却再也驱不散那深入骨髓的冷寂。 站在廊下,看着这承载了太多悲欢离合的院落。那个曾经充满烟火气、有阿随身影、有爷爷藤椅摇晃的家,彻底消失了。从口袋里掏出那个铁皮盒子,里面是两枚胸牌——“法医:云墨”,“犯罪心理顾问:路随”。 还有几张照片:警校门口青涩的合影,银杏树下并肩的笑容,厨房里手忙脚乱沾着面粉的傻笑…… 走到院子角落那个很少使用的旧铁皮桶前。打开盒子,将里面的东西一件件放了进去。拿出打火机,“咔哒”一声,幽蓝的火苗跳跃起来。 点燃。 火焰升腾而起,贪婪地吞噬着冰冷的金属、塑料,吞噬着照片上定格的时光和笑容。纸张蜷曲、焦黑,化为轻盈的灰烬,如同那些再也回不去的温暖日常,那些并肩作战的岁月,那些充满烟火气的期盼,最终都在这跳动的火焰中化为虚无。 火光映着平静无波的脸。没有悲伤,没有眷恋,只有一种燃烧殆尽后的灰白。 当最后一点火星熄灭,只剩下一桶冰冷的余烬时,提起早已收拾好的、一个简单的行李箱。箱子很轻,里面只有几件换洗衣物和一些必要的证件。没有再看一眼那棵开始焕发生机的银杏树,没有再看一眼这空荡死寂的院落。 拉开门,走了出去。春日温暖的阳光落在身上,却像隔着一层无法穿透的冰壳。 背影挺直,脚步稳定,一步一步,走向院门外停着的一辆出租车,走向一个没有路随、没有了爷爷、也彻底告别了冰冷解剖台和沉重案卷的、完全陌生而空旷的未来。 车门关上,引擎发动。小院的门在身后缓缓合拢,彻底隔绝了过往的一切。车窗外,城市的景象飞速倒退,模糊成一片无法辨识的光影。 前路茫茫,只有无尽的虚空和寂静,伴随着胸腔里那颗早已随阿随一同死去、只余下冰冷灰烬的心脏,缓慢地、机械地跳动着。 第9章 阿随想我了 三十七岁的冬天,来得又早又冷。窗外的枯枝在寒风里瑟缩,像极了我这些年,蜷缩在回忆里苟延残喘的姿态。 阿随离开,整整十年了。这十年光阴,对我而言,不过是一场漫长到没有尽头的、寂静的跋涉。呼吸着,进食着,维持着这具躯壳最低限度的运转。 我搬离了那座装满痛苦的城市,在这个陌生的、临海的小城落脚,租下能看到灰色海面的小公寓。 日子像被抽干了色彩和声音的默片,一帧帧苍白地翻过,空洞得只剩下心跳的回音。 不再握解剖刀,却把自己活成了一具行走的标本。 外表看似完整,内里早被蚀骨的思念蛀空,只剩下嶙峋的骨架,支撑着空洞的皮囊。 回忆是唯一的养分,也是日夜啃噬骨髓的毒药。 阿随的笑容,阿随清朗的声音,阿随指尖拂过我发梢的温度,他身上干净的皂角香,厨房里他手忙脚乱炸出的焦糊味,深夜他靠在我肩头看书时沉甸甸又暖融融的重量…… 每一个细节都清晰得如同烙印在昨日,却又遥远得像隔了千山万水的隔世。 每一个夜晚都是凌迟。 依赖大把的安眠药,才能短暂地沉入那没有梦魇、也没有希望的黑暗。我知道,我的阿随知道我胆小,怕那些虚无缥缈、阴冷不可名状的“东西”。 所以,十年了,整整三千六百多个日夜,他一次都没有入过我的梦。这是他,用最后的温柔,为我筑起的一道屏障——哪怕在另一个世界,也舍不得惊扰我分毫。 可这屏障,也隔绝了最后一丝虚幻的慰藉。只能在清醒的沉沦里,一遍遍描摹他的轮廓,任由思念的藤蔓缠绕收紧,勒得窒息,直至麻木,连痛觉都变得迟钝。 直到三十七岁生日的后半夜。 