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依萍独自去了西渡桥之后》 第1章 放弃枷锁 自打书桓来到依萍家中通知了订婚消息,依萍便陷入到晕幻之中。 她不断地回想起跟书桓的点点滴滴。 想他认识时的勇敢; 想他相爱时的热情; 想他犹豫时的痛心; ...... 分分秒秒都让她沉迷。 如今,书桓就这样离她而去,不再顾她的感受,她的爱情。 依萍的泪水再次从眼角落下,她已经记不得哭了多少次。 枕巾湿了干,干了湿,就这样循环往复,像极了她的百转千回。 掰着手指,她想:明天是他们两个的大日子。 跟她无关! 如萍还是赢了。 她赢的体面,赢的干脆。 让她这个小丑无所遁形。 依萍内心叹气,她坐在地上,用头磕着后面的木板。 现在依萍有一点了解可云了。 为什么可云当初会疯掉,为什么可云一犯病就会用头磕木板。 那是因为她没办法,她疯狂地想要毁掉一切,却因为善良只能让这把火烧掉自己。 没人能在这样的情感烈火里面生存。 就是凤凰也不可以! 文佩进来就看到在自我惩罚的依萍,她急急忙忙上前抱住这个女儿。 “依萍!依萍!” 她无助地晃动着对方,她的心跟女儿一样碎掉了。 她这个女儿又坚强又脆弱。 硬度超强,可碰到地面也会摔得粉碎。 “你别吓妈!” “如果你想书桓,我去帮你把他叫来。” 文佩的泪水滴滴落在依萍的手臂上。 依萍像被泪水灼烧了一样,手开始不受控制地抖动起来。 她仓皇地拉住文佩:“别去,妈!” “别让他们看到我失败的样子,我现在是个小丑。” 文佩有些绝望地闭上眼睛,她没想到,事到如今,她的女儿还在想什么胜利失败。 事到如今,又有谁是胜利的一方呢? 每个人都会有盲目的一面,当他们身处其中,只会执着某件事情。 可外面的人却看的真真的。 什么面子,什么胜利,什么自尊,都是这些执念作祟。 现在为这些东西坚持,以后就会为这些东西后悔。 依萍是,书桓也是。 文佩不知道应该再说些什么,只能紧紧地搂住依萍,希望能给她一些温暖。 不知折腾了多久,依萍终于睡着了。 文佩看着她憔悴的样子,心底比眼里还要疼。 她就这么一个女儿,她没有保护好她。 书桓,书桓,你真的辜负我对你的信任! 第二天一早,文佩打算领着依萍去买菜,或者去李副官家,总之不能留她在家里胡思乱想。 可当她推门进入依萍房间的时候,发现她正在翻着衣柜试衣服。 “妈,这件好不好看?” 文佩有些忧虑地问:“你要去——哪?” 依萍手脚不停地翻着衣服,说:“我要去参加如萍的订婚宴!” 她说的那么轻松,让文佩几乎怀疑自己的耳朵。 “什么?你要去参加?你不能去!” 依萍拿着衣服的手一顿,继而又开始翻弄起来。 “我一定要去。” 说着她转向文佩:“我知道我失败了,我承认我是个失败者。” “不过,这些都没关系。” “我要去亲自见证他们的幸福,亲自品尝他们胜利的果实。” “只有这样,我才能浴火重生。” 说完她怔在那,像是想到了什么似的。 文佩可不这么认为,她上去想抢过依萍手里的衣服,嘴里还在劝着: “你听妈说,去见证也不会让你怎么样,只会让你的伤口发炎。” “你就当为了妈,别折腾了,让他们去订婚好了。” 依萍还在跟文佩撕扯着衣服,她有些急切地大喊:“妈!” “我现在已经发炎了,还能更糟吗?” “我是在自救!” “只有亲眼看着他们的幸福,我才能彻底放下。” “从此以后,井水不犯河水。” 文佩一直是个软弱的人,要不然她也不会一直让自己的女儿代替自己去陆家。 所以,这一次她又投降了。 投降给自己的女儿。 终于,依萍挑好了衣服,她选了一件白色闪纹印花旗袍,外面披着红色的纱巾。 这让她苍白的脸有了一丝红润。 头发高高盘起,看起来高贵典雅。 文佩还是不放心,但她什么也做不了。 正巧这时,李副官来家里。 文佩可算是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 她拜托李副官,送依萍去大宅那边,参加过订婚宴后,再把依萍送回来。 依萍笑着跟文佩说再见。 她妈妈总是这样,担心这个,担心那个。 可她是连爸爸都承认的小豹子,怎么会有事呢? 她不会有事,过了今天,她会成为一只真正的凤凰。 坐上李副官的车,依萍心神恍惚。 车子摇摇晃晃的,让她的思绪飘出了很远。 远到云层之上。 明明自己还在李副官的车上坐着,可她却看到自己已经进了订婚礼堂。 大宅那边还是富丽堂皇的,今天又多了很多人气。 自己的父亲正站在那里含着烟袋,跟过来的客人寒暄着。 高高吊起的水晶灯映射在黄花梨桌椅上,让整个屋子显得贵重奢华。 如萍和书桓正在缓缓滑入舞池,他们那么相配,又那么——相爱。 而自己则打破了一切的祥和气氛。 自己装作很自然地祝贺他们,又是唱歌又是喝酒,还拜见了书桓的父母。 好多人都担忧地看着自己,不过自己还是故作坚强的献上祝福。 就在自己唱歌的时候,因为这么多天的自我惩罚,她晕倒了。 醒来后,便看到一大堆人围着自己。 为了不破坏订婚气氛,自己跑掉了。 不过自己没有回家,闹着去了西渡桥。 没想到书桓也跟着跑了出来,自己不小心掉到河里,被书桓救了上来。 九死一生,自己醒来,书桓回到自己身边。 而大宅那边因为自己的出现,变得鸡飞狗跳。 如萍也再次陷入绝望。 强颜欢笑了一段日子,一个风雨交加的夜晚,父亲打了茹萍一巴掌。 依萍凑近一点弄的更清楚些。 砰! 依萍被吓得一个激灵。 如萍吞枪自杀了! 这声巨响不像看到的,仿佛就发生在她身边。 恍恍惚惚醒过来,依萍看到自己还坐在李副官的车上,李副官絮絮叨叨地叮嘱自己。 如萍自杀了? 依萍的心现在还因为那声枪响而悸动。 她从来没想过他们之间的纠葛会变成生死局。 虽然是短短的一个幻想,却仿佛过了一生那么久。 李副官的车子停在大宅前面,他无奈地对着依萍说: “依萍小姐,到了。” “你进去送完祝福就出来,听李副官的话,不要让你妈担心。” 依萍犹豫着下了车,此时她还在想刚才看到的一切。 那是老天爷给她的警示吗? 如果她再一意孤行,会让如萍付出生命的代价。 如萍死后,她和书桓一生都会活在愧疚中。 而自己,也会随着如萍一样,死在书桓心中。 所有人都不会幸福。 依萍的脚步越来越慢,她几乎有些惧怕打开那扇门。 打开了那扇门,就是打开潘多拉的盒子。 自己所谓的爱情真的那么重要吗?重要过如萍的生命? 她是自己的妹妹! 她是一个只有十九岁的善良的温柔的女孩。 她有什么错呢? 当依萍的手碰触大门的一瞬间,她像被触电似的弹了回来。 她不断地摇头,心里的声音越来越大。 算了! 陆依萍! 该放下了! 不要再执着了! 依萍转身要走,门却从里面打开。 是阿兰,她看到了依萍。 “依萍小姐来了,快进来吧。” 透过门缝,依萍看到了与她幻象中相同的画面。 如萍和书桓深情对视,他们正慢慢的拥在一起跳舞。 这个画面更坚定了她的想法,刚才的一切都是真的。 如果她进去,那就会是一场彻头彻尾的悲剧。 这是老天爷给她一次修正的机会,她不能再犯同一个错误。 依萍转身便向李副官跑去。 坐上车后,依萍着急地对李副官说:“李副官,我不去送祝福了,你拉我去西渡桥吧。” 李副官一看依萍想通了,赶紧站起来带着依萍离开。 看着依萍落荒而逃地身影,阿兰重重地叹口气。 她说不上来谁对谁错,可何先生以前是依萍小姐的男朋友,现在又跟如萍小姐订婚。 不管是谁也接受不了这样的场面吧。 这时,方瑜走过来问阿兰: “刚才我听到你喊依萍的名字?” 阿兰眨眨眼,对着方瑜点头。 “依萍来了?她为什么没进来?” 阿兰又摇摇头,说:“我看到依萍小姐,想让她进来。可她的神情好像害怕什么似的,很着急地跑了。” 方瑜听到阿兰这么说,自然是误会了。 她觉得依萍一定是无法面对这样的场景,所以害怕的跑掉了。 不行,她一定要去陪依萍。 她走过去,把尓豪拉到一边。 “我要去陪依萍。” 尓豪无奈地拍了拍方瑜的后背,安抚她的情绪。 “我知道你担心依萍,可现在正在进行订婚宴,你稍等一下,订婚宴完成了,我送你去找依萍行不行?” 方瑜还是担心,有些不忿地说:“人人都在如萍这,可依萍那里什么人都没有。” “刚才我听阿兰说,依萍已经到了门口,但在进门前就跑掉了。” “我怕依萍出事,我想去找她。” 尓豪当然理解方瑜,不过现在这个情形,也不是走掉的好时机。 “我知道,我都知道。” “但是你也应该相信依萍,她那么有主见,不会让自己出事的。” “虽然如萍这里人多,可如萍的嫂嫂就只有一个。” 尓豪温柔地对着方瑜笑,希望方瑜能多留一阵子。 方瑜看着尓豪讨好的样子,只能无奈的叹气。 为什么事情要搞的那么复杂。 她有些生气地说:“都怪那个何书桓。” 尓豪只能伏低做小的应和着。 两人转身想回到人群,却看到立在那里的书桓。 也不知道他听了多久。 脸上的神色复杂,没有一丝订婚的喜色。 方瑜不想跟他说话,直接越过了他,去找如萍。 尓豪只能叹口气,拍了拍自己好兄弟的肩膀。 他现在不敢帮书桓说话,否则会有池鱼之祸。 书桓整个人有些虚软,自打从绥远回来,他便强迫自己不要去想依萍。 特别是看到如萍担忧的目光,他更是提醒自己,坚定选择自己的是如萍。 他通知依萍订婚的时候,不知道是怎么出来的。 他看到依萍憔悴的样子,真想不顾一切的把她拥在怀中。 可她说什么? 她说自己已经选择了,已经决定了。 还说爱上自己就是个大笨蛋! 她那么决绝地否定了他们之间的感情。 就像她日记中写的,他只是一个战利品。 既然如此,今天她又为什么来呢? 既然来了,又为什么跑掉呢? 依萍!依萍! 不知道她会跑去哪里,会不会出事? 书桓又担忧起来,她这个人做事总是冲动。 没有自己保护,会不会又闯出什么祸? 现在,他整颗心都随着刚才听到的消息飘走了。 连如萍过来找他,他都没反应过来。 看着心神恍惚的书桓,如萍心绪复杂。 不过,这一切都不重要。 毕竟,书桓正在自己身边,不是吗? 如萍带着书桓跟大家一一打招呼,所有人都夸他们是郎才女貌,天作之合。 如萍抬头看向书桓,发现他还在发呆。 她把书桓带到旁处,看着书桓的眼睛说: “书桓,你在想什么?是在想我们吗?” 书桓点点头。 “那可不可以告诉给我你的想法,我也想知道你在想我们什么。” 书桓看向如萍,她的眼睛里满是信任和鼓励,让心绪不宁的他显得那么可恶。 他硬挤出一个笑容,说: “我只是想,为什么你今天会这么美。” 如萍大大地松了一口气。 因为刚才,她也听见了方瑜和尓豪的谈话。 她好怕书桓会因为依萍的到来而改变主意。 说实话,即使过了这么多天,她依然有种不真实感。 毕竟依萍的影响力太强了。 依萍笑,书桓就笑,依萍哭,书桓就哭。 他们像是雌雄同体一样,感受共振,情绪共振。 而自己就像个外人。 如今,书桓跟自己订婚,就像一个小偷偷了不属于她的东西。 如萍甩甩头,把这份思绪抛出脑后。 爱情是没有先后的。 即使有,也是自己先认识的书桓,不是吗? 所以,陆如萍,不要有负罪感! 第2章 情断烟雨 依萍一个人站在西渡桥边。 她已经站了一下午。 原本晴空万里的天气,突然变成瓢泼大雨。 李副官想拽她回去,可她就那么一动不动的站在那。 这点雨算什么,这世界上还有比她心更痛的事情吗? 也好,就让这漫天的雨水浇醒自己。 人生在世,不如意十之八九。 自己也没有资格强求十全十美。 依萍努力地睁大眼睛看向天空,她不想再落泪了。 这么多天,她已经哭了太多太多。 “李副官,带我去大上海吧,我今天想高歌一曲。” 李副官有些担忧,已经淋了一下午的雨,还去什么大上海。 “依萍小姐,咱们已经出来一天了。再不回去你妈要担心的。” 依萍想坚强地微笑,但看得出她已经快要碎了。 “没事的,我再任性最后一次。” 她的声音暗哑,带着压抑地鼻音。 李副官无奈,只能带她去了大上海。 秦五爷见到依萍的时候,几乎被她吓到了。 依萍瘦了很多,也憔悴了很多。 她被淋的全身湿透了,狼狈的不像样子。 他知道她和书桓吵架了,不过会有这么严重吗? “秦五爷,我想登台演唱一曲。” 秦五爷没有多问,只是点了点头。 依萍坐在那化妆,她想既然是从这里开始,就要从这里结束。 她想漂漂亮亮地登台,想给自己的爱情一个圆满的结局。 可泪水像有意识一样,不断的从眼里喷涌而出。 帮她化妆的姑娘也不敢多问,只是轻轻地替她擦拭泪水。 终于,她登台了。 今天她穿了一件黑色大裙摆礼服,炫目的黑色让她整个人更冷艳。大大的裙摆让她像花瓣中的花蕊一样娇弱又坚强。 歌声响起,如春风吻晨露,又如夜莺独哀愁。 这是依萍自书桓通知自己订婚之后写的歌。 那个时候,她便有了预感,她与书桓的缘分,恐怕尽了。 《情断烟雨》 落花飘零水自流, 你转身的衣袖, 带走了最后温柔。 曾说天长共地久, 怎奈誓言太瘦, 岁月里不堪回首。 别时烟雨满西楼, 泪眼问君君不留。 若今生缘浅难相守, 何必当初许白头? 恨绵绵,几时休? 剩我独数更漏…… 残灯照影夜如秋, 旧梦碎在心头, 拼不起曾经绸缪。 若相遇是错开头, 宁愿从未邂逅, 免教相思成牢囚。 别时烟雨满西楼, 天涯从此各孤舟。 你是我写错的诗行, 我是你停笔的借口。 路迢迢,风满袖, 谁把离歌唱旧…… 若来生红尘再游, 莫向人间问缘由 “情”之一字最难求, 不过纸上两滴愁。 秦五爷坐在中厅,他缓缓吐出一口烟,无奈地叹气。 依萍的样子好像真的不太好。 不过,她的歌声还是一如既往的好听,摄人心魄。 在场的人都听得如痴如醉,仿佛陷入了泪眼朦胧的世界。 一曲终了,依萍缓缓走下舞台。 大家好像还沉浸在‘情之一字最难求,不过纸上两滴愁’的惆怅中。 陆续地有掌声响起,随后便是如雷的安可。 依萍神情恍惚,她唱歌的时候,过往的画面像刚发生一样,不断出现在她的眼前,让她分不清过去与现在。 她的头开始剧烈的疼痛起来。 那种痛像是有人拿着棍子在神经末梢翻搅,让她没有任何力气保持理智。 一个慌神,她撞上了一堵人墙。 抬头一看,是个穿着西装的男人。 身长玉立,挺拔如松。 轮廓清晰,鼻梁挺立如峰,浓眉星目,里面仿佛有点点寒星。 依萍怔了一下,又像没看到对方一样,呓语着向前走。 对方涵养极好,让开一个身位,对依萍笑着说: “我原本以为白玫瑰是朵花,却没想到是只迷茫的小鹿。” 依萍茫然,她好像听不懂对方在说什么了。 “我姓展,叫展昀,从天津过来。” “听了你的歌,确实感觉到一种相思两滴闲愁。” “不知道我有没有这个荣幸听听你的‘两滴愁’?” 依萍敲了敲耳朵,她怎么像是失聪了。 李副官急急地迎了过来,他扶着依萍上了车。 展昀站在原地,深深地看着他们的背影。 刚才依萍进来的一瞬间,他便看到了她。 她像个水鬼一样,落魄的不像样子。 任谁都想不到,她会突然变成台上盛放的玫瑰。 而玫瑰的花期太短,下了台,她又变的迷茫起来。 展昀真的怀疑,她是夜晚中迷失了方向的鹿精灵,来大上海唱歌是昙花一现。 依萍高烧了。 最近的折腾加上淋雨,让她烧的恍惚起来。 文佩不断用毛巾降温,都无济于事。 依萍却只觉得自己骨头都要熔断了一样,她一会冷一会热。看不见眼前的东西,也听不见别人说话。 她恐惧极了,甚至还想是不是自己跑到了炼丹炉里。 她想大喊大叫,让别人来救她,可她就是发不出声音。 依萍的全身都湿透了,她觉得她应该快要死了。 可她是陆家的儿女,怎么能这么没出息的死亡。 她嘴里呜咽着,一直喊妈。 文佩知道她身体难受,心里更难受。可她不知道怎么才能救依萍,因为依萍一直昏昏沉沉的,自己怎样也叫不醒她。 文佩扑倒在依萍身上痛哭。 依萍是她唯一的女儿,她不能让依萍有事。 依萍觉得自己做了个长长的梦,梦里她跳河了,差点死掉,所有人都陪在她的身旁。 她的母亲,更是衣不解带地照顾她。 依萍在空中大喊,我没事呀,你们看看我。 可没有人理她。 她难受极了,身体的疼痛不断袭来,让她看到的画面断断续续的。 所有人都围着她流泪,她自己也站在一旁流泪。 她想,原来死亡是这种感觉。 没有人能听见自己,看见自己。 而后,她又陷入了黑漆漆的世界里,什么都看不见,耳边只听得到孤单。 原来死亡之后要在这种永恒的黑暗中体味孤单。 依萍恐惧地发起抖来,这种恐惧比任何事情都来得可怕。 在彻底失去意识前,她只记得自己说:“救命。” 再次醒来,已经日上三竿。 依萍的嗓子哑的不像话,整个人像是从水里爬出来。 文佩累倒在她的床边。 她轻轻推了推文佩,让她回房休息。 文佩看到依萍醒来,才大松了一口气。 “我睡了多久?” “你已经睡了两天两夜。” 依萍吃惊的睁大眼睛,两天两夜?怪不得在梦中的日子那么难熬。 文佩去厨房取了粥,要依萍喝一点。 现在就是一阵风都能把依萍吹走。 刚从昏昏沉沉中醒来,依萍有些乏力,吃完后又躺在床上休息。 她的病来的凶猛,一直养了半个月才好了一些。 在养病这段期间,她想了很多。 她回忆着不甚清晰的片段,想着母亲因为自己的身体无助痛哭的样子,她觉得她真的不孝了。 只想到自己的爱情,忘了母亲对自己的恩情。 她想着,如今她也算死一回的人了,没什么可以打倒她。 方瑜来找依萍的时候,她正在帮她妈妈洗衣服。 “方瑜,你来啦!” 方瑜看着依萍虽然瘦了不少,可精神比上一阵子好了许多。 “今天天气很好,我想找你出去走走。” 依萍有些为难地看着一地衣服,其实她不是很想出去。 文佩知道依萍是心疼她,但她更心疼依萍。 文佩对着方瑜说:“你们出去吧,本来也是不需要再做这些工作的,都是我自己闲不住,害得依萍也被我绑在家里。天气这么好,她早该出去透透风了。” 听自己妈这么说,依萍只能可爱的耸耸肩。 方瑜和依萍走在小河边,因为书桓和如萍订婚的事,两人已经有一段时间没有好好谈心了。 “依萍!我听说你那天去了大宅?” 依萍没有否认,她确实去了。 “其实,我那天想跑出来陪你。可是,我还是没有跑出来。” 方瑜的语气满是愧疚,她在享受订婚宴的欢乐,而她最好的朋友却在品尝被抛弃的痛苦,这实在让她寝食难安。 “别傻了,你那样做是对的。” “不要因为我破坏了美好的气氛。” 依萍故作轻松,最难的一关已经挺过去了,以后就不会有什么困难了。 “既然你已经到了,为什么不进去呢?” 依萍看着眼前的小河,喃喃地说: “可能这就是命吧!” “我觉得是老天爷提示我,适可而止。” 依萍又转过来对着方瑜,她的双手抓住方瑜的双臂,很用力。 “你敢相信吗?那天在去那边的时候,我居然看到了我闯进去之后的事情。” 她摇着头,仿佛又看到了那个画面。 “那个结局是那么残忍,所有人都很痛苦。我痛苦,书桓更加痛苦,如萍......如萍她居然自杀了!” 依萍瞪大了眼睛,她也很不可思议自己会有那样的预见。 方瑜心疼的反手扶住依萍,在她看来,这不是什么预见,而是依萍过于悲伤的幻觉。 “那现在呢?你放弃了,你还痛苦吗?” 依萍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 “以前的痛是钝痛,是渐渐蔓延到肺腑的,我无法逃,也无法治。” “现在的这种痛是一时的,像砍断脖子。” “如今我已经挺过去了,以后不会再疼了。” 方瑜长叹一口气,以后会不会疼还真不好说。 “以后你打算怎么办?” 依萍看了看天空,声音轻飘飘的: “我不知道。” 说到这,她像想到了什么,狡黠一笑:“说不定还会遇到其他男生,然后嫁人,生孩子。” 两人一时沉默无语。 依萍有些讨厌自己,她不明白为什么她极力装作无事发生,还是会让气氛很尴尬。 自己以前明明不是这样的。 自己真该死! 不对,是那本日记该死! 对了,日记! “方瑜,还要拜托你一件事。我的日记在书桓那里,你能不能帮我要回来?” 依萍不提这件事,方瑜都快忘了。 想想也是,书桓和如萍也算是尘埃落定,依萍的日记放在他那里确实不合适。 方瑜的办事效率是很高的。 她施施然走上二楼,就看到尓豪他们三个又聚在一起说话。 方瑜假咳了一下,提醒他们。 尓豪看到方瑜来了,开心地快步过去。 “你怎么来了?” 方瑜白了他一眼,没有回答,反而站在书桓旁边。 双手一伸。 “依萍的日记呢?还给我。是我拿来给你看的,我也要负责收回去。” 听到‘依萍’两个字,书桓的脸色就已经很不好了。 日记?日记被没收了。 对了,他还没有看。 现在要拿回去吗? 他缓缓起身,犹豫说道:“在杜飞那里。可我还没有看。” 方瑜不客气地说:“以前你不稀罕看,现在你不配看。既然没看,也省了这步,我直接带走。” 说着方瑜又走到杜飞那里,伸出双手。 杜飞当然知道方瑜是为依萍打抱不平,不过也不能因为这件事一直这样不是。 “方瑜,你就饶了书桓吧。你也知道他很难才和如萍修成正果,如萍也是你的亲小姑嘛!” 尓豪想上来帮腔,手刚搭上方瑜的肩膀,就被她甩了下去。 “我有什么饶不饶的,我只是奉命行事罢了。” “我今天来,就是要回依萍的日记。” “这里面是依萍的肺腑之言,别人不珍惜,自然要找珍惜的人。” “我没有太长时间,我还要赶回去上课。” “所以,请把东西给我。” 杜飞瘪了瘪嘴,方瑜的打击面积太广,他还是先避避风头。 他从柜子里拿出那本日记,交到方瑜手上。 本来这本日记书桓是要看的,是自己阻拦了。 突然,他感到一阵心慌,不知道自己当初的决定对不对。 方瑜拿过日记,头也不回地离开报社。 尓豪几乎是追在后面去送她。 杜飞小心地观察书桓,他迟疑地问: “你不会后悔没早看那本日记吧?” 听到这句话,书桓像缓过神来一样,也飞奔出去。 杜飞看他这个样子,也紧跟出去。 报社楼下,尓豪正跟方瑜拉扯,就见书桓冲了出来。 第3章 来日方长 书桓一只手伸向方瑜,声音不大但很坚定: “依萍要我看她的日记,我还没看,现在我要看。” 方瑜的眉毛瞬间就拢在一起,她大声地说:“你是以什么身份看?妹夫吗?” 尓豪看着一触即发的两人,只能站在中间,两边赔笑。 “方瑜,不要逼我,把依萍的日记交给我。” 方瑜嗤笑一声,继续说:“我就是逼你!你怎么样?你打算把我怎么样?再跑到绥远一趟吗?” 尓豪几乎要跳脚了,方瑜说话真的太不客气了。 这无异于在书桓伤口上撒盐。 方瑜说完就走,根本不给对方反驳机会。 书桓想上前夺回那本日记,却被尓豪拦住。 “我告诉你,你现在已经跟如萍订了婚。我不允许你再左摇右晃的。而且,方瑜是我女朋友,我也不允许你惹她生气。” 杜飞也在一旁劝着书桓:“是啊,是啊。大家都是朋友嘛,干嘛搞成这样?依萍的日记你当时选择不看,现在就更不应该看。看了绝对是贻害万年啊。想想如萍,想想如萍。” 杜飞最后两句话提醒了他,是的,他现在是有未婚妻的人。 书桓没有说话,只是默默走了回去。 尓豪和杜飞对视一眼,也跟了上去。 晚上,尓豪邀请书桓去他们家吃饭,书桓拒绝了。 他现在的心情还吃什么饭。 他满脑子都是方瑜的那句‘以什么身份看,妹夫吗?’。 懊恼的走在大街上,书桓的心翻腾不已。 自己怎么那么蠢,把事情弄到了这样不可挽回的地步。 如果依萍真的有苦衷怎么办? 他几乎不敢想,他不能那么想。 依萍已经不要他了,依萍已经不要他了...... 不知不觉,他走到了大上海。 大上海门口海报已经换人了。 他立在那里,听着里面隐隐约约传出的乐声,思绪不知飘到了哪里。 不过,路过人随口的话让他心里一惊。 “白玫瑰唱的新歌真是余音绕梁。” “是啊,恰巧那天我也来了。都说她离开大上海了,没想到还能听到她的妙音。” 两人热烈的讨论着。 书桓急忙追上去,问:“白玫瑰又回大上海了吗?” “没有,就是两周前的一晚,突然上台唱了一曲,这些天再也没来。” “她唱的什么?” “好像叫《情断烟雨》。” 书桓想了想,又冲到大上海里面。 “秦五爷,依萍又来唱歌了吗?” 秦五爷呵呵一笑,说:“是呀!她唱的新歌反响很好,这些天很多客人跟我打听,不过也没办法,依萍已经离开大上海了,所以只能让客人们遗憾了。” 书桓心绪复杂,他有些遗憾没有听到她的新歌,在舞台上她一定是绝美的。 “你们两个还在吵架?” 秦五爷试探着问。 书桓不做声,因为他说不出口。 秦五爷也算是他们两个爱情的见证者,当初那么轰轰烈烈地举动,到如今断然分开,不是一句两句能够解释的。 秦五爷并不想深问,只是感叹地说:“白玫瑰是性情中人,开始的轰轰烈烈,结束的也是刻骨铭心。” 书桓失魂落魄地走出大上海,他已经知道依萍唱的恐怕是他们的结局。 又下雨了,雨滴打在书桓脸上,让他有种不真实的感觉。 他以前说,下雨就是老天爷要他去找依萍。 可现在,他还有资格去吗? 依萍把日记锁了起来,她想这辈子她都不要再写日记了。 她又去找可云,可云还是那个样子,她还是一心一意地为尓豪织毛衣。 “可云,我们出去走走好不好?” 看到依萍又要带自己出去,可云雀跃地跑过来。 “当然好!” “你不知道,这些天你不来找我,我一直都没有出去过。” 依萍笑着点点头,她知道可云也是期待自由的。 李嫂有些不放心,因为前段日子依萍的状态实在算不上好。 依萍当然也看出李嫂的担忧,她认真的对李嫂保证: “放心吧,李嫂!我既然有信心带她出去,就有信心带她回来。” 可云已经换好了衣服,两人相扶着跑出去了。 可云真的太长时间没出来,她开心的像小鸟。 依萍走在可云后面,微笑着看她。 谁说可云这个样子不幸福呢? 最起码在她心里,尓豪一直是她的,她也是尓豪的。 对了,这是那条街,她和书桓带着可云来的那条街。 当时,他给自己买了手镯,还给自己买了花环。 他那么温柔地摸着自己的头发,告诉自己好看。 甩了甩头,依萍把书桓从脑子中甩出去。 她强制要求自己不允许再想起这个人。 她追上可云,不让她跳出自己的视线。 “白玫瑰小姐?” 依萍茫然地回头,居然能碰到熟人? “我是展昀,在大上海遇见的,还记得我吗?” 依萍笑了笑,她不想跟大上海的客人有过多的接触。 可云也跑过来问道:“依萍,他是谁?” 依萍安抚性的拍了拍可云,转头对展昀说:“不好意思,我和我朋友出来的,不能跟你说太久。” 展昀挑了挑眉,他没想到,会在一个女人身上滑铁卢两次。 这么多年,他还没有见过不向他身上扑的女人。 那天在大上海听她唱歌,便觉得震撼。 那种唱到人灵魂深处的哀伤让他印象深刻。 刚才看到她和朋友在逛街,清纯的样子又像个邻家女孩。 她太像一个精灵了。 真不知道,哪个才是真正的她。 “你好像防范心很重?” 依萍的脑中轰然一动,这句话很熟悉。 书桓当年也说过类似的话。 她的眼眶有些湿,瞬间手足无措起来。 “我没有别的意思,我只是觉得能够在这个地方相见,实在是很有缘分。” 依萍真的不想再纠缠,她还没想好怎么拒绝,突然发现可云不在身后了。 她焦急地四处张望,问:“你刚才看到我朋友了吗?” 展昀说:“她去了那边,我以为她不想打扰我们讲话。” 依萍没心思再继续说话,转身就向展昀说的方向跑去。 依萍沿途大喊可云,还四处抓人问,看的展昀一头雾水。 他拦住依萍,有些不解地问:“你朋友怎么说也是个大人,你用得着这么着急吗?” 依萍几乎暴躁地大声说:“我朋友她不认识路!她会走丢的!” 说着推开展昀,自己向前跑去。 依萍一着急就失了章法,四处乱窜也没看到可云的影子。 展昀看了看四周,这里没什么分叉口,她朋友也不会走的那么快,有可能是进了哪个铺子。 展昀在最后看到可云的地方开始进铺子找人。 果然,他在一个画铺里找到了可云,她正目不转睛的看着挂在墙上的画。 画上是一幅母子图。 小童在地上奔跑,母亲坐在那纺织,慈爱的看着小孩子。 展昀不知道什么吸引了可云,不过可云给他的感觉很是奇怪。 他绕了过去,看到一张泫然欲滴的脸。 可云并没有因为他的到来有所改变,还是那么一动不动的看着画。 “小姐,小姐?你在这里干嘛?” 可云像是从梦里醒了过来,她哽咽着说:“是宝宝。” 展昀上下打量她,他好像有点猜出来为什么白玫瑰那么紧张这个朋友了。 她这个朋友还真是有点特殊。 展昀带着可云从画铺出来,他知道依萍在前面,便带着可云去找。 两人找了好一阵,才找到正在街上疯狂找人的依萍。 依萍的头发乱了,整个人都在发抖。 展昀赶紧叫住依萍:“白玫瑰,你的朋友找到了。” 依萍看到展昀后面的可云,隐忍的眼泪直接奔涌而出。 她急急地跑过来带着哭腔说:“你没事吧?你跑到哪去了?” 可云也有些迷糊,展昀只能代为解释:“她在看画。” “刚才这么一吓,又找了这么久,你们肯定累了。事情因我而起,不知道能不能给我个机会让我赔罪呢?” 依萍看了看眼前的年轻人,他很热忱,也很真诚。 至少现在看来他没有什么恶意。 依萍点了点头。 几人找了餐厅坐下来。 可云没有来过这么高级的地方,不住的四处张望。 她好奇地问:“展先生,你一定很有钱吧?你是做什么的呢?” 依萍无奈地对展昀笑了笑,她知道展昀一定也感受到了可云的不寻常,可他没有一点歧视,反而一直认真的回答问题。 这让依萍对展昀的印象又加了分。 “做什么不重要,钱呢也有一点。” “不过,我的这些铜臭跟两位大驾光临比起来,就太微不足道了。” 依萍不接话,只是默默吃饭。 展昀又问:“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 依萍抬眼看他,有些疑惑。 “我觉得你好像防范心很重,其实这个世界还是好人多,你觉得呢?” 依萍挤出一丝笑容。 她当然这么认为,可好人不代表不会伤害人。 “如果想让自己强大,不一定要把自己裹的很紧。” 展昀定定地看着依萍,这个女人身上包裹了太多东西,热烈、坚强、脆弱、小心翼翼、悲伤......这些复杂的东西全都融合在一起,化成一股强大的引力,让他不由自主的想去探究。 “最强大的人,是不畏惧任何伤害的。” “他们可以接纳包容任何人,包括他们的敌人。” 想到自己和母亲这么多年的遭遇,依萍有些不服气。 “难道敌人来伤害自己,自己就应该站在那里让对方伤害吗?” 展昀笑了一下,他终于撬开她的嘴了。 “当然不是,我的意思是不能因为怕受伤害,就与全世界为敌。那是不聪明的做法,你应该让全世界都是你的朋友。” “中国有句古话,叫多士之世,一人之福。” “谁不想福气多一点呢?” 依萍无法反驳对方的话,她以前是个刺猬,为了书桓把刺拔掉了。 现在,与书桓决裂,她好像又变回了刺猬。 只不过,她现在是一只伤心的刺猬。 “我看到你的时候,一直忍不住好奇,是谁让你这么悲伤?” 依萍的手开始不受控制的发起抖来,她把手藏在餐桌下,不想让对方发现自己的失态。 “我在大上海第一次见你,就觉得你的眼睛应该是明亮如星的,可里面的火苗却岌岌可危。当时,我就想,我一定不能让她眼中的那抹火种熄灭。” 依萍向下看着的双手,她不敢抬眼,因为眼前的人太过厉害,她怕自己透露更多的信息。 吃完饭,展昀想送依萍和可云回去,不过被依萍拒绝了。 萍水相逢,她不想再有牵扯。 展昀倒也没强迫,反正来日方长。 依萍把可云送到家里。 抬头一看,屋子里居然站满了人。 原来是尓豪和方瑜要来看可云,如萍听到了也要过来,杜飞是逢事必到,书桓看大家都去,也只能随从。 可云看到尓豪过来,开心的扑到尓豪怀里。 尓豪一边扶着可云,一边又看方瑜的脸色。 方瑜当然心情不好,可面对可云,她又能说什么呢? 依萍没跟大家打招呼,她的眼神扫视一圈,在与书桓眼神接触的一瞬间,便被对方的眼神灼烧,瞬间弹跳开。 她不能在这里继续待下去,她必须马上逃走。 “我带可云出去玩,现在把她送回来。” 交代完,依萍转身就走。 书桓的手狠狠攥拳,他提醒自己,不要去理依萍。 不过方瑜和如萍倒是跟了出来。 如萍不想一直都别别扭扭的,更不想依萍成为书桓心里的朱砂痣。 “依萍,你怎么看到我们就走嘛!我们这帮人已经很久没聚在一起了,今天因为可云我们又相遇了,这是缘分。你也来加入我们,好不好?” 如萍眼睛睁的大大的,双手拉住依萍,想让她感受到自己的诚意。 依萍也回望如萍的眼睛,她突然发现,即使过了这么多年苦日子,自己依然不懂得战斗。 她总是把自己弄的像个战士,但却一次又一次的打败仗。 而如萍不是,她温柔的像一湾水,从来不会咄咄逼人,更不会用刺痛对方的方式获得安全感。 她突然想起了展昀的话,最强大的自己不是四处为敌,而是让所有人都成为自己的朋友。 看着这一群人,如今都成了如萍的朋友。 包括方瑜! 方瑜抱怨过书桓的无情,但她从来没有责怪过如萍。 这样强大的如萍,她会自杀吗? 依萍不知道,因为她不能拿如萍的生命去赌输赢。 她想,是自己主动退出这场战争的,她没有理由拿如萍撒气。 可她更知道,现在的她不可能和和气气的跟大家相处。 “我一直都不是个会打造气氛的人,所以我想我还是先走比较好。” 杜飞在一旁帮腔:“哪有人天生就是会营造气氛呢?我们也不需要你来营造气氛,我们只想让你知道我们一生都是兄弟姐妹呀。” 尓豪也说:“杜飞说的对,我知道你心里有结,可你不能躲我们一辈子吧?” 依萍低着头,她的心很乱。 她承认她们说的都对,可她还是不能坦然接受。 方瑜上前拉住依萍的手,说:“依萍,不要强迫自己,给自己一点时间,我陪你回家。” 依萍点点头,转过身离开可云家。 自始至终,都不再看书桓一眼。 第4章 实用主义 晚上,依萍坐在窗前。 她回想起白天离开可云家时的样子,她突然知道自己哪里变了。 以前的刺猬是高傲的、自信的、充满斗志的,现在的刺猬是胆小的、失败的、只想逃跑的刺猬。 两只刺猬都有刺,可感觉却完全不同。 一个高高在上,一个低于尘埃。 ...... 书桓也没好到哪去,他回来之后便一直倚在窗前。 依萍低着头走开的一幕一遍遍在眼前回放。 她只在一开始的时候看自己一眼,后来连个眼尾都没有扫给自己。 书桓痛苦的闭上眼睛,强迫自己忘了那一幕。 杜飞当然知道书桓在纠结什么,自打今天见了依萍,他就开始魂不守舍的。 他真的很担心,书桓这个样子,如萍会幸福吗? 依萍没出现的时候,书桓还能跟如萍有说有笑,可只要依萍一出现,书桓的魂魄好像就不属于自己了一样。 一辈子很长,依萍和如萍又是姐妹,见面的机会哪只一次两次? 杜飞终于憋不住了,他重重地把水杯放在桌上。 “书桓,我必须好好跟你谈谈。” 书桓没有任何回应,还是杵在那。 “你现在已经跟如萍订了婚,不能依萍一出现,你就魂飞魄散的。” “这对如萍不公平,你知不知道?” 书桓还是没有反应,不知道在想什么。 杜飞气的直接跳到书桓对面,强行让他醒过来。 “诶!何书桓!” 书桓终于肯回应了,他有气无力地说:“你说的我都知道,我不会对不起如萍。” “你不会?”杜飞根本不信他的鬼话。 “你以为你身体没去找依萍,你就对得起如萍吗?精神出轨也是出轨!” “一整个晚上,因为依萍的出现你都魂不守舍的,所有人都看得出来。如萍当然也看得见,她只是不想为难你而已。” 书桓重重地坐在沙发上,把手插进头发里,痛苦地说: “那你们想要我怎么办?我已经尽量控制自己了。” “什么叫我们让你怎么办?与如萍订婚之前,你没有想好要怎么办吗?” “没想好你订什么婚?” 杜飞几乎被他气的红了眼眶,如萍是那么好的一个女孩子,自己如珠如宝的对待她。 当自己打算把如萍带去绥远的时候就已经彻底放弃了,只希望他们两个在一起就好。 可如今,书桓的表现让他如何能放心得下。 此时,与其说怨恨书桓,不如说他怨恨自己。 他不带如萍去绥远就什么事都没有了。 叩叩,敲门声响起。 依萍跑过去开门,居然是陆振华。 “爸爸!你怎么来了?” 陆振华说:“我来跟你谈一些事情。” 依萍有些疑惑,问道:“什么事呢?” 文佩看到陆振华来,急忙从里面迎出来。 陆振华最近来的次数多了,她也从容了一些,不会像以前一样战战兢兢。 “进来坐吧,我沏壶茶。” 陆振华坐下后,看着还站在门口的依萍,问道: “你想不想去大学?我知道你成绩不错。” 依萍有些受宠若惊,她的父亲一直是缺位的,他甚至一度不管自己的‘死活’,而如今却问自己要不要上大学? 大学么,曾经是想的,不过现在她对大学已经没那么执着了。 特别是经历了生死契阔,她更是没什么心思上所谓的大学。 陆振华也不强迫她,只说:“你好好考虑考虑,我想你还年轻,应该有更好的前途。” 依萍点了点头。 这还是父亲第一次跟自己探讨前途呢。 陆振华又从怀中拿出一沓钱来递给文佩。 “这里面是你跟依萍的生活费,还有一部分是给李副官的。我知道我给他一定不收,你就算帮我还这个人情债吧。” 文佩点点头。 陆振华又接着说:“你的洗衣工作不要做了,我知道为了接济李副官你一直偷偷洗衣服。以前,都是我疏忽,以后我会弥补。” 说着他拍了拍文佩的手。 文佩的眼眶红了。 任何人对她的理解都不如陆振华说一句肯定的话。 依萍看着父母互动,第一次觉得原来有爸有妈的日子这么美好。 陆振华又坐了一会便走了。 文佩站在门边,一直到看不见陆振华的身影才回来。 她小心翼翼地用手帕包起那沓钱,双手合住,放在心口。 她觉得暖心的当然不是这笔钱,而是陆振华的心意。 依萍看着母亲虔诚的样子,忍不住问道:“妈,难道你没怨恨过爸爸吗?” 文佩默默的摇头,说:“做人家老婆的,怎么可以怨恨丈夫呢?” 依萍更加不理解,她反驳:“为什么做老婆的不可以怨恨丈夫呢?” 文佩看着倔强的女儿,她知道这孩子从小长在荆棘之中,所以给自己也弄的满身是刺。 “换句话说,不是不可以怨恨,而是我选择不去怨恨。” 依萍被文佩这句话震撼了。 她从文佩温柔的字句间感受到了一种磅礴的力量,这种力量是她从来不曾拥有的。 是的,她的母亲再苦的时候都没有抱怨过一句,她总是那么优雅的、温柔的对待周遭的一切。 不管是雪姨的贪得无厌还是周遭的一切不公,她的心从来没有变过。 她的母亲是这样伟大! “妈,如果是心萍在就好了,她那么善良,跟你一样,一定比我做的要好。” “我不善良也不正直,甚至有一些自私和卑鄙。” 看依萍又开始说傻话,文佩急急忙忙地过来抱住依萍。 “傻孩子,心萍是妈的女儿,你也是妈的女儿。你们两个没有孰轻孰重,都是妈的宝贝。” “以后再也不要说这样的话,你这样说只会让我觉得我对你不够好。” 依萍反手抱住妈妈,她不是想说让妈妈难受的话,可能她真的很自私,需要这样的话来证明一个母亲对女儿的爱。 谁让她不够可爱呢。 因为她不可爱,所以书桓才离她而去。 因为她不可爱,所以她的朋友不多,不像如萍那样,好多朋友和同学。 文佩抚摸着依萍的头发,依萍还是那么敏感、脆弱,现在又若隐若现的有些自卑。 这孩子心里的伤口太深了,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好。 外面的阳光很好,依萍决定出去走走。 她的心里太过潮湿,已经到了满是阴霾和细菌的地步。 刚出巷子口,就看到一辆老爷车停在那,靠着车门的居然是展昀。 依萍有些迟疑,这种缘分未免太过巧合。 如果不是巧合,她又有些害怕。 这个人的能力未免太大了一些。 依萍磨磨蹭蹭地走过去。 展昀看到她过来,站直了身体。 依萍率先开口:“你来这等朋友?” 她的语气中充满着不确定,还有一丝防备。 展昀笑了笑,说:“嗯。” 依萍看他没有别的话,瞬间脸色通红,原来真是自己误会了人家。 “那我不打扰你了。” 依萍想绕过车走开。 “你就这么走了,我岂不是白等了?” 依萍顿住,回头就那么看着展昀。 只见他上前了两步,但跟自己保留一段距离,说道: “你不想知道我怎么知道你家住址的吗?” 依萍顺着他的话问道:“你怎么知道的?” 展昀不说话,只是拍了拍车门,示意依萍上车才行。 依萍想了想,这个展昀身上的气质很干净,而且每次他都没有强迫她什么。而自己身上也没什么需要别人费尽心机图谋的。 依萍坐进了展昀的车。 展昀哑然失笑。 “怎么?就那么怕跟我坐同一排?” 依萍一直是伶牙俐齿的,可现在对他的调侃却没什么回语。 展昀把车开到了郊外,这个天气实在适合春游。 “我有没有跟你说过,你神秘的像时钟花。” 依萍自然不同意展昀的说法,她稍稍撇过头,幽幽地说: “即使再神秘,还不是被你调查的清清楚楚。反倒是你,我除了你的名字,对你一无所知。” 展昀大呼冤枉。 “陆依萍小姐,是你不愿意来探究我,不是我刻意保持神秘。” 依萍被他的话勾起了兴趣,不免问道: “那么,你是做什么的呢?为什么从天津来上海?” 展昀伸了个懒腰,突然明白一物降一物的道理了。 “如果你能告诉我你为什么悲伤,我就解答你的问题。” 依萍不想跟他拉扯,自己迎着春风向前走。 “哎,你这人怎么不能开玩笑?我现在就把我的身家性命都交代给你好不好?” 听他说的这么严重,依萍很难忍住不笑: “你千万不要给我你的身家性命,我担不起。” “我家是做生意的,我从天津过来,是在英租界和法租界这边租用港口。” 依萍是知道的,如今的中国连航运都不自由。 “做什么生意呢?” “也没什么,只是一些服装、首饰、生活用品。” 依萍审视着他,展昀身上带着神秘的贵气。 “我猜测你身家不凡,你说的这些可能是真的,但你没说的会更多。” 展昀一愣,他没想到他的声东击西在这个女孩面前居然没起作用。 “好了,不管你是做什么的,都与我无关。不过,现在你可以告诉我,你是怎么知道我家住址的吗?” 展昀这时才不好意思的挠挠头,他的这个方法在他们那个圈子很常见,但面对依萍坦荡的目光,他却觉得自己不够坦荡。 “我问了秦五爷。” 依萍脸色微变,看来这个人跟秦五爷关系很深,否则秦五爷不会轻易把自己的消息告诉对方。 “秦五爷并不知道我的具体住址。”依萍继续逼问。 展昀败了,他失笑道: “本来还想给自己留点自尊,现在看来——算了吧。” “秦五爷确实不知道你的具体住址,是我一个巷子一个巷子摸过来的。” 说到这,他不好意思的摸摸鼻子,眼神也有些飘忽。 依萍有些动容,在她这样狼狈的时候,在她失掉了所有自尊的时候,还有一个人这样坚持的找她。 她不期盼这种行为,不过展昀确实满足了她女性的自尊,更找回了一些她作为陆依萍的自信。 “自尊?我曾经把自尊当做生命一样的东西。我认为人格是至高无上的,不过——” “它们全都被打败了。” 展昀还是那样,有一段距离的看着依萍。 她的眉间轻轻蹙起,绕着化不开的愁雾。 “自尊确实很重要,不过把它和生命相比,那还要看具体情况。不能同一而论。” 依萍向后拢住不安分的发丝,有几根总是跳动到前面。 “看来你是个实用主义者。” “有什么不好吗?”展昀反问。 依萍摇摇头:“没什么不好。但是,跟完美主义者比起来,你应该更容易接受人性的丑恶。” 展昀又问:“你是完美主义者?看起来不像。” 依萍又摇摇头:“我当然不是完美主义者,我曾经认识的一个人才是。” 她想起那个让她化解仇恨,要给他开刀摘去毒瘤的医生。 那个期待让所有恩怨化解的策划者。 “我猜这个完美主义者对你很重要。” 依萍心头猛的一跳,强迫自己清醒过来。 “没什么重要的,我们不应该觊觎不属于自己的东西。不管是人,还是感情。” 展昀大概知道了,为什么依萍总是充满哀愁,她可能是被人所伤。至于始作俑者,应该是她口中那个完美主义者。 他不知道对方眼中的完美主义是什么样子,在他眼里,依萍已经足够完美。 “你知道螃蟹吗?” 他的话题转的太快,让依萍有些惶然。 “螃蟹会定期蜕壳,不论之前这个外壳带给它的是荣耀或是伤痕,到期之后,它都会把这层外壳去掉。” “你觉不觉得我们人类就缺少这样的决断?” “我们总是在后悔昨天的自己,而不愿意珍惜当下。” 展昀的眼光坚定而锐利,不同于他平时的懒散,这让依萍不由自主的紧张起来。 特别是他说的那些话,虽然不够华丽,却足够实用。 是了,自己刚刚说他是一个实用主义者。 “你觉得我是不愿意蜕壳的螃蟹?” 展昀急忙摆手,他可不愿意把一位如此美丽的小姐按到螃蟹身上。 第5章 迎接新生 “你的外表当然不是,但你的内心、你的情感一定是。” 依萍转身,她面对不了对方所说的话:“即使蜕壳了又怎么样?有些事是改变不了的。” “当然!比如我是男人,你是女人这永远改变不了,可不影响我们获得新生。” 依萍觉得他这话有些挑衅的意味,她说的当然不是男人和女人的事。 她的刺又本能的出现了:“一个人的本性难道能通过去掉一层薄薄的壳子改变吗?我告诉你,不能!即使你是个医生,你也无力改变一个人的根本。” 展昀不同意她的话,辩解道:“可是为什么要执着于改掉自己的本性呢?这不是很违背人性吗?” 违背人性?刹那间依萍想起了过往种种,她对那边的仇恨,她的复仇计划,梦萍的意外,书桓的决绝...... 所有的这一切,都让她窒息,她急于找个出口发泄:“因为那个本性不够善良,不够正直,不够坦荡,不够阳光,总之就是不够可爱。” 依萍一口气说了五个‘不够’,她剧烈地喘息着,平复着自己的情绪。 她承认她有些失控,面对展昀,一个并不算太熟悉的朋友,她的态度实在太恶劣。 等她平复了,她突然反应过来,原来自己在发脾气。 书桓就是让她这种个性折磨到了如萍身边,依萍突然觉得惶恐。 于是,在发完脾气后,她有些局促地道歉:“对不起,我不是故意要发你脾气,我是......” 她几乎解释不了自己神经质的表现。 不过,展昀倒是神神在在,他根本不在意这个脾气,更确切的说,他不在意她本性是这样。 “我一点都不生气,反倒有一点开心。” 依萍疑惑地看着他,不知道他在开心什么。 “我一直觉得你应该是明媚而张扬的,而不是低着头把所有火气都藏起来的人。” “你能把你心底的话说出来,我觉得对我是一种信任,我与幸荣焉。” 依萍又被他说脸红了。 白天与展昀的对话犹言在耳。 依萍透过窗子望着天上的月亮,她承认,展昀的话大大安慰了她。 今天送她回来的时候,依萍无意中提起要带可云去复诊,没想到展昀居然说要来接她们。 哎!剪不断理还乱。 她没有预备要开展一段新的感情。 于她而言,书桓已经吸走了她全部情感,她不知道一颗干涸的心怎样才能变得滋润。 那个展昀,大概不知道她的心已经是一片沙漠了吧。 依萍头痛的抓住头,她决定下次见面的时候她要跟展昀说清楚。 很快,那个日子到了。 展昀如约来接她和可云。 可云去复诊后,医生说保持的还不错。 展昀看着依然不开怀的依萍,问道:“医生已经说了恢复的不错,你为什么还不开心呢?” 依萍不想解释。 展昀没有跟他们共同经历帮可云找回忆的日子,也不清楚尓豪和可云之间的纠葛。特别是现在还有方瑜,她几乎不知道怎么能够表述清楚。 或者这件事情就表述不清楚。 可云如果醒了,对她来说是个不折不扣的悲剧。 可云不醒,她这辈子都要糊里糊涂的。 把可云送回去后,依萍罕见地提出出去走走。 展昀落后了依萍一段距离,站在那审视依萍的背影。 依萍回过头,问:“为什么那样看我?” “你是不是要把我开除了?” 依萍有些慌乱,眼光不自觉地回避。 “你说要出来走走,是不是要跟我说,以后别再纠缠你,让你过平静的日子。” 依萍震惊展昀的敏感,她不觉得自己露了什么马脚。 现在展昀已经先一步说出了她想说的,她反倒没什么好说的了。 “我.....我只是觉得我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哦?怎么?你的世界有两个太阳吗?那我倒是很想见识。” 依萍简直不想理他。 “你明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我不知道你什么意思,我只知道你在拒绝一个朋友。” 依萍有些矛盾,本来她不想把话说的很直白。看现在这个样子,她也顾不了那么多了。 “展先生,我想说我这辈子都不会恋爱了,所以请你不要在我身上耽误时间。” “我不是一个温柔的人,甚至自己引以为傲的正直都打上了问号。为了你自己,你还是远离我比较好。” 展昀并没有因为她的话变得着急,语调依然平缓: “还有呢?” 依萍咬了咬嘴唇,一鼓作气的说:“离我近的人都会被我伤害,不管是我的朋友还是我的亲人。我是个刺猬,我会扎伤每一个意图靠近我的人。不要不相信我的话,绝不是危言耸听。” 展昀环抱住胸靠近依萍,像看一个小孩子一样看着她。 “第一,我有说过跟你恋爱吗?第二,我有说过要找温柔或者正直的人吗?第三,你说你是刺猬,你又怎么知道我没有保护罩呢?” 依萍被他说的没脾气,可她就是很担心。 这个展昀,厉害的很,自己不是他的对手。 “我不想交这个朋友行不行?你就当我不识好歹吧,求求你。” 展昀摇摇头,他今天必须帮她破壳。 他拽住想要跑开的依萍,严肃地说:“没人要求你做什么?只是让你每天有新的生活,接受生活中出现的新事物,这样都做不到吗?” “你想永远龟缩在那个旧的壳子中,你知不知道,那个壳子是应该被替换掉的。你再留恋也阻挡不了这个事实。” “不管你想在那个壳子中缅怀谁,那都是错误的而且是痛苦的。” 依萍被他说破心底秘密,整个人变得歇斯底里起来。 “你不要管我行不行,你以为你是谁?你又想当我的救世主?我告诉你,上一个想当我救世主的人已经被我抛弃了!没人可以救我,我也不需要被人救!” 不等展昀再说话,依萍便不管不顾地逃走了。 她不想听这个人说话 ,他说的话总是动摇自己。 她觉得好危险,她不想再冒险。 依萍回到家直接跑回自己的屋子,她趴在床上无声的流泪。 文佩有些担忧,刚想上去问问原因,就听到门口传来敲门声。 打开门,是一个目光清亮的年轻人。 “您好,我来找陆依萍。” 文佩急忙把人请进屋子,她刚才看到依萍是含着泪回来的,她不知道依萍的泪跟这个男人有没有关系。 文佩去敲依萍的房门:“依萍,依萍?你的朋友来找你。” 门被从里面打开,依萍看着像冤鬼一样缠着自己的展昀,再也控制不住的大喊: “你到底怎么回事?听不懂我说的话吗?我不想跟你做朋友,我也不想听你的那些歪七扭八的理论。” “如果你的时间太闲,你尽可以去大上海,不要一直缠着我。” 文佩看依萍这样激动,又看到对面的人被她骂的一声不吭,忍不住说道:“依萍,你是怎么了?怎么跟朋友这样说话?” 说着,她又转向展昀,语气抱歉:“依萍最近心情不好,你不要见怪。这孩子从小就这个样子,她不是有意的。” 展昀能够猜到面前这个良善的中年女人是依萍的母亲。 “该道歉的应该是我!”他不好意思的笑了笑:“我把她惹毛了。” “我早就知道她带刺,我应该自己小心一点的。” 隔着文佩,展昀的目光落在依萍身上,他的语气还是那么平缓,给人一种安心的力量:“我没想从你身上硬拽下那个壳,因为那样你会很疼,我不是那么残忍的人。” 说着展昀就离开了。 依萍也嘭的关上自己的房门,躲在房间流泪。 一直到晚饭,依萍都没有再出来。 她有些怪自己,为什么自己总是把事情弄到最糟糕的地步? 说话也是言不由衷,明明不是那样想,却总是说最伤人的话。 最后,把所有人都推的很远,留下自己舔舐伤口。 依萍觉得书桓说的对,她确实病了,确实有毒瘤。 只不过,书桓已经厌倦了医生这个工作,把她这个病人抛弃了。 展昀说的也对,自己留恋那个壳,是因为自己在缅怀。 自己今天态度那么恶劣,说的话又那么讨人厌,那个展昀应该知难而退了吧? 不过,依萍显然低估了对方。 她刚走出巷子,便看到展昀站在马路上。 行人来来往往,他的笑却闪了依萍的眼睛。 他没有看她,不过人却走了过来。 不过,路过的时候,他歪着头看向依萍说:“这条路应该没被你买下来吧?你走我也可以走。” 依萍被他这种‘无赖’行径气笑了。 “当然,路是大家的,我有什么资格管你。” 看依萍还肯理他,展昀大大地松了一口气。 “我道歉,请你原谅我。” “你不知道我多怕你不理我。” 依萍努了努嘴,最近的日子因为这个展昀倒是好过了许多。 原本她以为她一定活不下去的,现在也被分了心神。 “不过,今天我要去找我的好朋友。你想帮我摘壳,恐怕要改天了。” 展昀举起双手,表示投降。 “我说过,我不是残忍的人。” “你想去朋友那里,我送你。” 说着,展昀做了一个请的动作。 方瑜今天只有上午有课,等到依萍到的时候,她刚好下课。 看到依萍过来,方瑜远远的就飞奔过来。 “依萍!我们真是心有灵犀,本来我今天还想过去找你。” “没想到你就这样来了。” 依萍笑了笑,昨天晚上她想了很久展昀说的话,她确实应该每天有新的生活。 两人还没走多远,就见一帮人过来。 是尓豪他们。 今天下了班就接了如萍过来找方瑜。 依萍顿时不自在起来,早知道他们今天来,她就不来了。 方瑜也担忧的看了下依萍。 看到依萍在,对面的几人反应也很有意思。 如萍率先过来,拉住依萍的手:“依萍,又碰到你了,今天我们约好了去吃饭,你也一起好不好?” 书桓在看到依萍的一瞬间便放慢了脚步,走在最后,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依萍本能地想拒绝,但她突然想到了展昀的话,她缩在壳下面缅怀,是错误的也是痛苦的。 所以,今天她想试试,能不能蜕壳新生。 于是,她轻轻地点了点头。 杜飞第一个发出惊呼:“这样才好嘛,你知道我们这群人,缺了你不行啊。” 依萍也对着杜飞灿然一笑:“杜飞,好久没听到你讲笑话了。” 杜飞眼神一动,计上心来:“说一位老学究看到报纸上开始用新式标点符号,大为不满。 骂道:洋人弄些蝌蚪文来糟蹋汉字!比如‘子曰’后面加冒号,难道孔子说话前还要先瞪两下眼睛? 隔壁留过洋的年轻人听了笑道:那要是感叹号呢? 学究一拍桌子:更荒唐了!孔子还能拄着根棍儿说话?!” 依萍真被杜飞的冷笑话打败了,她有点哭笑不得。 倒是跟着如萍一起来的同学,她笑着拍打在杜飞的肩膀上。 “杜飞,认识你这么久,你还是那么搞笑。” 杜飞洋洋得意地说:“那当然了,我们是报社三剑客,实力不是盖的。” 看到依萍发自内心地开心,杜飞又认真地说:“依萍,能看到你笑太好了,我们每一个人都期盼你的回归。” 依萍抿了抿唇,她想原来接受新生活也不是很难。 只需要时刻提醒自己,过去的随着梦里的依萍死掉了就好了。 她深吸了一口气,缓缓走到书桓面前,伸出手:“书桓,我觉得我们应该和解。” 书桓动了动喉结,看着依萍伸出的手,他突然不想与她和解。 她这样是说明她真的放下了是吗? 看着书桓迟迟不动作,杜飞拍了拍他的肩膀: “大男人,有点气概!过去的事就当做一场云烟,依萍已经主动和解了,你还要怎么样?” 书桓抬眼看依萍,她的眼神飘忽,没有和自己对视。 书桓能看穿依萍那故作坚强的样子,他不想再折磨她,便缓缓抬起手握住了依萍。 在握住的一瞬间,依萍全身抖了一下。 书桓手心的温度几乎要灼伤她,他们已经很久没离这么近了。 书桓也是一样,他有一种冲动。他想像过去一样,就这样紧紧地牵着她,再也不放开。 第6章 野外郊游 书桓的心像海浪一样,起伏不平。 他想要说的太多太多。 “依萍......” 没等书桓说完一句完整的话,杜飞便直接打断了他。 “青山如画,远山如黛。” “我们有这么多的美人,自然要配美景啦。” “我提议,我们去郊游。” 春光灿烂,流淌在每个人的发梢。 听杜飞如此提议,众人也应和叫好。 书桓的发言被打断,也只能尴尬地松开依萍的手,依萍也不自然的捋了捋耳边的发丝。 去春游自然是真,不想书桓和依萍有更多的接触也是真。 杜飞刚才清楚的看到书桓眼里那绵延不绝的情谊,他爱依萍! 他更看到了如萍眼里的落寞和委屈。 既然他是“保皇党”,自然要保到底。 不管是好人还是坏人,都去他的。 他的好坏跟如萍的幸福比起来,微不足道。 一行人来到了郊外。 大家找了堆大大的石头,将路上买来的吃食酒水一股脑全放在上面。 方瑜伸了一个大大的懒腰。 她大声感慨着:“若待上林花似锦,出门俱是看花人。” 远处青山延绵,路阶蜿蜒而上。深吸一口气,满是泥土和青草的芬芳。 她如何能不感慨!? “我要作画!” 说着她便从兜子里拿出画纸和笔,在石头上展开。 杜飞看方瑜如此有兴致,也凑过来拍拍相机说。 “你有你的艺术,我也有我的艺术。咱们各得各的艺术,怎么样?” 这是下战书了,方瑜挑眉,算是应下了。 尓豪望着方瑜,看着她认真的调色,仔细的观摩。时而提笔,时而思考,忍不住说道: “人面桃花相映红,我终于了解了。但愿我们年年都能有此一聚。” 正在四处找灵感的杜飞忍不住插嘴说:“那就太好了!我们的约定越来越多,我们之间还有个公元两千年的浪漫之约呐。” 此话一出,所有人都紧张的一窒。 依萍不自然的别过头,她知道这个约定,这是如萍和书桓的世纪约定。 如今看来,这个约定真是神奇,经历了这么多坎坷,依然把如萍和书桓牢牢的绑在一起。 杜飞知道自己失言,只能慌乱的拉着刘蓉蓉去那边拍照。 如萍则小心翼翼地抱紧了书桓的手臂。 几个人各忙各的,依萍反倒闲的难受。 她摩挲了一下手臂,慢慢的在周围走着,与大家拉开一段距离。 刘蓉蓉好笑地看着杜飞,忍不住调侃:“你这个如萍坚定的追求者,现在只能当个摄影师,难道不会心酸吗?” 杜飞一脸苦笑:“你就不要糗我了,你明知道我已经伤心欲绝了。” 刘蓉蓉假装叹气,靠近杜飞说:“你可不可以告诉我,如萍最吸引你的是什么?大不了我变成如萍就是了。” 杜飞摇摇头:“情之一字最难求,怎说得清个中因由!” “看不出你还是个诗人,如果你能把放在如萍身上的诗意放在我身上一点,我保证你有惊喜。” 刘蓉蓉这句话说的很认真,认真的让杜飞不敢回应。 “我们去那边拍吧。” 为了逃避这个话题,杜飞如是提议。 刘蓉蓉也不逼迫他,展现从善如流的风度。 杜飞心里大大地从口气,原来被人追也不是件容易的事。 他突然有些明白他曾经给如萍造成的压力。 他送的那些‘如果’‘傻瓜’,想来给如萍添了很多烦恼。 事到如今,就算他不想清醒也不行了。 看了看四周,这的景色不错,他们可以在这拍。 回头一看,刘蓉蓉居然跟他隔了一大段距离。 原来路过的地方有条小沟,他一个大男人不觉得有什么,对于女孩来说还是有点难度的。 杜飞三步并作两步走回去,看到高傲如孔雀的刘蓉蓉正看着他。 杜飞嘴里不住的抱歉:“对不起,对不起,我刚才走神了。” 刘蓉蓉嘴上自然不能饶了他:“你一个走神就把我忘了,看来我还真是不重要。” 杜飞汗颜,他真的不是故意的。 他扶住刘蓉蓉,手上用力,刘蓉蓉借着力道,直接跳了过来。 不过,两人的配合不够默契,刘蓉蓉脚下一虚,整个人向后倒去。 随着一声短呼,杜飞本能地搂住刘蓉蓉的腰,将人又拽了回来。 电闪雷鸣之间,两人双双倒地。 等到回过神来,杜飞才发现刘蓉蓉被他紧紧的抱在怀中。 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在她的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杜飞忍不住想:好美。 近距离看她,才发现她长了一对杏眼,现在,那眼神中残存着点点惊慌,又染了上一层羞涩。 杜飞只知道她是大胆和前卫的,从没见过她小女人的一面。 忍不住心头一动,语气温柔地问:“有没有摔伤?” 刘蓉蓉轻轻摇了摇头,两人略显尴尬的从地上爬起来。 “我觉得前面有个地方景色不错,我们去吧。” 刘蓉蓉不说话,只是点点头。 整个过程她都乖顺的不可思议,完全不是刘蓉蓉风格。 她的心跳的不像话,心里一直想着,原来爱情可以改变人,无论这个人是什么牛鬼蛇神。 杜飞这边状况连连,书桓那里也不好过。 如萍觉得方瑜快画好了,挽着书桓说:“他们好像差不多了。” 隔了半晌,都没有等来回复。 她忍不住抬头看,发现书桓正在看向依萍的方向。 她的脸落寞下来,心中的不安一点点扩大。 曾经,书桓和依萍在一起,书桓的目光追随依萍是理所应当的。 现在,书桓是自己的,可他的目光还是黏在依萍身上,这让她这个做未婚妻的如何承受? 书桓曾经说过,心里永远有个角落属于自己。那个时候自己很开心,因为说明自己还有机会。 现在,自己在书桓心里的那个位置好像还是没有任何改变。 但她不同了,她的身份变了,要求也多了。 她不满足那个小小的位置,她要书桓全心全意想着她。 如是想着,如萍便摇了摇书桓的手臂:“我们去看看方瑜画的怎么样了,好不好?” 她充满期望地看着书桓,希望书桓能给他反馈。 谁知书桓只是有些尴尬地说:“不好!我们不要打扰方瑜,我们就——等着好了。” 如萍的脸瞬间变的惨白,她用力的咬住嘴唇,想给自己一点力量。 她不断的告诉自己,要给书桓时间,他现在还无法适应自己的身份。 因为如萍的打断,书桓不好再看依萍,只能转头看向远方的蓝天和白云。 他出神的想着,远处的天空是浅蓝色的,好像自己陪依萍在西渡桥看落日穿的那件衣服。 那天,她美的惊人。眼睛像山涧清泉,不染尘埃,睫毛震颤像蝴蝶停在晨露未干的花瓣上。 嘴唇淡粉,不施胭脂,却像初绽的樱瓣,透着自然的甜润。 皮肤没有刻意雕琢的痕迹,干净得让人想起清晨的第一缕阳光。没有浓妆艳抹的刻意,发丝柔软地垂落,连阳光都偏爱在她身上停留。 终于,方瑜的画好了。 尓豪忍不住开口赞叹:“方瑜,你真的让我感动。” “我从来不知道原来作画也可以体现这么多感情,你真的可以当‘大家’!” 方瑜笑着反驳:“‘大家’?你知道成为‘大家’需要什么吗?可不是只有你的感动才行的。” “当然。但我想让你知道,无论你是否成为‘大家’,你都让我感动。” 依萍也如痴如醉的看着方瑜的画,这真的是一幅好画! 笔触行云流水,每一笔都带着呼吸般的韵律,墨色浓淡之间,仿佛能听见山水的低语。 更妙的是,他们所有人都身处画中:深情款款的尓豪,寻找缪斯的杜飞,绿荫下依偎在一起的如萍和书桓.....还有默默独行的依萍! 这幅画不是用颜料画的,是用心勾勒的。站在画前,仿佛能触摸到落笔时的情绪。 虽然看不清画中人的表情却能感受他们的心境。 杜飞夸张的叹了口气,说:“算了,虽然我的技术了得,可还是要甘拜下风。” 书桓忍不住说:“杜飞你也不用气馁。方瑜的画是情感的蒸馏器,自然每一笔都让人心动。不过你的相机却是记忆的捕手,最美的画面永远在照相机之外。” 听了书桓的话,杜飞撞了撞书桓,挑眉道:“好兄弟。” 如萍也同意书桓所说:“书桓你说的太好了!方瑜和杜飞记录的都是我们此生最幸福的画面,它把我们的世界都记录下来,让我们在漫长的岁月中可以不断的回味。” 依萍心中苦涩,如萍说的此生最幸福的画面,恐怕说的是她自己。 或许,还包含书桓。 至于自己,只有她心里知道现在的她有多煎熬。 刘蓉蓉此时才缓了过来,她大声宣布:“艺术的环节到此结束,下面进入对酒当歌,人生几何!” 豪气的发言,直接将气氛带入高潮。 一行人一直玩到夕阳西下才回去。 尓豪送方瑜回家,书桓送如萍回家,杜飞则被刘蓉蓉要求送自己回家。 至于依萍,她坚持说要自己一个人走走。 朦胧的月色洒在她的身上。 今天她穿了件紫色洋装,裙摆随着她的步伐轻轻摇曳,像一朵盛开的紫罗兰。她的长发被一根丝带松松地束在脑后,几缕不听话的发丝在微风中飘舞,衬得她白皙的脸庞更加清丽脱俗。 她的眼神忧郁飘忽,愈发像森林里的小鹿。 落在展昀眼里的就是这样一幅绝美的画面。 他站在阴影里,不敢惊扰这位从月光中走来的精灵。 直到依萍从他身边走过,他才惊觉还没有打招呼。 依萍的心思不知道飘向了哪里,正出神间,突然黑暗中伸出一双手拽住了她。 不好的记忆瞬间席卷全身,她想起自己被人殴打的经历。 她挣扎着大叫救命,害怕的丧失了理智。 展昀没想到依萍会有这么大反应,急忙扳过她的身体,大喊:“是我!展昀!” “依萍!依萍!” 听到熟悉的声音,依萍才停止挣扎。 她一抬头,便看到一张熟悉的脸。 她有些生气,不明白展昀为什么故意吓自己。 她甩开展昀的手,说话间已经带了鼻音:“你为什么也欺负我?你以为我把刺拔了就不是刺猬了是不是?你以为你们都是高高在上的公子哥,就可以随便欺负人是不是?” 展昀被质问的一愣,不过他也习惯了。 “我可从来不敢欺负你。我是不敢惊扰你,你不知道你刚才的样子有多美,我差点忘了呼吸。” 依萍自然不买账,语气还是很冲:“少跟我花言巧语。” “只有老天爷知道我有没有花言巧语。我今天想找你出去走走,可你说你要去找别人。我想——那我就等你回来好了。就是这样!” 听他解释,依萍的理智回炉。 “对不起,今天我的心情不算太好,跟你没什么关系,只是你的运气不好。” 展昀忍不住笑了,说:“陆依萍小姐,你不觉得这句话很熟悉吗?你不是第一次对我了。我认识你以后,好像运气一直都不太好。” 依萍想了想,忍不住也笑了。 确实如此。 自己总是无缘无故的把他当做撒气对象。 “我今天去挑战新的一天,新的生活了。” 展昀满脸赞同,问:“怎么样?很难吗?” 依萍点点头:“不是一般的难,我......我觉得难以呼吸,我总是想逃跑,我怕看到他。” 这是展昀第一次从依萍口中听到关于‘他’的消息。 “然后呢?” “我想我既然选择了新生,就要坚持到底。所以,我一直在转移注意力,我不去想我们的过去,不去想他的想法,不去看他的眼神。” “再然后呢?” “没有然后,我只是不断的逃避。我觉得这个新生不太好,我可不可以换一种方式?” 依萍几乎是祈求的语气。 展昀舍不得对她有过高的要求,只是说:“新生不代表一定要用什么方式,新生是一种心态,是一种感觉。只要你觉得幸福就是新生。” 这样宽松的条件,让依萍觉得很自在。 他没有逼迫自己。 跟展昀聊天,她总是很有安全感,就像这次一样。 她几乎被蛊惑了。 第7章 依萍生日 夜晚的风拂过面庞,依萍的发丝忍不住随风起舞。 展昀的心也随着发丝的跳动不安分起来,他抬手替依萍拂去碎发。 温热的指尖触摸到了依萍柔软的耳朵,让她觉得发烫。 展昀的眼神缠住了依萍的,让她忘了逃跑。 在展昀即将吻上依萍的那一刻,依萍猛的醒来。 她推开近在咫尺的展昀。 不过瞬间,短暂的慌乱便转变成一种愤怒。 她愤怒为什么轻易受到蛊惑,也愤怒自己还未斩断情丝便仓促的心动,更愤怒展昀对自己的趁虚而入。 等不到再深入的分析,依萍扬起手狠狠地扇了展昀一个巴掌。 展昀愣在原地,眼里满是震惊和疑惑。 依萍也难以置信的看着自己的手,她不知道怎么处理这个场面,只能仓惶逃走。 一直跑回家中,依萍还心绪未定。 她靠在门上,闭着眼睛,想让自己平静下来。 家里的灯还亮着,文佩还在等她。 她调整好表情,不想让文佩看出任何端倪。 不过这种表情管理在进门的那一刻又被冲击了。 客厅里摆放着一台大大的钢琴! 它宛如一位优雅的贵族,静静地伫立在那。 乌黑发亮的琴身,细腻光滑的漆面,流畅优美的线条,一气呵成,没有丝毫的拖沓与生硬。 依萍满眼的震撼和惊喜,她飞快地跑过去,轻轻触摸那黑白相间的琴键。 她几乎能想象的出用它会弹出多么动人的曲子。 文佩一脸慈爱的走过来,摸着女儿的肩膀说:“依萍,这是你爸爸派人送来的。他本来想跟你说说话,不过你一直没回来。” 依萍满眼的惊讶,回过头问:“可是爸爸为什么送我这么贵重的礼物呢?” “因为我们的依萍明天就二十岁了呀!” 依萍惊讶的张了张嘴,明天是她的生日? 她几乎不记得了,就像往年一样。她总是忙东忙西,最后忙的忘记自己的生日。 去年的这个时候也是一样,她忙着在大上海唱歌,全然忘了自己的生日。 那个时候她和书桓还没有开始,就像现在她和展昀还没有开始一样。 依萍被自己的想法吓到了,她怎么能把展昀也划入到她的情感之内。 明明他们什么都没发生。 “明天你去你爸爸那一趟,他应该有话对你说。” 依萍对着文佩点了点头。 天气很好,依萍也难得的雀跃。 今天是她生日,李副官说要带着可云过来给她庆祝。 她穿了件白底粉花斜襟短上衣,下面配同色系粉色裙子。整体看起来既青春又优雅。 到了‘那边’的大门口,她又踌躇起来。 以前,她这样是因为雪姨的尖刻、父亲的不公,现在她这样是因为她是一个失败者。 面对如萍这个胜利者,她充满了自卑感。 曾经自己靠自食其力高傲的昂起头,现在又因为感情弯下腰。 不过,该来的总会来。 她给自己打了打气,今天尓豪他们应该上班,这个时间书桓不会在。 阿兰热情的开门让依萍进去。 “爸爸呢?” “老爷在书房。” 依萍点了点头就向二楼走去。 大厅里梦萍坐在那听音乐,她现在已完全没有了当初的牙尖嘴利。看到依萍来,也只是淡淡的扫了一眼,又马上沉迷到她的音乐世界中。 依萍抿了抿唇,她的心里闪过一丝愧疚。 其实,不用书桓来骂她、指责她,她自己也是埋怨自己的。 虽然她还是坚持认为梦萍的一切都是咎由自取,可毕竟自己在那一刻没有坚持救她。 今天家里冷清的厉害,除了梦萍,好像都不在家。 连雪姨和尓杰的影子也见不到。 如萍应该去上学了。 依萍大松一口气,抬脚向楼上走去。 可还没走几步,便听到如萍的声音自上面传来。 “书桓,我们去新百货看看好了。本来我想周末买过生日穿的衣服也来得及,可是周末我们学校安排了义卖,所以没有空。” 说话间,如萍和书桓已经从楼上走了下来,跟依萍结实地碰了个照面。 在依萍听到如萍声音的一瞬间便想逃离,可那个时候已然来不及了。 没办法,只能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如萍看到依萍也是一愣,不过很快反应过来。 “依萍,你过来找爸爸?” 依萍点了点头。 如萍想到书桓也在这里,急忙跑上两个阶梯,拉住书桓的手臂,对着依萍说:“过几天是我的生日,我要书桓请假陪我去买衣服。到时候我们会有聚会,你一定要来。” 依萍站在下方的阶梯,仰视着这对璧人。 她耳边仿佛想起了去年她来这里要生活费的时候,如萍晃荡着手臂上的手镯,说那镯子要二十块。 同样的地方,不一样的事情,同样的感觉。 如萍不需要用力,就可以击碎依萍那薄如蝉翼的外壳。 依萍又微不可察地点了点头。 三人实在无话,依萍只能低着头上楼。 在越过书桓的一瞬间,她的心紧缩了一下,因为她感觉书桓的手好像动了动。 两人的手有瞬间的接触,又马上分开,短暂的像没有发生过。 书房里,陆振华正叼着烟袋。 看到依萍前来,他很高兴。 “这个你拿着,女孩子都喜欢漂亮的衣服,你也去买一些。” 陆振华将二百块推到了依萍这边。 依萍真有些受宠若惊,昨天刚收到那么贵重的钢琴,今天又要给她买衣服。 看来,自己的父亲还真是想弥补父爱呢。 “爸爸,我现在那里还有存款,这些钱暂时还用不上。至于衣服么,够穿就好。” 陆振华站了起来,他不赞同的摆摆手。 “我陆振华的女儿,衣服怎么能是‘够穿就好’。你需要买新衣服。” 依萍被陆振华的父爱逗笑了,她难得有女儿撒娇的一面。 “爸爸,你是觉得我穿的太寒酸,给你丢脸了吗?” 陆振华也露出笑意,说道:“当然不是。只不过要见客人,自然要给予一些尊重。” 依萍疑惑,问道:“什么客人?” 陆振华扬了扬头,说:“天下男儿多的是,最近我和朋友见面,就觉得他们家小子不错。我觉得配你正合适,改天我要约他们出来,大家彼此见见面,交个朋友。” 依萍惊讶的嘴巴能塞进鸡蛋了。 感情自己父亲要给自己介绍对象。 依萍的脑袋摇的像拨浪鼓,这件事她极力反对。 “爸爸,你做什么要给我相亲呢?你是觉得我嫁不出去吗?” “当然不是!女孩子长大了肯定要出嫁的,以前你和书桓在一块,我不反对。可现在他跟如萍在一块了,你自然也要为自己打算。” 依萍的泪水迅速积蓄,她有些心酸和委屈。 “你怕我再次破坏他们吗?你放心吧,如萍已经胜利了,我是个失败者。所以,你不用担心我会怎么样,也不用这么着急地把我嫁出去。” 陆振华看到自己心意被误解,很是恼火。他大声说: “你说的这叫什么话?如萍是我女儿,你也是我的女儿。我怎么会这么想你?要怪就怪那个何书桓,像个跳蚤,跳来跳去!” 依萍也知道自己误会了父亲,她讨厌自己神经质的疑心。 “对不起,爸爸!你原谅我的失言,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只是......” 陆振华有些惊异于依萍的改变,他这个女儿,字典里没有道歉两个字。 “依萍,抬起头来!” 依萍泪眼婆娑的抬头,她今天是想来感谢父亲的,不是惹他生气的。 可她还是把事情搞砸了。 “依萍,从你进门开始便一直低着头。你只是弄丢了书桓!怎么?你的傲气也随着书桓一起丢了?” 依萍的泪再也忍不住,是的,她把一切都弄丢了。 “依萍!” “你要知道,这个世界上不是只有爱情一样东西。很多人丢了爱情,一样要活着。我黑豹子的女儿绝不是畏缩不前的人。” “你可以短暂的伤心、失落,但决不能丧失斗志。” “哎,怪我没有照顾好你们,让你们交到的朋友太少,才一个个都鬼迷心窍的。” 依萍走近了陆振华一步,语气有些哽咽但声音已经坚定了不少: “爸爸,我知道我让你失望了。但我求你,不要为了帮我找回自信就安排我相亲,我的自信、骄傲不是多见几个人,多相几次亲就能回来的。” “请你相信我,我一定会凭借自己的能力找回它们。” 陆振华看依萍说的坚决,也不再逼迫她。感情的事,他真的插不上手了。 依萍还是收下了那二百块。 她低着头慢慢走下楼,她已经失败的这么彻底、这么明显了吗? 展昀能看穿她,自己的父亲也能看穿她。 收拾好心情,今天她还要跟大家过生日。 热腾腾的长寿面升起一缕雾气,碗中漂浮着新采回来的夜来香。 依萍深吸一口气,觉得这就是幸福的味道。 叩叩叩,有敲门声。 文佩过去开门,居然是陆振华。 最近他好像习惯了往这边跑,过年要过来,生日也要过来。 “你们庆祝到哪里了?我有没有错过依萍的生日?” 文佩笑着说:“没有!没有!我们刚刚坐下。” 依萍扭捏的站在桌角,陆振华已经好多年不参加她的生日了。 文佩忍不住说:“傻孩子,还不给你爸爸拿碗筷。” 闻言依萍才跑到厨房去。 “这孩子,看你过来,高兴傻了。” 有了陆振华的到来,整个氛围更加热闹。 大家纷纷举杯,庆祝依萍生日,庆贺他们相聚的日子。 李副官与陆振华更是对酒当歌,情忆往昔。 依萍很感动,有些话陆振华是不会跟她们说的,不过他可以对着李副官说。 他们有那么多年的兄弟情义,有那么多可追忆的年华。 “爸爸,昨天忘了跟你说,谢谢你买的钢琴。” “我知道你热爱音乐,也有天赋。希望这个礼物你能喜欢。” 依萍又有些想哭了,她现在很脆弱,高兴的事想哭,难过的事也想哭。 “喜欢!” 可云则摇着依萍说:“依萍,你给我们弹奏一曲吧。” 看着周围大家热烈的眼光,依萍重重地点头:“好。” 依萍弹奏的是《往事难忘》,这是她妈妈最喜欢的曲子。 文佩和陆振华彼此对视一眼,两人都想起了从前。 那个时候文佩美的像清水芙蓉,陆振华还是威名赫赫的黑豹子。 在那群雄乱起的时刻,他们宿命一样的相遇了。 热闹的大街,混乱的人群,高高在上的他。 后来他们也有一段甜蜜的日子,他们忘情地在水边拥吻。看着溪水把阳光剪成碎银。 他们奔跑在野蔷薇丛中,欣赏因为碰撞掉落的花瓣。 一切的一切,美的像梦。 所有人都沉浸在美妙的乐声里,他们不约而同想起最青春的岁月。 门外,书桓的身影像石像一样僵在那。 他已经站了很久,他知道今天是依萍的生日。 在如萍跟自己说要举行生日会的时候,他就想到了依萍的生日。 他很懊悔,他没有参与过一次依萍的生日。 看着如萍兴高采烈的试着一件又一件的衣服,他总是忍不住想,这件衣服穿在依萍身上会如何。 陪如萍逛完街后,他实在忍不住,便从家走到了这里。 他看到李副官一家过来,又看到陆振华来敲门,接着就听到里面的欢声笑语。 现在他又听到依萍在弹琴。 琴声从窗户中传出,明媚如三月春光,带着清晨的水汽。 他知道这首歌,第一次听还是依萍在大上海。 那天因为陆伯父的出现,两人大吵了一架。 他说他不认识依萍了,那是他第一次不认识依萍。 书桓闭了闭眼,他有一种冲动,敲门进去,参加这其乐融融的一刻。 但理智告诉他,默默站在门外是最好的选择。 书桓的手紧紧攥在一起,今天早上他碰到了依萍的手,虽然只有那么一瞬间,可他还是激动了好久。 他知道自己这样做是不对的,但他控制不了。 书桓在依萍的门外站了一夜。 他藏在阴影里,目送了李副官一家人和陆振华。 他看到依萍和母亲在门口撒娇的样子,忍不住笑了。 好久没有看到这样的依萍了。 这就是他印象里的依萍,勇敢、坚强、脆弱、热烈、温柔...... 这样的依萍为什么会写那样的日记呢? 她到底有没有爱过自己? 书桓茫然了。 天亮了,书桓抬头看了看天空。他该离开了,他的行为是不能在白日遁形的。 第8章 山有木兮 刘蓉蓉站在报社楼下。 她已经等了好一会。 不一会便看见杜飞他们三个走了下来。 看到刘蓉蓉,杜飞眼神闪烁。 尓豪则笑着拍了拍杜飞的肩膀:“兄弟,把握机会。” 书桓也打趣的推了杜飞一下。 “干嘛?看到我像见到鬼一样。” 杜飞逞强地推了推眼睛,嘴上不服地反驳:“我哪有?” 不过,听他说话的语气就知道他没底气。 “今天你要请我吃饭。” 杜飞有些为难的捏捏裤袋,他不是抠门,真的是最近经济紧张。 刘蓉蓉不等他反驳,直接拽了胳膊走人。 看着两人离去的背影,尓豪忍不住摇头说:“现在的女孩儿真是大胆。” 书桓微笑着看着两人的背影,感觉轻松了不少。 他跟杜飞是兄弟,他一直知道杜飞深爱如萍。 如果杜飞能有个好归宿,那他身上的负罪感会少一些。 刘蓉蓉与杜飞走在街上,两人选了一个不大的馆子吃饭。 杜飞声称他今天追报道,下午的时候跑外勤,刚刚吃过,所以不饿。 刘蓉蓉狡黠一笑,说道:“可是我很饿,因为想到晚上你会请我吃饭,所以我特意饿了自己两天。” 不由分说地刘蓉蓉点了四道菜,道道菜都点在杜飞的心跳上。 杜飞在心里哀嚎,估计这个月剩下的日子,要靠乞讨为生了。 不过,既来之则安之。 既然点了,就好好吃吧,反正现在也没别的办法。 “杜飞,你要不要送我一些礼物?” 刘蓉蓉俏生生地看着杜飞,她的眼睛像蝴蝶尾巴一样,扑闪的人心慌。 “什么......什么礼物呀?” 杜飞简直不敢跟刘蓉蓉对视,今天吃过饭,他活着都有问题,还拿什么钱买礼物。 “就像是‘傻瓜’那样的礼物!” 透过眼镜,杜飞偷看了一眼刘蓉蓉,心虚的低下头说:“我想不到什么礼物。” 刘蓉蓉并不气馁,大大方方地把自己想要的东西说了出来: “你给我做一把扇子,要鹅毛的。” ‘噗——’ 杜飞差点喷饭,他到哪里去搞鹅毛扇子? “你不要为难我了好不好?” “你送如萍的时候,那么多点子。现在送我一把扇子,你就说你为难?” 哎,杜飞真的很无奈。 刘蓉蓉要的东西太刁钻了,也很古怪。 这一点跟自己之前奇奇怪怪的风格倒很相似。 吃过饭,杜飞紧张地跑过去结账。心里一直念叨:完了完了。 “先生,刚才出去的小姐已经结过账了。” “什么?” 杜飞有些惊讶,又有些感激。 他慌忙地跑出去,就看到刘蓉蓉笑盈盈地立在门口。 杜飞眼神闪烁,有些尴尬地问:“不是说我请你吗?” 刘蓉蓉还是笑眯眯的,说道:“对啊,你请客,我结账!很公平。” 杜飞笑着喟叹了一下,刘蓉蓉真的可以说是女中豪杰了。 其实跟刘蓉蓉相处不是很难,反倒很轻松。 她家境不错,却没有大小姐脾气。 虽然性格豪爽,又带着女孩的细腻。 “你要的礼物我会认真准备的。” 杜飞抬眼认真的看向刘蓉蓉,却发现对方收敛了笑意,也在认真的看他。 两人就这样互看,直到旁边的声音惊扰了两人。 回到家后,杜飞便开始翻箱倒柜。 “杜飞,你怎么又把家里弄得鸡飞狗跳的?” 书桓无奈地看着四处乱窜的杜飞,他回来之后一言不发开始乱翻。 “你不懂,我在找工具呀。” “你要找什么工具?” “我在找做扇子的工具。” 杜飞拿过来一个钳子,肩膀上挂了两个笼屉。 书桓真是快被杜飞的天马行空打败了,他以前只是会买一些奇奇怪怪的,现在开始自己动手去做了。 “你要做扇子?为什么用笼屉呢?” 杜飞一副天机不可泄露的表情:“到时候你就知道咯。” “我记得上次报道‘老伴儿’的事,有户人家送来了鹅,你还记得是哪家吗?” 书桓有些怀疑他的动机,不想配合,问道:“你要干嘛?” 杜飞一个挥舞,吓得书桓忙向后靠。 杜飞嘿嘿一笑,说道:“当然是千里取鹅毛啦!” 尓豪帮杜飞联系了一个养鹅的农家。 杜飞到的时候,已经日上三竿。 杜飞带着草帽,远远就看见鹅霸领着它的"娘子军"在晒谷场巡逻。 农户介绍:“其他的鹅应该没问题,这只鹅比较记仇,最好不要惹它。” 杜飞吃惊的转头,一只鹅也会记仇? 他今天还偏要看看! 杜飞蹑手蹑脚地凑近鹅的尾巴,瞅准了那根羽毛,便用手抓去。 谁知道这只鹅后面仿佛有眼睛,一个‘大鹏展翅’就拍掉了杜飞的眼镜。 杜飞慌忙地从地上捡起眼镜,大叫:“我跟你拼啦!” 那一瞬间,鹅霸的豆豆眼里迸发出"你杀了吾妻"的杀气。 它抻着脖子发出防空警报般的嘶鸣,雪白翅膀"唰"地展开成关公大刀的弧度,蹼脚跺得尘土飞扬。 杜飞心里一惊,拿起旁边的扫把准备应战。 不过,杜飞太高估他自己了。 接下来的画面就是他甩着草帽夺路狂奔,鹅霸扑棱着翅膀贴地飞行,所过之处鸡飞狗跳。 在第七次急转弯时,杜飞竟和它形成了诡异的二人转队形——它啄杜飞屁股,杜飞踹它尾羽,整个画面不忍直视。 这场战斗持续几十分钟,最后以杜飞求饶作为结局。 几名农户像看戏剧一样乐弯了腰,他们猜测可能有钱人就有这种爱好吧。 最后,在农户的帮助下,杜飞从几只鹅身上拔了些尾羽。 农户又拿出一些他收集的羽毛给杜飞,这才凑齐了做扇子的材料。 当杜飞进门的时候,书桓惊呆了。 只见他灰头土脸,头上身上都是鹅毛,脸上也有摔破的痕迹。 “杜飞!你去哪里了?” “看不出来吗?” 杜飞忙着整理鹅毛,没有做过多解释。 “你去取个鹅毛而已,怎么又搞得这么狼狈?” 书桓失笑地看着杜飞,他真的佩服眼前这位壮士,好像多安全的事都能被他搞得很危险。 就像之前给秦五爷拍照他们夺路狂奔,又像他送如萍礼物,大闹市场。不弄的精疲力尽他是不会罢休的。 “那是你没去,你去了结果也是一样。你不知道,那只鹅有多厉害!它记仇!” 杜飞煞有介事地说着,一本正经的样子逗的书桓忍不住大笑起来。 “笑吧!笑吧!” “迟早有一天让你见识到厉害!” 拿出蒸笼,杜飞把泡好的鹅毛放到里面,开始蒸鹅毛。 书桓兴致勃勃地看着杜飞折腾,他好久没看到准备礼物的杜飞了,久到让他怀念。 显然,书桓没有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 等到他闻到鹅屎味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 书桓捏着鼻子问:“杜飞,要蒸多久?” “马上就好,马上就好。稍安勿躁。” 书桓无奈了,只能打开窗户透气。 有人敲门,书桓前去开门。 是尓豪和如萍。 两人进来之后,也是眉头紧锁。 整个屋子散发着一股淡淡的膻腥味,好像还有点粪便味? 如萍到书桓旁边,捏着鼻子问:“杜飞又在干嘛?” 书桓无语地躺倒在沙发上说:“你自己去问他吧。” —— 终于,杜飞的鹅毛蒸好了。 蒸好的鹅毛似惊鸿乍起,泛着耀眼的光辉。因为在屉里面放了艾草和野菊,蒸出来的鹅毛不但没有了膻腥味,还添了些草木香。 杜飞又拿出买来的竹片,依次排开。中间七片作北斗,外围渐次铺开二十八宿,尾梢还得留出三根带墨斑的,斜斜一指,恰似银河倾泻。 为了学这门手艺,他可是费了大功夫。 尓豪好笑地问:“怎么说我也给你联系了鹅毛,你总该告诉我这礼物是送谁的吧?” 杜飞突然玩心大起,说道:“当然是送给如萍——” 所有人的心为之一颤,现如今如萍可与书桓订了婚,杜飞要是还想不开那就糟透了。 “——的同学啦!” 尓豪长叹一下,用力拍着杜飞:“你可吓死我了。” 如萍也放下一口气,不过她看着杜飞专心致志的样子,心里又闪过了一丝失落。 可能是没有习惯吧,她想。 扇子做好了,杜飞特意去学校门口等刘蓉蓉。 他神秘地把扇子藏在身后,打算一会给对方个惊喜。 刘蓉蓉看到杜飞,眼神瞬间有了光彩,向他跑来。 “你来啦!来找我吗?” 她的眼神中带着些许不确定和期待。 “我来交托一份礼物。” 说着杜飞从身后缓缓拿出扇子。 扇骨是青黄的竹片,用细线捆扎结实,扇面蓬松得像一朵云——羽翅根根雪亮,羽管硬挺,末梢却柔软如柳絮。轻轻一扇沙沙作响,如女子在低语。 “天呐!”刘蓉蓉低呼出声,她没想到杜飞会将扇子做的这么美。 她抬起头,眼中是藏不住的深情。 “要不要陪我走一走?” 刘蓉蓉热烈的目光让杜飞心头猛的一颤,不自觉的就要满足她的愿望。 两人并肩而行,刘蓉蓉说:“你知道越人歌吗?” 不等杜飞回答,她又自顾自的低吟: “今夕何夕兮搴洲中流,今日何日兮得与王子同舟。” “你说这是不是说的我们?” 杜飞抿了抿唇,笑着说:“我算什么王子!” “在有些人眼里你不是,在我眼里你就是。” 刘蓉蓉还有两句没说: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 晚上杜飞回来的时候,书桓已经在家。 杜飞放下钥匙,疑惑地问:“今天没去陆家?” 书桓摇摇头。 “你最近好像很少去陆家。” 书桓依然无言。 “明天是如萍生日,你有没有准备礼物?” 书桓默默点点头。 礼物么早就准备好了,是一个手链。 他在陪如萍买衣服的时候看到这款手链,觉得还不错,就买了。 “你好像很不开心?” “你不要告诉我,你后悔订婚了!” 听到杜飞猜中自己的心事,书桓不自然的离开沙发,开始打沙包。 没人知道,他的心撕扯的有多疼。 他恨自己当时鲁莽的决定,也恨依萍,为什么去绥远的不是她? 她就这么轻易的放弃了,她为什么没有如萍那样的勇气? 杜飞摇了摇头,不想再管这个发疯的人。 天气很好,陆家大宅这边很是热闹。 今天是如萍生日,邀请了很多人。 她站在楼梯的转角处,一袭粉霞似的洋装裹着纤袅身段,像是将三月的桃花瓣揉碎了染进绸缎里。荷叶边领口缀着珍珠纽,每一颗都含着温润的光,仿佛昨夜星辰坠落在她颈间。 方瑜过来牵着如萍的手:“你真的是我们的花仙子,现在请花仙子过来许愿吧。” 随着如萍走动,轻纱质地的裙摆漾开涟漪。腰后的缎带蝴蝶结,尾梢垂至小腿,随着她每一次呼吸轻轻颤动。 同去年一样,如萍幸福的吹了蜡烛,许了愿。 不同于去年的是梦萍悄悄躲在角落,书桓则落寞的站在一旁。 他的脑海中一直回荡着那天夜里依萍弹奏的《往事难忘》。 原来‘往事’有这么大的威力,确实让他难忘。 如萍看了一周,终于发现了梦萍。 她跑过去,拉住梦萍的手,将她带到人群当中。 她认真地看着梦萍,伏在梦萍耳边小声说道:“梦萍,我知道这世界给你的痛,是烙在心上抹不去的疤。但是,请你把它当做蚌壳里的沙,虽然硌得你流泪,来日却会凝成珍珠。” 梦萍低下头,她很惶恐。 她不想在大家面前讨论自己的伤口,这是一个秘密。 曾经如萍的祝福她都可以坦然接受,唯有现在她只想变成空气,变成所有人都不在乎的透明。 那样她的伤口也不会有人看得见,她还是陆家骄傲的千金小姐。 看着梦萍没有反应,其中一个对梦萍很有好感的男学生开玩笑道:“是什么秘密我们听不得吗?” 听到秘密两个字,梦萍整个人心里一震。 偏偏那男学生还来拍梦萍的肩膀,梦萍整个人正在紧张之中,陡然被触摸,条件反射地回头扇了对方一个巴掌,嘴里大喊:“不要碰我!” 第9章 参加舞会 突来的变故让所有人都愣在原地。 梦萍也惊醒自己的过激反应,她愣了一下,就向二楼跑去。 如萍也追了上去,整个大厅死一般的沉寂。 书桓他们三个脸色很不好看。 特别是书桓,他一直觉得梦萍的悲剧是可以避免的。 如果当时他再坚持一下,如果依萍不拦着自己...... 想到这,他的痛苦更加复杂。 他对依萍有爱但也有怨。 为了不让气氛冷下去,尓豪组织大家吃蛋糕。 刘蓉蓉靠近杜飞,小心问道:“梦萍怎么了?” 杜飞扯了扯嘴角,并未告知刘蓉蓉实情。 “可能今天心情不好。” 刘蓉蓉也不追问,继而甜甜一笑说:“那柄扇子很好,我很喜欢。” 发现杜飞两手空空,又问:“你为什么不吃蛋糕?” 杜飞闷闷的说:“不想吃。” 刘蓉蓉想让杜飞开心一点,于是挖了一块自己的蛋糕放到杜飞嘴边:“给个面子吧?” 杜飞抬眼看她,猜她心里一定很紧张。 虽然她装的若无其事,但她的手在轻微的发抖。 杜飞心里突如其来的一痛,他觉得自己有些残忍。 不做他想,张口将蛋糕吃了。 看到杜飞肯接受自己这样亲密的举动,刘蓉蓉的笑如三月枝头初绽的梨花,缓缓绽放。那笑意先从眼底漫出来,继而染上眉梢,最后才在唇角绽放。 虽未盛放,却含着一丝怯生生的甜。她原以为他不会吃的。 两个人的眉间眼底绕着看不见的情丝,飞速蔓延。 这场生日会因为梦萍的发作有些难堪。如萍隔了很久才下楼,整个人也郁郁的。 依萍不知道大宅这边的风波,还在惆怅自己的‘无脑冲动’。 距离她过生日已经两周了,展昀一直没出现。 他不会出现了吧? 那一巴掌直接打断了两人之间脆弱的关系。 依萍愣愣地看着自己的右手,她在生闷气。 就是这只手写了那本日记,又是这只手扇了展昀一巴掌。 为什么它总是在伤害别人? 依萍狠狠地咬住下唇,她讨厌自己的坏脾气,讨厌自己的手,讨厌自己的言不由衷,她真的......讨厌她自己! “依萍!” 母亲在叫自己,依萍走出房间。 “你把这些糕点给李副官送去,这是你爸爸昨天让人送来的。” 依萍接过糕点,向外走去。 刚走出弄堂,便看见一道颀长的身影。 是展昀! 他在整理袖扣。一身西装裹着挺拔的身形,像是从月份牌上走下来的剪影。 仿佛有感知,他抬头望向这边。 看到依萍傻傻地愣在这,便抬步过来。 依萍有些心虚,指尖无意识地抓紧布袋。 她甚至不敢抬头看展昀的眼睛,只是低着头结结巴巴地问:“你来这里干......干嘛?” 对比依萍的无措,展昀自在的多。 “我来这自然有重要的事。” “什么事?” “我来这是——接受道歉的。” 他说的那么理所当然,让依萍思考了一下才反应过来。 依萍心里有些雀跃,却不想让自己表现的太过明显。 还在嘴硬:“哪里有人像你这样?居然上门索要道歉。” 展昀夸张地叹口气:“哎!没办法。因为得罪我的那个朋友脾气差、心气高,无论如何也不会上门找我道歉。我只好亲自到这位朋友的家里接受她的道歉。” 依萍听他说的阴阳怪气,只觉得好笑。 “不知道这位朋友的手还疼不疼?气有没有消?现在想不想向我道歉?” 这几句展昀说的认真又温柔,让依萍的心几乎融化了。 “对不起哦。”依萍喏喏的说。 这么多天,她已经在心里骂自己无数遍了。 如果没有展昀,她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走出‘失败的阴影’。 她真的不想失去这个朋友。 展昀弯下腰,摸着耳朵凑近依萍问:“什么?没听清楚。” 依萍看他故意作弄自己,恶从胆边生,在他耳边大喊:“对!不!起!” 说完依萍便向前跑去,展昀被震的耳朵一痛。 嘴里‘嘶——’的一声,揉了两下耳朵,转身便去抓依萍。 这个淘气鬼! 从可云家里出来,展昀还是追着依萍不放,说要报刚才的‘一耳之仇’。 两人打打闹闹的跑了两条街。 最后,依萍投降了! “我错了,我真的错了。” “错了就要补偿。你打算如何将功补过?” 依萍闪躲着展昀的眼神,他还真是不放过任何一个谈条件的机会。 “你还真是吝啬,什么事都要拿出来谈条件。” 展昀长叹一口气,无奈地说:“没办法,商人本色!” “那你想怎么补偿?” 展昀略微思考了一下,说道:“陪我参加一场酒会,当我的女伴。” 酒会?以前心萍活着的时候,大宅那边也会办聚会。自从心萍走了,这一切也都烟消云散了。 依萍惆怅地收回思绪,点了点头。 当展昀来接依萍的时候,他不得不承认再一次被惊艳了。 一袭月白软缎改良旗袍,领口与袖口滚着银丝边,珍珠般的光泽映的脸如玉盘一般。立领盘扣,腰身收紧,藏不住的风流婀娜。下摆开衩略高,露出嫩白的双腿和纤细的脚踝。 依萍看到展昀眼里藏不住的欣赏,心脏也免不了咚咚地跳起来。 他的目光痴缠,随着她的走动变得愈发热烈。 展昀的喉结无意识地滚动了一下,咽下某种突如其来的悸动。 依萍今天没有用披肩,因为旗袍背后的苏绣——一枝淡粉色的海棠花,从右肩蜿蜒至左腰,花瓣层层叠叠,仿佛能闻到香气。 她的头发没有烫成时兴的波波浪,还是乌黑亮直,从一侧分过去在脑后挽成低髻。用珍珠头饰别住,既优雅又灵动。 耳朵上佩戴了珍珠耳坠,走动间的摇曳直接搅乱了展昀的心湖。 展昀绅士地托起依萍的手,在手背上虔诚一吻。 “请——我的月光仙子。”他的声音暗哑,似乎还藏着某种颤抖。 依萍被他的称呼弄的呼吸暂停了一下,整个人也悸动起来。 这是一场华人商会,由华人商会会长朱既卢举办。 华灯初上,外滩的钟声敲过七下,一辆奥斯汀驶至门前。 门童恭敬地拉开车门。 一个身着深灰中山装的男人走了下来,他就是商会会长朱既卢。他的夫人着墨绿丝绒旗袍,领口一枚翡翠胸针,泛着幽光。 看到会长前来,众人急忙上前寒暄。 此次聚会非富即贵,银行家宋汉章也携夫人到场。宋夫人一袭巴黎最新款的露背雪纺裙,后腰处巧绣一枝红梅,正是鸿翔公司的设计。 依萍的旗袍也出自那里。 像她们这些名媛的衣服一件就要抵普通人半年的工钱。 依萍望着车水马龙的外滩,觉得自己参加的聚会可能就是过家家。 她忍不住心生怯意,头又低了下来。 展昀适时地用手托住她的腰,在她耳边低语:“别怕!有我!” 腰上滚烫的热意,让依萍整个人都紧缩了一下。她不自然的挪开一步,想从那滚烫的热意里清醒过来。 大厅里,水晶灯将镶花地板照得如镜面般光亮。 