或许是连日处理那些冰冷数据带来的疲惫终于压垮了药物的防线,或许是这具躯壳连同灵魂都抵达了承受的极限。在一种深沉的、近乎意识涣散的睡眠里,毫无征兆地,坠入了一片光晕。 不是黑暗。是温暖的、带着毛茸茸光边的暖黄色光晕,像……像很久很久以前,冬日午后穿透老房子玻璃窗,洒在阿随白衬衫上的阳光。 然后,我就看到了他。 阿随就站在那片光晕里,穿着我们初遇时那件干净的白衬衫,袖子还是那样随意地挽到手肘。他脸上带着我最熟悉、也最不敢触碰的那种笑容,明朗得能驱散所有阴霾,眼角弯着温柔的弧度,没有一丝阴翳。 他就站在那里,真实得……仿佛触手可及。周身散发着一种平和安宁的气息,像归港的船。 心脏在胸腔里猛地一停,随即疯狂地擂动起来,几乎要撞碎肋骨,破膛而出!巨大的、失而复得的狂喜如同海啸,瞬间将我淹没,窒息感扼住了喉咙。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有滚烫的气流灼烧着干涩的喉管。 “云墨。” 他先开口了。 声音,那声音清晰、温润,带着记忆里所有的鲜活和暖意,不再是电话里失真的电流声,也不是回忆里日渐模糊的回响。是阿随 ,真的是阿随的声音。 身体先于意识做出了反应,猛地向前一步,伸出手。指尖剧烈地颤抖着,带着一种近乎绝望的贪婪,想要抓住那片近在咫尺的光影——哪怕下一秒就破碎。 “别怕。” 他的笑容更深了些,带着一丝了然和安抚,像从前无数次安抚我突如其来的不安那样。“是我。真的是我。” 他主动向前一步,那温暖的光晕随着他移动,包裹过来。他伸出手,轻轻握住了我冰冷颤抖的手指。 没有穿透!没有虚无! 是真实的、温热的触感!那熟悉的、带着生命热度的暖意,瞬间从指尖炸开,沿着冻僵的神经和血管,汹涌地奔流向四肢百骸!像龟裂了十年的焦土,终于迎来了甘霖的浸润,每一个细胞都在贪婪地叫嚣、颤栗。 “阿随……” 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干涩嘶哑得不成样子,带着不敢置信的哽咽和汹涌的委屈,“你……你怎么……” “知道你不喜欢‘那个’,” 他的声音很轻,带着点熟悉的促狭笑意,眼神却温柔得能滴出水来,像盛满了碎星,“所以一直不敢来。怕吓着你。” 他捏了捏我的手心,那力道,那触感,熟悉得让我灵魂都在发颤。“你看,我这样,不算‘鬼’吧?” 最后一道堤坝轰然崩塌。眼泪毫无征兆地汹涌而出,不是悲伤,是积压了十年、无处宣泄、几乎将我逼疯的思念、委屈、刻骨的孤独和深入骨髓的爱意,在这一刻终于找到了决堤的出口。 像个在无边荒原里跋涉了太久、终于看到归途灯火的孩子,猛地扑进他怀里。 双臂死死地箍住那劲瘦的腰身,脸深深埋进那带着阳光气息的颈窝,贪婪地、近乎掠夺般地呼吸着那早已刻进灵魂深处的气息,真实的体温,真实的拥抱,真实的触感,这一切都真实得……让我心碎,也让我狂喜。 “我好想你……阿随……真的好想你……” 破碎的呜咽从喉咙深处不受控制地溢出,滚烫的泪水迅速濡湿了他肩头柔软的布料,仿佛要浸透这十年的干涸,“每一天……每一秒……都在想你……撑不住了……阿随……我真的……快撑不住了……” 他收紧了手臂,那力道大得惊人,带着一种失而复得的珍重,将怀里颤抖的身体紧紧、紧紧地抱住,不留一丝缝隙。 