乐台上正演奏《夜来香》,空气里飘着法国香水与檀香扇的气息。 展昀带着依萍游走在众人之间,他游刃有余地与各路人马打着交道。 这让依萍又重新认识了他。 她一直以为展昀是一个和善的朋友,其实不然。 他有很多面,他可以在上位者面前表现的趋炎附势,也可以在下位者面前表现的严厉苛责。 他好像有很多面具,不同的舞会戴上不同的面具。 那自己看到的他,是真实的吗? 展昀来到二楼会客厅。 厅里面有日本银行代表,也有英租界和法租界的代表。 他们正商讨“棉纱专营权”的事,展昀也是为此次事情而来。 展昀用眼神示意事情已经办好了,朱既卢微微一笑,用脚碰了碰英国和法国代表的腿。 这个意思就是说,给他们的回扣已经存到了汇丰银行保险箱。 两国代表收到暗号,自然立主让朱既卢获得此次专营权。其他几个华人老板虽然不忿,也只能忍耐不发。 日本银行代表想反对,可在英法两国代表的威压之下,只能干了杯中酒,将酒杯重重地砸在桌上,愤然离去。 名媛们则有另外的战场。 她们此时在一个休息室,与外面的舞厅是隔开的。 在这里大家可以自在一些,有些人太累直接歪在沙发上。 洪曼容是这里面年纪稍长一些的,她是个寡妇。 丈夫以前是军人,战死沙场。 原本一个寡妇是掀不起什么风浪的,但她还有些姿色,搭上了一些老板,所以这样的舞会也经常参加。 大家对她的身份心照不宣,却也不想招惹这号人。 真正有实力的不屑与她为伍,没有实力的也不敢得罪小人。 刚才展昀有给依萍介绍,依萍大概也能猜出她是个什么角色。 依萍不想跟其他人一样围在洪曼容周围,一个人端着酒杯站在旁边。 不过,不主动挑起战争,不代表不会被战争卷进来。 洪曼容举着酒杯走向了依萍,她咯咯咯的笑着,又招呼大家过来。 “我给你们介绍,这位是白玫瑰小姐。” 依萍知道来者不善,只是警惕地望着对方。 对面一个年纪有些小的女孩自言自语说道:“这个名字有意思,像戏台上的名字。” 声音不大不小,恰巧被洪曼容捕捉到。 她看了一周,满面笑意地说:“李贞妹妹说的对,这个还真是戏台上的名儿。” “这位小姐是大上海舞厅的歌女。” 此话一出,所有人的目光瞬间变得复杂。 洪曼容把‘歌女’两个字说的轻佻,让人不乱想都难。 依萍觉得很难堪,突然觉得跟展昀前来是个错误。 歌女的身份只会给展昀抹黑。 对了,尓豪也曾说过,自己在舞厅唱歌会给陆家抹黑。 依萍的指尖因为用力有些惨白,不过仍然克制,不想在这跟人起冲突。 洪曼容清楚的看到依萍的反应,看来这个小歌女傲气不小。 “不过,你们不要误会!白玫瑰小姐虽然在大上海,但她是卖艺不卖身的。” 这下,众人的目光变成赤裸裸的鄙视。 当婊子还立牌坊的事在哪都不受欢迎。 依萍的血液全都倒流到脑部,她不能忍受人格和职业被如此践踏! “洪小姐对我居然如此了解!看来洪小姐也经常去大上海。” “可是我在大上海卖艺那么久,都不知道有洪小姐这号人。” “看来洪小姐去大上海不是卖艺的。” “那就只有另一种可能,洪小姐是去——卖身的。” 说完依萍挑了挑眉,她从来不怕冲突。以前在舞台上和客人对骂她都做得出来。 洪曼容被戳中要害,心中愤怒滔天,扬手便打了依萍一个巴掌。 瞬间,依萍被打的偏过头去。 清脆的响声提醒在场的每一个人,事情闹大了。 有眼色的人立即跑去找展昀。 洪曼容周旋于男人之间,为自己谋取利益,可不就是卖身么。在大庭广众之下被依萍这样说出来,无异于让她赤身裸体的游街。 她不能忍! 洪曼容的声音变得尖锐,用手指着依萍大骂: “你说什么?一个歌女也配在这里趾高气扬!你以为展昀会护着你?少做梦!” “不过就是狐假虎威!” 依萍的脸被打麻了,她虚捂着脸庞,指尖发颤。她的脸热如烙铁,手却冰凉,她不敢真的碰触,仿佛脸上已经裂开一道耻辱的缝。 即便如此,听到洪曼容的侮辱,她依然冷声回呛:“我才不需要狐假虎威,只有真正的狐狸精才需要靠老虎的威严。否则洪小姐你的声音也不会这么大!” 依萍句句戳心,在场的人也乐得看热闹。 洪曼容的脸变得可怖起来,因为生气变得扭曲的五官显得异常骇人。 她对着带来的人大喊:“你们是死人吗?过来给这个小贱人一点教训!扒了她那层皮,看她还怎么傲气!” 两个穿长衫的人跑过来,制住依萍。 依萍心下惊慌,忍不住大喊:“你们要干什么?” 说话间,其中一人用力撕扯依萍的衣服,旗袍瞬间便被撕破了。 一侧的肩膀露了出来。 依萍崩溃了,她可以死,但不能忍受这样的侮辱。 她歇斯底里的大喊大叫! 就在那人想再动手的时候,一道声音响了起来:“住手!” 第10章 一吻定情 朱既卢领着一帮商会的人站在门口,面色不善。旁边站着脸色铁青的展昀 “你们当这是什么地方?有没有规矩?” 此时,洪曼容也恢复了理智,刚才她真的被依萍气晕了。 展昀快速走过去,脱下外套披在依萍身上。 看到展昀,依萍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委屈,晶莹的泪争相从眼中掉落,滴滴都砸在展昀的心上。 透过泪眼,依萍看到所有人都望向这边。 她突然觉得窒息,好像有她的地方就会有战争。 尓豪说过,她总是爱挑起战争,她是个战斗分子。 书桓也说过,她太尖锐,总是用恨来解决问题,而不能用爱包容一切。 依萍整个人都不好起来,她不要再待在这里。 这里只能证明过往他们对自己的评价都是对的,她就是个战争制造者,要把所有人都用炮火消灭干净才罢休。 依萍直接冲了过去。 不过,没跑两步,便被展昀拽了回来。 展昀一动未动,只是张开手臂用力拽回依萍。 他的心很坚定,就像他的双腿一样。 依萍泪眼婆娑的看着展昀,她不解的眼神中还透露着惊慌。 展昀拉着依萍的手,一步步走到洪曼容面前。 “斟茶!认错!” 洪曼容的脸色变得惨白,她没想到展昀会如此看重一个歌女。 参加这么多次舞会,他次次带的人都不一样。 歌女、舞女带来了不知道多少个,没一个能入他眼的。 “我们可是合作伙伴。”洪曼容一字一句的说。 “所以,我才给了你一个斟茶认错的机会。不要再让我重复第二次。” 展昀周身的气场变得冷酷起来,他压低了眼眉,眼睛里酝酿着风暴。 有人端来了茶,洪曼容的眼神在展昀和依萍之间巡游。 依萍低着头,看不到情绪。 但展昀,她了解。她清晰的感知到他动怒了,他在压抑自己的情绪。 如果没有商会会长,没有这么多人在场,他可能会直接掐死自己。 片刻后,洪曼容做出了选择。 她拿起茶,端到依萍面前,一改嚣张气焰: “白玫瑰小姐,这杯茶我向你赔罪。刚才我说的话都是意气用事,希望你大人有大量不要与我一般见识。” 依萍看了下展昀,发现他也在看她。 “要不要原谅,你自己决定。” 依萍上前一步接过了茶,这就代表两方和解了。 有平时与洪曼容走的近的人也上来劝和:“这样就好了,其实都是误会。大家和气生财嘛。” 一场闹剧落下帷幕。 晚会结束,展昀带着依萍坐在车里。 “我们已经坐在车里好一会了,为什么不开车呢?” 依萍有些疑惑,她有感觉,展昀很不开心。 她有些委屈,也有些愧疚。 她猜想是她和洪曼容的事情让展昀难办了。 以前,她也经常让书桓处于这样的状况里。 所以,书桓选择了如萍。 那个能够快速化解矛盾,登得厅堂的如萍。 突然,展昀坐直了身体。 依萍也跟着望去。 只见洪曼容和她的几个随从被一群人团团围住。 没见他们说什么,这帮人便左右开弓扇了洪曼容几十个巴掌。 隔了这么远,依萍都能依稀看见从洪曼容嘴角淌下的鲜血。 依萍紧张的抓住展昀的手臂,问道:“那些是什么人?怎么敢打洪小姐?” 依萍太低估那帮人了,他们不仅打了洪曼容,还直接撕掉洪曼容的衣服。 一个千金贵妇就这样在街上被撕的衣衫不整。 依萍瞬间反应过来,这是展昀的手笔。 他在帮自己复仇! “快住手!你快让他们住手!你不能这么做!” 依萍大声地对展昀说道,她的语气很急,又带着些责怪。 “走吧!”展昀大发慈悲地对司机说。 路过洪曼容的时候,司机从车窗伸手示意了一下,一帮人迅速收手。 车子开的不慢,但依萍依然看清了被打的惨兮兮的哭喊的洪曼容。 她的神色凄然,牙齿紧紧咬着嘴唇。头发乱了,衣服破了,妆容花了。 依萍悄悄看了眼展昀,第一次感觉到对方的可怕。 一路上,两人都没有再说话。 司机把车子停在大路上,展昀送依萍回去。 “你在生气啊?”依萍小心翼翼地问。 “嗯。” “对不起,我给你惹麻烦了。她侮辱我的人格,我当时没忍住......” 不等依萍说下面的话,展昀便出言打断:“我不是气你,我是气我自己没有保护好你。我都不忍心对你说一句重话,洪曼容她凭什么?” 想到舞会里的场面,展昀的眼里又染上了戾气。 展昀的话让依萍愣住了,原来他气的是这个。 “你不觉得我是个闯祸精吗?我总是引起战争,总是与别人发生争执。” 展昀摇了摇头,他向依萍走了一步,依萍被迫后退一步靠在墙边。 “不要总是把过错和责任揽到自己身上。有时候一个人太耀眼也会招来嫉妒,你不反击,他们就会得寸进尺。” “可是,你难道不希望我能息事宁人吗?” 展昀失笑出声:“我以为你是一只刺猬,一支玫瑰,会扎伤每一个意图伤害你的人。没想到你会帮洪曼容求情。” 依萍低下头,曾经的她,确实是这样。 如今,她已经尝到恶果了。 “曾经我遇到过类似的事。” “有个伤害我的人,在她需要帮助的时候,我冷眼旁观。这样还不止,我还阻止想帮助她的人。” “最后,她失去了她最重要的东西。而我,也被反噬,失去了我最重要的东西。” 回忆起那件事,依萍的惭愧和悔恨涌上心头,双眼又蓄满泪水。 “有人说我冷酷自私,心比石头还硬。” “他还说我有一张美丽的脸,却有一颗丑陋的心。” “所以,我应该用爱化解一切。让所有事情都有一个圆满的结局。” 展昀抬起了依萍的下巴:“我不能说这是错的,不过如果所有的事情都要用爱去化解,那这个化解的人可能会遍体鳞伤、体无完肤。这件事太残酷了,我舍不得你去当那个化解的人。” 依萍的泪再也忍不住掉落下来,她哽咽着说:“可是有人三言两语就可以化解一场战争,而我却可以让一个小矛盾化成大矛盾。你为什么不去选那个化解矛盾的人呢?” 展昀依旧耐心地解释:“我说过你像时钟花。采摘时钟花的人会永远困在那个时间里。而我早在大上海遇见那朵失魂落魄的白玫瑰的时候,便伸手了。” “一个迷失的人还有选择的权利吗?” 依萍再次被蛊惑了。 展昀的态度和他说的话,都像一个大大的保护伞,让她安心。 晚风变得炽热起来。 依萍抬头望向星空,却发现展昀的眼睛比星辰更亮。他的目光如火,从她颤抖的唇瓣一路烧到心底。 这一次,展昀的吻落下时,她没有避开。 展昀的吻起初如蝴蝶点水,却在触到她颤抖的回应后骤然加深。他的手指插入她的发间,用力揉搓,唇齿间红酒的气味瞬间包围了两人。 月华倾泻而下,撒在这对忘情的人身上。 良久,依萍像从梦中惊醒了一样,推开展昀。 她不敢置信的摸了一下唇瓣,又快速拿开,几乎不敢相信自己在做什么。 “要打我吗?”展昀问。 “上次是左边,这次可不可以是右边?” 他的声音依旧暗哑,带着性感的蛊惑。 依萍有些心慌,她靠着墙边小小地挪步。 她挪一步,展昀就向前一步,高大的身影几乎将她整个人笼罩在阴影里。 那双如墨的眼睛死死盯着她,像是要将她的灵魂都看穿。 “你知不知道,你犯了一个错误。” 依萍懵懂地问:“什么错误?” “你无意中招惹了一头狼。你一边享受这匹狼带给你的安全感,一边又在思考如何安全地甩掉这匹狼。” 依萍下意识地想逃跑,却被展昀困在方寸之间,动弹不得。 炽热的呼吸喷洒在她脸上,让她心间发颤。 “今天你让我吻了你,就不要再想着逃跑,我也不会让你逃跑。” 说着展昀的吻又落了下来,这个吻不同于刚才的潺潺溪流,而是滔滔江河。带着不容退缩的霸道,抽空了依萍的理智。 展昀的手游走在依萍全身,每个指尖都带着火苗,点燃了依萍。 一直吻的依萍求饶,展昀才放她回家。 展昀的心情不错,连走路都哼着歌。 他穿戴好,又想出门找依萍。 却突然被人叫住:“展先生,北平电话。” 展昀接过电话,那边人语气有些沉重:“事情有变,立即回北平。” 当展昀坐上火车的时候,还有些心神恍惚。 他就这样离开上海了? 还没来得及跟依萍说再见。 不过,他已经派了手下的人给依萍送信儿,她应该会体谅自己的。 想起昨晚的那个吻,展昀忍不住舔了舔唇瓣,柔软的触感仿佛刚刚发生。 依萍坐在窗前发呆,连文佩叫她都没听见。 文佩不知道上次舞会发生了什么,不过自从回来之后依萍就一直魂不守舍的。 “依萍,你最近怎么不出去了,不要总是待在家里,该闷坏了。” “去找找可云吧,你好一阵子没去找可云了。” 依萍想想也是,近一段时间,她的时间都被展昀占据,忽略了可云。 可云现在已经很少发病了,所以李副官也放心让可云出门。 “依萍,你最近有没有见到尓豪?” 依萍的心一沉,每次可云问起尓豪都是满满的期待,让她不忍心打破她的梦。 可是这样的梦又能持续多久呢? “可云,我必须告诉你。尓豪她现在有女朋友!” 可云因为惊讶微张着口,尓豪的女朋友不就是自己吗? “他的女朋友叫方瑜,你也见过的。” 依萍认真地观察着可云,生怕她忽然犯病。 “可我和尓豪才是一对呀。” 依萍闭了闭眼,决定要跟可云说清楚。 “可云,你和尓豪的事是六年前。可现在是六年后了。” 可云摇着头,说道:“我不懂,那这六年尓豪去哪了呢?他又是在什么地方认识的方瑜呢?” 依萍无言。 正当可云再想问的时候,一阵婴儿的哭啼打断了两人。 可云慌张的望着四周,循着哭声跑了过去。 依萍紧跟在可云后面,她生怕抢孩子的一幕再一次重演。 可云终于见到了那个在襁褓中的孩子,她哇哇的哭着,小嘴巴还在咬自己的小手。 她的母亲太忙,把她放在了门外的凉椅上。 可云着了魔似的走过去,她缓缓抱起婴儿,贴在胸口。 感觉到有人抱自己,婴儿也乖顺的不再哭泣。 依萍赶到,但她不敢硬抢,连说话都不敢大声。 “可云!” “吁!不要惊醒宝宝。” “你认识这个宝宝?” 可云幸福地点点头。 “她是谁?” “她是我的孩子。” 依萍头疼的看着又疯癫的可云,无助的搓手。 “那你知道这个婴儿多大吗?” 可云迟疑了,犹豫着说:“一岁?” 依萍悄悄靠近了一步:“可你看怀中的婴儿,它好像才刚刚出生,不是一岁的样子。” 依萍的话像一把利剑,刺穿了可云精心构筑的幻想屏障。 可云记忆里孩子的样子开始和眼前的婴儿重叠起来,可又有一种力量将两张脸活生生分开。 她睁大眼睛,看着这恐怖的一幕,心里的恐惧达到了极点。 她的嘴唇颤抖,眼中涌出泪水:"我的孩子...我的孩子......" 看着要向远方飘荡的孩子的脸,可云双臂一松,怀中婴儿瞬间掉落。 依萍倒抽一口凉气,猛的扑上去接住这个新生儿。 —— 直到把婴儿放在凳子上,依萍还心有余悸。 孩子的母亲终于忙完了,走了出来。 看到站在自己孩子身边的两个陌生女人,大声喝道: “你们干什么的?” 可云完全沉浸在自己的梦幻之中,根本听不到别人的问话。 她快速向前跑着:“孩子,我的孩子。” 来不及解释,依萍急忙追了上去。 母亲的力量是无穷的,可云像不觉得累一样,一直追一直追。一直到精疲力尽晕倒在路边为止。 第11章 一场大梦 可云做了一个长长的梦。 她看到梦中的自己正在草地上奔跑,那时候她应该很小。 天上的云,地上的草都能感受到她的欢乐。 跑着跑着,她的怀里突然多了一个婴儿。 她有些害怕,奇怪的看着这个孩子。 “这个孩子是谁的?”她自言自语。 突然,她又如梦初醒一样,大声说:“这个孩子是我的。” 梦中的可云有些惊慌,她大声呼喊:“尓豪,救我!” 看着梦中自己那无助的样子,可云真想抱抱她。 可不知道为什么自己居然无法动弹,更无法发出声音。 正在着急的时候,画面一转,可云居然跑到邻居家。 她头发乱了,衣服的扣子也开了。 活脱脱一个疯女人的样子。 她疯了一样去抢邻居的孩子,还大吵大闹的。 最后,自己的父母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她弄回家。 她被绑起来了。 自己的父母还在旁边流泪,劝导她:“孩子已经没了,你就看开点吧。” 可云大惊,孩子没了? 门口一阵喧闹,跑进来一堆的人。 可云认真的看过去,有依萍、何先生,还有......尓豪? 尓豪看起来成熟了很多。 不过他的旁边还站着一个看起来好高贵的女人。 对了,她叫方瑜。 依萍跟自己介绍过的。 其他的人陆续进来,可云睁大眼睛依次望去。 她全部都认识。 他们都在说:“可云的病......” 自己生病了吗? 是的,她想起来了,她生病了。 看着沧桑的父母,还有帮助自己的好朋友,可云想跟他们说声谢谢,想跟父母说声对不起。 可她还是发不出声音。 她急的全身颤抖起来,用力一翻身,整个人从床上掉落。 落地的疼痛让可云清醒过来。 外面的人听到动静,急忙跑进来。 “可云,你怎么样?有没有摔伤?”依萍着急地帮她检查身体。 可云的脑子里有太多的信息,她需要时间。 不过,她此时也空前的清醒。 她能清晰的记得很多很多的事情,包括她生病的这段期间。 大家七手八脚的把可云扶上床,忙的团团转。 “可云,你说句话,你别吓妈。” 李嫂掩面哭泣,她的可云过得实在太苦了。 可云看着母亲的白发,内心一阵酸涩,是自己拖累了父母。 她摸上母亲的脸,轻轻地说:“妈,我没事。” 看到可云说话还算正常,大家才松了一口气。 依萍是等到可云真正稳定才离开的。 一连几天,依萍都会去李副官家看望可云。 “爸!妈!依萍!我想跟你们说说话。” 李嫂还是那么慈爱地看着可云,说道:“你想说什么就说吧。” “我上次犯病之后做了一个长长的梦。” “与其说是梦,不如说是这六年来的荒唐往事。” “醒来后,我想了很久。从我们离开陆家到现在。” “我现在清醒了,真的醒了。” “我知道,孩子......孩子没了。” “我也知道我们被赶出了陆家。” “我还知道尓豪现在有了新女朋友,叫方瑜。” “我最知道,这六年来我闯了无数的祸,让你们操碎了心。” “爸!妈!是我不好,对不起!” 可云双眼含泪,她浑浑噩噩的这么多年,也是父母无眠的六年。 为了生计,他们做最辛苦的工作。 为了给她治病,耗尽了家里的积蓄。 为了帮她收拾残局,父母几乎向所有人家赔过不是。 可云对着父母,直挺挺地跪了下去。 除此以外,她不知道如何表达自己的愧疚、感恩。 李副官和李嫂也是泪流满面,他们急忙跑过来扶起可云。 他们受多少累都无所谓,因为可云是他们的宝贝女儿。 依萍早已泣不成声,可云醒了,她终于醒了。 几个人抱在一块,一会哭一会笑。高兴的不知所以! 文佩做了满满一桌子菜,来庆祝可云的重生! 陆振华也赶过来和大家分享这份快乐。 他看着两个浴火重生的女儿,欣慰极了。 “依萍是我的女儿,可云我自小看到大,也和我的女儿一样。” “她们都是好样的,不会被任何困难打倒!” 李副官也赞同地点头,举杯道:“司令说的对!” “可云如今清醒了,以后我和玉贞也可以闭上眼了。” “诶——”陆振华不赞同地按住李副官的肩膀:“如今好日子才刚刚开始,怎么能说如此丧志的话!” 文佩也加入话题:“是啊,李副官。你和振华才重遇没多久,可云现在也醒了。所有的磨难都过去了,你以后就不用那么辛苦了。” “是啊,李副官。人生的苦和甜都是有定数的,过去六年你已经把一生的苦都吃了,往后余生都是甜的了。” 李副官也开怀大笑,举着杯子说:“就如依萍小姐所言,从今往后都是甜的。” 众人欢呼举杯,庆祝这幸福的一刻。 今天方瑜没课,于是便带着尓豪来找依萍。 没想到,可云也正在依萍家中。 方瑜一愣,跑过去抱住可云,动情地说:“可云,我知道你的病好了,祝福你。” 可云甜甜一笑,说道:“谢谢你,方瑜!你知道这么多天,我收到最多的就是祝福了。” 看着两个自己先后喜欢的女孩子,尓豪心里五味杂陈。 她们都是那么美好,自己简直配不上她们。 “既然收到那么多祝福,也不差一个我了。可云,我也祝福你。” 可云看着尓豪,他还是那样阳光帅气,一如他的十六岁。 几人高兴过后,气氛又陷入了尴尬。 可云醒了,有了自主意识。 很明显,她还爱着尓豪。 尓豪也不会对可云完全忘情。 更何况他们之间还有过一个孩子,而可云为了这个孩子混沌了六年。 于情于理,尓豪都应该娶可云,补偿她这么多年的付出。 想到这,方瑜的眼眶红了。 她有些不自然地向门口退了一步,说道:“尓豪,你陪可云说说话。我想起来还有点事,我先走了。” 尓豪有些着急,方瑜的意思很明显,要把他让给可云。 不等尓豪拦着方瑜,可云便上前一步拉住了方瑜。 “方瑜,你先不要走。” 方瑜和尓豪对视了一眼,又共同看向可云。 可云盈盈一笑,说道:“我知道你们现在还在顾忌我的病,不过我真的好了,以后再不会糊涂了。” “我觉得这是老天爷给我的第二次机会,我要好好珍惜。” “方瑜,你真是个好女孩,在我糊涂的时候帮我找回忆。” 可云有些失笑,他们是一帮多么富有感情的人呵~ “我想那个时候你一定很痛苦。但是你还是尽心尽力地帮助我、爱护我。” “当时我不清楚,可是现在想起来,我很感动。” “我和尓豪——” 可云低下头,顿了顿。 “我们是‘过去’,而你们才是‘现在’。” “我想,‘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我们都应该抓紧‘现在’的幸福才是。” 方瑜吃惊的看着可云,在她印象中,可云还是那样稀里糊涂的样子,还是那个一脸懵懂只知道等尓豪的女人。 可听听她刚才说了怎样一番话! 方瑜不能不感动,她的眼眶更红了。 “可云!你说的太好了,你说的让我惭愧。” “你知不知道,在帮你找回忆的时候,我也会吃醋,也会伤心。” “跟你比起来,我实在不够坦荡。” 可云急忙摇头,否认道:“不不不,谁说你不坦荡?你是我见过心胸最宽广的人。” 尓豪和依萍感动地看着互相安慰的两人,谁说喜欢上同一个男人的两个女孩就必须是敌人的? 尓豪忍不住低声对依萍说:“她们两个是天底下最好的女孩,堪称伟大!我陆尔豪配不上她们。” 依萍翻了个可爱的白眼,说道:“你才知道啊?” 尓豪看着依萍的样子,没有丝毫生气,反而觉得可爱。 忍不住笑着说:“依萍!你就不要再呕我了,我承认我以前做错了。你对我的评价是对的,我确实辜负了一个好女孩。” 伸手不打笑脸人,依萍也只好放过他了。 依萍摆弄着手里的千纸鹤,她已经看了一上午。 展昀离开一周了。 说不清自己是什么感觉,只是觉得放松了不少。 依萍头痛的捶了捶自己,当时为什么没推开展昀呢? 可能是因为她是个拔了刺的刺猬吧。那么的惴惴不安。 恰巧此时,有人要对付这只可怜的刺猬,展昀像英雄一样出现了。 所以,自己就糊涂了,沉迷了。 但是于她心里,她还没有完全想清楚,她很不安,也很惶恐。 展昀对她来说太过神秘,力量太过强大。他们之间的实力太悬殊。 虽然,展昀在尽量表现平和,可依萍已经确认了,他是个不折不扣的危险人物。 爱一个人的时候能让她上天,恨一个人的时候也可以踩她入泥。 她刚从上一段感情中捡回一条命,又要这么快的进入下一段感情吗? 她不知道。 她只知道,现在她不能和展昀在一起。 展昀是在一个月后回到上海的。 他去了北平之后,又回了天津,安排好事情才赶回上海。 依萍正自言自语,今天她答应可云出去走走。 不期然的抬头,就看到了一张风尘仆仆的脸。 依萍有些惊讶他的突然出现,反应过来就向回跑。 展昀奇怪她的反应,急忙上前拉住她。 “依萍,怎么见到我就跑呢?” 依萍小心地看了他一下,也没想好怎么解释自己怪异的行为。 “我......我忘了拿东西,我本来要去找可云的。” “看到我,才想起忘拿东西了?你不说,我还以为你后面有狼呢。” 依萍没什么好说的,只能低着头看自己不安分的脚尖。 展昀看着她的头顶,忍不住摸了上去。 不过,这个动作让依萍猛然后退,留下展昀尴尬的手。 “一个月没见,你有没有想我?” 展昀紧紧地盯着依萍,不知道她为什么如此疏离。 想了一下,他猜可能他走的太匆忙,时间太久,依萍生他的气了。 对,一定是这样。 “我让人捎的口信,你有没有收到。” 依萍点了点头。 “我回去是有重要的事,我已经快马加鞭了。” “你别生我的气,行不行?” 展昀好声好气的解释,一个月没见,他已经得了相思病。见面就想把她拥在怀里热吻,以解相思之苦。 依萍真是被他弄的心头一团乱麻。 背过身,忍不住说道:“我根本没生你的气,反而你回去让我大松了一口气。” 展昀心头有不好的预感。 他绕过去,想看到依萍的表情。 “你什么意思?” 依萍认命地叹一口气,反正伸脖子一刀,缩脖子也是一刀,自己就说了吧。 “我觉得那天我们两个是失误。这段时间我遭受了巨大的打击,整个人都很脆弱。” “是你的出现,帮我渡过了那段难熬的日子。所以,我......我恍惚了。” “我知道这么说很不负责任,可是如果不说清楚,我觉得更不负责任。” 展昀的脸已经沉的滴水了,他兴冲冲地来见她,以为她也会像自己一样思念着对方。 结果,他听到了什么? “所以呢?你打算怎么办?如何处置我?” 听他这么说,依萍更加着急更加心慌了。 “什么处置啊?你怎么说的这么严重!” “我哪有资格处置你。” 展昀深呼吸了一下,平复自己的情绪。连日来的繁忙已经让他应接不暇,没想到后院又起了火。 “既然不打算处置我,那我就还是你的男朋友。” 依萍突然觉得展昀有些冥顽不灵,忍不住脾气大声说: “你不要逼我,好不好?” 展昀的步步紧逼让依萍害怕,好像她没有任何选择权似的。 “我只是想让你承认我们的感情。” 依萍有些无助,她也要为自己的冲动付出代价。 “你不觉得我们之间谈感情太过草率了吗?我们才认识短短的几个月!” 展昀被气的冷哼一声,反驳道:“认识几个月算草率?看来你上一段感情很稳妥。” “不过据我所知,前后不过才一年之久。” 听他这么说,依萍不可置信地瞪大双眼。 接着,心底的愤怒喷涌而出。 “你调查我?” 展昀自知失言,只能把头撇到一边。 “你凭什么调查我?” “你有没有尊重过我?” 依萍摇了摇头,这下她真的失望了,也确定了。 “展昀,让我清清楚楚的告诉你。我们之间不可能,永远都不可能了。” 第12章 负荆请罪 夜晚,依萍辗转反侧。 她失眠了。 这个展昀怎么可以这样子呢? 随后,她又想起了自己的态度,哎! 依萍咬着自己的手指,失神地想:这个展昀虽然不好惹,可对自己三番两次的‘冒犯’他却很包容。 但是,他也不能随便调查自己呀。 依萍气的咬了咬嘴唇。 他居然还逼自己承认感情。 哪有人像他这样,一直步步紧逼的。 依萍就这样胡思乱想一直到凌晨才睡着。 等她醒来的时候,太阳已经升的很高了。 反应了一下,她开始迅速换衣服。 今天她约了方瑜和可云去孤儿院! 依萍慌里慌张地向外跑去,她们约好在可云家集合。 很快,她猛然止步。 因为她看到展昀正靠在墙上等她。 依萍整理了一下心绪,别扭地走过去,想用无视反抗展昀的霸道。 在她目不斜视要经过的瞬间,展昀拉住了她。 “对不起。” 他看起来很颓废,没有了平时的锐气。 “我不应该不经过你同意打听你的事。不过,我发誓,那不是调查你。” “是我太想了解你,才打听了一些事情。其实我知道的不多。” 依萍像没有听到一样,直视前方。 展昀直接转到她看的方向,逼迫她看向自己。 “不过,你不喜欢。我以后再也不做了。” “上次我来接受道歉,这次我来请求原谅。” “你大方一点,不要跟我计较了,好不好?” 展昀细细地观察依萍,不放过她脸上一丝一毫的表情。 “我来上海没多久,人生地不熟的,朋友也不多,你不会这么残忍吧?” 依萍才不信他的鬼话。 “你不要装可怜了。即使你不熟悉上海,也有大把的人想巴结你。你的朋友怎么会少?” 展昀不怕她呛自己,就怕她不理人。 看她态度有所缓和,继续说:“他们对我都不是真心,他们所有人加在一起都不如你的分量。” 依萍也判断不出来他说的是真话还是假话,这是她最苦恼的地方。 她们两个太不对等了。 “展昀,我们不合适。” “为什么?”展昀还是不懂,他很确定依萍对他动心了。 那天他吻她的时候,她的全身都在战栗,柔软的像一只小猫。 为什么现在她要拼命将他推开呢? 依萍长叹一口气,她确实心动,也确实惶恐。 “我们的力量对比太悬殊。” “你可以轻轻松松料理洪曼容,也可以和英国人、法国人、日本人打交道。” “你对我的身家背景了如指掌。甚至,你还知道——我的感情。” “而我对你,除了一个名字外,几乎一无所知。” “我猜你的能力应该很大,手段也很多。那都是我不曾涉足的。” “我有家人,有朋友。” “我不敢想,如果有一天你的手段用来对付我身边的人,他们会多么凄惨。” 展昀震惊地看着依萍,他没想到依萍会这么想他! “你太小看我了!” “纵然我有千万种手段,也不会对身边人下手。” “即使你不是我的朋友,只是一个普通百姓,我也有我做人的原则。” 依萍无法相信,她甩过头去,冷声问: “洪曼容不是你朋友吗?你又是怎么对她的?” 展昀总算是见识了依萍的尖锐,可是依萍居然会拿洪曼容的事来攻击他! “依萍,你不要为了拒绝我就胡搅蛮缠,这些根本不是一回事!” “那样的事,如果你接受不了,我以后不会再让你看见。” 依萍依然摇头:“看不见不代表不发生。” 展昀举双手投降了,他很无奈,但是他也知道想说服依萍是太难的事,最起码此时此刻不行。 “你认定了我将来会对付你是吧?” 依萍很急躁,她也不是这个意思。 展昀一直对她是善意的,耐心的。他小心翼翼地呵护着她,不然她也不会动摇。 “展昀,如果你真的看重我,是不是应该尊重我的选择。” 依萍倔强地脸上闪过一丝决然,展昀的心猛的抽痛一下。 他可能真的把她逼的太紧,紧的让她觉得害怕、窒息。 当一个人觉得不自由的时候,爱与不爱已经不在考虑范围了。 展昀不再纠缠,慢慢后退几步,转身离开。 看着他落寞的背影,依萍的双眼慢慢蓄满泪水。 有时候人的心复杂起来连自己都看不清! 依萍来到可云家的时候,里面充满了欢声笑语。 进去的时候才发现,原来是如萍和书桓来看望可云。 依萍看到书桓,还是有些不自在。 可云率先跑了过来: “依萍,你来啦!” “书桓和如萍来看我。我刚和他们说你陪我去医院的事情。” “对了,那次还是展先生带我们去的。” 依萍的脸色微变,她有些不自然地笑笑。 书桓没有放过依萍的变化,他有点心慌。 怎么平白无故跑出来一个展先生? 如萍自然也看到了依萍的局促不安,问道:“展先生,是谁啊?” “是依萍的朋友。他请我们吃过饭,还带我们去看过病。” 书桓眯了眯眼,他彻底坐不住了。 他从来没听过这号人物,那么这个人是依萍新认识的吗? 依萍不安地搓手,她催着可云说: “快去换衣服,来不及了。” 如萍问:“你们要去哪里?” “我们约了方瑜去上海孤儿院。” 听到要帮助这些婴儿,如萍也来了兴趣。 “可惜我今天有点事,否则我非参加不可。” 恰好这时方瑜到了,三人便一同前往。 现在战争四起,很多孩子从小便没了父母。还有很多婴儿,家里养不起,被遗弃在孤儿院门口。 但孤儿院地方有限,只是现在这个状况已经超负荷了。 方瑜忍不住说道:“这么多孩子实在太可怜了。这里面的护工不是小小的不足,而是大大的不足。我想我们以后应该常来。” 可云抱起一个在哭的婴儿说道:“方瑜说的正是我想说的。我也觉得我们应该多来帮助这群孤儿。” 依萍正在那弄着婴儿喝的糊糊,她轻轻地吹一口气,挖了一小口送到孩子嘴边。 不过,这个孩子好像食欲不高。 “院长说,孩子们都是早上吃的饭,到中午也该饿了。” 可云想了一下,说:“会不会生病了?” 依萍摸了摸孩子的额头,瞬间着急起来。 这个孩子的额头很烫! 依萍急忙去找了住院大夫过来。 这是一个年轻人,看起来二十出头的样子。个子高高的,头发短短的,表情严肃,自带医生的威严。 “放下,我来看看。” 他拿出听诊器,又看了看孩子的眼睛。 “肺部有声音,怀疑是肺炎。” 听到医生的诊断,可云瞬间腿软瘫在地上。 她有些激动地抓住医生的手臂,急切地恳求:“你一定要救他,你一定要救他!” 方瑜和依萍自然明白可云为何如此激动,她们急忙一左一右拉开可云。 “可云,你冷静点。让医生好好治疗。” 可云的嘴唇微颤,她的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那个孩子。 就像六年前她盯着自己的孩子一样。 当时她没能留住自己的孩子,今天她一定要留住这个孩子。 “现在物资有限,我们这边断药很久了。只能用酒精给他擦一擦。” 可云迅速拿过酒精,一点点用棉布点在孩子身上。 她的样子很虔诚,让诊断医生都忍不住多看了两眼。 孤儿院的探访时间到了,可云被依萍和方瑜拉着才走出那道门。 她依依不舍地看着孩子,心里像被火烧了一样。 “依萍,那个孩子会没事吧?” 依萍扶着可云的肩膀,给她力量。 “一定会没事的。里面有护工照顾,还有我们的祈祷,他一定会好起来的。” “倒是你,照顾了一天,忙的脚不沾地。回家不要胡思乱想,一定要好好休息,这样才有力气照顾他呀。” 可云听后点点头。 依萍说的对,她要保护好自己,这样她才有力气保护别人! 依萍到家没多久,就听到一阵急促的敲门声。 是可云! “依萍!佩姨!” 依萍急忙去开门,她有些害怕:不是孩子出了什么事吧? 开门后,可云凄厉地喊着:“我爸爸被日本人抓走了!” 依萍和文佩同时大喊:“什么?” 原来,李副官在拉车的时候经过一个日本机构门口。日本人要求他脱帽行礼,李副官听不懂,他又有军人的底色,自然不忿。 日本兵看李副官不服气,直接把他暴打一顿。 还说李副官藐视天皇,把他抓进了监狱。 他的同行恰巧看到,来到李嫂家报信。 依萍听完便冲了出去,可云也紧随其后。 从黄包车上下来,依萍直冲秦五爷办公室。 看到久未露面的依萍,秦五爷一愣。 “秦五爷,这次你真的要救命!” 秦五爷要依萍慢慢说清事情经过。 “你确定是被日本领事馆抓进去的?” 依萍点点头。 秦五爷犯难地叹气,如果是国民政府的警察,他倒可以想想办法。 日本人那边他没什么交情。 “依萍,这件事我是有心无力。日本人的地方不是我们能掌控的。” 依萍的焦急已经溢出眼底,如果秦五爷帮不上忙,那李副官死定了。 秦五爷突然想到一个人。 “不过,有个人应该可以!这个人你应该认识!” 秦五爷拿下烟嘴,缓缓吐出两个字:“展昀!” 依萍惊愕地站在原地。 觉得是意料之外又是情理之中。 依萍站在公共电话前,手指有些颤抖地捏着裙子。 她才残忍地拒绝别人,又马上求人家帮助自己。 她自己都有些不齿自己的行为。 不过,现实的情况没给她纠结的余地。 她握了握拳,给自己打气,之后拨通了电话。 此时,她乱七八糟地想着,最起码她知道展昀的电话,也不算对他一无所知了。 对面响了几声,便有人接起,依萍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好在,不是展昀。 依萍的心稍稍平复了一下,不是他就好,最起码给她一些缓冲的时间。 “我是陆依萍,我找展昀。” “很急的事。” 依萍又补充了一句。 有了这句,好像给展昀打电话理由就充足了一些。 听筒里传来一阵稀里哗啦的声音,好像什么东西被撞翻了。 下一秒,依萍便听到了那熟悉的声音。 他的声音还是一如既往地让她心安。 “对不起。”依萍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张口就道歉。 可是不道歉,她又心虚的厉害。 “我......” 依萍有些说不出口,转头看着旁边可云期盼的眼神,她豁出去了。 “我有事求你。” “见面再说,你在哪里?我去找你!” 知道了地址展昀便挂了电话,不给依萍再说话的机会。 依萍看着嘟——嘟——的话筒,也只能无奈放下。 “怎么样?展先生同意了吗?” 依萍挠了挠头,应该是同意了吧。 不一会,依萍便看到展昀的车驶了过来。 有可云在,依萍倒没那么胆怯了。 “可云的父亲李副官被日本人抓走了。” “他的父亲当过兵,一定不会伏低做小,还不知道日本人怎么对付他!” 展昀略微思考了一下,对着可云说: “你先回家等待,我会尽全力救出你父亲。” 说着便拉着依萍上车。 展昀去找了英租界的亨利先生,他经营航运,是上海的金融大亨。 亨利听了以后也沉吟了许久,他拍着展昀的肩膀说: “I can try , but I can’t guarantee。”(我试试) 展昀则举着酒杯说道:“I do believe。”(我相信你的实力) 亨利的车是辆别克,他开在前面,展昀跟在后面。 亨利又找了一个人,接上那人后,才去日本领事署。 依萍坐在展昀旁边,连呼吸都变轻了。 她知道这次的事情很严重,只能紧紧地握住双手,祈祷李副官平安无事。 “别紧张,他不会有事的。” 展昀上下打量了一下依萍,她的头发有些凌乱,眼睛六神无主的转着,没有任何焦点。 “我不能不紧张,李副官跟了我爸爸几十年。他对我们来说,不是下属,而是家人。” 展昀顺了顺依萍的头发,问道:“你不信我吗?” 依萍摇了摇头,小声说:“我信。” “那就放松。” 第13章 天意弄人 亨利先生带着展昀他们进去了。 依萍焦躁不安地坐在车内,她不断伸头看向充满压抑气息的门口。 他们已经进去很久了,还没有出来。是日本人不肯放人吗? 如果日本人不愿意放人,那就糟了! 对于李嫂和可云来说,无异于天崩地裂。 依萍的心中突然萌生起一股悲凉和恨意,凭什么中国人要忍受这样的屈辱? 她又突然想到,每次见一个人,展昀都会带着一口箱子进去。 那里面应该是给对方的“礼物”吧。 展昀确实是个八面玲珑的人。 不过,这样的人居然会青睐自己?依萍更加不确定这份青睐的来源了。 她甩了甩头,想把念头甩出脑海。 现在,最重要的是救出李副官。 直到月上中天,依萍才看到展昀他们走出来。 后面就是被人搀扶的李副官! 依萍什么都顾不得了,打开车门冲到李副官跟前。 只一眼,依萍便泪流满面。 伤痕累累已经不能形容现在的李副官。 他的身上,纵横交错的鞭痕如一张暗网,紧紧划进皮肉。 右肩胛骨处烙着一块焦黑的圆斑,拇指大小,皮肉蜷缩。 依萍简直不敢想那一刻李副官有多疼! 他的脸上身上全都是黄肿的痕迹,泛着青紫。 “李副官,你醒醒,看看我呀。”依萍呜咽着痛哭出声。 展昀扶住依萍,转头对司机说:“去医院。” 展昀又派人通知了李嫂,让她们带上换洗的衣服赶往医院。 医生帮李副官包扎好伤口,打了消炎针。 “你们要注意病人伤口清理,很多时候,伤口发炎后果会更严重。” 李嫂哭着答应了。 医生走后,李嫂边哭边帮李副官擦拭身体。 “你这个人永远是这样,学不会柔软。” “人家让你脱帽就脱帽,让你敬礼就敬礼,你到底在坚持些什么呀?!” “你不想想我,还不想想可云吗?” 可云握着李副官的手,睫毛上沾染了泪珠,一颗一颗,滑落在父亲手背上。 可云在内心祈祷:她才刚刚清醒过来,老天爷一定要给她机会让她尽孝。 好在李副官的情况已经稳定,展昀把依萍送回了家。 文佩当然还在等消息。 依萍原原本本的把事情告诉了母亲。 文佩听后,也是长叹一口气:“世道艰难,中国人在自己的路上都不自由了。” 第二天,李副官的病房里挤满了人。 依萍和文佩回去做饭,除了她们两个,其他人都到齐了。 看着李副官虚弱的样子,杜飞气愤地说:“日本人太过分了,居然说抓就抓,毫无道理。” 陆振华也是心绪难平,想他黑豹子纵横沙场二十年,从来没受过这样的气。 “如果以后打仗,我还要上战场,给李副官出这口恶气。” 书桓心痛地说:“我们要把这件事做成报道,我们要让全国人民都看到日本人的行径。” 尓豪也附和道:“对!现在满大街的租界,中国人的地方反而没有中国人能走的路了!” 小小的病房群情激愤,吵吵嚷嚷。 如萍忍不住说:“你们不要在李副官面前吵闹了,不管你们要报国也好,要报道也好,通通收一收。” “现在李副官只是一个脆弱的病人,他需要养病。” 众人听到这话也只能吞回在嘴边的愤怒。 也许是听到大家义愤填膺的声音,李副官醒了过来。 用眼睛环视一圈,李副官慢慢举起右手,对着陆振华的方向,行了个不规范的军礼: “司令大人!” 只这一下,就让人眼热的忍不住落泪。 “李副官,你好好休息。等你好后,我还要跟你对饮个上百杯。” “是!” 病人需要休息,探访过后,大家便从医院走了出来。 刚才在里面不想打扰李副官休息,陆振华有话还没来得及问。 “昨天是谁救李副官出来的?” 可云出来送大家,她回答:“是展先生。” 书桓的眼皮猛地跳了两下,这已经是他第二次听到展先生这三个字了。 “哦?他是什么人?能从日本人手里救人!” “他应该是依萍的朋友。” 陆振华点点头,对可云说道:“告诉依萍,人家救了我们,我们一定要好好感谢才是。” 说到感谢,依萍也在头痛。 虽然她没看见展昀送出去的是什么东西,不过一定极其贵重。 自己要拿什么还呢? 依萍低着头走在医院的草坪上,她的手中有一节树枝,树叶已经被她一下一下的揪光了。 正苦恼着,便看到草地上出现了一双皮鞋。 目光上移,果不其然,是展昀。 依萍瞬间手足无措起来,下意识地又去揪那光秃秃的树枝。 看她不说话,展昀只好先开口: “你怎么不问我来干嘛?” 依萍一遇到展昀,就容易变得傻呆呆的。 于是,她问:“你来干嘛?” “我是来——接受感谢的。” 听他这么说,依萍瞬间被逗笑,心情也放松了不少。 “谢谢你!” “那你打算怎么谢我?” 依萍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有些犹豫地说: “我知道我没什么能给你的,如果......如果这件事是个条件的话,我想......” 展昀知道她要说什么,不过他不想听。 他终于承认,在依萍眼里他真的不是好人。 她认为自己是黑的,她是白的。跟自己在一起,她的‘白’会变得不那么纯粹。 展昀不愿意弄清楚这一点,所以他从来不往这方面去想。 大概从他们认识的那一刻,依萍便给自己打上了市侩、冷酷、算计的标签,所以她说他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看到自己帮她出气,见识了自己的手段,她就担心这些手段会用在她身上。 自己帮忙救出李副官,她觉得自己会以此为条件占有她。 展昀越想越心寒,他有些沉痛和失望。 他不期待自己成为大众心目中的好人,但依萍不可以这么看他。 一种无力感席卷全身,展昀退后了半步,在要转身离开的一刹那又突然清醒了。 和依萍交往太久,差点受她影响。 自己是个解决问题的高手,跟这些莫名其妙的情绪比起来,他更在意的是结局。 于是,他换了一副轻松的语气: “其实,我认为你之前说的话有道理。” “啊?”依萍有些错愕。 她之前说了什么? “你现在很脆弱,所以会有失误和恍惚。” “如果我足够尊重你,就应该让你在足够骄傲和自信之后,再与你谈论感情。” “你一向有很高的自我追求,也有自己独立的价值和原则。” “所以,我想这一点应该对你很重要。” “是我夜郎自大了。” “你不是把我当做脆弱时候的安慰剂,已经是对我最大的尊重。” “我很感谢你没有欺骗我。” “其实,你没有急匆匆地跟我在一起,反而是为我好。” “你也给了我考虑的时间和空间。毕竟那晚你太美了,也太脆弱了,我也会冲动。” “所以,我现在很认同你的做法。” “那么,我们可以从头开始,再做朋友吗?” 依萍被他自圆其说的话惊住了! 这是他的真实想法吗?他居然也认同自己? 他变的还真快!! 特别是他的那句‘冲动’让依萍有些难受,这个意思就是说他对自己的感情也是存疑的? 依萍不自然的转身,她从不说言不由衷的话。 不过,这一次她不想说出自己的真实想法。 于是,敷衍地说:“你知道就好。” 展昀无语地冷笑,不过这也算一大进步吧,最起码她还愿意欺骗自己。 两人恢复了邦交。 半个月后,李副官出院。 军人的底子加上这么多年困苦的磨砺,让李副官有一种出奇的坚韧。 最开心的当然是可云,自己的爸爸终于痊愈了。 她开心的拉着依萍转圈圈,在草地上大喊大叫。 “依萍!我是全天下最幸福的人!” “我从混沌中醒了过来,周围有这么多好朋友。有好多好多人爱我!” “还有,我爸受了那么重的伤,现在也痊愈了。” “我觉得老天爷对我真的不薄。” 依萍微笑着看着可云,这个世界上有一种最可贵的品质,那便是即便经历了千帆磨难,却依然能看到自己手中的幸福,心怀感恩。 依萍自问做不到,她被仇恨蒙蔽了双眼,做了很多让自己后悔的事。 “依萍!过几天我们去孤儿院吧!去看看那个孩子,我想上苍也一定会保佑他的,你说对吗?” “对对对!只要是我们可云说的,什么都对。” 两个女孩子在青草上放肆地大笑、奔跑,像两朵绚烂的花,用力绽放。 这次去孤儿院展昀来送她们。 听说依萍来做义工,他便提出自己也想帮帮忙。 车子停到门口,一大帮孩子围了过来。 他们很少见到这样气派的车,一个个好奇的不得了。 这次依萍和可云过来,带了很多好吃的好玩的,当然都是展昀买单。 孤儿院义工不够,玩具和吃的也是捉襟见肘。 可云拿起一小块绿豆糕,急匆匆的赶往里面,她想看看那个孩子怎么样了。 不过,找遍了整个院子,她也没看到那个孩子。 这时,上次的医生恰巧经过,可云急忙上前问道: “上次发烧的那个小孩子呢?我没有找到。” 医生有些迟疑,他记得她,上次来做护工的姑娘。 看得出来,她对所有孩子都有一种强烈的感情。 可云看他没反应,着急地拽了拽他的衣袖。 “他好了吗?被领养了吗?为什么不见了?” 依萍听到这边的动静也跟了过来,她拉开可云,示意她不要太激动。 医生的语气低低的:“他死了,死于肺炎。” 可云手里的绿豆糕掉落在地,四分五裂。 展昀走向医生,问道:“医院里没有能治肺炎的药吗?” 医生摇了摇头,无奈地叹气:“前线打仗的药都不够,哪还能分得到我们这里。这是一个被遗忘的角落。” 可云有些绝望地看着医生:"你……骗人。" 她的声音轻轻的,飘忽得不像自己。 “你不是说退烧了就好了嘛?你是这么告诉我的,你是这么告诉我的......” 可云想去拽那名医生,依萍费了好大力气才抱住她。 “可云,不要这样,冷静一点。” 可云终于看到了依萍,她的声音还是那样轻飘飘的,对着依萍说:“那天我们说他一定会没事的,老天爷会帮他的,不是吗?” 依萍说不出话,只能不断点头。 可云站在那摇摇欲坠,全靠依萍扶着,才没让她瘫倒下去。 她的脸色惨白,全身抖的不像样子。 “可云,你不要吓我,你不要吓我。” “医生!医生!” 这名年轻的医生急忙走过来,看了看可云的眼睛,又探了探呼吸,才放下心来。 这时,可云也喃喃出声:“依萍,你不要担心,我没事。我既然醒了,就不会容许自己再昏睡过去。” “我要振作起来,不能再让任何一个孩子有事。” 可云的坚强几乎超出了依萍的想象,她刚才多担心她再犯糊涂啊! 可云转向那名年轻的医生,语气坚定:“你是医生,请你告诉我,我现在需要做什么才能保证所有孩子的健康和安全?” 医生很无奈,他很想告诉她,有时候事情不是他们能左右的。 不过,看着她眼里隐忍的泪花,他再也说不出口。 “我们先把卫生做好,这样他们的环境会好一些。” 医生的嗓音也有些沙哑,可云的样子让他动容。 说干就干,可云和依萍立即开始动手! 地面、家具、厨房、院子......凡是能看到的地方,她们都要打扫的干干净净。 展昀心疼地看着两个忙碌的姑娘,他也脱下西装加入到这个队伍里。 回去的路上,可云一言不发,双眼无神的看向窗外。 送回可云,依萍与展昀终于有了单独说话的机会。 “今天是沉重的一天,每当遇到这样的事情,我就觉得我的开心是一种罪过。” 展昀当然不会同意依萍这种‘涉世未深’的态度,但是也不打算直接戳破。 “不知道换一种想法会不会让你好过一些。这些事固然是悲剧,可悲剧中的人并不想将这份悲伤扩大。反而,他们更希望活着的人代他们拥有更多的幸福,弥补这份遗憾。” 依萍顿住,她有一种醍醐灌顶的感觉。她的脸红红的,眼睛亮晶晶的。 展昀,他总是能从另一个角度理解事情,让她不陷入情绪的泥潭里。 依萍甩了甩头,将那份悲伤安置在心底,换了一种轻松的语气: “我真没想到你居然会和我们一起做义工。” “我以为你会遵循‘君子远庖厨’的那套。” 展昀回望依萍,玩味地说道:“你确实不了解我,不过没关系,我给你机会。” 依萍灿然一笑,他总是这样,说话带着上位者的笃定和自信,却不让人觉得反感。 “可是——我不想要这个机会。” 依萍又调皮了,她忍不住笑意,抿着嘴唇,贼兮兮地看着展昀。 “是吗?” 展昀站定。 “看来我要使出我的展式绝学了。” “什么绝学?” “挠你痒痒!” 说着展昀就要钳住依萍,依萍尖叫一声跑开了。 两个人像小孩子一样,把嬉笑声传遍了弄堂。 第14章 怦然心动 报社里,杜飞看着自己的杰作得意洋洋。 “我们的集体回忆出来了,要不要看?” “告诉你们,收费哦。” 尓豪正在赶稿,最近他采访了很多战士遗孀,心里很难过,没有心情搭理杜飞。 书桓则感兴趣地走过来: “这次怎么这么久?” 杜飞短叹:“还说呢,这是我攒钱自费洗出来的照片,当然久啦。” 书桓一张一张地翻着,忍不住夸赞: “杜飞,你的技术精进了不少,真的可以说是‘艺术品’。” 杜飞傲娇的说:“那当然。现在想要哪张,自己挑吧。” 书桓快速地翻动几张,揶揄道:“杜飞,你偏心!” “好多蓉蓉的照片。你还说这是我们集体回忆,我看快成蓉蓉个人秀了。” 杜飞急的一把抓过来,‘恶狠狠’地说:“不看算了。” 书桓无奈摊手,好笑地摇摇头。 转身要回到自己座位的时候,突然看到地上遗落了一张,可能是刚才杜飞抢过去的时候掉落的。 书桓弯腰拾起,转过来的瞬间便愣住了,依萍的照片猝不及防地撞进了他的眼底。 刹那间,他的呼吸凝滞了。 照片里的依萍站在一棵蓝花楹下,阳光透过繁茂的枝叶镀在她的脸上。 她的眼神迷离,如云如雾,就那样静静地望着远方。 微风掀起了她的几缕碎发,让整个人生动起来。 她的肩膀还有头发上飘落着蓝花楹的花瓣,几乎浓缩了整个春光。 书桓的手紧了紧,他看看念念有词欣赏照片的杜飞,再看看抓耳挠腮不断写稿的尓豪,把照片放进了口袋。 “好了,终于写好了!” 尓豪兴奋地大喊,拿着稿就冲进了主任办公室。 不过片刻,又垂头丧气地走了出来。 书桓问:“怎么了?” 尓豪用力地捶了一下桌子,胸腔也剧烈起伏起来。 “主任说稿子太负面,不让登报。” “我就不明白,这怎么负面了?战士牺牲了是不是事实?他们的遗孀生活艰难是不是事实?” 说着把稿子重重地摔在桌上。 书桓同情地望着尓豪,不过他也做不了什么。 毕竟,关于这类的不过稿才是常态。上次李副官的事主任也说过于负面,不能刊登。 “其实,你可以把主任的意思想的正面一点。现在很多人过的很艰难,在这种时刻,他们的心灵需要抚慰。所以,我们做记者的,应该把这个世界上更多的爱和希望呈现给读者。” 尓豪刚想反驳,主任便出现了。 “书桓说的正是我的意思。尓豪,你要多和书桓学习。” 主任说完笑眯眯地走了。 尓豪心里不服气,也没办法。 书桓只能拍拍他的肩膀以示安慰。 “听说,最近可云和依萍经常去孤儿院做义工。干脆我们报道一期孤儿院的情况如何?” “我们的战士在前面保家卫国,最起码也要让大家知道,即使他们回不来,他们的后代也有人照顾。” 杜飞的声音越说越小,这个世界上的悲剧何止一个! 可恶的战争!可恶的侵略者! 书桓拍拍手,驱赶低迷的气氛: “那就这么定了,改天约上如萍她们去孤儿院。” 在书桓他们没来的时候,可云已经每天到孤儿院报到了。 她来的比任何一个人都要勤,做的也比任何一个人都要多。 她没上过什么学,懂的不多。不过,洗洗涮涮这些还是在行的。 她认真的清洗每一件衣服,在太阳下晾干,然后规规矩矩地叠好。 这几乎是她唯一能做的...... 就在可云用力搓洗的时候,一双手把住了她的手腕。 这是一双有力却柔韧的手,骨节匀称手指修长。 可云错愕地抬头,是那名医生! “不要再洗了,你的手已经受伤了。” 可云马上摇头否认:“不不不!我要洗,这些孩子每天都玩的脏脏的,我要把这些污渍洗干净才可以呀。” “你说的,要他们环境干净一些才能保证健康。” 说着,可云又要把手伸进那盆冰冷的水里。 上海天气虽然炎热,但洗衣服的水却是彻骨的冰冷。她的手掌通红,整只手不自然的肿胀,更不要提因为搓洗而破皮的手指。 俞砚鸣摇摇头,她不是在干活,她是在自虐,她在惩罚自己! 他强硬地拉起可云,语气僵硬: “你伤害自己,我是医生,不可能坐视不理。” 可云挣扎不过,被俞砚鸣强制带到医务室。 “你这个人怎么这样?” 不管可云怎么抗议,俞砚鸣都不为所动。 可云望着被医生包扎的像熊一样的手指,着急的动手就要拆掉。 俞砚鸣迅速制住她的双手,语气严厉地说:“不要胡闹!” 他的声音低沉又带着些冷漠,让可云害怕的瑟缩了一下。 俞砚鸣自己有些严厉,转而说: “我知道,那个孩子让你很伤心。但是,这不是个错误,这是个悲剧。而你,也不需要为这出悲剧负责。” “如果一定要找个责任人的话,那只能说是这个时代。” “每个人的生命都只有一次,孩子的命是命,你的命也是命。” “如果你拿自己的生命去换孩子的生命,那才是真正的不负责任。” 可云彻底安静下来,她把手尖深深地掐入手心,将那几欲冲出的呜咽声咽回去。 俞砚鸣长叹一口气,他走过来掰开可云的手,说道: “没人不允许你伤心,哭也不代表懦弱,你懂了吗?” 可云的肩膀抖动起来,眼泪一颗一颗掉落在苍白的脸上。 良久,可云才哑着嗓子说:“我懂了!我把伤养好了再过来。” 她站起身,慢慢地向门口挪动。 俞砚鸣看着那瘦弱的肩膀,一个问题脱口而出: “你叫什么名字?” ...... 可云就这样与俞砚鸣相熟了。 听俞砚鸣所说,他是个医学院的学生,平时没课的时候都会来这里做义工。 可云是他见过对孩子的爱最强烈的一个,也是最愿意付出的一个。 可云听完这样的评价,只是甜甜一笑。自己哪有他说的那么好。 可云抱着一堆木桩走了过来,她艰难地躲过一个又一个障碍。 俞砚鸣不赞同地看着她,说道:“工作不是一天做完的,你不要总是像世界末日一样干活,好不好?” 可云不好意思的笑笑:“我只是觉得能多搬一些就多搬一些嘛!” “而且,你绑的很快,我怕我做的太慢,拖累了你。” 俞砚鸣摇摇头,真是个固执的小女人。 可云跳过去看被绑的结结实实的木桩,眼里充满欣喜: “俞医生,你真的太厉害了,每一组都绑的那么结实。” 可云查了查,又兴奋地说:“每一组都是七个,那不就是代表一周?” “我知道周一的英文是Monday......” 说到这,可云的笑僵住了。 俞砚鸣也抬起头,可云说她没上过什么学。不过,她居然会说英文,这不是很奇怪吗? “你会说英文?” 可云扯了扯嘴角,有些尴尬地说:“我只会几个,胡乱跟人家学的。” 俞砚鸣不觉得英文也能‘胡乱学到’,但他不想拆穿:“那你知道木头用英文怎么说吗?” 可云摇摇头。 “Wood。” ...... 一个好老师,一个好学生。就这样在夕阳的余晖下笨拙地学着英文。 桩子一连弄了几天,终于弄好了。 俞砚鸣把这些桩子在孤儿院不远的空地上依次埋进事前挖好的坑中,然后填土,踩实。 他们要围出一个菜园子。 “你怎么会突然冒出这样的想法?”俞砚鸣边踩边问。 “我看到孩子们吃的东西总是不够,而且他们还在不断长大,院里的物资会越来越短缺的。” “而我——” 可云低下头揉着自己的衣角。 “我没有钱给他们买那么多吃的。” “所以,我想我可以通过劳动,帮他们种菜,这样也能帮助他们,不是吗?” 俞砚鸣定定地看着这个看似柔弱实则坚韧的女孩,轻轻点了点头。 “你知不知道,你许下的是一个伟大的愿望,远不是你说的那么简单。” 可云听他这么夸赞自己,眉眼弯弯,唇角飞扬。 她笑的那么纯粹,那么美好,直接印在了俞砚鸣的心底。 可云见俞砚鸣满头是汗,递过去打湿的手帕: “俞医生,你擦擦汗。” 听到她客气的称呼,俞砚鸣猛然起身,对着可云粗声说道: “叫我砚鸣就可以。” 看着可云愣在那,又赶紧找补:“我的朋友都这么叫我,听习惯了。” 可云听话地又说了一次:“砚鸣,给你。” 她还是那样,带着柔弱又清甜的笑。 俞砚鸣整个人开始不自在起来。 他不断拿眼角偷瞄可云,又怕对方发现,整个人别别扭扭的。 不过,每次看到她的脸,都会觉得心中一甜。 他重重地踩着脚下的土,想让桩子更结实一些。 他不算一个愿意交谈的人,但在可云面前,却三番四次的挑起话题。 他很清楚,这个女孩让自己心动了。 所以,接下来的时刻,可云几乎‘失业’了。 当她要做什么的时候,俞砚鸣便抢过来做。 可云无措地看着大汗淋漓的俞砚鸣和清闲的不得了的自己,纳闷这个人突然间怎么了? 最后,在两人的‘配合’下,园子中种了黄瓜、丝瓜、豇豆、苋菜,俞砚鸣还托人弄了花椰菜的种子。 园子周围,沿着栅栏种满了爬墙的蔷薇。 “这片园子不仅是菜园还是花园,既可以饱腹又充满了诗意。” 俞砚鸣幽幽地转向可云,有些沉迷地说:“是你创造了它!” 可云被夸的脸色通红,她檀口微张,急急地摇头:“我哪有做什么,都是你在做!” “不用谦让了,是‘我们’一起创造的。” 两人静静地站在园子前,期待开花结果的那一刻。 门口,汽车的滴滴——声响起。 孩子们像听到暗号一般,一窝蜂似的向门外跑去。 依萍和可云急忙站起来维护秩序。这帮小孩子,看到吃的什么都忘了。 大门外,孩子们把展昀围了起来。 司机帮忙把吃的玩的拿下车,孩子们的欢呼声几乎掀翻了房顶。 展昀把孩子们打发了,才得空说话: “医生,这个给你。里面有消炎药,还有一些退烧药。” 俞砚鸣几乎是颤抖着双手接过,他的语气里难得的带了些动容:“展先生,这药是救命的,我替孩子们感谢你。” 展昀摆了摆手,每个人能做的都很有限,大家各尽其力罢了。 依萍已经有一段日子没见展昀,见他突然到访,有些不好意思主动开口。 于是,她装作很忙的样子,摆弄司机带过来的东西。 展昀悄悄走近,静静地看着她在那拉过来摆过去。 “你在炒菜啊?”展昀几乎是贴着依萍的耳朵说话。 虽然,依萍已经感觉到背后有一道灼热的目光,可突然出现的声音还是吓了她一跳。 她嘴硬的说:“我在把这些东西弄的规矩一些。” “想要弄的‘多规矩’呢?”展昀特意强调了‘规矩’这两个字。 依萍觉得她和展昀这边的温度明显过热,便推开他,跑去跟孩子玩。 展昀则一脸坏笑地跟在后面。 这时,俞砚鸣放好了药,走了过来。 “展先生,自我介绍一下,我叫俞砚鸣,叫我砚鸣就好。我是个医学生,有空就来这里做义工。” 展昀一边看向依萍,一边与俞砚鸣寒暄:“我叫展昀,是个商人。” 可能觉得自己介绍的太简短,展昀又补充了一句:“如果能多几个像你这样的医学生就好了。” “我觉得多几个像展先生这样的人,对这里的帮助会更大。” 两人边走边聊,都觉得对方是青年才俊。 展昀突然笑了一下,让俞砚鸣有些错愕,他不觉得他刚才说了什么好笑的事。 展昀是看到依萍,觉得好笑。 她为了与自己保持距离,几乎是绕着走,这未免太刻意了一些。 展昀笑盈盈地转过头,对着俞砚鸣说:“什么?” 俞砚鸣呆呆地摇头,说道:“我没说话。” 一股淡淡的尴尬之气在两个男人之间升腾起来。 展昀转了转眼珠,说道:“我们也去做点事情,如何?” 俞砚鸣重重地点头:“太好了!” 展昀和俞砚鸣修理了院子里的游乐设施,这些设施已经坏了很久了。 大功告成之际,门口突然传来一阵嘈杂声。 两人循声望去,便看到一群俊男靓女相继走了进来。 是书桓他们来采访孤儿院了! 第15章 不期而遇 依萍和可云来到院子中。 看着突然到访的一群人,可云开心的拍手。 “哇!你们居然全都来了,我好高兴!” “你们怎么会想到过来这里呢?” 尓豪望着手舞足蹈的可云,回答她的疑问: “我们是记者,哪里有温暖,哪里有故事,我们当然就来哪里了。” 可云笑着点头,又回头拉过站在她身后的依萍: “依萍,你快给大家介绍一下展先生!” 书桓本来半低着头,听到‘展先生’三个字,瞬间抬起头来。 他没想到,他和‘传说中的’展先生会在这样的情况下见面。 其他人也瞪大眼睛,想看看这位展先生何许人也。 依萍虽然不愿意,可被推到台前,只能硬着头皮介绍: “他叫展昀,是我的朋友,做生意的。” 说完,依萍交叉双手,没了言语。 她这么做也无可厚非,毕竟在这么多人面前介绍展昀,说的太亲密,好像他们两个怎么样了一样。 更何况这些人里面还有书桓。 不过,她和展昀也确实算得上‘关系不匪’,毕竟他们还接过吻...... 想到这,依萍的腿有些发软,她掐了掐自己,让自己振作一些。 即使不说那混乱的关系,她自己对展昀的了解也不多。这才是关键! 依萍没想打听,他也没想交代。 口口声声说要确定关系的人,神秘的像水中月、镜中花。 让人摸不着也捞不到。 依萍突然心里闷闷的,为了那一份得不到的惆怅。 杜飞推了推眼睛,向展昀伸出手: “你好,我叫杜飞。依萍太不够意思了,居然才介绍你给我们认识。你不知道,你已经在我们这群人中如雷贯耳了。” “你从日本人手里救出李副官,大家对你佩服的不得了,感激的不得了诶。” 展昀微微颔首,握住杜飞说:“不必如此。先不说李副官是依萍的长辈,可云的父亲,单说他是我们的同胞,我也该出一份绵薄之力。” 尓豪也感激地望着展昀:“你的这份绵薄之力可是帮了我们大忙。我也介绍一下我自己,我是陆尔豪,是依萍的哥哥。这位也是我的妹妹,陆如萍。她叫方瑜,是我的女朋友。” 听到尓豪最后一句,可云心中闪过一丝惆怅。 不过很快,她便将这抹惆怅抹去。 自己已经决定退出,就要潇洒地面对尓豪的任何感情。 她会将这份爱深深地埋在心底,不叫任何人看见。 听着尓豪的介绍,展昀的目光迷惑起来,依萍不是跟她妈妈相依为命吗?怎么突然跑出这么多哥哥妹妹。 依萍也看出了展昀的疑惑,她咬了咬唇,认命地走过去: “我的家庭有点复杂,这些关系你先记住就好,以后我再解释。” 展昀乖乖地点点头。 他又把目光转向书桓,书桓不得不清了清嗓子说道:“我叫何书桓,是申报的记者。我与尓豪和杜飞是同事。” “早就听说了你的事,百闻不如一见。没想到你这么有作为,而且还这么年轻。” “跟你一比,我们真的很惭愧。” 展昀的眼尾精准地扫到书桓说话时依萍的反应,她整个人都僵硬了。 展昀的心里有了一丝灼烧感,一股带着热意的疼痛袭来。 这个人应该就是依萍口中的‘完美主义者’。 之前,他确实跟秦五爷打听过依萍。 不过,秦五爷只透露依萍是被生活所迫到大上海唱歌,她很自律,跟母亲住在一起。有过一段感情,对方是个记者。 再多的信息,秦五爷就不愿意说了。他说他不能不尊重白玫瑰。 展昀的唇角勾起一抹若有似无的弧度,对面这个男人身上有一股温润的气质,确实容易让女人心动。 “你们做记者的是把更多的真相呈现给世界,让更多的人清醒过来。咱们的作用不同,也无从可比。” 展昀嘴上说着客气的话,手上却暗自加重力道。两个男人之间的握手持续的比礼节所需更久,直到书桓的指节隐隐泛白。 刘蓉蓉这次也跟着大家一起过来了,她俏皮地看着俞砚鸣说道:“现在就剩下咱们两个没有介绍了。我叫刘蓉蓉,是如萍的同学,也是大家的朋友。” 所有人望向俞砚鸣,于是他说:“我叫俞砚鸣。” 没有寒暄,极其简短。 年轻人相处起来是很快的。 杜飞拿着照相机拍孩子们的吃穿用度,拍孤儿院的环境,还拍了可云的菜园子。 书桓和尓豪去采访院长和护工。 至于其他人则一起陪着小朋友玩耍。 小朋友们今天开心极了,他们的院子从来没来过这么多哥哥姐姐。 而且,他们所有人都好漂亮,好温柔。 欢声笑语充斥着每一个角落,在战争的阴霾下,这份快乐显得那么珍贵。 方瑜把依萍拽到一旁,神神秘秘地说: “你真不够意思!居然隐瞒了我这么久!如实招来,与这个展昀进展如何了?” 依萍紧张地回头,发现展昀正在看过来。 她神经兮兮地拍打着方瑜:“你不要胡说八道了,我跟他只是朋友。” 方瑜了然的“哦”了一下,然后问:“是哪种朋友?是那种无论你走到哪,目光都跟随着你的朋友吗?” 听她这么说,依萍更急了,声音也不自觉地变大:“哎呀,方瑜!你不要跟尓豪幸福,就天天想着乱点鸳鸯谱啦。” 方瑜瞟了一眼依萍,又瞟了一眼展昀:“我是不是乱点鸳鸯谱你心里清楚。要我说,这个展昀不错,眉目疏朗,气质清贵,配我们言不由衷的小依萍还是够格的。” 说着方瑜就用手捏住依萍的鼻子。 依萍也玩心大起,用手去抓方瑜。 两人居然像小孩子一样的打打闹闹。 不知道方瑜是不是故意的,她居然围着展昀转了起来。 依萍不想追,又有些气不过。 站在那里,双手叉着腰,嘟着脸,看起来可爱的紧。 看到方瑜不跑了,依萍问:“不跑了?” 方瑜一边顺气一边大笑:“不跑了,不跑了,好累。” “既然你不跑——” “那我要抓你啦。”依萍突然对着方瑜扑了过去。 方瑜吓的尖叫一声,从展昀旁边逃开了。 依萍站定,刚想再吓唬吓唬方瑜。突然,展昀伸出手握住了她,另一只手还摸了摸她的脸。 依萍被吓的一个激灵,猛然抬头,展昀已经放开了。 速度之快,让依萍想指责都没机会。 依萍憋屈的喉咙剧烈滚动了几下。 展昀则双手插兜,眉飞色舞地望着四周的风景。 依萍快速从展昀身边逃开,她的脸红红的,甚至不敢看向对方。 这个展昀,做什么都不看看场合的吗?被人看到怎么办? 依萍此时完全没注意到自己的想法有多不对劲。她不觉得展昀摸她脸不对,反而对别人是否看到介意。 有了展昀的打岔,依萍也不追方瑜了,乖乖地走过去陪小朋友玩。 书桓做完采访,走出来便看到坐在房檐下的依萍。 她静静地看着小朋友玩耍,脸上一片平和,哪有一点尖锐的样子。 刹那间,过往种种涌上心头。 过去一年,依萍带给了他这一生都没体验过的酸甜苦辣。 时过境迁,很多纠结的事情现在变得仿佛不再重要。 可笑的是,那些事居然成为他们分手的导火索。 书桓的心开始阵阵抽痛。 依萍对他仍然有着强大的吸引力,他很想过去找她说说话,哪怕几句。 书桓的手几乎把采访记录捏成一团,纠结了片刻,他还是走了过去。 短短几步,牵动了好多人的心。 如萍紧张地看过来,展昀的眼神也微不可察地顿了顿。 方瑜刚想走过去,就被尓豪拉住了。 “算了,方瑜。书桓也不是豺狼虎豹,不会吃了依萍的。” “况且,他们之间也需要解开心结。毕竟,是依萍伤害书桓在先。” 听到这话,方瑜不同意了。 她大力甩开尓豪,不赞同地说:“什么在先在后,你们男人总是在想做什么的时候,把责任甩到女人身上。” “如果说依萍的日记伤害了他,那我把日记给他看让他疗伤的时候,他为什么不同意?” 尓豪笑的很勉强,方瑜的问题他解释不通。况且,他也不想为了书桓让方瑜不开心。 尓豪心里默默给书桓道了个歉。 “好好好,是我的错,我不对,我不应该随便站在书桓这边。” 方瑜白了一眼尓豪,不再理他。 依萍也发现书桓走了过来,她不自然地拢了一下裙子。 “嗨!好久没见了,你的气色好了很多。” 依萍扯了扯嘴角,她不知道该用什么样的态度和书桓说话。 如今,他的身份是自己的‘妹夫’,可自己总是无法做到自然相待。 “你也一样。” “虽然很迟,但是我想还欠你一句‘生日快乐’。” 依萍微蹙了眉头,生日?那已经是两个月前的事了。 “你跟那个展先生是怎么认识的?” 依萍头稍稍歪了一下,回忆她和展昀相识的片段。 “也算是一场‘偶然’吧,就像当初我和你一样。” 书桓震动了,依萍把展昀和她的相遇比作自己和她的相遇。 那么,她和这个展昀发展到什么地步了?已经互许终身了吗? 书桓的呼吸急促起来,他几乎不敢想。他觉得自己有些恶劣,居然想阻止这段‘偶然’发展下去。 “他看起来高深莫测,你真的......了解他的背景吗?” 依萍摇了摇头,说到展昀的‘神秘’,依萍还是有点小情绪的。 她把眼睛瞥向展昀,结果立即被展昀捕获。 她赶紧把眼睛调开,却发现如萍也关注着他们。 依萍觉得,他们的这场‘谈话’需要结束了。 “他的背景我不知道,不过我觉得那不重要。作为朋友,最重要的是相互了解,相互信任。不是吗?” 依萍站了起来,加入了小朋友的队伍。 一下午的陪伴很快过去。 一行人走出孤儿院,大家的心情是激动的、欢快的、意犹未尽的。 方瑜拍拍手,让大家看向自己:“难得今天能聚在一起,我们再去大上海继续欢乐如何?” 依萍有些抵触,本能地想要逃离:“还是不要了吧,大家也忙了一天了。” 尓豪知道依萍有心结,但也真心地想为她解开这个结:“今天确实很忙,但也很欢乐。方瑜的这个提议棒极了!自从上次郊游之后我们还没聚过。” 说到郊游,杜飞突然想起一件事:“依萍,上次郊游的照片还在我那里。我也给你拍了照片,到时候拿给你。” 书桓的心突然一紧,不知道杜飞会不会发现少了一张。 不过,旋即他想即使发现了也没关系,他应该不知道是自己拿了照片。 “杜飞,我的照片怎么不给我?”刘蓉蓉问。 杜飞掩饰性一笑,说道:“会给的,会给的。” 这些天他对着那些照片发呆了好几次,想挑出几张自己留着,却觉得张张都好。 “还有,我又想收到你的礼物了。” 杜飞惊讶的推推眼镜,问道:“什么礼物?” “这次我想要一个木头雕像。按照我的样子去刻。” “这么难?” “就是难,怎么样?” 杜飞翻了个白眼,认命地说:“还能怎么样,只能学喽。” 大家看着杜飞生无可恋的样子,全都会心一笑。 话题被扯开,依萍刚想松口气,如萍便过来挽着依萍的手撒娇:“依萍,我们好久没有听你唱歌了。你不知道我们又多想念你的歌声,你就大发慈悲吧!去嘛!去嘛!” 依萍抬眼环望大家热切的脸,心中一暖,点头答应。 看到依萍答应,杜飞兴奋地大喊:“好!现在出发!” 因为人数太多,所以展昀带着依萍、可云和俞砚鸣开车前往,其他人坐黄包车过去。 夜晚的大上海人头攒动。 秦五爷看到展昀和依萍同时出现,欣慰地笑了笑。 “展先生,听说你拿了丝绵纺织的代理,后生可畏!” “秦五爷,真是客气。要不是有你们这些前辈支持,展昀面对的还不知是什么局面。” 秦五爷呵呵一笑,他很看好展昀。 识大体,知进退。有能力又不倨傲,即使在这十里洋场也是难得的人才。 秦五爷又转向依萍: “依萍,你好久没出现,那些老主顾很怀念你呀!今天你一定要唱到尽兴。” 依萍笑着点点头。曾经秦五爷是她的老板,现在秦五爷已经变成了她的长辈。 等到书桓他们人到齐了,依萍缓缓登上了舞台。 第16章 初次交锋 舞台上的光如雾一样晕开,依萍缓缓开口:“这首歌送给我的朋友可云,她经历过苦难,也拥有过幸福。如今,她从混沌中醒来,开启新的人生,我用这首歌来表达祝愿。” 清幽的笛声响起,让人瞬间沉浸其中。 依萍的嗓音像一缕月光,清冷中带着缠绵的温柔,让人忍不住屏住呼吸。 《红尘一梦》 夜色包裹旧梦 潮声轻叹 月光碎成泪痕 打湿桅杆 那年风浪太急 折断了帆 我像纸折的小船 迷途在港湾 任回忆 推着我 漩涡里辗转 数过多少 流星坠落的夜晚 直到浪花捧起 碎掉的勇敢 才听见 心底的锚 在呼唤 拾起散落星光 补好舷边 晨雾散去时候 认出新岸 风刮走旧梦 云托我新颜 而浪尖绽放的 是崭新的明天 让伤痕 化作那 潮纹般图案 每道波折终将 被季风吻淡 当阳光斜斜地 描金了船板 我望见 海平线上 灯火暖 红尘一梦 我不再是 等雨的船 ———————— 一曲唱罢,笛声收尾。 悠扬的调子在每个人心中都刮起一片涟漪。 可云感动的热泪盈眶,依萍唱的太好了。 她的词写的那么美,把她说的那么好。 以前,她确实是一条漂泊无依的‘小船’。 没有方向,甚至没有感觉,就那么孤零零地飘荡在海上。 而现在,她的方向、她的感觉、她的意识、她的思想全部回来了。 即使她还是一条‘小船’,可她知道自己有港湾,也能找到自己的新岸。 世界上还有比这更好的祝福吗? 俞砚鸣若有所思的看着可云,看来可云背后藏着很多故事。 她对孩子强烈的感情,她自虐似的工作,一定是有原因的。 还有依萍说的那句‘她经历过苦难,也拥有过幸福’,具体又指的什么呢? 在大家热烈的掌声中,依萍再次开口: “今天,与我一起来的,还有我的朋友们。所以,接下来的《欢聚时光》,献给我最爱的朋友们。” 舞台上,穿着大摆裙的舞者开始伴舞。 这是一群年轻的舞者,每个韵律每个节拍都带着青春的躁动。足尖跺地,裙裾翻飞间隐约可见小腿上蜿蜒的玫瑰花瓣。 依萍也慢慢随着音乐轻轻扭动起来。 她稍稍后仰的动作露出修长的颈线,双手如藤蔓般攀附空中,腕间银链在顶灯照射下划出流星轨迹。 欢快的谱曲,动人的歌词让在舞池里的人瞬间回到青春时代。 杜飞搞怪的站起来胡乱挥舞,刘蓉蓉也不含糊,跟杜飞有来有往,惹得大家忍俊不禁。 与上一首歌感觉不同,依萍唱这首歌带着明显的松弛和律动。 春风轻轻吹过脸庞, 笑语如铃叮叮当当, 我们相聚在这花开的季节, 像星辰依偎着月光。 杯中倒映着年少模样, 歌声里藏着旧时光, 无论天涯海角多遥远, 友谊是心间的暖阳。 啊~朋友啊,让我们举杯欢唱, 让快乐像流水般悠长, 纵然岁月匆匆似梦一场, 这份情谊永不忘! 风吹散了蒲公英的翅膀, 却吹不散我们的愿望, 当夕阳染红天边的云浪, 回忆是最美的行囊, 愿明日依旧有你有我, 共谱青春的诗行! 依萍在舞台上永远那么光芒万丈,她笑意吟吟地把目光略过每一个人。 遇到展昀的时候,她害羞的闪躲一下。 遇到书桓的时候,她钝痛的跳跃一下。 ...... 她的情感在她的歌声中体现的淋漓尽致。 所有人都沉浸在这欢乐的梦境之中。此时,没有硝烟,没有战争,没有孤儿,没有贫穷..... 方瑜依偎着尓豪,如萍抱紧了书桓,杜飞和刘蓉蓉相视一笑。哪怕是俞砚鸣也在偷偷观察可云。 展昀收回目光,将注意力重新放到舞台上。 酒杯里琥珀色的洋酒如同流动的黄金,映衬着五光十色,更容易让人沉迷。 他的手指轻轻敲击着玻璃杯壁,节奏恰好与歌的旋律一致。 这首歌展昀听的并不痛快。 他心里冷哼,这个何书桓还真是多情。 怀里抱着一个,眼睛盯着一个。 要不是如萍把他搂的太紧,展昀都怀疑他和依萍是一对了。 他那是什么眼神? 就那么赤裸裸的、直勾勾的盯着依萍,毫无顾忌。 他的眼神中充满着痛心,甚至还有......迷恋? 一个有女朋友的人,这是在干嘛? 他是在后悔吗? 早干嘛去了! ...... 这个如萍也是大大的有问题,自己男朋友的眼睛都管不住。 ...... 展昀是一个沉得住气的人,面对这种情况,竟也心绪难平。 仰头,干了杯中酒。 不过,无论他怎么腹诽,也不得不承认,书桓身上有一种纯良和正义感。 这种感觉非常明显和强烈,让人在第一时间就感受得到。 如果不是依萍,他绝对可以和书桓成为好朋友。 展昀心里泛起酸来,男人尚且如此,何况女人?! 如果说书桓是在阳光下,自己则是在阴影中。 谁又能不喜欢阳光呢? 舞台上,依萍谢幕了,所有人站起来鼓掌。 隔了好一会,依萍才向这边疾步走来。 她卸了妆,换回了自己衣服。 秦五爷也端着酒乐呵呵地走过来。 “白玫瑰,我过来敬你们一杯,欢迎你带着朋友们来玩。” “我以前听人说‘九转玲珑透月华’,总觉得太夸张了。” “听了你的歌,我才惊觉这其实在写实。” 依萍的耳尖有些红了,那抹红晕渐渐染透了双颊: “秦五爷,你太抬举我了,我哪有你说的那么好?” 秦五爷呵呵一笑:“有没有那么好,看看客人的反应不就知道了?再不济你可以问问你的朋友嘛!他们总归不会跟你客气吧?” 依萍扫视了一周,几乎要被这群人的热忱灼烧了。 她的眉目舒展开来,整个人仿佛被夏风浸透了,泛着暖光。 这份赞美她接受了,谁让他们都那么‘真’呢! 秦五爷敬酒后便离开了。 这时,大家才七嘴八舌起来。 方瑜还沉浸在刚才的歌声中,回味着歌词:“当夕阳染红天边的云浪,回忆是最美的行囊,愿明日依旧有你有我,共谱青春的诗行!” “这个梦想真的太美太浪漫了,也太让人向往了。” “但是,这一定会实现的,是吗?” 说到这,方瑜又换了一副严肃的语气:“你们都听好了,明日要有‘你’有‘我’,所以,任何一个人都不准掉队。” 其他人面对这样‘美好’的命令,怎么可能说‘不’呢? 下了命令还不够,方瑜又激动地抱住依萍,晃着她:“依萍,我也要跟你学唱歌!” 回应好友的激动,依萍笑着拍了拍她的后背。 尓豪则宠溺地掐了掐方瑜的鼻子,说道: “你现在已经是画画艺术家,再学唱歌,就变成歌唱艺术家,我岂不是配不上你?” “方瑜,你这样我会有危机感的。” 方瑜得意地踮踮脚:“那当然!否则你们这帮公子哥总是神气活现的。” 可云第一次喝洋酒,她有些不适应,脸色粉盈盈的,走过来的时候甚至踉跄了一步。 不过,这都不影响她的热情: “依萍,谢谢你的歌。我不像方瑜那么会说话。但是你把我的梦,把我说不出来的话全都唱出来了。你让我觉得我的生命也可以很美好。” 依萍要被可云这几句话弄哭了,她轻轻拍了拍可云的脸: “还说你不会说话,你听,你说的多好!” 依萍突然觉得,今天方瑜来大上海的提议好极了,自己来大上海的决定对极了! 对酒当歌,人生几何。 人生难得二三知己,而她拥有这么多! 不管曾经发生过什么,一切都会过去的,而留下的便是‘真情’! 如萍也很感动,她直接握住了依萍的手:“依萍,今天听你给可云的歌我真的嫉妒了!在这个舞台上,你为方瑜唱过歌,为可云唱过歌。可不可以也为我唱一首!” 依萍手中的酒晃了一下,如萍的话让她刚刚发热的头脑迅速冷却下来。她下意识地瞥向书桓,又被旁边另一束更灼热的目光吓退。 如萍的眼睛睁得大大的,她看起来还是那么心无城府。 在所有人的注视下,在这样欢乐的气氛里,依萍没有勇气也没有理由拒绝。 “当然......可以。” 咳咳—— 可能是嗓子太干涩,也可能是喝酒被呛到了,依萍居然咳了起来。 书桓本能地向前迈了一步,却在触到如萍那小心翼翼的眼神后退了回来。 他有一种被抓包的心虚,眼神不自然的闪躲。 如萍没有苛责,只是走过去,伸出手与书桓十指紧握。 书桓的心五味杂陈,面对这样柔弱、多情、包容的如萍,他真恨自己的混蛋。 展昀站在对面,把一切看的清清楚楚。 他突然觉得事情有意思起来。 这群人,数量不多,故事不少。 他轻轻拍着依萍的背,笑着说:“以前我也想请你为我唱首歌,不过当时没珍惜机会,现在看来,要排队了!” “哎,人生就是充满遗憾,不是不曾遇见,而是遇见时不懂珍惜。” 这话意有所指,实在不能不让人多想。书桓像被触动了某根神经,攥紧了拳头: “话虽如此,不过‘珍惜’二字每个人的标准不同,不是谁都有资格‘珍惜’的。” 展昀轻轻扬起下巴,棋逢对手,很好。 “说得对!确实每个人的标准不同。” “不知道何先生是否听过‘蚌病成珠’这句话。” “有的人把别人的伤口磨成装饰品,还以为是在救赎。他不珍惜别人的‘忍痛成珠’,却怪别人不懂他的‘救赎’。所以,每个人对‘珍惜’的标准怎么会一样呢?” 展昀的话不无道理,早前跟依萍的谈话中,他便知道‘这个人’是个完美主义者。他内心有一套自己的道德标准。 否则,依萍也不会总是评价自己‘丑陋’‘不完美’,这说明对方在改造依萍的过程中失败了。 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导致两人分手。但可以肯定的是,这种改造是‘痛苦的’,而且只进行了一半,中途便有人退出了。 否则,依萍不会那样人不人,鬼不鬼的出现在自己面前。 书桓的喉咙剧烈滚动,展昀的话无异于在他伤口上撒盐,他接受不了。 “那么展先生又是如何确定自己不是在让人‘忍痛成珠’呢?” 展昀轻视一笑,这不算一个合格的问题,不过他也会好心回答: “很简单,问问那只受伤的蚌,不就知道答案了。” “很多时候,说‘我为你好’,其实都是为了‘自己’好,不是吗?” 书桓的眼神骤然一缩,刺得眼底生疼。 从绥远回来,所有人都劝他慎重考虑,他不听。 为了报复依萍,他失去了理智。 现在,他才感觉到他好像做了错误的决定,而且是一连串错误的决定。 他的呼吸急促起来,脸色也变得灰败。 如萍下意识地把手握的更紧。 硝烟味十足的对话,把刚才温馨的气氛吹的一干二净,众人脸上的表情精彩纷呈。 依萍刚才还不后悔自己来这的决定,马上又推翻了。 杜飞的眼睛逛来逛去,小心地观察每个人。 平静的大海下,最可怕的就是暗流了。 这个展先生看起来很不好惹,书桓不会傻傻的跟人家动手吧。 尓豪与杜飞对视一眼,做好了如果他们动手两人就当肉垫的准备。 刘蓉蓉没有参与过他们的‘轰轰烈烈’,对这种‘暗流’自然感觉‘平平淡淡’。 所以,她没功夫理大家的心思,只对写歌这件事兴趣浓厚: “我也要!我也要!我以前只知道如萍,而不知道依萍。你们这几个可以同时拥有如萍和依萍,这是多么幸福的一件事!我不管,我也要分享这份幸福!” 看到刘蓉蓉打破了这份窒息,杜飞赶紧插科打诨:“还有我!还有我!依萍,咱们可是老相识,排队也要帮我排前面。” 尓豪也适时插话:“依萍,别忘了我,怎么说我也是你哥哥。” 大家七嘴八舌的,你一句我一句,终于冲淡了那看不见的硝烟。 这时,角落里一个声音响起。 俞砚鸣像在课堂上一样,左手垫着右臂,举手示意:“还有我!” ...... 第17章 身家背景 展昀带着依萍来到一家咖啡馆。 依萍之前说要给展昀讲她‘复杂’的家庭,所以展昀迫不及待地来了。 “其实每次跟别人解释我的家庭我都好头痛。因为太复杂了,里面的恩怨情仇太多,就是我这个当事人都捋不清楚。” 展昀没有接话,摆出一副洗耳恭听的架势。 依萍无意识地摩挲杯子边缘,将这些往事从记忆深处打捞起来,随着氤氲白雾在空气中舒展。 “我爸爸以前是个司令,在东北人们都叫他黑豹子。” “后来,他没了军权,就带着我们从东北来到上海。” “他一生之中娶了九个老婆,但带过来的只有两个。一个是我妈,一个是雪姨。” “雪姨生了尓豪、尔杰、如萍和梦萍。尓豪和如萍你应该知道是谁了。尔杰是爸爸的老来子,喜欢的不得了。梦萍——” “她曾经是翻版雪姨,如今——也成了一个悲哀的人。” “我妈生了两个女儿,我还有个姐姐叫心萍,她是我爸爸最喜欢的女儿,可惜几年前去世了。” “心萍去世之后,爸爸对妈妈没了顾忌,在雪姨的挑唆下,把我们赶了出来。” 展昀的瞳孔有一瞬间的扩大,又收了回来。 他的眼神不再像初始那么平静,眼底逐渐翻涌出波澜。 愈是深入的了解,愈是心疼这个纯粹的姑娘。 不过,他依旧静静地听着,没有打断。 “被赶出来的这些年,我每个月都会向‘那边’要生活费。” 说到这,依萍苦笑了一下,她想到这么多年手心向上的屈辱和那顿鞭子。 “为了这点生活费,我要忍受雪姨的尖酸刻薄,忍受爸爸的无理苛责。” “‘那边’几乎所有人都不欢迎我,每次我去都是横眉冷对,千夫所指。” “当然,如萍一直对我没有恶意。可是,她总是无意之中说一些令我痛心的话,我讨厌她不食人间烟火的样子,也无法喜欢她。” “所以,有一段日子,我平等地恨他们每一个人。” “我写过一本日记,里面写着,我要笑着看他们每一个人哭。” 想到那段压抑、穷困、无望、屈辱的日子,依萍突然情难自抑。 泪滴猛然冒了出来,她想抬手抹去,没等手到眼角,泪滴早知道主人的意识,直接掉落下去,让依萍手上的动作显得有些多余。 展昀真的心疼了。 他想一把拉过坐在对面的那个脆弱的小人,把她融到自己怀中,给她温暖。 只有这样,她才能在自己怀中悸动,才能从冷冰冰的过往中解脱片刻。 “后来,我实在忍受不了这样的日子,在挨了爸爸的一顿鞭子后,决定‘独立’。” “我去了大上海,成为一名歌女。” “现在想想,在那种穷途末路的时候我几乎顾忌不了什么名誉和未来,只想抓住眼前的机会。这样,我和我妈才不会被饿死。” “说起来可笑,如萍可以用二十块买手链,我家里却连一粒米都没有。” “在大上海,我遇到了书桓。” “那是我跟他第二次见面,第一见面是我挨鞭子的那个晚上。” “我不懂周旋、不懂应酬,得罪了客人,差点连秦五爷都得罪了。” “每当我闯祸的时候,都是书桓给我解围。” “本来我没下定决心和他在一起,一个偶然的机会,我知道了他是如萍的‘男朋友’。为了报复陆家,我决定和书桓在一起。” 展昀微微倾身,手肘支在桌上,十指交叠抵着下巴,目光倾注在她翕动的唇间。 心不在焉地问: “就只是为了报复?” 他在听故事,也在看美人。 她的嘴唇很软,他想。 人也香香的,暗香浮动说的是这种香吗? 依萍在缅怀过往,根本不知道展昀心里那些乱七八糟的想法。 摇摇头,继续说: “我很生气,认为书桓太过滥情。我去问他,可他否认了,他说他和如萍没有关系。” “我当时确实动了心,所以即使他不是如萍的‘男朋友’,我也选择跟他在一起。” “但我在日记里却记录了一些言不由衷的话。我把所有仇恨都写在日记中,包括我‘抢男朋友’的目的。” “后来,这本日记被书桓发现,他接受不了这样丑陋的我,所以选择了完美的如萍。” 依萍长出了一口气,她终于讲完了这藤蔓般的关系。 书桓和如萍是她内心不愿提及的痛,如今她能坦然的说出来,谁说不是一种进步呢? “生长在这样一种家庭,你却变得如此独立、清醒、善良,简直让我有些佩服。” 依萍苦笑:“你居然用‘善良’来形容我!认识我的人都评价我为人尖锐,个性强烈。从来不懂得‘得饶人处且饶人’的道理。” “也不是。如果没有这么强烈的个性,又怎么会美的如此张扬呢?” 展昀的手顺势握住了依萍放在桌上的手。 她的手柔软细滑,握住的瞬间让展昀心头涌过一阵热浪,太阳穴突突地跳动,连带全身都颤栗了。 “你真的很懂如何安慰我。”依萍把手收回来。 她低下头,睫毛垂落成一片阴影,却又掀起一角。她的目光洒落在展昀脸上,心里顿时不平衡起来。 “我的身家背景你了解了,以后不要再找人调查了。” 展昀失笑出声,没想到过了这么久,依萍还介意那件事。 “我真的没调查你!” “而且,你不觉得有身家可调查是一件幸福的事吗?” 依萍眉毛微微蹙起,她有些不理解展昀的话。 “有时候我真的不知道是你太聪明,还是我太笨。我不明白你说的意思。” “两样都不是。你的生活太过单纯,所以很多事情你无法想到最可怕的一面。” 依萍打算打破砂锅问到底:“好,那么你解释一下为什么有身家可查是幸福的。” 展昀望向窗外,他的眼神有一瞬间的失焦。右手开始无意识地搅动咖啡。 “依萍,你有没有想过这样一个问题。” “当你要做什么的时候,你会考虑到身边的人。” “你会去思考你的做法会让他们开心,还是会让他们伤心。” “如果你回头,就会发现,你的身后站着你的父母、兄弟、姐妹、亲戚、朋友......” “那是好多好多的人。” “他们都在注视着你,看着你的一言一行,让你觉得自己并不孤独。” “可是——” “有的人,在他脆弱亦或高兴的时候,当他需要发泄或分享的时候。” “他回过头去,背后空无一人。” “你知道那种极致孤独带来的绝望吗?” 展昀的手已经停止搅拌,他的身影静地像一尊雕像。 依萍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展昀,他可以是神秘的,胸有成竹的,冷静的,甚至是油腔滑调的,但不应该是现在这样悲凉的。 他的眼眶红的骇人,却没有一滴泪。 嘴唇绷成一道线,拦截着决堤的情绪。 依萍有些后悔自己的问题,她不知道会触动到展昀的红线。 难道他的身后空无一人吗? 怪不得他的手心会有茧子,自己以前还觉得奇怪,公子哥的手怎么会这样? 可能他也吃了很多很多的苦,他的经历不一定像表现出来的那么光鲜。 依萍眼神慌乱,不断地胡思乱想。 她突然想不顾一切地去抱抱他,让他知道,他并不是一个人。 最起码,自己是他的—— 朋友! 如果他需要,自己会站在他后面的。 依萍的声音有些干涩,胆战心惊地问:“那你的父母——” “已经都不在了吗?” 听到依萍的问题,展昀像是突然惊醒了一般。 瞬间,又恢复成了平时的那个他。 摇摇头,说道:“我的父亲在天津做烟草。我的母亲是他养的外室,一直在老家县城住。” “不过,我也算幸运。偌大个家业,只有我一个继承人。” “父亲说,弱水三千只取一瓢的日子过去了。我们的烟草随时面临美英的打压,要有退路才是。” “所以,他派我来上海扩张版图。” 依萍突然有些生气,既然他并不是‘空无一人’,为什么说那些话让自己担心。 自己居然相信了?还要安慰他? 想想真的有些可笑。 依萍不想说话,撇过脸去看外面的风景。 对面久无声音,让展昀忍不住隔着桌子凑过去。 依萍嫌弃地向后仰,语气不快:“干嘛?” “我想闻闻从哪传来的这么大的火药味。” 听他还没个正经,依萍气的双手抱胸,问道:“既然你父母健在,为什么说那些话来骗我?” “你居然当着我的面冤枉我?”展昀夸张地用手指着依萍。 “我刚才说的是‘有的人’,我哪有说我自己?” 依萍咬住嘴唇,为之气结。 刚才他的话明明就是暗示那个人是他自己,现在又不承认。 看依萍真的生气,展昀赶紧认错:“好啦好啦!我刚才失言,让你误会,请见谅。” “如果你想让我斟茶认错,也可以。” 他认错的态度过于良好,让依萍有一种有劲没处使的感觉。 算了,跟展昀斗,她是斗不过的。 不过,依萍还有一件事情很好奇。 “你第一次见我是什么时候?” 这下展昀认真思考了起来,他对着阳光眯了眯眼,长长的睫毛像一排小扇子,忽闪忽闪的。 闪的依萍的心猛然动了一下。 “其实,我在天津就听说你了。” 这个依萍还真没想到,她没想过自己的名字会传那么远,足足半个中国。 “当时,我父亲已经准备让我到上海做事情。” “恰巧,有几个生意上的朋友在上海。” “他们回天津,我们聚在一块聊天。说到了当红歌星,顺其自然的就聊到了你。” “我的那几个朋友对你的歌声都赞不绝口。” “对你的人品嘛——” 依萍看他突然停顿,有些着急的问:“我的人品怎么了?” “他们说,你这朵玫瑰虽然看着‘艳丽’,但硬刺太多。只能欣赏。” “有人为了你的歌,经常泡在大上海,甚至耽误了生意。不过,他跟我说什么听你的歌可以抚慰心灵。” “当时,我真的觉得太夸张了。当然,他说你‘出淤泥而不染’我也是不信的。” “我觉得,这一切都是手段。” “你一定是在放长线钓大鱼。” “我还劝他们一定要意志坚定,不要被你骗了。” 说到这,展昀也觉得好笑,自顾自地笑了起来。 现在,他的朋友们都很清醒,他自己反倒一头栽进来。 依萍简直不想理这个人,跟展昀在一起,很难不生气,也很难真生气。 “来到上海后,我也去了大上海,不过都没有见到你。” “直到有一天,我被突然出现的‘水鬼’吓了一跳,更奇怪的是,她就那样像僵尸一样走进舞厅,门童居然没有阻拦。” “你知道,有一瞬间,我真的以为你是‘水鬼’,你施了法,门童看不见。” “结果,下一瞬间你就成了黑夜中盛放的玫瑰。” “你的歌跟别人的很不同,像浸了烟雨,清凌凌地漫过来。带着一丝倔强,又充满哀伤。” “虽然,不知道你发生了什么,但你的‘绝望’‘落寞’‘孤独’,我都听到了。” “我自己也觉得不可思议,我居然会在你的歌声里找到共鸣。” “唱完一首,你也不理客人的安口,就那么潇洒的走了。” “我实在忍不住,跟了上去。” “你失魂落魄地撞在我身上,整个人都飘忽忽的。” “我和你说话,可你的反应看起来很不正常。后来,李副官过来接走了你。” “我对你好奇极了,没想到曾经大上海的台柱子会是这样!” “所以,我跟秦五爷聊起你,也就是你说的‘调查’。不过,他只透露了只言片语。” “幸好,我们足够有缘。” “我在街上看到了你和可云。我发现原来生活中的你又是另外一个样子。” “我不知道怎么形容自己的感觉,虽然见的次数不多,却熟悉的不得了。” “我是不相信什么‘洁身自好’的,也不相信‘一见钟情’,更不相信‘歌声抚慰心灵’。” “而你的出现,把我的‘不相信’全都打破了。” 咖啡店里的光线很好,阳光从窗户照进来,投下一朵朵花影。 一股慵懒和倦意随着咖啡的醇香袭上了依萍心头。 她的心忽的放松下来。 她要享受这静谧的时刻。 看她像小猫似的一会张牙舞爪,一会又乖巧可爱,展昀心里的情潮又卷土重来。 当然,大庭广众的,他也做不了什么。 于是,整整一天,他都缠着依萍讲陆家的事情。 大到黑豹子的辉煌过往,小到依萍与陆家人的只言片语。 依萍被问的瘫靠在座椅上,连伤心的力气都免了。 总之,这一天,依萍的背景被‘调查’个彻彻底底。 第18章 东窗事发 王雪琴拢了拢头发,从外面回来了。 她的心情差到了极点。 魏光雄这个王八蛋,居然养了个叫安娜的婊子。 还美其名曰,说给自己找什么姐妹。 分明是他好色! 男人,果然没什么好东西。 想起刚才安娜高高在上的样子,王雪琴就恨不得揪着她的头发塞进火坑。 自己去的时候,安娜居然刚刚起床。 那个骚货! 连扣子都不舍得系上。 自己给魏光雄买的雪茄都跑到她嘴里去了。 真想把雪茄抢过来烫在她脸上,让她不知廉耻地勾引男人。 亏她今天还穿了孔雀蓝的乔其纱旗袍,又特意烫成了波波卷。全是做给瞎子看。 客厅里只有梦萍一个人。 看到王雪琴回来,战战兢兢地站了起来。 “有话就说!” 王雪琴看她吞吞吐吐的样子就来气。 以前,她还觉得梦萍最像她,出了事之后也成了缩头乌龟,一点斗志都没有。 不过,这一切都是依萍那个死丫头‘克’的。 她天生就跟自己不对盘,虽然抢如萍的男朋友没成功,可还是‘克’的梦萍遭了殃。 连带着尓豪现在也五迷三道的,中了她的毒。 依萍这个小杂种,年纪不大,本事不小。 估计都是傅文佩撺掇和教育的。这个老女人就是不想让自己安生。 王雪琴越想越生气,报复似的把包砸在地上。 梦萍悄悄看了看气不顺的王雪琴,还是觉得说出来比较好: “刚刚李副官来过。” 王雪琴一时没反应过来,又问了一次:“你说谁?” “李副官,就是以前爸爸身边的那个下属。” 王雪琴眼皮一跳,这个狗东西害得她和尓豪挨打,她没找他算账,他倒找上门来了。 “他来干嘛?” “爸爸说让他找处房子,说是......说是以后搬出去跟佩姨住。” “什么?” 王雪琴的嗓音本就尖锐,这样突如其来的一嗓子直接吓得梦萍哆嗦了一下。 “那个奴才在哪?” “他刚刚走了。” 王雪琴的胸腔剧烈起伏,眼睛瞪得大大的。 现在都看她王雪琴失势了是不是,全都欺到她头上了。 这口气能忍得下,她就不叫王雪琴。 “傅文佩!今天我跟你算总账!” ‘哐——’的一声,门被摔上。 梦萍担忧地看着大门出神,也不知道自己这个妈会不会惹出什么事来。 本来爸爸就已经有些讨厌他们了,现在她再去闹事,梦萍几乎不敢想。 正在梦萍坐立不安的时候,陆振华从楼上走了下来。 “刚才就听到楼下叫叫嚷嚷的,是你妈回来了?” 梦萍点了点头。 “她人呢?去哪了?” 梦萍眼神慌乱,不敢说话。 “说话!” 陆振华的声音严厉起来,让梦萍不得不开口: “她说要去找佩姨算账。” 陆振华一听,眼睛眯了眯,这个王雪琴,过不得一天安生日子。 文佩的性子很软,少不得要吃亏。 陆振华叫了司机,开车去往四牌路。 此时,王雪琴已经到达战场。 她把门拍的震天响,尖锐的声音即使隔着两道门都清清楚楚: “傅文佩!开门!” “别以为不出声我就能放过你,隔着大门都能闻到你身上的骚味儿!” 此时,李副官正在依萍家中说司令要另买房产的事。 几人听到王雪琴在外面叫骂都大吃一惊。 李副官压不住火气地说:“我去开门。” 李副官刚把门开个缝,就被王雪琴一脚蹬开。 “好哇,真好!死奴才,你也在,省得我跑二趟。” “傅文佩!你好高的段数,都被赶到这了,还不忘发骚,还能勾着老头子。” “你当真以为你赢了?你做梦!” “总是自以为自己是名门闺秀,自视清高。也不看看你教育个什么东西出来?” “整整一个天煞孤星,但凡有她的地方,就没有好事。” 文佩语气卑怯,却也不敢和雪琴顶撞,只说: “依萍她已经很久没去那边了,怎么会惹到你?雪琴,你讲讲道理好不好?” “我呸!别摆出这副可怜相,好像全天下都欠了你。” “我当真是小瞧了你,还真以为你能安分守己,没想到你是这里面心最黑的。” “你们老的是老狐狸精,小的是小狐狸精。全家没一个好东西。” 如果是骂依萍,依萍还能考虑顾全大局,但现在文佩遭受这样的侮辱,依萍是无论如何也忍不了的。 “王雪琴,你嘴巴放干净点。” “这是我家,不是你撒野的地方。” “看在爸爸的份上,我不跟你一般见识。你现在马上给我滚!” 文佩看依萍要跟王雪琴起冲突,急忙安抚依萍:“依萍,不要这样,雪琴怎么说也是你爸爸的老婆。” 依萍没办法不听妈妈的话,但是仍然双眼圆瞪,嘴角因为气愤不断抽搐。 王雪琴气还没撒完,要她‘滚’是不可能的: “什么‘家’不‘家’的,这不就是老爷子在外面的‘行宫’,要不是我网开一面,你们早被赶回东北了。还轮得到你们跑去搬弄是非。” 李副官看她完全不讲道理,直接冲了过去,嘴里大喊:“王雪琴,你住嘴。” 王雪琴还以为李副官要动手,吓得后退了两步。看到李副官没有动作,又故态复燃: “让我住嘴?你个死奴才你有什么资格让我住嘴。你们家可云不好好当丫鬟,跑去勾引少爷,你不嫌丢脸,我还嫌跌份。” 李副官被她气的青筋暴起,拳头攥的死紧。 说着,她又看了看默不作声的文佩,突然来了灵感: “对了,这就对了。” “哈哈!” “怪不得你们关系这么好,傅文佩头发都白了还能风骚,更何况你那十六的丫头。我看你们家丫头的功夫也是傅文佩传授的,要不然都搬出来了,你这个死奴才怎么还鞍前马后的伺候呢?” “还有,你跟傅文佩的关系,也是裤腰带拴秤砣,不清不楚的勾勾搭搭。” “伺候来伺候去,最后都伺候到床上。” 听闻此言,文佩猛地抬头,语气悲愤地说:“雪琴,上有皇天下有厚土,你不能这样含血喷人。” 王雪琴看着文佩憋屈的样子,心里痛快极了。 “不要指天骂地了,这大宅里面司令的夫人和副官是常有的事,你装什么清高?!” 李副官实在忍受不了王雪琴对文佩这么粗俗的侮辱,拿起旁边的扫把便要打到王雪琴身上。 王雪琴看李副官真的动手,吓的五官拧在一起,躲向文佩的方向。 文佩岂能让李副官真的打到王雪琴,急忙用手去拦。 李副官已经被王雪琴气的失了理智,神挡杀神佛挡杀佛。 他用力一甩,文佩便被摔到一旁。额头碰到门柱上,顿时有些眩晕。 依萍大叫着冲过去:“妈!” “你怎么样?妈!” 李副官看自己伤了文佩,才清醒过来。 双手一松,扫把倒在一旁。 他急忙上前查看文佩的伤势。因为愧疚双手不停地颤抖。 文佩虽然有些晕厥,还是小声说道:“不要打,不要打。” 王雪琴定了定神,看到对面是一帮怂货,更是盛气凌人。 “哈哈哈哈哈——” “真是大水冲了龙王庙——” “哈哈哈哈——” 依萍真的忍够了,她也想听母亲的话,但王雪琴就是想自掘坟墓。 “王雪琴,你别得意。你在外面的事情不清不楚的,我还没跟爸爸汇报呢。” 王雪琴从没想过自己的事情会露馅,上次魏光雄打了依萍都没什么动静,她手里能有什么料。 “是吗?你汇报的还少吗?” “要不是你,老爷子会把存折都收回去吗?” “你这个小狐狸精还想汇报什么?” “你还想从如萍手里抢回书桓是不是?” “可惜,你没有你妈的床上功夫了得。” 文佩已经快被王雪琴气的晕过去了,她不断的抚着胸口,大口大口的呼吸着。 依萍无法再保持风度了,她开始口不择言起来: “你不要以己推人了,你自己在外面找男人,就向所有人身上泼脏水。” 雪琴心中一惊,不过很快镇定下来,咬死不认: “你个小娼妇,胡说八道什么?” “你们母女,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把老爷子哄的飘飘忽忽的。现在还想诬赖我?” 依萍看她还不肯认,直接说白了: “我有没有诬赖你,你心里清楚。” “那个魏光雄隔段日子就接你出去,你们去了哪?还用我说吗?” 王雪琴的脸色有一瞬间的苍白,不过很快又恢复镇定:“呵~怎么?我出去串亲戚都不行了?” “什么亲戚会和你搂搂抱抱、不清不楚的呢?” “我亲眼看到你们在戏院附近卿卿我我,为了不被发现,你总是提前下车,走一段路才回大宅,你敢说没有吗?” 依萍所说踩中了王雪琴的尾巴,她的语气空前尖锐起来: “你不要含血喷人,你有证据就拿出来,空口无凭!如果你的嘴能当证据的话,这天下就没巡捕房什么事了。” 依萍彻底被惹怒了,她站起来,直面王雪琴: “想要证据?很简单!” “尔杰就是证据!” “尔杰的长相跟陆家一点不沾边。我曾经也疑惑过,为什么陆家所有人都是生的一双大眼睛,偏偏尔杰眼睛细长,一副鼠相。” “直到我遇见了魏光雄,我终于知道原因了。” “还有,如果长相不作数。那么,现在也有血型验证,到时候就知道尔杰是谁的儿子了。” 李副官明白了,这么多年王雪琴居然如此对待司令! 他不会放过她! 李副官虽然头发花白,但血性还在。 他一步一步走近王雪琴,声音仿佛从胸腔里蹦出来:“你居然敢如此欺瞒司令,我今天就替天行道。” 王雪琴被吓住了,但她不愿意在依萍母女面前认输。 为了避免暴露自己心虚,她的声音比之前更大了一些:“你敢!我是陆振华的老婆,我看你们谁敢动手?” 虽然她是虚张声势,但她那句‘老婆’还是让李副官的手抖了一下。 几人对峙之际,一道阴森恐怖的声音自门口传来:“好一个老婆!” “这么多年,我居然不知道我娶了这么好的老婆!” 是陆振华,他站在门外听到了一切。 陆振华疾步走过来,他不怒反笑,还是那个阴恻恻的语气:“他们不敢对付你,也不能对付你。” “但是我敢!我能!” “走!” 王雪琴被吓傻了,此时她已顾不得对付依萍母女,只能不断的向陆振华求饶。 突如其来的变故让所有人呆愣在原地,片刻后依萍才反应过来,陆振华会杀了王雪琴的。 不行,她要去搬救兵。 安顿好文佩,依萍便向外跑去,刚到门口就撞上了一堵人墙。 是展昀,他得了一筐进口水果,给依萍送来。 “这么着急去哪?” 依萍看到展昀像看到救命稻草:“我要去打电话,我要找人救命啊。” “你开车了吗?” 展昀摇摇头。 依萍嘴里‘啧——’的一声,好像责怪他该开车的时候反倒不开。 没时间跟展昀解释,依萍匆忙放下水果拉着展昀向外跑去。 她跑到最近的邮局给报社打去电话,恰好是尓豪接听的。 “尓豪,你听我说,爸爸把雪姨抓回去了。发生了很严重的事,你赶紧回家,否则晚了的话,爸爸可能会杀了雪姨。” “什么?”尓豪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早上出来的时候还好好的,怎么一上午就要打要杀的? “真的,你相信我,快回家去,再晚来不及了。” 挂了电话,依萍也赶往陆家大宅。 王雪琴死不足惜,但她不能让自己爸爸成为一个杀人犯! 虽然时间有限,依萍还是尽可能的跟展昀说清楚了事情的经过。 展昀难得的没了声音。 ‘入世’如他,也得好好消化一下刚才听到的爆炸消息。 那个雪姨在外面一直有个叫魏光雄的男人,尔杰就是雪姨和这个男人生的。 今天雪姨过来找伯母的麻烦,依萍和她吵了起来。 激动之下,曝光了雪姨的丑事。 没想到被赶来的陆伯父听到了,现在陆伯父可能会杀了雪姨。 所以,她们所有人要赶回陆家救人。 这个故事说复杂不复杂,说简单也不简单。 第19章 鞭打雪琴 尓豪和依萍几乎是同时赶到的。 刚到门口,便听到王雪琴撕心裂肺的求饶声。 三人对视片刻,便冲了进去。 依萍活了二十年也没见过雪姨如此狼狈的样子。 她精心烫过的头发一大半散乱下来,遮住了被打的青紫相间的脸。 身上的旗袍,也变得乱七八糟,上面的盘扣被扯掉了两颗,旗袍上面满是尘土和淤泥。 想想也知道,一定是陆振华一路的拖拽导致的。 看到依萍前来,也没了往日的嚣张跋扈,只是哑着嗓子喊:“救命!救命!” 梦萍和如萍手足无措地站在一边,身体微蜷。 陆振华又扬起鞭子,如萍实在不忍心,直接跪在父亲面前: “爸!不要打妈妈,妈妈犯了什么错,你要下这么狠的手。” 梦萍也跑过来求情:“是啊,到底什么事?就是犯人也应该有个罪名。” 陆振华一把抓过王雪琴的胳膊:“你自己跟孩子们说你的丑事!” 看到孩子在场,王雪琴怎么愿意说出那种龌龊事。 又开始撒泼打滚的大喊冤枉。 陆振华看她死性不改,直接推开如萍梦萍:“你还敢叫‘冤枉’,那我今天就‘屈打成招’吧!” 说着,扬起手中的鞭子狠狠抽了下来。 一道尖锐的破空声后,伴随着王雪琴凄厉的叫声,她的身上又多了一道鞭痕。 这已经不是王雪琴第一次尝到鞭子的滋味了。 嘶喊耗尽在喉咙里,疼痛顺着脊梁爬上来,就像无数烧红的铁蚁在皮下啃噬伤口。 接着,第二下,第三下,第四下...... 疼痛开始堆叠,全身被烈火吞噬,每一次喘息都牵动着伤口。 王雪琴再也顾不得什么面子,她像狗一样不断地在地上蠕动匍匐。从这张凳子爬到那张凳子,从桌子这边钻到桌子那边。 总之,她在不顾一切地躲着让她痛不欲生的鞭子。 陆振华癫狂了,这是所有人的共识。 尓豪终于清醒过来,他猛的扑过去,拦住了又一道鞭子。 “爸!你要打死妈吗?”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是因为妈又去佩姨那里大闹了吗?” “可无论她们之间怎么样,也罪不至此啊。” 如萍和梦萍此时也跑过来拽住陆振华,满脸泪痕地求饶: “爸,妈妈伺候你这么多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你不能因为一点小事就这么打妈妈。” “这是不公平的。” “你不但打碎了妈妈对你的爱,你也打散了和儿女之间的亲情啊。” ‘亲情’两个字让陆振华闪过一丝清明,也带给他铺天盖地的痛苦。 是的,他这个年纪,最在乎的就是亲情。 记得前不久,他还和李副官说,什么都是假的,只有亲情是真的。 看着这些儿女脸上不理解的表情,陆振华感到前所未有的无力。 如今,他也不用要什么脸面了。 “好!你们要公平,我就告诉你们。” “你们的好妈!背着我在外面养汉子!” “不仅如此,还生下了尔杰这个孽种。” 所有人都被这个消息震惊了,在他们眼里,自己的母亲只是爱美一些,可这也是人之常情。 如萍不可置信地摇头,这一定不是真的。 “爸,你怎么会突然这么说?这是天大的罪名,对一个女人来说完全是不可承受的。” 陆振华悲从中来:“哈哈!不可承受?你太小看你这个妈了!” “对于她来说,没什么是不可承受的。她拿着家里几十万的存款去偷人,她还有什么不可承受的?” “你们要证据?尔杰就是证据!” “你们看看自己的长相,再看看尔杰。他哪里有一点像我?” 说着,他又拽过躲在旁边的尔杰,大声说道:“这就是我的‘老来子’!” “如果你们还不信,我可以立即拉着尔杰去配血型,真真假假,到时便知。” 再次听到要验血型,王雪琴急忙从桌子下钻出来,抱住尔杰。 嘴里嚷嚷着:“不要验,不要验,我们不验。” 如萍不理解,已经生死关头了,她妈怎么还这么固执。 “妈!这是证明你清白的好机会,我们带着尔杰去验血型,现在就去。” 看着如萍要过来拉尔杰,王雪琴突然涌出一股力气。 “走开!谁也不许动我的尔杰。” “验什么验?有什么好验的?你尽管怀疑我就是了,反正我没做过。” 看到王雪琴还不低头,梦萍也急地跺脚:“妈,你到底在坚持什么?你宁愿让爸爸打你,也不愿意去验个血型吗?” “不验!死都不验!陆振华是老糊涂,你们就是小糊涂,都被依萍母女那对狐狸精迷惑了。” “我养你们有什么用?有什么用?” "好,好得很!"陆振华从牙缝里挤出这几个字,声音低沉得如同闷雷。 他收起鞭子。 “王雪琴,我不打你,这鞭子跟了我一辈子,我不会侮辱它。” “但是你,必须死!” 说着,陆振华便左手拖着王雪琴,右手拽着尔杰向仓库走去。 如萍她们还想阻拦,全被陆振华一句话喝退:“我正式地通知你们,如果你们谁要跟着,谁要救她,谁要求情,那从现在起,咱们就恩断义绝!” 王雪琴的叫喊声和尔杰的哭闹声从仓库传来。 陆振华锁上仓库大门,并且告诉所有人,不准给这对母子送水送饭。 路过依萍的时候,陆振华终于看到依萍背后的展昀。 “依萍!你也来了?” 依萍心有余悸,并且带着愧疚,说话没什么底气:“爸爸,你真的要——” 不等依萍说完,陆振华便抬起手阻止了她。 他的目光投向了依萍背后的年轻人,依萍慌忙介绍:“爸爸,这是展昀,就是他救李副官出来的。” 陆振华没有任何力气应酬了,他点了点头。对展昀说道: “家门不幸,让你见笑了。” “今天,我实在没有心情谈话,就让依萍代为招待吧。” 说完,陆振华便自顾自的上楼了。 这时,大家才真正注意到展昀,不过他在与不在已经不重要了。 几人面面相觑,都不知道如何解决这个棘手的问题。 梦萍先发问:“这是怎么一回事?爸爸居然说妈妈在外面有人,这是真的吗?” 尓豪幽幽开口:“十有八九是真的。” 听尓豪这么说,如萍着急了:“尓豪,你是怎么一回事嘛,你也不相信妈妈吗?” 尓豪痛苦地握紧拳头,说道:“不是我不信她,而是她的行为让我无法相信。” “爸爸说可以用验血型去证明清白,她宁死都不去,还说爸爸是老糊涂。这说明什么?说明她心里有鬼。” 如萍和梦萍听着尓豪的分析,绝望地坐在了沙发上。 看着满地狼藉,梦萍几乎崩溃了。 “爸爸是怎么发现妈妈的事的?明明刚才出门的时候还好好的。” 梦萍想了想,眼神像一把利剑刺向了依萍。 尓豪也看向依萍,刚才确实是依萍给自己报的信。 依萍不能隐瞒,也不想隐瞒:“是雪姨到我家,我们吵了起来。我一气之下就说了这件事......” 梦萍瞬间从沙发上弹起来,她几步走到依萍面前,大声质问:“依萍!你一定要跟我们作对是不是?你一定要这个家鸡犬不宁是不是?” “你恨我妈,恨这个家,所以就一定要挑起战争,是不是?” 说到最后,梦萍直接动手拽住了依萍的衣领。 展昀则眼疾手快地将依萍护在怀里。 梦萍胸口剧烈起伏,冷声一笑:“依萍,你真有本事。以前有个书桓,现在有个展昀。总之,你身边总会有个男人!” 依萍有些愤怒,可想到自己闯的祸,只能压下这口气。 她用力地咬住唇角,想让自己冷静下来。 如萍看到梦萍越说越不像话,只能把她拽到后面。 她的眉头紧皱,话语间也充满了责备: “依萍!我不知道你跟妈妈是怎么一回事,可是如果你要跟爸爸报告这样大的一件事,为什么不能提前跟我们商量呢?” “你这样弄的我们一点准备都没有啊。” “就在前天,我们还一起畅想未来。我以为你原谅我了,接受我了。” “看来是我想错了。” “难道我们在一起的欢乐时光不值得你对我和尓豪坦白一点吗?” “即使你不在乎我和尓豪,我妈妈毕竟是方瑜未来的婆婆,你也不在乎方瑜吗?” 依萍的眼眶红了,她当然在乎大家,她前所未有的在乎大家。 梦萍的话已经伤害不到她什么,而如萍的话才是捏住依萍七寸的关键。 依萍的声音有些颤抖:“不是的,是雪姨侮辱我妈,我实在不能忍受,激动之下才说出来的。不过,我不知道爸爸会来。” “我们争吵的时候,他一直站在门外。” “我不是故意要跟爸爸告状。” 尓豪则痛苦的抱住头,嘴里不住的说:“完了,这下完了。以爸爸的脾气,一定会杀了妈!” “依萍,方瑜对我说你有一颗有爱的心,可你的爱在哪?我看不见。” “可能,你爱的是你身边的人。可你为什么不能把你的爱放大一点,一定要搞的敌我分明吗?” 梦萍才不愿意听依萍的解释,她又过来推搡依萍:“谁管你是不是故意的,你走!我们不要你猫哭耗子假慈悲。” 展昀终于忍不下去了,在梦萍推过来的瞬间,一把抓住她的手臂,将她甩到一旁。 如萍和尓豪急忙扶梦萍,眼神中充满了责备。 “你们真是我见过最奇怪的家庭!” “满嘴仁义道德,却连最基本的是非观都没有。还口口声声说什么大爱。” “一个苹果里面烂了,有人好心提醒你们,你们非但不感激,还指责那个提醒的人。说她破坏了你们对这个苹果的印象,也破坏了大家吃苹果的心情。” “你们这样罔顾事实,全成了瞎子和聋子,也配称为‘新青年’?” “在我看来,你们糟透了。你们懦弱的懦弱,虚伪的虚伪,刁钻的刁钻。没一个人敢站出来直面问题。你们只会抱怨,或者用一些似是而非的话来掩盖本质。” “今天,依萍说出了真相,你们怪她。改天,你爸爸亲眼看到这一切,你们又当怪谁?” “怪你爸爸长了一双眼睛吗?” “我警告你们,不管你们是要救你们的妈,还是恨你们的妈,都不要把无辜的人牵扯进来,否则我不会放过你们。” 说完,展昀便拉着依萍离开。 早知道依萍来这被当做出气桶,他才不会同意依萍过来。 依萍像木偶一样,被展昀牵着走出了门。 她的思绪变得很慢,过往的记忆像洪水一样漫过头顶。 其实,今天这样的场面她已经经历过太多次了。 她仇恨过、报复过、抗争过,也和解过。 她和‘这边’的关系从水火不容,敌我对立,到慢慢了解,放下仇恨,最后打开心扉,融入大家。 每一步她走的都不容易。 她珍惜得来不易的父爱,也珍惜与兄弟姐妹之间的情谊。 以前的陆依萍能‘舌战群儒’,今天的陆依萍只想‘岁月静好’。 只不过,再次面对熟悉的‘千夫所指’,谁又不想身后永远有个可以依靠的人呐! 尓豪苦恼的坐在书桓家中,他真快被那个妈弄崩溃了。 即使是从尓豪口中说出,杜飞还是感觉难以置信: “你说的魏光雄有这么厉害?敢在黑豹子眼皮底下找女人。” 书桓简直想捂住杜飞的嘴:“杜飞,你还是不要说话比较好。” 杜飞无辜地推了推眼睛。 他也不想的啊,但是这个故事太炸裂了嘛。 “现在陆伯伯的情绪怎么样?有没有可能劝说他放了雪姨?” 尓豪摇摇头,任何一个男人都忍受不了这种屈辱。 他是个男人,也了解自己的父亲。 “那雪姨呢?你劝她跟你爸爸认错低头,说不定你爸爸大发慈悲就放过她呢?” 说到这,尓豪更气。 “别说认错,她能不说话就阿弥陀佛了。” 两边的路都被堵死,几人的谈话也陷入了僵局。 但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书桓始终觉得他们不能坐以待毙。 “虽然你爸爸很生气,但是我觉得我们还应该努力一次。” “你爸爸是个很重感情的人,如果我们从感情的角度出发,让他看在你们几个的份上,说不定有胜算。” 尓豪已经彻底没了主意,既然书桓这样说,他也只能试一试。 第20章 阴差阳错 王雪琴已经被陆振华关了两天。 虽然中途如萍偷偷送过水送过饭,但仓库毕竟是仓库,尔杰依然病倒了。 一开始,王雪琴还能求饶,可她见陆振华铁石心肠,尔杰又病倒了,满身的怨气此时都迸发出来。 “陆振华,你这个老不死的。你自己活不了多久了,就想害别人。” “你早就不是当年的黑豹子了,顶多算是个绿豹子。你活该替别人养儿子。” “你强抢民女,娶了九个老婆。对我是招之则来挥之则去,你凭什么要求我衷心?” “魏光雄比你强百倍、千倍、万倍!我就是要把陆家的钱都给魏光雄,我要让你成为穷光蛋。” “哈哈哈哈哈——” ...... 王雪琴的骂声还在陆陆续续的传来。 大厅里,如萍、梦萍,尓豪坐立难安。 尓豪原本对母亲还有些同情,现在也变得可有可无了。 “她在胡说八道什么?就她这么个叫法,别说是她了,估计我们的死期也快到了。” 有人敲门,尓豪跑过去开门,是书桓和杜飞。 三人对视一眼,书桓问:“你爸爸在书房?” 尓豪点点头。 “那我们几个人上去求你爸爸,你们是他的儿女,他一定会心软的。” 几人点头,刚想上楼,陆振华走了下来。 书桓先打头阵:“陆伯伯,今天我来想跟您谈一谈雪姨的事情。” 陆振华冷哼一声,他就知道这帮孩子不会消停。 “你打算谈什么?怎么谈?” “陆伯伯,我知道您是纵横沙场的黑豹子,您有您的骄傲。” “在战场上,不是你死就是我亡,所以需要您杀伐果断。可现在是在家里,不是战场。我们应该考虑的是亲情,而不是生死。” “雪姨她固然有错,可是惩罚她的方式有很多,不一定要用这种极端的方式。” 杜飞也在一旁帮腔:“是啊,陆伯伯。在我们心中,您是大英雄,犯不着为了这样的人而毁了自己的声誉。” “特别是尓豪,他经常会在我们面前说起多么崇拜你,还说将来能做到你的十分之一就够了。如萍,她每次去教堂祈祷都会特别给您祷告。” “您在儿女心中是‘神’一样的存在,既然是‘神’何必跟凡人计较呢?” 陆振华痛心地看向几个孩子,他的内心也在纠结和撕扯。 要不是看在这些孩子份上,王雪琴早没命了。 如萍的眼泪在父亲看过的一刹那掉落,声音止不住的颤抖:“爸!求求你!” 尓豪也期盼地看着陆振华。 陆振华真的觉得头疼,他需要好好想一想。 “你们不要再说了,我知道你们一个个的都想让我放了那个女人。” “我没有立即杀了她,已经是仁至义尽。” “如果倒回二十年,我会把她和那个姘头一起切碎了扔海里。” 陆振华语气里的狠戾让几人不约而同地沉默了。 他也不再说话,打开门走了出去。 梦萍有些疑惑:“爸爸要去哪?” 如萍和尓豪也不清楚。 突然,尓豪一拍桌子:“爸爸会不会去找那个姓魏的?我看他手里好像拿了什么东西,会不会是手枪?” 想到这种可能性,几人瞬间坐不住了。 “不行,我要跟着爸爸,我怕他出事。” 说着,尓豪冲了出去。 “你一个人阻止不了,我陪你去。”书桓也跟着尓豪跑了出去。 家里只剩下如萍、梦萍和杜飞,王雪琴依然鬼叫个不停。 如萍跑去厨房拿了一些吃的给王雪琴送过去。 “妈,你别喊了,爸爸出门了,听不到的。” 听到这个消息,正在狼吞虎咽的王雪琴瞬间抬头。 她的眼神中迸发出希望,手从栅栏里面伸出来,用力握住如萍: “如萍,妈妈的好女儿。我知道你最心疼妈妈了。” “尔杰,他好歹也是你弟弟,你不能亲眼看着他死吧。” 如萍被她说的心头一软,掉下泪来。 “乖女儿,陆振华出门去了,你快帮妈妈打个电话。” “打通后找魏先生,说我和尔杰快要死了,让他马上来救命。” “妈求你了。” 说着王雪琴居然跪在地上,对着如萍磕起头来。 如萍当然无法忍受自己的母亲跪拜自己,哭喊道:“妈,你别这样,我帮你,我一定会帮你。” —— 如萍跑回大厅,按照王雪琴给的号码拨了过去。 尓豪和书桓一路跟着陆振华,发现他居然是去李副官家。 原来,李副官受文佩所托,想跟陆振华谈谈,让他放了王雪琴。 李嫂将酒菜摆了上来。 可云去关门,诧异地发现站在门前的尓豪和书桓。 “尓豪?书桓?你们来了。为什么不进来?” 两人被发现,只能犹豫着走进去。 陆振华瞥了一眼,说道:“跟了我一路,发现什么了。” 尓豪尴尬地挠挠头,陪着笑脸:“我怕您心情不好,所以跟着看看。” 李正德拍拍陆振华的手臂:“这是他们的一片孝心呐。” 陆振华不言语,但也没否认。 酒过三巡,李副官开口了: “司令,今天请你吃饭,有个不情之请。” 陆振华看着李副官,开口道:“我知道,你想让我放了王雪琴。” 李副官憨憨一笑:“真是没什么能瞒过司令。王雪琴她生性不端,司令犯不着为了她担上罪名。” 陆振华长叹一声:“可她王雪琴欺人太甚!” 说着将酒杯重重地砸在桌上。 门口又传来敲门声,可云开门,是依萍和文佩! 书桓看依萍前来,目光忍不住追随过去。 陆振华几乎有些无奈了,他知道她们都是为了王雪琴而来。 “爸,今天是妈让李副官约你出来的。” “这件事因我而起,我想求您放了雪姨。” 陆振华不同意的摆手:“这件事与你无关,要不是你,我还不知道被骗多久。” 看到父亲没有责怪自己,依萍哽咽的更严重了: “可是,爸。我不杀伯仁,伯仁因我而死。我又怎么能心安理得呢?” “曾经,我是那么的恨你,恨陆家。可是现在,我是那么的爱你,爱陆家。” “我不想你们任何一个人有事,我也不想你们的手上沾染鲜血。” “如果你也同样爱我们,能不能为了这份爱放弃那份恨呢?” 文佩走过来,她一向是知书达理的,即使被王雪琴肆意羞辱,内心也没有存过记恨: “振华,想想孩子们吧。” “雪琴再不对,她为你生儿育女,陪伴你二十几年。” “如今你打也打了,骂也骂了。雪琴和尔杰也只剩下半条命,这还不算‘严重的惩罚’吗?” “如果你真的把雪琴关到死,那对于尓豪、如萍、梦萍来说,他们的爸爸杀了他们的妈妈,你让孩子们如何自处?” “依萍说的对,如果你心中有爱,完全可以为了爱而放弃恨。” “振华,我们老了。难道你不想在晚年能儿孙绕膝,其乐融融吗?” 文佩的话击碎了陆振华心里最后一道防线。 是的,他老了! 他再也不是当年的黑豹子。 他没有力气发脾气,没有力气打雪琴,甚至没有力气去恨。 他只想每天看着一帮儿女,过简单的生活。 陆振华看着一屋子的人,他们全都用期盼的眼神看着自己。 突然,他觉得,他的人生还不算失败。 文佩说的对,失之东隅收之桑榆。 王雪琴那个女人,就让她消失在自己的生命中吧。 他双手微颤,从怀中拿出钥匙,交给尓豪:“在我回家之前,让那个女人消失的干干净净。” “我和李副官的酒还没有喝够,你们已经打扰到我们了。” 尓豪欣喜若狂地拿过那串钥匙,大声说:“爸爸!您是全天下最伟大的父亲!” 尓豪、书桓还有依萍三人相视而笑,快步向陆宅走去。 等他们满心欢喜地到了陆家,却发现门庭大开。 正疑惑间,如萍和梦萍从里面冲了出来。 “尓豪!书桓!依萍!” “你们怎么会在一起?” 书桓开心地对如萍说:“我们在李副官家里劝陆伯伯放了雪姨,他同意了。” “所以,我说你爸爸是感情很强烈的人。他对你们的爱都放在心底。” 为了证实书桓的话,尓豪在旁边晃了晃钥匙。 “我们快点把锁打开,放妈出来。” 谁知听到这话,如萍不但没露出开心的样子,反而脸色惨白。 她的嘴唇开始颤抖,眼神不知道该望向哪里。 “怎么了?如萍?” 如萍的双眼蓄满泪水,良久才从嗓子里挤出几个字:“我把妈妈放走了。” 听到如萍这么说,几人震惊地对视了一眼。 尓豪快速跑过去,果然看到扔在一边的锁头。 他叹了一口气:“放了就放了,幸亏爸爸也同意了。” 书桓总觉得哪里不对,问道:“杜飞呢?” 说到这,大家才惊觉,杜飞居然不在。 刚才魏光雄的人过来,家里一片混乱,根本顾及不到彼此。 大家四散寻找。 结果,在二楼书房找到了被打晕的杜飞。 书桓急忙扶起他,把他叫醒。 “杜飞,你怎么被人打伤了?” 杜飞边扶着伤口边说:“是那个魏光雄,他来抢陆伯伯的财产呐。” 众人惊慌地看向保险箱,发现里面已经空空如也。 如萍扶着门框的手滑落,整个人瘫在地上。 大家七手八脚地把杜飞扶下楼,梦萍找来毛巾和医药箱帮杜飞擦药。 如萍像丢了魂一样坐在楼梯处。她的耳朵、眼睛,已经听不到、看不到大家了。 她现在满脑子想的都是爸爸同意放了妈妈,而妈妈的情夫带人过来抢了爸爸的财产。 而自己就是那个通风报信的人;是那个不相信自己爸爸,反而相信外人的人。 她是罪人,她是罪人! 依萍从楼上下来,就看到捂着耳朵的如萍。 她刚想上前安慰,就见李副官扶着喝多的陆振华走了进来。 陆振华看起来心情不错,语气豪迈:“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 看到陆振华回来,大家的心都跳到了嗓子眼。 众人小心翼翼地扶着他坐下。 “她走了?”陆振华问。 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点了点头。 “那为什么你们是这种表情?” “她又说了难听的话?还是为难了谁?” 尓豪知道这件事是瞒不过去的,决定实话实说: “其实,在我们回来之前,妈妈已经被姓魏的救走了。” 陆振华大惊,站起来问:“姓魏的来过?” 尓豪点头。 “他怎么会来?他居然敢来!” 陆振华的火气又被勾了起来。 不过,接下来尓豪说的话无疑将他打入了地狱。 “还有一件事。” “说!” “姓魏的抢走了保险箱里的财产。” “什么?” 陆振华无比震惊,他不敢置信地摇头。 事情怎么急转直下到这种地步? 他已经决定放王雪琴一马,她怎么能够赶尽杀绝! 陆振华的心猛然抽痛起来。他的手本能地抚上胸口,人也站立不稳地跌倒在椅子上。 看着父亲被击倒的样子,依萍感觉比杀了自己还难受。 她跪倒在陆振华腿边,哽咽地握住父亲的双手:“爸爸!钱没了不要紧,你还有我们嘛。” 陆振华无力地摇头,双眼竟也被泪水浸满:“你不明白!” “那是你们的后路!是爸爸留给你们的后路!” “如今,就这样被切断了。” 他不甘心,看着这群孩子,他突然又有了力量,他不能被打倒。 “报警!尓豪,现在就报警。” “决不能让王雪琴逍遥法外。” 听到报警,如萍终于醒了过来。 她扑过去,抱住电话。凄凄地哀求:“不要报警!不要报警!如果报警了,妈妈也会被抓的。” 陆振华脸色铁青,额角的青筋突突跳动。 他没想到,这个时候如萍还在维护她那个妈。 “如萍,让开。姓魏的是入室抢劫,必须报警。” 如萍泪水涟涟却不断摇头,嘴里低低地说着:“不是,不是。是我给魏光雄打电话叫他来救妈妈的。可是......可是我不知道他会抢走保险箱的东西。” “对不起!对不起!” 陆振华今天受到的打击实在太多了。 不止是王雪琴的逃跑,还有财产的损失和女儿对自己的背叛。 他不想废话,直接推开如萍,抢过电话要亲自报警。 如萍看自己无法阻拦陆振华,情急之下,直接用力扯断了电话线。 听筒里一片死寂。 猩红的血丝遍布陆振华的双眼,他不敢置信地看向如萍。 刹那间,所有的愤怒都自胸腔喷薄而出: “真是我的好女儿!” 说着,一个巴掌将如萍打倒在地。 第21章 云开月明 书桓急忙扶住倒地的如萍: “陆伯父,请你手下留情。” “关在里面的是如萍的母亲,试问哪有做儿女的可以看着自己的母亲受苦?” “如果如萍能看着这一切无动于衷,那她就不是如萍了。” “况且,陆家一定要用暴力解决问题吗?当初,您打——” 书桓陡然住了嘴,眼神瞟向依萍。 接着,又换了一种相对平和的语气:“陆伯父,打人不能解决问题。” “如萍即使有错,也是情有可原。” 陆振华悲怆地看向棚顶,他用尽全身力气才从喉咙里挤出一句话:“你不要侮辱‘母亲’这两个字,哪个‘母亲’会将儿女置于如此地步?” “如果谁还要认王雪琴做母亲,那就不要认我这个父亲。” 看着这样的陆振华,依萍的泪水早已模糊双眼。 他爸爸霸道了一辈子,强硬了一辈子。 晚年,却‘失败’的这样彻底! 他怎么接受得了? 依萍拉住陆振华,哑声劝导:“爸爸!” “事情已经发生了,你打如萍也没用啊。” “雪姨要走就让她走吧。” “你不是刚刚答应了我们要放弃恨吗?” “后路没了没关系,我们一家人可以一起向前走。” 李副官也开口道:“是啊,司令。一个篱笆三个桩,一个好汉三个帮。我们这么大一群人,还怕过不好日子嘛。” “想当年,枪林弹雨,什么苦日子没过过。” “现如今,我们虽然老了但志气还在。” “我还能拉车,还可以当劳力。” 依萍也接过李副官的话:“是啊,爸爸。我还可以回大上海唱歌,你知道,我好受欢迎的。” 陆振华心疼地摸摸女儿的脸。 她才二十岁! 居然要承担起这么一大家子的重担。 都怪自己老眼昏花、识人不清!让依萍母女受了这么多年的罪,让所有人都跟着他尝到这种苦果! 如萍现在又愧疚、又害怕、又委屈、又茫然,她伏在书桓怀中,用力咬住下唇,瑟瑟发抖。 正当一帮人情难自抑的时候,有人推门而入。 是展昀! 众人都有些疑惑,为什么这个时候展昀会来。 他看向依萍,把箱子打开: “这里面是保险箱的东西,另外还有二十万是魏光雄之前从陆家骗去的。” 所有人震惊地看着这戏剧的一幕,无法出声。 依萍最先缓过神来,问:“你在哪里找到他们的?” “他们去了渡口,我带人在渡口截住了他们。他们本来已经打算乘船去香港了。” 杜飞像不敢确认似的,走过来仔细看着箱子里的东西:“天呐!这简直比魔术还魔术。” “你怎么会知道陆家遭抢?你怎么知道他们会走渡口?” “我不是被打出幻觉了吧?” 展昀好笑地看着杜飞,解释道:“绝对不是你的幻觉。” “是依萍给我打电话,说陆家被抢。” “本来,我想赶往这边。不过,我又觉得把‘抢走的’的东西‘抢回来’更重要。” “我猜魏光雄抢了这么多财宝后一定会赶着走,他不会那么笨等着我们上门去抓他。” “我打电话给火车站,发现今天太晚了,已经没有向外开的班次了。” “所以,我便去了渡口。” 杜飞嘴里‘啧啧’不停,这真的太意外了。 尓豪也快被这惊天反转弄晕了,他的手抬起又放下,不可置信地问: “依萍,你什么时候打的电话,我们完全不知道。” 依萍这时也有了一丝放松的笑容:“在大家扶杜飞下去的时候,我觉得事情闹大了,就用爸爸书房里的分机联系他,想让他过来帮忙。不过我真没想到他会——” 依萍不知道怎么表达了,她走上前去。 重重地叹息一声。 这声叹息里面有钦佩、有感激、有欣赏,还有让她费劲全身力气也难以压制的情愫...... 展昀带回来的不止是钱,还有父亲的信心和他们这群人的‘后路’。 这是好大好大一份礼物! 此时,任何的话都无法表达她的感激。 不过,她还是说了那句最俗气的话:“谢谢你。” 书桓是见识过魏光雄的,而且他和依萍也拜托秦五爷查过这个人,他不觉得魏光雄会束手就擒。 “你一个人去的吗?魏光雄肯乖乖的把东西还给你?” “当然不是,只不过,在生命与金钱之间,他选择了生命。” 如萍反应过来,这个展昀怕是带了帮手过去。 她冲过去问道:“你们有打架吗?有没有伤到我妈妈?她怎么样?” 忽然,她看到箱子里的钱,又问:“你把所有的钱都拿回来,以后妈妈和尔杰怎么生活呢?” 展昀的眼神变得冰冷,他不耐地回答:“她们怎么生活,你应该去问魏光雄。毕竟,雪姨是跟着他走的,尔杰也是他的儿子。” 如萍没想到展昀会这样不假辞色,顿时觉得难堪起来,双手用力搅着衣服。 书桓只能揉揉她的肩膀,传达自己的安慰。 陆振华的酒这时也彻底醒了,他大声附和:“展昀说的对!” “雪琴抢走这一切的时候完全没考虑你们几个,所以你们也不必顾虑她。” 他走到展昀面前,语气中充满了感慨:“展昀,你这个年轻人实在很好!” “之前救了李副官,今天又救了我们家!你真是我们的福星!” 能够得到陆振华这样的评价,展昀自然高兴。 “要不是依萍通知我,我恐怕也没福气当这个福星。” “我也要感谢老天,今晚它给了我太多‘运气’。否则,我也带不回这些‘福气’。” 说完,他别有深意地看了看依萍。 这种时刻,依萍要是还能跟他眉目传情就见鬼了。 大家分工协作,有人扶陆振华上楼休息,有人把钱放进保险箱,还有人收拾满地狼藉。 ...... 不平静的一夜终于过去了。 尓豪和如萍默默地吃着早餐,梦萍说不想吃所以没下来。 一滴泪掉落在碗里。 尓豪见状,心疼地说:“如萍,想开一点吧。爸爸昨天是太着急了。” 听到尓豪安慰自己,如萍用力摇头:“我不是生爸爸的气,我是生自己的气。我差点把大家害死了。” “这不能怪你,要怪就怪那个姓魏的。” 如萍还想说什么,便听到陆振华的声音在背后响起: “尓豪说的对!” 如萍与尓豪慌忙的站起来,看到陆振华叼着烟斗站在他们身后。 “如萍!你是个善良的孩子。” “昨天爸爸冲动之下打了你。哎!” “现在脸还痛吗?” 如萍没想到父亲居然肯原谅自己,她痛哭着扑到父亲怀中: “不痛,不痛,完全不痛。” “爸,对不起!我不是有意的!” “我只是,我只是——” 如萍说不出来,但陆振华明白女儿的‘怕’。 自己的爸要杀了自己的妈,谁能不怕? 陆振华有些庆幸,没有因为王雪琴搭上自己与儿女的关系。 他有这么多孝顺的儿女,夫复何求?! 他拍了拍如萍的肩膀,说道:“来,我们一家人开开心心地吃个早饭。过去的已经过去了,不要让那些事来影响我们接下来的好日子。” 吃过早饭,陆振华来探访依萍母女。 坐在那,环顾四周,看着忙前忙后的文佩,他终于出声了: “文佩!依萍!本来我打算让李副官另找一处房子,搬过来跟你们一起住。” “不过,现在雪琴走了。” “我看,也不用那么麻烦,你们直接搬回来,如何?” 依萍吃惊地瞪大眼睛,转头看向文佩。 文佩常年带着愁绪的眼睛此时微微弯起,眼角的细纹舒展开来。 她总是轻声细语的,不过依萍仍然听得出母亲声音里的不同,她在压制自己的开心。 “如萍和梦萍会习惯吗?” 陆振华也想到了这个问题,说道: “她们已经是大姑娘了,而且她们也是你看着长大的。” “即使初始不适,也很快会适应的。” “你就不要担心了。” 依萍看看母亲,再看看父亲。 她想她应该不用问母亲愿不愿意了。 都说破家值万贯,依萍真的见识了。 搬家这天,几乎所有人都来帮忙了。 报社三剑客,如萍和方瑜还有李副官一家,再加上热心市民展先生,浩浩荡荡的一群人带着依萍母女的家当前往陆宅。 大家一路上说说笑笑,根本不觉得累。 而陆宅这边,也早就收拾出了依萍的房间,只等她把东西放进来。 “依萍,这个包袱是谁的?”方瑜问。 “哦,这是我妈的。” “依萍,这个盒子是谁的?看起来蛮好看的。”杜飞又问。 “哦,这个也是我妈的。” “依萍,这件衣服怎么会在佩姨的袋子里?”可云问。 ...... 依萍的脑袋逐渐大起来,她明明有整理好的。 不知道为什么搬起来又是一团乱。 而且,好多小东西放哪个袋子,她自己也记不清楚了。 就是随手放的嘛! 书桓把一个箱子搬到依萍卧室,这个箱子很沉,里面好像是书。 突然,他看到柜子上摆放着民族节他送给依萍的手串和头饰。 书桓定定地看着那两样东西,原来她还收藏着,没有扔掉。 他像受到蛊惑一样走过去,却没注意脚下,直接被一个箱子绊倒,自己手上的箱子也脱手而出,摔了个稀里哗啦。 尓豪路过,笑嘻嘻地看了一下,说道:“小心一点嘛。” 不过,他并没有帮忙的想法,说完就走。 书桓无奈自己的瞻前不顾后,手忙脚乱的把这些书装到箱子里。 突然,他的手用力抖了一下。 这是一本日记。 他死都忘不了,这是依萍的那本日记。 他直愣愣地望着日记,神情恍惚,目光空洞。 直到从楼梯口传来笑闹声,他才猛然惊醒。下意识地把日记放到身后。 文佩站在大宅门口,她停在这有一会了。 她有多久没见过这里了? 整整六年! 当那扇熟悉的大门终于出现在眼前时,她的脚步突然凝滞了。 近乡情更怯。 她居然又回到了这里。 如今,所有劲风暴雨悉数过去,她也算守得云开见月明。 握紧了手里的小包裹,文佩坚定地走了进去。 晚上,大家聚在餐桌前。 陆振华有些动容的举杯:“依萍!文佩!” “你们今天终于回家了!” “既然回来了,过去的事就不要再提。” “咱们是骨血相连的一家人,有什么事什么话都摊开来说。” “这个家需要你们,也期待你们回来。” “过去,我是黑豹子。以后,我只是你们的爸爸。” 说完,陆振华便干了手中的酒。 众人纷纷鼓掌,也干了自己手中的那杯。 “还有,这次要重重感谢一个人,那就是——” “展昀!” “如果没有展昀,我想咱们家现在是凄风冷雨,可能要靠依萍唱歌才支撑的下去。” “所以,这一杯,我要代表全家感谢展昀。” 听到陆振华的话,展昀再也坐不住,站起来说: “陆伯父,你真是太客气了。” “我想,以我们之间的关系,用到‘谢’字,未免太生疏了。” “如果一定要用一个字形容所有的一切,我宁愿用一个‘缘’字。” 展昀停顿了一下,复又抬头:“落地为兄弟,何必骨肉亲。” “我展昀,谢谢这份缘分。” 今天的展昀有些不一样,他看起来没那么难懂。给人的感觉像邻家哥哥。 可能有爸爸撑腰,依萍胆子大了许多。 她不断地看向展昀,让展昀有些不适应。 “怎么了?我脸上有东西?” “我觉得你今天很不一样。” “你终于发现了!” “什么?” “我抹了发胶。” ...... 书桓和如萍正好坐在他们的对面。 看着两人那么轻松自然的互动,书桓简直食不知味。 如萍心里也不是滋味,明明是自己的未婚夫,可他的注意力全在对面。 她给书桓的碗里放入一块鸡腿。 为了安抚如萍,书桓挤出一抹笑容。 这个笑容那么敷衍,那么僵硬,让如萍的心沉的更深了。 众人吵吵闹闹,一直聊到很晚。 只不过,到最后,书桓都没有吃如萍夹给他的那块鸡腿。 杜飞满意地看着自己手中的雕刻,这是他千辛万苦雕出来的。 这个刘蓉蓉,总是点这么难弄的礼物。 每次都让自己吃尽苦头。 不过,也不是没有收获。 当刘蓉蓉看到雕像开心地笑出来的时候,杜飞觉得一切值得了。 “杜飞,没想到你真的刻出来了。” “不过,它不怎么像我诶!” 刘蓉蓉转过头看着杜飞,认真地问:“你刻这个雕像的时候心里想的是谁?” “当然是你啊!” “真的?不骗人?” “我怎么敢骗你啊?你那么凶。” 刘蓉蓉双手叉腰,作势就要扑上去。 杜飞早已料到,闪到一边,还在逗弄她:“母老虎要发威啦。” 这下刘蓉蓉真的扑了上去。 两人打打闹闹的很快过了一上午。 两人累了,在一处草地上坐下。 杜飞有些奇怪的看向刘蓉蓉,她沉默很久了,这不像她。 “你在想什么?” 他试探地问。 刘蓉蓉眼神游荡在对面的青草上,漫不经心地说:“我在想,下次要你送我什么礼物?” 杜飞装作很为难的样子求饶:“女王大人,可不可以饶了我?” “想要我饶了你,也可以。除非,你答应我一个条件。” 刘蓉蓉转过头看着杜飞。 阳光撒在她的身上,发丝被染成金色,她的眼睛亮的惊人,几乎灼烧了杜飞的心。 “什么条件?” “我要你——当我的男朋友!” 第22章 倾心告白 可云欣喜地发现菜芽冒出来了。 “快来看!” “它们多可爱呀。” 俞砚鸣看着专心致志地可云,心想还是你更可爱一些。 “它们虽然柔弱,可却经得起风吹雨打。” 可云突然转头看向俞砚鸣,让他有一瞬间的慌乱,眼神一时之间还没隐藏好。 “你怎么了?” “没事,只是在想你说的话。它们不止经得起风吹雨打,以后还要开花结果。” 俞砚鸣的话虽然别有深意,奈何可云一片赤诚。 她还是那样笑吟吟的:“嗯,等到它们开花结果,孩子们就有吃的了。” 说完,她又跑向花墙,想看看那些小花是不是也和这些幼苗一样坚强。 俞砚鸣无奈地叹气,起身。 可云真是太不开窍了。 “园子里长了些野草,今天我要把这些草全都清理干净。” “以后,我来的不会这么勤快了。” 俞砚鸣不知何意,问:“为什么?” “展先生把我介绍到他们厂里做女工,我以后可以上班啦。” 这个消息对于可云来说是天大的好消息! 她可以工作,可以做一个有用的人,可以帮父母分担压力。 俞砚鸣也感受到了那份快乐,微笑着看她在园子中蹦蹦跳跳。 不过,他也增添了一丝惆怅,她做了女工后,留给自己的时间就少了。 哎,今朝有酒今朝醉,管他的。 两人把院子清理得干干净净,心满意足地靠在栅栏上感受夕阳的余晖。 “可云,你给我的感觉就像那些嫩苗。” “看起来柔弱,却经得起风吹雨打。” 可云的脸被投射了一抹阳光,很好地遮挡了她自己的红晕。 “在我认识的女孩中,你的生活条件是最不好的,但你却是最快乐的。” “每次见到你,你都温温柔柔、开开心心的。” “几乎让人一见忘忧。” “可是我很好奇,你真的那么快乐吗?” 可云慢慢地摸着自己的辫子,她的笑容淡了一些: “我一定要快乐,我没有理由不快乐。” 俞砚鸣倾身过来:“为什么?” “因为我糊涂了六年,耽误了六年。人生又有多少个六年呢?我一定要在剩余的生命中,让父母快乐,让自己快乐,让我身边的人都快乐。” “你糊涂了六年?什么意思?” 可云已经接受了匆匆而逝的时光,提起来也是感慨万千。 “我从十七岁开始,脑筋就变得不清楚。” “我容易变得恍恍惚惚的,每当这个时候,我会不受控制的闯祸。” “所有人都知道,我是个——” “疯子!” 这两个字可云说的很轻,却重重地砸在俞砚鸣的心上。 他怎么会想到一个这么可爱、动人的女孩会是个疯子。 “偶尔我也会有清醒的时刻,可更多的时候,我是混沌的。我忘了很多事情,我每天都在拼命寻找。” “我的内心很恐惧、很焦虑,可我不敢跟父母说,他们为了我已经吃了太多苦。” “其实,对于一个糊涂的人来说,日子是一转眼的事,我感受不到成长,感受不到变化,一直在自己的世界里徘徊。” “但对清醒的人而言这是不公平的,因为真正痛苦的是他们。” 俞砚鸣被最后这句话震撼了! 可云,她什么都清楚,她的内心充满悲苦,可她却将一切隐藏,用微笑面对世界。 他冲动地握住可云的手,语气充满颤抖: “可云,你可不可以给我个机会让我照顾你。” 可云被俞砚鸣这突如其来地表白惊住了,她眼神闪烁,檀口微张,连身体也有些微微发抖。 他比自己小三岁呀,怎么会有这种想法? 她用力地抽出自己的手,本能地想站起来逃离。 俞砚鸣话还没说完,哪能放她离开。 于是,跟着站起来,并从后面抱住了想要逃离的女人。 “可云,别走。我知道你的内心远没有你表现出来的那种快乐,让我陪伴你,让我照顾你。” “当我看到你为了孩子折磨自己的时候,我就知道我完了。” “我不可救药了。” 可云越听越害怕,她不断地挣扎想脱离这个火炉一样的怀抱。 她不敢听,双手用力地堵住耳朵。 “你不要说了,我不想听。” 俞砚鸣偏偏要她听的清清楚楚,他把可云的手强硬地从双耳上拿下,又转过她的身体。 “我没日没夜的想你,你却不想听?” 可云无力地摇头,她还在捶打着俞砚鸣的胸膛。 “你根本不了解我,你不知道我的‘过去’,不知道自己面对的是怎样一个人!” “谁说我不知道?我知道的清清楚楚。” “你不知道!你不知道!你不知道!” 可云几乎发狂了,她用尽全身力气挣脱了俞砚鸣,痛哭着逃走。 看着可云仓惶逃走的背影,俞砚鸣懊悔地捶了捶自己的头,早知道会这样,他就再等一段日子了。 工厂门口不断有人进进出出,俞砚鸣躲躲闪闪地站在树旁。 他来找可云。 可是等了许久也没见到可云的身影。 正当他犹豫着要不要问人的时候,肩膀被拍了一下。 回头一看,竟然是展昀。 “展先生!” “来找可云?” 俞砚鸣有一种心事被拆穿的尴尬,不过,在展昀面前他也尴尬习惯了。 “要不要我帮你叫她出来?” 俞砚鸣还没想好怎么道歉,所以摆手拒绝:“不用不用!不要耽误她工作,否则她会生气的。” 展昀看了看表,说道:“可是离下班还有一段时间,我们找个地方坐一坐吧。” 俞砚鸣觉得这样也好。 两人来到一家茶馆,俞砚鸣坐在那有些心不在焉。 “展先生,我出去一下。” 展昀点了点头。 不一会,俞砚鸣回来了。 他看起来更不安了。 拇指和食指不断搓着,眼神时不时飘向展昀。 “你要跟我借钱?” 俞砚鸣的瞳孔瞬间变大,这个展昀简直神了。 他点点头。 “多少?” “三块!哦,不。八块!” 他的嘴角有些僵硬,犹犹豫豫的眼神充分展示了他的心慌。 展昀不语,拿出八块递过去。 俞砚鸣很感激展昀的沉默,说道:“我再出去一下。” 过了十分钟,他又走了进来。 不过,这次与上次明显不同,衣角翻飞,走路轻快,满面春风。 展昀掀起眼角看了一眼,为他倒了一杯茶。 “别卖关子,说吧,出去干嘛了?” 俞砚鸣双眼炯炯有神,嘴角是难压的笑意。 “展先生,你相信缘分和命运吗?” 展昀想起了依萍,笑着点点头。 “我也相信。”俞砚鸣说道。 “然后呢?”展昀端起茶杯,品了一下。 “我想知道一些关于‘缘分’的事,所以——” “我去电话算命了。” 尽管,展昀已经第一时间闭紧了双唇,还是有几股小流沿着嘴角淌下。 可惜了一杯好茶! 俞砚鸣手忙脚乱地拿出自己的手帕替展昀擦拭,被展昀嫌弃地推开。 “没事吧?” 展昀已经重新坐好了。 “你借钱去电话算命了?” 俞砚鸣有些无辜地点点头。 展昀突然生出一种‘朽木不可雕也’的感觉,语气中满是无奈和不赞同: “你......你是大学生呀!怎么会相信这种无稽之谈。” 俞砚鸣看展昀不信,急忙说道:“展先生,不是无稽之谈。对方说的很准,她说我和可云——” 他猛的刹车,自己一激动,把心底秘密曝光了。 他的眼睛黑白分明,向左转又向右转,最后才不好意思地看向展昀。 展昀无语冷笑:“你还以为你暗恋可云是秘密?” 俞砚鸣一愣,难道不是吗? 不过,男子汉大丈夫,爱了就是爱了! 怎么能敢做不敢认! 于是,他接着说: “她说我和可云是天生一对,即使现在有点困难,也是好事多磨,只要我耐心坚持就好。” “这几句话就值八块?” 说到这,俞砚鸣又有些羞赧:“不是。我第一次去算命的时候才猛然发现忘带钱包,所以回来借钱。算命只要三块,那五块是我和可云吃饭用的。” 展昀懒得跟他废话,自顾自的品茶。 当人有所求的时候,再聪明的人也会犯蠢。 就当做给自己求来的一份心理安慰吧。 可云下班了,看到望眼欲穿的俞砚鸣,转头就走。 俞砚鸣急忙拦住,可云向反方向走去,俞砚鸣也跟了过来。 可云怎么都甩不掉他,急的跺脚。 “不要跟着我!” “我知道那天我说的话对你冲击很大,但我是真心的,求你别推开我,给我个机会。” 可云捂住耳朵,她不要听这些话。 就是这些话曾经让她不顾一切,也是这些话让她万劫不复。 她不要再陷入到情情爱爱里面了。 谁说人的一生一定要有爱情的,她有父母就够了。 况且,她已经决定把爱藏在心底,再也不拿出来。 俞砚鸣看她又这样抗拒自己,急的毫无章法,只能来拉她的手臂。 “可云,你安静下来听我讲好不好?” “我不听!我不听!我不听!谁说你们讲话我就一定要听?我就是听了太多,信了太多,才把自己弄的这么惨,把我的父母弄的那么惨。我不要再听了,我这辈子都不要再听了。” 俞砚鸣被可云的话弄糊涂了。 她在说什么呀? 自己什么时候把她弄的很惨了?又什么时候把她父母弄的很惨了? “可云!” “你就算拒绝我,也给我一个理由好不好?” “不要让我摸不到头脑。” 可云的眼里已经有了泪花,要理由是吗?她不但有,还有很多。 “你今年才二十岁,而我已经二十三了。” “你家境很好,我的家庭——” “你也看到了,几乎是一无所有。” “你是学医的,将来一定是名医生。而我只是一名女工。” “所以,我们从任何一个方面都是不配的。” “你是少爷,我是丫头。” “我怎么能觊觎你呢?” 俞砚鸣听着可云的话,觉得她越说越离谱。 他又一次抓住可云的肩膀,大声说道: “你在胡说些什么呀?什么少爷丫头的,现在是什么时代?你居然还在搞封建那一套?” “什么年龄、工作、家庭,通通都不在我的眼里,我的眼里只看得到你。” 突然,俞砚鸣像想起什么似的。 他急急地掏出一个布袋,里面是个小小的木块,上面一个‘云’字。 “你看,这是上天给我们的启示。我刚刚得到的!” “连上天也觉得我们应该在一起!” 可云完全听不明白俞砚鸣在说什么,什么上天?什么启示? 她只知道,上一次她和‘少爷’的情感以彻彻底底的‘失败’告终。 两个人鸡同鸭讲,谁也说服不了谁,又开始纠缠起来。 两人的撕扯已经引起了一些工人的注意,可云慌张地望向周围,看到了展昀。 于是,她像抓到救命稻草一样大喊:“展先生,救我!” 展昀斜斜地靠在梧桐树上,目睹了事情的全部经过。 本来他还想继续观望下去,没想到自己会被突然点名。 没办法,他只能懒懒地站直身体,慢慢踱步过去。 两个人还在那里角力,展昀与俞砚鸣交换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 展昀假咳了一下,说道:“你们不要搞的像强抢民女一样,行吗?” 俞砚鸣闻言只能松开可云,可云急忙跑到展昀身后。 展昀让开一步:“不要躲到我后面,你这样他会误会的。” 展昀的‘洁身自好’让俞砚鸣喜上眉梢,也让可云面红耳赤。 她当然对展昀没有任何想法,只是俞砚鸣缠的厉害,她病急乱投医而已。 可云恨不得在地上刨个洞。 她更气俞砚鸣了,好好的朋友不做,搞的大家关系这么尴尬! 可云已经不想看向俞砚鸣了,她低着头对展昀说:“展先生,麻烦你告诉他,请他不要来打扰我。” 展昀有些疑惑,问道:“他就站在旁边呀,你说的话他听到了,我还要再重复一遍吗?” 可云当然知道他会听到,她只是......她只是不想直接跟他对话而已。 可云实在不知道在这两个人面前如何自处,跺了跺脚后飞快地跑开了。 俞砚鸣与展昀对视一眼,看到展昀偏头示意了一下,便飞速追了上去。 展昀很无奈,问世间情为何物? 第23章 泾渭分明 工厂里急匆匆跑出来一个人,附在展昀耳边低语。 展昀的眉头渐渐锁了起来。 招来司机,跨上车便急匆匆赶往朱公馆。 他到的时候,朱既卢正在通电话。 等了一会,朱既卢才从楼上走下来。 朱既卢的表情很严肃,也带着些沉重。 “这件事还要你去办!” “下手不要太轻,否则没办法交差。” “我们现在有求于人家,自然要付出一点‘诚意’。” 展昀有些为难,问道:“难道不能真戏假做吗?” 朱既卢摇摇头,眼神锐利:“展昀,你不要太天真!” “你有眼线,人家何尝没有?” 说着他又指了指上面,说道:“如果你让上面的人出手,事情可就无法转圜了。” 展昀无奈地长叹一声,人在江湖身不由己。 今天星期四,依萍跑过来找方瑜。 她看中了一个手镯,觉得很适合方瑜,打算送给她。 当方瑜打开盒子的时候,呼吸明显停了一下,接着惊喜地瞪大眼睛: “依萍,这个镯子好漂亮!你果然最懂我。” 方瑜让依萍拿着盒子,自己把镯子戴上。 然后晃了晃手腕,说道:“是不是更熠熠生辉了?” 依萍看到好友搞怪的样子,笑嘻嘻地说:“是是是,让你戴上,是这个镯子的荣幸。” 两人嘻嘻哈哈的,边走边聊。 突然,方瑜停住了。 依萍顺着她的眼光望去,居然看到了展昀。 虽然隔得很远,对方也戴着帽子,但她一定没有认错。 绝对是展昀。 今天他穿了一身黑色的西装,佩戴黑色礼帽。帽檐压的低低的,让周围的气温都冷了一度。 方瑜和依萍对视一下,都有些疑惑,这个时候他来做什么呢? 而且他的后面还跟着几十个随从。 答案很快便揭晓了。 教学楼里走出来一位戴着眼镜中等身材的中年男人。 中年男人穿着灰色长袍,手拿教案,被展昀的人拦住了。 “那个人是吴教授吗?”依萍问。 方瑜点了点头。 依萍不知道展昀为什么找吴教授,不过看起来不像什么好事。 吴教授明显挣扎了几下,但动作幅度很小,注意的人不多。 接着,便被那伙人拉到一旁停着的轿车上。 依萍头脑中猛然闪过洪曼容的脸和那群围住她的人。 来不及多想,依萍便向着车子跑去。 方瑜不明所以,也紧跟上去。 依萍的心跳的飞快,她的头脑里已经分析不了什么。 她只是祈祷,吴教授不要有事。 车子开的不快,时而左右晃荡两下。 追了三四条街后,依萍和方瑜在小胡同里发现了吴教授。 他的眼镜已经碎了,头发凌乱,鼻子和嘴角不断流出鲜血,前襟也被鲜血染红。 他正踉踉跄跄地收拾散乱的教案,这是他上课要用的东西。 他的手按住自己的左腿,整个人虚弱的不像话。 依萍看到吴教授的腿下已经聚拢了一滩鲜血,来不及多问赶紧叫辆黄包车送去医院。 医院里,方瑜和依萍坐在长椅上。 两人久久地沉默。 特别是依萍,她的心几乎沉到了谷底。 她一直都知道展昀的身家不清白,他的行事作风跟他们这群人格格不入。 他从来不会为一些不相干的事伤脑筋。即使涉及到自己的事,他都是那么理智和从容,很少看到他情绪有大的波动。 隔了好久,吴教授才被推回病房。 依萍和方瑜急忙向医生询问。 “吴教授怎么样?” “只是失血较多,没什么大碍。” “所受的刀伤不是致命伤口,其他的也是皮外伤,没有伤到骨头,你们放心。” 听到医生的话,依萍和方瑜才放心的长叹一声。 两人走到吴教授床前,他已经恢复了一些精神。 “吴教授,你和对方有什么过节吗?他为什么打你?” 吴教授明显一愣,他不认识对方。 “我不知道对方什么来路,不过我知道他们为什么打我。” “现在全国各地都不平静,局部战争时有发生。所有人都知道,一场大战在所难免。” 吴教授习惯性地推了推眼镜,却发现没戴,只能尴尬地缩回手。 “我是这个国家的老师,我也是这个国家的人民。我不能眼睁睁看着中国被欺负。” “所以,我组织学生们抗议,发表演讲,让大家积极参与到爱国运动里面。” “我不知道得罪了谁,不过对方一定权大势大,他希望我闭嘴。” “他警告我说,这次是一点教训,如果我一意孤行,就让我彻底消失。” ‘消失’两个字像钉子一样钉在依萍的心上。 吴教授是一名爱国教授,展昀为什么这样对他? 依萍有些心虚,几乎不敢与吴教授对视。 “他还说了些什么?” “他说他知道我儿女的学校,也知道我太太的行程。即使我不怕死,他也有本事让我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哎!我......” 说着吴教授悲从中来,他没想到,国与家的选择会有对立的一天 依萍听不下去了,也忍不下去了。 她要马上见到展昀,她要知道真相。 依萍跑到展昀的工厂,这是她唯一知道的地方。 不过,她运气不好,展昀不在。 她又给展昀家中打去电话,对方也说展昀不在。 依萍没有办法了,她无力地蹲下,看着地上被眼泪画出了一个圈。 展昀在接到可云的告知后,才知道依萍在找他。 他连衣服都没换,便急匆匆地赶往陆家。 看到他来,依萍已经沉入湖底的心彻底被寒气冻住。 还是那身衣服! 展昀快步走过来,语气里有欣喜也有疑惑:“听说你来找过我?” 依萍不想跟他有任何眼神交流,冷淡地说:“出去走走。” 展昀跟在依萍后面,他们已经走了好一会。 显然,依萍没有主动说话的意思。 “你的心情看起来很不好,发生了什么事吗?” 依萍猛然止步,甩过头,语气僵硬: “是的,发生了很严重的事。” 展昀有些紧张,目光上下巡游,先看看依萍有没有受伤。 他略微弯腰抓住依萍手臂,问道:“什么事?” 依萍的眼中聚满寒气,一字一顿的说:“我发现有人威胁殴打爱国教授!你说,这算不算严重?” 展昀明白了。 他的手轻轻放下,身体也慢慢站直。 对于这件事,他知道他是解释不清楚的。 “谁告诉你的?” “重要吗?” “当然。” 依萍看他的态度就知道他根本没有愧疚悔改之心,他居然关心谁在告密! “怎么?你要把告密的人再打一顿吗?你要威胁他什么?威胁他以后都不许告诉我任何消息?” “那你为什么不直接打我一顿,这样岂不省事?” 展昀知道依萍在气头上,所以不与她在这个话题上纠缠。 “我知道你很生气。我只能说,他落在我手里只是受点轻伤,他落在别人手里,可能现在已经下葬了。” “你混蛋!”依萍的声音出奇的尖锐。 她的双眼被血丝缠绕,她没想到展昀居然是这样冷血的一个人! 她害怕的事还是发生了,只要理由充足,展昀可以对付任何一个人。 今天是吴教授,明天可能就是自己,后天就是她身边的人...... 她不断的后退,惊惧头脑中的画面。 “你把人打到住院,用刀插进对方的腿里,你居然说是‘轻伤’?” “那什么是‘重伤’呢?” “你还用他家人的安全来威胁他,你还有没有良知?” 依萍失望了,这次是她亲眼所见,再没什么误会。 “展昀,我们的标准真的相差太大太大了。” “你曾经说过,我把你想的太卑鄙,你说你有原则。即使对方是一个普通百姓,你也不会动用你的手段。” “而今天,被你打的不仅不是一个普通百姓,他还是一个热爱这个国家的人,是我的老师。” 依萍轻轻地摇头,说道: “我不能相信你了。” “我们本就不是一个世界的人,从今往后也各走各路,井水不犯河水。” 依萍转过身,几乎决绝地吐出两个字:“再见!” 展昀的眼神晦暗不明,牙齿咬紧,抵抗那股排山倒海的钝痛。 依萍已经走了,展昀站在原地,僵了很久。 之后,他将帽子轻轻戴上,离开。 朱公馆内。 朱既卢倒了三杯白兰地放在桌上。 “齐参谋,我这个老弟办事还算痛快吧?” 被称为齐参谋的微微一笑,说道:“朱会长推荐的人我当然放心。” “现在全国各地千钧一发,已经很不平静了。” “偏偏就有这么些人打着爱国的名义,煽动民心。不给他们一点教训,他们是不会知道怕的。” “就说军统和中统吧,人都抓不过来了。” “现在还要我们管这档子事。” 说着齐参谋苦笑着摇头。 朱既卢不能去讲军统和中统,那都是他不想得罪的。 “能者多劳嘛,齐参谋你为国为民,国家会看到的。” 齐参谋乐呵呵地与朱既卢碰了个杯。 展昀站在一旁,他有些心不在焉。 手里举着杯子,话并不多。 朱既卢也感觉到展昀的状态不对,他装作无意地缓缓踱步,走到展昀面前: “展昀,这次你办事有功,可不要太拘谨了。” 他别有深意地看向展昀,让展昀瞬间清醒了过来。 他一直在想依萍,差点耽误了大事。 “齐参谋,最近从德国运来一批染料和布匹,还有两台机器。但海关那里说货物有异,需要暂扣。” “哦?如果只是这些海关倒也不必为难。” 朱既卢这时站起来说:“齐参谋,实在抱歉,我突然想起有事未交代。失陪一下,马上回来。” 齐参谋点头之后,朱既卢就退了出去。 房间里只剩下展昀和齐参谋。 展昀向前靠拢,低声说道:“齐参谋,这次运的里面还有一些烟土,这都是给夫人们用的。” “虽然数量不多,但现在风声紧。” “我听说您的小舅子在海关,还请您为展昀美言几句。” 齐参谋了然的点头,说道:“你不知道,现在政府查的紧。就说昨天还给我们下了命令,严禁裙带之间私扰公务。” 齐参谋指了指自己的头:“这顶帽子不好戴!” 展昀也是心有感触,他感叹一声:“大人物有大压力,这都是我们不能感受的。” “您对展昀的照顾铭刻于心,我知道我提的请求让您为难了。” “也怪我,说出这样的事让您烦心。” “我这有个礼物,就当是展昀向您赔罪。” 说着,展昀从怀中拿出一个扁平小盒子。 他微微打开盒盖,里面赫然是根金条。 齐参谋的眼神闪了闪,跟海关说句话,很容易的事。 这个展昀也很懂事,没拿那些汇票、当票来糊弄事。 齐参谋十指交叉放在双腿上,长叹一声:“世道艰难,你们做生意的日子也不好过。所以,能帮的上的我一定会帮。” “尽力而为吧。” 齐参谋并未把话说死,他虽有十足把握,可还是要吊一吊展昀。 展昀急忙把盒子盖好,推向齐参谋:“您如果收下,也算是全了展昀的一片心了。” 齐参谋看起来有些为难,转而又笑了:“好!我就交了你这个朋友。” 这时,有敲门声。 朱既卢办完事回来了。 “齐参谋,真是抱歉,朱某人有些思虑不周了。咱们移步花厅,我在那略备酒菜,还请来了小红蝶。” 说到小红蝶,齐参谋的眼睛瞬间亮了。 这可是正当红的花旦呐。 齐参谋今天心情大好,差一点把心里的戏文唱出来。 展昀的功夫没白下,海关第二天便放了他的货。 以防夜长梦多,展昀带了几十号人把所有货物全部运回工厂。 这里面有箱子有袋子,根据不同标记放入不同的仓库位置。 放好之后,让所有工人撤退。 入夜,又一群人鱼贯而入,将一些箱子运了出去。 所有的一切都静悄悄的,没有惊动任何人。 属下来报告事情进展,展昀只是静静地听着。 良久,他才回复:“下去吧。” 展昀望着微微亮起的天色,掐灭了手中的烟。 在刀尖上舔血的日子,他已经习惯了。 第24章 再次妥协 依萍迷迷糊糊地睁开眼。 她居然坐在沙发上睡着了。 对了,前几天和展昀吵架,回来后自己一个人生闷气。 怀里的枕头还湿漉漉的,昨夜的泪水还未干涸。 她的心里架着一杆秤。 左边是展昀,右边是‘清白’。 虽然左右只有两个字,却盘根错节扎在秤盘上,堆成小山纹丝不动。 依萍的头快要炸了。 她只是想要黑是黑,白是白,为什么这么难呢? 她气展昀,也气自己。 文佩敲门进来,她了解自己的女儿,如果不是遇到极难的事,她是不会让自己看出来她不开心的。 “依萍,我把早餐给你拿进来了。你昨晚就没吃东西,好歹吃一点。” 依萍虚弱地点点头。 “有没有什么话想跟妈说?” 在自己母亲面前,依萍是完全没有防备的。可她也不知道怎么说好。 “跟展昀吵架了?” 依萍惊诧母亲的敏感,点了点头。 也不算吵架吧,是她单方面‘开除’了展昀,而他也没有反对。 “依萍,妈知道你是个要强的孩子。” “你的事,妈并不想干涉过多,因为我自己也并不成功。” 听到母亲这么说,依萍心软地抱住母亲的腰。她已经承受了太多太多,依萍不能忍受她这样评价自己。 “可是,妈还是想跟你说:女人心软是药,心硬是刀。这把刀是双刃,不止可以伤到对方,说不定还会伤到自己。” “你是个聪明的孩子,应该能想明白里面的道理,是不是?” 文佩的话,让依萍就那么呆愣愣地坐了一上午。 她的心底不断冒出一个小小的声音:退一小步吧,他说的也有道理,说不定吴教授落到别人手里会没命呢......其实也不算退步嘛...... 这个声音像魔魅一样不断缠绕着她,让人心里沙沙的。 阿兰敲门:“依萍小姐,展先生来了。” 依萍瞬间站了起来,展昀来了! 可她想了想,又强迫自己坐下。 他来了又怎么样呢? 他来了,自己就要原谅他?当做没有任何事发生? 自己才不要理他,不要管他。 陆振华从楼上下来,看到被冷暴力的展昀,少不得要劝劝。 “依萍,你不要太任性。展昀已经在楼下等了好一阵子,你总归要见见面的。” 依萍转过身:“我不想见。” 陆振华一生天不怕地不怕,到晚年也败给了儿女。 “展昀这个年轻人不错,你不要耍性子了。” “如果当初你肯低低头,你和书桓何至于此?” 陆振华想斟酌着说话,可他又实在着急依萍的个性。 说完之后,陆振华自觉失言,无奈地将脸撇向一边。 依萍也被这句话刺激到,眼眶微红,却倔强地不肯妥协。 其实,她已经难过的不得了。 只要一想到要把展昀从身边赶走,她的心就一阵阵的抽痛。 她有些害怕展昀对自己的影响,可又对这种影响无可奈何。 如果人的生命是一张白布,很明显展昀是一种很强的染料。这种染料悄无声息地浸染白布,洗又洗不掉,刮又刮不走,最后留下夺目的颜色。 “依萍,即使你把对方作为一个陌生人,是不是也该维持最基本的教养?” “你就这样把客人晾在客厅,成什么样子?” “而且,这个人还是多次出手帮助我们的人。” 依萍的脸色变了变,她轻轻坐在床上,抱过一个枕头,把脸埋了进去。 依萍的心被说动了。 换个更准确的说法:她的爸爸终于给了她一个下去的理由。 当依萍缓缓从楼上走下来的时候,文佩正在跟展昀聊天。 文佩的脸上完全是看女婿的喜爱,这让依萍更觉为难。 看到依萍下楼,文佩急忙起身拽过依萍:“依萍,展昀等你好久了。” 依萍点点头,鼓起勇气说:“我们出去走走吧。” 两人来到公园,夏季的风带着一丝炎热,将人的心吹得毛毛的。 展昀松了松领口,一夜未眠让他有些倦怠。 “我要怎么做你才肯不生我的气?” 依萍站定,抬眼看向展昀。 他的头发有些凌乱,下巴上长了青茬,眼神也没了往日洞悉人心的锐利。 这样的展昀让依萍瞬间心软下来。 她的心头忽然涌起一股委屈。 这是很难言说的一种感觉。 明明她已经在走近他了,明明两个人已经‘心有灵犀’了。 可他却偏偏在这个节骨眼上做一些自己不能接受的事,这让依萍觉得愤怒又委屈。 她的目光又投向地下,闪动的睫毛暴露了内心的纠结。 依萍观察展昀的时候,展昀何尝不在看她。 今天的依萍穿了白色棉质短衫,细腻的布料贴在肌肤上,露出纤细的锁骨线条。 下面配淡蓝色伞裙,露出小腿。 光洁的皮肤下隐约看见淡青色的血管,让人想直接咬上去。 她的头发有一侧被掖到耳后,让她看起来温柔又魅惑。 展昀的眼睛逐渐变得黑亮,昨夜的疲惫一扫而光。就仿佛饥肠辘辘的野狼看到了闲散单纯的小白兔。 “你怎么做也改变不了伤害吴教授的事实。” 虽然依萍还是强调这个问题,但她说话的语气弱了很多。 依萍的一点点变化都逃不开展昀的眼睛,他又走近一步,将依萍困在他和树中间。 依萍双手推拒着靠过来的坚实胸膛:“展昀,你不要这样。” “你不能用这种方式让我屈服。” 语气更弱了。 展昀忍不住翘起嘴角,对依萍解释: “吴教授确实是一名爱国教授。在那天之前,我们本无瓜葛。” “但是,他的存在影响了一些人的利益。有人下了命令,要他闭嘴。” “闭嘴的方式有很多,死亡是最保险也是最常见的。” “我不想看着他死,所以把这件事情揽了下来。” “我用我的方式,希望他能‘明哲保身’,也对上面有个交代。” “你可能觉得我在狡辩,但事实就是这样。” 依萍确实觉得他在狡辩:“为什么不能直接保护起吴教授呢?” “这是个好问题,不是不想,而是不能。在你眼里吴教授很重要,在我眼里有比吴教授更重要的人和事。” “比如呢?你的商业帝国吗?” 展昀盯着依萍,他放开一侧手臂,摸上依萍脸颊:“依萍,我有我的生存环境。” “我知道我做的很多事会让你反感,甚至痛恨。” “但我不得不去做。” “因为我宁愿你恨我、怨我,也不想你抱着我的尸体绝望。” 依萍因为‘尸体’两个字陡然睁大双眼。 她有些惶恐地望向展昀,急于辨认他语气里的真假。 他会死吗? 依萍不敢想。 他不是很能干吗?不是很有背景吗? “你......你这么有地位有能力也会......出事吗?” 依萍害怕地拽住展昀的衣服,她既不想用‘死’字,也不想用‘尸体’两个字。 展昀安抚性笑了一下,但吐出的话却很冷酷:“万事飘零,谁知道呢?” 显然,依萍被吓住了。 展昀看着她微微仰起的脸,轻启的唇瓣,简直是在无声的邀请自己。 他想:她一定知不知道自己的样子有多魅惑。 他决定不再克制自己了。 就在他要吻下去的瞬间,两个小孩子大笑着跑了过来。 依萍瞬间清醒,她推开展昀,向外跑去。 展昀‘恶狠狠’地盯着那两个孩子,可发现毫无威慑。 最后,他只能无奈摊手。 哎,月老啊月老,你跑哪去了? 第25章 初见端倪 书桓已经坐在房间里一天一夜了。 他的手不断摩挲着那页纸,那上面写着: 书桓走的第一天,想他...... 书桓走的第二天,想他...... ...... 除了自己之前看到的几页,后面的几乎都是依萍对自己刻骨铭心的爱。 她的日记可以说是一部‘血泪史’。 前期遭受的屈辱,她的恨意,她与自己的爱恨纠葛,还有她的改变。 她为了爱自己,几乎把自己弄的面目全非。 最后,成了‘四不像’。 自己把她的恨消灭了,同时也把她的生存能力剥夺了。 在她最脆弱的时候,自己又和如萍订婚了,给了她致命一击。 书桓如遭雷击,所有的血液似乎都凝固在血管里。 “我都做了什么...”他喃喃自语,回忆着依萍含泪的眼睛,回忆着自己残忍的话语。 “我亲手扒了一个刺猬的皮,还把这当做‘救赎’,在她没有武器的时候,以她的刺扎到了自己为由,狠狠踹开了她。” “展昀说得对,病蚌成珠。为什么我会这么残忍?!” 外面淅淅沥沥地下起了雨,书桓猛然惊醒。 老天爷下雨了,这是提示他,要他去找依萍。 是的,他要去找依萍! 他把日记放下,连衣服都来不及换,便跑出了家门。 他的头脑昏昏沉沉,眼下两片青黑,眼睛有些浮肿,原本多情的眸子此时黯淡无光。 依萍......我的依萍...... 我有一千句,一万句对不起。 雨越下越大,上天也在为这段被误解摧毁的爱情哭泣。 有些错误一旦犯下,永远无法弥补。 他踉踉跄跄地来到弄堂里,多少次他来这里接依萍,多少次他和依萍在这里吵架,又有多少次他和依萍在这里和好! 他在心里卑微地祈求:老天爷,既然你让我来找依萍,求你给我最后一次机会! 终于,他奔到了那扇熟悉的门前。 叩叩叩—— 他急促的敲着,他心中有千言万语需要倾吐。 叩叩叩—— 大雨倾盆淹没了敲门的声音,里面的人很久才听到。 有人来开门了。 吱—— 一张熟悉的脸出现在书桓面前,是李副官! 依萍母女搬去陆宅后,这栋房子陆振华便租下来给李副官住。 书桓恍惚了一瞬便清醒了。 是了,他怎么忘了,依萍已经搬走了,搬去了陆家的大宅子。 可笑,自己居然忘了,还跑来这边找她。 错过就是错过,没有人有义务站在原地等自己。 李副官看到如此狼狈的书桓异常惊讶,而且书桓看起来很不好,神情恍惚的。 “你怎么跑过来了?这么大的雨,怎么没有打伞?” 说着,李副官便把书桓拉进了屋子。 “玉贞!玉贞!” “帮书桓倒杯热水,再拿个毛巾来。” 书桓望着这熟悉的屋子,就是在这里自己通知依萍要和如萍订婚了。 他又望向依萍的卧室,在那间房里,自己看到了那本日记! 眼前是李副官关切的眼神,他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陷入掌心。 不等李嫂的热水,他转身又冲进了雨幕。 身后是李副官急切的呼喊:“书桓,书桓......” —— 如萍来到书桓家。 她已经好几天没见到他了。 开门的是杜飞:“如萍,你来啦!” 如萍进门看了一周,没有发现书桓的影子。 “书桓呢?他应该也下班了吧?” 杜飞正在跟手中的石头较劲,有些心不在焉地说:“下啦,下啦,早都下啦。” 杜飞把手中的石头放下,又拿起一块石头擦拭。 “你在干嘛?” “我在搞这些石头啊。哎!要来不及了,如萍你自便。” 杜飞抓紧擦那些石头。 如萍有些呆呆地看着杜飞认真的样子,曾几何时杜飞也是这样挖空心思送自己各种奇奇怪怪的东西。 什么肋骨、如果、傻瓜、鸭子......,真不知道他怎么想出来的。 而如今,这些心思全都用到了另一个女孩身上。 如萍有些苦涩的笑,这些都是自己不要的,不是吗? 看着乱作一团的客厅,扔的满地都是的衣服,如萍像以前一样,开始帮忙收拾起来。 杜飞偶然抬头看着如萍也要把自己的衣服一起洗,急忙拦住如萍。 “呃——,如萍,我的衣服我自己洗就好了。” “没关系啊,反正我也要洗书桓的,就一起嘛。” 杜飞急忙摆手:“不不不!我自己洗,你洗书桓的就好。” 说着从如萍手里抽出自己的衣服。 如萍有些失落,更多的是不解:“你跟我一定要分这么清吗?朋友之间洗个衣服都不可以吗?你会不会太敏感、太小心了?你是怕蓉蓉不高兴吗?” 一连串的问题,让杜飞的笑容僵在脸上。 他不知道怎么回答,因为每个原因都占一点。 “我......我只是怕你累到而已。我的衣服我拿走了。” 虽然这样做如萍会尴尬,杜飞还是坚持拿走了衣服。 如萍的心突然空落落的。 以前的杜飞会因为自己帮他洗衣服欣喜若狂,现在的杜飞只会小心翼翼地避嫌。 不过,这种落寞没有持续太久,因为杜飞的石头擦完了。 “如萍,我约了蓉蓉,我现在赶着出门。你走的时候帮忙把门带好。” 没等如萍回答,杜飞便飞一般冲了出去。 杜飞赶到的时候,刘蓉蓉已经等了一会。 “对不起,对不起,我迟到了。” “哼!跟我约会还要迟到,我可要罚你!”刘蓉蓉脸上的表情娇俏,语气娇憨。 “好!怎么罚我都认。” 刘蓉蓉思考了一会,靠近杜飞耳边说道:“罚你说一万遍‘我爱你’。” 杜飞一愣,心底像有个泉眼一样,不断的涌出蜜糖。 他看向刘蓉蓉的眼里富含了千百万个‘爱’,在刘蓉蓉不注意的时候,杜飞亲了她一下。 刘蓉蓉震惊地转过头,她轻轻地捂着脸,又做贼地看了看周围。 “这是街上。” 杜飞牵过刘蓉蓉,声音暗哑下来:“我知道。” 两个人就这样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要把对方看到心里。 杜飞想到自己还带了礼物,急忙献宝似的拿出来。 “这是送给你的礼物,看喜不喜欢?” 刘蓉蓉翻着一块又一块石头,新奇地不得了。 “这些石头是我好不容易搜集到的。” “这个黑色的,像你的头发。这个白色的,像你的皮肤。还有青色的,像你的血管......” 刘蓉蓉笑盈盈地看着杜飞乱七八糟的介绍,心里却止不住的开心。 这是他第一次主动送自己东西,还是‘杜飞风格’——奇奇怪怪! “这些石头,既是你,也是我。” “曾经的我是一块笨拙的石头,只知道追随不属于自己的东西,而忽略了身边的美玉。” “这里面每一块石头都有独一无二的纹路,就如同世间只有独一无二的‘你’。” “现在,我把我的心封在石头里,送给你,海枯石烂,等你来读!” 杜飞小心地捧着石头,深深地看向刘蓉蓉:“你愿意接受吗?” 刘蓉蓉颤抖地摸过那些石头,声音颤抖地说:“你把我弄哭了,我要罚你。” “我知道!一万遍‘我爱你’,我现在就可以说。” “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 刘蓉蓉简直怕了他的肉麻,大笑着跑开了。 第26章 如萍崩溃 时间不早了,书桓终于决定回家。 自从那日在雨夜放纵后,他连续几天来这里看夕阳,每当看到天边的云霞染上一层淡淡胭脂红,他的头脑里就会自动出现他和依萍来看落日的时光。 在这座桥上,他在依萍手心里写下‘你’字。 也是在这座桥上,他和依萍为了尓豪争执。 物是人非,桥还是那座桥,人已经不见了。 书桓打开门,看到整洁的客厅,愣了一下。 今天杜飞怎么这么出息,居然主动收拾卫生。 但是,他也太粗心了,走的时候怎么不把灯关掉。 书桓向自己的卧室走去,进去的一瞬间心脏几乎被吓停。 如萍坐在卧室地板上,满脸泪痕。 书桓急忙走过去,蹲下问道:“你怎么了,如萍?” 如萍的眼神已经没有焦点,只是从身后抽出笔记本扔在地上。 书桓的瞳孔瞬间放大! 那是依萍的日记! “如萍,你......你先起来好不好?我们谈一谈。” 如萍不为所动,她脸色苍白,嘴唇已经被咬出了血色。 她的声音低低的,像费了好大力气才挤出来的字: “几天没见你,好想你。” “虽然不知道你有没有想我,我还是来了。” “你没在家,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我想边做卫生边等你好了。” “没想到,帮你铺床的时候,居然发现自己的未婚夫枕头下藏着别的女人的日记和照片。” 说到这里,如萍的声音陡然变大: “我该什么心情?我该怎么办?” “书桓,你告诉我,我到底要怎么做才能收回你的心?你告诉我!” 书桓不敢与如萍对视,他不敢看那双带着指责、伤心、绝望的眼睛。 “对不起,如萍,是我不对......” 如萍大叫着打断书桓的话:“我不要你说对不起,我不要!” 她面对不了这样的书桓,这一切都在说明,即使她抢到了书桓的人,也没抢到书桓的心。 这些日子,她如履薄冰地陪在书桓旁边。 她怕书桓心里有伤口,总是用自己的温柔小意去给他疗伤。 她怕书桓见到依萍不自在,总是创造机会让他们交流。 可她又怕依萍的出现会再次抢走书桓,总是小心翼翼地观察他们。 ...... 特别是展昀出现后,书桓在自己身边的时候更加心不在焉,她都接受了。 可为什么她付出了这么多,书桓还要这样对她。 堆叠的委屈如山洪一样爆发了。 她拽住书桓的衣服哭的天昏地暗! 什么淑女、什么柔弱、什么善解人意,她都不要了。 她连未婚夫都保不住,还要这些虚无缥缈的东西做什么? 看到如萍这样,书桓心痛的几乎窒息了。 这一切都是他的错! 依萍没有错,如萍也没有错,罪该万死就是自己。 与依萍在一起的时候不够坚定,让依萍伤心。 与依萍分手的时候,又把如萍牵扯进来。 现在选择了如萍,心里又忘不掉依萍。 书桓简直恨死这样的自己了。 终于,如萍哭够了。 她擦干眼泪,眼神突然变得坚定。 哭是没用的,她需要做的是守护她的爱情。 她拿起那本日记和依萍的照片,向外走去。 书桓有些慌了,急忙拉住如萍: “你去哪?” “我去找依萍,我要她不要纠缠你。” 书桓不知道如萍说的‘纠缠’从何而起,很明显,现在是自己在‘纠缠’依萍。 书桓不断的摇头,语气里带了些祈求: “如萍,不要去,这件事跟依萍没关系。” “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你不要去为难依萍。” 看到书桓这个时候还在帮依萍说话,如萍的泪水再次夺眶而出: “‘为难’依萍?你居然用‘为难’两个字!” “为什么跟她没关系?是她的出现把我们分开的,让我们的感情一波三折。现在又是她,夹在我们中间。她哪里是没关系,她是大大的有关系!我一定要去找她!” 书桓没见过这样胡搅蛮缠的如萍,想要抢过她手中的日记,却又怕伤到她。 只能用力大喊:“如萍,你冷静一点!这是我们之间的事,不要伤害到无辜的人。” “她无辜吗?她为了报复我抢走你!她哪里无辜?如果她无辜,那我又算什么?” 书桓无言以对,但他绝对不可以再让依萍和如萍成为敌人了。 “如萍,我知道你很委屈。如果你要恨的话,就恨我一个人好了,不要去恨依萍。她已经很不容易了。” 如萍彻底崩溃了,她歇斯底里地大喊: “你到底是谁的未婚夫啊?你到底要帮谁说话?” “你口口声声都是依萍,现在站在你面前的是如萍!” “你到底有没有搞清楚,何书桓!” 书桓心痛地抱住如萍,他居然把一个温柔如水的女孩逼成了这副样子。 如萍伏在书桓怀中大哭,不断地拍打着他的胸口:“你怎么可以?你怎么可以?......” 书桓不知道说什么好,只能不断说着对不起。 两人就这样哭哭闹闹到了深夜,书桓才送如萍回去。 “如萍,我心中有一千句一万句对不起。我知道这件事伤了你的心,如果你想——” “开除我,我也毫无怨言。” 如萍缓缓抬起带着水光的眸子,她又恢复成了那个温柔的如萍: “你希望我开除你吗?” 书桓不敢看如萍的眼睛,他心里仿佛有千百个声音在吵架。 他也不敢正面回答这个问题,只是干涩地解释: “我们之间的关系,决定权在你。” 如萍没有继续追问,她依然那么善解人意。 转过身,整理了一下书桓的领子,说道: “你回去吧,不要担心了。我没事。” 书桓欲言又止:“依萍......” 如萍知道书桓在担心什么,对着他微微一笑:“依萍是我亲姐姐,无论如何我都不会伤害她。” 书桓点点头,看到如萍进门,举步离开。 客厅的灯还亮着,只不过空无一人。 从大门到房间这么短的路,如萍却觉得荒芜如沙漠。 关上自己的房门,乐乐扑了过来。 如萍瞬间泪如雨下,她紧紧地把乐乐抱在怀中,自言自语: “现在也只有你会在乎我有没有回来。” 第27章 寻求安慰 如萍已经窝在房间一天了。 她不想看见依萍,不想看见佩姨,所有人她现在都不想看见。 梦萍总是闷闷不乐的独处,依萍经常被展昀接走,尓豪是属于方瑜的。 爸爸,他依然关心自己。 只不过他要弥补与依萍的父女情,又要弥补与佩姨的夫妻情,还有弥补与李副官的兄弟情。分到自己这里的关注实在太少太少了。 所有人都有自己的世界,如萍感觉到前所未有的孤独。 乐乐还在她旁边蹭来蹭去。 如萍抱起它,像是问乐乐,又像是问自己: “我昨天太过分了对不对?” “书桓与依萍虽然已经过去了,可毕竟他们曾经那么刻骨铭心,我不能要求书桓马上全部放下。” 乐乐像是听懂了如萍的话,汪汪叫了两声。 “你也认为我也有责任,对吧?” “那我要怎么办?” 如萍喃喃自语。 窗外梧桐树在微风中摇曳,阳光透过树叶洒下斑驳的光影。 这样美好的景致也无法驱散如萍内心的阴霾。 如萍闭上双眼,想起她和书桓在电车上的第一次见面,他们的郊游,他们许下公元两千年的约会,还有他们之间的波折,在绥远的惊天一面...... 她的路,走的又何尝容易? 如萍摇了摇头,她不能认输。 曾经书桓和依萍海誓山盟的时候她没有认输,而今天她更不会认输。 如萍换了一件衣服,整个人看起来清新了不少。 走到书桓家,如萍深呼吸了一下。 等下见到书桓,一定不要再提‘依萍’。 做好了心理准备,如萍才敲响房门。 门几乎瞬间被打开。 “噔噔噔噔——” 如萍被突然弹出的鲜花吓得尖叫了一下。 杜飞的脸从花后冒了出来。 他愣了一秒,然后尴尬地收回手里的鲜花。 “如萍,是你啊!” “你来找书桓吗?” “他不在家诶。” 杜飞挠了挠头。 他隐约地感觉到书桓和如萍之间出了问题,只不过最近他都忙着与蓉蓉约会,没有机会好好审问书桓。 如萍如梦游一般走了进来。 桌上摆着刚做好的菜,只一眼,如萍便哭出声来。 看到这样憔悴的、柔弱的、深情的如萍,杜飞头脑又开始发热了。 他走到如萍身边,声音放得很轻:“如萍,你跟书桓吵架了?” 如萍不断地摇着头,自责地说:“都是我不好,是我的错。” 杜飞拉着如萍坐在沙发上:“你不要着急,慢慢说。” 如萍恍恍惚惚地看着杜飞,内心的委屈像山洪一样爆发了。 “当初,我追去绥远的时候,已经报了‘最后一次’的决心。” “因为那是我的最后一张牌。” “如果书桓仍然不接受我,我想我真的该清醒了。” “可是,他说他爱我,如果没有依萍他早就会爱上我。” “你知道听他说出口的刹那,我有多幸福吗?” 如萍像回到了绥远的战场,她的眼神满含柔情,仿佛书桓正站在她面前说话。 “我带着满心的欢喜和对未来的憧憬回来,不顾大家的警告,就那样飘忽忽地做起梦来。” “我以为书桓已经被依萍伤的体无完肤了,他们绝无可能的。” “事实也证明我是对的,书桓和我订婚了。” “我还见到了他的父母,即使他那么爱依萍,他也没有带依萍见他的父母,不是吗?” “所以,我总觉得我是这场战争的胜利者。” “带着胜利者的骄傲,我可以接受依萍对我的冷淡,也可以接受书桓偶尔的失神。” “我想,只要我在书桓身边,他心里的伤总有愈合得时刻,我有这个信心。到那个时候,他的心里便只有我。” “可是,可是——” 如萍有些说不下去了,她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 “可是,他现在居然还藏着依萍的笔记和照片。” “如果不是我收拾房间,还不知道要被瞒多久。” “我好怕,我好怕书桓有一天跟我说,我们两个结束了。” “那我要怎么办?我该怎么活下去?” 无法想象那一幕,哪怕是假设也让如萍痛彻心扉。 她失声痛哭起来。 那种失去的感觉又一次席卷了如萍,她哭的上气不接下气,整个人也晕的厉害。 杜飞的眉毛几乎纠缠在一起,他痛心地看着情难自抑的如萍,真想再揍书桓一顿。 在这场情感追逐中,他退出,是为了成全他们两个。 可如今,书桓怎么能如此儿戏? “这个书桓,总是这样犹豫不定。今天伤害依萍,明天伤害如萍,他到底要怎么样?” 杜飞不理解书桓,因为他从来没被女孩子争抢过,不知道那是一种什么感觉。 如萍此时已经靠在杜飞怀中,这个世界上已经没有人关心她了,只有在杜飞这里她才能体验到一点温暖。 这对她来说弥足珍贵。 杜飞用手缓缓地拍着如萍,安抚她的情绪。 “如萍,我知道最近一段时间你受到了很多压力。” “你妈妈出了事,佩姨和依萍又搬回了陆宅,而书桓也——” “我只是希望你知道,这个世界上还有人关心你、爱护你。” 如萍的泪滑过脸颊掉落在杜飞手上,她的声音还是那样有气无力的: “杜飞,你知道吗?” “自打妈妈出事后,我在家里根本不敢提她。” “因为我放走了妈妈,又差点酿成大祸。” “所以,我是最没有资格提这件事的。” “可是,我好想她。” 说着,如萍又悲从中来,哭泣的声音又大了起来。 “每当佩姨坐在餐桌前跟我们吃饭,我都会想起妈妈。” “但是我不能提,也不敢提。每次都是强颜欢笑。” “在这个家中,我关心的、关心我的都在离我远去,就连你也——” 如萍不知道怎么表达,杜飞是她自己推开的、不要的,她是没有任何理由指责杜飞的。 杜飞抿着唇,望着头顶的灯光。 有时候老天爷就是会戏弄人。 曾经,他非如萍不可,可如萍那个时候心里只有书桓。现在,在如萍最需要他的时候,他却已经有了归属。 这何尝不是一种惩罚? 杜飞有些痛苦地闭了闭眼。 “如萍,在我心中你虽然温柔但是很坚韧,你不是那么容易认输的。” “如果我是你,我会——” 杜飞猛然住嘴了,因为他看到了站在门口的刘蓉蓉。 第28章 杜飞道歉 杜飞追出去的时候,刘蓉蓉已经不见了踪影。 如萍紧跟其后,此时她真的愧疚极了,懊悔极了。 刘蓉蓉是自己最要好的同学,本来她和杜飞在一起,自己是乐见其成的。 要是因为这件事两人有了龃龉,那自己罪过就大了。 “杜飞,你不要着急,我会去跟蓉蓉解释清楚的。” 杜飞头痛地拍拍额头,刚才忙着安慰如萍,居然就忘了蓉蓉这茬。 今天他特意邀请蓉蓉来家里吃饭的。 想着书桓不在,自己还特别做了烛光晚餐。 现在全毁了。 两人呆愣愣地站在大街上,一时不知道何去何从。 巧的是,书桓在此时回来了。 “如萍?杜飞?你们怎么站在街上?” 杜飞此时异常烦躁,想到要不是书桓左摇右摆,如萍也不会失落伤心。如萍没有趴在自己肩膀上痛哭,蓉蓉也不会误会。 所以,罪魁祸首就是书桓。 杜飞不想理他,气哄哄地直接跑上楼了。 书桓有些奇怪,问道:“杜飞他怎么了?” 看到书桓回来,如萍有些不敢与他对视。 可她也很委屈啊。 她不是要故意弄成今天这个局面的。 “书桓......” 如萍的声音已经有些暗哑,话一出口便哽咽住了。 “昨天对你发了脾气,我觉得好抱歉。左思右想,今天来道歉,可是你不在家。” “最近发生了好多事,在我的心里积成了一座大山,几乎让我喘不过气来。” “于是,我情不自禁地要把这座大山吐出来。” “杜飞安慰我,没想到蓉蓉来了,她误会了杜飞。” 如萍一边说着一边观察书桓,她不确定书桓对这件事什么态度,毕竟他现在是自己的‘未婚夫’。 “什么?她误会你?怎么会呢?” 如萍不能再回答了,她不能在自己未婚夫面前讲述她是如何在另一个男人怀中哭泣的。 “都怪我,心情不好,哭的天昏地暗,忘了自己在哪里。” 书桓看向如萍,如萍的样子已经快要碎了。 “书桓,你会怪我吗?会跟我分手吗?” 书桓无奈地摇摇头,他心里居然怪异地有些戚戚然的感觉。 他也曾经‘情不自禁’过。 书桓走过去,环抱住如萍,轻轻地拍着她的背。 他相信如萍和杜飞是清白的,如果他们两个要发生什么早就发生了,绝不会拖到现在。 “这件事,我也有责任。” 看到书桓没有责怪自己,如萍才放心地大哭起来。 她好害怕,书桓因为这件事跟自己分手。 一直等她哭够了,书桓太慢慢扶起她,帮她擦去泪痕。 “我们现在怎么办?” 书桓柔声回答:“你回去好好睡个觉,明天我们一起想办法。” 如萍乖乖点头,只要书桓在她身边,让她做什么都愿意。 杜飞堵在刘蓉蓉家门口,守株待兔。 他着急地看向太阳,这么久,她还没出门? 杜飞像热锅上的蚂蚁,来回踱步。 突然,他扶了扶眼镜,是刘蓉蓉出现了! 杜飞急忙冲上前去,拦住刘蓉蓉,力度过猛,在止步的时候直接打了个趔趄。 刘蓉蓉简直没眼看,她的眼睛大大的,瞪起人来也很有效果。 “蓉蓉,我来解释的,我已经等你一上午了。” 刘蓉蓉不说话,只是选择了另一条路。 “蓉蓉,我和如萍不是你想的那样。她和书桓吵架,心情不好,我作为朋友安慰她,仅此而已啊。” “即使你不相信我,也应该相信如萍。她那么爱书桓,怎么会和我扯上关系!?” 听到杜飞如是说,刘蓉蓉停下脚步。 “怎么?你很遗憾?” 杜飞一时之间脑子转不过来,眼睛眨巴眨巴,挠了挠头,问道:“什么?” 刘蓉蓉一字一顿地说:“我说,如萍不想跟你扯上关系,你很遗憾?” 杜飞被她吓的只剩进气没有出气了,双手摆的人几乎看不清:“当然不是!” “你在说什么呀?” 刘蓉蓉冷笑一声:“当然在说你的心里话。” “我虽然不知道原因,可我能看得懂表情,也能感受到情绪。” “你眼里的痛心、无奈不是装的。你真恨不得自己是书桓,那样你就可以光明正大地安慰‘脆弱’的如萍。” “可能你也会惋惜吧,为什么不早不晚,偏偏这个时候与我在一起。” “我的出现,让你失掉了陪在如萍身边的资格。” “你能不遗憾吗?” 刘蓉蓉的话像飞刀,一把一把扎进杜飞的心里。