下巴轻轻蹭着我的发顶,像安抚一只受尽委屈、终于找到家的幼兽。他的怀抱温暖而坚实,像一个隔绝了尘世所有寒冷、孤寂和痛苦的绝对领域。 “我知道。” 他的声音低沉下来,带着无尽的怜惜和心疼,每一个字都像羽毛拂过心尖最疼的地方,“我都知道。对不起…让你一个人…等了这么久…熬了这么久…” 没有更多的话语。所有的思念、爱恋、十年的煎熬和无声的陪伴,都融化在这个迟来了十年、却厚重得足以填满所有虚空的拥抱里。时间失去了意义,世界只剩下彼此的心跳和呼吸。这一刻,即是永恒。 “累坏了吧?” 他轻轻抚摸着后背,指尖隔着薄薄的睡衣布料,能清晰地感觉到脊背上嶙峋的骨节。那触感让他心疼。 在他怀里用力点头,眼泪还在无声地流淌,浸湿他的衣襟。是委屈,也是终于可以卸下所有伪装的软弱。 “睡吧,” 他的声音像最轻柔的催眠曲,带着一种令人灵魂安宁的力量,仿佛拥有抚平一切褶皱的魔力,“好好睡一觉。我在这里,哪儿也不去。这次……真的不走。” 一种前所未有的、深入骨髓的疲惫感排山倒海般席卷而来。不是药物带来的强制昏沉,而是一种终于可以放下所有重负、结束漫长跋涉、回归港湾的安心与倦怠。 在他温暖的怀抱和令人心安的气息包裹下,紧绷了十年的神经,那些日夜警惕着思念和痛苦侵袭的弦,一点点、一点点地松懈下来。意识像沉入了最温暖的海水,被温柔地包裹着,缓缓下沉,下沉…… 甚至能清晰地感觉到,他宽厚的手掌,像从前无数个相拥而眠的夜晚一样,有一下、没一下地,极其轻柔地拍着我的背脊。 这一次,没有再抵抗那汹涌的睡意。在爱人真实的怀抱里,在这失而复得的温暖和安宁中,放任自己沉入了真正的、久违的、没有噩梦、只有阿随气息的深沉睡眠。嘴角似乎无意识地牵起了一丝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极其微弱的弧度。 天光微熹。 是在一阵剧烈的头痛和窗外刺眼的白光中猛地惊醒的。 心脏还在胸腔里疯狂地擂动,为刚才那过于真实的梦境。 床上,只有自己一个人。 冰冷的被褥,空旷得令人心悸的房间。窗外,依旧是灰蒙蒙的海和铅灰色的天空。 哪里有什么温暖的光晕? 哪里有什么穿着白衬衫、笑容明朗的爱人? 巨大的失落感,比以往任何一次醒来都要汹涌猛烈,像冰冷沉重的海水瞬间灌满胸腔,窒息感扼住了喉咙。 心口处空荡荡的,疼得发木,仿佛那个拥抱真的曾存在过,又被残忍地、连皮带肉地撕扯剥离。 习惯性地伸手去摸床头柜上的烟盒和打火机,指尖却在触碰到冰凉的金属外壳时,骤然顿住。 一种奇异的感觉,在四肢百骸间悄然弥漫。 身体里那深入骨髓、如影随形了十年的沉重疲惫……似乎……真的减轻了那么一丝丝?像压在心口那块巨石,虽然依旧沉重得令人窒息,但边缘似乎被撬开了一道微不可查的缝隙,一丝微弱却真实的光和空气透了进来。 而那蚀骨焚心、日夜撕扯着神经的尖锐思念,也仿佛被什么无形而温柔的手抚平了一些,不再是时时刻刻都在汩汩流血的伤口,而是沉淀成了一种更为深沉、却也……似乎可以承受的钝痛。 耳边清晰地回荡起梦中阿随最后的话语,带着抚慰人心的力量: “我在这里,哪儿也不去。这次……真的不走。” 手指慢慢蜷缩起来,紧紧攥住了冰凉的打火机。最终,没有去点燃那根烟。 缓缓坐起身,目光投向窗外那片灰暗、翻涌不息的海。海风带着咸腥的气息吹进来,拂过干涩的眼角。 脸上没有泪痕。 但心口的位置,那个被思念蛀空了十年、冰冷死寂的深渊,似乎被昨夜那个过于真实、带着体温的梦境,重新填进了一点什么。 一点温暖的、带着阳光和皂角气息的、名为“再见”的慰藉。 那不是幻觉。 我知道。 我的阿随……真的想我了。 想到不惜打破那沉默的屏障,以那样温暖真实的姿态,跨越生死的界限,来到我梦中,拥抱我,告诉我——他一直在。 第10章 阿随,带我回家(完) 那封绝笔信,是在一个同样阴冷灰暗的午后写就的。笔尖落在信纸上,沙沙作响,如同枯叶在寒风中最后的叹息。 信不长,字迹是云墨一贯的工整,却透着一种耗尽所有心力后的枯槁。 爸,妈: 请原谅儿子的不孝。 这十年,我像个空壳一样活着,靠着回忆里那点微末的温度支撑着。 你们为我操碎了心,小心翼翼地守护着我这具行尸走肉,生怕一阵风就吹散了。 我知道,我欠你们太多太多。本该是我承欢膝下,让你们享受天伦之乐的时候,却要你们白发人看着我这黑发人一日日枯萎下去,无能为力。 这份愧疚,日夜啃噬着我,比失去阿随的痛更让我窒息。 对不起,真的对不起。我不是一个好儿子。 那天晚上,阿随来了。 不是梦,是真的。他穿着我们初遇时的白衬衫,站在光里,那么暖。他抱了我,他的怀抱还是那么暖,他的声音还是那么清晰。 他说他知道我熬得太苦,他说他一直在等我。 爸,妈,你们别怪他。 是我撑不住了。 这十年的每一分每一秒,都像钝刀子割肉。 回忆是蜜糖,更是砒霜。 我靠着对他的思念活下来,如今这思念也成了压垮我的最后一座山。 活着太冷了。 没有他的世界,是永无止境的寒冬。我试过了,真的试过了。 我搬离了那个装满痛苦的城市,找了份清闲的工作,对着灰色的大海。 我以为时间能冲淡一切,可时间只把思念酿得更浓,更苦。 阿随知道我胆小,怕那些虚无缥缈的东西。所以他十年都没敢来梦里看我一眼,怕吓着我。 可他还是来了,以那样温暖的、真实的样子来了。他在心疼我。 他在告诉我,他那里不冷,他在等我回家。 我等这一刻,等了十年。十年,太长了。长到我所有的力气、所有的忍耐都已经耗尽了。我不能再让他等下去了。 爸,妈,别为我难过。你们就当……儿子终于找到了回家的路。那条路,通往有阿随的地方,通往阳光和温暖。 原谅我的自私和不孝。若有来生,我一定好好报答你们。 儿子:云墨 信纸被小心地压在客厅的玻璃茶几上,信用了多年的、路随送的那只金属书镇压着。 旁边放着所有的银行卡、存折、房产证明,密码都清晰地写在便签上。 我把自己在这个世界上所有能留下的、还算有价值的东西,都整理得清清楚楚,放在父母一眼就能看到的地方。 做完这一切,他环顾这个冰冷的海边小公寓。 阳光透过窗户照进来,落在地板上,切割出明亮的光斑,却没有一丝温度。 这里没有路随的气息,没有生活的痕迹,只是一个用来盛放躯壳的容器。 最后看了一眼,眼神平静无波,然后轻轻关上了门。 海风带着刺骨的寒意,卷起他单薄外套的衣角。他站在高高的悬崖礁石上,脚下是灰蓝色、翻滚着白色泡沫的海水。 浪涛拍打着黑色的礁石,发出沉闷而永恒的轰鸣。 