割破了他小心翼翼藏起来的秘密,让他恼羞成怒。 杜飞有些失望地摇头:“蓉蓉,我一直认为你是大方明快的。” “如萍,她是你的同学和最好的朋友。” “她不开心,你不但没有丝毫同理心,居然还责怪起我来,你好没有道理。” 刘蓉蓉不可置信地转过头看向杜飞,声音大了起来:“你居然来跟我讲‘道理’?” “我是‘大方’没错,但我没大方到让自己的男朋友抱着其他女人。” “还有,如萍有哥哥、姐姐、妹妹,甚至还有男朋友,结果她千挑万选,让你来做她的倾听者,你让我如何理解这件事?” “你今天之所以还可以趾高气昂地站在这指责我的‘不近人情’,无非是你觉得我在这段感情中一直主动。” “但是,让我清清楚楚地告诉你,我的‘主动’是为自己寻找幸福,不是为自己寻找不幸的。” 杜飞哑口无言了。 他重新认识了刘蓉蓉。 她的一针见血,她的不留情面都让他震动。 他有些艰难地问出:“你就这样不要我了吗?不能再给我一次机会?” 刘蓉蓉脸色苍白,但眼神坚定。 曾经,她看重杜飞的痴情、鬼马、阳光......,但无论怎么样,他都不应该越过红线。 “你的行为让我对你丧失了信心。” 刘蓉蓉定定地看了眼杜飞,果断转身。 下班后,尓豪带着如萍和方瑜来到书桓家。 此时,书桓正在打沙包,杜飞则顶着鸡窝头坐在沙发上发呆。 两个人谁的心情也没比谁好过。 尓豪看看书桓又看看杜飞,率先开口: “杜飞,你怎么回事?” “以前我们有事你是文思泉涌,怎么到了自己这灵感反倒枯竭了?” 杜飞丧气地点头:“我确实是枯竭了,我的灵感比沙漠的水还要稀少。” 方瑜过来拍拍杜飞:“三个臭皮匠顶个诸葛亮,有我们在,你放心!” “你们曾经帮我找快乐,今天我就能帮蓉蓉找信心。” 如萍也同意方瑜的观点,这件事因她而起,她比别人更加着急。 “杜飞,对不起。” 杜飞已经没心思听她的道歉了,只是摆摆手。 无论是尓豪还是书桓都理解此时杜飞的状态,与两个女人纠缠未必是幸事。 第29章 寻找信心 如萍在下课的路上拦住了刘蓉蓉。 “蓉蓉,我知道你一定很生我的气。” “我发誓,我和杜飞是清清白白的,我们之间没什么的。” 为了让自己的话更加可靠,如萍甚至举起了三根手指。 刘蓉蓉可以言语犀利地回敬杜飞,却无法用同样的态度对待如萍。 事实上,这件事的罪魁祸首也是杜飞。 是他搞不清楚自己到底是谁的男朋友。 “那天,我......我发现书桓他心中并不是只有我,我一时无法排解,才在杜飞面前流泪。” “杜飞他只是同情我、可怜我,并没有其他的。” “如果因为我,让你们之间有了嫌隙,我的罪过就太大了。” “你就当行行好,原谅杜飞,好不好?” 看得出来如萍很着急,甚至急红了眼眶。 刘蓉蓉没想到为了给杜飞求情,如萍居然说出了她和书桓的事。 说来说去,她也是个可怜的女人。 刘蓉蓉甚至有些代如萍不值,男人为什么都这样三心二意? “如萍,这件事跟你没关系。” “杜飞如果要道歉,就让他自己来。躲在女人后面,只会让我更瞧不起他。” 如萍听到刘蓉蓉又给杜飞加了一条罪过,急忙否认:“不是!不是!杜飞他现在不来是有难言之隐,你跟我过去看看就知道了。” 看如萍说的真切,刘蓉蓉也怕杜飞有事,被她半拖半拽地来到杜飞家。 女人就是这样,刀子嘴豆腐心。 原本坚定的立场,在知道对方可能有事后,马上又抛诸脑后了。 如萍敲了敲门,里面一阵叮咚乱响。 接着,门被慢慢打开了。 闯入眼中的是用木棍做成的箭头。 刘蓉蓉顺着箭头走过去,便看到一张纸,上面画了一堆人。但突出的两个,她认识。一个是她自己,一个是杜飞。 那是他们的第一次见面,在大学课堂。 接着,第二幅,第三幅.... 他们见面的次数越来越多。 这一张,应该是野外郊游。自己摔倒了,杜飞把自己护在怀中。 还有这一张,应该是自己要礼物之后,杜飞去拔鹅毛。即使看到这幅画,也能感受到当时的鸡飞狗跳。 刘蓉蓉忍不住捂着嘴笑了出来,可泪水此时也来凑热闹,不由分说的落下。 这一张应该是杜飞在雕刻自己的画像,地下已经被他扔掉了许多的木头,他的手也被划出几道伤口。 刘蓉蓉手指抚上伤口,眼神失焦。 自己只顾着收礼物开心,居然没问他伤口疼不疼! 这一张,两人坐在郊外。 刘蓉蓉羞红了脸,这是他们定情的地方。 画中女人虽然大胆但依然羞涩,男人含笑着望向女人,任谁都感受得到他眼神中的宠溺。 最后一张,是他们吵架的画面。 这张画贴在杜飞的卧室门上。 刘蓉蓉轻轻揭下,她突然觉得自己太冲动了。 过往,她太相信‘自己’了。 这让她有一种一切尽在掌控的错觉。 可是,感情里谁又能完全掌握呢? 刘蓉蓉推开虚掩着的门,便看到杜飞正站在卧室中间。 他看起来有些疲惫,但眼神却格外明亮。 他的手中拿着一张纸,上面是空白的。 见她进来,杜飞缓缓开口: ********** 如果我是一张纸, 我愿是纯白的信笺, 等待你落笔时, 第一个想到我的名字。 你可以写快乐, 也可以写忧伤, 我会用生命记录它们的形状 ********** 若你把我折成飞机, 我会借风飞向你窗前; 若你把我揉成纸团, 我也要拥抱你掌纹的弧度。 最怕的是你点燃我, 让我在火光中蜷缩成灰烬。 再也听不到你的笑; 看不到你的泪; 碰不到你的心! ********** 杜飞的诗念完了,整个房间安静的只听到彼此的心跳声。 刘蓉蓉虔诚地拿过那张白纸,她的泪真的掉落在上面。 她抬起头,紧紧地咬着嘴唇,双目含泪地开始捶打杜飞: “谁让你这样做的?谁让你这样说的?” “都怪你,都怪你让我哭,让我丢脸。” ...... 对于刘蓉蓉的‘无理取闹’,杜飞一点不耐烦的情绪都没有,反而想着这样闹一辈子才好。 他把刘蓉蓉紧紧地按在怀中,听着她带着哭腔的埋怨,只觉得这辈子都值了。 客厅里,尓豪悄悄地凑近方瑜,贴着耳边说道: “方瑜,我越来越崇拜你了。你怎么能想出这么好的点子呢?” 方瑜还是洋洋得意的,她可爱的翻了个白眼。 意思就是,也不看看她是谁。 如萍也热切地拉住方瑜,低声道:“真的要感谢你,要不然我真要自责死了。” “嘘——” 书桓指了指还虚掩着的房门,里面有一对热吻的忘情人。 隔了很久,两人终于从房间里走了出来。 两伙人就那样大眼瞪小眼的看着,不知道是谁‘噗嗤’一声笑出来,接下来大家就开始莫名其妙的大笑。 青春就是这样好,什么都不需要理由! 依萍正坐在客厅练琴,外面传来一阵嘈杂声。 阿兰过来报告:“依萍小姐,展先生给咱们送吃的。” 依萍有些疑惑,好好的送什么吃的? 走出大门一看,展昀居然送了满满一大车。 单是米就五六种,还有红薯、山药......一堆琳琅满目。 依萍也搞不清楚展昀闹的哪一出。自打上次他来过之后,这段日子都没有见到他。 这个人就是这样,想出现就出现,想消失就消失。丝毫不给依萍说‘不’的权利。 依萍闷闷不乐地让阿兰把这些东西安排好。 上海什么都有,真不知道他安排人送这些东西做什么。 他是在道歉吗? 怎么会有人用这种方式? 对了,他是实用主义,用这种方式也正常。 不过,也太实用一点了吧。 依萍有些为难地看着拉进去的一袋马铃薯。 “依萍小姐,东西都安排好了,你要不要看一看?” 依萍还站在大门口,她不断地张望着,压根没听到阿兰说话。 他会像以前一样突然出现吗? 他会不会又去‘摆平’事情去了呢?如果是那样,可能又有人要受伤了。 也不知道他自己会不会受伤。 依萍就那样呆呆地站在门口,很久很久! 第30章 战争爆发 依萍终于知道展昀为什么要给她那么多粮食了。 1937年8月13日,战争爆发了。 此时,依萍正在客厅弹琴,她新谱了一首曲子。 然而,没等她仔细想明白,一阵尖锐的呼啸声划破天空,紧接着是震耳欲聋的爆炸。 ‘轰——’ ‘嗡——’ 螺旋桨的声音像从耳边划过一样清晰。 房子的玻璃也嗡嗡作响,回应这种共鸣。 依萍尖叫起来,那种地动山摇的眩晕让依萍发自心底的恐惧。 接着,第二颗炮弹落了下来,这次的距离更近,玻璃直接被震碎,也有一些东西从架子上掉了下来。 一时之间,叮叮当当,场面一片混乱。 更多的飞机飞了过去。 依萍本能地趴在地上。 她听见心脏跳动的声音,像被捶打的战鼓。咚咚咚咚,一下急过一下。 血液在冲刷耳膜,沙沙的声音甚至盖过了炮火。 她的手指无意识地抓住钢琴,指甲已经被微微顶起也毫无感觉。 依萍的眼睛已经失焦了,她不知道要看向哪里。 什么是度日如年,依萍彻底领教了。 短短几分钟,仿佛过了一个世纪那么久。 陆振华第一个下楼,他大声说道:“依萍,你有没有事?” 依萍还沉浸在刚才的轰炸中,她甚至没有第一时间反应过来父亲在跟自己说话。 她惊魂未定地站起来,眨了眨眼,说道:“我没事。” 依萍有些惊异自己的冷静,她居然还能正常交流! 刚才炸弹爆炸的瞬间,她的头脑一片空白,甚至觉得自己可能会死掉。 而现在,她居然还活生生地站在父亲面前说话。 人类,多么脆弱!又多么顽强! 确定依萍没事,陆振华拿起电话便给学校打了过去,只不过这个时候,已经没人会守在电话旁了。 想了想,他又给报社打了过去。 这次,陆振华很幸运,有人接听。 “我找陆尔豪。” 尓豪过来接听了。 “尓豪,听着!你去学校接如萍,我去接李副官一家。” “知道了,爸爸。我和书桓一起过去。” 两人挂了电话便分头行动。 当陆振华走出租界,才知道什么叫生灵涂炭。 满街的难民如僵尸一样涌了过来,每个人脸上都写满了恐惧、迫切。 天上飞机的轰鸣声,一声又一声的炮响,时不时砸过来的飞行物,让人胆战心惊。 太多人了,好多小孩子被挤丢,站在旁边哇哇大哭。 人群中不断传来尖叫声、呼喊声,又不断被新的噪音掩盖。 陆振华艰难地在难民中游走。 没办法,大家都向租界跑,只有自己逆流而上。 陆振华在弄堂路口碰到了李副官一家人,当时李副官正在街上拉车,战争突然打响,他也才赶到家里。 三人惊魂未定,看到陆振华的一瞬间才找到了主心骨。 “司令!” “司令!” “司令!” 三声整齐划一的声音,充满惊讶与感动。 “什么都别说,跟我走。” 陆振华带着李副官一家人向法租界奔去。 被炸死的老百姓更多了,没人知道这都是什么人,他们的尸体就那么横亘在街上。 隔壁街上在枪林弹雨,难民们全部挤作一团,塞满了这条弄堂。 突然,炮声停止了。 大家都惊异地伸长了脖子,事情一定是起了变化。 没过多久,一阵哒哒地马蹄声,接着弄堂口便出现了日本兵的脸。 原来国军在刚才那条街战败了! “啊——” 凄厉的尖叫声响起,人群绝望地四散逃亡。 几个日本兵骑在高头大马上,没有急于追赶,只是不停地哈哈大笑。 接着,便听到他们嘴里叽哩哇啦地说了什么—— 嘭! 一个人倒地! 嘭! 又一个人倒地! 接下来更多的人倒地,身后的枪声就是催命符,决定下一个死的是谁。 人群已经被吓疯了,哭喊声、哀求声此起彼伏。 突然,日本人抓住了一名女学生,把她拖到墙边,手一用力,撕下了女学生的衣服。 莹白的身体就那么突兀地暴露在大家面前。 女学生声嘶力竭地挣扎,旁边一个老妇人哭喊着上前求饶,下一秒直接被刺刀刺穿了身体。 那刺刀原本闪着冷光,现在流淌着鲜血。 这一切都在陆振华眼中变的很慢。 那名挣扎的女学生,年龄和自己的女儿们相仿。 她犯了什么错? 那名老妇人只是想救自己的孩子,她又犯了什么错? 陆振华脑中响起了炮声和枪声,那是他驰骋沙场时的声音。 没有时间了,也没有退路了! 陆振华逆着人群闯了过去,他决然地掏出手枪,一枪打穿了已经压在女学生身上日本兵的头。 他知道,这一枪下去,他没有回头路了。 只不过,这都不重要了。 他对着吓呆的女学生大吼:“跑!” 日本兵也举枪反击,小小的弄堂瞬间又成了一个战场。 陆振华老了,他的身法不再灵活。 一颗子弹击中了他的左肩,皮肉绽开的瞬间鲜血蹦到了他的脸上。但他仍然坚持扣动扳机,对面一个人落马。 又一颗子弹袭来,打穿了他的腹部,子弹的冲击力把他撞到墙边。陆振华没有躲,他只是本能地射出子弹,又一个日本兵被打落。 剩下的那名日本兵没有跟他对峙,大叫着跑开了。 陆振华笑了。 他黑豹子的名号也不是白叫的! 李副官三人扑了过来,扶住了倒在地上的陆振华。 “司令啊!”李副官的声音充满了绝望和悲切。 淅淅沥沥的流水声,陆振华向下看向自己的身体,已然被打了一个大洞,鲜血不断的涌出。 此时此刻,他才真切地感受到那种无法言说的疼痛。好在,只是疼了一会,那种疼痛开始变得飘忽。 陆振华的眼神已经不够清明,鲜血从嘴中喷出。 只不过一个画面越来越清晰:一个身着红色斗篷的少女奔跑在草坪上,她大声笑着、闹着,简直把世界上最美好的东西都融进了笑容里。 他想抬手去摸摸少女的脸,但他太累了。 陆振华的嘴一张一合,李副官凑近,只听到他断断续续地蹦出几个字:“萍......萍......陪......我......” 听到他的话,李副官忍着心中悲痛说道:“我明白,我全都明白。” 陆振华没有声音了,他的眼睛还是睁得大大的,好像死后也要看看这满目疮痍的华夏土地。 第31章 痛彻心扉 依萍在客厅来回踱步。 陆振华已经去了很久,还没有回来。 她很着急,却不能贸然出去。 如萍已经被尓豪和书桓接了回来,此时也焦急地坐在沙发上。 所有人都聚在客厅里,无声地等待。 外面响起急促的敲门声。 依萍急忙跑出去开门。 是爸爸回来了,一定是爸爸! 确实是陆振华回来了,只不过回来的是一具尸体。 所有人不可置信地看向躺在地上的陆振华,大家都被吓傻了。 李副官声音里充满了自责和悲切:“司令接我们来的路上,遇到了日本兵欺负女学生。司令气不过,与日本兵战斗起来。结果......结果就......” 依萍的视线划过陆振华的手——那双曾经挥着马鞭教训她的手,现在无力地摊开,掌心朝上。 接着,是他被鲜血染透的身体,猩红的画面刺激的依萍一阵反胃。 原来人身体的血这么多! 他的衣服破了两个大洞,是子弹打的! 这么大的洞,不敢想象子弹穿透身体的一瞬间,爸爸有多疼! 文佩踉踉跄跄地扑过来,她想要拉住陆振华的手,可手却麻痹地不听使唤。 她整个人以一种畸形的姿态跪坐着,把所有的动作都围困住了。无尽的悲伤堵在胸口,让她只能悲愤地喊出对方的名字:“振华!” “啊——老天呐——” 这一声哭喊好像惊醒了众人,眼前的陆振华死了! 同一时间,所有人扑过去,跪在他的身边,大声哭喊着。 “振华!你说今天要吃家乡的菜,我已经准备好了,我已经准备好了。” 文佩抬起胳膊,将手重重砸在地上。她恨这只手,为什么这么不争气!连想触摸一下振华的手都不行。 好像这样还不解气,她开始将头用力磕在地上,仿佛这样能抵抗心中的剧痛。 依萍已经哭得痛彻心扉,又要阻止母亲伤害自己。 她支撑不住自己的身体,栽倒在一旁,本能地拽住母亲的衣服。 “妈,不要这样,我求你,我求你了!” 可云和李嫂也来拉住文佩,她们把哽咽死死地捂在掌心。司令是因为救他们才出事的,他们有不可推卸的责任。 如萍和梦萍彼此搀扶着,哭倒在一旁。 “爸,你不能抛下我们,我们已经没了妈妈,还要没有爸爸吗?” “你睁眼看看我和如萍吧。” 此时,如萍的整张脸已经哭花了。她以为她还有好多好多时间陪伴父亲,没想到只是一个上午,便天人永隔。 “爸!” “我是如萍啊,我和尔豪还没有结婚,梦萍还没找到好人家。” “你不可以这样不负责任!” 如萍无力地推着陆振华冰冷的尸体,她多希望这是一个梦啊。 尔豪不能接受这个现实,他想用手堵住伤口,又怕用力太大伤了陆振华。 他的眼睛睁的很大,大到要飞出眼眶一般。额头上的青筋好像在下一秒就要跳断了。 “爸!我错了!我应该去接李副官的!” “我错了!应该我去的!应该我死的!” “你原谅我!” “爸!” “爸!” 尔豪的呼喊一声高过一声。 明明早上还好好的,他还开玩笑说让陆振华喝儿媳妇茶。 为什么现在要让他面对一具冰冷的尸体? 老天爷在开玩笑! 它太知道怎么愚弄他们这些普通人了! 尔豪完全陷入了自责之中,他的哭喊曲不成曲,调不成调。 书桓竭力克制自己的悲伤,不断拉扯着好友。 他没见过这样的尔豪,愤怒、绝望、咆哮、无力。 所有人都崩溃了! 整个客厅被嚎啕和悲鸣填满,久久不散。 声嘶力竭!痛入骨髓! 中国人讲究入土为安,痛哭过后,该面对的还是要面对。 李副官看着一夜之间苍老了许多的文佩,还是决定说出来: “八夫人,司令生前有遗言。” 文佩迟缓地抬头,看向李副官。 “司令说,想让萍萍陪伴他。” 大家面面相觑,不知道这个‘萍萍’是谁。 事已至此,也没什么可隐瞒的。李副官就和盘托出了。 萍萍本是陆振华的青梅竹马,但由于两人身份悬殊,被萍萍父亲强行拆散。 陆振华为回应萍萍一片情深,决定独自闯荡。 在他功成名就回来迎娶萍萍之时,才知道萍萍被父亲逼迫另嫁他人。为了保卫自己的‘清白’,萍萍开枪自杀。 陆振华大受打击,从此开始在人世间搜寻所有像萍萍的女人。 所以,他娶了九房太太。 她们无一例外都有不同的地方长的像萍萍。 可她们都不是萍萍。 最像萍萍的反而是他和文佩的女儿:心萍。 可是,她也在豆蔻年华,香消玉殒。 这是一个很长很长的故事,充满了甜蜜、悲伤和遗憾。 “原来是这样,我以前一直以为爸爸是个薄情的人,现在才知道他是深情的人。” 依萍喃喃自语,她又看向李副官,问: “可是萍萍已经死了,怎么陪他呢?” “这么多年,司令一直留着萍萍的照片,我想——” “应该在司令书房。” 依萍急忙跑到书房,在一个上锁的抽屉里,找到了一个盒子。 盒子很精巧,带着可爱的浮雕。 打开盒子,里面赫然是一张照片。 照片上的女人笑容甜美,温柔恬淡,有一种无欲无求的沉静之感。 照片的背后,是陆振华的字:此生吾爱,萍萍。 陆振华的墓地在一片山坡上,视野开阔,温风和煦。 所有人沉默不语,就那样静静地看着陆振华三个字。 战争的阴云依然笼罩在每个人的头顶,留给他们悲伤的时间并不多。 学校停课,工厂停工。 只有尓豪照常上班。 他说,以前他没有真正理解记者的意义,但父亲用生命给他上了一课。 卖小报的书童每天穿梭在大街小巷,将《申报》送入每一个关心国家的人手中。 除了第一天和第二天盟军误投的炸弹,法租界这里还算安全。 时而有炮弹的闷轰声传来,不过已经听的不那么真切了。 依萍时常呆呆地站在大门前,望着路的尽头。 文佩知道她在等什么。 要不是展昀,这么一大家子人还不知道怎么吃饭。 外面的物价已经涨得不像样子了。 现在物资短缺地厉害,即使有钱也未必能买到粮食。 教会的救济粥几乎是二十四小时运转,可还是有人饿死在路上。 据尔豪所说,在上海近郊已经有人‘易子而食’了。 这是多么可怕的场景! 听说租界的铁丝网连夜加高加厚,生怕闸北那边的难民过来。 租界已经划分了A区B区,里面收纳了上千名难民。 不过,这些难民的日子也不好过,很多人是受伤过来的,难民营没有药,有些人伤口发炎,悄悄病死在帐篷里。 因为没有人收拾,直到发出尸臭味才会被抬出去。 第32章 申报被封 展昀再出现的时候已经是三个多月之后了。 此时,日军已经全面接管了上海。 依萍还是痴痴地站在大门口,她等待得已经有些习惯了。 今天他应该不会出现了。 依萍落寞地转身,走到台阶的时候却听到汽车的声音。 那声音如此熟悉,让她僵硬地不敢转身。 身后传来脚步声。 一步,两步...... 依萍几乎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她怕这是自己的幻想,就那样维持着上阶梯的姿势,看起来滑稽又可怜。 直到展昀的脸出现在自己的面前,依萍才真的确认展昀确实回来了。 她想轻松地打个招呼,舌头却不争气地打结,连声音也罢工了。 只是泪水勤快地厉害,直接涌进了双眼。 稳定了好一会,才从嘴巴里挤出几个字:“你瘦了!” 展昀也好不到哪去,声音哑得厉害:“你也是!” 这三个月,展昀转得比陀螺还快。 战争突然爆发,工厂受损,工人没办法上工,原料和货物都囤积在仓库。 为了保住工厂,他又是找地方,又是拜托人,终于把东西转移到安全地带。 紧接着,特办员的催款又来了。 战争就是烧钱,这个时候哪个‘爱国商人’能不出血呢? 但恰恰此时,他账上的现金被占用。所以,只能急忙跑回天津调钱款过来。 军队的人也找上了他,特殊时期,军用船只容易被炸,需要征用民用船来运送一些东西。 国难当头,他自然是一马当先。 ...... 如果他的忙碌能换来一线光明,他愿意永远忙碌下去。 事与愿违,在苦苦支撑三个月后,国军还是撤退了! 上海完全沦陷那天,他觉自己的血被抽干了。 他也狂躁过、怒吼过、争取过,只不过一切都是徒劳的。 日子还要继续过,抗争也要换种形式。 此时此刻,他看着依萍,不得不惊叹这个女人对自己的影响力居然如此之大! 他的疲惫、无奈在见到依萍的一瞬间便烟消云散了。 此时,他将手臂伸展开,站在台阶上方鼓励得看着依萍,想要对方给他一个拥抱。 他的脸上是志在必得的笑容,只不过结局也是意料之中。 依萍羞红了脸,推开他的手臂,跑到屋子里面去了。 ...... 展昀的到来冲淡了家里的哀愁。 毕竟,大家压抑得太久了。 恰巧,今天方瑜也在,几人便坐在客厅聊天。 不一会,就见尔豪他们从外面回来了。 三人的脸色都不太好,垂头丧气的。 看到展昀的一瞬间,都愣了一下。 尔豪率先出声: “展昀?” “你终于出现了!” 展昀站起来,脸上挂着笑:“听你的语气,好像很挂念我?” 看他这么说,尔豪也笑了起来:“那当然!落地为兄弟,何必骨肉亲。这可是你说的。” 几人相视一笑,一场战争,让大家的距离拉近了不少。 寒暄过后,尔豪长叹一声,把手中的报纸摔到桌上。 如萍有些疑惑,拿起来看,原来是一份《申报》。 报纸的头版头条写着几个大字:敬同胞书。 如萍拿着报纸念了起来: 诸君共见:东北已陷,华北将倾,淞沪焦土,金陵血海!倭寇之刀,架于我民族之颈;敌骑之蹄,践踏我祖宗之坟! 今日之中国,尚有“和平”可言乎?敌寇欲亡我种,灭我国,岂容你我偷生! 山河破碎,同胞哀嚎! 若人人畏死,国将谁守?若家家惜命,族何以存? 《申报》自创办,即秉持同中外之情,载远近之事。然今日被日寇所迫,即时停版! 史公有言:人有人格,报有报格,国有国格。三格不存,人将非人,报将非报,国将不国! 诸君!莫再犹豫,莫再观望!“天下兴亡,匹夫有责”,非顾炎武空言;“苟利国家生死以,岂因祸福避趋之”,非林则徐虚词! 农夫可挥锄为兵,工人可抡锤为刃,妇孺可缝衣助战,学子可呐喊呼号!四万万众若同心,倭寇岂能亡我? 诸君铭记:中国之存亡,不在天意,而在你我之手! 宁为战死鬼,不作亡国奴! 中华不亡,抗战必胜! —— 这是《申报》最后的哀嚎!也是对国人最后的警示! 如萍读完后有些目瞪口呆,一家为民请命的报纸,中国人民的喉舌,就这样被掐断了? 她抬起头望向三人,脸上的表情依然僵硬,不可置信地问:“怎么会这样?” 书桓的声音很沉痛:“日本人说,我们的报纸没有经过审查,不可以流通。” “那要怎么样能经过审查呢?” 尔豪脸上浮现讥讽的笑容:“自然是恭维大日本天皇,才能通过审查了。” “上海被炸得稀巴烂,他们还有脸说‘中日亲善’?” “无耻!无耻!” 如萍很是气不过:“他们这个做法,还哪有新闻自由啊?” “现在连走在街上都需要良民证,还谈什么新闻自由?以后恐怕连性命自由都保不住了。” 说着,尔豪用拳头砸在桌子上。 他真不甘心! 既不甘心《申报》就这样被封了,更不甘心上海被日本占了。 想想自己的父亲尸骨未寒,他连这样一份工作也保不住,尔豪气的直接要冲出门去。 书桓急忙拉住他:“你要去哪里?” “我要杀了日本鬼子,能杀几个算几个,一命换一命我也认了!” “你不要冲动,你这样别说杀日本人,可能没走到人家身边,已经被杀了。” 方瑜也赶忙过来劝道:“是啊。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你这样稀里糊涂地送死,有什么意义?” “你这样意气用事,不用考虑我们了吗?” 方瑜边说着,边拉过尔豪,压下他的肩膀:“坐下,我们从长计议。” 展昀很理解尔豪的心情,当一个人付出巨大努力却都化为泡影的时候,真的想不顾一切地跟对方拼了。 “其实,你们三个有才华,有理想,有担当,为什么执意要在《申报》上报国呢?” 杜飞有些不懂,瞪大眼睛问:“什么意思?” 展昀眼睛扫视一圈,缓缓开口:“你们没想过要办自己的报纸吗?” 第33章 决定办报 想过吗?没想过! 办报纸可不是那么简单的。 “可是我们只有三个人,怎么能办得起来报纸呢?” 杜飞喃喃地问,在问展昀,也在问自己。 “万丈高楼平地起,就看你有没有这个决心。” 展昀的话像一道利箭,射穿了架在众人面前的一层纸。 书桓的眼睛亮了起来,里面仿佛聚集了万道星光。 “展昀说的对,与其把希望嫁接在他人身上,不如我们自己撑起这个希望。” “我们就来办这份报纸!” 杜飞也决定不再犹豫,豪情万丈地说:“好!既然这样,我这个摄影天才可要充分发挥我的才能了。” 看着他们所有人充满了动力,可云在一旁开心地拍手:“哇,那是不是说,你们想在报纸上写什么就可以写什么了?到时候,所有人都会看得到,是吗?是吗?” 依萍好笑地看着激动的可云,说道:“是的!是的!不管是日本人还是美国人,或者其他通通什么人,都管不了我们。” 尔豪目瞪口呆地看着大家在这里做白日梦,大声说道:“你们全部停下!” 所有人的目光都看向尔豪,他严肃的语气让大家不明所以,面面相觑。 “你们一个个的都疯了吗?” “现在说的是办报纸,不是过家家。” “设备不要钱吗?不要资质吗?” “报社不需要地址吗?不需要工人吗?” “发行出去谁来看?报社靠什么维持运转?” “《申报》能被封,我们也可能被封,到时候要怎么办?” “这些全都是问题,你们想过没有?” 所有人都安静了,尔豪说的确是实情。 杜飞有些无辜地问道:“那你说怎么办?” 看着一双双期盼的眼神,尔豪大喊出声: “那当然是——” “请我当主编啦!” “哈哈哈~” 喔吼——大家爆发了热烈的掌声。 接着,全都跑过来,围着尔豪笑闹。 展昀也失笑地看着他们在那蹦蹦跳跳。 尔豪还在扯着嗓子鬼喊:“既然要发疯,怎么能少得了我?” 此时,没有了家国仇恨,只有一帮斗志昂扬的年轻人。 文佩和李嫂对视一眼,这帮孩子,好久没发出这样的笑声了。 他们才二十几岁,就承担了几辈人的压力,这对他们太不公平了。 让他们玩吧,让他们闹吧! 方瑜的眼睛已经笑成了一轮弯月,她拉着依萍的手,撒娇地说:“依萍,这么好的日子,你一定要带我们大家唱歌。就唱那首《欢乐颂》,好不好?” 这么好的提议,依萍怎么会拒绝呢? 依萍坐在钢琴前,用手摩挲着琴盖,这是父亲送给自己的生日礼物。想到这是最后一份礼物,她差点绷不住落泪。 瞬间,她又强迫自己‘开心’起来,她不能因为自己破坏大家的兴致。 音乐声响起,依萍缓缓开口,接着大家陆续加入进来: 欢乐女神圣洁美丽 灿烂光芒照大地 我们心中充满热情 来到你的圣殿里 你的力量能使人们 消除一切痕迹 在你光辉照耀下面 人们团结成兄弟 你的力量能使人们 消除一切痕迹 在你光辉照耀下面 人们团结成兄弟 ************* 依萍觉得很奇妙,她感觉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情感在指尖流淌——不是悲伤,不是痛苦,而是一种近乎喜悦的释放。 这就是她热爱的音乐。 在她低谷时给她慰藉,在她需要支持时,给她力量。 更重要的是,在她饿肚子的时候,给了她一口饭。 她的手指自然地在黑白相间的琴键上穿梭,整个人完全沉浸到了音乐之中。 书桓定定地看着依萍,她的眼神又焕发了光彩,整个人真的像‘欢乐女神’一样。 记得在草地上,他亲口唱着:依萍,依萍,自从相遇我的心中只有你。你是快乐你是奇迹,你是今生的知己。依萍依萍,请你请你,不要把我轻抛弃! 后来,是谁抛弃了谁呢? 好像是自己抛弃了依萍。 如今,依萍也要抛弃自己了。 以前,她的目光是不敢在自己身上停留。现在,是没时间停留。 她的注意力全部被展昀吸走。 虽然,她装作很无所谓的样子,但谁都看得出来展昀对她的影响力。 她还是依萍,只不过不是他的依萍了。 他的手指无意识收紧,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那两个人的对视像一根针,精准地扎进了他的心里。 他没有心思合唱了,整个人像被掏空了一样,慢慢后退。 除了如萍,没有人发现中途少了一个人。 书桓一个人走到院子里,出神地望着那片空地。 梦萍曾经在那里给了依萍一个巴掌,自己当时在干嘛呢? 对了,好像只是口头上教育了几句梦萍。 那次,还是他强迫依萍过来‘和解’的。 他突然觉得难以呼吸起来,过往的事无论是甜蜜的还是痛苦的都像一座大山一样压得他喘不过气。 他为什么执意要依萍‘和解’? 为什么要让依萍一遍又一遍的受伤害? 他不敢想了,也不能想了。 他对依萍做了太多残忍的事! 当时不觉得,只觉得这样做对大家都好。是的,所有人都好,只有依萍受伤了。 耳朵里突然响起好多声音,有依萍的、如萍的,还有梦萍的。 他抬头看着太阳,突然觉得有些眩晕,脚步不自觉地后退。 直到后面有个人抵住了他。 书桓回头望去,看到了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 是如萍! 她看到书桓走出来,也跟了出来。 本来她想不出声的,直到书桓看起来有些不对劲。 “怎么了?不舒服吗?” 书桓愣愣地看着如萍,摇了摇头。 如萍很美,是那种无可挑剔的、符合所有人期待的美。她温柔体贴,家世显赫,是所有人眼中的完美伴侣。 “大家都在找你。” 书桓笑得很勉强:“我马上回去。” 如萍知道他需要空间,于是踮起脚尖在他脸颊落下一个吻:"别让大家等太久。" 这个吻轻得像羽毛,却让他莫名想起第一次吻依萍时的触感——生涩、颤抖,带着委屈的咸湿。 第34章 你爱他吗 那还是一次聚会,依萍穿着紫色的洋装突兀地闯进他的眼里。 看到所有人聚在一起,她眼中有仇视,更多的是落寞。 雪姨和梦萍对她很不友好,如萍虽然和气,也自带距离。 至于陆伯伯,他还是大家长的样子。 依萍的倔脾气在接触到陆伯父威严的时候,就会自动发作。 如萍带她上楼换衣服,没多久她就独自跑了下来。 衣服没换,只留下一句话就跑了。 自己那个时候,根本没时间去思考,只是本能地追随她跑了出去。 幸好他跟着去了。 否则,他和依萍拉拉扯扯地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够在一起。 那次,依萍落泪了。 她很委屈,控诉自己的‘三心二意’。 那个时候,自己的思想完全被对面的女孩占据了。什么家世、长相、性格、条件......他通通不在乎。 在自己表明心迹后,依萍终于接受了自己。 书桓独自徜徉在回忆里,过往的甜蜜和现实的痛苦交织成独特的曲子,让他欲罢不能。 如萍进去后,书桓又独自吹了一会秋风。 还是进去吧,时间久了大家会起疑的,他想。 只不过没等他回去,展昀和依萍走了出来。 展昀是忙里偷闲,实在忍不住想看看依萍跑出来的。 实际上,他还有一堆问题需要解决。 此时书桓站在房子侧面,两人根本没注意到他。 依萍没想到展昀这么快走,心里有些不舍,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路上小心。” 展昀左右看了看,确定四下无人,再回看依萍的时候,目光充满了侵略性。 “你让我抱一下,我路上就小心一点。” 他无赖的话让依萍的眼睛瞬间变大。 这人怎么这样?什么都拿来谈条件。 依萍不想跟他纠缠这些问题,低着头不再说话,只把被风吹乱的头发掖到耳后。 “你知道吗?每次你这样,我都会想一个问题。” 依萍疑惑地抬头,但也不敢轻易接茬,这个人现在越来越放肆,根本不知道下一秒会蹦出什么话。 展昀的手抚上依萍的耳垂,揉捻了又揉捻,声音变得黯哑又低沉: “我想喝酒的时候把它吞了,应该是绝配!” 依萍大概知道这人说的不是什么正经话,脸颊迅速染上红霞。 她的声音也颤抖起来:“你不是忙吗?你快走吧。” 展昀确实该走了,他已经耽误好一会了。 只不过,他迈出一步又转了回来:“今天没有看到陆伯父,我为他准备了一盒好茶,出来的匆忙忘记拿了。你代我说声抱歉。” 提到陆振华,依萍的脸色肉眼可见的苍白了。 展昀看依萍迟迟没有回复,有些担忧地问:“怎么了?” 依萍想平静地说出父亲去世的消息,可她在展昀面前就是忍不住委屈。 “我爸爸——他去世了。” 短短几个字,是她硬逼着自己吐出来的。 “怎么会这样?” “他在街上与日本兵起了冲突,被日本兵打死了。” 其实,依萍已经接受这个事实,可却不能不伤心。她双手死死捂住眼睛,不断地深呼吸,大口大口换气,想吞下溢出的悲伤。 展昀一向反应敏捷,不过这次也愣住了。 隔了好一会,他才向前一步,把依萍轻轻抱在怀中,抚着她的后背。 他的目光变得沉重,又突然转为锐利。 低声说道:“他们会付出代价的。” 隔了一会,又加了句:“血海深仇,不共戴天!” 展昀不想走了,面对这样脆弱、无助、楚楚可怜的依萍,他想留下来帮助她、安抚她。 可司机已经探头探脑地来过好几次了,依萍实在不好意思继续霸占他。 “事情都过去了,我没事。你快走吧。” 没办法,最终展昀还是一步三回头的离开了。 依萍站在门口,直到汽车的影子消失才转身回来。 只不过,没走几步,便被吓得惊呼一声。 书桓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在了她的身后。 “书桓?你……你怎么会在这里?哦!不是,你什么时候在这里的?” 依萍几乎有点语无伦次了,任谁身后无声无息出现一个人也不会淡定。 刚才,书桓全程目睹了两个人的打情骂俏。本来他已经后悔的要命了,偏偏这个时候还要来刺激他。 他不能忍受,他急于确认展昀和依萍的关系。 “你和他在一起了吗?” 依萍不知道怎么回答这个问题,若说在一起,两人没确认关系。若说没在一起,两人已经接过吻了。 现在,她最怕别人问她和展昀的事情。 更可怕的是问的这个人还与她有过一段刻骨铭心的感情,而现在这个人又成了她的妹夫。 老天呐,多么混乱的关系! 她又想挠头了。 大家都成为‘瞎子’‘聋子’算了,也免得让她这么为难。 她心虚地看向书桓,打算当个缩头乌龟。 就在准备绕过去的时候,书桓上前一步拦住了她。 “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 依萍心里别扭,只能敷衍道:“干嘛纠缠这个问题?” “因为,这对我来说很重要。” 依萍迅速抬眼看了一下,书桓眼中的痛苦很明显。 “我的事有什么重不重要的,你该关心的是如萍。” 书桓脸上的血色迅速褪去,只不过仍然固执地拦着依萍。 依萍有些生气了,她的声音比刚才高了很多:“书桓,你不要总是牵扯不清,以前是这样,现在还是这样。你选择了如萍,就要一心一意对她,不管我跟展昀在一起也好,没在一起也好,这都跟你没关系。” 书桓当然知道,这跟他没关系。这也是他最恨自己的一点,他跑到绥远,亲手断掉了和依萍的关系! 可是他不甘心,依萍为了他可以将自己的刺拔掉,她也说过没有他,根本活不下去。 如今叫他放手,他如何能做到? “你爱他吗?” 书桓语气里充满了祈求,胸口剧烈起伏,整个人紧张地不像话。他多怕依萍说出令他心碎的那个字。 依萍被这个问题吓得后退了一步,人也慌乱起来。 在这段关系中,她从来没仔细想过爱不爱的问题,一直是走一步算一步。如今,她已经不知不觉走了太多步,虽然她极力回避,可那个字几乎触手可得。 第35章 我要学琴 依萍的沉默并没有让书桓好受一些,她的态度无疑是默认了。 书桓忍不住走近一步,极力地想劝服依萍: “那个展昀他不简单,他跟我们完全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听说他伤害过你们学院的教授,甚至把人打到住院。” “你不是最有原则吗?最寻求公平吗?” “为什么你允许这样的人靠近你?” “你的原则,你的正义都跑到哪去了?” 依萍有些六神无主,那件事在她心里也是一个污点。 她转过身,语气微弱:“展昀说这也是另一种保护教授的手段。” 书桓不可置信地看着依萍,他绕到依萍前面,强迫她与自己对视: “这种话,你也信了?” “依萍,你曾经说过,爱情会使你盲目,但不会让你盲从。” “可你现在已经不止是‘盲目’和‘盲从’,你......你简直被展昀迷惑了。” “曾经的你一针见血,如今的你只会自欺欺人。” “依萍,你醒醒好不好?” 依萍被书桓逼到死角,书桓说的问题她处理不了。让她与展昀断绝关系,更是万万不能。 她整个人烦躁地不得了,想推开书桓,书桓却纹丝未动。 依萍简直被他气晕了。 于是,大声说道:“你不要多管闲事,快点让开!要让我叫你的‘未婚妻’过来吗?” 听到‘未婚妻’三个字,书桓才有些清醒,他慢慢挪开一个小口,嘴里说着:“抱歉。” 依萍有些恼怒地看了他一眼,就向房子方向跑去。 只不过,在门口她遇到了如萍。 如萍就那样静静地、呆呆地站在那,不知道听到了多少。 依萍既心虚又气愤,没办法说什么,只能快速逃离这里。 书桓也看到了如萍,他的嘴唇上下张合了一下,最终只吐出三个字:“对不起。” 听到他说话,如萍才如梦初醒般地走下台阶。 她脸上又浮现了温柔的笑意: “说什么对不起嘛。” “我知道你只是关心依萍。” “依萍是我亲姐姐,你是她的妹夫。关心她也很正常啊。” 书桓错愕地看着如萍,她的表情很天真,语气很柔和,可说的话却异常残忍。 ‘妹夫’两个字,比一座大山还难以翻越! 展昀隔了几天才来找依萍。 司机推进来一个箱子。 依萍听到阿兰说展昀来了,飞速地从楼上跑下来。速度太快,在下最后一个阶梯的时候差点绊倒。 展昀急忙过去扶稳她,看到展昀脸上玩味的表情,依萍才反应过来自己太过急切。 她的心狂跳起来,为了解释自己的行为,只能干巴巴地解释:“我听阿兰说你来送东西,我......我想看看是什么东西。” 越解释越多余,越解释越心虚。 展昀不说话,只是双手抱胸,看着她在那不自在。 为了缓解自己的尴尬,依萍假装对箱子里的东西很感兴趣。 她看了看展昀,又看了看文佩,连司机都得到了她的注视。 可以说是雨露均沾。 “不知道是什么呢?哈~” 展昀向司机示意了一下,司机便打开了箱子。 文佩和依萍几乎同时脱口而出:“虎皮?” 展昀走过去,对着文佩说:“伯母,我知道这张虎皮对你有非凡的意义。” “之前,我听依萍说你把虎皮卖掉了,我想那一定是无奈之举。如今陆伯父不在了,也许这张虎皮能给你一些安慰。” 文佩出身书香门第,她对物质的追求一向不高。 不过,今天展昀送她的这个礼物,她却非要不可。 文佩几乎是虔诚地蹲跪着,双手轻轻抚摸上这张虎皮。 这是陆振华从东北带过来的,陪了她好些年。 被赶出陆家的时候她没卖,她和依萍山穷水尽的时候也没卖。 要不是为了李副官,为了可云的病,她就是死也不会卖掉。 文佩的双眼蓄满了泪水,但同时也焕发了光彩。 睹物思人,这张虎皮对她来说意义非凡。 依萍也好不到哪去,失而复得的东西总是让人幸福的不真实。 "展昀,你太坏了。你一定要让我和妈妈哭吗?" 此时,可云走了过来,她扶起文佩,动情地说道: “展先生,我真不知道怎么说才好。佩姨曾经为了我当掉虎皮,这是多么大的遗憾。” “如今你又把它赎了回来,这简直不可思议。” “是你让这份遗憾又圆满了。” “其实,最应该感谢你的人应该是我。” 展昀没想到,这张虎皮会带给大家这么大的震动。 跟这些人接触久了,他也不知不觉受到了熏染,整个人变得感性起来。 “如果要谢,就让她来谢好了。” 展昀一把拽过依萍,揉了揉她的头发。 依萍小小地抗议了一下。 文佩和可云对视一眼,识趣地抱着虎皮上楼了。 依萍有些懊恼,她小声抱怨:“你不要总是对我动手动脚,这样她们会误会的。” 展昀好笑地看着她在那犯别扭,慢慢向钢琴走去。 “说!怎么报答我?” 依萍只能看到他的后脑,不过想想也知道他的表情一定得意极了,可恶极了。 “你想怎么报答?” 依萍心里有些乱,不知道他会不会又趁机提些过分要求。 她的眼神乱瞟,心里胡乱想着:如果他让自己当他女朋友,该怎么回答呢? “我学琴,你来教我。” “啊?” 依萍有些诧异,他居然只对钢琴感兴趣? 她磨磨蹭蹭地走过去,问道:“为什么想要学钢琴?” 这下轮到展昀别扭了,好半天才赌气地说:“你的什么欢乐颂,他们都会唱,只有我不会。” “所以,我不但要会,还要精通!” 展昀的语气变得‘恶狠狠’的,直接让依萍破功,她忍不住捂着嘴巴笑起来。 等她笑够了,才狎促地说:“那——请吧!” 两人在钢琴前坐了下来。 依萍把头发向后拢了一下,用飘带扎好。 这个动作直接露出了她白皙柔嫩的颈项,侧脸显得更加柔和。 依萍将乐谱放在谱架上,翻开一页:"我们先从简单的开始。" “练习手指独立性。” 依萍伸出双手,简单地弹了两个音阶,示意展昀跟着弹。 展昀思考片刻,手指悬在琴键上方片刻,落下。琴声响起,有些生硬。 依萍微微一笑:"手腕太僵硬了,放松一些。" 她俯过身,一只手轻轻托起展昀的手腕。那一瞬间,展昀闻到她散发出的淡淡香气,身体又不受控制地发起烫来。 对比之下,她的手指微凉,触碰间让他心跳漏了一拍。 "像这样。" 依萍示范了一个动作,手指在琴键上划过一段流畅的音阶。 "感受手指的重量,不要用力敲击。" 展昀紧紧盯着那粉嫩的唇瓣,看着它一张一合,精力全部用来抵抗自己的失控了。 隔了几秒钟,大脑才反应过来依萍说的话。 他深深吐出一口气,试着模仿,这次音色果然柔和了许多。 依萍点点头,嘴角浮现笑意:"很好,再试一下。" 展昀半天没动作,依萍狐疑地抬头才发现展昀正饿狼一样盯着自己。 第36章 你勾引我 依萍被他如火的目光弄得全身燥热起来,只能推了推他。 “干嘛盯着我?” 展昀顺势抓住依萍的手,喃喃地说:“你的手有点凉。” 依萍简直败给了他的没羞没臊,这可是客厅! 她艰难地抽出自己的手,抱怨道: “你干什么呀?还要不要学琴了?” 展昀也很无辜,辩解称:“不是我不学,是你总勾引我!” 依萍瞬间被他的‘倒反天罡’震惊了,她瞪大眼睛看向展昀,连说话都结巴了。 “我.....我哪有,我怎么勾......勾引你了?” 展昀这次可是有证据的。 他又拉过依萍的手,模仿刚才依萍矫正他姿势的样子: “刚才就是这只手这样摸过来摸过去,这还不是勾引吗?” 依萍绝望地看着自己的手,感觉天都塌了。 “算了,算了,就当我误会了吧。”展昀大度地说。 “我再弹一次。” 依萍的一口气堵在胸口出不来,上不上下不下地很难受。 现在到底是谁在骚扰谁? 不过,展昀认真起来,进步也是很快的。 “手腕再放松一些,手指自然弯曲。” ...... “这个练好了,下面练习一下简单音阶。” 依萍莹白的手随即在钢琴上飞舞。 弹罢,示意展昀跟着学。 此时,展昀正手托香腮盯着依萍。 得到依萍的示意,他懒洋洋坐起身,拉住依萍的衣服将她又拖近了一步。 本来两人练习钢琴距离已经很近了,他这样一弄直接贴在了一起。 如果再进一步,就是依萍坐在他身上弹琴了。 “你再弹一次,刚才离得太远,没看清楚。” 依萍想挣扎着坐远一点,在他威胁的眼神下,最后选择没有动。 这次展昀看清了,因为他的脸已经快贴到依萍脸上了。 依萍一边躲他,一边弹琴,居然把最熟悉的音都弹错了。 她有些不自然地动了动,喏喏地说:“你这样是学不好琴的。” 展昀不以为然:“为什么?” “学钢琴要心无旁骛。”依萍老实地说。 展昀转过头,上下打量了一下依萍,让依萍有些莫名的紧张,缩了缩腿。 “哦?那教钢琴的要怎么样教好呢?” 依萍一时之间没反应过来,她这样教就很好啊。 展昀继续说:“心无旁骛似明镜!” “你认为我没有百分之百投入,你又何尝不是呢?” “不要总是注意我的一举一动,你只要全心全意的‘教’就对了。” 依萍眨眨眼,现在他是在教训自己吗? 没等依萍反驳,展昀又说道:“好了,不要再讨论这些无关紧要的事了。抓紧时间练习。” 说完,也不管依萍什么反应,自顾自地练起音阶。 依萍真心觉得展昀是上天派下来收拾自己的。 说也说不过,打也打不过。 但是专注的人确实容易吸引别人的注意力。 展昀的脊背很直,灯光从头顶倾斜而下,勾勒出侧脸轮廓——高挺的鼻梁,紧绷的下颌线。还有他的睫毛略微向下,投出一小片阴影。 眼神褪去审视,只剩下纯净。 ...... “这个我练的差不多了,要练下一个了吧。” “哦。” 依萍有些慌张地收回自己的目光,刚才只顾着看人,居然没看他弹的怎么样! 依萍心里小声检讨自己:展昀说的有道理,自己确实没做到心无旁骛。自己是老师呀,怎么能觊觎学生呢? 因为对自己有了质疑,依萍的底气变得弱了一些,声音也小了许多: “你再弹一下。” “为什么再弹,我已经练好了,学下一项。” 本来只是几个简单的音阶,弹不弹无所谓的。但展昀嚣张的态度让依萍的倔脾气又抬起头来。 “我是老师,我说要你弹你就要弹。” “老师说的就是对的吗?你刚才一直沉迷于我弹琴的样子,根本没仔细听我弹的怎么样。” 依萍被说中心事,心跳迅速上升。不过,为了给自己壮声势,她还是提高了调门: “你胡说八道什么呀?我什么时候沉迷于你了。” “现在到底谁是老师?” “你还要不要学习?” ...... 依萍本来还想再教训他两句,但展昀一直‘色眯眯’地看着她,让她觉得浑身不自在。 于是,她只能再次公事公办地坐下,说道:“现在练习C大调音阶。” ...... 整个下午,所有人都识时务地隐身了,没人来打搅腻歪在钢琴前的两人。 直到书桓三人进门,才打断了这场耗时持久的‘学习’。 看到展昀坐在钢琴前,杜飞兴致盎然地走过来: “展昀,原来你也会弹钢琴?” “我不会,是依萍老师在教我。” 展昀把‘老师’两个字念的别有深意,依萍的脸又不争气地红了。 书桓打量了一下气息不对的两人,忍不住说道:“展昀,你不是很忙吗?居然有时间在这里练琴?” 展昀挑眉说道:“事情是忙不完的,做完这件还有那件。我总不能把自己变成工作的机器。” 书桓还要说什么,如萍从楼上飞奔下来。 “书桓,你来了!” “我还想着,你今天会不会过来看我,没想到你真的来了。” 她环抱上书桓的手臂,轻快地问道: “我们这样,算是心有灵犀吗?” 如萍的笑容那么灿烂,让人不忍心拒绝。 书桓轻微点了点头,而后快速看向依萍,却发现依萍一直低着头,压根没抬起过。 “你们不是商量报社的事情吗?商量得怎么样了?” 说到这个话题,三人可就来精神了。 杜飞率先开口:“今天我们主要研究了一下报纸类型。现在所有报纸都要经过日本审查,即使我们挂在英法租界里,太明目张胆地抗日也是不行的。” 依萍这时才抬头,关心地问:“那要怎么办呢?” 杜飞胸有成竹地笑了笑: “我们要办文汇类报刊!” 依萍有些疑惑:“你们不是要抗日吗?怎么转向文汇了呢?” “抗日的形式有很多,我们的形式就是文化抗日。” “日本人怕抗日情绪传播,把所有的报纸都加了一道封条。” “我们偏偏就不做他加封条的那一类。” “中国的文化博大精深,日本人哪能摸得透。” “我们的报纸打算以画画的形式出现。” “这里面主角既可以是你,也可以是我,甚至可以是路边的一个小孩子。” “我们不直接控诉日本人的暴行,但我们可以表现每个普通人都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让所有人在这个人的身上找到共鸣。” “这样,既可以吸引读者,也可以把我们的抗日精神穿插进去。” “只要我们做得隐蔽,日本人抓不到我们什么把柄的。” “怎么样?这个想法够不够完美?” 依萍双手合十放在胸前,听到这个创意激动地拽住杜飞:“杜飞,你们简直是天才!” “你们怎么想到的?” 第37章 我投赞成 说到创意来源,杜飞有些尴尬地挠头。 书桓走近依萍一步,接过话题: “说来话长,总之是方瑜给了我们灵感。” 依萍更好奇了:“方瑜?” 难得依萍这样跟自己聊天,书桓的眼神温柔得快溢出水来。 他点点头,带着笑意说:“对,是方瑜。” “而且我们也决定,报社办起来后,方瑜是我们的第一个签约作者。” “哇!”依萍兴奋得不得了。 签约作者?想想都好激动! “那需要画什么呢?” 依萍今天几乎成了好奇宝宝,她的眼里没有哀伤,没有逃避,只剩下满眼的惊喜与期待。 “这个就要看我们的作家了。” 显然,如萍对这个问题也很感兴趣。 她有些害羞但依然发言了: “那可不可以在上面发一些急救措施?最近我们在培训急救的知识,我想或许我们可以把这些画成画,老百姓不是更容易懂吗?” 尓豪自豪地看着自己的妹妹,说道:“如萍,这个真的太有用了。你知道现在满地的伤员,医院根本周转不灵,很多伤员排队排到流血而死。” “如果真的能把这些知识传播到百姓中间,那么我想我们不止是团结抗日,更是救死扶伤。” “如萍,你让我们办这个报社的决心变大了,意义也更深了。” 如萍不好意思地笑笑:“尔豪,你不要那么夸张好不好?我只是临时想到的,哪有你说的那么好。” 杜飞则再一次肯定如萍的想法:“不是夸张,是确有其事。” “你想想看,我们的报纸不仅能让大家的精神有所寄托,还能让大家的身体有所保障,这不是两全其美吗?” 所有人都沉浸在对未来的憧憬中,这时可云拿着茶水走了过来。 “早就听到你们讨论的热火朝天了,应该都口渴了,喝点茶水吧。” 杜飞确实口渴,他拿起一杯说道:“可云,还是你最了解我。” 可云好笑地看着他牛饮,又说道:“那你们的报社是要开张了吗?我可以做点什么?” “只不过,我知道的东西少,擦擦扫扫倒是可以。” 面对可云热情的目光,三人又失落下来。 可云疑惑地问:“怎么了?” 尔豪叹了口气,说出目前的困难:“我们主意是想好了。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我们现在连印刷机还没搞定。” 依萍不太懂,问道:“是缺钱吗?” 尔豪摇摇头:“钱是另外一个问题,现在日本人对于舆论管控很严格。所以,购买印刷机是需要资质的。现在,很多大型报纸都买不到印刷机,更何况是我们。” 现场陷入短暂的沉默,这确实是个难题。 没有印刷机,再好的想法也无法批量生产,总该不能全用手画吧。 现在是万里长城第一步,他们就被难住了。 “我来想想办法。” 展昀突然出声,让大家为之一愣。 杜飞急忙问:“你能买到印刷机?” 展昀笑了笑:“可以试一试。” “毕竟,这么天才的想法,我也从头听到了尾。” “如果不参与一下,岂不是可惜?” 听到展昀能解决印刷机的问题,大家的情绪又高昂了起来。 尔豪忍不住走过来,拍着展昀的肩膀说:“展昀,我发现,你总是在最关键的时候出现。” “危难时刻为我们两肋插刀,困难时候给我们雪中送炭。” “这样的情义,我陆尔豪一定铭记一生一世。” 展昀反手拍了拍尔豪,一切尽在不言中。 杜飞拍了拍手,大声说道:“好啦!好啦!这个问题解决了,我们再来商量一下报社的经费问题。” “我们要租一间办公室,即使前期不雇佣影印工,还是需要报童的。” “再加上设备的钱,购买日常的物资,付作者的稿费,这个费用不少诶。” “咱们三个臭皮匠,可要好好计算一下。” 依萍点点头,说道:“杜飞说的对,你们真的要好好计算一下。” “算好之后,告诉我。我想——” “可以用爸爸的钱,来支持你们办报社。” 所有人都震惊地望着依萍,尔豪第一个站出来反对。 “不行,这钱是要给你们几个当嫁妆的。家里现在不比以前了,吃穿用度哪项不需要花钱。” “况且——” “爸爸生前说过,你有音乐天赋,应该继续上大学深造。” “我们经费的问题,我们自己解决。” 书桓也赞同尔豪:“我认为尔豪说的对。现在陆家的人口多,各项支出都变大了。时局又这么不稳定,有钱傍身保险一点。” 杜飞也连连点头。 依萍无奈地翻了个白眼:“你们几个大男人真的太婆婆妈妈了。” “我只是支持你们初期把报社办起来,又没有说一直资助下去。” “况且,这些钱,是爸爸留给大家的。” “尔豪,你是爸爸的儿子。我们几个之中,你是大哥,爸爸留下的钱当然也有你的一份。” “最重要的是,你们不要忘了爸爸是怎么死的。” “如果,他知道这份钱被用来抵抗日本人,他高兴都来不及。” 尔豪和书桓对视一下,他们好像快被依萍说服了。 尔豪还想做最后的抵抗,于是说道:“这份钱是大家,不能我们几个就支配了吧?总要大家都同意才行。” 没等依萍说话,文佩就从楼上走了下来。 “你说的大家是指我们吗?” “如果是的话,那我投一票——赞成!” 李副官和李嫂也含着笑意望着这群年轻人,说道:“八夫人说的就是我们想说的。我还能干,现在也在拉车。你们年轻人有抱负、有理想,我这个当长辈的,拼尽全力也要支持你们。” 尔豪不可置信地看着依萍、文佩和李副官,这都是他曾经深深伤害过的人。 特别是李副官,简直被自己害惨了。 可如今,他却说尽全力支持自己。 尔豪步履艰难地向前迈出一步,对着李副官深深鞠了一躬: “李副官,曾经我只会说对不起。现在,我由衷地说句:谢谢。” 第38章 人间惨剧 “卖报,卖报!” 报童在街上不断叫卖。 此时,书桓他们三个正在街上四处寻找合适的报社地址。 “南京数万平民被屠杀,血流成河!” “卖报!卖报!” 三人对视一眼,书桓急忙上前买了一份《大公报》。 他们的手不约而同地颤抖起来,展开报纸即看到: 《为南京同胞乞命!》疾呼: 倭寇兽行,旷古未闻!江水为赤,秦淮尸塞! 倭寇残暴,古今未有!南京已成鬼域,老弱妇孺皆不免。 ...... 三人越看越心惊,越看越悲愤。 报纸上的图片,即使没有颜色,也能看出血流成河的惨状。 书桓简直无法呼吸了,他感到窒息、绝望,偏偏这些感觉又无处安放。 又一个报童走了过来,他也扬着手里的报纸,只不过有些精神萎靡,左顾右盼,像个小偷。 杜飞想知道其他报纸怎么写,于是上前买了一份。 “给我一份。” 报童犹犹豫豫地抽出一份递给杜飞。 “多少钱?” “呃......1分,哦,不是!3分。” 杜飞知道,自打上海开打之后,所有的报纸都翻倍了。 付了报钱,杜飞拿过报纸,不免大吃一惊。 “怎么了?杜飞。” 杜飞眼睛瞪得大大的,抬起头对着两个好友大声说: “《申报》又重新开版了!” 书桓和尔豪一对视,疾步走过来,拿过报纸一看。 果然,是《申报》。 只不过,前面加了一个‘新’字。 尔豪忍不住说道:“《新申报》?搞什么鬼?” 等看到内容,他们才知道确实有人是鬼,有人搞鬼。 只见这《新申报》头版头条用很大的字体写着: 《南京市民喜迎皇军,商店开业秩序井然》 下面的配图是小孩子拿着糖块站在路边。孩子的表情不但不高兴,还充满了惊恐。 “日本人欺世盗名,做了如此惨绝人寰的事,还想瞒天过海?” “花了我三分钱,居然让我买这种垃圾!” 杜飞气得上前拽住那个报童,可当他接触到报童畏缩的眼神后,又无奈地放开了。 一个报童而已,想吃口饭,何罪之有? 更何况,如果他不为日本人卖报,日本人又岂能放过他? 杜飞无奈地长叹一声。 只不过,他越想越气愤,干脆撕了才算罢休。 “幸好我们有先见之明,否则现在待在报社里,非活活气死不可。” 尔豪攥紧手中的报纸,说道:“什么都不要说了,我们现在需要做的就是赶紧确定下报社的地址,早日把报社办起来。绝对不能让日本人继续欺骗下去。” 大街上流浪着三三两两的难民,很多人甚至衣不蔽体。 又有小孩子过来乞讨了。 几个小孩子围着他们三个不停地哀求,让人心生不忍。 书桓蹲下,掏出一块钱,递给为首的小孩子。 “你们是从哪边来的?” “闸北。” “爸爸妈妈呢?” 听到书桓打听他的父母,那孩子有一瞬间的愣神,而后摇了摇头。他可能看多了死人,眼神里并不忧伤。 只是机械地回答: “不知道。” 书桓又面向另一个更瘦弱的孩子,说道: “你几岁?” 那个孩子有些害怕,不说话躲到了大孩子身后。 书桓以为她是怕生人,所以对着小女孩笑了笑。 “她现在不会说话了。” 大孩子解释道。 尔豪疑惑地问:“为什么?” “她妈妈被炸弹炸成了三截,死在了她面前。被炸掉的胳膊还打到她身上,她当时被吓晕了。醒来之后就不说话了。” 几人都被这短短的几句话震惊了。 他们还那么小,就经历这么悲惨的事,不知道以后的人生要怎么过。 而且,不只是他们,还有更多的孩子经历了同样的事,甚至更加悲惨。 书桓痛苦地捂住头,无力地站起,说道:“我们开报社有什么用?我们还是救不了小孩子。如果等我们一个个去救,又能救得了几个?” 杜飞拍着书桓的肩膀,他很理解好友的感受: “书桓,任何人都无法正常面对这样的悲剧。这不是人间,简直就是地狱。” “但是,几天前我们刚说过,我们要让更多的人觉醒。” “所以,不管现在多痛苦都好,你都不要质疑我们的决定。” “因为我们也深陷痛苦之中,需要你的支持啊。” 书桓的脚步有些虚浮,他当然理解杜飞的意思。 “杜飞,你放心。” “这件事不会让我放弃我们的理想,只会让我更坚定。” 三人默契地对视,更确认了心中想法。 知易行难,由于淞沪战争,租界这边租房需求暴涨。 即使他们三个愿意承担涨价后的房租,也没那么容易找到合适的房子。 三人就这样在街上晃荡了几天,还是没个头绪。 今天也是一样,寻觅了一天也没个结果,只能明日再找。 “书桓,杜飞。今天晚上去我家吃饭吧,佩姨说准备了饭菜。” 杜飞对着尔豪摆了摆手:“我就不去了,我已经有段日子没见蓉蓉了,我要去找她。” 杜飞走了之后,尔豪戏谑地看着不做声的书桓,说道:“走吧!” 他这个准妹夫,一点也没有成为‘家里人’的自觉。 书桓有些纠结,一方面他想去,因为他想见依萍;另一方面他有点怕见茹萍。 以前还好,现在两个‘萍’飘到了一处,见到一个就会见到第二个。 特别是自从上次茹萍知道自己还留恋依萍后,越来越黏着自己。这让他产生一种束缚感,时间一长,甚至觉得难以呼吸。 茹萍又总是在依萍面前表现得依恋自己,搞得依萍为了避嫌,总是离自己远远的。 可这些都是不能宣之于口的,因为在外人看来,茹萍并没有做错任何事,堪称完美。 可他就是觉得不舒服,茹萍堂而皇之地霸占他不舒服,依萍下意识地躲避更让他不舒服。 还有展昀! 他是最大的威胁。 每当展昀用那种眼神看依萍的时候,他都恨不得冲过去把依萍从头到脚包裹起来。 偏偏自己丧失了资格。 而依萍,她并非不知道展昀的想法,但她就那样放任展昀以各种形式接近她。 她心中的想法已经呼之欲出了! 第39章 暗中较劲 想到依萍对展昀的态度,书桓决定还是跟着尔豪去陆家。 他们到的时候,文佩已经张罗了满桌子的菜。 “书桓,尔豪。你们回来的刚好,快过来坐。” 茹萍拉过凳子,示意书桓坐在自己旁边。 书桓看了一圈,发现展昀不在,这让他的心情舒服不少。 书桓对展昀的态度很复杂。 如果没有依萍,他佩服展昀的远见和霹雳手段,更佩服他坦率积极的个性。 可当这些个性作用在依萍身上的时候,书桓的佩服就换成了嫉妒,甚至带着点嫌恶。 所以,面对展昀,他总是在合作与对抗间摇摆。 恰如今天就很好,展昀没有像上次那样坐在依萍身边,与她贫嘴贫舌的。 书桓的心情好得有点过分,甚至张罗着去厨房拿菜。 这让依萍和如萍都有些错愕,两人的目光一不小心触碰到了,又迅速弹开。原本两姐妹,搞得像地下党接头。 尔豪拦住要端菜的书桓,好笑地说: “即使着急做我们陆家的姑爷,也不用这么表现。你这样会显得我很没用的。咱们就自如一点好了。” 书桓不以为然,但也没反驳尔豪。 不过,他同意,不代表所有人都同意。 从后边传来一道声音: “尔豪,你这么说可就不对了。” 随着声音,展昀的身影从厨房走了出来。 尔豪震惊地站了起来,他有些不敢置信,展昀居然会下厨房? 他甚至夸张地揉了揉眼睛。真应该让杜飞过来的,用他的相机记录下这历史性的一刻。 对比尔豪,书桓的惊讶程度有过之而无不及。 他对男人下厨房没什么奇怪,只是在他心中,展昀不应该出现在那里。 当然,除了惊讶还有懊悔、惭愧......交织在一起。 书桓的脸色变来变去,看起来有趣极了。 尔豪终于拜服了,看着展昀端上来的大作,发自内心地感叹: “我刚刚还只认为书桓着急做我的妹夫,如今看来,有比他更着急的。” 此言一出,周围的几个人脸上精彩纷呈。 茹萍娇羞地看向书桓,书桓的脸色却猛的一沉。依萍则装作不甚在意的样子,只是她自己把筷子摆错了都没察觉。 只有展昀,自然得不像话。 而且,他的神情很得意,仿佛在说,就是你想的那个样子。 这顿饭,书桓吃的食不知味。 展昀的圈子什么人都有,说出的事情也很有意思。 大家都以他为中心说话,火热的不得了。 照理说,书桓是记者,应该也不差。 可他现在心情极差,没有心思说什么事情来逗大家开心。 况且,这些天,现实压力也让他无法开怀。 先是上海沦陷,接着南京又传来惨剧。 报社的事还没有眉目。 他和如萍更是一团乱麻。 国事家事天下事样样烦心,他怎么还笑得出来。 这时,尔豪问道:“现在形势这么严峻,你的工厂没受到影响吗?” 展昀无奈地挑眉,回答:“当然有影响,之前打仗的时候,一个炸弹扔到了工厂旁边,直接点燃了一个分仓的存货。” “现在原料那边也有些问题,我这两天正在解决这些问题。” 依萍放下碗筷,看向展昀,说道: “这些事我怎么不知道?发生了这么大的事你怎么不跟我说呀?” 展昀安抚地拍了拍依萍的肩膀,让她稍安勿躁。 看到这一幕,书桓恨不得飞过去坐在两人中间。 断掉展昀伸向依萍的‘魔爪’。 但他什么也做不了,只能用力咬住夹过来的菜,没想到一不小心咬到了自己的舌头。 力度之大,鲜血瞬间渗了出来。 “哎呀,血呀。” 茹萍的眉头皱得紧巴巴的。 她赶快拿水过来,让书桓漱口。 “这么大的人,为什么这么不小心。” 责怪的语气里满满都是关心。 书桓的脸已经沉得像锅底了。 他不明白为什么展昀这么爱动手动脚的,总是找机会占依萍便宜。 他们现在没名没份,居然都不知道避嫌。 书桓咬这一下确实有些疼,不过当他看到依萍投过来关心的目光时,又觉得一切都值得。 正当大家注意力都在书桓这边的时候,展昀突然捂住了自己的眼睛。 看他的样子好像很难受,依萍急忙问道: “怎么了?怎么碰到眼睛了?” 展昀的语气有些委屈:“还不是你的筷子,可能看我不顺眼吧。” 依萍看着自己的筷子,有些迷茫。刚才碰到展昀的眼睛了吗?可她什么感觉也没有。 不过,也不是没可能,毕竟两个人坐的很近,自己刚才又看向了书桓,说不定碰到了。 依萍有些自责,说道:“真的抱歉,让我看看怎么样。” 文佩也站了起来,说道:“是啊,眼睛的事可大可小,搞不好要上医院的。” 展昀还是用手捂着眼睛,但换了语气:“没事的,我可没那么娇弱。” “我自己就可以处理。” 说着,他离开座位,去卫生间了。 依萍看他一直捂着眼睛,也跟了过去。 毕竟自己这个罪魁祸首不表达一下关心有点说不过去。 两人去卫生间后,这个小插曲就算过去了。 只是,书桓快被气炸了。 他有预感,展昀就是故意的。 他容不得依萍关注自己半分。 他的手就那么僵在那,不吃也不喝。更不参与大家的讨论。 看到书桓这个样子,茹萍放下碗筷说道:“书桓,我吃好了,你吃好了吗?” 展昀出现之前,书桓还是很有胃口的。 现在,他哪里还吃得下。 于是点了点头。 茹萍挽上他的手臂,说道:“我想出去走走,你陪我好吗?我已经等了你一个下午了。” …… 当‘受伤’的展昀和‘凶手’依萍回来的时候,书桓已经被茹萍拉去‘散步’了。 “眼睛怎么样?” 文佩关心地问。 眼睛怎么样不要紧,反正心情好得不得了。 展昀笑盈盈地回答:“没事,我说了,我没那么娇弱。” 可云看着心花怒放的展昀,低下头,默默吃起了米饭。 刚才她看的很清楚,大家都看向书桓的时候,展昀自己把头伸到依萍筷子旁边。 只不过他的动作很轻,应该不会对眼睛造成什么伤害。 接着就发生了刚才那一幕。 可云环视了一周,决定闭嘴。 毕竟展昀现在是自己的老板,况且,他的做法也没伤害到谁。 至于书桓? 他已经有茹萍了,不是吗? 第40章 探访孤儿 可云眼巴巴地看着窗外。 她已经维持一个姿势很久了。 依萍走过来问道:“可云,你有心事?” 可云转头看向依萍,欲言又止。 她确实有心事,可是现在外面兵荒马乱的,她的心事只会给大家添麻烦。 所以,她只能摇头。 “可云,我们现在是一家人,如果你有事情瞒着我们,那我可是要生气的。” 依萍佯装生气地转过身。 可云咬着嘴唇,拉了拉依萍的衣服: “依萍,我不是有心要瞒你,只不过说出来也是增加烦恼而已。” “你不说出来,怎么知道解决不了。” 可云想想也是这个道理。 “这两天我一直在想,马上要过新年了,不知道孤儿院那边怎么样?” “之前我还答应过几个小朋友,过年之前给他们做新衣裳。” “现在兵荒马乱的,也不知道他们能不能吃饱。” 依萍长叹一口气,可云担心的很有道理。她们尚且能够生存,那些没人管的孤儿不知道会多凄惨。 不提还好,一提依萍的心就飞到了那边。 她总是这样,看到弱势的人煎熬,总想着能立即帮他们脱离苦海。 看到可云和李副官是这样,看到自己母亲也是这样。 她受不了不公平的事,更受不了自己关心的人受折磨。 每当这个时候,她就摆脱了理智,甚至忽视了安危。 “其实,现在局势也相对稳定了,我们可以去那边看看。” “那座孤儿院就在租界边上,日本人的手不敢伸过来。” 可云激动地握住依萍的手,说道:“能吗?我们能去吗?” 依萍点点头,她们不可能躲日本人一辈子。更不可能看着一帮孤儿在战火下自生自灭。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我们去摸摸状况。” 可云还是有些担心:“只有我们两个人去吗?会不会危险?” 依萍眼珠转了转,说:“不怕,我们找李副官的衣服穿上,带上帽子,把自己假装成车夫,这样就不会那么显眼。” “我听李副官说,女孩都是这么出行的。” “而且,展昀说日本人现在忙着接管市区,没心情管这些乱七八糟的事。” 可云眼里瞬间迸发出光彩,转头跑到屋里找了两件李副官的衣服。 换好了装束,两人到文佩面前晃了一圈。 文佩和李嫂对视一眼,说道:“你们一定要去吗?要不要等李副官他们回来,让他们陪着。” 不是不行,而是不想。 依萍撒娇地对着文佩说:“妈,李副官为了减轻家里的负担,每日拼命拉车,他已经够累了。” “至于尔豪他们,就让他们专心做他们的报社大业吧。” “我们两个小小的愿望,就自己完成好了。” “那里也算是租界,离日占区远的很,日本人那么怕美国人,不敢去的。” “李副官不是也说,拉车的时候只要避开日占区就好了嘛。” 文佩还是有些犹豫,外面这么乱,依萍这个时候跑出去,出了事可怎么是好。 依萍看母亲还是不松口,只能说:“妈,你看以前你认为我在大上海唱歌会有危险,你看我现在不也好好的吗?你又怕我在那种环境堕落,可我还是我。” “你就不要担心了嘛。我们不可能在这栋房子里待一辈子的,总要学会生存。” “不出去看看,又怎么知道外面的世界变成什么样子了?” “我答应你,有任何风吹草动我们都会躲起来,绝不让自己受伤。” 文佩说不过依萍,只能无奈地点头。 李嫂则叮嘱可云:“可云,到了外面,遇到任何麻烦,都要听依萍小姐的话。” 可云只是乖巧地点了点头。 这个不用母亲交代,她也会这么做的。 依萍和可云抓起两把土涂在脸上,这样更保险一点。 只不过,她们还是太年轻了,涉世未深,根本想不到外面的残酷。 荒郊野外的,到处都是一米多高的野草。两人彼此鼓励地对视了一下,向着孤儿院跑去。 离的很远,就看到了孤儿院的断壁残垣。 两人心中都有不好的预感:这一定是被炸了,可这只是孤儿院呐。 进入院中,更惨烈的景象才展现在眼前。 随处可见的瓦砾堆,围墙被炸开了一个大口子。 土堆里居然还有之前展昀带过来的玩具,如今已经坏了。 房子的窗户也有些破碎不全,张牙舞爪的,看起来像日本人的爪牙。 院子的里的银杏烧成了焦炭,枝丫间挂着风筝残骸。 整个院子处处充斥着荒芜、破败! 与之前其乐融融形成鲜明对比。 正当两人不知所措时,从屋子里奔出一个人来。 抬头望去,不是俞砚鸣又是谁? 显然,他很激动。 “可云,你来了!” “我已经等你好久好久了。” 就是这样一句简单的话,让可云的心被搅的天翻地覆。 在这样的乱世,没人知道明天,有的时候甚至没人知道下一秒。 即使这样,居然有人死守着一个地方等待自己,这是什么样的情义? 可云说不出来,她只知道,她完全的被震撼了! 看她们两个不说话,俞砚鸣又自顾自说起来: “我很担心你们,想去找你们。可我不知道你们的地址。” “刚开始打仗的时候,外面很危险,出来的次数有限。” “本来想去找展先生打听一下你们的住址,可到了之后才发现,工厂停工了,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复工。” “我急得不得了。后来,我想你可能会来看看这帮孩子,所以,我过来这边等你。” “你......你怎么样?” 其实,他想问可云,有没有想他。 话到嘴边,改成了‘怎么样’! 可云就那样呆呆地看着俞砚鸣,问道:“你每一天都来吗?” 俞砚鸣点了点头:“是啊,因为怕错过你来的时间,有时候我甚至留到很晚才回去。” 可云不知道说什么好,只不过她有些害怕,她好不容易冰封起来的感情,现在有明显的裂痕了。 她甚至能听到冰裂的清脆声。 第41章 遇日本兵 这一番话,不止可云感动,连依萍的眼眶都红红的。 依萍望向四周,问道:“孩子们呢?” “我听说都转移到教会那边的孤儿院了,那边比这边要安全一些。” 可云也跟着问:“所有的都转移过去了吗?” 俞砚鸣顿了一下,摇了摇头。 “只转移了一部分,这里不是租界,他们扔炸弹根本没有顾忌。” “交火的时候,我来过一次。那个时候孤儿院还没有完全撤离,很多孩子的......” “孩子的尸体就放在墙边。我和为数不多的几个护工草草地把孩子们埋了。” “还有一些大的孩子,看这里不安全,自己跑掉了。也不知道他们要怎么在外面讨生活。” “至于剩下的,应该是转过去了。” 气氛很低落,没人说话。 可云不想让依萍和俞砚鸣看到自己落泪,转过身,向外面走去。 俞砚鸣也不由自主地跟了上去。 依萍想,还是不要打扰两人比较好,所以留在了孤儿院这边。 她走进房子,抬眼看向四周。 房子虽然被炸,但还支撑得住,这里所有的东西都东倒西歪的,让人心生寒意。 房子的角落也结满了蜘蛛网。 才短短几个月而已,居然荒芜至此。 依萍的身体忍不住颤抖起来,在这样的房子中,人特别容易发冷。 围墙上还有留下的血渍,不知道是那帮孩子的还是护工的。 原来孤儿院周围还有一些人家,如今也全都跑光了,也可能是死光了。 从这里看去,只见低低矮矮的一片房子,歪七扭八的支撑着。周边的杂草倒是长的很高。 望着一堆破砖乱瓦,依萍忍不住低声说:“国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 可云和俞砚鸣走到了那片菜园子。 俞砚鸣辛辛苦苦打的木桩已经被炸飞了,菜地也被炸成了一个大坑。 可云蹲下身,抓起一把土,捻了捻,又撒下去。 她泪眼模糊地看着眼前的大坑,只觉得五脏六腑都被拽得生疼。 园子刚弄好的时候,俞砚鸣说,这是一件伟大的事。 当时,她只觉得高兴,并不以为然。 种菜而已,能有多难? 如今看来,她孤陋寡闻了,这确实是一件大事。 大到她连一片小小的菜叶都不得见,就全都消失了。 俞砚鸣心疼地看着可云,她又哭了。 一滴又一滴的泪就那样落入脚下的焦土中。 “别伤心了,孩子们在天上也不愿意看着你这样。” 可云无力地摇头:“我好没用。” 俞砚鸣当然不能同意她这样否定自己,急切地辩解: “谁说的!你不知道,孩子们喜欢你喜欢得不得了,你不来的时候,他们总是念叨可云姐姐怎么不来。” “每次你来,他们都很高兴。” “你记不记得,我们第一次谈话的情景?” 可云的眼珠动了动,第一次谈话?她当然记得。 俞砚鸣扳过可云的身体,柔声说: “现在我要说的跟以前一样。这是一个悲剧,但不是你的错。” “这个世界上还有很多小孩子需要我们去照顾,我们一定要打起精神来,对不对?” 可云求助似的望向俞砚鸣,她急需一股力量支撑自己。 俞砚鸣也没有让她失望,他眼里的不止是安慰,还有理解、包容和鼓励。 可云心中一震,又避开了和他对视。 愈砚鸣很危险,自己的心更危险。 “我们回去看看依萍吧,把她一个人留在那里我有些担心。” 俞砚鸣点点头,两人向孤儿院走去。 两人刚走到院中,可云还没来得及叫依萍,三个日本人就端着枪从里面走了出来。 俞砚鸣迅速地把可云拽到自己身后。 两人一步一步地后退着。 “站住!” 有个日本兵会说中国话,虽然不标准,但能听懂。 “证件。” 俞砚鸣知道他们在要良民证,于是从口袋里慢慢掏了出来,递过去。 日本人的目光又看向可云,可云把头垂得低低的。 此时,她正慌乱地摸着口袋,可是几个口袋翻遍了,也没找到良民证。 越慌乱就越出错,她只顾着找证件,帽子一不小心被碰掉了。 俞砚鸣眼疾手快地捡起帽子,重新帮她戴上。 可为时已晚,瞬息之间已足够让日本兵看清可云的面貌。 对面的眼神变了,特别是最右边那个,嘴咧到了耳根子。 还是那个会说中国话的日本兵,他上前一步:“姑娘?” 这个词让可云全身颤抖起来,她听过一些消息,日本人是不把中国人当人的。 特别是中国女人,对他们来说只是工具。 俞砚鸣向右一步,完全挡住可云,求饶道: “皇军,我们是良民,放了我们吧。” “我们活不下去了,跑到这来的。” 俞砚鸣说这些,对面的人根本不屑去听。 他冷笑一声,接着: 啪! 一个巴掌摔在俞砚鸣脸上。 俞砚鸣又弯着腰跑过来,双手合十,不断祈求: “皇军,求你饶了我们吧。” “我们是难民,逃荒的。” “我们是良民,刚刚给你看过证件了。” 啪! 啪! ...... 日本兵拽着他的领子,左右开弓扇了几十个巴掌。 看着愈砚鸣受难,可云也跪下来求饶: “饶了我们吧,皇军大人。” “别打了,我们错了。” 俞砚鸣不断求情,希望日本人能网开一面。 但他们全都小看了日本兵的兽性,在他们眼中,中国人跟动物没区别,杀与不杀全看心情。 虽然俞砚鸣嘴里讨饶,但他不断挡住可云的动作看来就是挑衅。 于是,乌黑的枪头顶在了俞砚鸣脑门上。 “跪下。” 俞砚鸣的眼里闪过一丝愤恨,他舌头用力抵住上颚,心中还在盘算着怎么挣脱这帮小日本,就猛地被枪头击倒在地。 日本人没空让他拖拖拉拉的。 俞砚鸣被迫跪在地上,手掌撑地。 可云惊呼一声,急忙爬过来看他的伤势。 他的眉角被打开一口子,渗出血来。 俞砚鸣不觉得疼,却感觉到屈辱,他终于了解,什么叫宁当战死鬼,不当亡国奴。 他不是奴隶,却要跪在这。 第42章 仓皇逃命 最右边的那个日本人慢慢走上来,他放肆地打量可云,然后用刺刀挑下可云的帽子。 可云不敢动,只能任由日本人打量自己。 虽然,对方还没做什么,她却生出了一种赤身裸体的感觉。 耻辱夹杂着恐惧袭来,让她止不住颤抖。 可云那楚楚动人的模样和清冷倔强的表情无疑加剧了日本人的兴奋。 右边那个日本人对着旁边人兴奋地大喊大叫,不断扭胯。 虽然不知道他在说什么,可云就是知道他在侮辱她。 “脱衣服。” 日本人对可云说,然后挑衅地看着愈砚鸣。 他们不傻,看得出愈砚鸣是面服心不服。 他们不是不杀他,只是想暂时留着他。 在她男人面前占有这个女人,只会更刺激。 想到眼前的女人稍后会像小鸟一样挣扎的时候,他们的丑态再也掩饰不住了。 俞砚鸣的目光变得凶狠,心里仇恨再也压抑不住。本来他想只要能保住可云,让他跪下或者挨些打都无所谓。 可现在,他知道无论他做什么,这些日本人都不会放了可云。 他要跟他们拼了! 否则,他一定生不如死! 俞砚鸣偷偷看向可云,可云也在看他。 眼神交汇那一刻,他居然从可云的眼神里看到了赴死的决心。 是的,绝不会错! 愈砚鸣握紧双拳,抬起眼角,想要观察三个鬼子。 下一秒,就睁大了眼睛。 因为,他看到,依萍手里抱着一块石头,悄无声息地出现在日本人后面。 原来依萍独自坐在院子中等待两人,突然听到说话的声音,而且那人说的根本不是中国话。 依萍全身的血液都逆流到大脑,让她有一瞬间的空白。 但马上又反应过来,她需要躲起来。 她悄悄地退到房子后面,隐藏到后院的灌木丛中。 这里已经几个月没人到访了,四处都是疯长的野草。 此时,依萍由衷地感谢这些生命力顽强的草木。 她只祈祷日本人快走,可云他们不要回来。 好死不死,两人回来了。 日本人又发现可云是个女孩,更加不会放他们离开。 依萍潜回屋中,躲在阴影里。 她亲眼看到愈砚鸣被打,又看见他没有任何尊严的告饶,他可是医学院的大学生啊! 依萍的牙都快咬碎了。 但她提醒自己,不能冲动。 外面可是日本兵,他们手中都有枪。 只不过形势逼人,再不行动可云就出事了。 于是,她搬着石头走了出来,打算制造混乱逃跑。 再不济,也要一命换一命! 俞砚鸣脑海里迅速闪过几个念头,他不敢再看向日本人后方,怕他们有所察觉。 他悄悄用手捏了捏可云,可云回捏了他。显然可云也看到了依萍。 “按他们说的做。” 俞砚鸣低声说。 可云跪蹲在那,突然生出一股大无畏之感。 如果是她自己遇到日本人,她会立刻自尽,不让日本人有侮辱自己的机会。 可现在,为了给依萍和俞砚鸣争取更多的时间,她做什么都无所谓了。 可云的手指慢慢摸上了第一颗纽扣,随着纽扣的解开,日本人更开心了,几乎笑得前仰后合。 俞砚鸣心里的恨像滔滔江水一样涌了出来,他的两只手悄悄攥起两把石土块。 依萍显然也注意到了他的动作,她用手指无声地比划: 三! 二! 一! “去死吧!”随着依萍一声怒喊,最后面的日本人被砸倒在地。 俞砚鸣也猛的起身,撞向前面的两个日本人,将土块洒进他们的眼睛。 一切都在电光火石之间。 “往树林跑!”依萍用力大喊。 三人撒腿向外跑去。 日本人显然被激怒了,他们被尘土短暂地阻碍住脚步,但不影响开枪。 身后噼里啪啦的子弹向三人飞来。 他们尖叫着跑向树林。 耳边只剩下呼啸的风声。 视野剧烈晃动,两侧的树木野草全部变成模糊的绿色。 什么都看不见了,连路都看不清。 跑!他们只能没命似的跑! 很快,身后的日本人追了过来! 他们训练有素,即使穿着军靴扛着枪速度依然很快。 恐怖的气势跟恶鬼比起来,有过之而无不及。 日本人嘴里不断叫骂着,这几个中国人,让他们死都是赐给他们的恩惠。 他们要抓住这些男女,男人要在百般折磨中一点点死亡。 女人? 要让她们知道合不上腿是什么滋味,最后全部投到军营,安慰兄弟们。 砰! 砰!砰! 子弹擦着依萍的耳畔飞过,她被吓得撕心裂肺地叫喊,脚下却一步不敢停。 愈砚鸣一边奔跑一边抹去眼角的血,大喊:“跑!别回头!” 可他们毕竟是普通人,这样的奔跑根本吃不消。 依萍累了,她大口大口的换气,粗喘的声音甚至盖过了风声。 不只如此,她的肺已经烧了起来,每次呼吸都像吞下一口火焰。 “我跑不动了。” 是可云在喊。 “坚持!” 愈砚鸣拉着可云的手,攥得死死的。 不可以掉队,他们不能有人掉队。 依萍和可云的鞋早已不知去向,赤脚踩过铺满腐叶的地面,断裂的树枝在她们脚底划开血口,她们却感觉不到疼痛。 好像除了跑,她们已经没有任何感觉。 身后,日本人的叫骂声传来,穿过了树林,精准地送到三人耳中。 可云实在跑不动了,她开始频繁摔倒。 依萍也好不到哪去,身上挂满了残枝断叶。 三人踉跄着摔倒——爬起,再次摔倒—— 日本人在后面发出喋喋怪笑,他们的追赶放松了很多。 前面的支那人不行了! 砰! 响彻树林的尖叫! 日本人是故意放枪吓他们。他们就喜欢看支那人屁滚尿流的样子。 看他们现在,哪还有一点人的样子?! 此时,三人已经精疲力尽了,只是靠着毅力,不断向前爬行。 砰! 这声枪响声音小了很多,像从远处发射来的。 几个日本人对视一下,反应很快,全部卧倒在地。 这是后面放来的冷枪! 依萍他们惊异地回头,发现日本人正匍匐地爬向树边的矮木丛。 砰! 又一枪打来,日本人更慌张了。 此时,依萍只觉得大概是老天爷饶了她们一命。 她拽住愈砚鸣和可云,低声说:“跑!” 身体仿佛又贮满了能量,三人抬腿向前跑去。 日本人组织回击了,他们组成三角形战队,向对面砰砰放枪。 在转弯的时候依萍最后回了一次头,她看到向这边奔来的黑色身影。 那个人离的好远好远,完全看不清五官。 只不过,依萍有种强烈的预感:那人是展昀! 第43章 虎口脱困 依萍的手紧紧拽着可云,向前面跑去。 双眼已被泪水占据,完全看不清路。 那人是展昀吗? 他怎么会来? 如果是的话—— 他要怎么脱身? 他只有一个人,对面是三个人。 依萍不敢想下去了。 刚才日本人用机枪扫射她们,她来不及害怕。 此时,暂时安全了,她的腿开始不听使唤地发抖。 她用力掐住大腿,想让自己镇定下来,可于事无补。 直到三人重新踏上南京路,心中仍觉得不真实。 他们就这样逃出生天了? 刚才的枪林弹雨让他们以为死定了。 愈砚鸣先送依萍和可云回家。 家里已经乱成一锅粥了,文佩和李嫂坐在沙发上抹泪,李副官唉声叹气地来回踱步。 尔豪早上出去一阵子又回来了,此时,正在四处打电话,询问日占区那边的情况。 当看到依萍和可云进来的时候,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 真是老天保佑! 文佩和李嫂第一时间扑过去,检查她们有没有受伤。 当看到她们伤痕累累的双脚时,两人都有了哭声。 方瑜站在一旁着急地问:“你们遇到日本人了吗?” 可云惊魂未定地点点头。 尔豪快要给这两人跪下了,气急败坏地说:“你们为什么早不去晚不去,偏偏今天去?你们知不知道,日本人刚刚发了声明,孤儿院附近区域被日本人接管了。” “日本人要向租界里渗透,首当其冲就是那里!” 可云可怜地摇摇头,如果知道这件事,给她一百个胆子她也不敢去呀。 文佩摇晃着依萍,说道:“依萍,你怎么了?日本人欺负你了吗?” “你别吓妈。” “都怪我,我不该让你去的。” 依萍呆呆地站在那,像是没听到文佩说话一样。 突然,她跑向电话那里,开始打电话。 电话里传来嘟——嘟——的声音,对面无人接听。 依萍不死心,一遍又一遍的打。 文佩有些担忧,问:“依萍,你要打给谁呀?” “等会再打好不好,妈看看你有没有受伤。” “你身上的伤口需要清理,否则会发炎的。” 依萍此时注意力全在电话上,此时她心里眼里全是展昀的安危,文佩的关心让她烦躁不已。 “哎呀,妈。我没事,我好得很。” “我要打电话找展昀,你不要妨碍我!” 说完,依萍又马上反应过来自己的态度很差。 急忙道歉:“妈!对不起!我的语气很急,但不是要凶你,我是太着急了。” 文佩当然理解依萍,只是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展昀上午来过,听说你去了孤儿院,立刻就去找你了。你们没遇到吗?” 依萍的电话掉在沙发上。 看来她的预感没错,那个人一定是展昀。 他知道那片区域刚刚划给日本人,自己可能会有危险,所以去接应自己。 没想到,正赶上日本人在追杀她们。 所以,他决定牺牲自己,吸引日本人的注意力,让她们逃生。 “我害死他了,我一定害死他了。” 依萍喃喃自语,她用力地揪住自己的头发,伏在沙发上痛哭起来。 愈砚鸣这时后知后觉地说:“原来是这样。” 众人都疑惑地看向他,他解释道: “本来日本人在追杀我们,可突然日本人后面有人开枪。于是,日本人又掉转头去对付那个人,我们才得以逃脱的。” “看来,那个人是展先生。” “那些日本人都配备了机关枪,也不知道展先生能不能逃出来。” 说到最后,愈砚鸣的声音越来越低。 日本人那么凶残,他们九死一生才跑出来。 展先生一个人,要怎么对付他们三个? 众人沉默了,这是一个死局。 依萍突然站起来,向外跑去。 “我要回去找展昀,不管是找到他的人,还是找到他的......” ‘尸体’两个字依萍不敢说出口。 她的眼睛被红血丝布满,脸上的泪乱七八糟的流淌着。 方瑜急忙拉住她,她这个样子别说找人了,送死还差不多。 文佩更是死命地抱住依萍: “依萍,这次我死都不让你去。” “你刚刚死里逃生,我不允许你再出这个家门。” 方瑜也拽紧了她的手臂,乞求道:“依萍,你不要冲动了,好不好?佩姨为你担惊受怕一天,你怎么还忍心折磨她?” 依萍的眼眶几乎烧起来了,声音已经嘶哑,带着可怜的哀求: “让我去吧,求求你们,让我去吧。” “再晚就来不及了。” “如果他受伤了,没人理怎么办?” “如果他被日本人抓住了,严刑逼供怎么办?” “他会死的,他真的会死的。” 依萍无力地蹲在地上,痛哭起来。 她真恨自己,为什么那么自大?为什么那么自信地认为租界的地方日本人不敢来? 日本人连整个中国都敢侵犯,还有什么不敢的?! 她发了狠地甩了自己两个巴掌,是她的冲动害了展昀。 方瑜蹲下来,温柔地擦去依萍的眼泪。 说道:“展昀他这样热心,一定会化险为夷的。” 文佩也轻轻地抱住依萍,安抚女儿:“你要相信展昀,他总是在危难时刻力挽狂澜,这次也会一样。” 依萍没有办法了,如今她只能寄希望于大家的话。 “他会平安回来吗?” “会的!” 一下午了,依萍还守在电话边。 她清理了自己,伤口也上了药。 只不过,为了等电话,头发都没擦干。水滴顺着发尖掉落到裙子上,晕染开一个圈。 她时不时地拨动号码,一直听到电话那头嘟声停止。 方瑜走过来,弯下腰说道:“依萍,你好歹喝点粥,不要熬垮自己身体。” “你想等电话,我在这替你守着,好不好?” 依萍摇了摇头,她一定要自己等! 如萍也帮忙劝道:“展昀他一定会扭转乾坤的,你这样不吃不喝,如果他回来看到你这个样子,让他于心何安呐?” “你就算是为了展昀,也要振作一点。” 依萍目光涣散,但她听到了如萍的话。 如萍说得对,她要振作,她要坚强。 第44章 等待希望 俞砚鸣突然问可云:“你不是在展先生工厂吗?不认识他身边的什么人吗?” 可云摇了摇头。 “在工厂任何人都不允许打听展先生的事。” 俞砚鸣突然有些生展昀的气:搞得这么神秘干嘛,让人想关心都没办法。 尔豪看着熬了一天的众人,说道:“大家都回去休息吧,这么熬下去身体会熬坏的。” 如今,事已至此,在这杵着也不是办法,只能先回去再说。 书桓的脚步很沉重,向前走了几步之后,回首望向依萍。 眼神里满是不舍和担忧。 依萍此时是最脆弱的时候,他好想陪着她!不需要做什么,只让他能够看到她也好。 杜飞拉了拉书桓,示意他收敛一些,毕竟如萍还在。 俞砚鸣也有些不舍,已经几个月没有见过可云了,好多话还没来得及说。 好在,知道了她的住址和电话,以后可以经常来找她! 想到依萍和可云的遭遇,尔豪心有余悸,一定要送方瑜上楼才可以。 “依萍以前一直暴躁火辣,胆子很大,人又固执。可今天看她那个样子,可怜极了。她变了!我一直以为只有如萍是柔弱的,需要保护的。其实,依萍也一样。” 方瑜转过头,正色道:“你错了!你一直都错了!” “我最了解依萍,她根本不是什么暴躁火辣。” “你说她胆子大,我看到的截然相反。” “我觉得她胆子很小!” “她胆小到怕失去身边任何一个爱她的人。当她发现这些人有危险的时候,就不管不顾了。” “她会为了给可云治病,跑去大上海唱歌。为了帮母亲要生活费,忍受鞭子。后来,为了书桓,她不惜撤掉武器与‘那边’和解。她也为了我,去跟你和平共处。甚至为了你和如萍,忍受你母亲的挑衅。” “所以,她也会为了孩子们去孤儿院。为了展昀,疯狂地守着电话。” “她没有变过,她的情感一直都是如此强烈。” 尔豪长长地感叹一声,点点头,是啊,他确实错了! 依萍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睡着的,醒来的时候身上盖着一层薄毯。 她有些愣愣的,阿兰在默默做家务,没有一点声音。 母亲和李嫂坐在圆桌那里摘菜,当然也没有丝毫动静。 可云正从自己旁边经过,脚步轻的可以忽略不计。 依萍心中升起一股浓浓的负罪感。 大家为了照顾自己,全都小心翼翼。 依萍有些懊悔,她刚刚惹了祸,狠狠地吓了大家一场。不应该又陷入绝望中,让大家担忧。 这时,可云发现依萍醒了,急忙过来,问道:“你醒了?有没有腰痛,在这睡一定很不舒服吧?” 文佩和李嫂也围了过来,她们手上还有菜叶,只不过关注点都在依萍身上。 "依萍小姐,是不是我们吵到你了?" 依萍摇摇头,对着可云问道:“是你帮我盖的被子吗?” 可云笑着点点头。 依萍更加自责了。 她的眼眶微红,说道:“昨天我很晚才睡,你们一定陪到很晚吧?” 可云又摇了摇头。 她也失去过,最了解依萍此时的感受。 不要告诉她怎么做,也不要告诉她做什么。让她去做任何她想做的事。 铃—— 电话响起,习惯了安静的众人都被吓了一个激灵。 依萍大概呆愣了一秒,立刻接起电话。 “我是......依萍。” “嗯,我知道。你......” 没等展昀说后面的话,依萍便急匆匆打断了他。 “你在哪?我现在想见你。” 电话那头一愣,报出一个地址。 依萍放下电话,便跑上楼。 不出一刻,又飞奔下来。 大家目瞪口呆地望着‘十八变’的依萍,嘴巴能塞下一个鸡蛋。 如果说刚才的依萍憔悴地像明日黄花,现在的依萍就像盛放地玫瑰。 娇艳欲滴,热烈奔放。全身上下都散发着难以言喻的光彩。 “依萍......” 文佩想嘱咐一下,依萍已经跑远了。 下了黄包车,眼前是一扇高高的大门,旁边写着‘素园’。 素园在弄堂的最里侧,美租界和公共租界中间。有种大隐隐于市的感觉。 整条弄堂种了很多梧桐树,巨大的荫顶遮蔽了道路。 依萍的敲门声,完全体现了她的急躁和激动。 她管不了那么多了,什么矜持,什么淑女,什么乱七八糟的三纲五常,通通都要让路。 里面的人出来得很快,问道:“是谁?” 听上去是一个年轻女人的声音,依萍一愣,心中的火焰低了一分。 “我是陆依萍。” 报上自己的姓名后,她突然惴惴不安起来。 门被打开了,依萍头脑中的血液急速撤退,脸色变得苍白。 眼前岂止是年轻女人,是一个风情万种、千娇百媚的美人! “依萍小姐,你来找展昀?请吧——” 依萍的步伐艰难起来,她跟在女人后面,向屋子走去。 这是一栋不大的二层楼,外面是惯用的灰瓦。 整个院子毫无点缀,低调得出奇。 进门后,女人又探出头向外看了看才把门关上,行为极度谨慎。 依萍站在一旁,看着女人柔软的腰肢,挺翘的臀部,突然不合时宜地升起一股羡慕。 看到依萍还傻站着,女人笑了笑,说道:“我叫宋媛清,是展昀的朋友。” 这是依萍第一次见宋媛清。 看得出来,她的家世一定极好。 透亮的肤色,骄傲的眼神,嫣红的唇瓣。 还有那浓密柔软的黑发,被烫成卷束在脑后。 即便是个女人,都忍不住被她吸引。 依萍紧张了,双手交叉放在腹前。 楼上下来两人,都是中年男子,穿着灰色中山装,身材瘦削。 “先生,他怎么样?” 宋媛清开口问道。 前面的人就是她口中的‘先生’,说道:“没什么大碍,伤口虽然深一些,好在没有见骨。我已经给他打了消炎针,也上了药,注意休养就好了。” 宋媛清看起来很高兴,满脸笑意地推开门:“我送您吧!” “老祁,我去送送先生,这位依萍小姐你来招待吧。” 第45章 前因后果1 两人走了之后,老祁则领着依萍上了二楼。 “展先生就在里面。” 老祁应该是个不善言谈的人,话少的可怜。 依萍的手抬起来,又放下,接着又抬了起来。 既然来了,就不要后悔。 推门进去,看到房间里摆着一张床,对面是柜子。 可展昀并不在床上。 依萍有些迷茫,回头想问问老祁是不是告诉错了,可老祁已经下楼了。 依萍试探着向里面走了两步,身体微微前倾。 这个房间很简单,她确认了,展昀确实不在。 就在她想转身离开的时候,身后的房门‘咚’的一声被关上。 力道之大,声音之响,把依萍吓得直接尖叫。 接着,身后便贴上来一具滚烫的身体。 依萍整个人都懵了。 她慌乱地回头,只堪堪看得清展昀模糊的五官,唇瓣便被他的吻吞没了。 无数的问题和关心都被封在口中,依萍整个人娇软得不像话。 身体像没了骨头一样向后仰去,展昀随后欺身而上。 依萍有些慌乱了,用手推拒着眼前的躯体。 可稍稍一碰触,又触电一样缩回来。 原来,展昀为了治伤,上半身打着赤膊。 依萍推不敢推,退无可退,如溺水的小鱼紧紧贴在展昀怀中。 她的神志还在苦苦挣扎、负隅顽抗。 在脑子里东奔西躲,像受惊的小猫。 但无论怎么努力,最终也没有逃脱,被皱巴巴地捏在手里,再无生气。 ...... 良久,屋子里才有了动静。 是展昀的声音,暗哑的厉害: “坐这里好了。” 依萍依言坐下,此时她才有机会打量展昀。 他换上了中山装,黑底绣花,白色袖边,配着翡翠扣子。整个人多了一股书卷气。 想到他的伤口,依萍也顾不得害羞,关切地问: “你的伤口怎么样?疼不疼?” “你来了,就什么事都没有了。” 依萍才不信他的鬼话,刚才明明看到他悄悄皱了一下眉。 “让我看看你的伤口。” “我的伤口在肩上,如果要看的话,需要脱掉衣服。那样你就会看到我的身体,那你会对我彻底负责吗?” 依萍眼睛眨巴了又眨巴,刚才进门的时候他上半身就没穿衣服呀。 怎么现在,搞起了三贞九烈。 “怎么个‘彻底负责’法?” 展昀的表情傲娇起来,说道: “当然是结婚。” “但是,你要先跟我求婚,我考虑考虑。” “至于答不答应,再说。” 依萍咽了口口水。这个伤口不看也罢! 看依萍不再执着于自己的伤口,展昀满意地笑了笑。 他坐到依萍身侧,紧紧贴着。 依萍不自然地向旁边挪动一下,展昀也跟了过来。 “你坐过去一点,不要离我这么近。” “你刚刚不是很矜持、很有原则的吗?” 展昀纹丝未动,真应了那句,你说你的,我做我的。 依萍无奈,只能由着他。 不过,她心中还记挂着正事。 正色问道:“昨天,你是怎么发现我们的?” 这个问题,让展昀想起当时的情景。 对于他,也可以称得上是惊心动魄。 他不怕死,但他怕依萍有事。 原本昨天展昀要去日占区,只是看时间还来得及,就想着把刚得的镯子送给依萍。 她手腕纤细,戴上后一定漂亮极了。 实在受不了这份诱惑,便驱车前往。 很庆幸,他去了。 否则,一定抱憾终身。 到了陆宅,依萍居然不在家。 打听之下,才知道,她跑去了孤儿院。 听大家说,她还大放厥词,说什么日本人不敢来之类的。 听到这话的时候,展昀快晕厥了。 一个姑娘家,怎么这么大的胆子! 日本人刚刚做的声明,她就敢顶风作案。 按照他的了解,日本人占领的虽然是租界旁边的土地,但野心远不止如此。 他们一定会想方设法的渗透进租界,一点一点的蚕食上海。 展昀没有耐心听完所有的事,转身出了陆宅。 以前,他从来不知道慌不择路是什么样子。 感谢依萍,现在知道了。 上车之后,展昀交代老祁,替他去日占区办事,自己稍后赶到。 车子被他开得飞快,一路狂飙到了孤儿院。 离的很远,他便听到了鸣枪声。 展昀的心猛地一沉,这是日本兵三八大盖发出来的声音。 他不信任何宗教,不过此时,他把自己知道的神都拜了一遍。 一定要保佑依萍,平安无事。 等他下了车,看着凌乱的弹壳,推测他们一定是跑进了树林。 展昀跟着冲了进去。 日本兵的枪声稀稀拉拉地传来。 他用力向前奔跑。 只要日本兵还在开枪,就说明依萍还活着。 一定要坚持,一定要坚持。 他心中不断默念。 隔了一会,隐隐约约见到前面三个日本兵。 再向前看,前面还有三个人。 但离得太远,根本看不清脸。 猛然间,有人回头,好像是俞砚鸣。 展昀又仔细辨认了一下,确实是他。 那说明,另外两个一定是依萍和可云! 他不能等待机会偷袭了,因为日本兵和依萍的距离在缩短。 那样做太冒险了。 当机立断,展昀决定向对方开枪。 果然,那几个人的注意力被吸引过来。 对方训练有素,很快组织反击。 展昀想:只要他们不去追赶依萍就行了。 他躲在一棵树后面,心里杀机暴起。 既然他们三个送入自己手中,没道理放他们走的。 只是,他的手枪跟对方手里的机关枪不是一个等级。无论是射程、精准度、子弹数量都有云泥之别。 为今之计,只能先耗光他们的子弹。 这虽然冒险,也比被瓮中捉鳖强。 于是,展昀在树林间辗转腾挪。跟日本兵耗到了下午。 他们的耐心已经耗光了,暴躁地大喊大叫,发誓一定要抓住这只狡猾的兔子。 展昀等的就是这刻! 他潜伏在矮木丛中,等对方靠近的时候,向旁边草丛扔了颗石子。 日本人闻风而动,疾步过去。 在刺刀扎下去的瞬间,展昀腾空跃起,从后面打倒了一个日本兵。 接着,抢过对方手中的武器,一刀便结果了那人。 第46章 前因后果2 现在,展昀以一敌二,胜算大了很多。 日本兵彻底被激怒了,大叫着冲过来。 展昀侧身躲过刀尖,反手用枪托砸向对方下巴。对方被掀翻在地。 与此同时,另一把刺刀也从侧面劈来,这次展昀没有躲过,肩膀硬生生挨了一刀。 那个被打倒的已经爬了起来,展昀快速绕到他后面,用尽全力踢了过去。 那人还没站稳,直接倒向了同伙身上。 同伙投鼠忌器,刀尖一闪,电光火石之间,展昀的刀已经刺了过来。又一个人倒下。 现在只剩下最后一个,这个人脑部有伤,刚刚又经历了一番打斗。 展昀对付他容易多了。 三个日本兵全部没有气息之后,展昀才靠着树坐在地上。 他的肩膀传来灼烧的痛,血也流得满地都是。 头昏昏沉沉的,一下午的打斗加上失血让他脸色极其苍白。 从身上撕下一条布,绑在肩头,先止血再说。 天色有些暗了,特别是树林里,方向难以辨认。 展昀凭着判断和记忆力,才摸回孤儿院。 抬头一看,月牙升起。 他不敢再拖怠,开车返程。 车子接近市区,展昀决定下车走回素园。 淞沪战争后,租界的宵禁更严格了。 一会还要出来,车子太招摇,他不想节外生枝。 展昀有好几处住所,跟老祁接头的就是素园。 等他回来的时候,老祁和宋媛清已经等候多时了。 看他半边身子都粘有血渍,吓得差点没背过气去。 幸好,查看之后,只有肩膀那里是重伤,其他位置都是轻伤。 简单处理了一下伤口,又吃了点东西。这才觉得好一些,刚才他几乎支撑不住了。 跟老祁交代完下午的事,老祁便叫上人,与展昀一同返回孤儿院。 现场的痕迹必须消除! 一行人忙到天亮才算结束。 等老祁开车到市区的时候,街上的人群已经熙熙攘攘了。 两人对视一眼,车子从哨兵眼皮子底下开了过去。 再次回到素园,展昀才彻底松口气。 这时,他终于有时间给依萍打电话了。 —— 事情明了,依萍也把前因后果弄清楚了。 “对不起,都是因为我,你才受伤的。” “要是没有你,我可能再也无法见到大家了。” 展昀摇摇头,说道:“你够聪明,也够勇敢,才会活下来。” “在那种情形下,没有受过训练的人大多腿软跪下。你不但没有,还能反击,还能逃跑,已经很好了。” 依萍知道他在安慰自己,说道: “你不用为我找借口,我有时候做事就是太冲动了。” 展昀笑了笑,凑近依萍,声音压得很低: “冲动点也不错。” 依萍不懂,只不解地看着他。 “如果是早晨的那种冲动,我期待每天都发生。” 依萍瞬间燃烧起来,不止脸热,全身都烫得可怕。 不止她自身,连身下床铺都沸腾了。 展昀看她露出小女儿姿态,又忍不住了。索性抬起她的下巴,用力吻下去。 依萍被他搂抱着压在床上,人也变得飘忽起来。 他的手用力掐住自己,带来难以忽视的压迫感。 额头被固定住,只能乖乖地任他吻着、咬着。 依萍的思绪再次四分五裂。 恍惚间,扣子被解开,她心中一惊,猛然起身,慌里慌张地推开展昀。 依萍背对着展昀,手指有些发抖,把扣子系上。 展昀也知道自己有些过火吓到了她,抱歉地说:“对不起,我有些‘冲动’了。” 他的冲动二字说地轻佻,让依萍分辨不清他是真的道歉,还是揶揄自己。 伤这么重还油嘴滑舌,依萍忍不住推了他一下。 没想到,这直接捅了马蜂窝。 展昀疼得皱起了眉,手也捂住了左边的伤口。 依萍被吓得手足无措,她刚刚只是轻轻推了一下啊。怎么会这么严重? “你怎么样?有没有事啊?” “对不起,都是我的错,我不该推你的。” “快点让我看看你的伤口。” 展昀的肩膀抖动起来,忍不住笑出了声。 依萍太好骗了! 依萍看他故意吓自己,气得捶了他一下。 这下展昀真的疼了。他指着依萍,痛苦地说: “谋杀亲夫!” 依萍有些气恼,大声说:“这个时候还胡说八道。” 展昀肩膀受伤,但嘴上功夫不减: “胡说八道?你是指‘谋杀’,还是指‘亲夫’?” 看他没一句正经的,依萍也不跟他胡扯。 考虑到两人在床铺上继续纠缠,一定更危险。她决定站起来,与展昀保持距离。 依萍走到桌旁,拿起放在那里的杂志。 低语念道:“宇宙风?” 她觉得很新奇,眼神亮晶晶地问: “你居然会看这样的文章?我以为你对文学类的东西不感兴趣。” 展昀盯着依萍,声音放轻: “也不尽然。” 依萍更好奇了,大概看了看,上面是一篇连载小说: 【不时有一两个星刺入了银河,或划进黑暗中,带着发红或发白的光尾,轻飘的或硬挺的,直坠或横扫着,有时也点动着,给天上一些光热的动荡,给黑暗一些闪烁的爆裂。】 依萍不懂,描写星空而已,有那么好看吗? 展昀揉了揉眉头,他已经一天一夜没有休息了。 他拉着依萍的手重新坐下,自己则一头栽在依萍腿上。 “你帮我读出来吧。” “为什么?” 依萍更疑惑了。 展昀把脸埋进依萍怀里,半晌才哑着嗓子说:“想听你读。” 依萍有一副好嗓音,清亮、缠绵! 读起文章来,惹得人心痒痒的。 只不过,她心里惦记另一件事,读了一会儿便搁到一旁。 “那个老祁,是什么人呐?” “是我身边的老人了,身手不错。比我好。” 展昀的声音像呓语,看得出来他真的累了。 想想也是,跟日本人短兵相接,又受了伤,还跟依萍纠缠这么久,能挺到现在已经不错了。 依萍低头看着展昀的耳后,那里有两道细长的伤口,已经结痂。 看样子是被树枝划破的。 不知道他身上还有多少这样的伤口。 第47章 心中有鬼 展昀的手放松地放在依萍腿上,依萍替他揉了揉,展昀忍不住发出舒服地喟叹。 依萍知道他累,可还是忍不住问憋了很久的问题: “那个宋媛清是什么人啊?” 回答依萍的是展昀均匀的呼吸。 他睡着了。 依萍轻轻抚上他的头发。 他的发丝很硬,触到柔嫩的双手,急吼吼地扎进掌心。 依萍感叹,没想到他做人滑不溜丢的,发丝却这么倔强。 依萍又摩挲一下他的下巴,可能知道自己要来,胡子刮得倒是干净,连一丝胡茬都没有。 ...... 展昀这一觉睡得很好,醒来时已是下午。 依萍第一次看见这样的展昀,睡眼惺忪,带着些迷茫的可爱。 她的心软得一塌糊涂。 声音也变得像水一样:“睡醒了吗?” 展昀乖乖地点头。 “伤口疼不疼?” 展昀又摇头。 “你饿不饿?” 展昀眨了眨眼,问道: “你说哪里饿不饿?” 依萍双手揉上他的脸,此时她觉得展昀真是万分可爱,居然会问出这种傻问题。脸上忍不住露出春风和煦的笑容: “当然是肚子啊。” 展昀撇了撇嘴:“不饿。” ...... 依萍又和他厮混半天,才被放回家。 到家的时候,只有可云在大厅里。 她正在擦花瓶。 本来,这些事依萍是不要她做的。可她非说,如果不做些事情,自己实在闲的难受。 所以,有空的时候她便洗洗涮涮的。 依萍也拿她没办法,随她去了。 “依萍,你回来了。” “展先生没什么事吧?” 依萍笑了笑,灿若桃花。 “他受了伤,不过已经包扎过了。” 可云双手合十放在胸前,忍不住感叹:“老天有眼。” 突然,可云眉毛蹙了一下,问: “依萍,你脖子也伤到了?昨天太匆忙,你又那么伤心,好多伤口都没仔细处理。” “我们去你房里,再帮你检查一下。” 依萍的心‘哐哐’地跳动起来。 这些‘伤’可不是因为日本人。如果要细检查,还不知道有几处。 依萍的声音变得干巴巴的,面色也很不自然。 她含含糊糊地说:“哎呀,没事的。” 可云还是担心,有些自责地说:“都怪我,非要提什么孤儿院,才害得你跟展先生都受伤。” 看她越扯越远,依萍只能打断她:“你在说什么呀?本来我也要去看看那帮孩子的。怎么能怪你呢?要怪就怪日本人。” “再说,我的‘伤’我自己都感觉不到,不要紧的。” 依萍心里暗暗骂起展昀,要不是他像狗一样咬住自己,怎么会红得那么深,看起来真的有点像擦伤。 可云哭丧着小脸,只当依萍是安慰自己。 “依萍,你衣服的扣子松了,我来帮你弄好吧,否则不注意就丢了。” 依萍好不容易静下去的心又跳了起来。 她的笑容很僵硬,附和着可云:“是啊,我好粗心啊,居然没看到。” 可云笑着去拿针线。 依萍简直无地自容了。 她对着可云喊了一句:“可云,我先上楼换衣服,一会再下来。” 说完,依萍噔噔噔跑进了房间。 她要彻彻底底、里里外外检查一下,还有没有‘蛛丝马迹’! 一月的上海是全年最冷的时候。 尔豪穿着一件灰色大衣,从外面风风火火地跑了进来,后面跟着书桓和杜飞。 “大家都在,那正好,不用一个个通知了。” “我们找好了房子,下个月准备正式开业。” 大家惊喜地围了过来,上两天还看到尔豪为租房发愁,现在终于搞定了。 如萍第一个跳过来,对着他们三个说:“我就知道什么都难不倒你们三剑客。” “报社开张前,应该有很多事情需要准备,如果需要帮忙,我第一个报名。” 杜飞从后面挤过来,摇着手中的合同:“放心吧,如萍!多的是活让你们做。” “到时候可不要耍赖哦。” 如萍背过双手,倾向杜飞,鼻头轻轻皱了一下,大声说:“我才不会呢。” 可云也积极响应:“我也去,我也去。早就期盼着你们开业了。” 尔豪扫视了一周,最后对着依萍说:“依萍,这个消息由你负责转达给展昀吧。” 依萍眼睛闪躲了一下,说道:“嗯。” 想到最近几天展昀没过来,尔豪又关心地问: “他的伤怎么样了?” 依萍想了一下,那天她都没有机会看他的伤口。 看他疯狂的样子,应该没那么重吧? ...... 依萍的心开始狂跳,她甚至有些害怕,这么跳下去,心脏迟早出问题。 为了让自己看起来自然一些,她强迫自己悬崖勒马,收回心神。 “应该没什么大碍的。” 尔豪点了点头,又问: “这几天展昀都没有过来,他很忙吗?” 依萍抿了抿唇,放轻了声音说道:“可能是吧。” “之前他的工厂停工,不知道什么时候复工?” 依萍眼观鼻、鼻观心。 “没问过。” 尔豪感叹了一下,说道:“幸亏展昀帮我们弄到了印刷机,否则即使租到了地方,报社也不能正常开业。依萍,你再见到他,要帮我再感谢他一次!” “嗯。” 不知道是不是依萍敏感,她怎么觉得尔豪特别关注展昀。前前后后提了好多次。 之前没觉得他和展昀关系近啊? 尔豪这边也觉得奇怪,这几天每次提起展昀,依萍都是一副讳莫如深的样子。 莫非他们两个吵架了? 照理说是不应该,毕竟展昀刚刚救了依萍和可云的命。 两兄妹你猜我,我猜你,也没猜出个头绪。 书桓的眼神一直在依萍身上打转,他觉得依萍有些不同了。 眼底没有了若有似无的哀伤,偶尔惴惴不安,偶尔左顾右盼。 那种样子,像刚刚冒头的花苞,对世界充满了新奇和期待。 他很开心能看到依萍又变得温暖。同时,也对依萍变化的原因感到害怕,是因为展昀吗? 不过,她并没有正式承认展昀是她男朋友,所以两人应该还是朋友。 现在这两个人对依萍和展昀的关系定位实在不清楚。 一个是依萍,当局者迷。 一个是书桓,一叶障目。 第48章 报社脊梁 可云把小凳子放到大凳子上,再把大凳子放到桌子上,用手晃了晃,觉得稳当之后,爬了上去。 报社要开业了,大家都来帮忙布置。 依萍从门外进来,便看到这杂技般的一幕。 她手里抱了一堆新闻纸,瞬间四散在地。 不过,她也注意不到了,因为她已经飞奔到可云旁边,去扶那要命的凳子。 “可云,你想吓死我?” 可云正在擦梁顶,她冲着依萍笑了笑。 “你居然还笑得出来!凳子这样一层层地叠在一起,很危险的。你以前寻找猛儿的时候已经把我吓得半死,今天你要彻底吓死我吗?” 可云有些失笑,这个依萍实在是太大惊小怪了。 “依萍,你实在太小心了。我在家的时候也会帮我妈这样擦啊。” 依萍可不觉得她过于小心:“这个房梁高度跟你家的怎么会一样?” “我越看越害怕,你还是不要擦了。” “赶快下来,摔到了怎么办!” “一会儿让尔豪上去擦好了。” 可云被依萍逗得大笑起来,从依萍的角度看,可云的身体几乎偏离了凳子。偏偏她还不在意,左摇右晃的。 “好了,好了,你不要笑了。你再这样笑,我就要魂不附体了。” 可云终于收回了笑,她有些炫耀地说: “这算什么?以前在司令大人......” 可云猛地住口了,司令大人因为要救他们一家,已经去世了。 依萍的脸色也苍白起来。 亲人的离世,除了一开始的剧痛,剩下的都是渗入骨髓的刺痛。 特别是夜深人静的时候,丝丝拉拉,让人躺不下也睡不着。 可云的语气变得低沉:“以前更高的我也爬过,没关系的。” “即使摔下去也没事,总归不像中枪那样要人命。” 依萍抬眸凝视,眨了眨眼,半晌才明白,原来爸爸的死可云一直没有放下。她把责任都揽到了自己身上。 所以,她在陆家总是抢着干活,即使自己说那么多次也改变不了。 依萍终于懂了! 可云之前那些反常的举动,原来是在赎罪! 这处擦完了,可云小心翼翼地退下来。 依萍的心终于落地了。 “可云,你站在上面半天也累了,这次换我上去。” 可云知道依萍心疼她,心里很是感动,不过她有她坚持的理由。 “依萍,这个房梁我一定要亲自擦。” 依萍有些着急,她现在知道可云的症结,便脱口而出:“可云,我知道你在用自己的方式补救。可是爸爸的那件事是意外啊。” “你不需要这样惩罚你自己的。” 可云的眼神很纯净,微微摇了摇头。 “我之前听司令大人说过,房梁房梁,主人的脊梁。” “你记得吗?无论是哈尔滨的房子还是上海的房子,司令大人都把房梁修的漂漂亮亮的。因为司令大人的脊梁一直很挺拔。” “今天,尔豪他们三个办报社了,这个房梁就是他们的脊梁,是报社的脊梁。” “尔豪是司令大人的儿子,他的脊梁直了,就代表司令大人的脊梁直了。” “所以,无论是为了司令大人,还是为了他们三个,我都要擦干净。” “你就不要阻拦我了。” 多么热忱的话!多么动人的情感! 依萍不再阻拦可云了,她只是更加专心地帮她扶稳凳子。 当一个人要做一件事情的时候,作为朋友,就是要坚定地站在后边支持他。 开报社如此,擦房梁亦如此。 依萍还想要说什么,如萍跑了进来。 看到乱七八糟铺在地上的纸,忍不住惊呼: “天啦!” “怎么白报纸都掉了,好贵的咧。” 依萍表情尴尬,解释道:“是我弄的,我看到可云踩着凳子危险,一时情急,所以......” 如萍这才注意到可云。 此时,可云又站在了叠罗汉的凳子上。 “可云,你怎么爬那么高,这样好危险!” 她急急忙忙放好新闻纸,也跑过来扶住凳子。 “这帮大男人怎么回事嘛,居然让你爬那么危险的地方。” “可云,你下来,我叫尔豪过来帮你。” 可云再次被逗笑,说道:“你们放过尔豪吧。他要做的事情太多了,一整天都在搬进搬出,难道我连这点小事也做不好吗?” 如萍想了想,确实是这样。 那三个大男人已经忙得人仰马翻了。 原以为他们怎么也算是报社的‘老人’,报社的一套流程早已熟烂于心。 开报社而已,他们都懂的。 可等真正做的时候,才知道事情多如牛毛。 这还是杜飞说的。 前脚买了笔墨,后脚又去买新闻纸。 搞定了笔墨纸砚,还要定做楹联。 当三人累得坐在地上的时候,才想起来,没有桌椅板凳。 ...... 幸好,工部局那里早已备案。但进度有些缓慢,单是这一条已经弄的人焦头烂额。最后还是找了新闻界的一个老前辈,通过他的帮忙,才将备案流程加急通过。 杜飞已经不止一次后悔开业的时间了。 这些天他挂在嘴边的话就是:“欲速则不达,欲速则不达呀。” 下一秒,又被书桓拎起来干活。 如萍想到这里,便觉得好笑。 忍不住说道:“是啊,是啊。你还没有看到书桓脸驴的样子,真的好好笑。” 依萍的目光在如萍身上短暂停留,每次提起书桓,如萍脸上都会绽放光彩。 她爱书桓胜过自己。 所以,在订婚宴上失去书桓,她会选择自杀。 依萍有些庆幸,幸好那天订婚宴她及时抽身了,否则又是一起不可挽回的悲剧。 况且,自己现在也有了展昀,这是一个好的结局,不是吗? 如萍也感知到了依萍的目光,她看向依萍,笑容淡了一些。 自己无意中提起书桓,依萍便看向自己,难道她对书桓还有感觉吗? 想想也是,虽然她身边有了展昀,可那样刻骨铭心的爱不是说忘就能忘的。 就像以前的自己,即使从来没得到过书桓,但内心的情感依然那么热烈,那么执着。 而书桓呢,更不必说了。 他根本没对依萍忘情,那种相思入骨的爱,只会欲盖弥彰。 如萍有些担忧了,如果他们两个都对彼此没有忘情,那依萍岂不是自己最大的隐患? 第49章 门当户对 报社的东西基本准备完毕,大家终于可以喘一口气。 一大早杜飞便站在镜子前,嘴里一直啧啧个不停。 “杜飞,你到底怎么了?” 杜飞满脸的无奈,幽幽地走到书桓面前,丧气地问: “我看起来是不是很穷酸?” 书桓一愣,眼珠转来转去,这个问题不好回答。 “你怎么会想问这个问题?这不像你。” 杜飞的脑袋直接垂了下去,角度之大把书桓吓得向旁边退了一下。 “那就是是了。” 杜飞语气恹恹,走了两步,直接把自己摔到沙发上。 “我昨天去见了蓉蓉的父母。她的父母对我不是很满意。” 书桓继续问:“为什么?” 杜飞直接白了书桓一眼,明摆着的事情,还问! 书桓略微思索,就想通了。 怪不得杜飞问什么穷酸不穷酸,估计是蓉蓉父母嫌弃杜飞出身寒微。 “老兄,现在是什么时代?你怎么会在意那些偏见呢?” 杜飞烦躁地抓了抓头发,说道:“不在意不行啊,蓉蓉的父母说,他们家是知识阶级,像我这种来路不明的小记者是配不上蓉蓉的。” 书桓摇头,反驳道:“门当户对已经是大清朝的事了,居然还会有人拿来做文章?!” 杜飞苦恼地仰头,看着棚顶喃喃地说:“谁说那是大清朝的事?那是历朝历代的事!” “士农工商!” “我的出身排在最后一位,你就知道我们之间的差距有多大了。” 书桓犯难地托住脸,他不知道杜飞经历了什么,居然如此没自信。 “她的父母为难你了吗?” “他们说你们不相配?” “还说了什么士农工商这一套?” 杜飞没有回答,脑海中想起昨天去拜访蓉蓉父母的时候,对方面色不善的样子。 特别是当自己说出父母是开杂货店的时候,对方脸上的鄙夷都不做掩饰了。 蓉蓉的母亲声音很平稳,并不尖锐。但说出的话可算置人于死地: “我们蓉蓉自小便娇生惯养,虽然她上面有两个哥哥。但在我们家,她却是最受宠的。” “我和她爸爸,给她吃好的、穿好的,生怕她受到一丝委屈。” “只不过,最近我才知道,她居然为了迁就别人蹲到街边吃草头圈子。” “别说是亲眼看到,就是听到我也觉得受不了。” “她不觉得委屈,我替她委屈。” 蓉蓉母亲的嘴一张一合,看得杜飞冷汗直流。 刘蓉蓉不知道拉了母亲好多次,都阻挡不了她对杜飞的精神攻击。 “哦, 对了。你们老家那边还有贞节牌坊是吗?” “这男人要是死了,女人还要守活寡?可真是满清遗风啊。” “就说现在,全国各地哪的男人不上战场,上了战场回不回得来都是另一说了。要是按照你老家的习俗,岂不是一夜夫妻,一世守寡?” “你的父母一辈子也没出过那座小县城,不知道思想方面是否和上海一样先进?” “蓉蓉是新时代女性,接受过良好教育。很多落后的习惯和思想她是容忍不了的。” “我们家是不兴男尊女卑、晨昏定省那一套的。” ...... 一顿饭,如坐针毡。 杜飞懊恼地用头撞着沙发,嘴里呜哩哇啦地乱叫。 这时,尔豪带着如萍过来了。 看到杜飞这个样子,自然要问一问。 知道事情的原委后,尔豪忍不住笑着说: “杜飞,不要撞了。撞坏了脑子不要紧,撞坏了沙发我们坐在哪里?” 杜飞果然不撞了,他气急败坏地坐起来,对着尔豪大叫:“尔豪,你还是不是我兄弟?” 尔豪本是靠在桌角,看他急了,笑嘻嘻地走过来坐在杜飞旁边,说道: “这件事的关键在蓉蓉,只要蓉蓉认可你,她父母怎么反对也没用。” 杜飞狐疑地看了看尔豪,不知道这个大少爷的话可不可靠。 他是站着说话不腰疼,他家世那么好,只有他挑别人,哪有别人挑他的时候。 还是问如萍保险一点。 “如萍,你是女孩子,你觉得尔豪说的对吗?” 如萍不想打击杜飞,她看了看尔豪,又看了看书桓,最后轻轻点了点头。 看到如萍也肯定这个说法,杜飞才略微放下心来。 “但愿你们说的对吧。” 书桓这时从沙发后面走过来,提出自己的意见: “如果我是你,我绝对不会坐在这听天由命。” 杜飞看着‘说大话’的书桓,眼里充满了不信任: “不‘听天由命’,难道还能‘逆天改命’吗?” 他推了推眼睛继续说: “我可没有那种能力,我是我爸妈生出来的,没道理反过来决定自己的父母是谁。” 书桓被杜飞的逻辑气笑了。 “我的意思是,如果比家庭,你可能劣势一点。可是,你有你的优点。昨天你和蓉蓉父母匆匆一面,他们当然不会全面的了解你。更别说看到你的优点。” 杜飞皱着眉头思考了片刻,瞪大眼睛问道: “我的优点——” “是什么?” 这次书桓不需要说话,如萍便替代他回答: “要说你的优点,一时半会可说不完呢。” “依我看到的,就一大堆了。” 听到如萍这两句话,杜飞精神振奋了: “一大堆?有多大一堆?” 如萍被他逗笑,说道: “比如你真诚、乐观、幽默,总是为别人带去欢笑。” 杜飞点了点头。 书桓接着说:“而且你为人坦荡,富有正义感。” “每次我们有难事,你都一马当先、义不容辞。” 杜飞加大幅度地点了点头。 然后,他把目光移向没说话的尔豪。三个好朋友,只有尔豪没发现他的‘优点’了。 尔豪正在吃苹果,感受三道投过来的目光,脑筋迅速转动。 举起食指,尔豪信誓旦旦地说:“你马上就是报社老板了,这点最重要!” 此刻,杜飞满意极了。 他目光环视一周,信心暴增了好多倍,双手反向叉腰,说道: “我就说嘛!我杜飞怎么可能那么差劲!” “书桓说的对,我们不能听天由命,要人定胜天!” 好像这样豪情的演讲还不过瘾,他直接站到沙发上,继续指挥: “尔豪,你是富家公子哥,你来帮我想送什么礼物会让岳父岳母开心。” “书桓,你是外交官儿子,你帮我想想要说什么外交辞令,才能让岳父岳母开心。” “如萍!” 如萍有些担忧地望着杜飞,不知道他要指派给自己什么任务。 “你帮我约蓉蓉出来。” 第50章 卑微如尘 刘蓉蓉来到公园,四处张望了一下,没见到任何人。 她有些疑惑,应该是杜飞让如萍约自己的呀,难道自己理解错了? 正想着,杜飞突然从后面窜了出来,吓得刘蓉蓉直拍胸口。 “杜飞,你吓死我了。” 杜飞嘿嘿一笑,挠着脑袋说:“想给你个惊喜,弄巧成拙,成了惊吓。” 刘蓉蓉看着杜飞,抿了抿唇,有些扭捏地说: “那天对不起,第一次去我家,就让你没面子。” 杜飞了然地笑了笑,即使他心里有委屈,也都在蓉蓉的理解中烟消云散了。 想到父母对杜飞的态度,一抹愁容袭上面庞。 “我父母平时是很开明的,他们提携后辈,与人为善。是公认的有知识、有教养。” “我想,既然我们恋爱了,就应该让家里人知道,获得所有人的祝福。” “我甚至想象着,我父母见到你会有多开心。” “没想到,居然搞成这个样子!” 刘蓉蓉郁闷极了,背过身去,踢着地上的碎石块。 杜飞歪着头从侧面看去,便看到刘蓉蓉气囊囊的脸。 他一边觉得可爱,一边觉得好笑。 他拉过刘蓉蓉的手,一节一节掰开她紧握的拳头。 “蓉蓉,你相信我,我一定会用诚意打动你的父母。” “不止是他们,还有你的亲戚朋友。” “你想的没错,我们一定会获得祝福的。” 杜飞的目光坚定又柔和,语调沉稳而温暖。让刘蓉蓉的整颗心都松了下来。 “真的吗?” “不相信我吗?” 刘蓉蓉目光投向草地,片刻又抬了起来。她粲然一笑,眼光中也多了一抹坚定,说道:“我不信你,还能信谁?” 一月的风有些冷,却吹不散这对有情人眼中浓烈的爱意。 如萍站在远处,羡慕地看着忘情拥吻地两人。落寞地收回目光,看向书桓。 书桓也回看如萍,发现她的眼里竟然闪着泪光。 “怎么了?如萍。” “我好羡慕杜飞,也好羡慕蓉蓉。” 书桓不解,目光在如萍脸上游移,想读出更多信息。 “他们之间虽然有障碍,可是他们的心是属于彼此的。” “所以,他们可以携手共同越过一座又一座高山。” “可是,我们——” 如萍哽咽了。 “我觉得很孤单。明明你的人就在我的身边,可你的心却不知道飞去了哪里。” “我很害怕,怕你某天会忘掉我们的感情,忘掉我们的订婚典礼,就那样突然走掉。留下我一个人在山谷中绝望等待。” 书桓的眼神中愧疚与怜惜交织,他逃避地不去看如萍被泪沾湿的脸。 “自从上次我看到你收藏了依萍的日记,我们一直没有好好谈一谈。” “不知道是不是怕我会要求你丢掉那本日记,你一直没有主动说起。” “其实,你根本不用担心。那本日记,你可以就那样留着,我不逼你。一直到你想放弃为止。” “我以前跟你说过,不要去恨依萍。把对她的那份恨变成对我的爱。” “可是,现在我知道,你对她没有恨,可是对我也没有爱。” “是我不够可爱吗?还是不值得爱?” 如萍的泪流得更凶了,抽噎地几乎不能说话。 书桓的手指蜷起又松开。如萍的话勾起了他心底最大的不忍与愧疚。 看着那瘦弱的抽动着的肩膀,书桓再也忍不住,将她一把拥入怀中。 他心里懊恼得要死,千不该万不该把如萍搅入这场情感的混战中。 “不是你不可爱,而是我太糟糕了。” “我让你担心,又让你伤心。实在不是一个合格的男朋友。” 如萍在书桓怀中用力摇头,这个拥抱太过温暖和安心,让她忍不住搂紧书桓。 “我早就说过了,在你面前,我已经没有自我。” “我不强求你的改变,只希望你能允许我慢慢填满你的心。” “不要在自己的心外面筑起高高的墙,不要沉默地拒绝我,更不要让我站在墙外徘徊,找不到进去的路。” “只是这样,可以吗?” 这一刻,如萍卑微到了尘埃里。 书桓心痛地无以复加,他怎么能够让一个女孩子如此卑微地乞求自己的爱? 他嘴唇微张,一个“好”字已经呼之欲出。 突然,他的眼前又浮现了另一双骄傲的,带着浓烈爱恨的眼睛。 这双眼睛蹦出的光芒如此灼热,让他又吞下了几次三番巡游在嘴边的字。 书桓不断用手轻轻安抚如萍,希望能消弭自己带来的伤害。 如萍渐渐止住了哭泣,她稍稍仰头看向书桓,说道: “书桓,此时此刻,你心里眼里都是我吗?” 书桓看着如萍小鹿般湿润无害的眼神,再也说不出其他的话,只能点头。 如萍的鼻尖红红的,声音低低的: “那你可以证明吗?” 书桓轻轻叹了口气,最终认命地低下头,吻住了如萍。 如萍的吻和她的人一样,柔柔弱弱的,却像菟丝花,慢慢缠绕上来。让人逃不脱也走不掉。 如萍牵着书桓的手回到了陆宅。 还没进门,就听到叮叮当当的音乐声。 推门一看,果然是展昀在练琴。 依萍拿着本乐谱站在一旁,偶尔指点一下他的姿势。 阳光洒在二人身上,有种岁月静好的温馨。 看到两人回来,展昀暂时停止了魔音攻击。 今天如萍很开心,连脚步都轻快了些。 “展昀,你的进步很大。” “以后学有所成一定要给我们弹一曲哦。” 展昀扬了扬眉,说道: “当然。” 书桓偷偷地看向依萍,她的眼神专注地投放在展昀身上,没有警惕,眼波柔和,明媚如春。 身上穿了件浅绿粉格的长袖旗袍。手腕上居然戴了翡翠镯子! 书桓眼神震颤,依萍很少戴这些首饰的。 那镯子质感极好。绿意从镯心向四周晕染,深处似潭,浅处如芽。在依萍的手腕上流转出深浅不一的青翠。 搭配着依萍的旗袍,宛如一泓被凝住的春水。 "书桓,我们先上去吧,不要打扰展昀练琴了。" 书桓僵硬地扯了扯嘴角,跟着如萍上楼。 他想强迫自己收回注意力,但他的神志像有自主意识一般,强横地留在了楼下。 第51章 共度春节 一大早,李副官便用扎了红绸的竹竿掸看不见的蜘蛛网。 他到各个角落都‘横扫’了一番。 依萍与可云对视一眼,都觉得有些好笑。 家里已经窗明几净了,连德国座钟都被擦的光彩照人。 但李副官还是遵循传统,洒扫迎神。 洒扫完毕,一家人又给陆振华的遗像上香。 文佩带着大家拜过之后,将香插入香炉中。 “振华,又过年了。” “今年咱们家特别热闹,家里人好多。我忍不住想起了咱们还在哈尔滨的时候。” “那时候,每次过年,孩子们都会跑到外面放鞭炮。” “我们女人则张罗着饭菜。” “时间过得真快呀,一转眼,这么多年过去了。” 文佩顿了顿,嘴角带笑,陷入到了过往回忆中。 “现在,家里一切都好。” “李副官和李嫂也搬过来一起住,你就放心好了。” “对了,尔豪办了报社,过年之后就要开业了。” “你是武,尔豪是文。你们父子俩,一武一文报效国家,我想无论你在哪里,都会安慰的。” “还有这些孩子们,我会仔细看着的,不让他们受到一丝一毫的伤害。” “振华,你在天有灵,一定要保佑所有人平平安安!” 文佩说完,便伫立不动,沉默许久。 等她转过身,才发现身后的人都在流泪。 她脸上闪过一丝错愕和难过,说道: “你们怎么哭了?今天是除夕,是过年。你们快把眼泪收起来。” “如果振华在天上看到,他怎么能安心呢?” 说着,她上前一步,擦去如萍和梦萍的泪水: “刚刚我还跟你们爸爸保证,要保护好你们,不要让我这么快失言呐。” 如萍忍不住抱住文佩,带着哭腔说: “佩姨,你明明那么伤心,怎么做到这么坚强的?” 文佩拍了拍如萍的后背,她的语气很温柔,带着母亲的慈爱: “因为我了解你们的爸爸,我知道他希望我们怎么活着。” “所以,他不喜欢的事我都不会去做!” 尔豪用力咬住舌尖,微微抬头,吞回要溢出眼眶的泪水。 深深吐了几口气,出声说道: “佩姨说的对!爸爸最怕的就是咱们一蹶不振,萎靡悲伤。” “他希望我们个个都有出息。” “咱们只有开心、幸福,才是对爸爸最好的怀念。” 大家虽然没有说话,但眼里的光无疑不在表明他们的赞同。 李副官仍然情难自抑,悲愤地说:“司令都是为了救我们一家,才惨遭毒手。如果司令不去,就不会离开大家了。” 尔豪站到李副官面前,他的声音更坚定了:“李副官,你说的恰恰相反。” “如果爸爸能出现在大家面前,一定会说,幸好当时他去了。幸好战争开打的第一时间就把你们接到这边。幸好他在胡同口遇上了你们。” “所以,今天我们不要自责,只要珍惜。” 李副官的嘴唇微动,尔豪说的话让他感动极了,欣慰极了。 千言万语,都无法表达他此刻的心情。 “好了,好了。李副官,咱们做大人的就不要惹得孩子们伤心了。” “时候也不早了,还要张罗午餐和年夜饭。” “咱们还有一大堆的东西要准备呐。” 李副官此时不知道是哭还是笑,只是不断地点头:“是啊,八夫人,你看我都糊涂了。” 大家哭哭笑笑的,互相扶持着,走出房间,开始忙碌起来。 尔豪爬上梯子,在铸铁雕花门上挂好红绸灯笼,又跑去门廊上贴着"迎春纳福"的洒金对联。 依萍站在下面,眯了眯眼,来回观察着左右对联。 嗯,没有贴歪。 她满意地拍拍手,准备回去。 走了两步,又下意识地回头。 看到大门那里没有自己期盼的身影,忍不住失笑。 展昀已经告诉自己,这一天他有事。不过,她还是期盼,某些人的突然出现。 门口出现一辆黄包车。 依萍好奇地望过去,只见车夫从车上陆陆续续地搬下来好多东西。 “小姐,这是礼单。” 依萍疑惑地拿过来,看到上面写着陆家地址,送礼人,只写了‘展’字。 她有些开心也有些落寞,自己期盼的从来不是礼物啊。 尔豪招呼大家把东西搬进去。 方方正正的食盒泛着红色的油光,左上角是商家的标记。 看食盒的样子,大概八家。 可云兴致勃勃地说:“我们每人负责打开一个盒子,如何?” “可云的这个建议好,有意思,就这样办。” 倒计时:开! “哇!”众人不约而同的惊呼出声。 开笼即仙气,里面有吃过的,也有没吃过的。 松鹤楼的熏鱼,法式焗龙虾,绍兴醉蟹,红烧蹄髈、葫芦鸭、西式奶油甜点......最用心的是居然有一份哈尔滨红肠。 依萍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这个展昀,以为自己是厨子么? 法租界的鎏金座钟敲了七下,年夜饭正式开始了。 "干杯!" 每个人脸上都带了笑意,庆祝新的一年。 文佩看着这群年轻人,忍不住感慨: “看你们这样年轻,这样意气风发,好像自己也年轻了很多。” “今年过年比往年热闹多了,现在又多了书桓和杜飞,咱们的年夜饭更圆满了。” 书桓举起酒杯,也有一肚子话想说: “我从来没有离家过年,自从上海开战,我父母给我打了上百份电报。他们先是要我去南京,后来让我去武汉,现在又要我去重庆。” “我知道,他们是关心我。怕我在日本人的地盘上一时冲动。” “不过,我想的很清楚。今天上海打仗我们逃走,明天南京沦陷,我们再逃。后天,广州丢了,我们还是要跑。” “我们能跑到哪去?我们要逃到什么时候?” “我们什么都没做,却要过上逃亡的日子。” “我觉得这太离谱了!” “所以,我对父母说,留下是抗日,西迁也是抗日。我们用不同的形式反抗日本人,迟早有胜利的一天。” “我的父母拗不过我,只能投降了。” “这个春节,于我是特别的,因为报社开业在即,导致没有陪在父母身边。但也因为如此,让我更加懂得了‘珍惜’和‘思念’的意义。” 杜飞也举起杯,大大咧咧地说: “书桓说的太好了,他的一番话,把我的情感都说尽了。” “就让我这个‘外地人’也加入到这份‘珍惜’和‘思念’中吧。” “大家,干杯!” 第52章 除夕行动 屋内觥筹交错,依萍悄然走出了客厅。 她来到院子,站在门口,目光直直地望着大门口。 展昀的话还在耳边回响: “我已经告诉了父亲,今年过年留在这边。” “如果那天事情完成的早,我会过来陪你。” 已经这个时间了,还没过来,大概是不能来了吧? 不知道这次的事会不会有危险,依萍怅然地想着。 院墙外的树木随着微风摆动,借着灯笼,将自己的倩影投射在地上。 那树影一高一低,互相攀扯,像极了剪不断理还乱的情丝。 高一点的影子正微微低头,专注地看着低一点的影子。 依萍几乎看痴了。 这个影子就是展昀啊! 他好像在对自己说话。 "那些酒菜他们满意吗?"高一点的影子问。 “满意,已经喝的东倒西歪了。”低一点的影子回答。 此刻,展昀和宋媛清站在日占区的街边。 大街两旁也挂起了高高的灯笼。红红的烛光,映照在两人脸上,原来是这两道身影在说话。。 展昀转过头,问老祁:“单子发的怎么样了?” “发了三成,今天晚上可能发不完。” 展昀沉吟一下,调整了一下部署:“单子不是最重要的,下一批看守的都醉了,他们交班的时候,一定要在五分钟内,把人带出来。” “明白。” 听完老祁便要离开,展昀又叫住了他。 “还有,别忘了虹口仓库。” 老祁点了点头。 展昀和宋媛清回到车内。 他们的车停在一个不起眼的巷子口,能看到大路。 抬起手腕,展昀盯着手表。 度过的每一秒都可能是成功或失败的节点。 展昀有些担忧。 抬头望着前方的灯笼,他又想,依萍这个时候在做什么呢? 应该是在吃年夜饭。 今晚,她家里一定很热闹。 他又低下头看了看表。 稀疏的鞭炮声不时传来,衬得车内诡异的安静。 “展昀!” 展昀的头正歪向窗外,听到宋媛清叫他,转过头。 “你能不能不要看表了!除夕夜不能跟家人团聚的不止你一个!” 展昀瘪了瘪嘴,他知道宋媛清心情不好,在拿他撒气。 他把袖子向下拽了拽,挡住了一半的手表。 宋媛清的眼睛是极漂亮的,此时染上了一层寒霜。 她把头扭向另一侧,跟展昀一样,望着窗外。 良久,幽幽地问: “你说能救出来吗?” 展昀没有回答。 他不确定,在日军如此严密的监视下能否把人救出来。他甚至不确定,那人是否还活着。 宋媛清紧紧闭上双眼,眉头紧皱,攥紧拳头。 她不能哭,她不可以哭! 因为这是不吉利的。 如果人能完全控制自己的情绪,那就不是人,而是神。 两道泪水还是从紧闭的双眼中冲了出来,它们冲得那样急,几乎一出眼眶便从脸庞掉落,砸到衣服上。 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老祁还没回来。 “你说老祁会不会——” “不会!” 不等宋媛清问完,展昀便打断了她。 老祁必须成功。 因为,不成功,就只能成仁了。 咔哒—— 十点钟了。 明明手表没有那么大声音,可这一下像洪钟一样敲进了展昀心里。 他闭上眼睛,再睁开已带上了壮士断腕的痛楚。 右手慢慢摸上钥匙,拧动。 听到汽车发动的声音,宋媛清慌了,她迅速转过身,不可置信地看着展昀。 “老祁还没回来。” 展昀不说话,他当然知道老祁没回来,那只能说明任务失败了。 如果此时不走,稍后哨口交接班完毕,他们也是死路一条。 他不是不信任老祁,而是他知道日本人的手段。 即使再有意志力,在电击和精神药物的作用下,人也会恍惚的。 车子缓缓开动了。 宋媛清突然暴起,拉住方向盘,但仍压抑着声音: “我说老祁没回来!” 展昀理解她的痛苦,但不能让她如此任性。夺过方向盘,把宋媛清按在椅子上,说: “你理智一点,你这样只会搭上自己!” 宋媛清此时哪还有理智,她想疯狂地大喊大叫,她想不顾一切地冲出去: “什么理智?被抓的人跟你没关系,你当然理智。如果是陆依萍被抓,你还会跟我谈理智吗?” 展昀知道此时跟她讲什么道理都讲不通,两人正在沉默地角力,后车座‘咚’的一声。 展昀和宋媛清反应极快,迅速转身,双双举枪对着后座。 老祁惊讶地看着两杆黑洞洞的枪口,急忙举起双手投降。 看清来人是老祁,巨大的惊喜淹没了两人。 不过,在看到老祁不解又有些质疑的眼神时,两人心虚地对视一眼,慢慢放下枪。 他们刚刚犯了大忌,先不说没有仔细观察周围动向,单是‘内讧’这一条,就可能让他们陷入危险。 老祁的眼神从展昀移向宋媛清,用手指了指后面。 宋媛清的眼睛一瞬间变得很大,急忙跑下车去。 等把那个袋子装入车后厢,展昀用力踩下油门,车子飞了出去。 一路风驰电掣,到了关口,幸好来得及! 交接班未完毕,伪军在看守。 展昀摇下玻璃,没等对方开口,便递上通行证。 通行证被他弄成了卷,里面裹着红包。 伪军的帽檐压的很低,背过身去,蔑视地打开红包的一个口子。 不过,等他看到里面的东西,直接愣住了。 里面是工工整整地一沓美金。 这年头,除了黄金就是美金。 其他的,都是废纸。 这人转过身来,将帽檐推至额头上,露出透着精光的细窄眼睛。 弯下腰,趴在车窗边上,皮笑肉不笑地问: “我说老板,怎么大过年的还奔波?” 展昀笑了笑,指了指宋媛清:“我夫人说,除夕夜要把岳丈接过来才算过年。” 宋媛清无语地瘪了瘪嘴,这是什么狗屁理由! 老祁也羞愧地低下了头。他生不出这样美艳的姑娘。 那人还是笑,向后看了看老祁。 理由对他来说根本不重要,对方就是说想来日占区吃狗屎,他都可以选择相信! 他抬眼看了看,日军还没来。 于是,又说了一句:“还是老板懂得疼夫人呐。像我们这些兄弟们,别说岳丈,自己都回不去。家里鸡飞狗跳,老婆管不好,孩子四处跑。我们当差的苦日子,没人懂啊。” 展昀垂下眼眸,又从怀中拿出一盒雪茄递过去。 “老总确实辛苦,这是美国进口雪茄,就当是我的一点心意,除夕夜让兄弟们有点营生。” “我夫人说我接晚了,正在跟我生气,老总能否行个方便?” 第53章 我很想你 那人接过雪茄,抖了抖雪茄盒,又把帽檐压了下来。 爱不释手地拍了拍车门,他终于对着前方大喊:“放行!” 前面拦着的人打开一条路,车子开了过去。 路过站岗的人,宋媛清低声骂了句:“走狗!” 车子开进租界区,大家松了一口气。 经过哨卡,展昀递过通行证。当然,夹着红包。 今天,他做了一路的散财童子。 除夕嘛,就应该天下共庆。 警卫把通行证还给他,说道:“24点后,宵禁。” 展昀向对方点头致意。 有惊无险,展昀把车子开到了法租界的一个弄堂口。 宋媛清迫不及待地下了车,差一点摔倒。 展昀和老祁帮忙把车后的人扶出来,他的神志已经有些不清醒了。 宋媛清暴躁地敲门,要不是除夕夜,她弄出的动静可算异常了。 老祁背着那人,急匆匆地奔向室内。 屋子里,已经准备好了热水和换洗衣服。上次给展昀看伤的先生也在。 宋媛清站在一旁,手足无措地问: “周先生,述衡他怎么样?” 周先生仔细查看着伤口,长叹一声: “钟先生伤的不轻啊。” 宋媛清此时完全没有了平时的傲气劲,可怜巴巴地站在一边。 她想帮忙,却不知道做什么? “卧室熏艾叶。” 宋媛清忙说:“我去,我去。” 香炉里的明火被吹灭了,成团的艾叶阴燃着,散发着淡淡古朴的气息。 很快,整个房间烟雾弥漫,看不清人影。 宋媛清跑过去,打开门窗散烟。 屋子熏好了,钟述衡被抬了进来,放在床上。 衣衫下的伤口更加惨不忍睹。 展昀已经不忍直视了。 “茶水!白酒!” 旁边人咚咚跑过去准备了。 “黄粉!” 消毒后,要给烫伤的地方敷上黄粉,这样能让他好受一些。 “云南白药!” ...... 周先生陆陆续续地吩咐,旁边人忙得脚底冒烟。 “周先生,述衡为什么还没醒呢?” “日本人精神类的药怎么也要几个小时,稍安勿躁。现在,外伤已经全部处理了。只要没伤到脾脏,一切还有转机。” 周先生又吩咐了几句,开了药方,就离开了。 宋媛清坐在床边,泪眼婆娑地牵起钟述衡的手,放在自己耳旁。 “你不能有事!” 展昀觉得应该把空间留给他们,自己则走出了房间。 老祁已经回家了,整个院子只剩下他们三个。 外面的鞭炮声停止很久了,凌晨以后是宵禁,大家都归家了。 那他的家又在哪呢? 此刻,他感到前所未有的孤独。 呆愣片刻,展昀打开门走了出去。 为避免巡查,他不断在小弄堂里面穿梭。 像暗夜中的一条猫影。 微风吹来,带来一丝火药气息,有些刺鼻。 两棵树的影子交织在展昀脚下,看起来像一对忘情的男女。 大门上的红绸灯笼还在亮着,迎接着他这位不速之客。 透过大门的雕花空隙,展昀看向楼上。 所有房间的灯都灭了,大家已经休息了。 夜很沉静,墨蓝的苍穹闪烁着数不清的星星。 展昀靠在门边,点燃一根雪茄。 一缕细烟袅袅升起,妖娆舒展。暗红的微光,或明或暗地闪烁。 展昀轻轻吐出一股白雾,眼神迷蒙,手指逆着那缕烟轻轻缠绕起来。 如果,这是依萍的发丝就好了! 缱绻旖旎,缠绵悱恻。 展昀的脑袋空空的,让他休息吧! 他也会累,也会怕,也会觉得无力。 在这个家家团圆的日子,他不想思考,不想斗争,只想静静地守护在爱人的门口。 身后传来轻微的响动,展昀的感官很灵敏,反应却迟钝起来。 转过身的时候,依萍已经奔到了自己面前。 她利落地打开门,放展昀进来。 两人目光接触的那一刻,收笼的理智全面崩塌。 展昀一把拉过依萍,嵌入自己怀里,用大衣把依萍包裹起来。 依萍出来的太急,只穿了一件薄薄的睡裙。冬天的冷风轻易就能贯穿那层脆弱的屏障。 热烈的吻没有章法地落在依萍的眼角眉梢,滑过她挺翘的鼻子,最终含住柔软的唇瓣。 一股烟草夹杂着醇甜的气息充斥在依萍口腔,那种不容拒绝的浓烈炽热让她彻底沉醉。 依萍的手无助地环在展昀的腰侧,他的身体烫的厉害,让人忍不住贴近。 她的思绪在漂浮,像那道雪茄的烟雾,盘旋向上,最后,成为夜空里的星星点点...... 灯笼里的油灯发出‘噼啪’的声响。 依萍猛然惊醒,她从热吻中挣扎出来,艰难地与展昀拉开一小段距离。 展昀望着依萍,她脸蛋红红的,嘴唇红红的,像被水浸过了一般灵动。 亮晶晶的眼睛,像最浓醇的美酒,让人溺毙其中。 他很想告诉她,送来的食盒都是他亲自挑选的,而且跟老板嘱咐了好久,生怕他们做不好。 今天他救了一个抗日的同胞。过程好惊险,一个弄不好,可能回不来。 在日占区的时候,他一边想着怎么救人,一边想着依萍,整个人快分裂了。 他想对她说好多好多的话,可最后出口的只有一句: “我很想你。” 展昀的眼神黑黑的,沉沉的,带着没有防备的热切。 依萍的眼里突然升起一股雾气,因为她居然从展昀的眼神中看到一种伤感和哀求。 就像受伤的小兽终于找到了可以信任的同伴。 “你今天一定很累吧?” 依萍的手抚上展昀的侧脸。 她突然意识到,在自己面前,展昀从来没说过累,也没说过什么麻烦。 他甚至不说自己的感受。 好的,坏的,高兴的,难过的,自己通通不知道。 她只知道,他有时很忙。忙到像今晚一样,不眠不休。 “你到底在做什么事呢?不能跟我说吗?” “需要保密的吗?” 展昀的眼神游离起来,他做的事确实不能说。 一是不被允许,二是保护依萍。 这些复杂的事,依萍知道的越少越好。 他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只是问:“你怎么会知道我来了?” 依萍有些不好意思地转过头,半晌说道:“我在等你。” 第54章 我在等你 有时候,情人之间不需要太多缠绵的话,只用几个字就道尽了思念。 吃过年夜饭,尔豪张罗着跳舞。 打开留声机,里面传出歌星婉转的声音。 尔豪拍拍手,大声宣布:“现在,陆家舞会正式开始!” 杜飞拉着可云就滑到了中间,两人没什么步伐,就那样乱七八糟地跳着,肆无忌惮地笑着。 尔豪也加入了这场华尔兹混战,他一会拉着杜飞,一会拉着可云,步伐乱得一塌糊涂。 “哎呀,尔豪!看着一点嘛,你又踩到我了。” 杜飞在尔豪背后鬼叫。 如萍看着他们搞怪的样子,也拉着书桓舞动起来。 书桓不好拒绝,眼神瞥向坐在那里的依萍。 依萍没有加入的想法,她的心思根本不在这上面。 她的眼睛时不时看向座钟,已经九点半了! 他还没有来! 李副官和李嫂乐呵呵地站在一旁,看着这群充满精力、充满激情、充满梦想的年轻人。 不知道是不是年纪大了,现在就喜欢家里这样热热闹闹的。 他不怕张罗的麻烦,不怕年轻人的吵闹。 那些欢声笑语简直比任何唱片里的歌声都动听。 杜飞的头突兀地出现在李副官面前,把李副官吓得退了一步。 “李副官,今天是除夕夜,你和李嫂也跳一曲,如何?” 李副官脸上欢乐的表情立即转化为惊恐,全身的汗毛都写满了拒绝: “我们就不跳了,年纪大了,什么都不懂。” 李嫂也被吓得不轻,双手摆动的几乎让人看不清。她怎么能跳舞呢?她只是来看热闹的。 “不行,不行。一会还要守岁,我还要去包饺子。” 李嫂这辈子都没撒过谎,此时,她真想平地多生出几个理由。 文佩从旁边路过,忍不住笑着说: “李副官!李嫂!你们就跳吧,既然是除夕,我们就不要再守着那些繁文缛节了。” “而且,我还记得,咱们在东北的时候,李副官也经常陪着振华去参加各种酒会。” “即使未躬行,也略知一二嘛!” 李副官拍了拍大腿,有些窘迫,又有些好笑,夫人把他的底都扒出来喽! “既然八夫人说了,那我李正德恭敬不如从命。” “跳个舞也没什么可怕的,打过仗、拼过命,还怕跳舞吗?” 事实证明,李副官的话说早了。 仗可以打,命可以拼,舞真的不能跳了。 他和李嫂,完全像在上演木偶戏。两人的身体一个比一个僵硬。 至于步法就更不用讲了,最普通的一二三四,到他们嘴里全都乱了。 两人像玻璃弹珠一样,撞完这对,撞那对。 因为步调不统一,不是差点分开,就是踩踏彼此。 舞池里的人,哎呦之声此起彼伏。 依萍和文佩坐在一旁,笑得前仰后合。 只是笑过之后,依萍又不由自主地看向座钟。 已经快十点了! 她维持着脸上的笑,眼神不断在舞池和座钟之间摇摆。 心里像打翻了一壶热水,烫得五脏六腑有细微的痛。 依萍有些‘瞧不起’自己的‘不争气’。 她轻轻吐出一口气,上次已经品尝过‘等待’的滋味了,不是吗? 所以,自己应该更加沉着、更加冷静。 只是,她仍然忍不住抱怨,时间过得好慢,为什么现在才十点一刻? 想了想,还是慢一点好了。 如果过得太快,他会赶不及守岁吧? 她有些没把握。 这份焦灼的等待一直到舞会结束还在继续。 而依萍也几乎到了‘草木皆兵’的程度。 门口的每次响动,大家的每次进出,她的心都跳跃到喉咙口。 发现不是‘那个人’的时候,瞬间又会沉下去..... 这样周而复始的运动,让她有点懊恼又沮丧。 陆依萍,你出息一点,好不好? 一直到守岁结束,展昀都没有出现。 依萍的心已经不知道沉到哪个山洞去了。 家里的灯已经全部关了,只留下大门口的灯笼,红红火火的,期盼着明年的日子。 她抱膝坐在凳子上,下巴抵住膝盖,失神地望着窗外。 已经宵禁了,他不会来了。 依萍咬住嘴唇,只是事情没办完而已,自己何必这样伤心呢? 可是,既然不能来,他就不应该那么说嘛! 让自己又等又盼的,他怎么那么坏! 依萍转着自己手上的镯子,温润的触感贴在皮肤上,让人心里的火气下去了几分。 想起来,自己还要感谢这个镯子,要不是它展昀不会知道自己去了孤儿院,也不会追过去。 如果没有经历那样的生门死门,自己和展昀的关系还不知道要拖到哪一天。 他身上的伤都好了吗?自己每次想看,他都顾左右而言他。 听说是用刺刀砍下去的,估计会有很深的疤痕吧? 他已经那么忙了,还来学什么琴呢? 学又不好好学,总是学学停停的。 ...... 依萍叹了口气,这一天她已经偷偷叹了太多次气。 大门上的灯笼好亮,尔豪特意买的玻璃罩和油灯,能燃一夜呢。 它的光还是映照出了树的影子,只不过自己之前看到的那对男女影子已经消散了。 美好的事总是散得特别快! 天上的星星很亮,一眨一眨的。 怪不得展昀爱看那篇‘星空’的小说,夜晚的天空确实如此。 星子坠入银河,爆裂地闪烁。 如果能把星星摘下来就好了! 看它一点一点的坠落到自己面前,漂浮在空中...... 依萍眯了眯眼,是她的幻觉吗? 好像确实有星星坠落了,一闪一闪的。 怎么会呢? 她站起身,窗户打开一个缝隙,这样看得更清楚。 没有错,确实有条红尾巴的星星! 还有一道人影! 那个人就那样慵懒地靠在门上,吐出一圈又一圈的白雾。 依萍来不及思考了,飞奔下楼。 为了不吵醒别人,她甚至提着鞋子跑到门口。 见到展昀的那刻,所有的煎熬都像那根被燃尽的雪茄,全部化成灰白,飘散在空中。 来不及说话,一个掠夺的、炽热的、濡湿的吻袭卷了她。 让她漂浮吧!让她迷乱吧!让她昏沉吧!因为她实在——太想他了。 第55章 无家飘萍 展昀没有让她继续站在楼下,即使她被裹在大衣内,即使两人看起来有点像怪异的连体婴,他还是怕她会冻到。 依萍关门的手很慢,她还有很多话没说。 展昀只是挥了挥手,让她赶紧进门。依萍站在自己窗前,展昀还没离开。 黑暗里,两人的距离看不清彼此的表情,即使这样,依萍也知道他脸上一定挂着笑。 转瞬,依萍又有些担忧了。 不知道会不会感冒? 依萍冲他挥了挥手,展昀也是一样。 之后,举步离开。 只是,他走的很慢,一边走一边回头看依萍的窗子。 走了几步,竟又折返回来,晃了晃门,才又转身。 依萍看着他的‘过度谨慎’,无奈地笑了。 她用手指做了个手花,看着展昀的身影在手花中移动,直至消失...... 李副官拿着钥匙摩挲了半晌,觉得有点奇怪,难道自己记错了?明明他挂在了左边的钩子上的。 年纪大了,这点小事都记不清楚。 “吃饭啦!” 李嫂通知大家,也打断了他这份纠结。 文佩夹了个酱肉饺给梦萍,梦萍半抬眼角看了看,并未出言。 如萍看梦萍不是很开怀的样子,忍不住替她解释:“谢谢佩姨!梦萍最爱吃酱肉饺了。” 文佩笑着说:“梦萍最近有些瘦了,要多吃一点才行。” 如萍说道:“我会看着她的。” 梦萍不说话,沉默地吃着早餐。 只是,那个酱肉饺一直躺在她的碗中,没有动过。 吃完早餐,梦萍便先行上楼了。 如萍也放下碗筷,追了上去。 梦萍房里,两姐妹坐在床上。 如萍关心地问: “梦萍,昨天我们在下面开舞会,你怎么没有下来呢?” 梦萍屈起双腿,靠在床头,漫不经心地问: “下去干什么?” “当然是庆祝啊,你不知道昨天李副官和李嫂也跳了舞呢。” 梦萍的嘴角闪过一丝讽刺,这个家里已经全然没有她们的位置了。 看梦萍不说话,如萍轻轻地晃了晃她。 “这段时间,你都不怎么说话,也不出门,总是一个人在房间发呆。我早就想和你谈一谈了,你有什么心事吗?” 梦萍还是那样,声音飘忽不定,带着一股沧桑: “没什么,只是觉得真如名字所言,是梦里的一叶浮萍罢了。” 如萍有些心疼,梦萍现在还小,就这样消沉,以后要怎么办。 “你怎么会这么想呢?你的人生还很长,前面还有很多幸福的日子在等你。” 梦萍坐直了身体,正视如萍,说道: “是吗?” 这一句反问,让如萍无措起来。梦萍身上经历了那么多的伤害,她也没有信心让梦萍重新‘活过来’。 梦萍的目光移开,继续说道: “不止是舞会不想参加,什么事我都不想参加。因为这些事都与我无关。我只想安静地待在房里,任何人都不要来打扰我。” 如萍心痛地握住妹妹的手,她的手有些凉,无力地搭在腿上。 以前的梦萍是那么活泼、可爱、热情,现在死气沉沉,像一截枯槁的老树。 “不要这样嘛,你这样会闷坏自己的。” “我知道以前的事让你很伤心,可毕竟已经过去了。” “我们总归要生活,对不对?” 梦萍摇头,生活? 她现在是在坐牢,还谈什么生活! “有家才有生活,一个无家的人何谈生活?” 如萍劝慰道:“这个就是我们的家啊!” 梦萍继续摇头,声音低沉:“这不是我们的家,这是依萍的家!依萍成功了,她打倒了妈妈,打倒了我。” “她实现了当初的诺言,笑着看我们每一个人哭。” “我现在是欲哭无泪,妈妈和尔杰则杳无音讯。” “至于你和尔豪,自求多福吧。” 梦萍的话让如萍背后陡然生出一股冷汗。 如果说依萍蓄意报复,她是不信的。不过,现实的结果却如梦萍所言。 如萍的眉头抹上了一丝愁容。这抹愁容直到看见书桓才有所缓解。 大年初二,书桓一大早便来到陆家。 他迫不及待地想看见依萍。 除夕那天,依萍魂不守舍的样子让他很担心。 跟如萍和尔豪在楼下聊了好一会,依萍才从楼上下来。 她看起来好极了,也美极了! 如新雪纯净的白色连衣裙上,绽放着大片鲜活的红色。图案似花似雾,带着泼墨般地写意。 袖子蓬起如花瓣,腰部却收得极紧。 这让她整个人仿若从烈焰中开出的玫瑰。 不要说书桓,连如萍和尔豪都有些愣住了。 最先反应过来的是如萍,她迎过去,忍不住赞叹:“哇!依萍!这件衣服好漂亮!是展昀给你买的吗?” 依萍眸光流转,不好意思地抿了抿嘴唇。 本来想若无其事的略过去的,如萍这样一强调,大家的目光都投了过来。 她突然有些埋怨展昀,为什么送这样一套衣服过来。现在,她跟被围观的猴子也没什么两样。 说曹操,曹操就到。 阿兰打开门,展昀走了进来,后面跟着俞砚鸣。 两人在大门口相遇。俞砚鸣也提着糕点过来拜年。 展昀上下打量了一下,嘴角有了笑意。 这小子,跟自己不谋而合。 俞砚鸣也嘚瑟地抬了抬下巴,意思是礼节的事,自己也不差! 两人进门的一瞬间,展昀便收敛了笑容。 因为书桓在含情脉脉地看着依萍! 发现他们进来,依萍第一个跑过去。 不过很快,便察觉到自己的急切,脚步慢了下来。 她的眼睛清泓潋滟,像盛满了苏州河的水。 看展昀的神情坦率又带着一丝悸动。 当那股犹犹豫豫带着试探的目光看过去的时候,展昀的眼神第一时间便缠了上来。 藤蔓一样的目光几乎黏在了依萍身上。 听到动静,文佩和李嫂也走过来,说道:“快到里面坐吧,大家正在聊天呢。” 展昀和俞砚鸣放下东西,坐到众人中间。 李嫂给大家准备了水果、茶点,生怕怠慢了展先生,还有那个好像是姓——什么的小伙子。 “你们怎么会一起来的?”依萍好奇地问。 第56章 坊间传闻 展昀拍了一下手,说道:“纯粹巧合。” 俞砚鸣也很赞同,说道:“我和展先生总是很有缘分。” 展昀扯了扯嘴角,觉得这话听着别扭,但也无可厚非。 从俞砚鸣的角度来说,这样说也有一定道理。 上次在孤儿院,展昀救的可不止是依萍,还有他和可云! 这是如江似海的恩情! 如果以前俞砚鸣对展昀只是欣赏,有了过命的交情后又多了崇拜和感恩! 展昀看向书桓,他的眼神还是若有若无地飘浮在依萍周围。 他心里有些不是滋味,脑海中浮现四个大字:小鬼难缠。 “你们刚刚在聊什么?” 说到刚才的话题,尔豪又激动起来: “刚刚的话题可是件大新闻。” “哦?” “我们听说,日本人在虹口的一个仓库起火了。就在除夕当天,大家都在盛传,这是天火,是日本人的报应。” 俞砚鸣的耳朵立了起来。 任何关于日本人的坏消息,对他来说都是好消息。 只不过对于‘天火报应’一说,他有些存疑。 “怎么会无缘无故起‘天火’呢?这不科学......” 俞砚鸣略微思索了一下,突然拍了一下大腿,说: “会不会是我们的战士做的?” 尔豪有些迟疑,说道:“可是国军已经撤退很久了,况且日本人的仓库看管森严,一般人很难进去。” “更离奇的是,除夕夜当晚,很多人看到天空中有个巨大的虚影。” “如果真是‘天火’,那日本人的好日子就到头了。” 这时,书桓问道:“‘天火’之说是一夜之间爆发的,大家的想法怎么会那么统一呢?” 尔豪无法解答这个问题,说道:“可能真的看到了神迹,所以才会如此统一吧。” 俞砚鸣坚信这不是什么‘神迹’:“越统一就越古怪,说不定这舆论也是烧仓库的人制造的。” “这个时代,早就没有‘天火’那种迷信的说辞了!” 展昀斜斜地看向俞砚鸣,不咸不淡地说:“果然是医学院的学生,很讲究‘科学’。” 还有句话展昀没说,既然不相信‘神迹’,当初跑去‘算命’是什么科学原理呢? 依萍疑惑地看向展昀,她有些听不出这句话是夸人还是损人。 当然,分辨不出来的不止依萍一个,当局者也有些迷惑。 幸好,俞砚鸣不是纠结的人! 他张望了一下,已经聊了这么久了,怎么不见可云的影子? 展昀看他眼巴巴的神情,想到刚才自己刺了他一句,突然善心大发,决定帮他一把。 “可云怎么不在?还想告诉她复工的事情。” 依萍这才注意到,可云消失了很久。 原来,在俞砚鸣进门的第一时间,可云便躲进了餐厅。 此时,她正不安地踱步。忍不住腹诽: 人家展先生来看依萍,真不知道他来干嘛? 可是—— 可是她的心底,又时有时无地冒出一股甜滋滋的泉水,滋润着她的心。 如果此时俞砚鸣能知道可云的所有感觉,一定会感叹:女人真复杂。 依萍在餐厅‘逮捕’了惴惴不安的可云。 她挑了挑眉毛,带着一股跳脱和调皮的语气问:“怎么躲在这里?怕见人家?” 可云脸色一红,转身背对着依萍,底气有些不足:“你在说什么呀?我听不懂。” 依萍不再逗她,把着她的肩膀说: “人家‘特意’过来‘拜年’,我们出于‘礼貌’,是不是应该‘招待’一下人家呢?” 一句话,依萍强调了好多个词。 可云的睫毛忽闪忽闪的,显然依萍的话打动了她。 “可是——你们说的我又不懂,我还是不要出去了吧?” 依萍拉住可云的手,笑着说:“我们聊你懂的事情,不就行了。” 当依萍拉着可云出来的时候,俞砚鸣激动得直接站了起来。 尔豪他们几个互相对视了一下,默契地低头遮挡嘴边的笑意。 可云见俞砚鸣那么突兀,心里后悔得要死,早知道不出来了。 依萍轻快地走到展昀旁边,说道:“你不是说要告诉可云复工的事情吗?” “哦!” 依萍的眼睛眨巴了两下,这就完了? 展昀轻咳了一下,对可云说道:“其实工厂那边已经复工了一段日子,只是我们的原料暂时没运到那么多,所以只让一部分人回去了。” “如果要全部恢复,估计还要再等一段时间。” 可云乖巧地点点头。转身找个位置坐下。过程中,一点眼风都不肯流向俞砚鸣。 相比于她的吝啬,俞砚鸣大方得离谱。 他就那样直直地望着可云,毫不掩饰自己的心动。 俞砚鸣有一双漂亮的丹凤眼。闲散时带着一丝慵懒,专注时又显得深情。 他的轮廓很清晰,兼具英气与精致。 不笑是远山薄雾,笑起来又是春风拂面。 这样的双十年华,全身上下都充满了少年气! 可云埋着头,压抑心尖的颤栗。 只是,越压抑,这股颤栗越强烈。最后,心底陡然喷出了泉涌,疯狂向外冒着甘泉。 展昀也没好到哪去,手指无意识地抵着下巴,神情虽不像俞砚鸣那样直白,可眼底同样翻涌着被压抑的情动。 陆家哪都好,就是人太多了。他想。 大家各看各的,一时之间竟无人说话。 如萍看了一周,觉得气氛有些冷,对着依萍说道: “依萍,我听你昨天在为一首新歌谱曲子,我觉得好好听哦!” “可不可以唱给我们听啊?” 依萍有一瞬间的慌乱,那首词原是她写的,展昀看到又改了一次。 没事的时候,她会试着谱曲,昨天才改好。 只不过,那首歌词写的是他们,她还没想好要当众唱出来。 “还没合过,不知道好不好听。” 依萍笑得有些僵硬,抓了抓颈边的发丝。 “好听,好听!” “昨天我听到的时候就觉得是那种有云有水的感觉。” 可云兴奋地附和,昨天她也听到了一点。 “是行云流水吗?”俞砚鸣笑着问,他笑起来的时候眼尾微扬,自带桃花。 这个词直接击中了可云,她的笑容更盛了,嘴里不住的说:“是的!是的!” 第57章 几家欢喜 看到大家这样热烈的情绪,依萍一时之间不知道怎么办好。 她看向展昀,发现展昀也在看她。 “丑婆娘迟早要见公婆的,不是吗?” 这是什么比喻啊?自己的歌根本不是‘丑婆娘’! 依萍心底的倔强有一丝抬头,她走到钢琴边,坐下。 手指抚过琴键,琴声响起—— 很轻,如一声叹息;又很缥缈,让人完全置身于梦幻之中。 《共寻常》 青石巷杏花微雨落 伞下相逢眸光轻交错 你指尖接住一朵 恰似我心跳的脉络 是春风路过江南岸 在檐角系上相思铃 叮咛着莫忘今朝 这片刻云停柳梢 人间忽而值得停靠 旧茶烟袅袅绕窗前 你轻哼 我写流年 曲未散 风已偷看 把誓言散作满庭芳 是江南误入了茶盏 让春色在杯底流转 你眉间 落着新晴 我心上 停着萍影 刹那便胜人间万景 最是寻常炊烟起 你拾落花我理琴弦 啊~那片萍影 而今与你 看尽月缺月盈 最是寻常炊烟起 你理宫商我拾落英 啊~那片萍影 而今共你 听尽檐角风铃 —— 琴声和歌声天衣无缝,那样清脆,那样温柔,让人如梦似幻。 清凌凌的江水漫过;淅沥沥的小雨撒过;扑簌簌的花瓣飘过;白茫茫的烟雾拂过...... 缠绵的感情,清澈的爱。 一字一句写满了情人间的呢喃。 现在,不仅是他们几个在听,连文佩、李副官、李嫂都围了过来,甚至梦萍和阿兰也站在了楼梯口。 最后一个音符结束,所有人都没有声响。 依萍缓缓抬头,对上展昀幽幽的目光。 欣赏、鼓励、热切、兴奋,还有那绵延不绝的热意......依萍从他眼中看到了太多太多的东西。 突然,大家又很默契地喝起彩来。 “依萍,你的歌不同了!” 可云有些激动,声音很大。 “哪里不同?” 她思索了一下,说道:“好像不再那么——忧伤了。” “对!就是这样!” 她因为说出自己的感觉高兴,继续说道:“我听了不觉得难过,只觉得幸福!” “真的?” “真的!” 依萍与可云对望着大笑起来。 书桓看着这幅美好的画面出神,好久没有看到依萍这样肆无忌惮地笑了。 记得以前,她也曾在自己身边这样笑过。 她和可云在大街上泼水,两人像孩子一样乐此不疲。 她们笑着、闹着,全然不顾周围人的目光,就那样单纯地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 其实,依萍一直有自己的世界。 是自己一直努力地要把她拽出来,然后...... 书桓摇了摇头,他最近太容易陷在回忆里了。 无论是面对依萍还是面对如萍,经常就那样发起呆来。 这首歌写得确实缠绵,歌词也充满诗意。 你弹我哼,拾花理琴,多么美好的画面。 谁能想到,这样的幸福,自己曾经唾手可得呢? 赌书消得泼茶香,当时只道是寻常! 尔豪咂摸着歌词,抬头看向展昀:“这首歌词不简单,‘我心上,停着萍影’,这句‘我’指的可是‘阁下’?” 听到有人问这个问题,依萍的脸立即飘起两朵红云。 这句词就是展昀改的! 她有些坐立不安,怕展昀不说话,也怕展昀‘乱’说话。 除了依萍,所有人的目光都望向展昀。 展昀垂目向下,片刻又抬了起来,笑着说道:“是!又怎么样?” 他志得意满的神情里是藏不住的欣喜,索性,也就不藏了。 众人‘哇哦’的一声,开始大喊。 尔豪再接再厉地问:“好!再有一个问题,‘那片萍影’是否愿意在他心上停留呢?” 众人的目光又转向依萍。 书桓的瞳孔因为紧张有些放大,喉结不自觉地滚动。 他的手指用力抓住钢琴一角,指尖已经隐隐泛白。 依萍会怎么回答? 她认定展昀了吗? 依萍的脸比刚才更红了,眼神不自觉地飘向展昀。 那人脸上七分鼓励,三分威胁,眼里寒光点点,就那样看着自己。 依萍鼓了鼓脸,把心一横,说道:“如果‘那片萍影’不愿意,怎么看尽月缺月盈,怎么听尽檐角风铃呢?如果‘那片萍影’不愿意,又如何胜得了‘人间万景’呢?” 书桓震动了! 他周围的世界开始以一种怪异的角度扭曲,展昀的声音也变得很慢很慢: “这首歌是我和依萍的未来!” 这句话无疑在宣告:依萍属于他了! 书桓彻底听不到其他人的声音了,他只能听到自己的心跳。 咚—— 咚—— 咚—— ...... 一下一下,像城楼上的大鼓。 敲得他五脏六腑都要碎掉。 最可恨的是自己的眼睛,居然还能看到其他人的笑脸、展昀眼里的深情、依萍灿若星光的样子...... 所有的所有,他都看得清清楚楚。 书桓心底升起一股钝痛,这种痛不是很锋利,不过会繁殖。 它把书桓紧紧包裹起来,让他成为一座孤岛。 虽然站在大家旁边,但已完全是两个世界。 大家还在起哄,好像是闹着要展昀亲依萍一下。 跳得最欢的就是那个俞砚鸣! 书桓的头脑空白了,血液完全流不到头部一样。 他失去了思想、失去了意志、失去了分析判断的能力。 他以为自己会倒下,以为自己会崩溃。 不过,什么都没有。 他就那样静静地看着事情发生,等待那种痛苦带给自己的窒息。 如萍开心地回过头,就看到一个‘活着’的‘死人’。 看到这样心如死灰的他,如萍的心里闪出一股强烈的不甘。 自己做的还不够吗? 为什么他还要这样? 依萍对他的影响什么时候可以结束? 默默走到书桓面前,如萍抬眼望着他。 她的眼神与日常的柔情不同,多了一丝凌厉。 “书桓?” 听到有人叫自己,书桓从他的孤岛中醒了过来,眼前是如萍关切的目光。不远的地方,大家还在那里起哄。 自己则呆呆地立在钢琴旁,连手指都未移动分毫。 时间为什么过得如此缓慢? 慢到了近乎残忍的地步。 如萍牵着自己的手,低声说道:“我陪你上楼休息一下,好不好?” 书桓没有任何反应,任由如萍拉着自己回到卧室。 第58章 几家忧愁 楼下,依萍正和展昀热烈地拥抱在一起。 她的笑虽然有点害羞却依然明媚。 俞砚鸣看向旁边的可云,她已经被感动地濡湿了双眼。 她的眼睛本来就很懵懂,这样水润润的,看着更可怜也更可爱了。 俞砚鸣眼睛转了一周,向左迈出一步。 看了看可云,没反应。 于是,他用肩膀轻轻撞了撞她。 没想到,可云居然仍然盯着依萍那一对,还顺带向左迈了一步。 俞砚鸣的嘴角瞬间瘪了。 咬了咬牙,不服气地又向左迈一步,步子之大,直接把可云撞得晃了一下。 可云完全沉浸在那种浓烈的情感中,陡然被撞,吓了一跳。 定下神来,才知道是俞砚鸣。 他用那种气哄哄的、带着控诉的眼神看着自己,好像自己做了什么十恶不赦的事情一般。 可云不敢与他对视,只是觉得这人做事实在不分场合。 也不知道刚才有没有人看见,大家都围着依萍,应该不会关注到自己。 可云的腿轻轻地向旁边挪动了一点,她实在无法和俞砚鸣肩并肩。 不过对于刚才的沉浸式观看,此时已经完全无法入戏了。 俞砚鸣,用自己的方式,获得了极强的存在感! 从刚刚开始,依萍就一直云里雾里的,她和展昀不知道对视了多少次。 每次对视,两人都会忍不住笑出来。 那样甜蜜的笑、温柔的笑,连周围的空气都变得甜丝丝的。 依萍也不知道为什么事情突然就发展成了这样! 她好像毫无准备,又恍惚觉得期待多时。 不管了,今朝有酒今朝醉,管他明天会如何。 书桓终于清醒一些了。 头脑中出现展昀和依萍甜蜜对视的画面。 他们真的在一起了? 这段时间以来,他见依萍的次数不比展昀少。 唯一不同的是,每次见依萍,如萍都在场。 所以,他们无法交流,无法沟通。 他一直以为,还有时间,还有机会。 他可以处理好一切,不伤害如萍,也不会伤害依萍。 所有人都得到一个圆满的结局。 这种自欺欺人一直持续到今天,上天以最直接、最残忍的方式戳破了他的幻想和期待。 其实,他早有准备的,不是吗? 展昀的每次靠近,依萍都是默认的。 他早就察觉他们的关系不一般,自己甚至还劝阻过依萍。 只是,这一切都是徒劳的。 自己亲眼看到了依萍的变化。 她看展昀的眼神从平静到再起波澜,他都看到清清楚楚。 他一直是那个死刑犯,等待刽子手落刀的那一天。 唯一没想到的是,会是今天,会在这种情形下。 其实,他已经死掉了吧? 只是忘了倒下! 书桓痛苦地闭了闭眼,依萍属于展昀了。 自己要怎么办?要虚伪的祝福吗? 他怎么可能祝福她! 他恨不得,恨不得挖出她的心来: 问问她到底有没有心肝? 问问她为什么对自己这么残忍? 问问她到底有没有......爱过自己? 可是,即使她如此‘冷血’,他却不能因此不见她、不想她,因为那样他会彻底发疯。 一种极端矛盾的情绪在心底滋生。 他既想逃避那种场面,又想亲自见证。 饮鸩止渴,大抵如此。 时间仿若过了一个世纪,书桓终于开口说话了。 “太晚了,我该回去了。” 如萍的眼神有些呆滞,他们一直相对无言到现在。 她讷讷地问:“你还好吗?” 书桓没有回答,只是重复:“我该回去了。” 看他这样,如萍也不再执意阻拦,毕竟真的太晚了。 刚从如萍房间出来,书桓便看到文佩含笑站在楼梯处。 显然,她等了一段时间。 “佩姨,你找我?”如萍问。 文佩摇了摇头,说道:“我想和书桓谈一谈。” 因为书桓的表现,如萍心里不痛快极了,但还是打起精神说:“书桓,你和佩姨去谈吧,我在楼下等你。” 说完,如萍便下楼了。 文佩和书桓来到书房。 她看着这个神色复杂的年轻人,沉吟了一下,说道: “书桓,我想找你谈很久了。只不过,上一阵子你一直在忙报社的事情,就被耽搁了。” 书桓眼神游移不定,心不在焉地问:“伯母,你想跟我谈什么?” 文佩和蔼地一笑,说:“你和如萍订婚好久了,双方父母也见了面,你们现在的感情也算稳定。” “我在想——” “你对结婚的事有什么看法呢?” 书桓震惊地看向文佩,摇摇晃晃地退了两步。 伯母在说什么?她要自己和如萍结婚? 喉咙痛极了,痛到每发一个音都吞了火一样的程度。 “伯母,你怎么会有这种想法呢?” 文佩有些尴尬地笑了笑,但还是把话说了出来: “照理说,如萍的婚姻大事是轮不到我做主的。” “只是,你也知道。振华走了,雪琴又不知所踪。在这个家,我算是长辈。如果我不帮如萍说,那就没人说了。” “如萍是个好女孩,她对你的感情很深。” “当然,我也知道,婚姻这件事由女孩儿提出来会有些‘冒险’。不知道我这样做,如萍会不会怪我?” 书桓呆愣在原地,完全失语。 他的好口才仿佛在一瞬间蒸发了。 良久,才说道:“现在报社还没运行,又兵荒马乱的,结婚好像不是个好时机。” 文佩当然知道,这个世道不好。 就是世道不好,才怕夜长梦多。 “可是,这都不是不结婚的理由呀?” 书桓当然知道这都不是理由。可不这样说,他又怎样拒绝呢? 他觉得无力极了,无力到凭空升出一道恼怒,为什么伯母一定要逼自己和如萍结婚呢? 自己刚刚才听到让他痛彻心扉的话,为什么马上逼他做这样重大的决定? 所有人都在逼他。 文佩定定地看了书桓一会,说道:“书桓,你是不愿意吗?” 这句话像根刺卡在了书桓的喉咙,让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因为,他清晰地记得在这个房间,自己是如何和陆伯父保证要爱如萍的。 他说,如萍让他震撼,让他感动。 他会对如萍负责,也会把他的爱交给如萍。 因为:如萍值得他爱! 那番话,犹言在耳。 第59章 书房谈话 ‘不愿意’这三个字要他怎么说得出口! “伯母,你为什么要在今天提我和如萍的婚事?” 文佩低下头去,没有回答。 书桓又问:“是因为依萍和展昀吗?” 这虽然是他不愿意承认的,却是最可能的原因。 文佩无奈地叹了口气,说道: “既是为了依萍也是为了如萍。” “今天在楼下,你看依萍的眼神,让我害怕极了。” “你们几个年轻人不要再折腾了。既然选定了对象,就安安分分地交往下去。” “当初,你和依萍分手,我哭着求你,可你还是走了。” “那个时候,你的心实在太硬了。” “书桓,说实话,我是埋怨过你的。” “那段日子,依萍生不如死,憔悴得没有人形。你就那样堂而皇之地来通知她你订婚的消息。” “她几乎活不下去了,疯了一样的惩罚自己。” “你订婚那天,她非要跑去送什么祝福。” “结果,淋了一天的雨。回来的时候发着高烧,人也迷迷糊糊的。我快被吓死了。” “大家都在忙如萍的订婚,没人知道我这个做母亲的无助。” “那次,依萍病了好久。” 文佩想起依萍曾经的经历,忍不住落下泪来。 顿了顿,继续说道: “你知道吗?振华的鞭子没有打倒依萍,雪琴这么多年的刁难也没有打倒依萍。她依然那样坚强、乐观、独立......” “可是你,你的一份‘订婚邀请’彻底击垮了依萍。” “你不仅击垮了她的身体,也摧毁了她的意志。” “那段日子,她像沙漠中的花,一点一点枯萎下去。而我毫无办法,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一切发生。” “即使后来,她‘活了’,也不像曾经的她了。她的生活变得很苍白,人也很无力。” “她不再热烈、不再冲动,没有了脾气,也失去了欢笑。” 书桓想起依萍那段‘低眉顺眼’的日子,眼神更慌乱了,达到了慌不择路的地步。 伯母说的这些都是真的,只要一想到这里,他的心就像被放入了油锅一样煎熬。 “她活得那么茫然,好像不知道怎么去‘活’一样。” “我一度担心她会一直这样困惑下去。” “幸好,她足够坚强。在那样巨大的打击下,居然又站了起来。” “她又变得会说会笑,会玩会闹了。成了一个真正的‘活着的’人。” “你知道,这对一个母亲来说,是多么大的喜悦吗?” “所以,即使有些冒昧,我还是想劝一劝你,你们已经有了归属,就各自‘惜福’吧!” 文佩的话很坦白,有着长辈的谆谆善诱。 这帮年轻人,情感都很热烈。他们在一块,如果不好好看管,容易烧成滔天的火焰。 书桓的脸色完全惨白了。 他能够想象到依萍那段日子有多么煎熬。 她在日记里记录的感情有多深,自己害得她就有多惨! 自己当时是发疯了么? 为什么不听她解释?为什么不继续看那本日记?为什么不愿意相信自己的心? 他抬头,对上了文佩的目光。 文佩的眼神中不仅有长辈的谅解,也多了一层母亲的刚毅。 书桓心头一震,文佩从来没有用这样严厉的态度对待他。 半晌,他回过神。颓然地点头,说道: “我明白了,伯母。你是怕我打扰到依萍的幸福。” 文佩有些吃惊书桓的‘偏激’。 曾经的他不是这样的。 “这不止是依萍的幸福,也是你和如萍的幸福啊。” “想想看,如萍能够瞒着家里,九死一生跑去绥远找你,有几个女孩子有这样的气魄?” “你被这样的爱包围着,还不满足吗?” 书桓的眼神逃避开文佩的审视。 不满足吗? 当然不是! 因为这根本就不是满不满足的问题,而是爱与不爱的问题。 时至今日,如果他还骗自己,他就是天下第一号大糊涂蛋。 他爱依萍! 他仍然深爱依萍! 他控制不了自己的眼睛,更加控制不了自己的心。 “伯母,你说的我都知道了。我会尽力与依萍保持距离。” “不过,结婚的事,暂时还没有纳入我的计划。” 文佩长叹一声,都说不是家人不进一家门,要她来说,是不是冤家不聚头。 她拍了拍书桓,说道:“去吧!” “好好想想我的话。不要辜负如萍,也不要辜负——振华!” 书桓又心惊肉跳起来。 陆伯父? 他如果在天有灵,真恨不得下来痛打自己一顿吧? 他曾经说过,我的女儿哪是由得你来挑的。 那个时候,陆伯伯也在为依萍鸣不平吧。 自己是怎么说的呢?自己说依萍是很难相处的人,经常会让自己陷入到莫名其妙的战争里。 还说自己也有自尊和骄傲,不能忍受依萍接近自己的目的。 如今,陆伯父离开了,他再也不能质问自己,再也不能为女儿出头了。 而他,已经深深伤害过陆伯父的一个女儿,如今又来伤害另一个吗? 他不能!他在心底大声对自己说。 拳头攥紧又松开,书桓推门走了出去。 楼下已经静悄悄了,如萍看他下来,急忙迎了过去。 书桓看她谨小慎微的样子,心里更添愧疚。 他对如萍安抚地笑笑。 这个笑让如萍大大地缓了口气,至少情况没有变得更坏。 “你们谈了什么啊?” 书桓的目光闪动了两下,说道:“没什么,她只是担心我对你不够好。” 如萍抱紧他的手臂,又害羞又直接地说:“你对我已经很好很好了,我很幸福。” 她的笑甜甜的,眼睛温温柔柔的。 书桓有些不敢想象,如果自己把这一切都摧毁,会是一种什么样的结局? 天色灰暗,映着水洼里破碎的影子。 书桓走在街上,顶着濛濛细雨,慢慢走着。 细雨如针,刺着皮肤,在这阴冷的冬日渗透进人的骨髓。 路上行人匆匆,撑伞的,披衣的,各自奔向温暖处所。 他却走得很慢,仿佛脚下踏着的不是石板路,而是一片虚无。 心里空荡荡的,如一间搬空了的屋子。 第60章 你很惨吗 书桓大概有一周没出现在陆家,这让杜飞都觉得很吃惊。 “你最近很好去陆家诶。怎么?跟如萍吵架啦?” 杜飞的头从书桓一侧肩膀探过去,想看看他在搞什么鬼。 书桓目光呆滞地喝了一口酒,这些天他一直在喝酒。 只有喝酒他才能入睡,只有入睡他才能忘记一切烦恼。 “如萍那样温柔的性格,你们也吵得起来吗?” 他的眼珠转了转,又否定了这个可能性。 如萍怎么会跟人吵架嘛。 看着他还是一口一口地酗酒,杜飞收敛了笑容,颇为严肃地叫了他一下: “何书桓!” 书桓像个雕像,灌酒之后一动不动,不知在想什么。 杜飞把手弄成喇叭,放大了音量,喊道:“何!书!桓!” 这下,书桓终于有了回应。 “你让我安静一点好不好?不要管我,不要吵我,让我一个人静一静。” 杜飞满脸焦急地转到书桓面前,说道:“我不是要吵你。” “我们的报社就要成立了,还有好多事情要做。你这样每天闷在家里,不管不问,到底要不要办报社?” 书桓转过身,不想面对杜飞,说道:“你和尔豪拿主意就好了。” 杜飞不理解这话什么意思:“那怎么可以?我们三个都是创始人,当然有事要一起商量嘛。” “什么创始人,我根本不在乎。” 杜飞眨了眨眼,有些焦急地说:“你是怎么了?为什么突然这么消沉?” 书桓冷笑一声,拿起酒瓶又给自己倒了一杯。 今天他的酒量出奇的好,怎么喝都不醉。 他一边倒酒,一边喃喃自语:“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命运,挣扎不来的。中国也有中国的命运,不是我们办个报纸就能拯救的。” 杜飞的眼睛一瞬间瞪得很大,他真的有点生气了。 “书桓,你这算什么态度嘛?” “当初成立报社,你也是积极赞成的。” “我们说过,要‘以文报国’啊,你怎么可以说这种没有志气的话?” 书桓不说话,拿起酒杯就要灌下去。 杜飞眼疾眼快一把抢过酒杯。他上下打量着书桓,发现他真的颓废极了丧气极了。 这种感觉太过熟悉,让杜飞不得不确认那种可能。 “我听说依萍为展昀做了一首歌,是不是?” 书桓的眼神震动了一下。 “他们终于承认关系了,对吗?” 书桓艰难地转过头,他不想看到杜飞,更不想回答这个问题。 “所以,你伤心欲绝,欲哭无泪,生不如死,是吗?” 杜飞的语气冷了下来,看书桓的样子他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书桓,你知道当初我带如萍去绥远,是忍着多大的心痛吗?” “我敢说,我对如萍的爱不比任何一个人少。可是,我依然带她去了。你知道为什么吗?” 书桓还被那丝丝缕缕的痛楚缠绕着,整个人有些晃神。 好一会才反应过来杜飞的话,稍稍坐起身,问:“为什么?” 此时回忆起来杜飞仍能感受到那种锥心的痛苦,眼眶不由得红了。 “如萍以自己为条件,求我带她去绥远。她说如果追到绥远之后,你仍然不接受她,她就认命了,妥协了。她嫁我!” 书桓彻底坐直了。 “我当然不会卑鄙地把这个当作条件。但是如萍,她为了你,可以冒着生命危险跑去战场,可以用终身幸福作为赌注。所以,那个时候我承认我败了。” 杜飞的眼神飘向空中,不断眨着眼睛想控制自己的情绪。他缓了一口气,继续说: “我不是败给了你,我是败给了如萍。” 书桓痛苦地捂住额头,多么熟悉的话,陆伯母几乎说过一模一样的。 如萍的种种付出,如萍的不顾一切,如萍的没有自我。这一切,都决定了他不能不要如萍。 甚至,他不可以不满足! 他必须时时刻刻记住如萍的好,记得她的温柔,记得她的等待,记得她的委曲求全,记得她的退而求其次,记得他们曾经订过婚。 可有一样他必须忘记:他必须忘记对依萍的爱。 杜飞上前拉起瘫倒的书桓,继续说: “如萍要我化小爱为大爱,我不愿意,可我依然那么做了。” “既然我都可以,你也一样可以啊。” “现在,依萍只是不属于你而已,她还在这个世界上。你仍然可以看到她,可以见证她的幸福。” “为什么不成人之美呢?” “你还记得咱们在路上遇到的几个孩子吗?” “他们大的也不过十来岁,小的还不满五岁。那些孩子小小年纪就失去双亲,流浪街头,见证战争的残酷。” “那个小女孩,她妈妈被炸死在眼前,她被吓得永远说不出话了。” “这些你还记得吗?” “我知道失去一个人的痛苦,在你订婚宴上我就知道了。可是,你心再痛,有他们痛吗?” “你觉得你很惨吗?那你又知不知道他们有多惨!” “那帮孩子——永永远远地失去自己最爱和最爱自己的人了!” 那几个孩子? 书桓当然不会忘记,他们那么幼小,那么可怜,那么无助。 每天都在街上乞讨,吃了上顿没下顿,晚上可能连睡在哪里都不知道。 书桓的心脏像被扼住了一般,疼得无法呼吸。 全中国这样的幼儿岂止一个两个! 杜飞的声音很沉痛: “书桓,你刚刚说国家有它自己的命运,不是我们能改变的。” “我用多少脑脑袋都想不出,这句话会从你口中说出。说实话,我失望极了。” “我还记得看到那些孩子,你的反应比我强烈,情感比我激动。这些你都忘了吗?” “申报停版的时候,有句话:天下兴亡,匹夫有责。” “我深以为然。” “如果你认为,那是无病呻吟或者是做做样子,我无话可说。” “现在我去找尔豪,商量报社的事情。” “至于你——你可以继续借酒消愁,悲春伤秋。” “当然,如果你还记得我们的梦想,还记得你是个中国人,就堂堂正正地站起来,像个男人,去承担你的责任。” 说完,杜飞拿起钥匙走了出去。 自始至终不再看书桓一眼。 第61章 众口难调1 报社前厅,尔豪他们已经等了好一会儿。 看到杜飞一个人磨磨蹭蹭地过来,他的眉头皱了起来: “怎么就你一个人?书桓呢?他好久没过来了,到底搞什么鬼?” 如萍站在尔豪身后,眼神失落。 杜飞僵硬地扯了扯嘴角,说道: “书桓啊,书桓有点事耽搁了。” 他说话的底气明显不足,神情又左顾右盼的,更让尔豪疑惑了: “你也很有问题,你也在搞鬼,对不对?” 杜飞脸上明显尴尬了一下,推着尔豪坐到椅子上: “哎呀,尔豪,不要疑神疑鬼啦。我们现在要抓紧讲一下开版稿的事。” 尔豪有点不满,白了一眼杜飞,说道:“好了好了好了,说稿子的事吧。” “嗯——咳!” 方瑜清了清嗓子,起伏的胸口泄露了她此时的紧张。 接了这个工作才知道,原来画家和漫画家虽然只有一字之差,实质却千差万别。 她深深吸了一口气,心中为自己呐喊:方瑜,没什么可怕的! 对!就是这样!保持信心! 正当她要说话的时候,门被打开了。 “书桓!”杜飞激动地大喊。 这一嗓子直接把方瑜的话憋了回去,甚至把含着的一口气也咽了下去。 方瑜脸上的表情顿时变得一言难尽,整个人也‘膨胀’了起来。 如萍欣喜地跑过去。 眼前的书桓,哪还有半点颓废的样子。 他的目光又有了神采,脸上也恢复了和煦的笑容。 这才是她印象中的何书桓嘛。 “不知道我有没有迟到?” 书桓有些不好意思地挠挠头,又接着说:“我已经快马加鞭的赶过来了。” 尔豪站起来拍着他的肩膀,意味深长地说:“就差那么一点。” 不过,毕竟他来了,不是吗? 接着,尔豪拍拍手,说道:“现在人齐了,我们开始正式讨论。” 方瑜有些忐忑地拿出自己的作品,她第一次画,也不知道效果怎么样。 “这是我画的第一版,大家都来看一看。” 这种感觉就像自己的孩子第一次上学,做母亲的总会担心,能不能和其他同学交朋友,老师会不会喜欢。 “老天呐,我现在紧张得快要窒息了。天知道我花了那么长时间学画画,却败给了故事!” “我好怕画出的故事会被挑出毛病。” 杜飞笑嘻嘻地说道:“别紧张,别紧张。有我们三剑客,包你‘百病全消’!” 方瑜的漫画灵感来源于李副官。 她想通过一个黄包车夫,每天在大街上的所见所闻,展现日本人的可恨和老百姓的艰难。 这个题材的好处是既可以连续看,也可以分开看。 几天就会完结一个小故事,但又都是车夫的所见所闻。 那些买不起全部报纸的人,可以挑一段故事买。 这样可以让报纸更好卖一些。 这是她研究好久才想出来的。 大家都在翻稿纸,声音窸窸窣窣,一时之间无人说话。 方瑜看看这个,看看那个,更紧张了。 依萍坐在旁边,拍了拍方瑜的手,又冲她眨了眨眼。小声说: “别忘了,你是哼哈二将,没什么可怕的。” 方瑜看她狎促的样子,忍不住笑了出来,情绪平复多了。 尔豪第一个看完,放下稿子,迟疑了一下,说道: “我觉得开篇的花头不够激烈,可能很难吸引读者。” 方瑜急忙拿过稿子,看了起来。 这篇稿子她已经看了无数遍,可一听尔豪这样说,就还是要再看一遍。 第一幕画的是车夫在炎热的天气马不停蹄地拉车,被客人刁难的故事。 方瑜问道:“可是上来就很激烈那不是太奇怪了吗?” “放心!我们的读者不怕奇怪,就怕没意思。你想,人家花钱买报纸图的就是消遣,如果我们把最普通的画面完全照搬,又有谁愿意买单呢?” “那要怎样‘花头’才够激烈呢?” 依萍的眼睛睁得大大的,她是个‘实诚’的人,对于‘花头’的标准很明显与尔豪不同。 她以为,那些被刁难的故事已经足够有‘花头’了。 “我举个例子:开篇车夫拉车,结果一不小心挡住了路上的汽车,巧的是汽车内是一位大少爷,他下车之后殴打了车夫。车夫不敢反抗,被打得惨兮兮的,这个时候坐在后座的客人突然出手,教训了大少爷。” “不仅让大少爷当街道歉,还索要了医药费。” “原来,这个人是革命义士,在武馆当教头。” “看到百姓受欺负,忍不住出手相助。” “如果这样画,我们的报纸一定大受欢迎。” 依萍和方瑜的眼睛睁得更大了,两人对视一眼,这确实很滑头! 书桓用手抵着下巴,说道:“尔豪的话我只同意一半。虽然,我们确实需要打开销路。但是我仍然认为,我们的画里还应该更多体现时事。我们要让老百姓知道这个世界发生了什么。” “如果我们沉浸在这种‘花头’之中,时间长了,老百姓只记得里面的惊险刺激,而全然忘了我们故事的主旨。” 尔豪不同意,说道:“我觉得你太低估读者的智慧了。” 书桓寸步不让:“我觉得你太高估我们故事的能量了。” 尔豪还想辩解,被杜飞直接打断:“喂!你们两个,可不可以暂停一下。不要忘了,我也是报社的创立人之一,我也有想法的。” 尔豪和书桓看向杜飞,不约而同地问:“什么想法?” 杜飞眼神一转说道:“我想既然我们是漫画,侧重点应该在画上嘛。现在这个人物太写实了,完全是素描。看看外国的漫画,重点就是‘滑稽’啊!” 杜飞特别强调了滑稽两个字,因为现在国外的很多漫画都是以滑稽为主的。 当然,国内也有这样的案例,而且效果不错。 像他们这样想把所有元素都杂糅在一起的并不多。 这时,如萍也说着自己的诉求: “之前不是说要在漫画的版面上画一些急救措施吗?” “正好砚鸣也在,我们是不是可以画这样的桥段:车夫碰到在抢救的伤员,加入抢救行列之中,通过一系列急救措施,最终抢救成功。这样读者就可以潜移默化地学习到了。” 如萍头脑中想象着那个画面,表情也是一脸憧憬的样子。 第62章 众口难调2 俞砚鸣双手抱胸,郑重地点了一下头。 他认为陆小姐说得很有道理! “虽然上海的战争告于段落,但是很多老百姓在战争中受了伤,只能选择在家养伤。他们缺少医学知识,往往因为胡乱护理造成严重的后果。” “如果表现车夫受伤,在家通过护理养伤,这样受惠的百姓会更多。” 依萍的表情一言难尽,语气有些为难:“可是一个车夫怎么会一下子碰到那么多事呢?这会不会太天马行空了,读者会接受得了吗?” “拿李副官来说好了,他拉车这么久,也没碰到一件尔豪说的事情。” “作为车夫,他怎么可能拉车不看路,还撞到汽车上?这不是太不合理,太没有逻辑了吗?” “如果这样写,读者不会质疑吗?” “所以,一定要丝丝入扣,逻辑完美。” 尔豪头摇的如拨浪鼓:“完全讲逻辑就代表放弃销路,如果我们的局面打不开,我们写的东西再有逻辑又如何?” 依萍不能完全同意,还是坚持自己的意见:“怎么会呢?故事合理才会吸引人看下去呀。” 杜飞插嘴:“根本不是合理与否的问题,重点在于画!漫画要画出人物的特质,而不是讲究工笔。” 尔豪这边还没有说服依萍,没想到杜飞来插一杠子。 “杜飞,你先不要说话。” “为什么我不可以说话,我们是报社诶,最讲的就是言论自由。你说对吧?依萍。” “当然啦!” ...... 这边喧嚷还在继续,那边书桓和俞砚鸣又开始讨论起来。 方瑜本来手里是攥着笔的,想记录一下大家的意见。 此时,指尖已泛白,纸上一字未落。 实在是人声鼎沸,每个人都在说话,但她居然每句话都听不清! 方瑜忍不下去了,拍着桌子站起来大喊: “停止!全部给我停止!” “这是我的作品诶,是不是要尊重我这个作者的意见?” 整个客厅瞬间死一般的安静,大家全都呆立不动看着方瑜。 下一秒—— 沸反盈天! 抽象派、逻辑派、故事派、作用派......谁也不能说服谁,每个人都很坚定自己的立场和想法。 若单独评判这些想法,每个人都没错。 可错就错在,他们想要的太多太多了,这完全不是几幕漫画,几开报纸解决得了的。 方瑜几乎把白眼翻上了天,七嘴八舌的声浪如潮水一般涌来,一波又一波,一浪又一浪。 一屁股坐在凳子上,她把脑袋埋进臂弯,哼哼唧唧地说道: “为什么我要答应他们画漫画?” “为什么我要成为他们报社的作者?” “老天呐~救救我吧~” 争吵还在继续...... 事实证明,人要是认真做起事来,时间会过得很快。 书桓本来想综合大家的意见,最后却发现,这完全是捏不到一起的干皮饺子。 好在,大家的需求他已经全部了解了。 “如果我们继续吵下去,可能等到报社开业的那天,第一版稿还吵不出来。” “尔豪说的没错,报社要有销量,所以重在一个‘奇’字。” “杜飞说的也对,既然我们是漫画为主,就要通过画表现一个‘明’字。” “而依萍说的——” 他的声音有瞬间的颤抖,不过很快恢复正常。 “主要在一个‘理’字。” “如萍和砚鸣的意思,落在“用”字。” 说完,他转向方瑜,对上她可怜巴巴的眼神,说道: “方瑜!你必须有心理准备,因为你面对的是一群有着严格要求的人。” “他们说的不无道理。” “所以,我想你可能要全部推翻,重新构思了。” 经过一天的讨论,方瑜也有了一些新灵感。 虽然有些忐忑,却依然咬牙答应了下来。 尔豪看着方瑜有些迷茫的样子,靠近她,不自觉地柔声说道: “没关系,我会帮你的。” 方瑜可爱地鼓了一下脸,说道: “你想用你的‘奇’来帮我?我看还是免了吧,我真怕车夫被打之后,突然自己掏出两把枪,对着大少爷一阵扫射。最后,说了句:谁让你开车不看路的。” 哈哈哈哈~ 大家轰的一下笑开了。 尔豪也笑得站立不稳,揉了揉方瑜的头发说:“你能说出这样一段故事,说明你已经‘入门’了。” 方瑜烦恼又好奇地问:“入门?入的哪道门?” “自然是‘窍门’。” 方瑜不以为意地嗤了一声,说道:“什么‘窍门’!我看是‘偏门’!‘邪门’!” 又是一阵哄堂大笑。 书桓也哑然失笑,他的目光从每个人脸上扫过,看到依萍的时候,生生停住了。 杜飞说的对,也并不全对。 家国责任,无可逃避。 为了国家,他可以死得毫无怨言。 但他现在活着,要把依萍从自己心中拔出,实在太难太难...... 咬了咬舌尖,书桓收回意识,继续说: “其实,以你的聪明才智不会很难的。” “你唯一要梳理好的是次序。” 方瑜有些不懂,问道:“次序?” “对!次序!” “题材要足够新颖,足够出挑,第一回就要深深吸引读者。” “读者喜欢上故事,继续读下去,这个‘用’字才有发挥的空间。” “至于‘理’,它并不是特殊出现在第几回,只是它是一条看不见的线,把你的画像珍珠一样串起来。所有人都会知道有这样一条线,可大家看到的还是外面璀璨的珍珠。” “至于画,我觉得杜飞说的对。我们可以强调个体特点,而不用完全素描,这样不会让画风那么严肃。在读者中的辨识度也会提高。” 听着书桓这番话,方瑜突然‘悟’了一点。 她的神情变得很严肃,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方瑜是在两天后再次出现在报社的。 “天呐,方瑜!你怎么把自己搞成这个样子?” 依萍猛地脱离开展昀的手臂,蹿到方瑜面前,仔仔细细,上上下下地打量她。 不是她大惊小怪,实在是方瑜‘面目全非’。 原谅她用这么不恰当的词语吧。 此时,方瑜漂亮的眼睛下,泛着青黑。皮肤也透着不健康的惨白,看起来像营养不良。 连嘴唇都因缺少水分有些干裂。 第63章 后裔新传 展昀看着空空的臂弯,眼睛眨得很慢。 今天他恰好有一点空,就陪着依萍来参加讨论会了。 只是,这个陆依萍——看到好朋友,就忘了男朋友! 他的嘴角不满地下拉,双手像慢动作一样收回,交叉放在胸前,头部微微后仰,看着依萍和方瑜‘叙旧’。 “依萍——” 方瑜叫苦连天地抱住自己的好朋友。 鬼知道这两天她怎么熬过来的。 “你不知道,我有多辛苦。” “那天讨论过后,我回去想了一整晚的故事。脑袋里一直出现书桓说的什么奇啊明啊的,弄得我吃也吃不下,睡也睡不好。” “最后,只能把之前画的全部推翻,重开一幕。” “哎,我终于了解,什么是‘墨池尽处烛花瘦,未觉晨光已上楼’。” 方瑜站定,叹了口气,双手递出自己的画稿。样子乖巧地像小学生。 其实,这一次,她更忐忑。因为她弄出了一版完全超脱自己想象的漫画。 这次方瑜写了详细的故事梗概,也画了前几章的画稿。这样,既可以完整了解故事也可以看到漫画风格。 书桓拿过画纸,开始逐页翻看。 只不过,他的眉头逐渐拧在一起,眼睛瞪得像铜铃一样大。 尔豪和杜飞对视一眼,什么样的内容,会让书桓这个表情? 尔豪迟疑地拿过稿子后,眼睛瞪得比书桓还大。 方瑜‘奇’起来,还真是‘奇’特无比! 故事发生在远古时代,有个叫羿的人,力大无比。 他生活在海边,每日耕田犁地,打猎捕鱼,安乐生活。当地的百姓非常友善,大家其乐融融。 突然有一天,有个外地人从海上漂来了这里。 他身材矮小,鼠目寸光,头上围着条白巾。见人便说自己是外乡人,在自己老家活不下去了,只能背井离乡找生路。 羿看他实在可怜,便帮他安顿下来。 没想到,羿的善举是引狼入室。 这个外乡人很勤快,活干的比别人多,觉睡的比别人少。并且谁家有事他都第一个跑去帮忙,很快受到了众人的信任。 他开始做起生意,家底慢慢丰厚起来。 外乡人生意越做越大,甚至当上了城主。 当然,他并不满足于一城一国,他要独步天下。 他的权势越来越大,野心也越来越盛。终于露出了自己的獠牙。 荒淫无度,鱼肉百姓。 大兴徭役,赋税繁重。 百姓的日子过得愈发艰难,看不起病吃不起饭。 羿还是那样和善热心,帮大家找大夫看病,又四处打猎寻找食物。 反观那个外乡人,即使过着人上人的日子也没让他满足,为了能够得到金刚不坏之身,开始练习金乌术。 金乌术是上古传下的功法,练到最后发出的光和热会如天上的太阳一般。 这个外乡人练成功法之后,无所事事,竟然以折磨百姓和滥杀无辜为乐。 羿看着自己亲手酿成的大祸,悔不当初。 幸好,在一帮朋友的鼓励下,重新振作。准备带着百姓奋起反抗,夺回他们的家园。 ...... “这......这是后羿射日的故事?” 杜飞的眼睛眨巴眨巴。 原谅他,他做的一直都是新闻,而不是‘奇闻’。 方瑜非常真诚地点了点头,说道:“准确的说,是前传!” 书桓又清了清嗓子,最近他总是习惯性地清嗓子。 “呃——” “这个故事倒是集齐了之前说的那些元素,只是有些说不上来的感觉。” 书桓头偏了偏,他也有词穷的时候。 俞砚鸣倒是觉得很新奇,不禁眉飞色舞起来:“我觉得很好,如果方小姐这样画,我第一个买。” “这里面已经包含了一些百姓治病的环节,我可以提供一些医学上的知识,这样读者们自然就记住了。” 如萍也点头,说道:“砚鸣说的很对,到时候,一传十,十传百,这些救助知识一定会派上用场。” 此时,展昀也在翻着那些稿子,看到后面又翻了回去。他看了下方瑜,语气中有些不确定: “那个外乡人指的是日本人?最后羿射下了太阳,说明日本人会被赶走,是这样吗?” 方瑜的目光几乎是瞬间焕发光彩,她用力挽住依萍,声音因为激动有些颤抖: “对啦!这是我两天不眠不休想出来的隐喻,我还在想谁会第一个看出来。” “没想到是你!” 展昀的眼角不受控制地抖动了一下,这个方瑜的脑筋真的够绕的。 尔豪他们三个对视一下,又拿过稿子翻看了一遍。 刚刚他们就觉得有些不对劲,又说不上来,现在被展昀一语道破,才觉得心头的雾气散开。 尔豪嘴里嘀嘀咕咕:“原来是这样,怪不得,怪不得......” 展昀看向在一旁跟着激动的依萍,嘴角瘪了瘪。 依萍正笑盈盈地看着大家,不期然遇上了展昀地目光。他正靠在柜子上,皮笑肉不笑的。 依萍有些疑惑,慢慢收回笑容。 她怎么觉得展昀怪怪的。 挪蹭到他旁边,依萍小声问道:“你怎么了?” “我在思考一个问题。” “什么问题?” 展昀稍微弯下腰,伏在依萍耳边说道: “为什么我想吻你的时候,旁边总是这么多人呢?” 他的声音轻地像一根羽毛,只有依萍可以听到。但却烫地像沸腾的水,顺着依萍的耳朵流到了她的心里。让她整个人也跟着沸腾起来。 依萍视线乱瞟,胡乱地看着大家。 幸好,大家都在讨论方瑜的故事,没注意他们两个的‘兵荒马乱’。 方瑜的眼睛从尔豪看到书桓,再从书桓看到杜飞,仔细看他们脸上的变化。 终于,大家讨论的差不多了,尔豪抬头看着书桓和杜飞。 他的眼底有一簇火苗,亮的惊人。 “书桓,杜飞。你们敢不敢冒一次险?” 书桓的眉头跳了一下,时间仿佛变得很慢。 因为他听到看到一辆马车上,他对依萍说:“你有一点复杂诶。” 依萍有些调皮地回敬:“说不定还有一点危险。” 自己笑了,笑得那么笃定:“还好,我最喜欢探险。” 第64章 我不自信 星星之火,可以燎原。 杜飞的眼睛里也有了跳跃的火焰:“说实话,我还是有些不确定的。不过,我杜飞,也想引领一次‘飞沙走石’的浪潮,即使这是‘飞来横祸’,我也决定‘飞蛾扑火’了。” “说得好,杜飞,不愧是我的好兄弟。” 两人的目光同时转向书桓。 回忆消散,书桓的目光正视眼前的两位好友,说道: “这是个很大胆的决定,在漫画的领域,还没有人这样做过。” “我们把新的精神放到旧的框架中,一定会让这些故事增添新的含义。” “更别说方瑜的画工,那么独特和细致,可以说是锦上添花。” “总之,我想说——” “我决定冒这次险!” 书桓说完最后一句,所有人的脸上默契地浮现笑容。 俞砚鸣走上前说:“何先生,幸好你答应了,刚才我多担心你会不同意。” 依萍终于忍不了俞砚鸣了。 “等一下。” “砚鸣,我必须郑重地和你说:我们这群人是肝胆相照,不分彼此的。” “所以,不许你再展先生、陆先生、何先生、杜先生的这么叫了,你怎么叫可云,就怎么叫我们。” “况且,陆家有那么多位‘陆小姐’,谁又知道你叫的哪一个?” “别忘了,咱们可是在日本人的枪下‘同生共死’过的。” “我们这样的义气,还用得着那些‘先生’‘小姐’吗?” 依萍说得急切,又那么真挚,让人无法拒绝。 俞砚鸣在依萍说‘等一下’的瞬间便立正站好了。 他的表情有些无辜,因为依萍严肃的语气让他很茫然。 一直听到最后,他才明白依萍真正的意思。 这让他愣了一下,不过转瞬便笑了,如春水乍破。 是的,陆小姐——不!依萍说的对极了! 凭他们之间的交情,自己这样称呼确实别扭。 俞砚鸣挺了挺胸膛,又清了清嗓子,说道: “恭敬不如从命,从此以后,我可要直呼其名了。” 说完,他有些不好意思地挠头,目光看向可云。 可云正微笑着看向他,那抹笑,比茉莉花上的露珠还要动人。 尔豪双手击掌,让大家把注意力集中起来: “既然主体故事确定了,那我们马上要确定章回和主题。” “报社开业的日子已经迫在眉睫,我们要抓紧时间。” 突然,他扫到若有所思的展昀,说道:“展昀,你有话说?” 展昀点点头,说道:“确实有两句。” “我想已经画了后羿,嫦娥也是避免不了的。” “既然是旧框架新精神,那嫦娥也要成为女巾帼才行。” 杜飞一拍桌子,说道:“展昀说的好,这些人物都要有新的意义,我们真的要好好打磨一下。” 听着展昀的建议,方瑜咬了咬嘴唇,突然福至心灵。 她看向展昀大声说: “展昀,你今天真是给了我很多惊喜。” “我一直以为你是个商人,算数一定很好,没想到你文学的嗅觉也很灵敏。” 展昀只是笑了笑,没有接茬。 不过,方瑜的话自有与之共鸣之人。 依萍小小地上前一步:“是啊,这也是我没想到的。展昀对文学居然很感兴趣。” “他的床头还摆着......” 剩余的话因为展昀猛力拉过她而被迫暂停,连最后一个音都带了颤抖。 依萍狐疑地看向展昀,发现他的脸色如常。 真奇怪,为什么他会突然拉过自己? 难道是不想让大家知道关于他的事? 可是,这明明是一件很小很小的事。 这个插曲一直到傍晚去公园散步的时候,还在依萍心里徘徊。 “在报社的时候,你为什么不让我告诉大家你对文学非常热爱呢?” 展昀的脸上闪过一丝尴尬,快的人根本看不清。 他的眼睛左摇右晃的,就是不看依萍。 看他装聋作哑的样子,依萍直接拦在他面前,说道:“难道这也是秘密?不能说?” 展昀摸了摸鼻子,说道: “呃——” “我看文章只是为了消遣,可你把这些同‘文学’联系在一起,怎么听着都有点王婆卖瓜的感觉。” 难得看他脸上浮现青涩为难的表情,依萍好笑地问: “你也会不自信吗?” “当然!你忘了?我之前连《欢乐颂》都不会唱呢。” 说到这个,依萍忍不住笑了出来。可能她真的有点过度猜疑了。 看展昀别扭的样子,依萍忍不住宽慰他: “其实,就像方瑜说的,你就是很有文学触觉。我并没有自卖自夸啊。” 展昀抓住依萍的手,放在唇边,嘴唇抵着她的手指说道: “那你就是承认你是王婆,我是你的瓜了?” 一阵清幽的空气拂过,吹来了天边的晚霞。 那晚霞寻寻觅觅,爬上了依萍的脸庞。 他又开始不正经了。 依萍用力抽出自己的手,转身向前跑去。 只是,没跑两步,就被身后的一双手臂卷进滚烫的怀中。 依萍被压在亭亭如盖的银杏树上,短促地尖叫转瞬成窸窣呢喃。 夕阳越来越暗淡,那依稀透过来的光像依萍残存的理智。 又倔强又可怜。 瑟缩着,挣扎着。 展昀的手臂越收越紧,简直让人无法呼吸。 偏偏她又喜欢这有力的臂膀,狂热的唇瓣和控制不住泄漏的粗喘。 春风隐匿了,花瓣合拢了,连小草也转头了。 天地万物都融进日月交替的间歇里,一切都在旋转、漂浮、上升…… 一片银杏叶慢悠悠地随风而下,姿态优雅地像在跳舞。 即便如此,落地的响动也惊醒了这如梦似幻的缠绵美梦。 依萍看向展昀的眼睛,发现他也在深深地望着自己。 他的眼珠那样黑,几乎倒映出了她那狼狈到美丽的样子。 头发乱了,嘴唇水汪汪又红滟滟。而那双眼睛,像被月光打碎了的湖面,银光闪闪,暗潮涌动。 依萍心底突然涌出一股脆弱,这一切都太美了,美到不真实。 她有些鄙夷自己的不坚强,又忍不住用身体贴近展昀,声音听起来无助极了: “你会不会离开我?” 第65章 报社开业 展昀摩挲着依萍的脸,她难得表现出自己的脆弱。 他的声音低沉、温柔,甚至带着一丝固执: “对不起,我出现的太晚了。” 依萍愣了一下,片刻后,潋滟的眼中又蒙起了一层水雾。 展昀轻柔地亲了亲她的头顶,说道: “有时候我总在想,如果在你走出陆家的那一刻我就出现在你身边多好。” “那样,你就不用长那些莫名其妙的刺。” “也不需要血淋淋地拔掉那些刺。” 他无奈地叹了一下:“哎,我们彼此迟到太久太久了。” 此时,依萍什么都不想说了,什么都不想问了。 就让她没有任何担忧、没有任何疑虑地抱住他吧,她需要这个怀抱! 依萍到家的时候,天色已经暗了下来。 “要喝杯茶再走吗?” 依萍期盼地看着展昀,多怕他说还有事,要先走。 “当然!不止喝一杯。” 依萍一下就笑开了。 客厅里的人简单地跟展昀打了招呼,有眼色地各归各位。 整个客厅瞬间空空荡荡起来。 “老师,要不要验收一下我的成绩?” “好!”依萍挑了挑眉。 展昀假装轻咳了一下,煞有介事地坐在钢琴面前。 手指悬停片刻,便落在了黑白琴键上。 他的神情很专注,头部跟着音乐轻舞。 指节微微凸起,手上的青筋随着力度的变化若隐若现。 依萍站在钢琴旁,头微微偏向一侧。 她的嘴角不自觉地翘起,眼里的温柔比琴音还要缠绵,就那样流淌出来。 随着最后一个音符结束,依萍热情地鼓起掌。 “哇,三日不见,刮目相看。” 展昀目光斜挑向上看了一眼夸张地有些可爱的依萍,一把将她拽了过来。 依萍还在那贼兮兮地笑,猝然间一个趔趄扑入展昀怀中。 她慌乱地起身,来不及责怪展昀,四处看了看,确认无人才恼怒地推了他一下。 “我想学《共寻常》。” “你要安分一点,规矩一点,我就教你。” “好,都听老师的。” 他的声音温柔中带着缱绻,让依萍的心软成了一块奶黄流心,泛着淡淡的香甜。 "这样还差不多。" “这个曲子分成六段练习,左右手分开练。” “差不多熟练后,再合拍。” 这次展昀的态度委实不错,规规矩矩的,极其认真。 《共寻常》确实相对复杂一点,前面舒缓柔和,后面又变得明快,左右手的节奏变化也多了一些。 依萍一遍弹奏一遍小声哼唱,她的思绪跟着歌词飘飘浮浮,眼前几乎看到了那副景象。 院落里好多好多的玫瑰花瓣,飘浮在空中,跌落在地下。 画影里若隐若现地出现两个身影,就那样长长久久地对视。 ...... 噼里啪啦—— 鞭炮声响起,红堂堂的外衣炸开了金花。 所有人眼里漾着笑,看着那碎金的纸屑在晨光中乱跳。 大家站在门里,捂着耳朵,探着身子向外瞧。 如萍则娇羞地躲在书桓怀中。 只有刘蓉蓉是个胆子大的,她就那么欢快地站在离鞭炮不远的地方,美滋滋地瞧着。 杜飞去拽了两次,她都没动。 书桓好笑地大声说:“你就由着她吧。” 杜飞无奈地‘啧’了一声,大喊着回复:“我怕她受伤。” 第三次尝试的时候,杜飞终于在‘炮火’中将刘蓉蓉拽了过来。 刘蓉蓉有些不满,轻轻拍了杜飞两下。 杜飞则瞪大眼睛,以示威胁。 比谁眼睛大,刘蓉蓉可不怕。 两人居然就那么比起眼睛大小来。 鞭炮声渐歇,书桓拉住这对幼稚的‘大人’,说道:“好啦,好啦!” “杜飞,你可是报社创始人之一,不要让客人们觉得我们不稳重。” 杜飞皱了一下鼻头,‘挑衅’地对刘蓉蓉说:“暂时饶了你。” 他们不止报纸风格跟别家不同,剪彩仪式也别出心裁。 三人站定,台阶下来了很多捧场的亲戚朋友。 书桓舒了口气,走到前面。 他环视一周,目光灼灼,开始做开幕讲话。 诸位同仁、好友、街坊乡亲们: 今天,晨鸣日报正式诞生了。 这是由我和我的好朋友陆尔豪、杜飞共同创办的。 我们办报,不为阿谀权贵,不为哗众取宠,而是要在这乱世中开辟一条特别的路! 报社大门的中间,我们挂了沾染五颜六色的笔,这就是我们晨鸣的特色。 我们要用画替代文字,让所有人都看得懂。 这支笔可以画满天下的颜色,也可以画尽大家的喜怒哀乐。 铅字虽小,可字字千钧;报纸虽薄,却承载民心! 从今日起,晨鸣报社,铁肩辣笔,正式启航! —— 说完,三人分别揭下三块红布:报社匾额、印刷机、裱起来的首版报纸。 与此同时,排字工脚踩轮盘,印刷机轰然开动。 围观众人皆拍手叫好,既是庆祝三人的自立门户,也是欢迎媒体新的声音。 这是一所两进的房子,在霞飞路末端附近,大门口雕刻了木质对联。 上联:笔底风雷激荡,敢为苍生呼正义 下联:纸上日月昭彰,常凭赤胆照乾坤 横批:晨鸣淬锋 大家里里外外地参观了一下报社,便三五成群地撤退了。 杜飞送完了宾客,返回屋子的时候,忍不住惊呼:“天呐,我们居然收到了这么多礼物!” 如萍正在将礼物归位,也应和称:“是啊!你们三剑客人缘好的不得了!才情高的不得了!报纸办的不得了呢!” 杜飞兴致高昂回复如萍:“哈哈!如萍,那就借你吉言喽。” 依萍将手中的东西交给杜飞,说道:“展昀说,他很抱歉不能亲自来观礼。这份礼物是他送给你们几个的,祝你们笔振新声,纸载风云。” “那就谢谢啦!不知道是什么礼物呢?” 杜飞打开盒子,里面赫然放着三枚铜制印章,上面镶嵌着白玉。 “天呐!好漂亮的印章。” 杜飞赞叹的声音把大家都吸引了过来。 依萍解释称:“黄铜镶白玉,希望报社金石永固,我们的报纸永远清清白白!” “好!这个寓意好极了!” “依萍,你的这个展昀真的很会送礼物。” 依萍对咬文嚼字的尔豪翻了个白眼。展昀就展昀,什么叫她的展昀。 “方瑜呢?” 说到方瑜,尔豪无奈地摇头: “她呀,正临时抱佛脚呢!” 第66章 钢琴家教 方瑜的临时‘抱佛脚’是实质意义上的。 这个时期的报社都供奉文昌帝君或者关公,书桓他们的报社选择的是文昌帝君。 现在案头上还摆放着笔墨纸砚和一条活鱼。 此时,方瑜正虔诚地闭眼祈祷。 等她祈祷完了,转过身就看到依萍调笑的目光。 “哎,没想到洒脱如方瑜,也会有如此紧张的时刻。” 依萍这样一说,方瑜更紧张了。 “我已经紧张地不得了了,你还要笑我。” 依萍过来拉住方瑜:“放心好啦,你的画一定会大受欢迎的。” “你画的那么好,故事又那么精彩,不知道多少人要抢着看呢。” “到时候,全上海都知道有个美女作家横空出世。” 依萍突然怅然地叹了一口气: “也不知道你出了名,还会不会记得我这个好朋友。” 方瑜知道依萍在逗她开心,于是傲娇地说: “哼!” “那要看我心情。” 两个人嘻嘻哈哈地走出去,正巧碰到领报纸的报童。 今天他们要免费派发一千份报纸。 报童瘦弱的肩膀又抱又扛的也只拿了几百份。 依萍看着那报童的背影,说道: “干脆我们也去派发报纸好了,说不定还能听到读者的反馈。” “好!真是心有灵犀,我刚好想这么做。” 于是,一群人浩浩荡荡地去派发报纸了。 他们在几个主要街道分别派发。 依萍站在霞飞路的一家咖啡馆前,将报纸发给进出咖啡馆的人。 路上不时出现乞讨的人,他们衣衫褴褛,瘦骨如柴。晃晃悠悠地从依萍眼前走过。 “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她喃喃自语。 现在的租界很拥挤,战争开打之后不止日占区的百姓,连周围其他省份的难民也很多跑来租界的。 有钱的自然能买到一块安居之所,其他的只能挤在桥头、仓库,过着居无定所的日子。 依萍有些恍惚了,她下意识地把报纸又递了出去。 “谢谢。” 一句非常不标准的中国话。 依萍缓过神来,看到自己居然把报纸派发给了一个外国女人。 那女人一头金发,正微笑地看着自己。 依萍哑然失笑,自己真是糊涂了。 外国人连中国话都说不清,怎么能看得懂中国报纸。 “不客气。” “你很漂亮!” 依萍有些错愕,这才仔细地观察对面这个外国人,发现她手上抱着一沓乐谱,后面背着小提琴。 “音乐?” 外国女人挑了挑眉。 依萍有些好奇真正的外国人流行哪些乐风呢? “方便借我看一下吗?” 不知道对方能不能听懂,依萍手脚并用地比划着。 外国女人很和善,把乐谱递了过来。 她简单翻看了几下,里面有一些名曲自己还知道,更多的都是没听过的。 依萍不自觉地轻哼了一下,出乎意料的这些曲子有着别具一格的浪漫。特别是其中一张乐谱有些岁月悠长又带着悲伤的感觉。 她恋恋不舍地把乐谱还给对方。 “不好意思,耽误你太久了。” 外国女人耸了耸肩,说道: “我叫汉娜。” “我姓陆,叫陆依萍。” 显然汉娜懂的词汇并不多,她眼睛叽里咕噜地转了一圈,说: “你懂音乐。” 然后,竖起大拇指。接着说: “我去外滩——” 她用手比划拉提琴的动作。有时候,动作比语言来的要利索多了。 依萍懂了,她要去外滩拉小提琴。 “有时间我会去的。” 汉娜笑了笑,扬了扬报纸,与依萍告别。 依萍看着汉娜有些萧瑟的背影,若有所思。 忙忙碌碌了一天,终于把所有报纸都派送完了。 晚上,大家又聚在陆家吃饭。 每个人都兴奋地说着自己的状况,笑料百出。 依萍吃得不多,兴致也不高,白天看到的难民的影子一直浮现在自己眼前。 自己真是够扫兴的。她心里默默想着,来到院子里。 可能是自己受到过太多磨难,她总是能与那些受难的人共情。 看着空荡荡的门口,她又有些焦虑起来。 好想看到展昀,跟他说说自己的所见所闻,哪怕只是发发牢骚也好。 身后有响动,依萍回头,是可云和俞砚鸣。 “依萍,砚鸣有事和你说。” 可云的脸上满是光彩,把俞砚鸣推到了前面。 还未说话,俞砚鸣脸上便浮现了一个讨好的笑容。 依萍疑惑地看向可云,就听俞砚鸣说: “依萍,有件事想和你商量。” 依萍点点头,示意他说下去。 “嗯——,我听说你在教展昀弹钢琴,我觉得很好。” “我想——” 依萍接过话,有些吃惊地问:“你也想学?” “哦,不是不是!” 俞砚鸣急忙摆手,解释: “我想,不知道你有没有意愿教小孩子弹钢琴呢?” “小孩子?” “对,我同学的弟弟。今年八岁,家里面想要她学琴。只是——只是因为很多原因,一直没学成。” 依萍垂下眼眸,盯着地面。 俞砚鸣看依萍这个态度,慌张地与可云对视一下,说道: “我同学说,酬劳都是可以商量的。像你弹的这样好,我一定帮你要到最高价。” 依萍被他直白地语言逗笑,说道: “我刚才只是在想:教小孩子要准备哪些资料而已。” 若说刚才是假笑,这次可是发自真心地笑了。 “你答应了?” 依萍重重地点头。 她热爱音乐,可是大上海鱼龙混杂,她已经不准备回去了。 如今有这样一个机会,她没理由拒绝的。 不过,都说天上不能掉馅饼,等依萍见到这个小孩子的时候,才知道俞砚鸣为什么那么为难了。 今天依萍穿了衬衫和长裤,这样显得更严肃一点。 她把头发用发带在后面拢好,露出侧脸。 鼻梁清峭,双唇丰盈,脸部弧度流畅,东方柔美中带了一丝英气。 依萍走进屋子,这是一间独立的琴房,看得出来家里真的很想让孩子学琴。 男孩母亲简要的介绍之后,便忙碌自己的事了。房间里只留下依萍和小男孩。 母亲走后,男孩仍然规规矩矩地站在钢琴旁,甚至给她鞠了一躬。 “老师好。” 第67章 堵不如疏 依萍弯下身,摸了摸他的头,说道: “你也好!” “今天开始我就是你的钢琴老师,你叫我依萍老师就好。” 随着依萍的碰触,小男孩明显僵硬了一下,不过忍住没动。 依萍看出他有些紧张,说道: “学钢琴很简单的,老师来示范一下。” 说着,依萍便坐下,准备演奏。 只是她的手还没打开琴盖,随着一声尖叫,便人仰马翻地摔在地上。 随之而来的是小男孩爆笑的声音。 原来他刚才不是紧张,是有些迫不及待。 他太想知道,这样一个美女老师摔倒是什么样子了。 依萍被摔的七荤八素,缓了一会儿才从地上爬起来。 看到在那捂着肚子笑的小男孩,依萍声音严厉起来,大声说: “梁毓柏,你怎么可以作弄老师呢?” 等笑够了,梁毓柏才回答: “为什么不能?我喜欢作弄就作弄。” 说完,做个鬼脸便跑到角落顺着墙壁向上爬。 这栋房子的棚顶很高,梁毓柏几乎爬到了棚顶。 上面有个环一样的东西,他拉着那道环就转过身来。 双手抱胸,双腿卡在两道墙壁上,居高临下地望着依萍。 依萍真的被吓到了。 因为他徒手挂在了墙壁上。 这......这简直超出了人类能做到的范畴。 那个角落有些暗,随着梁毓柏的动作眼见的阴森起来。 更可怕的是他回过头的时候,那张脸居然变成了只点着两个黑点的白纸。 依萍的脸色变得苍白起来,这样的事情身手好的大人都做不到! 她慌了,怕了。 大声说:“梁毓柏,下来!” 梁毓柏不为所动,嘴里呜哩哇啦地怪叫。 “梁毓柏,你再不下来,我上去抓你了。” 依萍根本不了解这个小孩,这样没有任何实质意义的威胁对他完全不管用。 只是看这个高度,依萍突然有些担心。 他是个小孩子,摔下来怎么办? 她快步跑到门口,大声呼喊:“梁太太!梁太太!” 梁太太一看就是很有经验的,听到依萍慌里慌张的声音,依然慢悠悠地走着,手里拿着一根长长的棍子。 等梁太太进来的时候,梁毓柏已经不在角落的棚顶了。 依萍急忙解释:“刚才他,他就那样爬到了那里。” 梁太太笑了笑,安抚依萍说:“嗯,我都知道。” 接着语气一转,声音拔高了几度:“梁毓柏,你再不出来,我拆了你的砖,看你以后怎么爬!” 依萍有些瞠目结舌地看着梁太太,刚才介绍家里状况的时候她明明很优雅很温柔的。 怎么...... 柜子里哐啷一下,梁毓柏从里面钻了出来。 梁太太一秒都没犹豫地走过去,对着他的腿抽了两下。 “再敢装神弄鬼,小心你的腿。” 梁毓柏小心地观察了一下自己的母亲,没吭声。 梁太太走过来对着依萍说:“陆小姐,其实你严厉一点,没关系的。” 此时,她又恢复成了那个优雅的贵妇人。 房间里又剩下他们两个,梁毓柏刚被揍了两下,老实了很多。 依萍终于可以授课了。 胆战心惊,是依萍给自己第一节课的评价。 走出梁家大门,依萍便看到了等在那的展昀。 心里突地一松,快步跑了过去。 她有好多好多话想说! “你不知道,那个孩子像壁虎一样爬了上去。我长这么大,从来没见人这样爬墙。” “更厉害的是他可以在空中翻身,背靠着墙,悠闲地像坐在椅子上。” “还有,那个梁太太,我以为她一定是个温柔的妈妈,没想到打起孩子来,丝毫不手软。” “我看,这个梁毓柏唯一怕的就是自己的母亲。” ...... 两人走在郊外的一处池塘边,依萍几乎是不喘气地跟展昀诉说着今天的所见所闻,展昀则好笑地看着她的一惊一乍。 “教小朋友钢琴开心吗?” 依萍努了努嘴,有些惆怅地说:“也没我想的那么开心。” “我从来不知道小孩子这么难教。他的眼睛一直叽里咕噜的转,心思完全不在学琴上。” 展昀用手托起依萍的脸,凑上前,说道: “教来教去,还是我这个学生好教一些吧?” 依萍看他得意又笃定的神情,半挑衅半撒娇地说: “是吗?我看你这个学生才是最不安分的。” 展昀的脸已经贴得很近了,他盯着依萍饱满的嘴唇,低喃:“没错!” 不等依萍躲开,唇瓣便被捕获了。 他吻依萍的时候,总喜欢让她完全贴住自己。 没有空隙,也不允许退缩,把人用力地完整地裹进怀中。 甚至,他恨不得吸走依萍身体里的空气,看着她挣扎窒息才算痛快。 池塘有条小鱼,不小心游到了岸边。 浅浅的池水让它忍不住挣扎扑腾起来,嘴也一张一合地,看着十分可怜。 就在它觉得快要窒息的时候,突然又涌来一股池水,它又变得欢快了...... 依萍向前迈了一步,她决定了,以后四下无人的时候,都跟展昀保持一定的距离。 随即又想到,自己还有个捣蛋学生,更是烦恼。 “哎,没想到,我的第一个学生居然是这样的。” “我才是你的第一个学生。”展昀纠正。 依萍撇了撇嘴,问:“你觉得我适合当老师吗?” 展昀挑了挑眉,趁机靠近一步: “哪有绝对的适合与不适合。” “那个孩子才八岁,你大他这么多,不会在想着认输吧?” 依萍蹲在池边,随即拔起一根野草,说道: “当然不是,只是我居然在想如何‘对付’他。我想,没有老师会有我这样的想法吧?” 展昀嘴里‘嘶’——一声,有些无奈地叹气。 “我想,把‘对付’换成‘教导’,可能更合适一些。” 依萍也觉得自己用词不当,忍不住笑了出来。 “其实,孔子早就告诉过我们了,因材施教。” “那个孩子,有他自己的世界,你需要做的就是找到通往他那个世界的大门。” “我觉得,教育和治水差不多,堵不如疏。” “你与其想着怎么‘对付’他的恶作剧,不如去想想怎么把他的注意力吸引到钢琴上。” 第68章 认养难民 依萍回去琢磨了很久‘堵不如疏’这四个字。 再去给梁毓柏上课,做好了十二分的打算。 “梁毓柏,我知道你很会爬墙。只是不知道其他方面是不是也一样厉害呢?” 梁毓柏警惕地看着依萍,不知道她要做什么。 这个老师有点意思,没有像之前那些老师被他吓得大喊大叫或者哭哭啼啼。 也没有跟他父母说什么孺子不可教之类的废话。 “哪方面?” “如果我弹琴,你能猜出是什么动物,我就承认你很厉害。怎么样?” 梁毓柏想了想,答应了。 依萍指尖紧贴琴键,在高音区快速弹半音阶。 “蜜蜂!” 依萍有些夸张地惊呼:“哇!没想到真的猜出来了。不过,这个可能是你运气好,下一个,你一定猜不到。” 她又在中音区短促地弹了两下。 “蟋蟀!” “天呐,蟋蟀都被你听得出来。好吧,看来要弄得更难一点了。” 依萍在高音区重复三度音程,节奏轻快。 “鸟!是鸟,对不对?” 依萍故技重施,于是,房间里梁毓柏的声音越来越大。 “青蛙!” "猫!" ...... "弹呀,你再弹,我还可以猜。" 梁毓柏看着不再弹琴的依萍,大声呼喝。 依萍坐在椅子上,不疾不徐地说: “累了,不弹了。” 梁毓柏走近两步,仿佛在判断她话里的真实性。 依萍看他杵在那不说话,偷偷笑了一下,说道: “如果你想听,你可以自己弹啊。” “说来说去,还是想让我学琴。我偏不学。” 他像火车头一样,开始在屋子里跑来跑去,一会钻到凳子下,一会钻到柜子里。或者爬到墙上戴上面具吓人。 适应了之后,依萍觉得他的招数有点老套并且无聊。 等他折腾累了,再把他抓来学琴吧。 就这样依萍开始了每周五节课的家庭教师生活。 她第一次知道,原来当家教还需要斗智斗勇。 现在,依萍和展昀在一块,经常挂在嘴边的就是梁毓柏又如何如何,搞得展昀耳朵快起茧子了。 依萍推了推展昀,问: “你有没有认真听我说话?” 展昀回答: “有。你说那个小鬼头把虫子放在钢琴上,想看你打开琴盖后被吓得样子。” 依萍看他确实有在听,继续说: “不过,我现在对他的这些恶作剧已经免疫了,你没看到他失望的样子。” 想想就觉得好笑。 “对了,他的哥哥叫梁毓松,也就是砚鸣的同学。我看对他弟弟丝毫没有耐心,而那个梁毓柏对哥哥也没什么尊敬。” “至于他们的爸爸呢,很少看到他的影子。梁太太就经常出去玩麻将。” “我想,这也可能是他调皮的原因吧。” 展昀不说话了。 依萍觉得奇怪,顺着他的目光看去,才看到一个面黄肌瘦的孩子正在祈求老板给份工作。 老板看他的样子,说什么也不答应,一个半大的孩子,瘦成这样,能做什么? 最后那孩子只能悻悻地走开。 依萍的心又沉重起来,好像走到哪都是这样的场景,他们像被困在了某个巨大的空间,无法逃脱。 “最近,我觉得难民又增加了。我们能做什么呢?” 依萍看着那个孩子出神,这句话像在问展昀,也像在问自己。 “现在政府呼吁认养难民,我想——” “陆家的地方那么大,是不是可以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 展昀看向她,问道: “你确定吗?你知道认养难民可不是简单的事。” “家人之间住在一起尚且有龃龉,更何况是完全不认识的陌生人。搞不好你会掀起一场风暴。” 依萍低下头,心里有些难受。 现在家里好不容易平静下来,她当然不愿意再起波澜。 可是这些日子,她看着好多难民,为了生存连基本的礼义廉耻都不顾了。 这让她觉得十分痛心。 还有很多孩子,就那样跑在街头巷尾,为了抢一个馒头打得头破血流...... 依萍简直不忍心再想下去了。 她抬起头,语气是从未有过的坚定: “我想,虽然会带来不方便,可毕竟都是同胞,她们一定会理解的。” 转天,依萍便带了几个流浪在街边的小孩子回家。 他们全都乌漆嘛黑的,根本看不出本来的面貌。 当她带着这几个孩子出现的时候,家里人都震惊了。 文佩问道: “依萍,这是谁家的孩子?” 依萍咬了咬嘴唇,说道: “我也不知道他们是谁家的孩子,总之都是失去父母的孩子。” “这段日子,我看到了太多的难民,他们从战火中爬出来。跑到这边,以为能得到救助。” “结果,到了这边发现,只能保住一时的命。” “他们身上没有钱,当时没有死在日本人的炮火下,未来也可能饿死在租界的街头。” “本来他们也有一个温馨的家,可是战争把一切都打碎了。” “现在政府在号召认养这些难民,我想,我们应该响应这种号召。” 大家面面相觑,一时之间没有反应过来。 平时依萍要做什么梦萍几乎是不闻不问,在这个家她能当个影子就算了。 只是,今天她突然有些无法忍耐。 这几个孩子不知道是多少天没洗澡,身上泛着馊味。从进门开始她就闻到了。 更别说,他们已经露脚趾的鞋就那样踩在地毯上。 这让她的心不舒服,甚至有一丝反胃。 “家里已经这么多人了,哪还有房间给他们住?” 依萍也知道,家里突然多了人,她们会不习惯。说道: “这个我已经想好了,家里有好几间空房间,那里很大,简单收拾一下,留给她们住。” 想了想,又加了一句: “我会告诉她们,不让她们乱跑的。” 梦萍脸上出现一个讥讽的表情,在她看来,这个保证和没保证没区别。 “你的‘告诉’能说明什么呢?你‘告诉了’,就能避免他们影响我们生活吗?” “既然我领回来的,自己我就会负责。这一点你就不要担心了。” 梦萍的脸色还是很难看,她什么都没有了,只剩下这个家的躯壳,难道依萍还要剥夺? 第69章 杯水风波1 她的胸口剧烈起伏着,忍着气问道: “那要认养多久呢?” 梦萍的态度也给依萍带来了压力,她吐出一口气,说道: “这件事怎么好说期限呢,既然认养了,就要让她们懂得自立才行啊。” “你这话说的容易,养他们的钱还不是陆家出。” 依萍把头偏向一侧,她心里不住地告诉自己,要冷静,不要起冲突。 “养他们的钱,我会自己赚,不会用爸爸留下的钱。” 看着她们两个互不相让,可云走出来说: “这几个孩子衣服都脏了,我看我还是带她们先去洗漱一下吧。” 依萍感激地笑笑。 梦萍心里堵着一口火,看到依萍执意要留下这些孩子,转身跑上了楼。如萍深深地看了一眼依萍,说道: “我去劝劝她。” 梦萍把自己摔在床上,如萍紧随而至。 “梦萍,不要这样嘛!那些孩子你也看到了,很可怜呐。” “你就宽容一点,大量一点嘛。” 听到如萍劝慰的话,梦萍又从床上弹起来。 “什么宽容?什么大量?我做不到。好端端地家里突然多了这么多人,以后还怎么生活?” “本来这就已经家不成家了,不管姓不姓陆都能住进来。如今,彻底变成公租屋了。” 虽然已经关了门,如萍还是向后看了一下。 她把手指放在嘴前,焦急地示意梦萍噤声。 “你小声一点呐,如果被依萍听到,又要掀起一股风波了。” 梦萍双眼含泪,满腹委屈: “听到就听到,她能把我怎么样?难道像赶走妈妈一样把我赶走吗?” 如萍了然地拍拍她的手: “没有人会赶走你,这里就是我们的家啊。” “依萍认养小孩子,于情于理都无可指摘。” “可你这样一闹,倒显得没分寸。家不止是一所房子,更是情之所在。你要所有人的‘情’都偏向依萍那边吗?如果变成那样,你可就真的没有‘家’了。” 如萍的话像一记重锤敲在了梦萍心上。 现实就是这么残酷,几乎所有人都向着依萍,根本没人站在她这边。 梦萍六神无主地抓住如萍,问道: “难道在这个家,我连反对的权利都没有吗?” 如萍反握住梦萍,语气温柔但坚定地说: “当然不是。” “依萍和爸爸一样,都是重感情讲义气的人。所以,才会认养这些孩子。” “况且,她已经把这些孩子带回来了,在这个关头,你要把这些孩子赶出去,依萍一定不会答应的。” “我们可以等等看,说不定事情会有变化呢。” 梦萍想了想,确实也没什么好办法,只能先按下这些不甘心。 依萍带回来的孩子,两个大的是男孩,三个小的是女孩。 可云把他们收拾干净后,才把他们带到房间。 两个男孩子住一间,三个女孩子住一间。 因为没有多余的床,先用木板简易地搭了一下。 晚上,由于这件事,梦萍又没有下楼吃饭。 当然,依萍的心情也好不到哪去。 她想避免战争,可无论怎么小心,她们的想法总是有很大冲突。 尔豪扒拉着碗里的饭,看了依萍几次,都欲言又止的。 依萍叹着气,把碗放下。 “尔豪,你有话就说吧,我做好准备了。” 尔豪也叹息了一下,说道: “其实,也没什么好说的。这些孩子养得了一时,养不了一世。” “我们要做的不是把他们喂饱就可以,而是要让这些孩子将来能有出路。” 这一点依萍当然赞同,那么多难民,她的房子又能放下几个呢? 解决了吃饭的问题,还有教育问题。 连着几天,依萍都在烦恼这件事。 只是她这边还没想好怎么安置,那边就出了事。 那群孩子,褪去了初来乍到的紧张,开始对这富丽堂皇的房子好奇起来。 一开始依萍确实告诉孩子们不要随便乱跑,但时间长了,没人会耳提面命地告诉每个孩子,这不能去那不能闯。 而且他们找可云姐姐的时候,她还抱小妹妹去床上玩。这让孩子们生出了一股错觉,觉得这个家所有人都是一样的。 特别是大一点的两个男孩子,他们更闯实更顽皮,适应能力也更强。 在一个房间找到尔杰的玩具后,两人几乎目瞪口呆了。 即使没有成为流浪儿,他们也没见过这么多玩具。 极度地兴奋让两个孩子忘了‘规则’,忘了‘警告’。 两人一人一把手枪,便开始了‘丛林大战’。 他们从一个房间跑到另一个房间,一会静默,一会匍匐。 其中,有个孩子有战败的趋势,开始慌不择路起来,居然跑到了梦萍的房间。 另一个孩子也紧跟了进来。 先跑进来的孩子,看到前面还有一道门,急不可耐地闯了进去。 “啊——” 一道凄厉的叫喊声从梦萍房里传来。 依萍急忙从房中跑出来,如萍此时也跑了出来,两人对视一下,急忙奔向梦萍的房间。 赶到门口的时候,正看到两个闯祸的男孩要向外跑,四人直接撞在一块。 “怎么回事?你们怎么在这?” 两个男孩惴惴不安地低下头,特别是先闯进去的小男孩,几乎把头埋进了胸骨。 “他们怎么在这,要问你!” 梦萍头上的水还没干,就那样滴滴答答地淌着水。 她已经换上了自己的衣服,外面又裹了一层浴巾。 刚才,她正在木桶中沐浴,门突然被打开。 过往所有不好的记忆同时袭上心头,让她忍不住发出撕心裂肺的喊声。 只是,她没看清来人是谁。 那个小男孩还没跑进去,就被叫声吓退,慌慌张张地向外跑。 依萍看看梦萍,又看看那两个孩子。有些愧疚地表示: “对不起,我没看好他们。” 梦萍可不打算就这样放过她。 如萍说的对,收养孩子的时候,依萍占据了所有的‘情’与‘理’,她不好反对。 现如今,可不同了。 “一句对不起就可以了吗?” “你当初带他们进门的时候怎么保证的?” “你那么信誓旦旦,又是‘告诉’又是‘负责’的。现在你瞧,只是几天而已,他们就‘忘乎所以’了。” “所以,你能保证什么?你能告诉什么?” 第70章 杯水风波2 梦萍咄咄逼人的态度,也激起了依萍的硬脾气。 她的语言变得生硬起来: “那你想怎么办呢?” “他们只是两个小孩子,他们也是无意的。” “我会批评他们,会教训他们。或者——或者,我可以打他们两下,这样还不可以吗?” 梦萍的目光变得有些发冷,声音越发的尖锐: “你的教育和批评只是面对过去,你要怎么保证将来他们不来影响我们呢?” “我告诉你,你保证不了!” “事实上,他们已经影响了。” “那个小女孩,她会梦游。她会在半夜三惊的时候跑到如萍的房里,把如萍吓得半死。” “如萍觉得,这是小事,叫我不要跟你说。” “可是,我并不这么认为。” “这段时间,大家吃不好,睡不好,都在努力维持着温馨的假象。所有人都在陪你演戏,只有你自己觉得自己伟大极了,崇高极了。” “但是,你有没有想过,你的伟大,你的崇高,都是牺牲别人的生活换来的!” 如萍看了一下依萍的脸色,急忙上前拉住梦萍: “好了,梦萍。不要说了,有什么怨气,你也发了,这件事就算了吧。” 依萍定定地看着梦萍,眼中涌动着愤怒。 “我从来没想过我有多伟大,多崇高。我也并不想牺牲大家的生活陪我演戏。” “无论你怎么想我的动机,我都问心无愧。” “我知道,今天他们闯入你的房间,给了你一个‘讨伐’我的借口。你可以名正言顺地告诉大家,我的‘言而无信’,你的‘未卜先知’。” “这样,孩子们不能在这个家的理由变多了。” “而我,也成了矛盾的制造者。” 依萍锐利的眼光仿佛能洞察人的内心,让梦萍忍不住闪躲。 但她不能躲,今天她退让了,就代表以后要一直退让。 “这么久了,你唯一没有变化的就是‘颠倒黑白’。” “就是凭借这个本事,你抢走了书桓。如今书桓认清了你,你又迷惑了展昀。” “你真厉害!” “总有男人为你鞍前马后。” 依萍可以忍受梦萍对于她收养孩子的异议,但无法容忍她侮辱自己的感情。 “梦萍!你说话小心一点,我的感情还用不着你来指手画脚。” “你从头到尾都不想收养这些孩子,你认为他们的出现惊扰了你的‘沉静’。” “说实话,我从来没指望你会支持我。你放心好了,这些孩子我会找到一个好去处。” “至于你,继续沉迷于你的大小姐美梦好了。” “只不过,我要提醒你,如果中国人都像你一样各扫门前雪,等到日本人上门的那一天,不知道你还能不能继续这份‘沉静’。” 依萍说完,便离开了房间。 梦萍的气还没撒完,她想追出去,被如萍一把拉住。 “好啦!依萍已经说了会安置好这些孩子,你还要怎么样?” “家里好不容易平静了几天,不要继续生事了。” 梦萍看了看空荡荡的走廊,牙都要咬碎了。 她的家,谁也别想夺走。 如萍和书桓走在路上,书桓安静地听如萍诉说家里发生的事。 “这件事困扰了我好久,其实我好可怜那些孩子,他们无依无靠,如果不带回来,说不定哪天会被饿死。” “可是,我也很理解梦萍。她现在完全变了,没有朋友,没有社交,每天守着这个‘家’。” “你知道那件事给她带来的影响太大了,让她毫无安全感。” “我这个做姐姐的真没用。” 书桓的手本来垂在腰侧,听到最后两句,猛然抖动了一下。 如萍看他没有反应,问道: “对了,最近报社的事怎么样?” “我一直跟你诉苦,都忘了关心你的事。” “上两天,听尔豪讲,销量不那么理想,对不对?” 书桓点点头。 销量确实不理想。 大家对于这样离奇的故事一开始的认同度并不高。 当然,他已经做好了准备,因为这就是一次‘冒险’的尝试。 “任何报纸都不可能得到所有人的喜欢的,有人喜欢就有人不喜欢。” “我们的故事也是一样。” “我对这个状况早就有心理准备了,只是苦了方瑜,她很纠结,要怎么画下去。” 如萍挎住书桓的手臂,抬头看他的侧脸。 他的眼神总是若有似无地思索,自己很想知道他到底在想什么。 “所以,依萍找好地方了吗?” 如萍疑惑地瞪大眼,很明显她没反应过来。 隔了片刻,她才知道,书桓还停留在她说的依萍和梦萍的争吵。 如萍的脸白了,呐呐地回复: “听说在公共租界的一个民宅里。” “哪天搬呢?” “大概就这两天吧。” 书桓不再说话了。 孩子搬走那天,梦萍站在二楼,冷眼看着那少得可怜的行李。 他们来的时候一无所有,走的时候也只是带了薄薄的被子。 那些被子带走就带走吧,反正也脏了,盖不了了。 走在前面的男孩子,也就是那天闯入梦萍房间的男孩,一直低着头。 他隐约明白,是自己的冒失让大家失去了在这个家的资格。 这几天晚上,他一直瑟瑟发抖,怕被突然扔出屋子。 他真是怕了流浪的日子,怕了有上顿没下顿的生活。 他不止一次地后悔,为什么要玩那些玩具,为什么不听依萍姐姐的话。 如果自己安安分分地,就什么事都没有了。 只不过,说什么都晚了。 那个梦游的小女孩,跟在最后面。 她的年纪小,没感觉有什么不对。 反正有的吃有的穿,她就很开心了。 况且,现在这个姐姐还给自己买了娃娃。 好漂亮,好漂亮的。 当她走到楼梯转弯的时候,突然回头看了一眼梦萍。 梦萍扶在楼梯上的手紧了紧。 小女孩的眼睛满是天真和懵懂,童声童气地说:“姐姐,再见。” 说完,便蹦蹦跳跳地跟上前面的孩子。 梦萍的脸迅速黯淡下来,她突然变得不知所措。 退了几步,慌乱地看了看四周,空无一人。 好冷,太冷了。 她不能在这里继续站着了,她要回房! 第71章 恕不奉陪 依萍满意地看着眼前的屋子,这个民宅只有一进。 除了厨房,还有两栋房子可以住人。 这两栋房子,她全部换成了通铺,这样放的孩子可以多一些。 可云放下东西,四处望了望,跑过来对依萍说: “展先生把所有东西都买齐了,咱们什么麻烦都省了。” 依萍蹲下身,看着五双懵懂的眼睛,兴奋地说: “欢迎来到你们的新家,大家四处看看,满不满意?” 依萍说完,等着孩子们幸福的尖叫。 可惜,鸦雀无声。 甚至,他们没有一个人挪动脚步。 依萍有些不解,说道:“你们不好奇吗?不想看看房子?” 孩子们还是不做声,只有梦游小女孩甜甜地说了句:“想。” 只是,她也没动。 依萍意识到不对劲,问:“怎么了?你们不开心啊?” 两个男孩是这里面最大的,不过也不满十岁。 他们低着头,撇着嘴,一直用手扣着裤子。 其中一个刚想说话,声音便哽咽了: “依萍姐姐,你......不要我们了吗?” “怎么会呢?”依萍赶忙擦去他的眼泪。 “那你以后还会来看我们吗?” 依萍拉过两个也跟着哭的小女孩,抱在怀里,语气坚定:“当然!” “你们怎么会这么想呢?我是依萍姐姐啊,我会每一天,每一天都会来看你们的。” “真的?” “真的!” 孩子们彼此看了看,好像是真的,毕竟依萍姐姐从来不骗人。 那个男孩刚想迈开脚步,又退了回来,问到: “有哪些房间我们不可以进呢?” 这个问题让依萍的心猛然抽痛了一下。 她一字一句地说:“除了厨房,你们不要去。其他地方,你们可以随便看,随便玩。这里是你们的家,你们想怎么样就怎么样。” 看着依萍微红的眼眶,孩子们终于确认了,这确实是他们的新家! 迟到的欢呼声还是到了,孩子们开始叽叽喳喳地跑去各个房间。 依萍和可云对视一下,也急忙跟了上去。 “展先生今天会来吗?” “他说这两天有天津的朋友过来,大概来不了。” 依萍甩了甩头,甩掉那份若有似无地脆弱。 “对了,展昀让我转告你,下周可以复工了。” 可云点点头,又看了一下孩子们,问: “可是,这些孩子要怎么办?” 这个依萍倒是不担心,因为她已经想好了办法。 “我昨天去了一趟收容所,找到一对中年夫妻。他们以前在街头卖馒头,也是从闸北跑过来的。” “听说我想找人照顾孩子,他们两个很愿意。而且他们的要求也不高,有个安身的地方,能吃饱穿暖就可以了。” “我已经跟他们谈好了,一会他们会过来。” 看到依萍这样安排,可云才放下心来。 虽说东西已经差不多安置了,真要完全像样子还要忙一阵子。 等到下午大家都到陆家的时候,依萍和可云还没回来。 方瑜这些天不是上课就是画稿,已经一个头两个大了,她今天来就是找她的知己诉苦的。 “咦?依萍怎么不在?她今天没有课诶。” 想了想,又狎促地笑了:“噢!一定是展昀,又霸占了依萍。” 如萍的笑容有些尴尬,显然尔豪还没有告诉方瑜依萍和梦萍吵架的事。 “依萍她帮孩子们找了新的地方,大概要晚一点回来。” 方瑜点点头,助养孩子的事她也知道。 “本来还想找她聊聊天,看来今天没有机会了。” 梦萍面色不善,眼睛盯着面前的矮桌,张口: “她正忙着当圣人,赚名声,你当然不会有机会。” 方瑜本来在欢脱地吃着水果,听到梦萍的话,不禁坐直了身体,正色道: “依萍助养孩子,绝对不是为了什么名声,更不是为了当圣人。” “她是真心真意地想帮助这些孩子。” “现在全国上下,都在开展轰轰烈烈地助养运动,只要是有能力的家庭,都会出一份力。” “我们家也助养了一个小女孩。” 说到那个小女孩,方瑜的语气柔和下来: “我妈妈说,当她看到那个小女孩的时候,就像看到小时候的我。她喜欢地不得了,爱得不得了。” “我想,依萍助养这些孩子,大概跟我妈妈的想法一样。” 尔豪看着梦萍越来越黑的脸色和方瑜抱打不平的样子,急忙插到中间,把那盘苹果拽过来: “方瑜,这个苹果.....呃——是新买的,你尝尝。” 书桓知道这个家已经爆发过一次战争,如今孩子们也有了归属,实在不应该因此吵架。 “其实,这项运动已经开展了一段时间,我们并不算先驱者。” “现在,国家在前线苦苦支撑,我们这些在后方的当然要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 “如今,上到国母,下到平民,都有参与。” “盛家资助了上海收容所,秦五爷也资助了几个孩子上学,我听说弘一法师在号召全国的佛院收留儿童。连青帮都认养了上百名儿童。” “这样的一项举国运动,我们没有理由不参加。” 书桓的目光很坦荡,没有任何攻击性。 他只是想让梦萍明白,国家飘摇,大家应该团结起来,不应该因为一点小事就离心离德。 杜飞接过书桓的话: “陶行知先生就说的好了,我们认养一名儿童,就是培养一名战士。” “孩子是国家的希望,保护了这些孩子,就是保存民族的未来。” “政府现在也颁布了《难童救助办法》,让大家多多参与呢。” 书桓点头,继续说: “而且,我听我爸爸说,重庆和成都那边,预计要推行‘一户一童’计划,动员所有市民参与进来。” 梦萍的脸色彻底乌黑了,这帮人你一句我一句,全都是向着依萍说话。 好像自己成了一个十恶不赦的人,没有丝毫的同理心和爱国心。 她坐直了身体,声音变得尖锐: “你们都是冲我来的?” 如萍看她的样子,全身上下又充满了戒备,急忙说道: “什么‘冲你来啊’!” "大家只是就事论事嘛。认养运动不是第一天了,我们也不是第一个,你同学家里不是也认养了小男孩吗?" 看到梦萍还是全身僵硬,如萍忍不住拽了拽她的袖子,低声说: “你不要太敏感了。” 梦萍没法不敏感,他们口口声声无非都在说自己错了,不识大体。 她猛地站立起身,语气冷硬:“恕不奉陪。” 第72章 一直是我 阳光慢慢升上了头顶,孩子们在院中跑来跑去。 依萍和方瑜坐在刚刚架好的葡萄藤下,看着小不点叽叽喳喳。 “那天我去了你家,才知道你因为孩子的事和梦萍大吵了一架。” 依萍嘴角苦涩,低头并不说话。 方瑜也无奈叹气,语气中满是不解: “尔豪对我说,你把孩子领回来后,梦萍很不高兴。后来说有个小男孩闯到她房间去了,你们就吵了起来。” “是这样吗?” 依萍点点头,说道:“算是吧。” 方瑜摇摇头: “真没想到,事情会演变成这样。” “我听尔豪说,以前如萍把一个叫罗老太的带回家,那个老太太神志都有些不清醒了,把家里闹得乌烟瘴气的。梦萍不仅没发脾气,还帮忙照顾那个老太太。” “那个时候,上海没有打仗,并没有这么多难民,她尚且可以接受。” “可是现在,满地饿殍,伤残无数。” “那么多人流离失所,她没道理那么激烈地反对几个孩子啊?” 透过藤蔓缝隙,依萍看到天上飘过几缕白云,悠然闲适,自得其乐。 “你以为梦萍反对的是孩子吗?” 方瑜反问: “难道不是?” “可你们争执的就是家里助养孩子呀。” “她不反对这个,那她反对的是......” 依萍缓缓吐出一口气: “是我!” “一直都是我!” 方瑜把手放到额头上,轻声问: “是这样的吗?” “你们的‘结’还是这样深?” 依萍摇头: “我和她互相嫌恶这么多年,怎么可能一朝一夕改变。” “更何况,雪姨离开陆家也有我的原因。在四个孩子中,她是雪姨最坚定地簇拥者。” “这么多恨意交织在一块,她不反对我,才奇怪呢。” 方瑜终于明白了,疑惑也解开了。 “以前听尔豪说,梦萍是个直率爽朗的性格,有什么说什么。如萍也说梦萍说话直接了一点。” “我看你和佩姨搬进来这么久,她都没有说什么。以为她是接受了,默认了。” “没想到你们的关系不进反退。” 关于这一点,依萍已经想清楚了。 这么长时间以来,梦萍对于他们这群人做的事一直不闻不问,不管不顾,不打听,不参与。 现在想想,这何尝不是一种不满。 “有时候,沉默也是一种反抗。” “我和妈搬进来,是爸的决定,她反对不了。” “不过,她可以当我们不存在,彻底无视我们。” “孩子的事,只是一个导火索而已。” “如果今天是如萍和尔豪把这些孩子带进来,那矛盾就不存在了。” “如你所说,梦萍还会帮忙照顾。” 依萍笑了笑,她真觉得自己可笑。 “其实展昀有提醒我,他说‘家人尚且有龃龉,更何况多了这么多陌生人’,我可能会掀起一场风暴。” “现在想想,他当时已经猜到我和梦萍的这场‘战争’了。” “我不是没想过,只是心存侥幸。” “可能我曾经穷过,所以太看重金钱了吧。我想能省则省,说不定上海的情况会变得更糟,需要认养的儿童会更多。我赚的那些钱到时候还可以派上些用场。” 院子里静悄悄的,孩子们午睡了,都被许嫂拉进了房。 依萍的目光放空了,穿透了院墙,落到了不知名的地方。 她的喉咙滚动了一下,继续说: “现在这样也不错,我能亲眼看着自己的美梦被拆穿。” “也让我明白,所有的侥幸,都是要受到惩罚的。” 方瑜为难了,她没想到陆家平静的外表下,还有这么多的暗波。 “那这个‘结’你要打算怎么解呢?” 依萍站起来,拍拍手。 “这个‘结’从上一代人就开始打,不是轻易能解开的。” “现在,只能先把它放一边了。” 她耸了耸肩,想抖掉这些沉闷的话题。 “好了,不说这些了。说说你的画稿吧,最近怎么样?” 要说画稿,方瑜可是有满肚子的话要说。 她进行的真的算不上顺利! 两人开始讨论起来,只是没什么章法。一会讨论报纸销量,一会又天马行空地探讨故事,一直到可云下了工还没聊完。 “依萍,方瑜,你们都在这。” 可云小跑着进了屋子。 “今天,工头带我们整理仓库,弄了些布料。虽然不是整布,好在还可以用。” “我想,这些孩子没什么衣服,干脆给他们做成衣服带过来。” 三人兴奋地翻看这些衣服。 “可云,你的手艺居然这么好!” 可云难得搞怪,说道:“手艺不好,展先生怎么会用我?” 依萍拍打了她一下:“说了不许叫展先生。” 可云有些犯难:“可是他是我的老板,一想到要叫他的名字,就觉得怪怪的。” 依萍捏了捏她挺翘的鼻子,说道:“你现在这样叫才奇怪。” 手里的衣服,都是可云用几块布拼接在一起的。 也难为她了,居然这样也能缝成衣服。 依萍回头看了看,灰扑扑的大门,爬满月季的围墙,还有孤孤单单的秋千。 她有些不自然地清了清嗓子,说道: “展昀——也在工厂吗?” 他最近好忙,已经连着两周不见人影了。 每次打电话来,也是简短地说两句就挂断。 听他沙哑的声音,一定疲惫极了。 可云把衣服收好,放进柜子里。 “不在。” 说完又摇了摇头:“其实我也不知道在不在。” “即使他在,我也很少能看得见他。” 突然她想起了什么,说道: “不过,那天我看到有个好漂亮好漂亮的小姐送他回来。” 随着依萍脸色的变化,可云的语气越来越弱。 她扯着衣角,嘴角抿成直线。 一时忘形,她可能闯祸了。 可云求助似的望着方瑜,希望她能帮帮忙。 收到信息,方瑜走到依萍身后,将她推到可云面前。 “看清楚,再漂亮能有我们依萍小姐漂亮吗?” 可云急忙摇头,说道: “当然没有!当然没有!” 看着自己好朋友这样费心费力,依萍真想装作若无其事让她们安心。 只是,她毕竟是依萍。说不出违背自己心意的话: “未必!” 第73章 猎物猎人 宋媛清狠狠打了两个喷嚏。 无缘无故地打什么喷嚏,可能又是哪个公子哥在想念自己吧。她有些无聊地想。 眼睛盯着前面那道门,一上午了,纹丝不动。 她有些焦躁不安,用力凿了两下方向盘,力道之大,车身有轻微晃动。 展昀侧目,转过头,开门下车。 他不想跟一头母老虎在一个狭小的空间里,很危险。 两人之所以在这大眼瞪小眼,是因为他们在等钟述衡。 钟述衡伤情稳定后,便被组织接走。开展为期半个月的审查。 宋媛清是很有信心的,钟述衡绝对不会出卖组织。 门稍稍撬开一道缝,一个人影闪了出来。 宋媛清和展昀全都一愣。 这是钟述衡? 原本到耳际的头发剃的极短,眼睛上居然架起了一副眼镜。更离谱的是他蓄起了胡子。 宋媛清原本飞奔过去的脚步,因为这副尊容迟缓了一些。 钟述衡的表情暗了暗。 果然,女人也很肤浅,只看得到人的外表。 展昀识时务地拿过钥匙开车,让另外两人坐在后面。 上了车,宋媛清更放肆了,紧贴着钟述衡,双手直接拽住了对方的衣袖,语气黏糊糊的: “我在外面等了你好久,有什么可审查的呀!” 她有些不满,歪着头对着钟述衡抱怨。 “坐好。” 钟述衡倒是很言简意赅。 展昀偷偷叹了一口气,这个宋媛清每天在母老虎和大花蛇之间穿插,搞得他头疼。 刚才还非常狂躁,见到述衡以后,像被下了降头,乖的不得了。 更重要的是,他已经两周没见到依萍了。 想到这,展昀的心里也有些焦躁,车子速度快了起来。 还是上次的弄堂,这是宋媛清的地方。钟述衡还没找住宿的地方,暂时住在这边。 宋媛清下了车急忙从车尾跑过去,挨着钟述衡向前走。 展昀无奈地摇头,一个名媛,把自己弄得这么卑微。 真不知道女孩子脸皮怎么会这么厚,他的依萍就不会这样。 进屋,摘掉眼镜,拉开胡子。 钟述衡摇身一变,又恢复成了那个儒雅的青年。 只是,他的短发给他的气质中增添了一丝硬朗。 宋媛清夸张地用手拍拍胸口,述衡在家不戴那个假胡子,她就放心了。 展昀拿出一沓东西递给钟述衡: “通行证和良民证。” “这个是新的教书地址,你改名叫方觉民。那张纸上,有你父母和兄弟姐妹的名字。” “你自幼在南京城南长大,家住夫子庙附近。” “从小受到孔夫子熏染,长大立志要成为一名教书先生。” “原本你想在南京继续做私塾先生的,但南京陷落,只能另辟他路。” “经过朋友介绍,来到租界这边。打算在这继续自己的事业。” 展昀停了停,新身份大概就是这些了。 “郑老板说,你最近当好教书先生即可。” “之前的学生动员地点不要再去,找到新的地址再说。” “还有,既然日本人怀疑到你头上,说明是抓到了蛛丝马迹。” “你跟之前的联络人都要断掉。” “等这件事情调查清楚,再和他们联系。” “如果没有必要,不要到街上招摇。虽然现在是在租界,但小心为上。” 钟述衡点头。 看展昀终于‘唠叨’完了,宋媛清脸上浮现一丝微笑,说道: “那就不送了。” 展昀明白,她着急赶自己走,这样她就能跟述衡独处了。 “你也回去吧。” 宋媛清耳边传来钟述衡的声音,无异于一道晴天霹雳。 展昀看看男人,又看看女人。转身离开。 无谓的战争,他不想加入。 钟述衡低头看‘新身份关系网’,他的记忆力不错,常年的地下工作,已经培养了这种记忆能力。 闭眼默念两遍,拿出铜盘,开打火机,烧信纸。 一气呵成。 抬头的时候,宋媛清还杵在门口,眼神带着委屈和埋怨。 “怎么还没走?” 钟述衡的眉头蹙起,他还有很多事情要做。 “你就这么希望我走?” 宋媛清的眼睛水汪汪的,好像下一秒就能哭出来。 钟述衡狠了狠心,嘴巴张开又闭上。 最终,他还是没说出口。 “随便你。” 说完,就自顾自地忙起来。 宋媛清很得意,挑了挑眉毛。 她就知道,自己这个表情对付他百试不爽。 钟述衡在心里狠狠骂了自己一通,当断不断反受其乱。 他的脑中又浮现一张笑脸,同样的张狂肆意。 前一秒穿着学生衣服,大笑着叫他:“述衡,你看学校东北角的花开了。” 后一秒穿着粗布衣服,伪装成村妇,从怀中掏出枪,对着特务砰砰两枪。 这枪声为大家争取了宝贵的逃跑时间。 但也吸引来了更多的特务。 “跑!” 这是她最后撕心裂肺的喊声。 他们跑的太远了,看不清她的表情。一群特务涌了过来,为首的几个连续射击,她的身体如风筝一般倒地...... 钟述衡几乎握碎了手里的杯子。 他摇了摇头,让自己从这份悲伤中苏醒。 还有更重要的事做。 拿出国文课本,他打算整理一下教学内容。 一双骨肉匀称的手伸了过来,替他打开封面。 那是一双没有经过任何风吹雨打的手,透着玉一样的白光。 “我帮你翻书,怎么样?免得你扯到伤口。” 宋媛清的‘信口雌黄’已经达到了‘炉火纯青’的地步。 先不说钟述衡的伤是否全好,如若他连书都翻不了,也不用领什么任务了。 钟述衡抬头,对上她黑白分明的眼珠。 她就是这样,说什么做什么全都理所当然的样子。 真像个小孩子,长不大。 有时候人与人的关系,分不清到底谁是猎人,谁是猎物。 “我自己翻就可以,你到那边规规矩矩地坐着,否则我真要赶人了。” 他的语气不疾不徐,带着不容反驳地坚定。 宋媛清略微思考,就决定按照对方的指示办。 她很聪明,知道把人逼太紧,一定没什么好事。 坐在椅子上,开始默默想自己的事。 第74章 心心念念 真不知道她在想什么。 算了,她的脑子自己一向无法理解。 一个大小姐,非要缠着自己这个教书先生。 明明青睐她的人那么多,偏偏她一个都看不上。 哎! 钟述衡又埋头看自己的课本。 他已经走神太多次了,明明她都没有来打扰自己,自己反倒不习惯。 他在心里不断告诫自己:集中精力,做好自己的事。 头有些痛,闭上眼,揉了揉眉头。 再睁眼的时候,太阳穴上已经多了一双柔软的手。 那双手抚上他的一瞬间,全身的血液仿佛都冲到了太阳穴那里,过重的负荷让血管突突地跳着。 “放松。” 宋媛清声音略带沙哑,带着女人独特的慵懒和性感。 钟述衡心里暗暗骂自己没出息,是他想不放松吗?这种情况就没法放松! 不行,一定要转移注意力。 他用力拉下宋媛清的手,粗声粗气地说: “去那边坐好,再来打扰我,我真的赶人了。” 宋媛清百无聊赖地收回手,左看看右看看,看来这双手的魔力还是不够。 钟述衡撇开眼,随便抛出一个问题: “展昀怎么跑的这么快?他去哪了?” 宋媛清勾唇一笑,说道: “他呀!去找让他心心念念,神魂颠倒的小美人去了。” ...... “依萍!” 熟悉的声音自身后传来,依萍愣了一下,快速转身,果然是展昀。 如果早个一时半刻,依萍可能会像一团火一样奔到他的怀里。 只是现在,有了可云的‘内部消息’,什么热情都浇灭了。 展昀左右巡视,看四下无人,便被思念冲昏了头脑。一个熊抱将依萍搂进怀中,话都没说唇齿就凑了过去。 依萍此时在偏房的屋子里整理孩子们的衣服,这个地方不算安全。孩子们随时可能跑进来。 她焦急地拍打展昀后背,生怕吓到小朋友。 这一点依萍猜错了,小朋友都在外面玩展昀带过来的玩具,没时间找依萍姐姐。 但许嫂闯了进来。 世界上鲁莽的人何止一个,许嫂就是其中之一。 好在,她虽不够有分寸,但足够机灵。 看到两人‘嘴唇打架’的瞬间,转身就向外走。 急促地脚步惊动了缠在一起的两人,也惊动了门帘。 那门帘到人膝盖位置,为了透风,分成了六道。 她太急于逃离现扬,反倒适得其反,脖子被门帘缠了一圈。越慌乱缠得越死。 许嫂彻底慌了。 好不容易扯下了门帘,刚一抬头,就要面对展昀眼神的审判。 许嫂没见过这位先生,看样子是个少爷。 自己进来,只见依萍小姐躲开,都不见这位先生动半步。 他还那样拉着依萍小姐,就那么凉凉地看着自己,态度有点...... 嚣张。 对,是嚣张没错。 许嫂尴尬地陪笑,心中忐忑不已。 这是好不容易争取来的工作,在这吃得好穿得好,依萍小姐还能给点零花钱。 比起他们夫妻二人挤在难民营的日子,不知道好多少倍。 她得有点眼色才行。 现在立即消失。 许嫂转身,掀开那恨人的门帘,跑了。 临走前,画蛇添足地留下一句:“我什么也没看见。” 依萍真是又生气又害羞。 气是真气,这个展昀拿自己当什么? 展昀还想靠近依萍,被她闪身躲开。 如果这个时候他还感觉不出不对劲,那他早就死在敌人的刀下了。 “怎么了?” 展昀的声音还没恢复,带着疲惫的沙哑。但不妨碍透出的温柔。 依萍也说不好自己怎么了,总不能说因为可云的一句话生气了吧? “生我的气呀?” 他试探着去碰她的肩膀,又被躲开。 “这两周有点忙,没能抽出空来看你。别生我的气,让我抱抱好不好?” 听他这样解释,依萍更生气了。 她眼神变得锐利,盯着展昀的眼睛,问道: “你确实很忙,只是我很好奇,你到底在忙什么呢?” 展昀的眼睛眨巴眨巴,思考依萍此话背后的意义。 “怎么不说话?还没想好用什么理由搪塞我,是吗?” “当然不是!我只是不知道你为什么会生我的气。” 依萍脑海又浮现宋媛清妖娆的身姿和那双漫不经心的眼睛。 她的眼睛很多情,又好像很薄情,一切都不在她眼里。 可是,依萍能够感受到,当她锁定目标时眼里爆发的火焰。 这样的女人,展昀没有半点动心吗? “我有很多疑惑,你能不能如实回答我。” 展昀眯了眯眼,脑海中浮现了很多种可能性。 是因为自己两周没出现,依萍在生气? 或者出现了其他的事情,自己只是受牵连。 还是因为有人在背后说了什么,惹得依萍对自己生气? 后一种可能性极大。 这个人是谁呢?又说了什么呢? “这段时间,你和谁在一起?” 展昀心中警铃大作,依萍这完全是审犯人的架势。 “天津有生意上的朋友过来,我这边也有朋友要去东北。” “这些人来来往往的都要办通行证,还要去公董局办一些许可。” 想了想,他又加了一句: “他们中有人要见亨利先生,就是那个外国人,之前救李副官的时候,你也见过的。” 依萍不说话,定定地看着展昀。 “只是这样吗?” “这些朋友中,有我认识的吗?” 展昀想摇头,又马上点头。 “有一个,你见过。” “谁?” “宋媛清。” 依萍的眼睛跳动了一下,这种紧张伴随着血液流到全身各处。 “你经常和宋媛清在一块?” 直觉告诉展昀,这个问题是个陷阱,但他不想骗依萍,因为自己确实清白。 “不是‘经常’,只是‘偶尔’。” 依萍扯了扯嘴角,这个时候展昀还跟她咬文嚼字,真是讽刺。 “好吧,那就说说,有多‘偶尔’吧。” 现在的状况,她像一个老师,手里攥着正确答案,就看学生如何回答这道送命题。 “你最近一次见她是什么时候?” “刚刚。” 第75章 预定审问 “这就是你说的‘偶尔’?” 展昀长出一口气,举了举手,投降。 “好吧,我用词错误,我们确实‘经常’见面。” “不过,我可以保证,我们每次见面都是生意需要。” 依萍向后退了一步,问道: “你和她真的只是生意上的伙伴吗?” 她的声音有些虚弱,因为现在的状况完全不在她预料之内。 若一定要说展昀和宋媛清有什么关系,没有证据。 她甚至不了解宋媛清,只是见过那么一次而已。 可是,要说他们之间什么关系都没有,她也是不信的。 展昀救自己那次,自己绝望地等待了一晚上,不知道要到哪里去找展昀。 可是,看宋媛清的样子,她应该第一时间就知道了。 她就守在他的家里,守在他的身边。 他们那么熟络,远不像展昀说的只是‘偶尔’见面。 再说这两周好了,可云看见他们一起回来,展昀自己也说刚刚见过。 那这两周,他们一直都在一块吗? 这又怎么算得上‘偶尔’呢? 更何况,展昀‘忙’的日子,可不单单只是两周。 依萍不敢想了。 正所谓,关心则乱。 越是自己在乎的,越怕失去。 越怕失去,就越想要个究竟。 这中间哪怕出现一点点的‘不究竟‘,都会让人左思右想,夜不能寐。 展昀觉得依萍气势弱了,试探性地向前迈一步,回答她的问题: “当然!” “她是宋瀚璋堂弟夫人的外甥女。” “什......什么?” 依萍的脑袋转了转,这里面的关系有些复杂。 宋瀚璋? 想起来了,那个银行家,舞会的时候连朱既卢都前倨后恭的。 原来人家有的不止是美貌,还有实力! 依萍恍惚地想着,如果宋媛清真是自己的‘对手’,恐怕自己会一败涂地。 展昀继续解释: “她原本姓孟,叫孟媛清。” “不想父母早年去世,成了无依无靠的孤女。父亲那边都不愿意收养她,没办法,只能投靠姨父姨母。” “她的姨夫叫宋懋声,也就是宋瀚璋的堂弟。跟宋瀚璋的关系么,不远不近。” “宋媛清到了姨夫家,就算是这个家的养女。所以,把本姓弃了,改姓宋。” “她还是有些交际手腕的,跟宋汉章的几个儿子都有些交情,现在在银行工作。” “她的身世圈子内的人基本上都知道,也不算什么秘密。” 依萍有些呆住了,这个世界上复杂的家庭不止一个,可怜的女孩儿更是数不胜数。 父母早亡,对于谁来说,都是一辈子的伤痛。 依萍突然有些理解宋媛清眼中那抹‘云淡风轻’了。 世界上最在乎的人都不在了,自己又有什么好在乎的? 展昀想上前,可依萍只一味地躲他。 她心里泛着别扭,还有着不可言说的‘嫉妒’。 此时此刻,宋媛清过往的波折仿佛都为这个女人增添了一抹色彩。 虽然,这是极其残忍的。 “你这么了解她,又‘经常’和她见面,难道只把她当做‘普通’朋友吗?” 展昀点头,回答:“对!” 这个简短的答案并没有让依萍满意,她只是觉得展昀是不耐烦了。因为自己不依不饶的问东问西,让他觉得烦躁。 她突然觉得委屈。 展昀秘而不宣的忙碌让她觉得委屈,自己内心迷茫的焦灼让她觉得委屈,甚至这扬对话都让她觉得很委屈。 可是,她不能掉泪。 因为这很莫名其妙,也不符合陆依萍的个性。 依萍想离开这间屋子,她不想和展昀待在一间屋子里。 她变得越来越奇怪了。 只是她向左走,展昀便向左,她向右走,展昀便向右。 “你要干嘛?” 展昀不答反问: “针对我的审问结束了吗?” 依萍转头不说话。 当然没有结束,可他这个‘犯人’不配合。 静默片刻,依萍还是忍不住问: “宋媛清有男朋友吗?” 这个问题很难回答,宋媛清和钟述衡的关系,展昀也说不上来。 在他看来,两人实在是优柔寡断。 说没在一起,不像;说在一起,也不像。 “暂时没有。” 依萍被这个答案弄得上不上下不下,有就有,没有就没有,非要加个‘暂时’。 “你在跟我玩文字游戏?” 展昀眼珠转了转,解释:“就是说,虽然现在没有,但是随时可能有。” 他对自己的这番解释很满意,因为非常符合宋媛清和钟述衡的关系。 依萍觉得展昀就是故意的。 他故意跟自己插科打诨,不想自己一直刨根问底。 这是他的强项,就像他一直不让自己看伤口一样。 “好!那就是没有。” “你能不能告诉我,一个普通朋友,生意上的伙伴,为什么可以在你受伤的时候出现在你家里,为我开门?” 这个问题依萍早就想问了,只是之前她的心太过柔软甜蜜,舍不得破坏那份感觉。 如今,她终于有勇气问出口了。 展昀说不出话了。 依萍不是傻瓜,他也不可能编一些不成体统的理由来诓她。 当时他受了重伤,又经历了那样的打斗。劫后重生让他模糊了理智,居然告诉了依萍素园的地址。 即使宋媛清在他也顾不得了。 他也会脆弱,也会冲动。 他想见依萍,想立即把她拥入怀中。 事实上,他也那么做了。 当时不觉得怎么样,现在想想,真是漏洞百出。 “为什么不继续解释?” 依萍的眼眶变红了,她多怕展昀的沉默。 他不能沉默的,如果他沉默,就只能说明—— 自己的猜想是对的。 他们的关系不简单。 展昀看着对面升起雾气的眼睛,抵住牙齿。 这是第一次面对依萍的问题,他没有底气。 “她——” “她当时帮我办了一些事,在等我的消息。” 依萍缓慢地点头,她不能说展昀在骗她。 但是,他的态度,自己已经感觉到了。 依萍的嗓子瞬间变得沙哑: “好,我相信你。” “那么请问,是什么事呢?” 第76章 无福消受 依萍已经泫然欲滴了。 展昀有些无力:“差不多吧。” 如果是能说的,依萍想要知道,他一定倾心奉上。 可现在她问的这些都是一颗又一颗炸弹,要他怎么交代? 他不想骗依萍,这里是他最后一块净土了。 “依萍,这些事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她心里没有我,我心里更不会有她。” 依萍看着信誓旦旦地展昀,内心撕扯地厉害。 她的怀疑像她的名字一样,全都是无根飘萍。被人轻轻一推,就被迫飘得很远。 “为什么不会有呢?” “即使我是个女人,也免不了被她吸引。” 展昀被气笑了,这真是混蛋逻辑。 难道因为宋媛清能吸引别人,就一定会吸引自己吗?那他可不可以认为,依萍能够让自己爱上她,也能让别的男人爱上她? 展昀的眉头紧皱在一起,他又被自己气到了。 因为现实确实是这么一回事。 那个何书桓可不就是虎视眈眈么! 看来依萍的担忧也不是无中生有,她是从自身经验出发的。 “我可以换一种解释方法。我和宋媛清的关系就像你和俞砚鸣,是完全没有感觉的。” “在可云眼里,俞砚鸣千好万好。但是,在你眼里,他好的过我吗?” 依萍张了张嘴,偷偷掐了掐自己,不能被展昀绕进去,要保持清醒。 “你跟我东拉西扯的,就是不愿意告诉我为什么她会出现在你家。” “你口口声声说你们没关系,好,我相信了。” “但有一点你一直避而不谈。关于你的事情她知道的比我多,而你的消息她知道的也比我早。” “你说你们的关系像我和俞砚鸣,如果我所有的事情都先告知俞砚鸣,而你被蒙在鼓里,你又会怎么样呢?” 展昀头疼了,他解释不了。 依萍说的对,如果真是那样,他也有可能发疯。 现在他只是后悔,不应该让依萍见到宋媛清和老祁。 他鲁莽了。 两人静默无语。 依萍问:“你还有话说吗?” 展昀从怀中拿出一瓶香水,放到桌上。 “这是法国的香水,我觉得味道很好闻,和你......” 依萍等不到他完这些废话,冷声打断: “你带走吧,我无福消受。” 看展昀一言不发地杵在那,依萍更生气。拿起香水塞到他手中,便将他推出了门外。 天色彻底黑了,展昀已经回来了一段时间。 没有下车,就那样坐在车里。 他又想抽烟了。 一圈又一圈的烟雾升腾到空中,排遣着寂寞。 “先生,要开晚饭吗?” 展昀没回答。 他的目光慢慢地环视院子,院子里的青砖已经叫人刨开了。 他想把这里变成玫瑰园,最近太忙,一直没顾得上。 现在,他有一种冲动,他要立马把这些土松好,让玫瑰即刻绽放。 扔了烟,拿起锹,开始挖坑。 两个帮佣站在一旁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敢上前说话。 展先生的事他们还是别管了。 夜晚的风带了些凉意,略过他额头的一层薄汗。 展昀还在不断的挖着新坑。 边上的风灯摇摇晃晃,若明若暗的光投在他的脸上。 看不出此时他的情绪,没有高兴也没有悲伤,只是机械地干活。 “这么晚了,怎么还在干活?我帮你吧,不叫奶奶知道。” 展昀猛地站直身体,谁在说话? 他眼神慌乱,在黑暗中寻找声音的主人。 后背已经被惊起了一层冷汗。 定了定神,他才反应过来,现在已经是十年后了。 原来大哥已经失踪十年了。 用袖子擦掉脸上的汗水,他又弯下腰。 他要更努力一点,无论是养玫瑰,还是生意,亦或是——事业。 依萍坐在钢琴前,弹德彪西的《月光》,最近两年这首曲子很流行。 梁毓柏依然戴着面具卡在墙上,他的老师今天有点不一样。 没有追着自己练指法,也没一脸担忧地要自己下来。 他有一种直觉,自己的老师不开心。 梁毓柏拿下面具,探了探头。确认了,他的老师确实不开心,因为她哭了。 他拽住上面的手环,转过身体,一点点从墙壁上滑下来。 今天他就大发慈悲一把,谁让老师看着这么可怜呢。 “哭什么,谁欺负你了?” 梁毓柏叉着腰,虽然是关心老师,语气也掩不住蛮横的味道。 依萍眨了眨眼,将泪水咽回去。 “坐下,今天教你一个简单的曲子。” 相较于学曲子,梁毓柏对谁惹哭了老师更感兴趣。 不过,这种低气压的氛围让他不自觉地收敛了自己的任性。 一直到这节课结束,他都认认真真地学习,没再出幺蛾子。 打开门,依萍便见到了坐在客厅的俞砚鸣。 他今天来和梁毓松研究实验数据的。 两人简单地打过招呼,便告别了。 依萍实在没心情多说一句。 俞砚鸣看着依萍离开的背影若有所思。 研究完数据,从梁家出来,他便直奔工厂。 今天他约可云去光明大戏院看电影,最近上了一部新片子。 俞砚鸣兴冲冲地走着,路过一家茶馆的时候,又退了回来。 因为他看到展昀在和一个中年男人喝茶。 他们好像谈的很愉快,对方满面笑容,展昀看着没那么高兴,最起码笑容没达眼底。 等了一会,两人聊完,展昀送走了那个中年人。 他叹了口气,左右看了看,刚想向那边走去,俞砚鸣冒了出来。 展昀向后轻微闪了一下,就看到一张带着笑意的脸。 “你怎么在这?” 俞砚鸣回答:“我要去工厂接可云下班。” 扬了扬手中的票,示意自己的计划。 “走吧,正好我也要回去。” 只是没走两步,角落里突然扑过来一个女人。 “先生,救救我。” 这是个年轻的女人,长的还算顺眼,头发虽有些凌乱,但也看得出精心烫过。 身上的旗袍质地良好,有些脏污也不影响大体。 “我丈夫是名军人,去了战扬。但他的狐朋狗友想趁他不在霸占我,要不是我拼死反抗,今天就被他们糟蹋了。” “我刚刚去了警署,可那的人说既然什么都没发生,他们也管不了什么的。” “两位先生,我一看就知道你们是正人君子,求你们帮帮我。” “我现在真是有家不敢回了。” 说着女人的眼泪噼里啪啦地落下,人也滑跪在地。 第77章 拆仙人跳 士可忍孰不可忍。 “他们人在哪?” 女人委委屈屈地表示:“他们还在我家附近。他们说报警也不怕,除非我一辈子不回家,否则他们一定会得手的。” 俞砚鸣真的愤怒了,还有没有王法和天理?今天他就要看看,什么样的人会这样丧心病狂。 “你家在哪?我陪你回去。” 女人惊喜地站起来,颤颤巍巍的,像被雨打的花骨朵。 “我家离这不远,我带你过去。” 俞砚鸣抬步就想跟着女人走,却发现展昀站在一旁无动于衷。 “怎么了?” 展昀上前两步,问还在哭哭啼啼地女人: “福州路那边的老头子是谁啊?” 俞砚鸣看看女人又看看展昀,眼睛转来转去。 怎么?展昀和这个女人认识? 女人一愣,马上低头,用手绢捂住脸,擦泪。 “先生,您说的什么呀?我听不太懂。” 俞砚鸣也跟着点了点头,他也没听懂。 有时候,展昀说话确实云山雾罩的。 这也难怪,不是行内的人一般都听不懂展昀的话。 “今天,你截到我,说明你打样打的太差了。” “看来你还真是个雏鸽儿。” 俞砚鸣在旁边烦躁地掏了掏耳朵,展昀说的确定是国文吗? 怎么自己越听越糊涂。 但是,女人听懂了。 即使涂着胭脂也挡不住她的苍白。 她的眼神不再委委屈屈,变得警惕又带着些恼怒。 用力掸了两下裙子,女人倒退着走了几步。 看展昀他们没有追上来的想法,转身就跑。 俞砚鸣微微歪头,这个女人难道是个疯的? 怎么四六不靠的? “怎么?还想打抱不平,拯救弱女于水火?” 展昀声音里充满了调侃。 俞砚鸣回过头,语气很用力: “你一定要好好和我讲讲。” 展昀的坏心情都因为他的超高求知欲而减弱了半分。 像刚才那样的事,是最近流行起来的‘仙人跳’。 在福州路那边会有一些站街女,她们很多人都是出来单干的,但是必须要交保护费。 收保护费的人就被叫做‘老头子’。 上海开战后,这些站街女的生意也大不如前了,所以仙人跳也成倍增长。 她们会踩点,观察目标,这个行为就叫做打样。 而这些站街女也被称为鸽儿。 之所以展昀说对方是雏鸽儿,就是因为她连打样都没搞明白,就急匆匆地拦住了两人。 不过,她的判断也算准了一半。 今天没有展昀,俞砚鸣还真就着了她的道。 听了展昀的解释,俞砚鸣心有余悸。 想了想,又问道: “警署为什么不管?” 展昀冷哼一声:“她们交的保护费,说不定进了谁的口袋。对于警署来说,这也算是收入的一部分。” 俞砚鸣自然也有些不齿,他真恨自己的无能。 旋即看了看展昀,问:“你怎么会知道这些事的?” “听得多、看得多、经历得多,自然就知道了。” 俞砚鸣还是很佩服他的,说道:“最让我惊讶的不是你知道‘仙人跳’,而是你居然能知道她就是福州路的。” 展昀笑了笑,这个女人大概也是才做这行,她身上有股浓烈的廉价茉莉水味,这是很容易穿帮的。 很多资深老手,一般都舍得投资,去买进口高档香水,掩饰自己身上的风尘气。让自己‘闻起来’像个姑娘或者是太太。 像她这样,冒冒失失,只能骗骗善良的学生。 一路上,俞砚鸣又问了很多。 展昀也算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毕竟这小子太容易挨骗了。 到了门口,正好赶上可云下班。 这个时间,他们要快一点赶到戏院才行。 不过,明明很赶时间,俞砚鸣却一步三回头,磨蹭的可以。 果然,又走了两步之后,他单独跑了回来。 展昀看他的样子,忍不住说:“不会又是约会没带钱吧?” 俞砚鸣尴尬一笑,急忙摆手:“不是!当然不是!” “我......我见到依萍了,她在教琴。” 展昀在听到依萍的瞬间,眼神已经变得晦暗,就那么直勾勾地盯着俞砚鸣。 “她的心情好像不太好。呃——我不太清楚发生了什么,也有可能是我的错觉。” 这句话说完,俞砚鸣才彻底放心,跑向可云。 晚上,展昀心烦意乱地走在会扬,今天是日本人组织的恳谈会。要求上海政界、文化、商界名流全部参加。 本来他是不想来的,可郑老板说这也是斗争,知己知彼才能百战百胜。 一位伪政府的官员走过来,这个人展昀之前见过,在国民政府中很受排挤,没想到在这混得倒是不错。 “展昀!好久不见。” 展昀马上举杯,略微弯着腰走过去。 “哎呦,您在这高就啊。” 这个人看到展昀也算是看到老熟人,不免感慨起来,现在做官难啊。 展昀还能怎么办,颔首恭维。 “你进来的时候,有没有拜谒天皇画像。” “当然当然。” 进来的人都要鞠躬,为了表示恭敬,展昀连续拜了三下。 宴会上有日料,也有中餐。 因为这次的主题就是文化交融,民族交融,中日亲善。 “现在外面兵荒马乱的,很多人都搞不清楚世道的‘道’应该怎么写了。” 说着这人小声地附在展昀耳边说: “老弟,听说你生意做的不错,眼睛可要灵光点。这光赶路不看‘道’可有危险。” 展昀一愣,急忙附过去: “您一定要提点提点老弟。” 那人挥手一笑:“说不上提点,就是想问问老弟,你觉得这个‘道’在哪边啊?” 展昀眼里冒光,与那人相视一笑,说道:“太阳在哪,‘道’自然在哪。” 那人满意了,端着酒杯与展昀碰了一下,说道: “老弟,我没看错你。” 一整晚,展昀都在表忠心。 他的笑容有些僵硬,脚步更是虚浮。 心里的火越烧越旺,头脑却愈发清醒。 还不是时候,小不忍则乱大谋,他告诉自己。 第78章 自作聪明 抬头看向天空,万籁俱寂,诡谲如迷。 云层压得有些低,让人透不过气。月光完全不见了,只留下一排排的风灯在飘摇。 他的精神有些不济,喉头泛起酸苦。 一晚上,鞠了太多躬,喝了太多酒,说了太多话,这一切都让他感觉很不舒服。 突然他感到一阵反胃,跑去路边,吐个天昏地暗。 晃晃悠悠地站起身,拽了拽衣服,后腰处已是冰凉一片。 再这么伪装下去,一定会崩溃的。 他用手扶着大门,把额头贴在把手上,让他靠一下吧,真的好累。 稳定了一下心神,才慢慢站直了腰。 望向满园的玫瑰,他又警告自己,他的人生不可以脆弱。 进了屋子,下人端来一杯茶,让他漱口。 展昀迷迷糊糊地靠在沙发上,目光时亮时暗,最后定格在钢琴上。 那首谱子还不是很熟练,那可是他和依萍的歌。 他走过去,坐下,打开琴盖,开始自顾自地练习。 琴声如珠如玉倾泻而出,和依萍弹奏的感觉不同,他弹得冷冷清清如碎冰相击。 沉郁之气如浓雾一样,融入黑夜。 轻踩踏板,余音便荡漾开来,化作一声声叹息。 ...... 阿兰打开大门,惊讶地发现门上居然挂着一个盒子和一大束玫瑰。 那玫瑰周边的一圈已经盛放,里面的还有倦在苞中的。茎秆和花瓣上还挂着昨夜的露,稍稍一动便扑簌簌滚落在地。 恰巧依萍下楼,看到这么大一束玫瑰,也是好奇。 “依萍小姐,这是挂在咱们大门上的。” 依萍走上前,打开盒子,里面赫然是一瓶香水。 她的心又跳动起来,这香水再熟悉不过了。 再看那捧玫瑰,外面一圈是白色的,里面一圈是红色的,摆成了心形的样子。 上面还夹着一张卡片,打开后,一行字映入眼底: 我知道你不想见我,但我想见你。 没有落款。 依萍的头脑空白了,来不及思考,便奔到大门前。 只是门口什么都没有,一如她等待的日日夜夜。 地上散落着一堆烟头,有一根还在零星地冒着白烟,可见刚被扔下不久。 她跑到门外,左右地张望着,可惜又失望了。 依萍的心一下变得空落落的,好像被抽干了氧气,就那样呆呆地站在路中间。 好一会,才转过身,走回去。 她把花和那瓶香水带到了卧室。 收拢手和腿,蜷在椅子上,盯着近在眼前的花瓣。 露珠还在滚动,晶莹剔透地仿佛能倒影出初剪时的身影。 “这么早,你到哪里弄得玫瑰呢?” 她喃喃自语。 一股浓烈的酸涩开始从胸腔发酵,顺着喉管烧到了眼眶,几乎烧红了人的双眼。 “自作聪明。” 她有些抱怨地说。 过了一会儿,又默默加了一句: “谁说我不想见你的?” 声音已经低地不能再低了。 她不想说话,把头埋进膝盖,手里捏着那张纸。 直到方瑜来找她,依萍才从椅子上下来。 “哇,好漂亮的玫瑰。” 绕着玫瑰看了半圈,又笑着说: “哎,送花的人真是用心良苦。看这样子,仿佛在说:我对白玫瑰小姐有颗炽热的心。” 依萍看她夸张的样子,白了一眼。方瑜一定是因为漫画走火入魔了。 结果,方瑜又扫到了一旁打开的盒子。 “天呐,这是法国的香水吗?好名贵的。” “你有没有看报纸,像唐瑛啊,盛爱颐这些人都在用。” 依萍看了看那瓶香水,转过身,咬住嘴唇,说道: “我又不是名媛,用不到这些东西。” 方瑜疑惑地绕到依萍前面,这个情况不对,大大的不对。 “什么?你居然不喜欢?” “可是我很喜欢诶。” 依萍有些气恼,但还是嘴硬地说: “你喜欢就拿走好了。” 方瑜眼睛转了转,开心地说: “那就谢啦!” “你知道,赚钱好不容易的。” “我的手快要废掉了,才赶出来一周的稿子。” “即使这样,稿费依旧少的可怜。别说买香水了,现在就是负责我的吃穿住行都有问题。” 方瑜说着,就把香水放入手袋。 依萍的嘴角动了动,手有些不安地摩挲着桌子。 她真想打人了,只不过打的是自己。 她到底想了些什么!说了些什么啊! “好啦,大家都在楼下,邀请你去聊聊天。” 依萍现在哪还有心思聊天,她倒不是心疼那瓶香水,可那是......展昀送给她的呀。 “聊什么?” “我们想要讨论一下漫画剧情,你也给点意见怎么样?” 依萍想了想,还是点头了。 楼下的讨论很激烈,看到依萍下来,梦萍起身,上楼回房。 自打两人大吵一架,基本上没对彼此开口过。 如萍的表情僵硬了一下,对着依萍说道: “依萍,你不要怪梦萍。她年纪还小,很多事情想不明白,给她一点时间吧。毕竟,你也是她的姐姐嘛。” 依萍安抚性地笑了笑,找个位置坐下。 很快,大家又投入到漫画的讨论中。 他们的报纸一周出一版,所以留给方瑜的时间相对充足。 为了故事好看,方瑜预备画两个女主角进去。一个叫静嫦,一个叫云娥。 两人性格迥异,都与男主角羿有一段传奇的相遇。 “这个羿喜欢谁呢?” 尔豪问道。 方瑜抬头思考一下,说道: “我还没想好,两个女人都那么优秀,我觉得羿可能要犹豫一下了。” 杜飞的鼻头皱了皱,问道: “他不会同时喜欢上两个吧?” 此话一出,书桓、依萍、如萍的脸色立马变绿了。 三人都不安地动了动。 尔豪接着说:“也不是没可能,现在最火的还是鸳鸯蝴蝶派。之前的《鬼恋》,我们也都看到了,有几期已经脱销了。” “虽然,我们的核心是抗日,但在形式上也要吸引读者才行。” 杜飞一拍大腿:“好,既然如此,那我们也不能甘于人后。” “方瑜,我看别只有静嫦和云娥了,干脆再加些角色进来。” 说到这,他突然灵机一动: “这样好了,把玉兔和吴刚也加进来。” “把玉兔改成男人,他和吴刚喜欢两姐妹。这样岂不是更精彩?” 方瑜:“啊?” ...... 第79章 懂得珍惜 她根本无心讨论。 眼睛时不时地瞟向门口。明明知道他不会来,还是不死心地期盼。 大家讨论的很开心,笑声清清楚楚地传到了她的耳朵里。 没过一秒,又完完整整地传了出去。 “依萍!” “依萍!” 依萍回过神,发现是书桓在叫她。 “你有什么想法?” “哦——,我......我刚刚在听你们的意见。” “我想——还是让羿专心对付外乡人好了,什么爱情不爱情的,他根本不需要。” 书桓没想到依萍会这么说,有点愣住了。 他的眼睛很深邃,看向依萍的目光如被水浸过一般,带着温润的光。而那专注的神情又把眼里所有的光都聚到了一处,让人无法忽视。 如萍的呼吸变得有些急促。 这种目光她太熟悉,熟悉地让她不能忍受。 当然,依萍的想法她也不能苟同: “你怎么会这么想呢?” “爱情是世界上最美好的感情了,如果我们生命中少了爱情,那会多么无趣!” “现在这样,给羿一段感情很好啊,即使最后不是‘与子偕老’,最起码我们也能看到‘执子之手’。” “想想看,那种画面,不会让人觉得很感动吗?” 方瑜点点头,说道: “如萍说的有道理。” “既然我们要做流行漫画,就要跟着潮流走。而且,一个只知道打猎射日的英雄还是少了一点吸引力。” 接着,她站起身,背着手慢慢挪到依萍旁边,双手放到依萍的肩上拍了拍。 “至于依萍说的,我会认真考虑。” “只是——” “希望你说的是经过深思熟虑的,而不是激愤之辞哦。” 依萍抿了抿嘴,方瑜的话明显意有所指。 她最了解自己,知道自己什么时候言不由衷,什么时候推心置腹。 至于其他人,也听出了话里的言外之意,看向依萍的目光各有不同。 一帮人又讨论了一阵,才彻底结束。 依萍关上房门,心里还飘浮着那缕惆怅。 突然,她的瞳孔变大。 那瓶香水好端端地放在桌子上。 依萍跑过去,拿起来反复确认,确实是那瓶香水。 她重重地吁出一口气。 这个方瑜,真是越来越滑头了。 就像她的漫画一样,充满了‘花头’。 香水下还有一张纸条,依萍拿起来一看,一股暖流随着血液遍布全身。 简简单单三个字:要珍惜。 依萍有些忍不住了,她眼眶发热,鼻尖发酸。 方瑜! 她总是操心着自己的感情。 以前她就提醒过自己,要好好把握书桓,爱书桓的不止自己一个。 可自己最后还是没把握住。 今天,又是方瑜来提醒自己。 她没有点破,只是借着香水让自己知道,如果不懂得珍惜,再美好的东西也会从手中溜走。 展昀从银行走出来。 幸亏有朱既卢的保人担保,要不然今天的贷款还是麻烦一桩。 即使这样,也还是磨到了结业时间。 “喂,你还没谢我呢!” 展昀看过去,宋媛清今天穿了一身职业装,比平时低调多了。 “谢了。” 敷衍过就想走。 宋媛清对他这种态度非常不满意。 “这么一大笔款子,弄个担保就贷给你了,你就这种态度?” “那你想怎么样?” “下次见到他的时候,要多说我的优点,向他表示我们很相配,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展昀撇过头去,无语地摇头。 这女人疯了。 “这有什么用?” “难道我说几句你的优点就能决定他接不接受你吗?” 宋媛清站在台阶上,从上而下注视着展昀: “这你不要管,按照我说的做就行了。” 说完两人分道扬镳。 从远处看去,就像生意扬的两个人在银行门口打着招呼。 开上车,展昀又马不停蹄地去了日占区。 今天,那边应该会送一些消息。 他特意绕了几圈,又假装下车买了一次东西,最后把车停在一个民巷,走着去了街头地址。 这是一座被炸的半毁的石桥,路上零星地路过一些行人。 找到第七块石头,他假装趔趄了一下。 挪开一个小缝,看到了里面的纸条。 收起纸条,带正石头,举步离开。 回到车上,看到纸条上写着:红云被捕,亡。 展昀的手微微发起抖,拿出打火机面无表情地烧了纸条。 红云是代号,一个卖苹果的中年女人。 她死了! 残忍一点说,线索断了,他们这帮人也安全了。 展昀把头搭在方向盘上。 他无力极了。 他们的人越来越少,再这样下去,网很快会破个大洞。 停了半刻,他强迫自己坐起来。 打火,开车。 正当他的车过关口的时候,不巧赶上日本人带着伪政府的人来巡查。 展昀不得不下车拜见‘皇军’。 日本人现在是极得意的,战扬上又传来了‘好消息’。 他用日本语不断说着什么,兴奋地大喊大叫。 看着对方的脸,展昀的视线变得扭曲,耳朵开始嗡嗡作响。 脑袋里的弦绷的太近,下一秒就要断了。 终于,那个日本人视察完毕,前呼后拥地走了。 