没有犹豫,没有恐惧。他的眼神异常平静,甚至带着一种近乎解脱的向往。这十年的行尸走肉,终于走到了尽头。 那场短暂却无比真实的梦境,不是召唤,而是许可——是路随亲手为他推开的那扇通往温暖的门。 最后看了一眼灰蒙蒙的天空,然后闭上了眼睛。 脑海里浮现的不是父母的泪眼,不是人生的种种,只有悬崖下那片冰冷的海水,以及海水深处,那个张开双臂、笑容温暖明亮的身影。 “阿随……” 我低声呢喃,声音很快被海风吹散,带着一丝终于可以结束长途跋涉的疲惫和释然,“我来……找你了。” 身体向前倾去,像一片脱离了枝头的枯叶,被凛冽的海风裹挟着,坠向那片深沉的灰蓝。 下坠的过程很短。失重的感觉包裹着,耳畔是呼啸的风声和海浪的咆哮。 冰冷的海水瞬间淹没了我,巨大的冲击力撞得他眼前发黑。 刺骨的寒意如同无数钢针,瞬间刺穿皮肤,扎进骨髓,肺里的空气被狠狠地挤压出去。 窒息感汹涌而来。 就在意识即将被冰冷和黑暗彻底吞噬的前一秒,在无边无际的咸涩海水包裹之中,清晰地感觉到了一股暖流。 不是幻觉。 一只温暖的手,坚定地握住了我下沉的手腕。 那触感如此熟悉,带着记忆深处烙印的温度和力度。 紧接着,另一只手臂有力地环住了我的腰,将我从那冰冷的、沉重的、不断下沉的深渊里,稳稳地托了起来。 没有挣扎,没有恐惧。 在濒死的窒息中,顺从地、甚至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依赖,任由那力量带着我向上。 混沌的视野里,刺目的白光穿透了幽暗的海水。 白光中,那个穿着白衬衫的身影轮廓越来越清晰。 他就在身边,紧紧地抱着我,带着我向上浮去。 他脸上没有海水浸泡的痕迹,依旧是梦里那样温暖、干净的笑容,带着重逢的喜悦和无尽的怜惜。 海水带来的压迫感和窒息感奇异地消失了。 甚至能感觉到水流拂过脸颊的轻柔,像风一样。 身体变得很轻,很轻。 冰冷沉重的躯壳仿佛被留在了那片深海里。 感觉自己像一片羽毛,被那温暖的怀抱和熟悉的气息包裹着,轻盈地向上飘升。 努力地、贪婪地看向身边那个身影。海水的阻隔消失了,看得清清楚楚。 是我的阿随。 眉目如初,笑容依旧,眼神里是十年未曾改变的、盛满星辰大海的爱意。 “阿随……” 在意识深处无声地呼唤,泪水融入冰冷的海水,却带着滚烫的温度。 路随似乎听到了。 他侧过头,对我露出了一个更灿烂的笑容,然后低下头,温热的、带着阳光气息的吻,轻柔地落在我冰冷的额头上。 所有的痛苦、寒冷、孤独、绝望……在这一刻,都如同退潮般消散了。 只剩下无边的温暖和安宁,如同回归了母体,被最深沉的爱意包裹着。 彻底放松下来,意识沉入一片温暖的光明和寂静。 不再需要挣扎,不再需要呼吸。 只需要依偎在这个怀抱里,任由带着自己,去往那个再也不会分离的地方。 最后残存的意识里,只剩下一个念头,清晰而平静: 阿随,带我回家。 咳咳,正文部分就到这了,番外……[狗头]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0章 阿随,带我回家(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