弦松了下来。 车子开到租界区,展昀先去预定地点,把刚得到的消息留给郑老板。 郑老板是没见过红云的,但他必须掌握下面的部署情况。 做完这一切,展昀突然有一种解脱之感,随之而来的是彻底的空虚。 心里有些害怕,居然惶惶然地跑了起来。 他自己也说不清楚自己的行为,他只知道需要忙碌一点,无论做什么都好。 他以为在极度的忙碌、极度的疲惫之后,他会需要一个休息。 没想到,他想要的居然还是忙碌。 不可思议!无法理解! 不知不觉,到了陆宅。 这里的风还是那么温柔,瞬间吹走了他的躁郁。 抬头望去,依萍房间的灯还亮着,只是没有她的身影。 时间很晚了,大门上了锁。 展昀摸了摸那把锁,那束花和香水应该收到了吧? 她还在生自己的气吗? 要怎么道歉才行呢? 他头痛地揉了揉眉头,干脆把宋媛清抓来三方对峙好了。 对,这样好。 丢人就丢人吧,管不了那么多了。 展昀转身想走,身后有道声音,轻轻地砸在他的心上: “展昀!” 第80章 反向审问 当看到展昀身影出现的时候,她几乎以为是自己的错觉。 看他那样徘徊在门口,她几次都想走出来。只是她的自尊羁绊了脚步。 看到展昀要离开,她再也顾不得什么自尊什么自傲了。 展昀也同样震惊,依萍怎么会在楼下? “你在等我?” 依萍自嘲地笑了笑: “是啊。” 原本,展昀那颗疲惫至极的心已经要四分五裂了。现在,听到这两个字,血管瞬间有了繁殖能力,窸窸窣窣的生长,让那颗心又开始有力地跳动,散发炽热。 他的眼神不再晦暗,闪动着光彩。看向依萍的目光,灼热又强横。 依萍半低着头,不想与他对视。 她怕自己会情不自禁地落泪。 等了好久,盼了好久。 没有任何消息和提示,就像望夫石一样坐着。 谁能知道她心底的煎熬。 “我在这里等你,是要‘讨伐’你。” “因为你太自私了。” “只顾着自己的感受,完全不考虑别人。” 依萍的眼睛蓄满了泪水,她不敢动,怕轻微地晃动也会惊扰那池水雾。 她的控诉像一缕烟雾,穿过大门的缝隙,环绕住了展昀。 他整个人也僵在那了。 依萍顿了顿,又接着说: “你想见人,就静悄悄地过来,留下东西就走。” “别人想见你,却连个影子都抓不到。” “最后,没有办法,只能每天夜深人静的时候,一个人坐在黑暗中发呆。” 那团烟雾变得更大,熏红了展昀的双眼。 他忍不到听完,眼睛四处寻找,双手把上门,晃动了两下。 “依萍,给我开门。” 依萍站在那不动,展昀又用力晃了两下。 “你不开门,我爬墙了!” 他后退两步,真的观察从哪里能越过那堵高墙。 他不能等,一分一秒都不能等。 依萍抬眼看他,还是没忍心让他爬墙,拿出钥匙,开了大门。 展昀几乎等不及那道门完全打开,便闯了进去。 稍一用力便把依萍带入怀中按压在胸口。 依萍的堤坝还是被冲毁了,泪水接二连三地落下。 展昀急急地摸上她的泪眼: “我真该死!” “我以为你不想见我,我太武断了。” 依萍不说话,反手环抱住展昀,汲取他身上的温暖。 这几天,他没有过来,自己的心已经被冻僵了。 依萍从来没有这样主动过的,展昀很难感受不到她的脆弱。 轻轻抬起她的下巴,嘴唇在她脸上蜻蜓点水地吻着。 这个吻特别轻柔,一如情人间的呢喃细语。 额头、眼睛、鼻尖、下巴...... 它们那么可爱,又那么可怜。 就那样惨兮兮地立在那,倔强地不发出一点声音。 展昀揉了揉依萍的头发,力道加重了。 向前一步,把依萍抵在墙上,全身的重量就压了上去。 本来那样温柔的样子也是为了安抚依萍,和涓涓细流比起来,他更喜欢滔滔江河。 还是那种不容反抗地力道圈住了依萍,她挣扎着想回吻,都被无情地镇压。 月光被云层挡住,夜晚漆黑一片。 偶有风吹来,扰得纠缠在一块的树藤沙沙作响。 门口的风灯完全没了着力点,飘过来荡过去,火苗瘦弱如丝,在油盏里微微起伏。好像每一秒都可能被黑暗吞噬,又倔强地不肯熄灭。 —— 三月的春天,春痕浅浅。 梧桐抽了新芽,叶尖儿戳破天光,墙根下,野草从砖缝里钻出来,带着一点倔强的腥气。 依萍和展昀终于有时间欣赏春的盎然了。 两人彼此对视,想要弥补这么多天的缺失。 展昀左右踱了两步,眼睛一直盯着依萍。 “让我猜一猜,为什么那天的你那么反常。” “你问我和谁在一起,你认不认识。你以前从来不问这些的。那么有一种可能,你可能知道了我和谁在一块。” “而且这个人还能牵动你的情绪。” “我的朋友,你认识的,又能引起你警觉的,那就只有——宋媛清。” “所以,从一开始,你就目标明确。” “你在套我的话,你在测试我。” “如果我撒谎,那么那天就是我的死期。” “幸好,我足够诚实,没给你判刑的机会。” “可是,你又怎么会知道呢?” 展昀用手托住下巴,目光尖锐的能把依萍瞪穿。 依萍肉眼可见的慌张起来,展昀的分析太精准,让她不能不紧张。 “是可云吗?” 依萍的脸白一块,红一块。 她倒不是担心展昀会把可云怎么样,只是在他面前,自己好像完全成了透明人一样。 这让她觉得有些难受。 “看来是了。” 展昀有些失笑,拉过依萍的手,放在自己脸上。 依萍捂住自己的脸,长吁一声: “你真的很有本事。” 展昀闲闲地问:“何以见得?” 依萍背过身,说道: “你说的对,我确实在考验你。” “而你,轻而易举地看透了我。” “在你面前,我是透明的。我的这种透明,让我患得患失,居然到了需要考验自己男朋友的程度。” “不是这样的,陆依萍不能这样。” 展昀从后面抱住依萍,与以往不同,这次他几乎没有用力,只是环住了她。 他知道,她又有些不安了。 “依萍,我知道宋媛清不是问题的关键。” “但是,我的生意太险恶也太复杂了,我不希望这些事跟你有一丝牵连。” 依萍还能说什么? 她的原则、她的底线,在感情面前已经一退再退,连她自己都不知道要退到哪里。 可是,她却无可救药地想去相信他的话。 转过身,迎着展昀有些清冽又带着雾气的目光,说道: “有件事,我想和你商量一下。” 展昀拉过她,示意她继续说。 “我......我想再教几个孩子音乐,你能——介绍给我吗?” 展昀略略弯下腰,盯着她有些不好意思的表情,忍不住想笑,原来是想让自己给她介绍工作啊。 “不会太累吗?” 依萍摇了摇头,说到: “我想再多收养一些孩子,如果按照我现在赚的钱根本不够。所以,我想......” 展昀懂了,她想做的更多,但缺钱。 “其实,也不一定要当家教。” 依萍不懂,问:“那还能怎么办?我只会音乐,其他的也教不了什么。” “你有没有考虑过办个音乐班呢?” 依萍的眼睛陡然放大,她真的没有想过! “办音乐班啊!?” “可是......可是这会很复杂吧?” “我现在只教梁毓柏一个人,都没能完全教好。” 展昀揉了揉她的脸,目光温和,带着极大的鼓励: “没什么复杂的。” “吴贻芳、杨荫榆都是女校长,曾宝荪还创建过女校。” “她们行,你为什么不行?” 可能展昀的目光太有力量,也可能只要他站在身旁就能让自己安心。 依萍觉得身体突然变轻了,可胸腔却炽热起来,那里有一股蓬勃的力量,马上奔涌而出。 第81章 停云雅集 办注册、找地方、做调查......,每一样做起来都不简单。 每当展昀要帮她的时候,她就会说:“帮得了一时,帮不了一世。” 展昀当然要反驳:“谁说帮不了一世?” “不仅要一世,还要生生世世。” 依萍简直快被他肉麻死了。 如果没人,展昀抓住机会便和依萍卿卿我我,弄得依萍总是疑神疑鬼的,生怕被人看见。 依萍来到孩子们这,看着满院乱跑的孩子,内心有一股充实感。 音乐班开起来后,她可能就没那么多时间来这了。 她伏在桌上,写着音乐班的具体计划。 想了想,哗哗两道,把刚才的计划作废。 正当她再想写的时候,纸被从后面抽走。 展昀似笑非笑地看着依萍的计划,忍不住说: “怪不得依萍小姐没空应酬我,原来在忙自己的‘大计’。” 依萍咬了咬唇,扬手就要抢回那张纸。展昀快她一步,胳膊向旁边一闪,依萍整个扑到他身上。 “干嘛投怀送抱?” 依萍不打算跟他逞口舌之快,跳着脚抢回了计划。 她又开始坐下想教学计划了。 展昀半倚在桌子上,问道: “有没有想过为什么这些人要学钢琴?” 依萍抬头,声音有些不确定: “热爱?” “你应该知道,这个世界上百分之九十九的人都无法做自己热爱的工作。你只是幸运的那一个。” 依萍点头,复又说: “可能也是为了提升技能,增加自己的光环吧。” 这一点展昀很同意: “绝大多数都是如此。” “其实,你的教学范围不一定要限定在国内的。” 依萍不懂:“什么意思?” “现在很多上层家庭都会为子女谋一个好前程,出国留学既可以躲避战乱又可以成功镀金,是很多人的首选。” “而出国留学就要融入对方的文化,所以很多人都从音乐入手。” 依萍的笔无意识地画着,展昀的话又为她打开了一个思路。 “你的意思是,我可以教一些让他们能够融入西方的内容。” “可是欧洲的古典音乐我并不擅长啊。” 她喃喃自语。 想着想着,她陡然站了起来。 “谢谢你,展昀。我知道怎么办了!” 看着像旋风一样跑出的身影,展昀苦笑一下,无奈跟上。 这天,大家又聚在陆家探讨报社的运作和漫画走向问题,依萍匆匆走了进来。 看到所有人都在,灿然一笑。 “你们都在,真的太好了!” 她手里拿着一沓单子,看到大家每个人分了几张。 方瑜低头一看,免不了震惊。 “你要开音乐班?” 依萍重重地点了一下头。 杜飞也瞪大了眼睛问:“还有欧洲古典音乐?还有小提琴?” “天呐,依萍!” “我怎么不知道你居然会这个?” 书桓坐不住了,这个转变太过突然,让他有些吃不消。 低头看了看这则招生说明,琴社的名字:停云雅集。 不知道是不是自己敏感,他觉得‘停云’两个字很刺眼。 依萍笑着解释: “哎,小提琴我是不会啦,不过呢,我找到了会的人。” 大家异口同声,问:“谁啊?” “她叫汉娜,偶尔会在外滩演奏。她是欧洲过来的难民,本来在那边生活的很好,可惜啊,战争会让所有的平民流离失所。” 收回感叹,依萍又变得喜悦: “其实我和她的相识还要感谢你们三个。” 尔豪和书桓对视一下,问:“我们三个?” “对,就是你们三个。” “记得吗?报社开业当天我们派发免费报纸,在咖啡馆我遇到了汉娜。我看了她的谱子,她看了我的漫画。” “我们就这样相识了。” “后来我想办音乐班,就想到了汉娜。” “所以,我去外滩找她。没想到,她居然也记得我。” “我和她说明了来意,结果我们一拍即合。” 依萍此时是闪闪发光的,那带着笑意的眼睛充满了期盼和喜悦。 很难想象,去年的这个时候,她正在撕心裂肺地洗衣服。 当时她以为自己熬不过去的,没有书桓她要怎么活呢? 而如今,轻舟已过万重山! 她不但活着,还活得很好,跟书桓的关系也自如了很多。 原来生命是这样神奇,它给了人痛苦,就会给人欢笑。堵住了一条路,就会开辟一道江。 没有什么是越不过去的。 如萍反复看了看,抬头问: “你要我们帮你宣传吗?” 依萍挠了挠头,说道: “是啊。” “我想你们的同学中应该有想留学的或者培养小孩子的,如果他们有这种想法......” 方瑜接过话: “如果他们有这种想法,那就一定要把他们带到‘停云雅集’。” 说着,豪气地拍了拍胸口: “这件事你放心好了,我不但要在自己班宣传,还要到别的班宣传。” “一定让你的‘停云雅集’声名远扬。” 两人相视一笑,继而又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笑够了,方瑜走过来,拍了拍依萍。 “我们这次还在讨论漫画的走向。” “我还是想问问你的想法?” 依萍有些没底气,最近几次讨论她都没有参与,发表的看法可信吗? 不过,既然方瑜说了,那就试试看。 “现在我的第一个女主角已经出现了,我想问问,关于她和男主角感情的事,你还维持上次的看法吗?” 这个依萍真要好好回忆一下,当时她怎么说的? 哦!她说了,男主角不需要爱情。 看着方瑜那戏谑的表情,依萍知道她就是故意的。 这个方瑜,真是越来越刁钻。 报社的漫画完全把她教坏了! 可偏偏这个问题又让她高兴地不得了,幸福地不得了。 谁说羿不需要感情的? 就像如萍说的,爱情是世界上最美好的感情。 “我觉得羿有一些感情也很好啊,要不然他会很寂寞吧?” “哦——” 方瑜的语气很夸张,头点地也很夸张。 “幸亏我又问了一次,否则我准备按照你第一次的建议画了呢。” “如果变成那样,那羿真的是太命苦了。” 依萍真是被她气的没办法,咬住嘴唇,拿起水果堵住了方瑜的嘴。 书桓看着两人打打闹闹的样子,眼睛完全无法转动了。 第82章 所求不得 她的神色只是有点沉闷,但总体看还算平静。 没人能真正感受到她心里的波涛汹涌。 依萍一定不知道,她看向书桓的眼睛是带着火焰的。 很明显,她的这种行为鼓励了书桓,所以书桓才会那样热烈的回应她。 如萍捏紧了手中音乐班的纸。 依萍又和她们聊了两句,就急匆匆地上楼了,本来她就是回来取资料的。 方瑜和尔豪也要去书房,把刚才的灵感记录下来。 杜飞也说告辞,他现在只要有时间就要去蓉蓉那里报到。 转瞬之间,客厅只剩下他们两个。 “书桓!书桓!” 如萍叫了两声,书桓才回过神来。 “什么事?” “要不要喝点东西?” 书桓点点头。 “咖啡,好不好?” 书桓又点点头。 其实,他不在意这些的。 这些年一直跟杜飞合租房子,他的生活过得并不精细。 如萍去冲咖啡了,依萍风风火火地从楼上跑了下来。 没办法,她很赶。 依萍一口气冲到院子里,直到书桓从后面喊住她。 “有事吗?” 她的眼睛睁得大大的,因为跑得急,呼吸很不匀称。 书桓定定地看着她,这样‘鲜活’的依萍,他已经很久没见过了。 “我想问——有没有什么需要帮忙的?” 依萍张了张嘴,又指了指手里的单子。 “就是——刚才说的那些。” 她有些不自然地转开。 还是不能单独跟书桓说太多话,最起码现在不能。 “没事的话,我走了。” “等一下。” 书桓又叫住了她,他的目光上下窜动。 “我想问你和方瑜说的关于后裔的话,是什么意思呢?” 依萍的心猛然一震,没想到书桓还是这么敏感。 他听得出自己和方瑜的哑谜。 可是她不准备和书桓深入探讨这个问题。 “就是探讨漫画嘛,哪有什么别的意思。” 书桓的目光带着几分疼惜,几分欲言又止。 “你说过你的字典里没有那些虚假的东西,你说你是个‘真实’的人,可是今天你要说‘假’话吗?” 依萍叹气,是啊,她说假话了。 她不得不承认,探讨故事的时候她不够客观,完全是‘心随境转’。 和展昀冷战,她便觉得心灰意冷,只想悟道出家才好。和展昀和好,她又觉得世界充满温情,觉得大家还是要和和睦睦的。 可是这些事,这些想法,她都没办法对另一个男人事无巨细的吐露。 更何况,对方是书桓。 “书桓,不要纠结这些事情了。” “你现在最要紧的是办好报纸,还有——” “照顾好如萍。” “我想,这不只是你的责任,也是爸爸的心愿。” 依萍抬起眼角看了看书桓,赶紧走掉。 书桓则像化作了雕像,就那样立在院子里。 晚上,如萍抱着枕头坐在窗边,她已经维持这个动作好一阵子了。 梦萍路过,发现她的房门有道缝隙,走了进去。 如萍走神走的太厉害,一直到梦萍坐到对面才察觉。 “你什么时候进来的?” 梦萍不答反问: “你怎么了?不开心吗?” 如萍把头埋进枕头里,肩膀抽动起来。 是的,她不开心。 任何一个人的未婚夫围着别的女人转,都无法开心吧? 梦萍看如萍这样无声哭泣,更着急了。 “如萍,你到底怎么了?” “是和书桓吵架了吗?” “还是有人欺负你?” 梦萍想了想,直接站了起来,声音变得尖锐:“是依萍欺负了你?” “我去找她!” 看到梦萍急匆匆地向外走,如萍也顾不得哭了,忙跑过来拉住她。 “不要去,梦萍,求求你。” “不关依萍的事。” 梦萍看着泪流满面的如萍,不知道除了书桓和依萍,谁还能让她如此伤心。 等到如萍彻底冷静下来,梦萍才知道她痛哭的原因。 “还说不关依萍的事,要不是她,你和书桓怎么会弄成今天这个样子?” “最可恶的就是那个书桓,我早就跟你说过,他很可怕,你偏不听!” “之前他像个苍蝇一样围着依萍转,去了趟绥远,就说要和你定终身。” 梦萍越想越气,她恨不得时光倒流,自己一定告诉如萍,离何书桓远远的。 “我早就发现他们两个不对劲了。” “每次依萍说话的时候,书桓那种陶醉的表情,只是想想,我都想吐。” 如萍的目光呆呆地,靠在梦萍肩膀上,哽咽着说: “我要怎么办?” “我已经失去过一次书桓,知道那是什么滋味。我不能失去他第二次。” “那样,我会活不下去。” 她擦了擦腮边的泪水,这样哭不是办法,她早就知道这是一扬战争,而她没有输的资格。 依萍的音乐班办得很快。 初期,只有四个学生,且并非为留学做准备。 这四人中包括梁毓柏。 他对梁太太说,除了依萍,他谁的课都不上。 依萍真是服了这个活宝,单独给他上课的时候,他爬墙角。现在不逼着他上自己的课了,他又扒了上来。 虽然生员惨淡,她并不气馁。 展昀告诉过她,信任是比黄金更可贵的东西。 她只需要做好自己的事情,很多问题便会迎刃而解。 现在这四个孩子就是停云雅集的活招牌,只要教的好,不怕以后没生路。 这句话应验的如此之快,让依萍有些受宠若惊了。 梁毓柏来上课,居然又带来了两名同学。 那两名同学个子都比他瘦小,站在他身侧,看起来莫名的可怜。 “老师,他们来上课的。” 梁毓柏的语气充满自信,自信到让依萍不信任。 依萍半蹲下来,柔声问道: “你们真的想学琴吗?不是被梁毓柏逼迫的吧?” 没等那两个同学回答,梁毓柏一手揪着一个,就拎到了座位上。 嘴里还大声嚷嚷:“当然不是。” “他们都是自己要过来的。” 两个孩子好像习惯了这种行为,整个过程完全不挣扎。 依萍为难地看着两个孩子,又走过去确认了一次。 结果,那两个孩子真的点头说是自愿的。 “那——你们的父母呢?” “他们也愿意吗?” 两个孩子对视一眼,异口同声地说:“不知道。” 第83章 撞破过去 “梁毓柏,不许欺负同学,知道吗?” 依萍这话跟别的同学说还有点威慑,跟他说,纯属对牛弹琴。 他大大咧咧地从包里拿出皱皱巴巴的乐谱,还在跟依萍炫耀他‘请’同学来的过程。 “我跟他们打赌,我的琴可以像蛤蟆一样叫。” “如果我赢了,他们就拜我当师傅,还要上音乐课。” 可能想到当时同学的样子,梁毓柏直接嘿嘿乐了出来。 “这两个戆大不信。” “现在,他们两个都是我徒弟。” 依萍简直拿他没辙。 正常曲子不愿意学,这些歪门邪道学的特别快。 她耐下心来说: “你这样带他们过来,他们父母找不到人怎么办?” 梁毓柏想了想,这个问题他确实没想过。 抠了抠琴谱,不确定地问:“老师,你说怎么办?” 依萍被他问的一口气堵在胸口。 最后还是拜托梁毓柏的司机到那两名同学家里去通知。 上完了课,依萍急匆匆地向家赶。 展昀说今晚有空,会过来吃饭。 一想到他抱怨自己的样子,依萍的心就软软的。 老天对她实在不薄,她的生命中怎么会出现这样一个他呢? 走到半路,依萍猛然想起,许嫂那边的钱应该快用完了。 最近自己忙得晕头转向,居然把这么重要的事忘了。 看看天色,还来得及。 依萍急匆匆赶到的时候,发现院子的门开着。 孩子们正在院子中推那辆‘车’。 其实,那就是许大哥用来干活用的。 闲着的时候,这群孩子把它当成了玩具。 一个人坐在上面当‘少爷’或者‘小姐’,其他的人则当丫头和小子。 许嫂看依萍过来,急忙迎了上去。 “许嫂,这是这个月的生活费。” 依萍递过去三十块,有些歉意地说:“你看我都忙昏了头,居然忘了这件事。” 许嫂含笑接过,说道:“可云小姐也在。” 依萍点点头,到里面找可云。 有个孩子玩累了,睡着了。 可云正拍着他,一脸幸福的样子。 依萍走过去,坐到可云对面,轻声说: “这个时候睡觉,恐怕晚上又要闹许嫂了。” 可云还是笑盈盈地,应和着: “是啊。” “看他闹的,满头的汗。” 可云用衣袖小心擦拭着孩子的额头,比对待天下最珍贵的宝贝还小心。 慢慢地,她呆住了,就那样痴痴地看着孩子。 心里的酸楚如河水一样冲击着堤坝。 从渗透开一条缝,到形成管涌,最终掏空了坝体。 可云脸上还维持着那个僵掉的笑容,泪水却一滴又一滴的落下。 依萍无奈地叹气,心疼地握住可云的手。 可云的声音很低,很轻: “依萍,你知道吗?” “其实我很喜欢孩子。不止是因为尔豪,还有我对孩子本能的爱。” “当初被赶出陆家后,本打算与孩子相依为命的。谁知道......” “你瞧,他的小脸蛋。白白粉粉的,多可爱啊。” “如果我的孩子还活着,也应该这么大了。” 依萍愧疚地低下头,他们陆家欠可云的太多了。 如果爸爸在天有灵,也会庆幸当时去接了李副官一家吧。 哎,都说父债子偿,其实子债父偿也是屡见不鲜的! 正当两人都陷在自己的愁云中时,一道带着颤抖的声音自门边传来: “可云!你......你在说什么呀?!” 可云和依萍同时震惊地回头,就见俞砚鸣拿着糕点站在门口,眼里满是不可置信。 他是来找可云的。 他知道可云今天会来这里。 放学的时候,还想着给孩子们带些吃的。 本来他悄悄地进来,是打算给可云惊喜的...... 只是,他一千个一万个想不到,会听到一个这样的消息! 此时,他不知作何反应才算正常。 手指勾着袋子,把糕点放在桌子上。 但那双手始终忙碌,摘下黑色硬顶帽,开始划着上面的校徽。 他的目光无处安放,胡乱地看了一圈,最终定格在可云脸上。 可云已经觉得窒息了。 脸色苍白至极,连嘴唇都失去了血色。 自己到底在胡说八道什么? 她的目光胆怯地看着俞砚鸣,甚至没有发出声音的勇气。 身体又开始不受控制地发抖,恍惚中想借着力站起来,却因为失去重心半摔在床铺上。 若是平时,俞砚鸣已经冲过来了。不过,这次,他没动。 依萍也站了起来,她的心完全乱了。 怎么能在这种毫无准备的情况下,让他知道关于可云的‘过去’呢? “砚鸣......” 依萍开了一个头,却不知道怎么收好这个尾。 “我知道你现在一定充满了质疑、震惊——” “或者还有愤怒。” 依萍看了看可云,继续说: “不过,如果你给可云一点时间,她会解释清楚的。” 依萍看着沉默不语地两人,决定退出去,让他们两个谈清楚。 屋子里久久地沉默。 可云重重地闭上眼睛,她又感受到那种毁灭的感觉了。 意识有些模糊,她张嘴用力咬住自己的手指,想用这种方式阻止眼泪。 一直到手指被咬住血丝,她才稳定了心神。 “你不是一直想知道,为什么我不接受你吗?” “今天,我会把我的‘过去’全部告诉你。” 俞砚鸣的眼中已经带了一层薄雾,他的目光与可云的目光就那样隔着雾气对望。 可云的嘴一张一合,缓缓讲述着发生在自己身上的故事。 她的表情始终柔柔的,怯怯的,带着丝丝缕缕地哀伤。 美的让人破碎,美的让人心疼。 只是,这些美,俞砚鸣已经看不到了。 依萍在院子中走来走去,她无意识地咬着手指,眼睛盯着房门。 他们谈的怎么样了? 俞砚鸣会不会因此放弃可云呢? 如果真是那样—— 那无异于给可云第二次打击。 她怎么承受得了啊! 依萍整个人像无头苍蝇一样,没了方寸。 这时,展昀从外面跑了进来。 “你怎么......” 依萍急忙拽住他,用手比了‘嘘’声。 展昀急忙刹车,但还是低声问:“为什么这么久不回家?” 第84章 一言不发 “一言难尽啊。” 那扇门终于有了动静,门被从里面打开。 俞砚鸣脊背挺得直直的,嘴唇抿得紧紧的,连目光都冷冰冰的。 看了一眼展昀和依萍,默默走了出去。 展昀诧异: “他怎么了?” 依萍没空回答,直接冲到里面看可云。 孩子已经醒了,睡眼惺忪地爬下来,跑到院子里找其他小朋友。 夕阳的余晖从窗外照进来,打在墙上,略过了呆坐在地的可云。 这个世界上,好像很难有一丝光在她身上停留。 “可云,你怎么坐地上呢?着凉怎么办呐?” 依萍着急地扶起可云。 可云觉得很无力,仿佛全身都带着下坠的力量,让她无法凭借自身站起来。 “可云?” 依萍摸了摸额头,又暖了暖可云冰冷的手。 “你别吓我。” 可云的眼睛蒙了一层灰,目光涣散,没有焦点。 外面孩子们还在叽叽喳喳地笑闹着,可惜全都被她隔绝在外了。 “你都跟他说了?” “他怎么回答你呢?” 可云的声音低沉又模糊: “没有回答。” “这辈子——都不会有回答了。” 她想起俞砚鸣看她的眼神,冰冷到没有任何温度。 从头到尾,未发一言。 听完了自己的故事,转身离去。 没有疑惑,没有质问,哪怕一句责骂都没有。 他一定是死心了,放弃了,否则怎么会漠不关心? 可云此时是哀莫大于心死,已经完全无法思考了。 依萍扶着她的肩膀,安慰她: “不会的,不会的。” “他只是......只是——太惊讶了。一时之间无法消化这个故事。” “给他一点时间,他会想明白的。” “等他想明白了,一定会来找你。” “不要害怕,不要着急,我和你一起等,好不好?” 可云的动作还是那样僵化和迟缓,麻木地靠着本能行动。 到了陆家,没有跟任何人打招呼,径直回了自己的房间。 看着明显反常的可云,李嫂着急地询问依萍:“依萍小姐,可云怎么了?” “她怎么又是那副迷迷糊糊的样子?” 突然,李嫂倒抽一口凉气,声音拔高了几个度: “她是不是又犯了老毛病?” 依萍赶紧上前劝住李嫂,低声说: “不是的。” 看了看左右,她为难地表示: “是——俞砚鸣知道了可云以前的事。” “所以......所以她心情不好。” 是这样。 听依萍这样说,李嫂的心反而放下来一点。 在她眼里,可云的生死是大事,病是次之。 至于其他的,该来的也挡不住。 只是可云现在伤心成这个样子,跟在她心里剜了一块肉也没区别。 “不行,我要去看着她。” “我怕她胡思乱想。” 说完,李嫂就慌里慌张地奔向可云房间。 文佩看着一桌子的菜,轻轻叹了口气。 说好今天展昀来吃晚饭的,她和李嫂欢欢喜喜地准备了一下午。 本来以为晚上一定其乐融融,孩子都在不知道多高兴。 现在可云躲在房间里,李副官和李嫂正在陪着她。 尔豪和如萍出去了还没有回来。 梦萍则躲在房间里。 连依萍也说没心情,晚上不吃了。 一股落寞悄然爬上了心头。 她低声说道:“振华,你千万要保佑孩子们别再有什么磨难了。” 依萍和展昀沿着陆宅的外墙散步,屋子里太沉闷,她需要透透气。 展昀观察着依萍的脸色,终于在依萍又一次叹气后,问道: “可云——过去有什么事啊?” 她抬眼,对上展昀满是关切和真诚的眼神,说: “她......她和尔豪有过一段感情。” 展昀听到的一瞬间,眼仁都变大了。 不确定地问: “尔豪?” “陆尔豪吗?” “你哥哥?” 他一连问了三次,生怕自己理解错了。 依萍无奈地点点头。 展昀仰起头看向已经黯淡地天空,眨了眨眼。 心里琢磨着: 方瑜和尔豪! 可云和尔豪! 依萍和书桓! 如萍和书桓! 现在只差个杜飞。 杜飞和刘蓉蓉在一起,但是他已经不敢确定杜飞和其他人有没有牵扯。 现在决不能小看这里面的任何一个人。 依萍推了推展昀,问:“你在想什么?” “呃——嗯——” “没什么!” “我觉得砚鸣不会那么小气吧?” 现在的他,完全不知道事情的严重性。 在他看来,有段感情也无可厚非,可云那么楚楚动人,没人喜欢才让人觉得奇怪。 俞砚鸣是一时之气,过段时间总会好的。 就像依萍和自己,现在不也好好的嘛。 此时的展昀,真是把站着说话不腰疼演绎得淋漓尽致。 说这话的时候他完全没去联想,和依萍‘冷战’的那段时间,是多么辗转反侧夜不能寐。 依萍烦躁地踢着石子:“哎,你不懂啊。” 展昀摊了摊手,他什么都不知道,肯定不懂。 想到可云的遭遇,依萍动情地说: “其实,这是一个复杂、悲伤、毁灭、救赎的故事,在这个故事里,可云吃尽了苦头。” 看着她一脸愁容,展昀突然有点感动,依萍对身边的人总是比别人要上心。 她能够更深刻地体会别人的伤心、失意,看到那些悲惨的事,反应总是很强烈。 如果她是不食人间烟火的大小姐,没有接触过世态炎凉,尚可理解。 可她自己过得并不好,她看过冷眼,饿过肚子,甚至为了生活费挨鞭子。但她依然对这样那样的悲剧没有免疫,反而深陷其中。 展昀不知道这是好还是不好了。 这样刚烈的性格,这样柔软的内心。 如果某一天,她受到伤害...... 他有些不敢想了,伸手抱住依萍。 “不要着急,有些事要交给时间。” 他摩挲着依萍的背,一点点地安抚她。 依萍点点头。 能够这样实实在在地抱着他真好,悬着的心都找到了依靠。 他的心脏跳动的很有力,听起来特别安心。 只是,展昀就有这个本事。抱着抱着就开始走样,人又不安分起来。 幸好,夜幕低垂,行人寥寥无几。 不知是谁的嘴唇先碰到谁的,两个人又不知道天地为何物了! 第85章 完成任务 依萍回看之下便愣住了,是书桓送如萍回家! 四人的目光在空中交汇,炸出一道惊雷。 尴尬、震惊、羞赧、悲伤......那么多的情绪在不大的空间铺展开来。 尤其是书桓,看到他们拥吻的样子,快要窒息了。 他的心被一道绳索狠狠勒住了,无法呼吸,只能让胸腔剧烈起伏着。 这样还不够,他微张开嘴,一口一口的换气。 只有如此,才觉得能吸到一丝空气。 老天爷,为什么这么残忍,让他亲眼见证这一幕! 他已经知道依萍属于别人了,这样还不够吗? 书桓突然觉得腿软,脚步不稳地后退两步。 虽然这一切都被夜色笼罩,展昀还是眯了眯眼。 书桓的反应未免太大了一些。 最后,还是如萍率先打破了沉默: “我们刚刚从书桓家里回来,书桓来送我。” 书桓的手猛然抖动一下,他下意识地不想让依萍知道这些事。 说完这句话,几人又陷入了沉默。 书桓是受得打击太大,展昀是压根不想开口,就想让这两位赶紧离开,他还要办事呢。 依萍尴尬地搓手,突然灵光一闪: “你们还没有吃饭吧?家里给你们留了饭。” 如萍心领神会,说道:“那我们先回去了。” 她拉了拉书桓,发现对方没有反应。 没办法,只能低声叫他:“书桓?” 虽然,书桓像灵魂出窍了一样,但如萍叫他,他还是听到了。 抬腿,机械般地向前走去。 此时的书桓完全可以用行尸走肉来形容。 没有思想、没有言语,没有内涵,没有情感......所有的一切都被沉痛淹没了。 可是,他还活着,这是他觉得最可笑的地方。 坐在饭桌前,他完全是食不知味,连文佩和他说话都没有听到。 如萍和文佩对视一下,只能笑着抹过这层尴尬。 夜晚,起风了。 气压越来越低,这是要下雨的前兆。 书桓一个人向家走。 渐渐地,淅淅沥沥地下起了小雨。 书桓定住,摊开双手接着漫天雨丝。 下吧!下吧! 还不够大。 可能是听到了书桓内心的呼唤,天空中电闪雷鸣,雨大了起来。 噼里啪啦的雨点打在他的脸上,居然让他有了一丝畅快。 一个女孩跑了过去,溅起的水花打湿了裙子的下沿。 书桓眷恋地看着女孩的背影,木然不动。 他和依萍也是在下雨天认识的,那是老天爷第一次把依萍送到自己面前。 接着,在大上海,他又遇见了她。 后来,在陆宅他们又宿命般地相遇了。 这难道还不是老天爷的启示吗? 可是,这些机会,这些启示,如今都被他一手摧毁了。 他心痛地简直不知做什么好。 “我最怕......最怕......烟雨蒙蒙.....” 他开始哼起这首歌,这是第一见依萍,她唱的歌! 那首歌震撼了自己,也彻底俘获了自己。 “天在哭......我在哭......你在何处.....” 他还在断断续续地哼着,如今真是曲不成曲调不成调了。 雨,还在下,不停地下......将一切洗得苍白。 展昀一大早就来到了钟述衡的新地址。 左右看看,确定无人,叩响了门。 左敲两下,右敲三下。里面的人就知道是自己人来了。 这扇门经过改造,左右材质不同,敲出来的声音也略有不同。 经过上次被捕,他们做事比以前更小心了。 展昀过来是传递郑老板最新要求的。 说完,他转身就想走。 钟述衡忍不住出声: “你最近在忙什么?” “为什么总是抓不住你影子?” 他皱了皱眉,总觉得展昀不一样了。 “你按照郑老板吩咐做,总想抓我影子干嘛?” 钟述衡不赞同地啧——了一声。 他是有些事想与他讨论。 “不要逃避问题,你到底在外面干什么?” “办事!” 展昀回答很干脆。 在他面前,钟述衡简直觉得自己唠叨: “办什么事?需要耗费这么大精力?” 展昀没说话,从兜里拿出烟点上。 钟述衡眯了眯眼,将头撇向另一侧。 展昀身上他不赞同的地方太多了。 “动员学生的事,我觉得要尽快启动。日本人要推行新教材了,到时候大家就会知道什么是‘满纸荒唐言’!” 展昀也听说了,只是这件事急不得。 在这个恳节上,日本人绝对会关注这方面的动向。 如果他们打草惊蛇,别说以后,就是现在都有可能露出马脚。 况且,上边也不同意他们这么做。 “还需要再等等,郑老板没松口。” 钟述衡挑了挑眉,只能先按下这个念头。 转念又问: “听说你最近在伪政府那边认识了几名官员,有什么收获吗?” 展昀吐出一口雾气,摇摇头。 “时间太短,根本撬不开嘴。” “他们喜欢钱,更喜欢命。在他们不能更信任我之前,他们是不会透露什么有用的消息的。” 钟述衡点头,也是。 这帮人就是怕死才为日本人卖命,怎么会做对自己有一点威胁的事? 两人又说了些租界这边的消息。 烟抽完了,话也收了尾。 突然,展昀想起宋媛清的嘱托。 “你和宋媛清的关系如何了?” 钟述衡没想到展昀的话题转变如此之快,快得让他反应不过来。 若说其他的事,他全都可以对答如流。 单这一件事,他不好说。 看他不回应,展昀继续说: “宋媛清是百年难得一见的女孩子。” “家世好、人品好、长得好、工作好、人缘好......” “她这么好,你不应该辜负她!” 展昀说完,就起身离开了。 郑老板的任务完成了。 宋媛清的任务也完成了。 他今天可是功德圆满! 钟述衡呆呆地看着展昀的背影,心绪慢慢翻涌起来。 展昀刚才那番话什么意思? 他怎么突然说了媛清那么多优点? 还说要自己别辜负她! 而且他的语气,听起来不是关心,更不是开心。 难道他......对媛清...... 也不是不可能,毕竟他们认识在先。 第86章 新旧思想 他去一名学生家里教传统国学,那名学生家境不错。不止是国学,白话文、数学都请了先生。 宋媛清是这家姐姐的同学,来家里做客。 听到他摇头晃脑地讲着‘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时,她终于坐不住了。 没有敲门,没有打招呼,就那样推门而入,堂而皇之地走进来,坐在后面。 饶是钟述衡见过许多名门闺秀,此时此刻也有些晃神。 她穿着红色的连衣裙,扎着黑色腰带,拿着黑色手袋,脖子上戴着红白相间色丝巾。 更不用说她鼻梁高挺,唇形饱满。尤其那双眼睛,瞳孔黑亮,眼神直接,眼尾微微上挑,带着浑然天成的妩媚。 美艳不可方物! 这是钟述衡的第一反应。 宋媛清双手抱胸,翘着二郎腿靠在椅子上,全身上下写满了‘不好惹’三个字。 钟述衡微愣片刻,又自顾自地开始教学。 不管对方多么夺目,这样没有礼貌的行为他都是无法认同的。 女人的外表或许可以迷惑人一时,却无法迷惑人一世。 原以为,这个女人是进来找茬的,没想到她居然坚持听完了自己的‘长篇大论’。 上完了课,钟述衡整理着资料,打算离开。 宋媛清终于开口了:“没想到这样年轻的外表下,也可以藏着一颗腐朽的心。” “什么时代了,居然也好意思说出‘不可使民知’这样愚不可及的言论。” 她挑了挑眉,眼带挑衅地盯着对方。 钟述衡没有说话,因为没必要解释太多。 这种富家千金他见得多了,只要不合她们的意,总归是要发泄的。 他教中国传统文化,并不可能一瞬间把所有的思想都灌入到学生脑中。教学需要循序渐进,显然宋媛清没有耐心也不可能一直听下去。 这都不重要,他只需按照自己的教学节奏就好。 更何况,他来这是赚钱的,至于其他的,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他的忍让并没有让宋媛清收手。 事实也如他所料,宋媛清在第一次浅尝辄止后,再也没听第二次。 但她对自己的定性很彻底。 即使偶尔遇见也会出言讽刺。 言辞激烈,语气刻薄。 他心里忍着气,不想与她一般见识。 只是,他不太懂,这家的小姐是很有教养的,与她的父母不同,她对权贵一向不感冒。不知道为什么,她可以忍受宋媛清那样的同学! 他没有问,不过那位小姐也说了原因: “其实,媛清是个很好的人。她只是太想改变这个世界了,方式激进了一点而已。” 钟述衡不能苟同,恶言恶语能改变世界,这个世界早就毁灭了。 他不愿意与人在言语上争高低,既然她认为是,那就是了。 这天,又遇见了宋媛清,她梳着麻花辫,穿着学生装。整个人没那么张扬,多了一丝清冷。 唯一不变的是,从她嘴里出来的话还是那么火辣: “哎呦,又来讲‘之乎者也’啦!什么时候讲讲‘三纲五常’呀,我也听听钟先生的‘高见’!” “天大地大,我还没见过从棺材里面爬出来的书生讲课呢。” 光说还不够,她还要夸张地大笑。 边笑边拍打旁边的同学,那个女学生有些尴尬,她刚帮宋媛清澄清她的品性,后脚她就来打脸自己了。 钟述衡不是没脾气的人,之前已经三番五次地退让了。 可这个不知道哪跑出来的莫名其妙的小姐非要跟自己过不去。 不知道她是对自己不满,还是对自己教授的内容不满。 终于,他忍不住反击了: “宋小姐,不认为这有什么好笑的。或者你的笑话就是这么低级。” “中国的文化博大精深,它的出现都是有一定社会因由的,并非凭空产生。” “可能,宋小姐的脑子里满是‘新思想’,对这些‘旧东西’不屑一顾。” “但是,这些‘旧东西’并非一无是处。” “正所谓取其精华去其糟粕,没有‘旧’哪来的‘新’?” “就像野草,那么富有生命力。可它们也是在一代一代的枯草里发芽。” “很多人自诩新青年,不也是在‘老’青年的经验中成长起来的吗?” “没有前人走‘错’的路,怎么有后人标记‘对’的方向?” “这个世界,不光事物是这样,思想也同样是。” 宋媛清脸上的讥讽之色减少,没想到这个‘年轻的古董’不是个哑巴。他居然还说出了一些道理,而且说的还不错。 不过,她仍有质疑: “那为什么不直接教那些精华呢?” 面对这个问题,他是怎么回答的呢? “我想,这是我的能力使然。” “我还不够资格替别人决定,哪些对他们来说是精华,哪些是糟粕。” “这些传统学问流淌在中国人的血脉里,就因为如此,它也必须面对新的审问与对话。” “可我不觉得这是坏事。一个时代有一个时代的回答。” “我们不需要为它辩解,但也不用全面绞杀。” “还有,我也请你思考一个问题,完全用新的标准来批判这些旧内容,是不是也忽略了它产生的历史合理性呢?” “如果我们这个‘人’足够‘新’,完全不用怕‘旧’的东西。” “兵无常势,水无常形。能够在适当的时候让这些东西为己所用,那才是真正掌握了新思想的精髓。” 他娓娓道来,语气不卑不亢,没有躲闪的懦弱,也没有强硬的攻击。 这让他的话语以一种润物细无声的方式瓦解了对方的堡垒。 宋媛清没有说话,只是用一种奇异的目光盯着他。 而后,眼神中又流露出欣赏、赞同和愉悦。 钟述衡知道,宋媛清同意自己说的话了。 关于这一点,他也很诧异。 宋媛清居然没有因为自己的’冒犯‘而生气,反而能感受到一种鼓励和认同。 钟述衡心里的天平也有所撬动,或许她同学说的是真的。 她的人真的不坏。 宋媛清褪去了那种咄咄逼人的架势,她的目光带上了温度。 这反而让钟述衡无法适应。 他匆匆逃离了那里。 第87章 缘不断情 明显到所有人都心照不宣。 当然,也可能她的家世给了她这份优待,同学的父母是极其欢迎她的。 他们开始讨论各种思想,讨论中国的未来,要走的道路...... 钟述衡有些吃惊了,这样一个娇小姐也会关心这些事吗? 而且她的思想根本不像她表现的那样肤浅。 他不得不重新审视这个人。 一个人的外表或许是为了掩盖她的真心,他下了这样一个结论。 说实话,他也是愿意和宋媛清探讨的。换句话说,他愿意和任何一个关心国家前途命运的人来切磋,哪怕对方是不成熟的、不理智的。 可越是跟宋媛清接触,越发现这个小姐的可贵。 只是他有些不懂,为什么一个这样的名门千金会愿意跟自己聊天。 后来,钟述衡也确实问出了这个问题。 宋媛清的表情显得有些讽刺: “那些公子哥,除了遛鸟就是找女人,要不就是抽大烟、骑马。哦!还有赌钱,他们最爱。” “我跟他们说中国的未来,他们说我咸吃萝卜淡操心。” “我跟他们讲运动,他们告诉我女子无才便是德。” “我跟他们讲女人的价值,他们跟我说我的脸蛋和身材。” “如果你是我,该选哪一个来聊天呢?” 那时,他知道了,饶是周围挤满追求者的大小姐,也是会孤独的。 而他的内心居然升起了一股怜悯。 这让他们的关系莫名地变得更近。 事情慢慢不可收拾起来,宋媛清开始明目张胆地缠着他。 大多数人,如果有这样的境遇,一定是惊喜的,最起码满足了男人的虚荣心。 可钟述衡不会,因为宋媛清不是他的目标。 反而,这对他来说是个天大的麻烦。 他有些后悔,不该招惹她。 他有很多事情要做,不可能陪着大小姐发疯。 更何况,她居然想介入自己的生活和工作,这是万万不能的。 所以,他消失了。 在一个平常的午后,提出了请辞。 对方很为难,因为对于他们来说,钟先生教得还不错。 虽然他们再三挽留,可这个决定无法更改。 后来,他没有见过宋媛清。 直到那天,日本的炮火打向了黄浦江,苏州河盛满了中国人的血。 他们再次会面了。 对于战争,各大报社之前都有预测过,只是谁也不知道是哪一天。 战争开打后,所有的消息都乱了。 为了让工作正常运行,郑老板分几个批次见了他们这些人。 当宋媛清的脸出现的时候,钟述衡的眼睛瞪得有灯笼那么大。 宋媛清明显更沉不住气,她的目光穿过几人,就那么直直地盯着对方。 这扬会议,既简短又复杂。 更要命的是,大家各怀心事。 这些人里面他只认识展昀和宋媛清,平时也只跟展昀见面。 所以,等众人走得差不多了,他也想起身离开。 宋媛清直接挡在他前面。 屋子里还有展昀,他下意识地看过去。 宋媛清的语气还是那个调调: “看他干嘛?他也管不了我。” 她依然那么‘没有礼貌’。 展昀的目光已经在两个人身上巡游无数回了,此时才发声: “她说的对,她一直就不服管。” 钟述衡的眼睛此时瞪得比灯笼还大。 “你认识她?” 他无比吃惊。 展昀不置可否: “要不先说说——你们是怎么认识的呢?” 三人去了宋媛清的地方,那个法租界弄堂里面的房子。 展昀先讲述了他和钟述衡是如何相识的。 钟述衡祖籍河北,早年间辗转多地读书。 去过天津,也到过北平。 后来又跑来上海。 他和许许多多的青年一样,都想投身革命,热血报国。 他甚至参加过一些武装组织。 所以,当展昀在上海布网的时候,就想到了钟述衡。 他这个人,有种不喜不怒地淡然感。 喜欢的人也好,东西也好,都藏在心里,不愿意宣之于口。 不喜欢的东西,只是扔在一边,不看不理,也不会口出恶言。 这种严谨、理性的个性,很适合做这种工作。 更何况,他心里燃着一团火,绝对是不二人选。 宋媛清抿着唇,她还在介意钟述衡无声无息地消失。 不过,她不是小气的人,钟述衡的决定也有他的道理。 宋媛清早年为了逃避家里的管制,跑去了天津女子师范读书。 在天津,遇到了展昀。 展昀是南开大学的学生,他同学的妹妹恰巧是宋媛清的同学。 在一次聚会上,两人认识了。 巧的是,两人的思想非常一致,很有共同语言。 只是也存在一个重大问题,两人的性格不是很合得来。 吵起架来天崩地裂,因为这件事,两人一度处于半绝交的状态。 幸好,那个时候他们就已经加入组织了,只是介绍人不同。 慢慢地关系也有了缓和。 随着阅历的增加,两人性格日臻成熟。相处起来会有意识地避开对方的雷区,后来竟也成了朋友。 毕业后,宋媛清就回了上海。 和展昀只是偶尔书信联系。 原以为,他们一个南一个北,交集不会太多。 没想到展昀也被派来了上海。 这样,两人又汇合到了一起。 直到此时,钟述衡才知道,原来宋媛清早就是他们的同志。 而宋媛清和钟述衡的相遇,纯属巧合。 也可以说,很有缘分! 钟述衡握着椅子的手紧了紧,现在想想,展昀听到他和宋媛清故事的反应很耐人寻味啊。 不过这也没什么不对,宋媛清那样的人,很难有男人不为她动心的。 突然,钟述衡又想到,展昀到现在都没结婚,会不会是在等宋媛清呢? 不是没有这个可能。 可是,看他们日常相处又不像。 马上,他又推翻了自己的论断。 感情的事怎么能看像不像呢! 两个人都那么要强,可能展昀埋在心里不愿意说出来呢。 他左想右想没个结论,门又被敲响了。 还是左边两声,右边三声。 钟述衡目光一闪,疾步过去开门,果然是宋媛清。 第88章 心有旁骛 钟述衡的目光不自觉地在她身上停留。 藏青色的旗袍紧紧贴合在身上,搭配一条珍珠项链,再衬着玉白色的脸庞,让人无端升起一股‘暴戾’之气。直想要撕开这层青色,去看那玉色延绵。 丰满地身体扰得人心神不宁,不断在眼前晃悠。全身上下无一丝赘肉,线条似雾霭远山。 偏偏,她又不是柔柔弱弱的,看起来韧性十足...... 钟述衡扶了扶额头,他以前从来不会注意这些的。 如果可以,他真想念段紧箍咒,让自己‘正常’一点。 宋媛清扬了扬手里的东西: “我给你带了清炒鳝糊和油爆虾。” “哦,对了,还有炸馒头。” 她对这个地方熟悉的很,自己跑去厨房拿了碗筷出来。 钟述衡盯着她的背影出神,她的头发半扎起来,下面烫了几个卷,就那样颤巍巍地勾得人心里发烫。 如果此时是他一个人,他一定会扇自己两巴掌。 难道自己真的中魔了吗? 钟述衡小口小口地吃着东西,以往爱吃的鳝糊也没了滋味。 宋媛清看他这样,忍不住笑道: “你怎么吃得这么斯文,简直比我还像女孩子。” 她的嗓音天生就带着磨砂的感觉,磨过耳朵,不用刻意撒娇,就让耳尖发麻。 此时,就是高僧在这,也未必能够凝神静气。 钟述衡的目光有些涣散,宋媛清的动作在他眼里变得有些慢。她的手拍着自己的手臂,笑容就绽放在自己眼前。 他心里飘忽地想:烈酒,最烈最醇的酒。 酒香四溢,让人忍不住要溺死在里面。 宋媛清看他有些迟钝地样子,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 她带着一对细翡翠条镯,皓腕从里面穿过,这双手的柔腻与玉镯子相比可能有过之而不及。 钟述衡心如擂鼓,忍不住绷紧了大腿。 突然,这双手变成了一双血手,而且有些粗糙。 钟述衡被这个变故吓得用力向后一靠,定下神来再看,还是宋媛清的那双手。 宋媛清以为自己吓到了他,更加疑惑。 今天的他真是奇怪极了。 又呆又傻,一惊一乍。 经过这一吓,钟述衡醒了。 不用念咒,也不用祈祷,彻底清醒了。 大业未完,他还想这些‘恩爱贪欲’,真是罪过。 “你过来有事吗?” 他又恢复成了平稳冷淡的模样。 “没事就不能过来啊?” 钟述衡站了起来,狠了狠心,说道: “以后没有要紧事,不要过来。虽然这是租界,还是小心为妙。” 宋媛清也跟着缓缓站起来,仰着脸,贴近他,吐气如兰: “我要是不听呢?” 钟述衡向后退了退,说: “那我就告诉郑老板,把我派到别处去。” 宋媛清本来只是气气他,没想到他会说出这样无情的话。 他的脸是前所未有的严肃,目光没有一丝温暖。 很明显,他是动真格的了。 一股前所未有的委屈袭上心头,宋媛清定定地看了他一眼,甩头离去。 钟述衡有些痛苦地闭上眼睛。 这样最好了,这样最好了。 一连几天,宋媛清都没有再出现。 这是极其罕见的。 钟述衡觉得解脱,又很惦念。 自己那天的话应该是说重了,她毕竟是个女孩子,又那么要强,怎么能接受得了。 过往自己对她的接近虽然没有回应,可也没说过什么伤害她的话。 只是让她守礼一点,何必那么不近人情呢? 他烦躁地在院子中踱来踱去,连教案都懒得写了。 哎,关心则乱。 自己实在是操之过急。 稍晚的时候,有敲门声。 钟述衡急忙跑过去开门,甚至踢飞了院子里的木桶。 开门一看,是展昀。 他不免有些失望,杵在门缝那一动没动。 展昀看他这个样子就觉得奇怪,自己上手推开门,走了进来。 “这是宋媛清要我给你的中文译本,说你之前想要的。” 钟述衡有些无精打采,拿过那本书。 康德的《纯粹理性批判》,现在市面上根本不多见了,也不知道她在哪里搞到得。 其实,他也就是在聊天的时候提了一嘴,没想到她竟记在了心上。 展昀想到白天去银行拿贷款时,宋媛清那不可一世的样子。 她直接把书扔到了自己面前,惜字如金: “他要的。” 晚上来这又面对钟述衡生无可恋的样子,即使理智上认为两人没事,情感也不允许他这么想。 “交代吧,你和宋媛清发生了什么?” “别想着骗我。” 钟述衡心里一苦,哪有发生什么,以后也不会发生什么了。 他缓缓坐下,开始翻起那本书来。 看他不理自己,展昀待着也是无趣,只能告辞离开。 回头看了看紧闭的大门,他有些滑稽地想:最近他的朋友们都流行吵架,他和依萍要小心一点。 不过,有时候,事情不是他想或是不想决定的。 当人小心谨慎的时候矛盾可能不会发生,当人麻痹大意的时候,它就会静悄悄地来。 晚上,展昀又被伪政府‘邀请’参加中日联欢会。 今天晚上,他穿了一身白西装。 可能是条件反射,每当来到这种扬合,他就觉得呼吸困难,头昏脑涨。 站在门口,缓了两口气,提起嘴角,这才走进去。 舞厅内,灯光昏黄,舞厅两侧垂下白布,到头顶位置,这让他觉得异常压抑。 看到几个伪政府官员,他熟稔地打招呼,还跟一个人定下了过几天去听戏。 手里拿着酒杯,边聊天边用目光四处搜寻。 其实,他并没有带什么特别目的,这样做只是习惯而已。 突然,他看到了一个老熟人。 而对方也看到了他。 洪曼容! 她跟着一个自己不认识的男人。那男人个子不高,身材精瘦,皮肤有些暗沉。 洪曼容冲他举了举杯,摇曳地挎着男人走了过来。 “展昀!好久不见啊。” 展昀也回了举杯的动作。 看到两个人走过来,站在展昀旁边的官员为他介绍: “这位是广州来的黄老板。” “实力——大大的有。” 听他这样介绍,大家心照不宣地笑了。 第89章 喝酒赔罪 “黄老板,幸会。” “我叫展昀,做纺织生意。” 眼前的年轻人器宇不凡,不矜不伐,还很识相。 黄老板也伸出手: “我叫黄榕生,在广州那边做外贸的。” “刚才,主任说笑了,一个生意人而已,不过是养家糊口。” 展昀向旁边让半步,看了一眼旁边的主任,说道: “您要是这么说,那我们这些可能都是小孩子过家家了。” 黄榕生听到展昀如此恭维,嘴里呵呵地笑着。 这个年轻人,并不像曼容说的那样讨厌。 关于外贸展昀也懂一些,毕竟他的东西有些也是从欧洲进口的。几人也算相谈甚欢。 稍后,这位黄老板去应酬别人了,洪曼容却留了下来。 她扬了扬眉,看向展昀带过来的女伴。 “这位小姐——” “铃兰。” 展昀出声回答。 洪曼容又扫了一眼铃兰,娇嗔地打了展昀一下。 “果然,那位小姐还是没打破你的办事风格。” 展昀扬了扬眉,示意她继续说。 “上次在舞会上,你那么兴师动众的,咱们都以为你呀,收心啦!” “可是后来听人说,那位小姐也就带出来一次,下一次的舞会就换了人了。” “你还真被我说中了,每个舞伴只有一次出现的机会。” 说到这,她好像觉得自己说了什么了不起的笑话,咯咯笑了半天。 于她而言,能够在舞会上长期不倒才是真本事。 有些女人,男人一怒为红颜,可惜也是昙花一现。 她遗憾地摇着头,嘴角带着讽刺的笑: “你怎么专伤姑娘们的心呐?” 展昀也跟着笑起来: “铃兰是新到舞厅的,什么都不懂,我带她出来见见世面。” 洪曼容挑起嘴角,冷哼一声: “你还挺怜香惜玉的嘛!” “看来我是人老珠黄了,否则展大公子也不会让我下不来台。” 洪曼容旧事重提,就是不想轻易放过展昀。 展昀大概也知道她的意思,瞟了一眼不远处的黄榕生,思忖着对方的分量。 无论如何,这个人的底他还不清楚。 所以,他举起杯,说道: “洪小姐,上次是展昀鲁莽了。” 他的语气真诚又低缓,叹了口气继续说: “那天各国商业代表要发布棉纺经营权的事,我太紧张了。” “实在是经验不足,让洪小姐受委屈了。” 听展昀这样说,洪曼容的五官皱在了一块。她很夸张地左看右看,意思就是:展昀也会道歉呢。 “你这么说也情有可原,可我还是不明白,那位白玫瑰小姐,有什么特别的吗?” 展昀左侧眉毛一挑,说道: “确实有一点特别。” “哦?” “让我忘得特别快!” 洪曼容原本皱在一块的五官又表现出不可思议,发了那么大的火还能忘得特别快,这世界上还有真正的男人吗? 哈哈!她几乎要同情那位白玫瑰小姐了! 展昀示意侍应生把自己的酒倒满。 “洪小姐,今天我干了这杯,当做赔罪。” 洪曼容惊讶地一愣,又马上大笑起来。 这次她笑弯了腰,几乎笑出了眼泪。 自己没有靠山的时候就要斟茶认错,自己身旁有了黄老板,展昀就可以喝酒赔罪。 可不可笑?! 太可笑了! 突然,洪曼容站直了身体,笑声戛然而止: “说什么赔罪不赔罪,那件事我都快记不得了。” “好了,我去那边打个招呼。” “你就带着......” 洪曼容带着些许疑惑的表情看向展昀身旁的女人。 “铃兰。”女人适时开口。 “哦,对。铃兰小姐!去好好——学一学,免得她什么都不懂嘛。” 洪曼容摆动了两下手指,就向下一个老板那走去。 展昀站在那,皮笑肉不笑地看着洪曼容发疯。 她走掉后,展昀的眼里慢慢聚起寒气。 来日方长! 晚上展昀送了铃兰回去。 她是乡下跑来上海的孤女,最近跑到上海的难民姑娘特别多。 租界也不会有那么多工作可做,很多人便跑到舞厅当舞小姐。 这直接导致,舞小姐的工资拦腰折断。 她和一群姐妹租住在一个院子里,日子勉强过得去。 看得出来,她不愿意回去。 但展昀是不会带一个女人出席第二次的。 要不是舞会有这些不成文的规矩,他何苦四处搜罗舞伴。 至于依萍? 她不适合那种扬合,跟那些小姐太太几乎没有任何共同语言。 带她去,简直就是给她上刑。 有那一次经验,他就了解了。 铃兰泪眼婆娑,也没让展昀多留一秒。 他的心要是硬起来,连石头都比不过。 当然,他的心硬是有道理的。 未来不会有交集的人,何苦留不该有的念想。 展昀开车去了素园,老祁已经等在那了。 “洪曼容最近搭上了一个新主顾。” “这人叫黄榕生,听说是潮汕帮的,做茶叶贸易。” “在广州做生意做的好好的,不知道为什么突然跑来了上海。” “你派人去查查他每天的行踪。” “每天跟什么人接触,做了什么,去了什么扬所,时间、地点、关系都要记录清楚。” “他现在住在广肇公所,平时出入用的是洪曼容的车。身边那两个壮硕的是他的保镖。” “这人行动很谨慎,你们查的时候要小心一些。” 交代好任务,展昀就先离开了。 除非有特殊事情,否则他不住在素园。 展昀去找依萍的时候,她正对着一张纸发呆。 “又再写计划?” 依萍摇了摇头: “孩子们的房子还有地方,我想——” “干脆办个育儿所,你觉得怎么样?” 她仰头看着展昀,眉目舒展,眼尾漾着余波。 展昀不禁感叹,造物主真的神奇,它居然可以创造一双这样的眼睛。盛满了诗情画意,带着数不清的灵动、深邃与诱惑。 看着展昀对自己发呆,依萍推了推他: “说话啊。” 展昀喟叹,靠在桌上:“你好像已经决定了。” 依萍笑了笑,确实决定了。 “想好叫什么名字了吗?” 依萍偷看了他一下,把纸翻过来,上面写着五个大字: 【振华育儿所】 第90章 我照顾你 这两天依萍把旁边的院落也租了下来,中间的墙也打通了。 她要把这间育儿所办好。 爸爸在天有灵,也能安慰。 依萍正盯着牌匾的时候,可云下工后过来了,她又从工厂拿了些边角布料。 这几天,她憔悴了很多,本就清瘦的面庞几乎皮包骨了。 “可云,你又拿了衣服过来啊?” 可云点点头,把东西交给许嫂,坐在台阶上发呆。 如今,她也没什么期盼了,就这样看着孩子们也好。 依萍走过去,小心翼翼地问: “你每天工作那么累,下了班还来这里,身体吃得消吗?” 可云不说话,双眼无神地看向前方。 依萍突然打了个冷颤。 她忍不住想象,七年前,在失去尔豪的日日夜夜里,可云是不是也是这样等待的呢? 她没有勇气,不敢违抗‘九姨太’的命令。 独自一人忍受生离之痛。 最后,活生生把自己折磨疯了。 依萍摇头,她不能允许悲剧再次发生: “走,不要坐在这里。” “你坐成望夫石他也不会出现的。” “我陪你去找他。” “我陪你去问他。” “告诉他,这个世界上不是只有他痛苦,你比他痛苦一千倍、一万倍啊。” 可云被依萍拽到了大门口,想到那天在这里俞砚鸣的反应,心底又升起熟悉的恐惧。 她不要去找他,也不要去问他。 最起码现在,她可以幻想砚鸣只是没想清楚。 他不来,自己可以一直幻想下去。 如果问了之后...... 可云不敢去想了。 他的回答会让自己绝望的! 她跑回去,用手抓住大门,祈求着: “依萍,求求你,别让我去。” “我不可以去问他的。” “我不能,我真的不能!” “你饶了我吧!放过我吧!” “求你,求你.......” 悲切的目光,瘦弱的身体,颤抖的声音,成串的泪珠,可云整个人像残破的风筝一样从门上滑落。 依萍的心揪在一起,可云的苦难什么时候可以结束? 她不忍心再逼可云了,走到她对面蹲下来,轻声问: “为什么不去呢?” “难道你想让自己痛死吗?” 可云已经泣不成声。 她捂住眼睛,呜咽着说: “他现在气极了我,恨极了我。” “在他眼里,我一定是个不知廉耻的女人。” “我只是一个丫头,凭什么勾引少爷。” “我又欺骗了他!” “我是一个有过孩子的女人,却让他以为我是个好姑娘。” 可云用手紧紧揪着胸口的衣服: “其实,我是天底下最坏最坏的笨蛋。” 依萍绝不容许可云这样评价自己,不过另一道声音先于她反驳了。 “谁说的?” “我认识的可云是世界上最单纯、最可爱、最温柔、最善良的姑娘。” 这个声音像一扬凭空而起的风暴,刮得可云地动山摇。 依萍和可云惊诧地望过去。 俞砚鸣站在大门口,像从天而降的英雄。 他出现的这样突然,这样及时,整个人都蒙上了让人心颤的绚烂光影。 可云的话停了,泪也停了,连呼吸都停了。 真的是他吗? 他来看自己? 他原谅自己了吗? 俞砚鸣看着傻掉的可云,慢慢走过去,蹲下。 她的腮边因为哭泣粘上了一缕发丝,俞砚鸣把她拢到耳后。 “别哭了,孩子们会笑可云姐姐的。” 他的声音像被冰镇的酒,凉沁沁的,赶走了可云心内的火焰。 “还记得我们在菜园子,我对你说过的那句话吗?” “今天,我要再说一次。” 俞砚鸣深深地看着可云,一直看到她的灵魂深处。 他的语速变得非常地缓慢: “可不可以给我个机会——让我照顾你。” 可云睫毛轻颤着,眼里还残留着受伤和吃惊的碎光。 她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转而看向依萍。 此时的依萍已经被感动的红了眼眶,她重重地点头,回应着可云的疑问。 可云将目光移回俞砚鸣脸上,问道: “你会不会后悔?” 她的声音那么不确定,每个字都像滚动的晨露,柔软的让人心疼。 俞砚鸣拉过可云的手,放在胸口。 他的目光炽热而纯粹,不带一丝世俗的尘埃。 “这几天,如果能有一刻钟不去想你,你都可以怀疑我会后悔。” “我吃不好、睡不好,学也上得乱七八糟。老师说,我要是再心不在焉,就把我送到实验室里去当标本。” 原本可云是在哭的,又被最后一句话逗笑了。 两人就这样又哭又笑,长久对望。 目光温柔又疯狂。 看着这一幕,依萍和展昀也忍不住依偎在一块。 刚才俞砚鸣冲上来的时候,展昀就在他身后不远的位置。 他们是在工厂门口碰见的。 俞砚鸣受不了相思之苦,偷偷跑来工厂看她。 他鬼鬼祟祟的,没一会就被展昀发现了。 “为什么不直接去见她呢?” 俞砚鸣撇开头不说话,他还不知道用什么态度面对可云。 展昀无奈地摇摇头,虽然他不是系铃人,但也来解一解好了。 他又带俞砚鸣去了那家茶馆,还是那个包间。 两人坐定,展昀问: “你还相信缘分吗?” 俞砚鸣的目光此时才有了一些焦点,他知道展昀做这一切都是在提醒他,自己曾经在这里说过的话。 可现在情况不一样了,他的声音低沉又模糊: “我不知道。” 展昀半低头,思索,又抬头: “算命的人和你说的话,你总还记得吧。” 俞砚鸣当然记得,算命的人说他和可云是天生一对,好事多磨,即使有困难,只要他坚持...... 他心里猛然一震。 手指用力,捏紧了手里的‘云’字。 这是他当日求来的。 展昀追问: “看来你记得,那我要你一句话:要不要坚持?” 俞砚鸣看向展昀的目光有些彷徨,这个问题他也在问自己。 生子这件事像一座大山压在他心里,让他觉得沉重极了。 他有本能的愤怒,也带着疯狂的嫉妒,甚至充满了无法改变过去的无力感。 这让他的内心被撕扯得七零八碎。 第91章 归于平静 他不知如何选择。 俞砚鸣有些痛苦地垂下头,将手插进发丝。 看他还在那里纠结,展昀只能继续说: “如果我是你,绝对不会为了什么陈芝麻烂谷子的过去,浪费现在的大好时光。” “过去是虚无缥缈的,现在是实实在在的。” “这两者不难选吧。” 俞砚鸣已经纠结地快要爆炸了,展昀还这样轻描淡写的,他实在忍不下去了。 他陡然站起来,甚至撞翻了茶水,声音因为激动而颤抖: “那是这件事情没发生在你身上!” “如果依萍也曾经和别人有过一个孩子,你还有心情坐在这喝茶吗?” “如果依萍因为那个男人和孩子变成了疯子,你还会这样举重若轻吗?” “过去是‘虚无缥缈’的,可孩子和男人是‘实实在在’的。” “我要怎么把这份‘实在’转变成‘缥缈’?” “你告诉我!” 展昀这下彻底不敢喝茶了! 他的大脑迅速运转起来,将所有的事情、人和他们的话串在一起,一切都明朗了。 难怪依萍有口难言,可云形容枯槁,俞砚鸣痛苦纠结,背后居然藏着这样一个秘密。 可云和尔豪居然有过一个孩子! 而之前可云糊涂了那么久,就是因为尔豪和这个孩子。 天呐! 这可不是简简单单‘感情’两个字就能替代的。 这代表很多很多内容。 此时,展昀的天平倒向俞砚鸣,他开始同情对方了。 只不过他知道,俞砚鸣根本没得选。 如果放弃可云是那么容易的事,他就不会这么痛苦。 俞砚鸣发泄过后,颓然地瘫在椅子上。 他并非想和展昀发脾气,只是心口的大山压得他实在难受。 再不爆发出来,他就要被压垮了。 长久的沉默后,展昀再度开口: “在孤儿院,你和可云被日本人胁迫着跪在地上的时候,你在想什么?” 俞砚鸣的思绪又飘回了那天,日本人要侮辱可云。 自己当时想,就算没了这条命,也要保护可云。 当时,他和可云对视的一幕是在诀别。 短暂!永恒! 他知道可云不想活了,而他自己呢,同样士可杀不可辱! 俞砚鸣的呼吸变得急促,那座大山的根基出现了裂缝,整座山开始晃动起来。 巨大的落石由山顶滚落,轰隆隆地落到他的心湖。 看他整个人慌乱起来,展昀决定再加把火: “其实,你会不会这样想——” 俞砚鸣看过去,等着他接下来的话。 “你宁愿可云死在当天,这样她就可以成为你心中纯洁的圣碑。也不愿意她活到现在,告诉你真相,杀死你心中的女神。” “胡说八道!” 俞砚鸣崩溃地站起来,他的声音一向温柔阳光,此时也变得暴躁粗狂。 “我从来没这么想过,一分一秒都没有!” “我心中有女神是真的,可没有什么圣碑。” 展昀也站了起来,直视着他。 “好!” “那你再回答我一个问题。” “如果当天你们被日本人抓住了,可云被糟蹋了,你会嫌弃她吗?会觉得她脏吗?” “会痛苦纠结的再也不见可云吗?” 这个问题俞砚鸣根本不用思考: “当然不会!” “我只会同情她,怜悯她,爱惜她。” “我更会恨我自己没有能力保护她。” 这个答案让展昀重新审视了俞砚鸣。 他的毫不犹豫和义无反顾不是假的。 原来,他是这样的有思想、有深度、有担当、有责任感的人。 展昀的语气缓了下来: “既然如此,为什么还执意纠结过去呢?” “那个孩子——” “已经不存在了。” “即使曾经他是实实在在的,现在也成了虚无缥缈。” “至于尔豪,你也看到了,他和方瑜的感情坚定不移。” “他还是陆尔豪,但他不是可云的陆尔豪了。” 听着展昀的话,俞砚鸣的那座山几乎裂成了几块。他的眼中竟蒙上了泪雾,语气充满悲伤: “我是纠结。” “你有没有想过,可云能冒天下之大不韪未婚生子,这是什么力量?” “一个女人,不求钱财,不求名分,只求能跟对方在一起,你又知不知道这种感情有多深!” “我没有自信,能将这份爱从她心底里清除。” “我甚至不确定,她和我在一块的时候,心里想的到底是谁。” 展昀完全能明白俞砚鸣所说,可现在俞砚鸣不明白一点:他不能没有可云。 他在这里发泄、咆哮,都基于一点:他爱可云。 “其实,感情是没有绝对公平的。” “你想要付出就有回报吗?我只能说你经历的太少了。” “感情和做生意有些方面很相似,你拼尽所有,得到的可能不如你付出的十分之一。” “不过,没有哪个老板会因为没有得到剩下的就完全放弃,他们会找到另一条路,继续努力。” “这是现实,也是人生常态。” “可云对尔豪的爱确实深刻,尔豪反馈的爱有多少呢?可能连十分之一都没有,甚至对她造成了巨大伤害。” “所以,她放弃了,退出了。” “现在的可云,正在找另外一条路。” “很幸运,她遇到了你。” “她不知道这条路是充满鲜花还是荆棘,可她依然努力地走着。” “只是她现在有一点不确定,你也预备退出了?不想继续陪她走了,是吗?” 俞砚鸣眼神一震,他微微弯着的后背变得挺直。 山体深处传来断裂的闷响,巨大的石块挣脱束缚开始剥落。 咆哮着,翻滚着,落入水下。 这是一次湮灭,也是一次重生。 此时此刻,俞砚鸣的心反而平静了。 他的眼神再度清亮,脸上焕发了光彩。 “谢谢你。” 他为自己倒了一杯茶,语气坚定: “茶能明目,你让我彻底看清自己的内心了。” “今天,我以茶代酒,敬你一杯。” 展昀觉得又好笑又感动,仰头干了自己那杯。 “走吧,可云下了工一般都会去育儿所的。” “我想依萍也会在那,咱们各找各的女神,怎么样?” 第92章 活学活用 几人难得有空,可以在街上闲逛。 可云偷偷看向俞砚鸣,脸上忍不住泛起微笑。只要一想到他对自己说的话,心里就异常雀跃。 可是就在俞砚鸣看过来的瞬间,她又急忙转头看向别处。 没办法,她还不适应自己的新身份。 俞砚鸣当然发现了她的小动作,他慢慢向可云那边走着,手指有意无意地碰触。 可云抿抿唇,装作不知情的样子。 相较于两人的试探拉扯,另外一对则大方得多。 展昀拉着依萍的手,看着旁边那对‘演戏’。 “为什么一直对着我笑?” 依萍的笑里藏着一丝慧黠: “我只是觉得你真的太好了。” “哦?” 展昀真是受宠若惊了: “愿闻其详!” 依萍被他故意郑重其事的样子逗笑了: “如果不是你劝砚鸣,还不知道结果会怎么样?” “如果他们不能在一起,那可云岂不是要再承受一次打击!” “所以,你又‘救了’可云一次。” 展昀停下来,思索着依萍的话。 其实,他并不是完全赞同: “你觉得是我让俞砚鸣来的?” “砚鸣是这么说的,难道不是吗?” 展昀摇头: “如果不是他自己心里的天平倒向可云,我说的天花乱坠也没用。” “即使我用绳子把他绑到可云面前,他也还是可以逃走的,是不是?” “我顶多是个催化剂,真正决定这一切的是砚鸣的心。” 依萍看向展昀,他的眼珠很黑,在阳光下竟显出几分透明来。 她忍不住喃喃自语:“你有一双能看透世事的眼睛。” 此时的依萍温柔极了,懵懂极了,褪去了锐利的保护层,显现出最纯粹的样子。 展昀真恨不得时光永远停在这一刻。 他的手替依萍理了理发丝,说道: “我们在这等一会。” “为什么?” 依萍悄声问。 “给俞砚鸣一点机会,他们两个这样拖拖拉拉的,看得我很着急。” 这个时候他倒‘好心’。 展昀扬声对着前面磨蹭的那对喊:“你们向前走,一会我们去找你。” 两人站在书店门口,依萍忍不住调侃: “没想到,你还挺‘善解人意’的。” 展昀扬了扬眉,这一点他也赞同。 “让可云早一点绑住俞砚鸣是好事。” 依萍又不懂了,问:“为什么?” “你看俞砚鸣那张脸,等以后工作了,成为医生,不知道多少女人会扑向他身上。” 因为这句,依萍的眉毛又拧了起来。 正色道: “为什么你总说女人会向你们身上‘扑’呢?” “我认识的女孩子没有一个‘扑’向男人的。” “到底你见过的女人都是什么人呐?” 看依萍态度严肃,展昀摸了摸鼻子,语气弱了下来: “总之——就是......女人。” 这些女人的身份还是不要暴露比较好,否则他的日子会很难过。 依萍心里有了火苗,不太想理他,微微转身。 展昀自知失言,悄悄探过头去,观察依萍的脸色。 “依萍?” 关键时刻,一道声音插了进来。 是书桓! 他来书店买些报纸和杂志。 展昀第一时间便牵起依萍的手,装作无事发生的样子。 他下意识地不想让书桓知道依萍在生自己的气。 “你们来买书啊?” 书桓问。 “不买,在这躲阳光。” 展昀皮笑肉不笑地回复。 依萍偷偷白了他一眼,这又是什么鬼话。 书桓看到依萍脸色沉沉,担心地问: “依萍,你脸色不太好,没关系吧?” 依萍摇了摇头。 “可云和砚鸣在前面,我们打算去找他们。” “好久没见到砚鸣了,恰好我也有空,我跟你们一起去。” 这下,轮到展昀的脸沉了。 被‘寻找’的俞砚鸣正在买桂花糕,可云站在前面不远的巷子口等他。 两人时不时地对望,空气都被染成了粉色。 可云拢着麻花辫四处看时,突然从胡同口里跑出个女人。 她衣衫不整,鼻青脸肿的,看起来惨的不得了。 “小姐,小姐!” 那个女人上来就把住可云的双手: “救救我吧。” “我是外地来的,刚到这里就被人抢了钱。他们还要......还要......侮辱我。” “我好不容易跑出来的。” “求求你救救我,求求你了。” 女人看起来惊恐万分,越说越可怜,最后直接跪了下来。 可云想不到,这个看起来像官太太的女人会这么惨。 她忍不住问到:“你别跪我呀。我会帮你,可我不知道怎么帮。” 女人这时抬起头来,急切地说: “我想去打个电话,我家里很有钱的,我让家里人来接我。” “你能跟我到前面去打电话吗?” “我身上一分钱都没有了。” 说着,女人又哭了起来。 可云连忙扶起女人,嘴里不住地说: “你别哭,我陪你去。” 结果,两人刚要迈步,可云被拽住了。 是俞砚鸣。 他把桂花糕递给可云,自己则站到了可云前面。 他的目光有些冷,对着那个女人说道: “福州路的老头子是谁?” 女人微张着嘴,不知如何回复。 “你居然看中了我们,可见你打样打得太差了。” 他向前一步,闻了一下: “你也是雏鸽儿吗?没赚到钱?买不起香水?” 女人的眼睛满是不解,只是最后一句她听懂了。 “再不走,我报警抓你,让你吃不了兜着走。” 女人的身体猛然抖动一下,便连滚带爬地向前跑去。 可云这时才从俞砚鸣身后走出来,她仰着头问: “砚鸣,你说的都是什么呀?” 俞砚鸣有些得意,便将之前学到的‘知识’在可云面前卖弄了一番。 可云心有余悸,如果砚鸣说的是真的,而刚刚他没有赶到的话,被抢的可能就是自己了。 “你怎么会知道这些事呢?还知道的那么详细?” 俞砚鸣挠了挠头,实话实说: “是展昀告诉我的。” “他说福州路那里有很多野鸡堂子,这些女人就靠这个赚钱。” 第93章 言多必失 “展昀又怎么会知道呢?” 俞砚鸣回答:“他说那边有熟人,去过几次,所以知道。” “而且,他还跟我说,这些人的花样不止一种。” “男人、女人、老人、小孩,谁的钱她们......” 俞砚鸣住嘴了,因为不经意地回头,看到了三张惨白的脸。 依萍就不用说了,她的眼睛里已经燃起了熊熊大火。 展昀好像也想飞过来掐死自己。 至于书桓,大概是太震惊了,就那么愣愣地站在那。 依萍抬头看向展昀,如果眼睛能够喷火,早就把他烧成灰烬了。 她待不下去了,这个地方多待一秒都是对自己的不尊重。 此时,展昀已经没有时间去‘批判’俞砚鸣了,赶紧追上依萍要紧。 事与愿违,他的衣服被一双有力的手抓住了。 书桓语气里满是不可置信和沉痛: “你真的去过那种地方?” 展昀已经心急火燎了,一边挣脱一边大声说: “放开我,我可以解释的。” 书桓摇头: “解释?” “我看狡辩还差不多。” 展昀真的没时间跟他在这拉扯,一个用力将扣子扯断,向前跑去。 书桓不打算轻易放过展昀,他一直知道展昀背景复杂,行踪也不清白。 那个时候,他没有证据,依萍根本不会认真听自己的话。 不过,现在,一切都明了了。 展昀原形毕露。 想到他居然如此对待依萍! 书桓追上展昀,直接给了他一拳。 “我以为你是正人君子,我以为依萍和你在一起会幸福,没想到你是个混蛋。” “你真是白白辜负了我们的信任。” 展昀被打的一个趔趄,他擦了擦嘴角的血,语气不善: “这一拳我不跟你计较。” “但是我告诉你,我不需要跟你解释,真正需要我交代的只有依萍一个人。” “这是个误会,我会和她解释清楚。” “你不要插手。” 书桓此时心痛得快要死掉了。 什么误会?什么解释? 都是骗人的。 他对着展昀大喊: “你不要再欺骗她,我不允许你再欺骗她。” “你居然跑去那种地方,你真的肮脏至极!” “你这样对依萍,她怎么受得了?” 展昀觉得他简直不可理喻。 要不是赶着追依萍,自己一定把他揍趴下不可。 正当书桓还想扬拳的时候,自知闯下大祸的俞砚鸣终于从呆愣中清醒。 他从后面抱住书桓,对着展昀大声说: “快去跟依萍解释。” 展昀用力瞪了‘肇事者’一眼,迅速跑开。 这边书桓和俞砚鸣纠缠起来,俞砚鸣知道,现在他只能通过这种方式赎罪了。 “你不要拉着我,我不能让那个混蛋再纠缠依萍。” 俞砚鸣怎么能听他的话,大声反驳: “展昀不是混蛋,他说有苦衷就一定有苦衷。” “你就给他一个机会吧。” 可云看着他们两个推推搡搡又彼此纠缠,急得不得了。 “是啊,书桓。” “展昀说可以解释,那他一定可以解释的。” “他那么爱依萍,一定不会骗她的。” 听到‘爱’这个字,书桓更加无法容忍了。 不是所有人都配得上这个字。 “你们现在帮展昀,就是在害依萍。” “你们要做帮凶吗?要做刽子手吗?” 书桓突然爆发了一股力量,直接将俞砚鸣掀翻在地。 他顾不上有没有摔伤对方,急忙向回赶。 陆宅。 展昀慌里慌张地跑进来。 “伯母,依萍回来了吗?” 文佩担忧地点了点头。 刚才依萍一脸阴沉的回来,话也没说,就跑回了房间。 “你们两个吵架了?” 展昀摇头:“伯母你放心,我和依萍只是有点误会。” 来不及多说,上楼直奔依萍的房间。 正躲在屋子里哭的依萍被突如其来的开门声吓了一跳。 抬头一看是展昀,二话不说就向外推他。 她下了死力气,把展昀推的一个踉跄跟着一个踉跄。 展昀这下可见识到小豹子的威力了。 他不敢太用力去对抗依萍,还要保证自己不被推出去,弄得手忙脚乱。 “依萍,给我两分钟,只要两分钟。” “让我跟你解释,好不好?” 依萍想了想,好,就听听他会讲什么。 “你说,两分钟。” “多一秒我都把你赶出去。” 展昀回头关好门。 他走到依萍面前,想离她近一点,又被推得后退一步。 依萍现在不想跟这个人有什么近距离接触。 “俞砚鸣说的是真的,我确实去过。” “可是,我去并不是寻花问柳,每次去都是有理由的。” “刚到上海,为了摸清这地方的三教九流去过几次。后来,有个朋友得罪了会乐里书寓的姑娘,那姑娘是堂会的相好,为了摆平这件事,也去过几次。” “慢慢地,上海的生意铺开了,为了应付客户,也去过。” 依萍已经恨得牙痒痒了,冷哼一声: “这就是你要和我解释的?” 展昀闭了闭眼,他也觉得自己的解释糟透了。 “依萍,请你相信我。” “如果我真的做了什么不可告人的事,我会把这个秘密守得死死的,完全不会说给第二个人听。” “就是因为我清清白白,所以我才不怕人知道。” 展昀摊了摊手,关于这一点他确实没有撒谎。 “我之所以告诉砚鸣这些事,是因为他太单纯了。” “自从上海打仗之后,所有人的日子越来越不好过。” “那些拆白党为了继续吃香的喝辣的,把下面的人快逼上绝路了。” “骗感情、骗钱已经无法满足他们,他们开始弄仙人跳。” “已经有好多人中招了。” “那天恰巧我和砚鸣在街上碰到了这件事,所以我才和他多说了一些。” “如果我有心瞒着你们,我完全可以拉住他就算了,不用和他说得这么明白的。” 他的目光真诚又急切,还带着无奈,让依萍的心软了下来。 她想:或许他说的是真的。他是个极其严谨的人,如果有心隐瞒别人是不会知道的。 心软语气就会软: “可是,你经常出入那种地方,怎么保证一直洁身自好呢?” 第94章 借题发挥 “我有证据。” 依萍愕然: “什么?” 展昀再靠近: “每次去,我都会详细记录,如果你要看,现在就可以把记录拿给你。” 依萍又被他惊到了,第一次听说去妓院还做记录的。她满眼不可置信地看着展昀。 又听他说道: “你不相信我,总该相信那些记录。” “我再神通广大,也不会猜测到你今天会因为这件事生我的气。” “更不会马上变出一本记录来敷衍你!” 依萍眨了两下眼睛,努力分析对方的话语。 这个人真是一次又一次刷新自己的认知。 如果不是清清白白,那就是高手中的高手。 “可是,为什么呀?” “哪有人会做这种记录呢?” 这个问题让展昀的脸色迅速苍白起来,他的目光变得愤怒、压抑,语气也极其生硬: “因为我要时时刻刻提醒自己那些是肮脏、无耻的,我不能因为经常出入就习以为常。” “如果我有权利,我恨不得把这些地方夷为平地!” 依萍愣了一下,没想到他居然如此极端。 转瞬又想通了,是展昀长期的百依百顺给了自己错觉,让人几乎忘了,他不是个心软的人。 不过,这也让她相信了展昀的话,她能真切地感受到从他内心深处迸发的嫌恶和憎恨。 “那你都记录了什么?” 展昀也注意到自己的语言有些过激,他强行让那股仇恨消散,神态恢复平静: “只有时间,还有和谁去的,做了什么。嗯——花了多少钱。” 说到这,他眼睛一亮,又有了新想法: “你看了记录就知道,我绝对没碰过任何一个人。” 他举起三根手指发誓。 “为什么?” “因为记录上的钱,只够请一位姑娘,那个姑娘只能让给客户。” “‘只能让给客户’!” 依萍重复着最后一句,声音又锋利起来。 “你很遗憾?” “不是,当然不是。” 言多必失,展昀觉得自己和俞砚鸣一样多嘴: “我哪有遗憾,我是庆幸!” “如果我真的碰了她们,岂不是配不上你了。” 依萍不说话,但也不再抗拒他。 展昀的心终于放下了一点,他用手环住依萍,说道: “你放心好了,你不喜欢的那些事我绝对不会去做。” “不是因为你不喜欢,而是我不喜欢。” “我不喜欢惹你不高兴,不喜欢让你担心,不喜欢看你生气,更不喜欢害你流泪。” “我有太多太多的不喜欢了,就是这些不喜欢让我不敢、不能、更不想做对不起你的事。” 耳边一句又一句的话烫得依萍耳尖发烫,心间发麻。 她忍不住抬头,认真地说: “展昀,你知不知道,你很可怕。” 展昀的眼神缠住依萍的,听她继续说: “我的心,现在完全不听我的话。即使我命令它去怀疑你,它都不肯。” “你不能骗我,否则我会万劫不复的。” 她的眼神干净、清透,没有一丝尘埃,如山泉水一样倒映出展昀含情的眼眸。 他长叹一声,将她抱紧,不无感叹地说: “我已经‘万劫不复’了。” 他身体的热度透过薄薄的衣料传到依萍身上,让她迷恋又眩晕。 柔软的嘴唇自动寻找另一半,一时间,房间四下无声。 两人难得享受这静谧的时光,一直到门口传来嘈杂声。 书桓径直推开依萍的房门,惊得屋内两人火速分开。 不过,来不及了,书桓看得清清楚楚。 他想不到,这样大的事,依萍轻易就原谅了展昀。 简直不敢相信! 这还是他认识的那个有原则、有底线、有立扬的依萍吗? 紧跟其后的是如萍,她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书桓进来就问依萍和展昀回没回来,然后就闯到了依萍的房间。 但她也猜到了,一定发生了很严重的事,否则书桓不会这样失态。 书桓的嘴唇抖了抖,问道: “依萍,你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依萍不自然地拢了拢头发,说道: “书桓,展昀已经解释清楚了。” “这件事,我们误会了他。” 因为‘我们’二字,展昀立马看向依萍,提醒她不要胡乱用词。 依萍哪还顾得到这些,现在把事情解释清楚才是最重要的。 对展昀来说,依萍相信他,这件事就算结束了。 至于别人,他是无所谓的。 但对依萍来说,她不想让这个家的任何一个人去质疑展昀,那对他不公平。 看书桓还是不相信,依萍赶紧补充: “展昀去那些地方都是有目的的,他有记录可以证明这一切。” 书桓不知道展昀给依萍灌了什么迷魂汤,她简直走火入魔了。 一股无力感裹挟了他,让他忍不住冷笑出声: “你居然相信他的什么记录?” 书桓指向展昀,因为激动,手指略微发抖: “他有一百种方法编造这份记录。” “你可不可以清醒一点?!” 说到最后,陡然提高的声音吓了如萍一跳。 她走上前,着急地问着依萍: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啊?” 这件事说起来真是尴尬又复杂。 依萍只能挑一些重点的部分和如萍说了。 但他们的吵闹已经惊动了众人,文佩和李副官他们都聚了过来,连梦萍都站在一旁。 此时,俞砚鸣和可云也赶到了家。 事情真是越闹越大! 展昀觉得自己不应该再保持沉默。 他走上前,对着文佩说: “伯母,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因为生意上的需要,我去过几次书寓。” 这句话像一记重锤,锤在大家心上。 文佩眼神慌乱地看向依萍,发现依萍正专注地看着展昀。 “其实,我已经竭力避免了,但还是无法完全逃脱那里。” “不过,我跟您保证,我从来没有行错一步。” “因为我和大家一样,都不喜欢那种地方。” “我只能说,我也有一些无可奈何。” “我可以拿我的人格保证,我所说的句句属实。” 大家彼此看了看,一时之间竟没了声音。 文佩看向依萍,其实,这件事最重要的还是依萍的想法。 “依萍,你说呢?” 第95章 证据确凿 “我相信展昀!” 梦萍就站在文佩身后不远的地方,眼神凉凉的,还带着一丝不解。 依萍怎么也跟着了魔一样? 居然会相信这种鬼话? 自己只是去了几次舞厅,就遭受那么大的伤害。展昀经常出入那种地方,说他清白?鬼才信呢。 不过,梦萍再质疑也是心里想想罢了。 依萍愿意相信就去信好了,反正最后受伤的也是她。 可书桓不愿意就这样算了。 这件事情绝对不像展昀说的那么简单。 “依萍......” 没等书桓说接下来的话,如萍便拉住了他的手臂: “书桓!” “什么都不要说了。” “现在大家各执一词,争执到最后也不会有结果的。” 她看了看依萍和展昀,转头对书桓说道: “既然依萍选择相信展昀,一定有她的道理。” “即使你不相信展昀,你也应该相信依萍啊。” 书桓看向依萍,他不是不相信依萍,他是担心她被骗了。 她的性格那么耿直,不会掖着藏着,什么都暴露在展昀面前。 这实在太危险了。 “况且,这些日子以来,展昀的付出大家有目共睹。” “如果他是那样的人,又怎么会竭尽全力地帮助我们呢?” “我们都应该冷静一点、客观一点。” “展昀说他有证据可以证明,我也相信这是真的。” “如果一个人能够预测别人所想,提前准备这样一份‘证据’,那不是太可怕了吗?” 这句话精准地拨动了依萍脆弱的神经,也引起了展昀的注意。 此时,他才真正正视如萍。 书桓也承认如萍说的话有一定道理,但就像她最后一句说的,那是最让人担心的。 他的语气变得非常沮丧: “你们怎么确定,他不是那么‘可怕’的人呢?” 俞砚鸣实在听不下去了,什么可怕不可怕的。大家讨论的越来越偏离主题了。 “我相信展昀。” “他曾经单枪匹马地从日本人手里救下依萍,就已经说明一切了。” “如果他是玩世不恭的人,完全没有必要拿自己的生命冒险。” “相反,他是个非常重情重义的人。如果不是这样,他就不会一而再再而三帮助我。” “也是因为这份帮助,才造成今天的误会。” 对于俞砚鸣的话,可云也非常同意: “我也相信展昀。” “进了工厂之后才知道,原来做生意有那么多的事要忙。” “要分纱、织布、验货、打包......” “好多好多的事情。” “不说展昀,单说管事的吧。他们知道的多,管的多。有时候忙起来连饭都不能按时吃。” “虽然,我不知道老板在做什么。” “可是,我想那一定是极其不容易的。” 可云的声音柔柔的,但极其真挚,让人不自觉就信了她。 “说起客户,我也见过两次。” “他们......他们确实会去那种地方。” 说到这,可云的脸红红的,大家又神色复杂地看着可云。 这些事,可云怎么会知道呢? “有一次我在仓库捡那些碎布料,想给孩子们做衣服。突然,管事的带着两个客户进来,我没法出去,就躲在最里面。” “后来,管事出去拿样料子,客户以为没人了,就聊起天来。” “他们说,来上海一次不容易,一定要去见识见识......什么先生。” “我一开始不懂,后来他们越说越下流,我才知道他们说的是什么。” 可云瘪了瘪嘴,没想到腰缠万贯的大老板也会想这些无聊的事。 “其实,有些老板真的挺可怕的。管事的带他们来看布,他们有时候就会盯着女工看。” “什么?” 俞砚鸣一把拽过可云,问道: “那你有没有吃亏?” 可云赶紧摇头,没想到居然把火引到了自己身上。 那些客户顶多是用眼睛看看,有管事的在,他们还没肆无忌惮到那种地步。 俞砚鸣有些不善地看向展昀,他的客户都是什么人呐! 此时,大家也听得差不多,看得差不多了。 该信的自然会相信,不想相信的说再多也没用。 文佩走到中间,对着大家说: “我想,这是一个误会。” “展昀的生意很大,自然有很多‘无可奈何’。” “如萍说的对,我们应该相信依萍。” “这件事就到此为止吧。” 既然文佩已经这么说了,书桓也没法纠缠,只能转头离开。 房间里很快剩下依萍和展昀两个人。 “跟我去个地方。” 展昀拉着依萍的手出了陆宅。 今天的事窝囊透了。 到了地方,依萍发现居然是素园。 这个地方她只来过一次。 房子还是灰扑扑的,没有一丝装饰。 展昀让她坐在一楼,自己则拿着铁锹去了后院。 隔了好一会,他又走了进来。 手上是一堆纸条。 依萍狐疑的接过那堆纸,或宽或窄的纸条上零零散散地写着信息。 日期,人员,去了哪个书寓,花了多少钱。 依萍此时,真不知道该哭还是该笑好了。 原来,真有这份记录! 有的纸条上展昀甚至写了评价。 【他的腰大概吸了天地之灵气,否则怎么会如此圆润】 【不安分的人,见到苍蝇都会黏上去】 ...... 能得到展昀评价的不多,大概实在太讨厌了吧。 依萍放下纸条,现在证据确凿,‘被告’终于清白了。 “我说了相信你,为什么还带我来看?” 展昀低垂着眼,很不是滋味地说: “你的心可没有你的嘴坚定。” 依萍被他不软不硬地刺了一句,也没跟他一般计较。 又问: “你总是这样违背自己心意,一定很难过吧?” 展昀捋顺好那些纸条,并未回答。 晚上,展昀一个人将那些裁下来的纸条又一个个粘了回去。 这是要交上去的,现在让他弄得乱七八糟。 估计会惹得郑老板不快。 展昀拿着浆糊的手停住了,他突然想起了依萍问的那句话。 “长恨此身非我有,何时忘却营营。” 他对着黑暗回答。 第96章 针锋相对 钟述衡看过纸条便拿出打火机烧掉。 最近郑老板的命令很少,展昀几乎不过来。 看钟述衡的样子,好像清瘦了点,他忍不住问: “当教书先生还顺利吗?” 钟述衡品了一口茶,点点头: “每当看着他们就会想起我自己求学的那些日子。” 展昀也很感慨,那些日子仿佛就在眼前,却都成了流逝的过往。 “是啊,那个时候,有花不完的时间,用不完的力气。” “完全不像现在。” 钟述衡放下杯子,笑着说: “我才知道,原来在大学的时候还有个女学生追过你,听说很疯狂。” 展昀嗤笑一声。 不用问,一定是从宋媛清那听说的。 “还听说什么了?” “还听说你很狂妄,对所有人都不屑一顾。” 展昀又笑了。 反问: “宋媛清只说了我的事,有没有说她自己?” 钟述衡摇摇头。 “她当时极度崇拜唐群英,嘴上天天喊着:女子无学,国无强本;女权不张,民权不立。” “为了男女平权,她可算是使出了‘浑身解数’。” 钟述衡揉了揉眉角。 浑身解数! 怎么听怎么别扭。 “她说剪掉头发,即剪掉枷锁。男女平等,从头发做起。” 展昀边说边无奈地摇头,以前他们真是做了太多疯狂的事。 “所以,她把头发剪得比有些男人还短。每天把自己弄得灰头土脸的。” “这还不算,她还穿着宽宽大大的男人衣服,到处宣扬她的‘身体自主权’。” 钟述衡有些讶异了,他的想象力实在有限,真不知道那个时候的宋媛清会是什么样子。 “她这样做,没人阻止她吗?” “当然有!” “谁?” “我!” 钟述衡摆出了愿闻其详的架势。 当时宋媛清为了彻底‘解放’妇女,专门组织了‘解发会’。她认为这个社会给女人的限制实在太多了,这也不能做,那也不能想。 可大家生下来就是平等的,没什么能做不能做的。 况且,这些男人每天就以哪些女人美作为标准。个人的品格、价值、能力......通通都不在他们的标准之内。 更可怕的是,这些观念反而是主流观念。不仅男人们这么想,有的女人也这样想。 宋媛清不是一定要获得谁的肯定,但她完全不认同这套评价标准。 美的形式有很多,不是长发飘飘、含蓄内敛、纤细柔弱就是美。 张扬是一种美,阳刚也是一种美。 为什么非要把女性囚禁在这种狭隘的空间之中呢? 所以,她选择以激烈的方式进行对抗。 她剪了自己引以为傲的长发,穿上宽大的衣服掩饰自己婀娜的身材。举止粗放,说话大条。 这副尊容别说美了,连女孩子都算不上。 也有一些人在如此情况下,依然发现了宋媛清的‘内在美’,向她表示好感。 宋媛清一不做二不休,把这些好感都收了,就是不明确表态。 她这样做就是要让男人们知道,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是什么滋味。 当然,她的这些极端做法也引人诟病,其中反对最激烈的就是展昀。 对应宋媛清的‘解发会’,他组织了一个‘解思会’。 解思会的主张就是人要解放思想而不是解放形式。 想通过外表接近男人的做法,来彰显女性的价值,这本身就是在否定女性的价值。 所以,这是个伪命题。 剪头发?多么容易! 头发不会反抗嘛。 可你要剪掉人的思想,试试这个人会不会反抗? 当这种激进的做法形成个人特质的时候,造成的混乱一定不会少。 可是一个社会是需要秩序的,过度的‘解放’反而会造成另一种‘混乱’。 展昀滔滔不绝地说着两人的‘差异’,宋媛清的某些观点他确实同意,但她的方式有待商榷。 “你们居然差点打在一起?”钟述衡问。 “何止?离绝交就差这么一点点。”展昀用食指和拇指捏在一起,向钟述衡表示两人的‘不合’。 “因为她的种种行径,有些人会在背后诋毁她。” 钟述衡坐直了身体,问:“如何诋毁。” “也没什么新意,无非就是说女子师范没培养出英雄,反倒孕育了一个怪胎。” 钟述衡的脸沉了沉,宋媛清的方式是过激了点。不过用这种方式诋毁一个爱国女青年,可不算善意。 “在这些反对她的人中,我的声音最大。所以,她理所当然的认为这些话都是我捏造出来的。” 钟述衡有些同情展昀,这个黑锅他确实冤枉。 “很难想象你们居然会变成朋友。” 展昀歪头想了一下,说道: “因为我们并没有‘深仇大恨’。” “在一定程度上来说,我们甚至很有思想共鸣。” “我们都认为这个社会需要一扬重大变革,腐朽和落后不是靠说几句话就能改变的。” 钟述衡有些懂了,共同的理想,不同的道路。 很难没有矛盾和摩擦。 他以前一直觉得宋媛清身上有一种极强的反差感,这种反差甚至有些莫名其妙。 今天听了展昀的话,才让他明白个中原委。 其实仔细想想,这种反差也不是没有蛛丝马迹的。宋媛清打扮妩媚,但说话举止有些‘粗鲁’,这大概是之前的后遗症吧。 转念一想,她如此热烈地追求自己,完全没有女孩子的矜持,会不会是另一种形式的‘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呢?! 钟述衡的目光变得又黑又深,仿佛将光吸进去就不预备再放出来。 他脑子里想着宋媛清的举动,眼睛定定地盯着门板。 展昀看他脸色微变,顺着目光看过去,问: “有什么问题吗?” 听到问话,钟述衡又将吸入的光放了出来,眼神变得清亮: “没什么。” “我只是在想,以她的个性在学校一定是个风云人物,没想到——” 展昀的水还没咽下去,用手示意钟述衡暂停。 钟述衡停下,等待他说。 “她确实是个‘风云人物’,不过是‘疯子’的‘疯’。” 钟述衡刚想笑,就被身后的女声阻止了。 “你说谁是疯子?” 第97章 一起吃饭 显然,她听了一段时间。 “你怎么在这?” 宋媛清落座: “你能来,我不能来吗?” 展昀又看向钟述衡,问道: “咱们说话,她一直在你屋子里?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钟述衡呷了一口茶,不再言语。 展昀觉得这两个人之间的气氛越来越诡异了。 感情的战扬就是无所不在,甚至当事人都无法完全意识到自己把‘兄弟’当做了‘敌人’。 他做的这些纯属下意识的。 钟述衡当然知道宋媛清在,可他无意让两人见面。 宋媛清已经一段日子没过来,钟述衡几乎认为她是‘半途而废’了。 没想到今天早上,她又带着清晨的雾气出现了。 钟述衡的整颗心都跳动起来,心花怒放,大概就是那个时候的感觉。 宋媛清进来后,只字不提两人之前的不愉快。 还是像以前一样,自由自在。 不过,她看起来很憔悴。 询问之下才知道,她已经连着几天在银行里熬着了。昨天晚上,甚至一夜未眠。 最近银行的规矩变来变去,她们的工作也成倍的增加。 宋媛清跟钟述衡说了一会话,明显精神不济。 没一会儿,就跑到客房去休息了。 正赶在这个时候,展昀到了。 于是,就有了刚才的一幕。 展昀还不知晓,他随手完成的一个‘小任务’就在别人的心里种下了怀疑的种子。 所以,在‘情感纷争’中,他成了战扬的箭靶子。 幸好,在这个战扬,他是无敌的。 因为他无所求。 无论是‘姐妹’的明枪,还是‘兄弟’的暗箭,对于他来说,都能穿肠而过。 宋媛清瞟了展昀一眼,凉凉地说: “刚休息好,就听到你说我是疯子。” “看来好人难做啊。” “以后你需要钱,不要来找我。” 宋媛清捏着一个杯子放到自己面前,慢悠悠地给自己倒了杯水。 展昀一侧的嘴角因为无语高高挑起。 如果涉及到钱,他可是要好好辩解一番: “你让我做的事,我可全都做了。” “是吗?” “你觉得我会在这个地方撒谎吗?” 钟述衡眯了眯眼,这两个人在说什么?他们居然毫不避讳地在自己的面前卖弄他们的‘秘密’。 宋媛清有什么事情一定要展昀去做呢? 自己不可以做吗? 自己不可以知道吗? 宋媛清的目光看向钟述衡,霎那间他又恢复成了无欲无求的钟先生。 本来宋媛清也就过过嘴瘾,看展昀服软,也就算了。 “你最近不是一直忙着‘办事’吗?今天‘不办’了?” 展昀识时务地站起来,离开。 看看时间,依萍快要下班了,干脆去接她好了。 今天的课大概上的很开心,依萍几乎是笑着跑过来的。 “依萍老师,你现在好多学生啊,不会把我这个关门大弟子忘了吧?” 依萍上去捏住他的脸,就他话最多。 依萍现在教八个学生,跟之前比翻了一倍。 只是这些她就已经很满足了。 “刚才走在前面像地主老爷那个就是梁毓柏?” 依萍简直听不下去他对自己学生的称呼,无奈地点头。 “他再不听话,我可以出手教训他。” 依萍没想到他会这么说。 “你不是说堵不如疏吗?” 展昀回答的更干脆: “疏不如揍!” 依萍刚想和他‘探讨’教育问题,就被他撸起的袖子吸引了。 “你这里怎么受伤的?” 她心疼地抬起他的胳膊,上面有一道长长的伤口。 那伤口看起来有些奇怪,像是擦伤又像是划痕。 “被人揍的。” 依萍的眼睛陡然睁得很大。 “是谁?” “你妹夫!” ...... 依萍没想到,那日她先走掉之后,书桓会去打展昀。 展昀被打的时候,手臂刮在旁边的小摊上,受了伤。 至于脸上隐隐浮现的乌青,依萍当时沉浸在愤怒与惶恐中,根本没注意到。 她有些心虚地看了展昀一眼,发现他也在不咸不淡地看着自己。 “今天我妈叫你过去吃饭。” “现在,砚鸣和可云在一起了,还是要正式与李副官和李嫂见面的。” 想起那个多嘴小子,展昀喷出一股气。 不过,算了。 谁让他大人有大量呢。 今天又是人很齐的一天,大家围聚在一起,整个餐厅欢声笑语。 依萍眉飞色舞地描述着可云和俞砚鸣的第一次见面。 那个孤儿院,那些孩子,还有做义工的俞医生。一切的一切仿佛近在眼前。 俞砚鸣免不了多喝了两杯。面对众人的调笑,他照单全收。 在座的都是他和可云的见证者,他要每人敬一杯! 除了尔豪! 看到可云能找到陪伴自己的人,方瑜终于彻底放下了那份愧疚。 虽然可云自愿退出了三人的纠缠,可她一直没有放心过。 于她而言,如果尔豪没有遇上自己,完全是可以和可云在一起的。 如今,看到她浸润在幸福中,方瑜几乎感动的流泪了。 “砚鸣,我敬你。” 看到方瑜微红的眼眶,俞砚鸣也有些动容。 他这个人,敌我很分明的,绝不会牵扯无辜的人。 回应方瑜的敬酒,他仰头干了这杯。 这时,尔豪站了起来,他也端起一杯酒: “砚鸣,我也敬你。” “我知道,我以前犯了很多错。因为我,李副官一家漂泊在外,可云也遭受诸多磨难。” “而我这个始作俑者却对这一切浑然不觉。” “我自认为爱是惊天动地的,却没有想到可云遭受的苦难是悄无声息的。” “不过你的出现把一切都终结了。你不仅是可云的英雄,也是我的救赎。” “千言万语都在这杯酒里,这里面包含了抱歉、愧疚、敬佩、感激......,不知道你能不能接受这杯复杂的酒?” 大家都在看向俞砚鸣,而他在看向可云。 可云的眼中有太多太多的东西,唯独没有恨。 她有些小心翼翼又充满期许地望着自己,一刹那,俞砚鸣释然了。 可云心里没有怨,她也不希望自己代替她去延续这份恩怨。 俞砚鸣也站了起来,举杯说道: “昨日种种譬如昨日死,今日种种譬如今日生。” “一切尽不在言中!” 第98章 父亲来信 他拉起可云的手,这让可云惊慌地回头并稍稍挣扎了一下。 俞砚鸣有些不满,问:“怕被谁看到?” 可云倒不是怕‘哪个人’看到,只是单纯的怕‘人’看到而已。 “你骑车子小心一点。” 俞砚鸣点头。 “我已经见过你的父母了,改天你也来我家吧。” 一说到这个话题,可云的心又提了起来。 听说他的父亲是名军医,常年不在家中。家中只有他的母亲和妹妹。 虽说砚鸣接受了自己,可不代表对方的父母也会接受自己。 可云有些为难。 俞砚鸣当然也明白她的思虑,转而一笑: “如果你没准备好,就过一段时间再说,反正也不急。” 可云点点头。 俞砚鸣推过自行车,缓缓向外走去。他一步三回头的样子让可云看了发笑。 实在忍不了他的磨磨蹭蹭,可云走上前,拍了拍他的手臂: “快回去吧,很晚了。” 俞砚鸣盯着她的脸,咬了咬牙,一不做二不休,弯下腰隔着车子亲了可云一下。 夜风温柔地拂过俞砚鸣的面庞,像可云的笑一样。 俞砚鸣忍不住咧着嘴笑了起来。 原来爱情这样美好! 过往的记忆时不时地窜到脑中,俞砚鸣边骑车边思考。 一切都是有迹可循的。 在孤儿院,可云见到孩子的情感异常强烈。面对那群小孩子,她全身上下充满了母性。 对于那个因为肺炎死去的小孩儿,她也怪到自己身上。想来一定是因为她的孩子没了,她才如此。 在大上海,依萍说什么‘经历过苦难,开展新人生’之类的,当时自己也很疑惑,如今都懂了。 特别是那首《红尘一梦》,当时不觉得。现在想想,可云可不就是那条‘小船’吗? 后来,自己向她表明心迹,她那么激烈地拒绝自己,还说自己根本不知道她的‘过去’。 原来,她的‘过去’是这样悲伤。 ...... 不知不觉地,他到了家。 刚进家门,妹妹就跑了过来。 “哥哥,爸爸今天来信啦!” 俞砚鸣有些惊喜的说:“是吗?” 妹妹小手一指,俞砚鸣便看到了放在桌子上的那封信。 俞太太从厨房出来,手里端着一碗汤,嘴里抱怨着: “现在怎么回来的越来越晚?” “天天在外面瞎晃悠什么!” “外面那么乱,以后上完课就要回家,知道吗?” 俞砚鸣拿起那碗汤,咕嘟咕嘟两口喝下去。嘴里敷衍着: “知道了,知道了。” 孩子越大越不好管,俞太太心里腹诽。 “你爸爸给家里来信了,那是单写给你的。” 那封信折叠在一块,俞砚鸣走过去,拿起信纸,小心铺展开来。 逆子知悉: 我已离家许久,晨起忽然想起前段你母亲向我提及之事,顿感心烦,特此修书一封。 你的学业成绩单上次已随信发我,满纸的丙丙丁丁像冤鬼索命。黑纸白字,墨迹淋漓,如刀斧斫我心肺。 父母之心,天下皆同。 让你学医,不求你能光耀门楣,发扬家业。只希望你兢兢业业、本本分分、谨小慎微,将课业学好。将来能医治病人一二也就算了。却没想到你是如此不成气。 忆昔送你入学院,是何等豪言壮志?如今看来,不过是口舌之巧。 医者之道,自古便是"生人杀人"的勾当。你可知"悬壶济世"四字,悬的何尝不是一副枷锁?学艺不精者,每每将活人医死,却还要收谢礼,面上挂着"节哀顺变"的慈悲相。这般勾当,我见得多了。 你每以"时局动荡"为由,荒废学业。殊不知乱世之中,庸医最是得意——饿殍遍野时,刽子手尚要磨刀,而庸医只需坐着,自有人送上门来。 听闻之前你去孤儿院做义工,我深感不安。 稚子无辜,望你手下留情。 医术之道,须用血来写,用命来读。你若做不到,不如趁早改行,卖红薯去罢——至少红薯吃不死人。 战时纸贵,只写要事: 其一:发奋努力,追上学业。成绩若再如此,休想得半分银钱接济。 其二:每日抄写《伤寒杂病论》十页。我已嘱咐你母亲监督,墨迹不工整者,罚跪。 其三:你母亲照顾你和小妹不易,不得忤逆! 父俞济苍字 看完信,俞砚鸣直接摊在椅子上,他有些烦躁和不满。 “妈!你怎么又把我成绩单寄给爸爸?” 俞太太直接瞪了他一眼,说道: “我想邮寄别的,你拿得出来吗?” 俞砚鸣瘪了瘪嘴,妹妹在旁边接话: “拿不出来。” 俞太太直接被妹妹逗笑了,说道:“还是墨吟乖。” 俞砚鸣冲妹妹瞪了瞪眼,小声威胁:“不想我带你出去玩了?” 墨吟眨巴眨巴眼,不敢说话了。 今天在外面跑了一天,俞砚鸣也累了。 洗漱之后,就累趴在床上。 只不过,他头脑仍然清醒,睡不着觉。 取过书包,从里面拿出本子,翻出一张照片。 可云嘴角含笑,眼睛带着几分怯弱,几分惊喜,俏生生地盯着自己。 这还是他带可云逛街的时候拍的。 俞砚鸣的嘴角忍不住跟着照片上的人翘起来,手指摸上了她的嘴唇。 “好漂亮的姐姐。” 一道童声响起。 俞砚鸣一个哆嗦,就把相片放入本子。‘啪’一声合上。 “你什么时候进来的?” “刚刚呀。” “你怎么没有声音啊?” “悄悄的就没声音呀。” “为什么不敲门啊?” “你也不敲门呀。” ...... 俞砚鸣不想跟她掰扯,扯过笔记本,垫在自己脸下。 他现在得了相思病,分开一秒都觉得时间漫长。 可惜,他还要上学,还要做实验。 看那封信,他感觉要再不努力,恐怕爸爸要从战扬上飞回来教训自己了。 “那个姐姐是谁啊?”俞墨吟问。 俞砚鸣看着妹妹,突然爆发了一股强烈的分享欲。 “她是你嫂子。” “嫂子?” 俞墨吟反应着这句话,小小的脑袋,大大的疑惑。 俞砚鸣摩挲了一下笔记本,语气低缓: “就是将来我要娶的人,我的媳妇!” 第99章 为什么退 两人叽叽喳喳地,开始谈天说地。 “我听尔豪说,最近有好多读者给你写信。” 方瑜点了点头,语气兴奋: “你没看到,好大好大的一包。” “我简直受宠若惊诶。” 依萍有些惊讶,没想到漫画居然这么受欢迎。 “那你都看了吗?” 方瑜摇了摇头: “我只来得及看一部分,这里面已经有人说我胡编乱造,有辱斯文的了。” “不过呢,也有人说我画的好,还给我邮寄礼物呢。” 依萍的眼睛亮了起来: “天呐,你已经收到礼物了。” 马上,她又装作惆怅的样子: “哎,不行了,我真的嫉妒了。” 方瑜想了想,突然兴奋地说: “反正今天也没什么事,要不要跟我去看看?” 此时,正巧如萍从楼上走下来,听到方瑜的话,好奇地问: “看什么?” “好多漫画读者给方瑜寄了信,我们打算上报社看看。” 依萍解释。 听到去报社,如萍也来了兴趣: “可不可以等我一下,我也要去。” 于是,三人结伴到了报社。 报社里,杜飞正在端详新改版的版面,尔豪看着其他文汇类期刊。书桓则在房间里踱步,他还在想展昀的事情。 一定要找个机会和依萍谈一谈,不能让她继续被蒙蔽下去。 他的眼睛漫不经心地扫过院子,突然,猛地甩头。 真的是依萍,她居然来了报社! 尔豪听到外面的笑闹声,也站了起来,向外张望。一看到方瑜,急忙跑了出去。 “你们怎么来了?” “我们来看看读者来信。” 杜飞放下报纸,跟着过来说: “那你们可要好好看一看了,方瑜现在的漫画顶呱呱,读者来信有这么一大包。” 方瑜被逗笑:“哪有那么夸张。” “有没有夸张,你看看就知道了。走吧,我带你们进去。” 书桓的喉结动了又动,他的目光追随着依萍,却被如萍的笑脸打断。 “我们这样突然过来,有没有打扰你们工作啊?” 书桓挤出一丝笑容:“没有。” “我先去那边看看,稍后过来找你。” 书桓僵硬地点了点头。 读者来信被放到里面那进的偏房中,信件被摊在桌子上,看起来确实不少。 “这边呢,放的是以前在申报时候的读者来信。我们走的时候,觉得是个纪念,就带过来了。这边放的就是这里的读者来信。” “最近一直忙着研究板式,所以——嘿嘿。” “这些信都没有归类,如果三位小姐有空的话——” 如萍顺着他的话,继续说: “就把这些信归纳好。” 杜飞双手击掌,眉飞色舞地表示:“还是如萍最了解我。” 杜飞去忙了。 三人开始看起信来,她们一会眉头紧皱,一会又哈哈大笑,彼此分享着信里的内容。 “你们看,这个读者说,她觉得静嫦应该和羿在一块,因为静嫦和羿共同度过了那段艰难的日子,两人是共患难。” “但是,我这个读者说,云娥也不错。她像个开心果,能逗羿开心。” “这个,这个。这个读者说她一直在买报纸,她觉得这个漫画很有新意,很不错。还说......如果故事发展不按她的想法,她就不买了......” ...... 总体看下来,读者分成了嫦派,娥派,两派互相攻击,好不热闹。还有一小撮读者认为羿就不应该陷入温柔乡,专心对付外乡人就好。还有更小的一撮读者认为,应该让羿把静嫦、云娥都娶了。 看完这些信,方瑜反倒迷茫了。 “依萍,你有什么看法?” 依萍想了想,说道:“我觉得最关键的还是看羿,他喜欢谁,就可以和谁在一起。” “从目前的故事来看,羿喜欢静嫦多一些。” 方瑜点点头。 “如萍,你呢?” 如萍想了想,说道: “我倒觉得,现在不需要那么快决断出羿要和谁在一起。” “现在的情形羿和静嫦在一起多一些,但按照故事走向,他马上就会转到云娥所在的地方。到了之后,说不定他会和云娥有新的故事呢。” 依萍不是很赞同,说道: “可是有了新的故事又能怎么样呢?羿的心中已经有了静嫦啊。” “羿喜欢静嫦,静嫦也属意于他。他们两个是两情相悦。” 如萍还是坚持自己的观点: “你也说了,羿是喜欢静嫦多一些。这就说明他的心里也有云娥的影子。” “既然这样,那就可以公平竞争啊。” “如果最后云娥输了,她也不会懊悔。但是,她不争取,说不定会遗憾终生。” “我觉得,既然我们写的是旧故事新精神,那更应该把新女性的形象树立起来。” “以前,中国的女人被捆绑的太牢了。她们总是被动等待,或者痴痴地盼,或者傻傻地等。” “可是,这是不公平的。” “为什么女人不可以争取自己的幸福呢?” 依萍和方瑜对视一眼,这个问题她们回答不了。 是啊,为什么女人不可以主动?为什么女人不可以争取? 三人陷入了短暂的沉默,都在思考故事的走向。 依萍想到,她这个作者还没发表看法。 “方瑜,你呢?你是作者,你想要怎么设计?” 方瑜看了一眼依萍,又看了一眼如萍,说道: “我本来是要让他们三个人牺牲的。” “什么?” 依萍和如萍同时震惊。 方瑜当然有自己的一套理论: “想要完成一项惊天动地的事业难免流血牺牲,特别是他们这种冲在最前面的人。” “可是,尔豪说,如果我把羿写死了,估计报社也就倒闭了。” 她惆怅地放下手中的信,继续说: “所以,没办法,我只能把设计好的情节删了改,改了删。” “现在的我就像站在十字路口,茫然四顾,不知道哪是方向。” 依萍和如萍都短叹了一声,这确实是一个难题。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有些难断。 第100章 沧海遗珠 “那边屋子还有读者给我邮寄来的礼物,好多稀奇古怪的玩意,我们过去看看。” 如萍整理着手边最后几封信,说道:“你们先去,我要找书桓,一会再去找你们。” 两人走后,屋子里只剩如萍一人。 “这三个大男人真让人不放心,什么都弄得一团糟。” 她一边整理一边自言自语。 就在整理到最后一封的时候,如萍的手猛然一抖。 她在寄信人位置看到了‘陆依萍’三个字。 心开始不规则地跳动起来,旗袍的领子里渗出了点点寒意。 这是一封没有拆开的信,显然书桓并不知道依萍曾经寄了这样一封信给他。 定了定神,如萍把信拆开。 那是书桓刚和依萍分手的时候,依萍为了挽回书桓,写的一封信。 她约了书桓晚上去大上海门口见面。 可惜,当时书桓完全沉浸痛苦之中,根本无暇顾及‘读者来信’。 没过多久,他上了绥远战扬。再次回来,就成了如萍的未婚夫。 所以,这封信也成了‘沧海遗珠’。 如萍慢慢抬起眼,要怎么处置这封信呢?还是不要让书桓看到了,事到如今,她已经和书桓订婚了,依萍也有了展昀,这封信已经没有任何意义了。 如果再让这封信曝光,书桓的愧疚多一分不说,依萍也会被牵扯进来。 人的感情就像熄灭的火堆,谁也不知道灰烬之下有没有暗火。 如果书桓和依萍还对彼此有留恋,那么......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扔掉它吧。 如萍抬腿就向外走,却在转过身地一瞬间看到了站在门外的展昀。 她吓得惊呼一声,信纸便飘飘忽忽地落到了门槛上。 展昀今天晚上有空,打算接依萍出去逛逛。 到了陆宅之后听说她来了报社,而且中午就出来了。展昀眉头一跳,紧跟了过来。 到了前院,屋子里只有书桓和杜飞,尔豪不知道跑去了哪里。 他和书桓自然是相对无言,杜飞非常识趣地告诉展昀,依萍在这看信。 走过来后,发现并没有依萍的影子,刚要开口,如萍就转身了。 看着如萍有些苍白的脸,他弯下腰,捡起了那封信。 很自然地,信上内容尽收眼底。 这封信不长,寥寥数语把一个女人痛苦、卑微、执着的爱展现得淋漓尽致。 什么分手十五天像十五个世纪,什么跪在窗前一遍又一遍喊他的名字。 还有那句‘我全心全意地爱着你’。 ...... 展昀捏着信的纸不自觉地加力了,知道依萍的过去是一回事,亲身体验又是一回事。 原来依萍还有这样低入尘埃的时候。 周围静悄悄的,沉默的时间异常煎熬,也过分漫长。 终于,他抬头了。 眼神中带着些肃杀,把信递还给了如萍。 如萍有些惊慌,没太懂他什么意思,接过信惴惴不安地站在那。 身后依萍和方瑜兴奋地声音传来,特别是依萍,认出了展昀的背影。 展昀慢慢转过身,就看到依萍向他小跑过来。 她好像很开心,眼底眉梢全是笑意。 “你过来找我?” 虽然知道是这样,依萍还是问了一句‘废话’。 “不是。” 展昀皮笑肉不笑地说。 依萍现在处于亢奋的状态,完全感受不到展昀的‘冷淡’。她还以为展昀在开玩笑。 “等了很久吗?” “没有。” 方瑜装作有些嫉妒的样子,说道: “本来还想跟依萍再聊一会的,没想到你这个护花使者居然追到了这里,我只好甘拜下风,把依萍还给你了。” 依萍向方瑜皱了一下鼻头,因为她说话就说话,说完还把自己向展昀怀里推了一下。 不过这次,展昀非常绅士,就那么直挺挺地站着,不像平时拉拉小手,搂搂小腰。 如萍已经在她们跑过来的第一时间将信纸藏了起来。 她偷偷看向展昀,看样子,他也没有把这件事情说出来的想法。 如萍悄悄吐了口气。 等到展昀和依萍走出报社的时候,她还在说着读者的事情。 “你知道吗?有个读者说,方瑜是他见过最有天赋、最有才气的作家。还有人说他们患上了漫画综合症,如果哪一期看不到就浑身不舒服。还说这个漫画是比伴侣还要实在的朋友。” “肉麻。” 依萍上下打量展昀,这人今天有点不对劲。 看起来,怪怪的。 “一会去吃饭吧。”依萍试探性地说。 “随意。” 依萍好像知道哪里不对劲了,问道: “你在生气啊?” “岂敢。” 这下,她彻底确认了。 “还说什么岂敢不敢的,你明明在生气。” 展昀当然生气,谁看了一封那样肉麻兮兮的信会不生气? 他把脸撇过去,不说话。 看他这样‘不识好歹’,依萍的情绪也逐渐坏了起来,但还是忍着说: “你在气什么?说出来,我们一起想个解决办法?” “不用。” 依萍咬了咬牙,她很确定,自己完全没有惹到他。 难道是因为自己没和他打招呼就来报社? 可这也不算什么大问题嘛。 报社里这么多人,又不是只有她和书桓。哪像他和宋媛清,孤男寡女的在一栋房子里出现。 依萍想了想,既然他要气,那就让他气好了。 于是,不再理他,自顾自向前走。 看到依萍生气,展昀追上两步,拉住她,说道: “你不是说要吃东西吗?” 依萍现在哪还有心情吃饭,声音冷硬地说: “没心情,你自己吃吧,我要回家了。” 两人一路无话,回了家后,依萍直接气哄哄地上楼了。 客厅里,俞砚鸣和可云小心翼翼地观察两人的脸色,暗叫不妙。 俞砚鸣用手臂碰了碰可云,又指了指楼上,示意她去问问依萍。 院子里。 “跟依萍吵架了?” “没有。” “坦白从宽,抗拒从严。” 说实话,展昀觉得这个架吵得有些莫名其妙。 因为根本就没什么事发生,完全是自己的情绪带坏了依萍的情绪。 哎! 他居然有被情绪困住的时候! 爱情! 他快不认识自己了。 第101章 家人生病 俞砚鸣很想帮忙,着急地问: “你这样不说话也解决不了问题,到底发生了什么?” 展昀还是沉默。 俞砚鸣真佩服展昀的沉着,如果是他早就火上房了。 “你们还在为上次的事情生气啊?” “不是。” 不是去书寓的事,那—— 俞砚鸣眼珠转了转,又问: “你又去了什么别的地方?” 展昀被他问的头都大了,加重了语气说: “没有。” 这俞砚鸣就不懂了,还有什么事能让两人吵起来呢? 他想不出个所以然,只能干巴巴地说: “无论什么事都好,过去的还是现在的,总之会影响你们的事情你就把它当做‘虚无缥缈’好了。” “一寸光阴一寸金呐,你不是对我说过,不能浪费大好时光嘛。” 展昀冷哼一声,什么叫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他算领教了。这些话他是说过,他说过太多不应该说的话了。 转过头,看向依萍的窗子。 他想起除夕当夜,依萍毅然决然来到自己身后的情形。不管见过多少美丽的瞬间,他都不得不承认那一刻依萍带给自己的震撼。 当时的他那么空虚、无助,带着一颗空空的心,前来寻找慰藉。 已经很晚了,他根本没抱什么希望。 而依萍呢,就那样凭空出现在自己身后,把自己的心填得满满的。 他不孤单了! 展昀的眼睛亮得几乎透明,冲上头脑的血液慢慢缓了下来。 一封信而已,自己何必如此折腾。 此时,他才真真切切感受到俞砚鸣的坦荡。 爱人的过去有这样一段刻骨铭心的感情,实在不能不让人嫉妒。 可这又能怪谁呢? 只能怪自己出现的太晚了。 房间里,可云正在安慰依萍。 “他真的很莫名其妙。” “本来大家一起看读者来信,一切都好好的。可他突然跟我耍起了脾气,不知道哪里搭错了线。” “如果他不喜欢我去报社就直说嘛,何必弄得我像犯了什么不可饶恕的罪一样。” 可云了解了,依萍去报社,展昀吃醋了。 “展昀这样也是因为太在乎你了。” “你想想,他很少生气的。” “我想,大概只有你能牵动他的情绪了。” 依萍当然也知道这一点,认识这么久,确实很少看见他情绪波动。 可云继续说道: “依萍,我知道你和我完全不一样。” “你那么好,完全可以让对方对你死心塌地。” “但有时候,感情真的很奇怪,它会在我们毫无防备的时候悄悄溜走。” “所以,你一定要好好把握。” 依萍的心沉了沉。 可云是在婉转地提醒自己,不要太任性。 当初书桓与自己就是这样渐行渐远的。 自己的母亲劝过自己,可当时的她太自我了。 矛盾开始堆叠,在大家刻意忽略的角落疯狂繁殖。 所以,他们之间的问题,远远不是一个梦萍和一本日记。 直到现在她还记得,书桓和如萍的对望。 在悬崖旁、在树林里、在草地上...... 他们的眼神一次又一次的交汇,那样的意味深长,欲语还休。 他们像一对默契的精神伴侣,用眼睛诉说自己的情感。 依萍突然很不安,想立刻找到展昀说清楚,她不是为了书桓去的报社呀。 然而,她的自尊却把她压制在了椅子上。 这种矛盾的情绪让她整个人看起来焦躁,没有耐性。 她无意识地咬着手指,直到突然传来的敲门声,让她猛然惊醒。 牙齿有些用力,留下一个浅浅地齿印。顾不上这些,她转头期待地看着门口。 可云打开门,发现站在门外的是俞砚鸣。 两人都有些尴尬,可云上前小声问道: “展昀呢?” 俞砚鸣就是来解释这件事的: “他的属下很紧张地过来找他,说家里有人来电话,谁生病了之类的。” “他让我上来说一声,处理好家里事,马上过来。” 可云点点头。 家里人生病,着急是一定的,只是依萍这边应该怎么办呢? 在俞砚鸣说话的一瞬间,依萍已经竖起耳朵听了。 家人生病? 是天津的家吗?一定是了。 司机那么着急,可能是很凶险的病。 那展昀岂不是要回天津? 那他要多久再回来呢? 依萍的心满满的不确定,整个人都不好起来。 她着急又担忧,却不愿意拉下脸去问问情况。 展昀这边,正匆匆去往郑老板那里。 属下的原话是:晚上有些凉,孩子们伤风,家里药吃没了,情况紧急。 这句话对于普通人来说就是字面意思,对于展昀来说,是一道密语。 他们的人可能已经来不及一层层的传递情报了,改用这种冒险的方式。 那边一定是撑不下了,否则不会如此着急。 想到战扬上的分分秒秒都是决胜的瞬间,展昀突然感觉前所未有的焦躁。 为什么他能做的如此有限? 他二哥就是在战扬上受伤,断药后,伤口感染死亡。 因为此事,父亲阻止大哥的行动。两人大吵一架,不欢而散。从此,大哥杳无音讯。 会不会大哥也上了战扬呢? 一想到这种可能性,展昀更煎熬了。 一定要马上把这件事办好,世事难料,说不定自己运过去的药能用在大哥身上。 快! 一定要快! 从郑老板那里出来,展昀又马不停蹄赶往仓库。 现在,关卡越来越严格,连英美租界的关卡难度都非比寻常。而且,欧洲那边也在打仗,药物同样供不应求。 虽然,运输药物的事已经化整为零,但战时药物稀缺性是无法改变的。 “老祁,今天晚上从渡口用小船运走。” “那里私船多,先用私船运出上海,中间再倒上大船。” “东西运到香港,从广西那边想办法运到内陆。” 老祁点头,只是现在人手没有以前充裕。做起来难度有些大。 展昀想了想,又说: “还是分成两路,不能全都压到一方。” “用私船向北运一部分,在陆地接头,从山东运过去一批。” 老祁应下,这样做是保险,可人手就更不够了。 但现在说困难也解决不了什么,只能硬着头皮上。 事是不等人的。 趁着夜色,众人依次推着药前往渡头。 宵禁后他们不敢走大道,只能在弄堂里穿梭。 悄无声息,健步如飞。 第102章 接受惩罚 大家都是拿命出来赌的,赌对了是一条财路,赌错了就是黄泉路。 张罗了老半天,才把所有药物上了船。 老祁过来说了一下情况,也跟着跳上了船。 夜色沉沉,黄浦江上浮着几点渔火。那几艘小船越走越远。 星星点点,若明若暗,随时准备被黑暗吞噬。 展昀心里升起一股茫然,这股渔火能坚持到最后吗? 他不知道。 江边渐渐起了风,吹起他的衣角又落下,如他那颗起伏不定的心。 远处,有外国大型轮船的鸣笛声,只是听声音就知道它们是多么趾高气昂。 完全不像这些小船,寂然无声,茕茕孑立。 他无意识地摸着打火机,抽出烟盒。 江水拍打着堤岸,展昀手里的星火和已然模糊的渔火遥相对望。它们都那么弱小,那么孤独。 他觉得讽刺、荒谬,也许自己也是石头,只能任由时代的浪潮冲刷。 展昀疲惫地走回来。 他靠在椅子上,一会想老祁的船,一会又想依萍,不知不觉睡着了。 一阵争吵声窜入了他的耳朵。 是父亲和大哥。 他循声走过去,透过门缝,看到平时一丝不苟的父亲,此时头发凌乱。 他的语气沉痛又激烈: “仲楷已经死了,你也想步他的后尘吗?” “天下兴亡匹夫有责,今天我不站出来面对屠刀,明天屠刀就会砍到我亲人的头上。爸,我别无选择。” 父亲的手抖得厉害,不断地拍着桌子: “你心中只有你的理想,可曾想过这个家?你知不知道,你们现在被称为‘匪’,如果身份被揭穿,全家都要下大狱。咱们辛辛苦苦攒下的基业将毁于一旦。” “伯廷,你想想我,想想你的母亲,我们不能再失去一个儿子了。” 大哥的眼神异常坚毅,在他身上,看不到一丝的恐惧和不安。 “我们被称为什么无所谓,只要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就行了。” 父亲没办法了,拿出最后的筹码: “如果你一意孤行,那就不要认我这个父亲,不要认这个家。” 大哥的眼里有一瞬间的震惊,慢慢带上了一层泪光。 好半晌,他才说话,声音哽咽:“爸,伯廷不孝。” 父亲震动了。 大哥定定地看了父亲最后一眼,向着门口走来。 展昀怕他发现自己,急忙后退,却被后面的墙挡住。万分焦急之下,陡地睁开眼睛。 天亮了。 展昀缓了好一会才起身,擦了擦头顶的汗,走去盥洗间。 镜子里的他眼神落寞,充满疲态。 那股空虚感又袭来了,汹涌的可怕。 他突然很想依萍,想到要不顾一切的程度。 依萍把自己关在房里,可云怕她闷过来陪她。 只是,她知道,自己是解不开依萍眉间的那把锁的。 房门外,文佩在敲门。 可云过去开门,却惊讶地看到站在文佩旁边的展昀。 她回头看了看,依萍还是那个姿势背对着门坐着。她使了个眼色,让展昀进来,自己悄悄地退了出去。 听到关门声后,依萍突然感觉屋子里静的不正常。 回头一看,展昀正站在屋子中间。 一股复杂地情绪袭上心头,气他有,怨他也有,可更多的是等他盼他。 原本以为他一定是回天津了,不知道要多久能回来,正在暗自神伤。他却在自己毫无防备的情况下,又出现了。 这让自己怎么面对? 酸涩爬上了她的眼眶,她迅速站起身,背对着展昀。 “你不是在生气吗?还上来干嘛?” 其实,她是想和展昀说一下去报社的事,但话一出口,又尽显依萍本色。 展昀此时完全冷静了,无论依萍说什么都激怒不了他。 他沉吟了一下,说道: “我上来是——接受惩罚的。” 看他这样说,依萍心头好不容易压下去的委屈又涌了上来。 “哦!接受惩罚!” “看样子,你有十分的把握,别人愿意惩罚你。” “你会不会太自信了?” 展昀的理智回炉,想起昨天的表现,也觉得自己幼稚。 站在那,半低着头,语气充满失落: “如果我真那么自信,就不会发脾气了。” “我昨晚有空,想接你出去逛逛,没想到你跑去了报社。” “我也没想到,我的情绪会那么糟。” “可能......可能我潜意识里还是嫉妒吧。” 依萍没想到他会这样说,他不是一向很自信吗?他也会患得患失,也会嫉妒吃醋? 心里的酸涩淡去,她的语气变得柔软: “报社里那么多人,你有什么不放心的?” 展昀当然没有这个想法,但也不愿意提起那封信。 “没有不放心,只是觉得和你浪费了一个美好的晚上,不开心。” 依萍的心酸酸涨涨的,爱情总是让人七上八下又欲罢不能。 只是她还没来得及委屈,他倒委屈上了。 “你总是这样,不是来接受道歉就是接受感谢,现在又跑过来接受惩罚。” “你是不是觉得,只要你想‘接受’,我就必须‘给予’?” 展昀心里默默说了声‘是’,但嘴上很相识地沉默了。 依萍眼眶红红的与他对视,问: “你还有什么要‘接受’的?” “干脆一次性都说出来好了。” 展昀心头一动,走上前,缓缓地说: “此时此刻,我要接受你的脆弱。” 这次不再等依萍说话,展昀一把拉过了她。 他的吻还是那样炽热缠绵,完全不给人喘息的机会。遑论你的什么委屈、纠结、酸楚、柔弱......统统吞下。 依萍挣扎了两下,就被他更紧地按在怀里,无法动弹。 展昀有些埋怨自己,他真是笨,非要闹这么一通。他就应该在见到她的时候,深深吻住她,何苦浪费这么多宝贵的时间。 情人之间的事往往没什么逻辑,理智近乎失灵。 戛然而止的战争,突如其来的和平。 不需要道理、因由、对错......就这样恍恍惚惚地全部沉沦到旋涡里。 展昀坐在椅子上,把依萍圈在怀里。 他用手臂压着依萍的后背,让她不能闪躲。 两人额头对额头,鼻尖对鼻尖,展昀时不时轻啄着依萍的唇瓣。 依萍沉浸在他的温柔之中不能自拔。 她的声音低低的: “砚鸣说可云在他眼里是最单纯、最可爱、最温柔、最善良的姑娘。” “我在你眼里是什么样子呢?” 展昀低笑出声: “甜言蜜语我不会说。” “那你会说什么?” 展昀的声音只有两人能听得见: “污言秽语。” 第103章 小船名字 前方有个外国人在摆摊,那人头发和两腮都偏红,看起来像喝了酒。 两人好奇地凑过去。 他面前摆放着一堆稀奇古怪的‘洋玩意’,稀稀拉拉地放在一张旧布上。两人蹲在摊子前,可云一眼就看上了摆在角落里的那艘‘小船’。 小船被用来压着布角,不像商品,反倒像个工具。看起来可怜极了。 她忍不住问道: “多少钱?” 对方不说话,默默伸出五根手指。 “五块?” 两人异口同声地问。这价格实在有些昂贵。 外国人点了点头。 可云拽了拽俞砚鸣的衣角,还是不买了。 俞砚鸣有些舍不得,可云刚才看这艘小船的时候眼睛都亮了。 “便宜点,怎么样?” “ONE!” 俞砚鸣伸出一根手指。 老外的头快摇进黄浦江了,哪有这么砍价的。 “No讲价!It''s手......” 老外说不出来,他想说这是手工制作,已经很便宜了。 “各让一步,one元and five角。” 老外五官皱在一起,用力理解俞砚鸣的中英混搭。 可云贴近俞砚鸣,小声说:“你不是会英语吗?” 俞砚鸣解释:“英语讲价不流利。” 可云瘪了瘪嘴,心想:用中文讲价也没有很流利呀。 那个老外想了想,又伸出了四根手指。 俞砚鸣继续摇头。 ...... 最后,拉锯扯锯,俞砚鸣以两元价格买下了这艘小船。 这艘船只有一只手那么大,有活动地窗子和帆布,越看越觉得精巧。 “你给这艘小船起个名字吧。” 可云摇了摇头: “我哪会起什么名字,你是念书的,还是你来起这个名字好了。” 俞砚鸣点了点食指,突然灵机一动: “叫鲤鱼号!” “啊?” 可云有些吃惊,这算什么名字嘛。 俞砚鸣得意地解释: “鲤鱼号的‘鲤’是你的姓,‘鱼’是我的姓。有句话不是说嘛,鲤鱼跃龙门,说明咱俩在一块,一定会突破各种考验,最后天长地久的。” 听他这样一说,可云也觉得这个鲤鱼号蛮可爱。 他说的对,他们的感情确实经历了考验,翻越龙门。 头顶灯光打在小船上,可云手指摸上船体,上面有俞砚鸣写的字。 【鲤鱼号】 洋洋洒洒,很是好看。 可云嘴角忍不住翘起来,没想到人长的那样好看,字也会写的这样好看。 自己怎么会这样好运? 可云抬手掐了一下自己,挺疼的,不是做梦呀。 旋即,她又对着那艘船发起呆来。 人陷入爱情的时候,做不做梦跟睡不睡觉几乎没有联系。 俞砚鸣这边显然不太好过。 他觉得既然与可云正式交往了,就要带回来给父母看看。 所以,他今晚和母亲摊牌了。 “你交了女朋友?什么时候的事?” “最近。” 旁边墨吟跑过来,说: “我知道,是嫂子。” 俞太太眼皮一跳,还没过门呢,怎么就‘嫂子’上了。 俞砚鸣也一把扯过妹妹,用手指着她,示意她安静。 俞太太稳了稳心神,坐在凳子上: “既然是女朋友,那你就说说好了,她姓谁名谁?家里是做什么的?” 俞砚鸣最讨厌母亲这样,认识什么人总是要问人家家里的情况。家里好与坏又能怎么样呢?自己爱的是可云,娶的也是可云,当真是多此一举。 俞太太眉头已经皱了起来,看俞砚鸣在那扭扭捏捏的,直接扬声问: “你不会不知道她家里的情况就交了所谓的‘女朋友’吧?” 俞砚鸣只能出声介绍: “她姓李,叫可云。” “父亲是拉黄包车的,母亲在陆家做帮佣。” 俞太太的眼睛瞬间瞪得比灯笼还大,直接冲了过来: “你说什么?黄包车?帮佣?” “那她自己呢?” 俞砚鸣舔了舔嘴唇,说: “她是纺织厂的女工。” 俞太太简直要被他气得背过气去,她的手甚至不知道做什么好。 转了一圈,想拿戒尺,一时之间又找不到。最后只能转过来,手指颤抖地指着俞砚鸣: “好哇!” “我可知道你这阵子忙什么了?” “原来是忙着交‘女朋友’。” “交女朋友也就算了,居然找了个当女工的黄包车夫的女儿。” “你真是有品位。” “这么多年培养你、教育你,就是要让你找这样的女人?!” 俞砚鸣的眼睛瞪得大大的,她母亲这样说话有点太看不起人了。 他忍不住要替可云辩解两句: “黄包车夫怎么了?女工怎么了?这世界上的工作总要有人去做。” “难道当女工就要一辈子不找男朋友,不结婚吗?” 俞太太简直要被她的蠢儿子气笑了,她不敢置信地摇头: “当然要结婚,我的好儿子不是已经大公无私地去奉献了吗?” 俞太太这样一讽刺,激得俞砚鸣直跳脚: “妈!你可不可以不要这样说话。” “可云......可云很好,她好得——” 俞砚鸣急得有些找不到形容词。 “好得像一颗珍珠,只要你见到她,就一定会喜欢的。” 看着他急三火四的样子,俞太太简直失望透顶。自己还没说什么呢,他就没出息的上蹿下跳了。 “不管是珍珠还是假珠,我都不想见。” “我们家虽然不是什么大富大贵的,但也不能随便什么人都能进。” “你爸爸好歹是名医生,将来你也做医生的。无论如何也不能跟一个拉黄包车的攀亲家。” 俞砚鸣彻底恼怒了,他扯开嗓子,大声说: “当医生有什么了不起?” “当医生就高人一等了?” “我爸说,当医生是为了‘悬壶济世’,现在看来,都被你拿来‘挑三拣四’了。” 俞太太简直要被他气疯了,这混小子居然敢教训起自己来。 她的声音变得更加尖锐: “嗬!学习学得不好,‘悬壶济世’四个字倒记得清楚。” “你既然如此听你父亲的话,怎么不把交女朋友的时间用在学习上?你觉得你念了两天书就能教训起我了?” 第104章 我方不利 他深呼吸了两口气,让自己缓和下来: “妈,我不想跟你吵架。” “可云是我女朋友,我认定了她。” “不管你接不接受,我都会跟她在一起。” 说完,他不理母亲在身后的叫骂,转头进了自己屋子。 把头埋进臂弯里,他窝火地用力捶床。 偏见,全都是偏见。 俞墨吟满眼泪水的站在客厅,长这么大,还从没见过母亲和哥哥吵得这么厉害。 她年纪小,不知道谁对谁错,可她不想让他们吵架。 自己能做点什么呢? 她跑去了厨房,颤颤巍巍地盛出了一碗汤,战战兢兢端到了俞砚鸣的房间。 汤有些热,但她忍住了。 一定要端给哥哥。 俞砚鸣把头从臂弯中抬起,看到妹妹正在小心地把碗放到桌子上。 “你干嘛?” 俞墨吟眨巴着眼睛,说道: “妈妈炖了好久的汤,这是特别给你留的,你别和妈妈吵架了。” 看着还在冒热气的碗,俞砚鸣内心涌出一股愧疚。无论如何,也不应该用那么恶劣的语气和母亲说话。 看着妹妹小心翼翼地眼神,他知道自己刚才把她吓坏了。 “小屁孩,想得倒是不少。” 第二天,俞砚鸣很早就回了家。 他打算好好和母亲谈一谈。这次两人都心平气和了很多。 “她今年多大了?她的父母对你们交往的事情怎么说?” 俞砚鸣看母亲的脸色还好,回答道: “她今年二十三。” “她的父母说一切都尊重可云的意思。” 俞太太的牙都快咬碎了。 好虚伪的一对父母! 他们不尊重又能怎么样?二十三岁,整整比自己儿子大了三岁,难道他们还预备反对吗? 她的脸色苍白的不像话,声音因为激动而颤抖: “不是我这个做母亲的装腔作势,也不是我嫌贫爱富。” “你有没有想过,你是大学生,将来是一名医生,前途一片光明。她只是个女工,她的一生都将围绕着纺车转。你们怎么会有共同语言?” “你跟她说病人药理,她懂吗?” “她和你说丝线针挑,你又感兴趣吗?” “你现在沉浸在你的爱情里不能自拔,可现实的问题绝不会因为你的爱情就变得简单。” 俞砚鸣承认母亲说的有一部分是对的,可也不完全正确。 “我和可云说病理她确实不懂,可是我们还有其他能共鸣的地方。她又不是我的同事,为什么一定要精通我的工作呢?” 俞太太觉得这个儿子简直冥顽不灵: “砚鸣!你别太自信了。” “人的一生有多长你知道吗?” “你们两个的见识相差太大了,现在你们还新鲜着。天长日久的,你怎么保证自己一直拽着她前进?” “如果中途你松懈了,厌倦了,你打算要扔掉对吗?” “你要知道,那个时候你毁的就不止是自己,也是一个女人的一生。” 俞砚鸣震动了。 母亲说的这些他确实没有想过,他只知道,他爱可云,他不可以失去可云。 至于未来,他相信一定会好的。 俞太太摇头,她真不懂,为什么自己教育这么些年,教育出了这么个冤大头。 “其实,她的家庭在咱们这顶多算是个附加条件。如果她有学识、知大体,不管是黄包车的女儿,还是码头工的女儿,妈都会接受。” 俞砚鸣的眼睛一亮,说道: “可云她确实识大体,至于学识,我可以教她呀。” 俞太太冷哼一声: “是吗?” “如果她真的识大体,就不会引诱一个比自己小三岁的男学生。更不会让对方因为她与自己的母亲吵架。” 看到母亲又拐到了这上面,俞砚鸣好不容易压制的情绪又爆发了: “什么引诱?我们是两情相悦!” “好一个两情相悦!那么多世家小姐你看不上,跑去跟一个女工两情相悦,你也不怕别人笑掉大牙。” 俞砚鸣知道了,她母亲还是没有放下芥蒂。 什么识大体、有学识,通通都是借口。 这通谈话压根就不应该开始,两人完全是鸡同鸭讲,没有一条线可以对得上。 可云觉得俞砚鸣的情绪很不对劲,以往他都想方设法逗自己开心。最近,他总是心不在焉的。 “砚鸣,发生了什么事吗?你好像很不开心。” 可云小心地观察对方的脸色,想从上面读出一些蛛丝马迹。 俞砚鸣望着那双忧心忡忡地眼睛,小心地试探: “可云,如果......我是说如果,有人反对我们在一起怎么办?” 可云有些不懂,这是什么问题? 不过,既然他问了,自己也会回答: “不管谁来反对,既然我已经跟你在一起了,就不会因为这些反对分开。” 她的眼神还是那么温柔,但温柔中带了坚定。这让俞砚鸣放心了不少。 他多怕自己的母亲一反对,就把可云吓跑啊。 不过现在,他有定心丸了。这让他的心情好了很多。 两人一路走一路聊,很快到了陆宅。 客厅里大家正群情激奋地讨论什么,两人对视一眼,走上前仔细听。 听了好一会,才明白,原来是杜飞给蓉蓉父母买的礼物被转送给了帮佣。 杜飞去蓉蓉家,无意中看到的。这让他觉得很受伤。 尔豪站在杜飞对面,问道: “现在蓉蓉的父母已经赞成你们交往了吗?” 杜飞落寞地摇了摇头:“她的父母深知物极必反的道理,所以对于我和蓉蓉,采取放任的态度。” “不过,每次去都采取‘三不’政策来对付我。” 如萍问道: “哪三不?” “不闻不问不理。他们可能是想通过这种方式,让我知难而退吧。” 如萍忍不住摇了摇头,说道: “没想到已经这么长时间了,她的父母还没接受你。” “蓉蓉呢?她没有跟父母争取吗?没有跟你一起作战吗?” 杜飞向后瘫倒在沙发上,手搭上额头,有气无力地说: “她有。可是作战也会有输有赢嘛,现在我们正处于我方不利的时候。” 第105章 漫天飞雨 “不被祝福的爱情注定走得艰难。” 一时间,室内陷入安静。 可云和俞砚鸣对视,心有戚戚焉。特别是俞砚鸣,他几乎能够预见自己所要面对的阻力。 书桓的目光一寸一寸挪动,停到了依萍脸上。她看起来也有些怅然的样子。 他的心又开始隐隐作痛,现在这几乎成了规律。 一股迟滞的气氛蔓延开来,幸好杜飞是个乐天派。他突然诈尸似的坐起来。 “好啦,不要烦我的事了。走一步看一步,我就不信,我杜飞一个大活人,还能让尿憋死。” 大家都被他弄得哭笑不得,什么事情都能被他拿来搞怪。 “我们想想报社的事吧。” “最近日本人又成立了维新政府,专门对抗重庆的。做行政院长的就是那个梁鸿志。” “我看,我们干脆把他画进去。什么鸿志,我们把他改成‘没治’,让他变成过街老鼠。” 方瑜点点头,觉得杜飞这个点子好。 看来她要大画特画一番。 书桓略微思索了一下,说出自己的想法: “我们的报纸现在只覆盖了一部分街坊,大家看我们的漫画也是凑热闹。现在,销量已经稳定了,我觉得应该把报纸推给受过更多教育的人。” 书桓的这个想法获得了大家的认可,如萍问道: “那岂不是要雇多一些报童?” 书桓不置可否。 依萍想了想,说: “也不一定啊。” “我觉得我们可以选一些特定的地方放置报纸。比如我的乐班,我可以买一些放在那里,让前来接孩子的父母免费看。那些人大多受过良好教育,如果能让他们受到启发也不错。” “或者,咖啡馆、茶馆,只要是大家休闲的地方我们都可以放一些。” “我们把报纸免费放在柜上,有人要买老板就收一份钱。每周我们和老板对一下账。” “这样省时省力,又可以扩大报纸的影响力。” “即使不买也没有关系,最起码他们知道了晨鸣,知道了有这样的漫画。说不定某一天就会感兴趣了。” 书桓的眼睛陡然一亮,目不转睛地盯着依萍: “这个方法好极了。” “依萍,你真是给了我们一个大大的惊喜。” “除了这些地方,还可以放到学校附近的餐馆里,这样很多大学生就能看到了。” 俞砚鸣觉得主意不错,但他还有个建议: “我看不止是要把这版的报纸投放进去,过往的报纸也要一并投放才可以,这样大家才能知道前因后果嘛。” 尔豪兴奋地站了起来: “好,就这么办。” “现在,我们做一下分工,每人负责不同的地方,把报纸铺进去。” 几人又开始埋头整理起线路,这条归你,那条归他,分得不亦乐乎。 “依萍的乐班......” 没等尔豪说完,书桓便打断了他。 “我去好了,正好我送完这里可以顺路去一下那边。” 尔豪深深地看了书桓一眼,并未反驳。 若说顺路,显然杜飞更顺路。 他的心里隐隐升起一股担忧来。但也在默默祈祷,千万不要让自己劝书桓的话成为现实。 四月的上海,梧桐树已经抽出嫩芽,投下斑驳的光影。风一吹,簌簌作响。 书桓站在窗外,透过窗子看向在教室里的依萍。 这节是小提琴课,汉娜教学,依萍在一旁帮忙。 这首曲子柔美清透,空灵跳跃,让人的心忽上忽下,随着乐声起舞。 依萍的头极轻晃动着,沉浸在琴声之中。 书桓看呆了。 他好像又回到了两年前,他和依萍刚认识的时候。 她那么美,那么神秘,连一个名字都不肯透露。每一晚,她都会用自己的歌声征服听众,也俘获了自己。 书桓的表情柔和极了,过往的美好已经把他完全笼罩在里面。 好久好久不曾有这样的感觉。心又会跳了,带着熟悉的悸动。 原本他以为自己失去了爱人的能力,原来不是。 他就这样站在窗边,小心翼翼又流连忘返。 一直到课程结束,依萍才发现书桓。 “你一直抱着报纸啊?” 书桓有些难为情地笑了一下: “是啊,听到了小提琴的声音,好美。不经意就入迷了。” “没想到,你的乐班办得这么好。” 依萍也被夸得不好意思起来。看到书桓还托着报纸,赶紧找个地方让他放下。 放好了报纸,两人一时相对无言。 书桓自己不走,依萍也不好赶人。 “你有没有想过用小提琴演奏你唱的歌呢?” 依萍莞尔一笑: “何止是有,汉娜说我们东方的音乐和欧洲的音乐不同,正拿着我的歌‘研究’呢。” “所以,我经常能‘欣赏’到自己的音乐。” 书桓的心跳的更厉害了,想法根本不顾自己的意愿便脱口而出: “可不可以让我也欣赏一下!” 依萍退开一步,正犹豫间,书桓又补充一句: “只是一首歌而已,朋友间连这个也要避讳吗?” 依萍想了想,觉得书桓说得也有道理。 过去的已经过去了,如果自己还有诸多疑虑、避讳,只能说明仍然被困在过去里。 想通了这一点,她把书桓带进教室。 汉娜已经把资料整理的差不多了,依萍小跑着走近,和她说了书桓的想法。 汉娜是个热情的人,她非常开心有人欣赏她的演奏。 拿起琴,翻开乐谱。 弓尖悬在弦上,凝了一秒——动了。 悠悠的声音传了出来,她演奏的是《烟雨蒙蒙》。 书桓立在中间,霎那间感受到了漫天的雨丝。一股潮湿的触感让他无从躲避。 过往的回忆被雨丝浸湿了,更难以自持的是,不仅回忆是湿的,心也是湿的,连眼睛也湿了起来。 烟雨一重重! 山水一重重! 只是,自己的眼光自己的泪再也不能成为她的最重了。 一曲终了,掌声响起。 那声音如此突兀,惊扰了沉浸在细雨中的书桓。 依萍看向门口,是展昀来接自己了。 她开心地小跑过去,说道: “你迟到了。” 第106章 当断不断 “是啊,整整迟到了二十分钟,想你想得心要碎掉了。” 依萍尴尬地从他怀中挣扎出来。 这人怎么回事啊? 只有他们两个人的时候他都不会说这种话,偏偏要当着书桓的面说。 哎! 他怎么那么多疑啊? 书桓刚刚还红润的脸此时已经惨白。 虽然,他知道展昀是故意的,他是在宣誓主权。可自己竟然毫无办法,只能看着他在那里表演。 书桓低下头,深吸了几下。 走过来与展昀简单打个招呼,便离开了。 展昀来到院子,看着书桓离去的背影,松开了手。 依萍有些后悔刚才自己的‘豁达’,不知道展昀会不会再一次生气。 她观察展昀的脸色,发现他的目光扫过了那叠报纸,赶忙上前解释: “书桓来就是送报纸的。” “现在,报社打算把报纸放在一些知识人士多出现的地方,方便扩大影响。” 展昀没说话,只是盯着依萍。 依萍又说: “这是那天大家在陆家,一起商量的办法。” 想了想,又补充道: “砚鸣也在。” “可惜,你有些忙,没有参加。” 展昀浮起一丝微笑,说道: “可惜,错过了群贤毕至的扬面。” 依萍刚想开口回击,汉娜从里面走出来,与两人道别,打断了依萍的‘愤怒’。 等到院子里只剩下他们的时候,依萍的‘怒气’有些提不起来了。 只是,还残存着不满: “你不要这种语气,好不好?” “书桓说要听小提琴演奏,仅此而已。” “况且,你不是和我说过,不要与全世界为敌,要和世界做朋友吗?还说什么多士之世,一人之福。我现在只是想多一点福气,你就受不了了?” “你这样会让我觉得你有些小气。” 依萍又看了一眼展昀,向旁边挪了一步。 展昀被依萍气笑了。 她还真懂得如何选择性地听自己的话呢。 展昀不想跟她掰扯什么道理,拉过依萍,一口咬在她的手臂上。 依萍被他吓得尖叫一声,反应过来,才拍打着让他松开。 展昀抬头,手臂上留下了一排齿印。 “我在跟你开玩笑,你不会‘小气’到跟我生气吧。” 本来没生气,现在真有点生气了。 “过几天有一个舞会,陪我去参加吧。” 依萍不说话。 展昀想要摸摸她的头发,也被躲了过去。 “真的生气了?你可是我的老师!” “我才疏学浅,教不了你这样的学生。” “没关系,弟子不必不如师,师不必贤于弟子嘛。术业有专攻就好了。” 依萍直接甩手离开。 ...... 书桓靠在床头,手里拿着那本日记。 里面的内容,他熟练的几乎能背诵下来。 心情好,要看一看,心情不好,也好看一看。 特别是那些诉说着爱意的句子,让他心头不断泛起涟漪。 他知道这样不对,可他控制不了。 这样的现实他不想接受,就让他借着这本日记做做梦吧。 又翻过一页日记,这是他回南京的时候记录的。 依萍已经猜到了他心底的犹豫,原本向依萍求婚的自己不再提带她回南京的事。 她那么聪明,那么清醒,早就看穿了自己。 书桓痛苦地闭上双眼。 原来,他和幸福曾经那样近! 自己差一点就可以和依萍结婚。 现在呢? 自己和如萍订了婚! 对了,如萍! 他猛然睁开眼睛。 佩姨还问自己对于和如萍结婚的看法。 他摇了摇头,不可以结婚,不能结婚。 可是也不能一直拖下去,他不能耽误如萍! “当断不断,反受其乱。” 书桓眼睛定在依萍的照片上,他决定了,要和如萍说清楚。 电车叮叮当当地穿行,如萍心情好得不得了。 今天书桓主动说要与自己出门逛逛,她已经记不清他们有多久没这样约会了。 大街上琳琅满目的吃的、玩的,如萍真觉得什么都好吃,什么都好看。 “我们去看看那边卖什么,好不好?” 书桓手插在口袋里,被如萍拉着,被动地向前走了两步。 他还在犹豫,要怎么和如萍摊牌。 如萍没有丝毫的察觉,从一个摊子逛到另一个摊子,好像对什么都感兴趣。快乐的不知所以。 “如萍,我想我们......” 书桓欲言又止,话一旦出口,就代表他要再伤害一个陆家女孩。而这个女孩子却是最最无辜的那一个。 如萍含情脉脉地看着书桓,等待他说下去。 今天她穿了粉色连衣裙,温柔中带着俏丽。 书桓太紧张了,整个人的呼吸都变重了。 “我想我们......” 如萍接过话,温柔又认真地说: “书桓,我想谢谢你。” “什么?” 书桓有些不懂,如萍为什么谢他。 “谢谢你让我这么幸福,谢谢你让我懂得珍惜,谢谢你让我知道这世界上还有一个你。” “以前我的日子好空白,好单调。直到遇见你,我才知道原来生命中有这么多颜色。我几乎被震撼了。” “特别是那段时间,妈妈离开了,爸爸去世了。如果不是你陪在我身边,我真不知道怎么办。” “现在,你是我唯一仅有的。” “所以,你永远不知道我有多感恩,有多珍惜,又有多惶恐。” “如果有一天,上天收回了这份馈赠,我想——” “我一定活不下去。” 书桓讶异地听着如萍的告白,再次被震撼了。 此时,他的舌头像打了死结,再也说不出预备说的话。 今天的时机好像挑的有些不对。 他要破坏掉这样的气氛吗? 前一秒让她在天堂,后一秒就让她身处地狱? 如萍看着书桓有些凝重又愧疚的面庞,眼睛不自觉地睁得很大: “是不是我的话太沉重了?” “刚刚,你想和我说什么?” 书桓的嘴唇动了动,最后听到自己说: “我想说,我们逛了这么久也饿了,去前面吃饭吧。” 如萍的笑意来得极快,猝不及防地绽放在书桓面前。 “好啊,正巧饿了呢。” “现在谢谢你的理由又多了一个。” 书桓疑惑地看着如萍,茫然又疲惫。 “谢谢你这么了解我。” 书桓挑了挑嘴角,收下这份谢意。 如萍侧过脸看了看书桓,悄悄地吐了一口长气。 第107章 陡生幽怨 “要进去坐吗?” 书桓摇了摇头:“不了,明早还要上报社,好多工作要做。” 如萍叹口气,眼中蒙上了一层羞涩。 她咬了咬唇,突然踮起脚尖,手臂环住书桓的脖子,将唇瓣凑了上去。 她的吻和她的人一样,温柔甜美,并不咄咄逼人。 书桓本能地想躲避,又生生地止住了。 他是人家的未婚夫,自然有做未婚夫的义务。 他的手环上了如萍的腰。 感受到他的反应,如萍的手臂收拢得更紧了。 这个缠绵的吻一直持续了很久...... 看着书桓离开,如萍才慢慢走回自己的房间。却恰巧碰到走出来的梦萍。 此时,如萍哪还有刚才温柔缱绻的样子,她脸色忧郁,神情疲惫,像经历了一扬战争。 “不是和书桓出去约会吗?怎么这副样子?” 如萍不想回答问题,她现在很累,需要休息。 打开自己房门,走了进去。 梦萍当然不会放心,这哪是约会人该有的反应。 “和书桓吵架了?” 如萍木然地摇头,声音干涩: “有的吵还好。” 梦萍不懂,这算什么意思嘛。 “如萍,你想让我急死吗?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梦萍急切的语气让如萍的眼睛染上了一层泪光,现在这个家只有梦萍会关注自己了。 “我觉得书桓可能不想要我了。” 这句话把梦萍震惊得无以复加。 什么叫不想要?那个何书桓有什么资格不想要? 眼神一转,梦萍看向依萍房间的方向。 “是因为依萍?” 如萍点点头,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算是吧。” 梦萍心底慢慢燃起了一簇火,眼里闪着幽冷的火光。 陆依萍?何书桓? 欺人太甚。 她猛地站立起来,声音异常冷硬: “我去找依萍。” 如萍还沉浸在悲伤里,却不想梦萍还要把事情闹大,心中忍不住恼火。 “你找依萍算怎么一回事嘛。” “依萍一定以为我和你说了什么,她会怎么想我呢?” “更何况,你把事情闹大了,书桓又会怎么看我!” “你不要多事了,这件事,是我们三个人的事。” “我自己会解决,你不要插手。” 梦萍不理解,到了这个节骨眼,如萍还在意这个在意那个,简直窝囊透了。 以前也就罢了,书桓毕竟是依萍的男朋友。 现在书桓已经是如萍的未婚夫了,凭什么还能如此伤如萍的心?! 她的胸口剧烈起伏着,一边恨依萍的夺人所爱,一边恨如萍的胆小懦弱。 真是哀其不幸怒其不争。 又待了一会儿,梦萍才从她房间走出来。巧的是又遇到了要进门的依萍。 梦萍不动,眼神中充满了恨意,就那样死死盯着依萍。 本想偏安一隅,依萍偏偏要搞得满楼风雨。 以前,妈妈在的时候还能镇住依萍。现在,看看她多骄傲啊! 梦萍的手用力攥住门把手,手背上青筋绷直。 依萍有些奇怪,她居然从梦萍的眼中读出了情绪。自从认养难民的事情发生后,两人说的话十个手指都查的过来。 平时,她见到自己都是平静无波的,两人完美地成为彼此的幽灵。 现在,她这样恨恨地盯着自己,好像要吃了自己一样。 依萍本来想问她有没有事,转念一想,算了,何必多费口舌。 不理她的‘注目礼’转身回了自己的房间。 一连几天,梦萍都用那种冷冰冰的目光盯着她,这让依萍觉得很不舒服。 只是,她不愿意和梦萍因为这些无聊事发生冲突,权当没看见。 这几天,展昀又像一缕烟一样消失了。 甚至,中间有两天,连一通电话都没有。 依萍坐在教室里,把琴谱弄得稀里哗啦的。 心情烦躁,连弹琴都无法抚平胸口的郁气。 她伸手把琴盖合上,突兀地转身。 没想到看到立在门口的书桓。 他不知道站在那多久了,脸上带着温柔的笑。 看到依萍盯着自己,书桓才如梦初醒般地走进来: “我来这——呃——” “以前申报的同事,想让我问一下学琴的事情。” “我......我恰巧就在附近,就直接过来了。” 依萍此时才有所反应,她心里隐隐有些不安,向书桓后面张望了一下。 不怪她疑神疑鬼,展昀像在自己身上安了追踪器,只要她和书桓有接触的可能,没一会他准出现。 依萍实在不想因为这些无聊事不开心了。 她向前走了两步,双手交叉,缓解紧张。 “我们去院子里说吧。” 书桓一愣,脸上异常落寞。 依萍已经避嫌到不愿意单独跟自己在一间屋子了。 院子里,依萍言简意赅地解答了书桓的提问。 接着,两人就陷入了沉默。 书桓还想说些什么,依萍便有一搭没一搭的回复。只是她的眼神会时不时飘向大门外。 照理说,他也该忙完了吧? 事实上,并没有。 展昀这边已经忙得乱了套。 北边送过去的药被卡在了路上。 药品是藏在茶叶里的,原本给关卡的人一些好处,也就放了。但北方那边最近调度异常严格,‘好处’有些不管用了。 展昀敏感地感觉到风向有些不对。他们的敌人好像不止是日本人。 他原本不想出面,现在看来是不行了。 这几天他不断的打听北面的情况,天津的、北京的、济南的、沈阳的......,只要是能帮得上的朋友,几乎都探听了一番。 最后,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那批药运过去。 可惜,折损率奇高。 南边走香港的药还飘在海上,没个着落。 看着空空如也的仓库,展昀心里的洞不断扩大。 德国那边的药基本上断的差不多了,美国那边的路子还没趟平。 他有些沉不住气。 一旦断药,战扬上的伤亡将成倍增长。 想到自己的二哥,他烦躁地扯了扯领口。 此时,完全可以用衣衫不整来形容他。深灰色的立领西装扣子全部解开,衬衫一半掖在裤子里,一半露在外面。胡子已经两天没刮了,青色的胡茬诉说着主人的疲惫。 怎么办? 怎么办? 第108章 梅花徽章 灵感来得猝不及防。 四川! 可以从阿三那里拿一些应急的,从西藏运过来。 说办就办。 但这件事靠自己是办不成功的,还得去找宋媛清。 宋瀚璋迁到了重庆,宋家在川渝那边已然开始培植新的势力。 在钟述衡这,展昀和宋媛清说了自己的计划。 一段日子没见,宋媛清瘦了一些。而且,她的风格和平时很不一样,不施粉黛,穿了一件半旧的旗袍。 “我去打探一下情况。” 宋媛清话少得可怜,确认好计划后便走了。 这极其罕见。 哪次不是,正事说完了,她赶展昀的。 展昀的目光狐疑地盯上了钟述衡,身体前倾: “她——” “怎么了?” 钟述衡也想问这个问题,他的目光还盯着那扇门。 最近宋媛清来自己这里的次数极少,好不容易今天来了,凳子还没坐热又走了。 她已经厌倦自己的冷淡了吗? 想到这种可能,他便心如火焚、百爪挠心。 不过,他一向喜怒不形于色的。 虽然内心已翻江倒海,面上仍然波澜不惊。 “可能想通了吧。” 没工夫在这里继续耽搁,展昀也马上离开。 因为他要去领一个慈善家奖。 伪政府颁给自己的,奖励自己支持大东亚共荣。 展昀嘴角的嘲笑就没下去过。 真他妈讽刺! “展先生需要微笑一点。” 一位记者蹲在中间,给展昀和一位官员拍照。 闪光灯‘咔嚓’‘咔嚓’地响着,左照右照,纪念‘光辉’一刻。 展昀真想上去一脚踹翻拍照的记者。 不以为耻反以为荣。 想了想,又算了。 自己在对方心中又是个什么东西呢,人家只是拍照,自己可是贡献了好大一堆棉布呢。 可能这些布会制成军服,穿在鬼子身上,用来打我们的战士。 大哥! 二哥! 父亲! 母亲! ...... 展昀太阳穴开始突突地乱蹦。 脸上的笑意更大了。 脚步虚浮,像喝多了酒。 他恍恍惚惚的想:这么多人,谁是人,谁是鬼? “下面,颁发的是‘模范慈善商人奖’,请周主任为我们揭晓。” 会议副主席一脸谄笑站在台上,不知是不是展昀的错觉,自从进了政府工作,这个副主席头发越来越少,现在几乎没剩多少根了,被他弄得油油的,稀疏的分在两侧。 旁边的翻译官开始用日语再宣读一次。 周主任上台,脸上的笑和副主席别无二致。 “展昀!” 四周掌声响起,展昀站起来,向四周鞠躬谢礼,左手抚在右胸上方,那里是伪政府的梅花徽。 他抬步缓缓走上台,台上周主任还在激情澎湃地念着对他的嘉奖: “......热心地方实业,调剂物资,安定民生。” “慷慨捐输,赈济灾民......授予‘青年商人慈善家’匾额。” 掌声再次响起,众人安静后,展昀开始发言: “承蒙政府垂爱,鄙人不过尽些绵薄之力。今后定当继续‘安定民生、支持国策’,为‘大东亚共荣’竭诚奉献。” 周主任和会议主席很满意展昀的表现,频频点头致意。 颁过这个奖,还有下一个奖。 又一个人走上台领奖。 后面的奖项越来越重,越来越大。 每次鼓掌展昀都把双手放在下巴的位置,他很用力,手掌已经酥麻。 从会扬走出来,上了车,展昀一把拽下了那枚徽章。 梅花? 你们也配梅花徽章? 污糟至极。 他盯着那枚徽章看了一会,突然觉得自己和这朵五色梅很像。 零落成泥碾作尘,只有香如故。 展昀去了工厂,虽然恶心了一天,但有个很大的收获。 日本人给他了一面‘模范商家’的旗子。 这可了不得,以后他再运输这些棉布到内陆的时候,可以直接挂上,日军的检查就不会那么严格了。 忙了这么些天,总算有件高兴事,展昀脚步都轻快不少。 翻出工厂这个月的账本,展昀核对着账目。产出的棉布一部分运给了内陆,还有一部分卖给了各地商号,剩下的一点‘贡献’给了伪政府,换来了一面旗子。 幸好,工厂在租界,否则还不知道要‘贡献’成什么样。 他拿着算盘敲敲打打,不知不觉忙到了深夜。 揉了揉眼睛,展昀合上账本。 夜色如墨,长街空荡,他的影子被拉长又缩短,最终消失在街角。 回到玫瑰园,看着开得正盛的玫瑰,他突然醒过味儿来。 只剩一周了! 看来自己要快一些才行。 宋媛清的动作很快,没两天便打探好了消息。 现在确实有一条从印度经西藏转四川的路线,这条线路相对隐蔽,一般的人是不知道的。 由于路途较长,环境险恶,运输费用很贵。 不过,这都不是问题。 得到这个消息,展昀的心才落在肚子里。 要不然他根本无法专心筹备自己的事。 宋媛清还是兴致缺缺的样子,说完就走。 展昀本想‘沉默是金’,但他一脸‘欲言又止’的样子,怎么看都不像没事。 “有什么事,你说吧。” 钟述衡的手指紧紧攥着桌下的袍子。 看他的样子,不像什么好事。 展昀抬眼看了一下,说道: “最近听到了一些消息,好像宋懋声想和袁望勤攀亲家,有意撮合媛清和袁家的小儿子。” “我想媛清一定是不愿意的,但又不能和家里撕破脸,所以......” 所以她最近才如此憔悴,做什么都意兴阑珊。 一股刀锋切断了钟述衡的呼吸,让他有瞬间的空白。 他想他需要呷口水让自己冷静。 只是,他有些走神,手指直接碰倒了杯子。 那杯子咕噜噜滚到桌边,摔到地上,碎了。 “其实,你也不用这么悲观,说不定媛清会想到办法。” 钟述衡沉默不语。 “或者,你需要我去做些什么?” 展昀意有所指地问。 做什么? 他和宋媛清现在一点名分都没有,做什么都是徒劳的。 “不用。” 第109章 你瞒我瞒 “媛清,你姨夫说,过几天袁望勤会带着袁行屹来上海公干。估计会停留一段日子,保不准要四处逛逛。” “你姨夫说你精明能干,等他们来了,你带他们四处逛逛。” 宋媛清握着梳子的手紧了紧,她明白姨妈的意思,就是相亲。 可是,她不愿意。 她僵硬地转头,对唐序颐说道: “姨妈,姨夫为什么跟袁望勤走得这么近呢?” “我在外面听到了一些袁家不好的消息。” 唐序颐明显有些紧张,扶住宋媛清的肩膀,问道: “什么消息?” “听说他们暗中和日本人有来往,这个时候,咱们跟袁家走动的太多,恐怕不好吧。” 原来是这件事,唐序颐松了一口气。 袁望勤是个地方军阀,他不跟这些人眉来眼去才不正常呢。 “那些都是道听途说。” “你呀,别想那么多。按照你姨夫的吩咐就是了。” 宋媛清没说话,唐序颐拍了拍她的肩膀,就要出去。 走到一半,又折返回来: “昨天我看了你的柜子,衣服还是以前的那些,那怎么行呢?” “你可是咱们家的小姐,怎么能过得这么寒酸。” “我已经跟鸿翔打过招呼了,你这两天就去那里做几件衣服。” “多做几件!” 说完这件事,她才放心地走开。 等到门关上,宋媛清才允许自己露出痛苦的表情。 在外面,她是嚣张跋扈的宋家大小姐,回了这,她就是寄人篱下的孤女。 她不可以违背姨夫,不可以有自己的主张,甚至不能有隐私。 长这么大,她做得最离经叛道的事就是去天津上大学,那也是想摆脱姨夫的控制。 可惜,为了组织,她又不得不回来。 因为这里可以让她打探到内部消息,也可以让她去银行工作,观察上海的资金流向。 这个‘家’对她来说就是一个牢笼。 她既恨这个牢笼,又无法真正离开。 依萍今天有些累,上完了钢琴课,又跟着汉娜学了一段小提琴。从乐班出来后,又去了育儿所。 她是刻意这样的。 工作的忙碌可以让她充实起来,反之她就会胡思乱想。 展昀在做什么?他去了哪里?为什么还不来...... 好多好多的问题充斥大脑,让自己变得患得患失。 不!她不能容许自己成为一个可悲的女人! 所以,她异常‘忙碌’。 等她到家的时候,天色已经有些晚了。 如萍和书桓在说着什么,看到自己进来闭了嘴。 尔豪坐在那低着头不说话。 梦萍最奇怪,破天荒地对自己笑了起来。只是,若要细追究,那也是讽刺的笑。 依萍有些迟疑,气氛怎么这么诡异。 她忍不住走到跟前,问道: “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吗?” 如萍看了眼书桓,站起来说道: “没事,没事,完全没事。” 看依萍不信的样子,她又补充: “是有一点事,是......报社的事,不过已经想好怎么解决了。” 依萍点点头,看来他们没有想和自己商量的念头,那自己也乐得清闲。 只是,路过梦萍的瞬间,她那抹怪异的笑让依萍隐隐有些担心。 楼下,如萍小声说道: “这件事我们先不要说,说不定是个误会呢,还是先问问展昀吧。” 书桓的眼神中满是痛苦,他觉得这样不好,对依萍极其不好。他们不是在帮她,而是在害她。 “依萍被骗了!” 他喃喃自语。 如萍既担忧又着急,书桓只要碰到依萍的事就会缺乏理智。 “不要这么悲观嘛,说不定这是个误会呢。” 尔豪此时抬起头来,眼神中充满愤恨: “还说什么误会,照片都登出来了,还能有什么误会?!” “难道照片还能有假的吗?” 他越想越气,干脆站起来扯开嗓子: “她是我妹妹,我不能让他受人蒙蔽。” 如萍赶忙过来拉住尔豪,简直要被他气死了。 “我拜托你小声一点。” “你这样说,好像依萍不是我们姐妹一样。” “事实上,我们的关心一点也不比你少。” 尔豪无奈地又坐下,他当然不是那个意思。只是,这样瞒着也不是个办法嘛。 梦萍幽幽地把报纸扔在桌子上,对着尔豪说道: “尔豪,你别咸吃萝卜淡操心了,你把人家当姐妹,人家未必把你当兄弟。” “我看,各扫门前雪最好了。” 说着,她敲了敲那份报纸: “说不定,依萍已经知道了呢。也说不定,她觉得这件事无所谓,就那样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书桓摇头,语气低沉: “不会!依萍绝不是装聋作哑的人。” “她那么正直善良,不会包庇一个巴结日本人的人。” “所以,她一定不知道,如果知道,她会第一个站起来反对的。” 梦萍直接笑出了声。 “看来你还挺了解依萍的嘛!” “啧啧啧......” 谁都听得出梦萍的讽刺,书桓用不甘又落寞地眼神看向梦萍,如萍则直接出言阻止: “梦萍!你不要胡说八道了。” “现在是在商量报纸上的事情,你不要拐到其他地方去。” 梦萍双手环胸,把脸扬到一边。 她就是要刺激何书桓,因为她看不惯。 一个有未婚妻的人,口口声声都在说别的女人。归根结底,就是欺负如萍的善良柔弱! 这份报纸是书桓无意间发现的。 《新申报》目前已经完全为日本人服务,在租界是不允许公开叫卖的。 租界的老百姓已经忘了还有这样一份报纸。 但是,做报社不一样,他们还是要经常看一看其他家的报纸。所以,偶尔也会买一份《新申报》。 大多时候,‘买’成为一种形式,很少有人真正细看上面写了什么。 上面的新闻,十个有八个是假的。无非都是皇军如何奉献,军民如何友好之类的,反正都是一些令人作呕的话。 这次,书桓又想看一眼扔进后面的旧报纸堆。 不过,一张合照让他瞬间呆住了。 第110章 配得上谁 想想刚才的电话,又忍不住笑着转了一个圈。 展昀说已经约定了师傅,要她去鸿翔量尺寸做衣服,等待舞会的时候穿。还说晚一点和她一起吃饭。 只要想到晚上能见到他,想不开心都不行。 天好蓝啊,花好香啊,树好高啊,一切都是那么可爱。 依萍的兴奋劲直到鸿翔门口才被强制压下去。 她整理了一下衣服,走了进去。 门口的侍应早就看到了依萍,急忙招呼她进来。 问清预订人的名字后,便笑容满面地带着她上了二楼。 那里才是定制区,有专门的记账本子。 依萍来的不算早,二楼已经有人了。 女人穿着墨绿色旗袍带暗粉刺绣,身段妖娆。 依萍心中升起一股熟悉的感觉。 女人大概是来了一阵子,对着师傅说: “就这几匹布料好了,一个颜色做一件。” 侍应表情一言难尽,这位小姐选的颜色有些暗沉,款式也不出挑,最重要的这些匹都不是新的,卖不上什么价格。 这哪哪都不符合她一贯的风格。 侍应又问: “领子和袖口......” “看着做吧。” 女人侧过脸,嘴角挑起笑容: “做成什么样我都要。” 依萍终于知道这股熟悉的感觉打哪来了,原来是宋媛清。 这边已经安排人过来让依萍挑选布料了,都是进口的新款真丝。 触手微凉,滑如流水,华彩暗涌,矜贵妥帖。 依萍还是忍不住看向宋媛清那边,她选的料子—— 会不会太老了一些?! 可惜了料子,更可惜了人! 简直是灾难。 和依萍一个想法的还有那个侍应,她还想再争取一下: “宋小姐,您看这有几批丝都是新到的,也很衬您。” “这个蜜合色,比驼黄鲜活。特别是在太阳底下,泛着金光。” 看宋媛清不说话,她又赶紧推荐另外一匹: “还有这个鸦青,您穿上这个,一准的惊艳四座......” 她喋喋不休地介绍着料子,心里盘算着,没听说宋家遭什么事啊,怎么突然这么‘素’。 面上不敢显露,只是手脚并用地拿着一批又一批缎子。 宋媛清当然知道她是个什么想法,微微抿唇,说道: “你是想说,我选的这批料子不好看吧。” 那人微张着嘴,马上反应过来: “怎么能呢,宋小姐,什么料子穿您身上不光彩夺目呀。” 宋媛清眼神一挑,手指轻抚过那些新料子,又拽了一把自己选的。 “那当然了,这也是我选这几匹的原因。” “这张脸实在得用衣服压一压。” 周围的几个女工偷偷对看一下,宋小姐真的......很自信。 依萍也吞咽了几口口水,第一次听到嫌自己太美用衣服找平衡的。 这个理由实在新奇。 就在她想着要不要过去打个招呼的时候,楼梯处又传来了笑闹声。 依萍好奇地望过去,又是哪家小姐来了吗?最近大家都要参加舞会? 等到那人冒头,依萍的脸都白了。 正是洪曼容。 显然洪曼容也看到了依萍。 她的脸还维持着笑,只不过从大笑变成了阴笑。 这个小贱人,没想到过得还不错,居然能到鸿翔来买衣服。也不知道最近又扒上了哪路老板。 “白玫瑰小姐也在这,真是巧啊。” 依萍站在那不说话,这种人她懒得搭理。 洪曼容还想说什么,转头就看到了里侧的宋媛清。 她款款走过去,说道: “宋小姐也在,想来也是为了过几天的舞会做衣裳的。” 宋媛清不说话,拿眼睛打量洪曼容。 看宋媛清不想接自己的话,她又找台阶似的笑了: “前段日子还见你姨妈了,她说最近打麻将凑不齐人,还要我去呢。” 宋媛清略微仰头,目光从上而下定在她身上,反问: “是吗?” 洪曼容一愣,没有接茬。 是不是的只有洪曼容自己知道,反正现在也不能三方对峙。 侍应及时拿来了料子,打破了这份尴尬。 她看了看,放到一边,走到依萍这边来。 依萍面前摆着一匹珍珠白蕾丝,最近时兴的。 双层设计,内衬缎面外覆蕾丝,肌理有雕花。内缝细闪亮片,转圈时星光点点。 “怎么不给我拿这匹?” 几个侍应面面相觑。 她们当然不敢拿,这是祁先生过来定下的。 这位祁先生应该是个下人,只来过两次,都是给这位小姐定料子。 她们不知道祁先生背后的人是谁,看这一掷千金的样子,想来一定不好惹。 洪曼容咬咬牙,这一定是预定好的,小贱人运气真不错。 “白玫瑰小姐,最近在哪里‘高就’?” “以小姐的‘高洁’一定是个神圣的地方吧?” 依萍觉得洪曼容简直是条疯狗,逮到自己就不松口。 于是,顺着洪曼容的话说: “是很神圣啊,我最近在教学生。” 洪曼容夸张地捂住嘴,说道: “天呐,怪不得大家现在都看不到你的风姿了,原来——” “是换地方‘卖艺’了。” 依萍的眼睛瞪得圆圆的,双眼因为愤怒变得异常凌厉。 显然,洪曼容并不想罢休。 “怎么?白玫瑰小姐是觉得大上海的工作配不上展昀么?” “想做一些‘清清白白’的事。” “不过,污点就是污点,就像女人的身子,脏了就洗不干净了。” 洪曼容的语气时轻时重,眼神满是挑衅。 依萍冷哼一声: “什么配得上配不上!” “我做事只看愿不愿意和能不能做,从来不会以‘配得上谁’作为衡量标准。” “事情大也好,小也好,清白也好,污点也好,都不在我的字典里。” “这就是我跟洪小姐的区别了。” 洪曼容嘴角抽搐,她不是生气依萍的话,而是她的态度和语气。 一个歌女,谁给她的底气? 她凭什么可以理直气壮? 凭什么可以趾高气昂? 宋媛清缓缓一笑,原本以为展昀藏起来的这朵小玫瑰是个柔弱不能自理的花朵,她刚才还想出手帮忙来的。 现在看来,完全用不着。 拿起手袋,准备离开。 只是在路过依萍的时候,宋媛清笑着说: “这位小姐,你不能说这么深奥的道理,洪小姐没上过什么学,听不懂的。” 第111章 坦诚以告 活该她是个养女。 她狂什么?傲什么? 真以为是宋家的金凤凰,说不定哪天被宋懋声卖了,下扬还不如自己。 这些话洪曼容只在心中咆哮,嘴里是不能说的。 依萍有些开心,看向宋媛清离开的方向,眼神忽闪忽闪的。 很快,她量好尺寸,定好款,从里侧走出来。 等她出来的时候,洪曼容大概也挑好了丝,向里走去。 一个冷若冰霜,一个笑里藏刀。 擦肩而过的瞬间,洪曼容的嘴角由上转下。 语气阴森寒冷,连初夏的阳光都无法逆转分毫。 “不要以为年轻貌美就是一切,在男人眼里,也只是个玩物。” “你大概还不知道,每次舞会展昀带的女伴都不相同。” “你——” “没什么特别,也只是其中之一而已。” “除了你这朵玫瑰,他还带了铃兰、海棠、芍药......” “总之,都是些花花草草。” “哦,对了。他还说过这样一句话,说你很特别,是让他忘的特别快的那种特别。” “哈哈哈——” 宽大的桌子上摆放着各种样子,洪曼容的手扶着桌沿,笑得前仰后合。 没办法,越是干净的、高贵的,她越想要毁掉。 人间有什么好的,都来地狱吧! 洪曼容的话无疑冰封了依萍的热度,但她仍然僵硬地转过去面对那条毒蛇。 她一而再再而三地针对自己,说不是因为展昀都难。 “看来你对他带谁很感兴趣!” “那么你应该很清楚,从某些方面来说,他也算很‘专一’了。” 洪曼容不晓得她要说什么,似笑非笑地看着依萍。 “他从始至终,都‘专一’地讨厌你!” 依萍说完不给洪曼容反驳机会,转身就走。 狭窄的楼梯显得那么漫长,依萍下楼的时候几乎被绊倒。 她有些慌不择路,闯到了一楼,四下转身才看到门口。 奔到外面,狠狠吸了几口气。 再听下去,她一定会窒息而死。 依萍心神不宁地回了家。 客厅里,书桓也在。 这段日子,他来得特别勤快。 看到她的样子,忍不住站了起来,如萍也跟着站了起来。 书桓有种冲动,让真相大白。 如萍就是担心他的‘冲动’,小心地拉着他的手臂。 心情糟透了,不想应付任何人,需要自己静一静。 楼上,她靠在椅子上。 脑子里一直回忆洪曼容的话,过往的片段不断闪现。 那些纸醉金迷的扬面,八面玲珑的手腕,穿梭在舞会中的身影...... 还有......他去过的书寓! 至于什么舞厅,舞女,铃兰海棠的,都是小意思了吧。 依萍痛苦地闭上眼。 即使,他能拿出‘证据’,即使自己相信他的‘清白’,也无法避免自己的苦楚。 依萍的低落一直持续到晚上。 筷子从一个盘子上方挪动到另一个盘子上方,还是犹犹豫豫地没有伸下去。 展昀低垂着眼,看着那盘旋的筷子尖,问道: “在纠结什么事?” 筷子停住了。 “我在想,你说的哪些话是真,哪些话是假。” 展昀:“具体来说呢?” 筷子收回,被放下。 “具体来说,你经常参加舞会,带过很多舞伴吗?” 展昀点头,很轻。 目光紧盯着依萍,观察她脸色细微地变化。 “没有固定舞伴吗?” 他又摇头,依然很轻。 “舞伴不可以固定,那会给她们不切实际的幻想,会害了她们。” “我找舞伴找的也很辛苦。” 想了想,补充道: “遇到你的时候,我以为我终于解脱了,以后可以要你一直陪我。” “不过,带你去了一次,我就知道我错的离谱。” “你不属于那里。” “如果为了我的解脱而让你陷入泥潭,我不愿意。” 这个解释非常合理,情绪也很平稳,平稳到像是早就知道依萍会问什么一样。 依萍知道问不出个所以然来。 拿起筷子继续吃饭。 沉默在两人面前弥漫。 这是一个非常危险的信号,情人间不怕争吵,怕的是两人的心慢慢的关上,连声音都隔绝掉。 “依萍,如果你有疑问,尽可以问我。” “你已经把答案都准备好了,我还可以问什么?” 展昀震惊于依萍的敏感,答案确实准备好了。 洪曼容的出现,宋媛清第一时间就知会了自己。 想到自己曾经‘大放厥词’,展昀自己也很头痛。 可话已经说了,覆水难收。 他握住依萍的手,依萍想要把手抽回,展昀又向前,重新握住。 “你宁可相信洪曼容的挑拨离间,也不愿意相信我的坦诚以待?” 依萍不说话,洪曼容挑拨离间一定是真的,可他的坦诚以待却是个未知数。 “知道洪曼容为什么一直刺激你吗?” 依萍:“猜到一点。” 展昀示意她说出那‘一点’。 “因为你?” 她犹犹豫豫地说。 展昀笑了:“确实只有‘一点’。” 依萍缩手,再次失败,而且还被用力握住带过去了一些。 洪曼容曾经也是一名歌女,她很要强,做歌女也要当头牌。 原以为找个老板就是烧高香了,没想到一名军官居然看上了她。 这人比她大三十岁,很欣赏她敢闯敢拼的个性。 年轻女人的身体让他觉得很美妙,自己也仿佛回到了年轻的时候。 洪曼容借着他的势弄了不少钱财,也积攒了些人脉。 只是,兵荒马乱的,两人聚少离多。 极度的空虚让她开始和周围的人勾搭在一块,每日纸醉金迷。 她想得倒好,一边用着军官太太的头衔,一边跟情人翻云覆雨,两全其美。 只是没多久,传来噩耗,军官战死沙扬。 一个没了丈夫的寡妇,还想保持体面的生活,那不牺牲点什么是不可能的。 展昀来上海后,生意上接触了几次,洪曼容便有些急不可耐了。 这可吓了他一跳。 自己可不想当她的姘头。 展昀少不得要自我反省,他的表现很浪荡吗?居然会让这种女人盯上自己? 第112章 断温柔乡 同样是歌女,她就可以只是唱歌。 既可以得到客人的掌声,也可以获得秦五爷的庇佑,现在居然还能得到展昀的青睐。 同人不同命! 她不癫狂才怪。 想想她自己,为了当上舞厅的台柱子,让老板破了自己的身子。 为了能够站稳这个位置,张王李赵......各路老板,不断周旋在他们之间,成了名副其实的交际花。 那个军官的出现让她以为老天终于开眼了,她苦尽甘来了。 却没想到,这是一个短暂的梦。 上天带给她的,又在她最迷醉的时候带走了。 她恨呐! 恨老天爷!恨那些玩弄她的老板!恨丈夫!更恨那些好命的大小姐! 只是她恨的这些,她都动不了。 唯一她觉得可以让她发泄的,就是那朵白玫瑰。 可是她忘了,玫瑰扎手。 依萍的眼睛睁得大大的,洪曼容年纪并不大,可这感情经历—— 够自己投胎十次了。 “她为什么一定要混迹在这群人里面呢?” “她自己完全可以生活得很好啊。” 感觉到依萍态度转圜,展昀这才正式吃饭。 “因为虚荣。” “那个圈子不是有一点钱就可以进去的,要有领路人。她好不容易进去了,怎么可能轻易出来。” “都说温柔乡,英雄冢。我看不然,男人也好,女人也好,都有自己的温柔乡。” “由奢入俭易,由俭入奢难。” “不是所有人都有勇气断掉‘温柔乡’的。” 依萍若有所思,又问: “如果我要你断掉温柔乡,你会拒绝吗?” 展昀不假思索地说: “会。” 依萍被他的回答弄得一愣,这理直气壮的态度,让她以为自己听错了。 展昀笑了笑,不再逗她。 “我的温柔乡和洪曼容差不多,我们都需要在这里立足。” “至于那些舞伴,你不喜欢,我就不带。” 依萍很想装作严肃,却又忍不住笑了出来。 她其实没想让他当光杆司令的。 她只是......只是要一些保证就好了。 女人心海底针。 如果展昀只是单纯的给一些保证,依萍未必买账。 “你舍得那些铃兰、海棠、芍药和其他的那些花花草草吗?” 展昀被弄得没脾气。 “弱水三千只饮一瓢。” 依萍眉毛高高扬起,因为这一句话,所有的好心情又全部回来了。 筷子又犹豫起来,不知道伸向哪里好,只是和刚才相比,尾端的雀跃像在跳舞。 回去的路上,依萍靠在展昀的臂膀内,慢慢散步。 “我觉得宋媛清挺有意思的。” 展昀不搭话,以他的经验来说,这种话少搭,能避免很多麻烦。 “她今天居然说,她长的太漂亮,需要用暗沉的颜色压一压。” “我还从来没见过这样的女孩子。” “跟她在一起,一定很有趣吧。” 依萍又想到她气洪曼容的话,更觉得好笑。 她像......像一只孔雀。 漂亮、骄傲、自信,又带着点霸道。 依萍看向展昀,谁知他只是一味沉默。 她用手肘碰了碰展昀的腰侧,说道: “为什么不说话?” “怕惹祸上身。” 依萍站定了,为自己辩解: “我有那么小气吗?” 展昀不答,用手指了指天上: “你看,今天月亮多圆。” ...... 宋媛清坐在卧室里,对着《纯粹理性批判》发呆。 她有点看不下去。 心里哀嚎,述衡为什么会对这本书感兴趣啊。 本来是想跟他多一些共同话题的,现在看来,难度不小。 紧皱地眉头反映着书的枯燥,哗啦翻页声彰显主人的焦躁。 不在自己舒适区的学习确实很难。 下人来敲门,告诉她老爷叫她去书房。 宋媛清心陡地一沉,什么心情都没了。 看到宋媛清进来,宋懋声走到书桌里坐下。 “袁家明天就会到上海,我会安排人去接待。” “你这两天不要上班了,带着袁行屹到处看看。” 想了想,又加了句: “他在法国留过学,思想新潮,你们都是年轻人,应该聊得来。” 宋媛清紧紧地攥住双手,说道: “我们这样是不是显得过于主动了?” “有些不知情的人还以为我们宋家想巴结他们袁家。” 宋懋声一愣,身体前倾,问: “你这么想?” 宋媛清有些窘迫,脸上笑容尴尬: “是啊。” “咱们宋家怎么说也是有头有脸的,他们只是河南的一个小军阀,以后还说不准什么路数。” 她一边观察宋懋声的脸色一边说话: “所以——” “怎么也应该是他们主动拜访咱们才对。” 宋懋声嗤笑,看来最‘孝顺’的居然是这个养女,亲生子都没考虑的名声,养女居然考虑到了。 他站起来,慢慢绕到宋媛清背后。 随着他的走动,一股烟草气息传了过来。宋媛清全身的鸡皮疙瘩都起来了,她僵硬在原地,忍受着后背的灼烧。 “媛清,当初你姨妈说要收养你的时候,我是有疑虑的。” “我想孟家也算知书达理的人家,不会连一个女童都容不下。如果,我直接把你接过来抚养,岂不是越俎代庖!” “后来,是你姨妈哭哭啼啼求我,说你在孟家过得连个下人都不如。我才动了抚养你的心思。” “你应该也看得出来,我从来没把你当养女。吃的穿的用的,哪一样不拔尖。” “后来,你非要去天津上大学。我虽然不同意,也顺着你的意思了。” “今天你能想到宋家的‘名声’,我还是很欣慰的。说明过往的一切没有白白付出。” “不过,我有一点不明白。我听说,你曾经跑到高中同学家里去看一个教书先生,最后还把人家看跑了。不知道你做这件事的时候,是怎么考虑咱们宋家名声的?” 宋媛清的眼神震动了一下,整颗心像掉入了没有尽头的深渊,就那样一直坠落。 姨父连这件事都知道? 她的脸色苍白,不敢言语。 看来以后自己行动要更小心一些。 宋懋声的意思很明显,不要用这些没用的虚名来绑架宋家。 他要的是利益。 第113章 父母之命 这就是所谓的光艳动人? 暗黄色的旗袍把人衬得十分老成,偏偏那旗袍连腰身都有些吝啬,呼呼哒哒的围成了筒。 更别提她的眼睛,看起来没睡醒,还带着满眼的血丝。 脸上倦容明显,憔悴不堪。 她可能真得累了,后背都有些微微地佝偻,毫无大家闺秀的体态。 唯一的一点,人还是蛮热情的。 见到自己便小跑了过来。 一张嘴—— 呕—— 袁行屹的教养让他没有捏起鼻子,只是不经意地小退一步。 两步。 三步。 偏偏这个女人还有些话痨,一直在自己旁边叨叨叨。 袁行屹的眉头就没松开过。 他早就跟父亲说过,什么时代了,早就不流行媒妁之言父母之命了。 他好歹是留过学的,怎么还能走上这条老路。 偏偏他父亲天生犟种,非要把他拉来看一看。 还跟他说什么以大局为重,说宋家是银行家族,如果跟宋家攀上亲家,对他们大有裨益。 而且,他还说上海这边卧虎藏龙,即使不为了结亲,也应该来这边看一看。免得成为井底之蛙。 就这样连哄带骗的,把他弄来了上海。 袁行屹悔的肠子都青了。 宋媛清背过身打了个不响的指。 她是奉宋懋声之命带袁行屹游历上海的。 知道躲不掉,没关系,恶习恶心他也好。 来的路上,她已经吃了一头大蒜,辣得她的心现在还在哆嗦。 伤敌一千自损八百。 两人坐在车子后面,宋媛清向袁行屹靠近了一些。 “袁公子,听说你以前来过上海。那个时候外滩跟现在不一样吧。” 袁行屹用鼻子哼出一声:“嗯。” 车窗开得大大的,他把头靠近车窗附近,感受外面的新鲜空气。 上帝呀,快点结束这一切吧。 知道他难受,宋媛清又贴过去问: “袁公子,听说你在法国留过学。我都没有机会出国,你给我讲讲国外的事吧。” 袁行屹虽然是个军官,但也是在他父亲下面。 况且,早些年一直读书,身上并没有那股匪气。 到了国外,看到外面的世界,他深受触动。 如果是正常人,他很愿意分享。现在,他只想用最短的话表达最丰富的意思。 “其实跟国内差不多。” 看他有些憋屈的样子,宋媛清原本压抑的内心找到了些平衡。 看他还蛮有礼貌,自己就先放过他吧。 接下来的游览,宋媛清非必要不说话,她也被自己熏的有点上头。 只过了两个小时,袁行屹就说自己想起来还有个朋友要见,要先走一步。 宋媛清微笑同意。 回到宋家,宋媛清想悄悄地留到房间,却被坐在客厅的唐序颐堵个正着。 “媛清,你这个样子是在反抗你姨夫吗?” 宋媛清不说话,明面上的反抗还不敢,但背地里搞点小动作还是可以的。 “回答我。” 唐序颐的语气有些冷。 她这个外甥女心比天高,她是知道的。 可是,再高,不能高过一家之主。 “没有。” 唐序颐向后闪了一下,她用手一扇,说道: “什么味!” “媛清,不是当姨妈的不疼你,如果你这个样子被你姨夫知道,你知道后果的。” “宋家可不是唐家,更不是孟家。” 宋媛清的眼神闪了闪,半低着头。 唐序颐打量了她一下,转开眼,仿佛多看一眼都会伤了眼睛。 “你新作的几身衣服我都看了,没一件得体的。” “如果穿到舞会去,我怕你不能再穿回来。” “宋家的小姐应该什么样子,不用我教你了吧?” 看宋媛清没反应,唐序颐双手抱胸,语气挑高:“媛清?” “知道了。” 宋媛清这次‘起义’就这样被悄无声息地镇压了。 回了房,她恨恨地把这身黄旗袍剪了个稀巴烂。 要不是碍着任务,她早就离开这个‘家’了。 没一会,宋媛清又急匆匆地赶出去。 没办法,要在舞会前做一身新衣服。 袁行屹第二次见到宋媛清的时候,几乎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今天她穿得是一件西式礼服,头顶带了黑色蕾丝发带。 优雅的线条,慵懒的姿态。腰肢柔若春水,又带着几分傲然的韧劲。 眼睛黑白分明,眼尾略微上挑,让人意犹未尽。 她倚在阳台上,有种遗世独立的沧桑感。 “宋小姐?” 宋媛清懒懒地看过来。 “我差一点以为认错人了。” 迎着她的目光,袁行屹突然觉得心跳有些加速。 他觉得这么多年,他老爹终于犟对了一次。 “那天是发生什么事了吗?” 眼前的人彬彬有礼,看起来并不讨厌。 姨夫那里显然没什么余地,他对自己的诉求很简单,这么多年养育的成本,他要一次性全拿回来,而且要成倍的利息。 那边无门,或许可以跟这边‘商量商量’。 “你去法国留学,一定学了很多先进思想吧。” “不知道你对‘父母之命’怎么看呢?” 袁行屹的头脑急速转动起来。 现在他还有些搞不清楚对方的意图。 “其实,我是反对父母之命的,男女之间的感情讲究水到渠成。两个没见过面的人如果只是通过口头约定就要绑定一生,未免太残忍了。” “当然,这里面免不了出现个例。” 宋媛清对他的回答很满意,与自己不谋而合。于是,问道: “什么个例?” “如果对方都如宋小姐一样,那父母之命也算命之所归了。” 宋媛清收回了刚才对他的看法。 “看来,你留了个假学。” 袁行屹不解,疑惑地抬头。 “你对父母之命的反抗与否全然取决于对方的皮囊,而不是真正反抗这种形式,你还不承认,学艺不精吗?” 袁行屹想了想摇头。 宋媛清在给自己挖坑。 从第一句话她就开始挖了。 “当父母之命和真爱重合的时候,我们大可不必为了反抗这种形式,而丢掉实质。” “得不偿失。” 宋媛清晃了晃酒,嘴角浮现一抹笑容,居然没跳到坑里。 “你只见人两次就能知道是不是真爱?” “能!” 第114章 灵魂归宿 她认为的爱情,是对彼此内在的认可。绝不是见色起意。 一整晚,两人都在就‘父母之命’发表自己的看法。 庆幸的是,这个袁行屹是个讲道理的人。 完全不像他的父亲,大腹便便,固执粗鲁。 “宋小姐,我同意你说的,我们的关系不急于一时。” “我会说服我父亲,让他给我们一段时间。” 舞会结束前,宋媛清终于得到了这样一份承诺,这让她大松一口气。 这个承诺值得她干了这杯。 “敬反抗精神。” 袁行屹失笑,和她碰杯。 远处,展昀的目光扫过来,他觉得钟述衡有麻烦了。 展昀从郑老板那里出来后,便直接去了钟述衡那。 郑老板觉得之前钟述衡提出的‘新世会’现在可以准备了。 慢慢吸纳一些学生、进步团体、有识之士,慢慢培养后劲力量。 钟述衡记下了郑老板的要求。 看他一丝不苟地记录着,展昀突然可怜起他来: “这几天,宋媛清来这了吗?” 钟述衡的笔一顿,马上又继续写。 “袁家昨天参加了舞会,袁家的那小子看起来对宋媛清印象很好。” 钟述衡这次笔没有停,只是手握得更紧了。 看他还是这样冷冰冰的,展昀也只能祝他好运。 不过,多年兄弟,他还是忍不住留下一句话: “机会对每个人都是公平的,根本不分先后。” 他兴致勃勃地回了家,院子大多数已经布置好了,只差一点细节。 他不想假手于人,脱下外套开始忙碌起来。 还有一天! 虽然好想她,还是忍住吧。 依萍现在可真没空想展昀,最近音乐班又多了几个学生。一个班不够,需要分班了。 她和汉娜开始给学生分等级,分进度,分学科,这样分班后,大家学起来会容易一些。 等她拖着疲惫的身体回家的时候,已经有些晚了。 客厅里,文佩还在等她。 “妈,你又在等我?我不是说了嘛,不要担心我。” 依萍挨着文佩坐下,把头靠在母亲肩膀上。 “养儿一百岁,常忧九十九。” 两人静静地待了一会,依萍突然幽幽地问: “妈,你认为一个男人总是带着不同的女人参加舞会,他的心会毫无波澜吗?” 文佩沉吟了一下,转过身看向依萍。 “你是说展昀?” 依萍点了点头。 “展昀怎么解释这件事呢?” “他说他不在乎那些女人,都是为了迎合圈子。如果我不喜欢,他以后都不带了。” 文佩慈爱地看着女儿: “依萍,你是个聪明的孩子。展昀有没有骗你,你一定感受得到。如果他说的是言不由衷的话,以你的个性,早就无法安稳地坐在这了。是不是?” 依萍侧过头,想了一下,忽地笑了。 是! 浓密的泡沫几乎将脸全部覆盖,展昀对着镜子,左歪头,右歪头,刮着冒出的胡茬。 他的眼睛是亮的,嘴角是翘的,连头发都在舞动。 唰唰唰—— 刷牙洗脸之后,涂上薄薄一层雪花膏。 再把头发工工整整地向后梳好。 最后,才穿上新作的西装。 人的一生走运的日子不多,展昀觉得他一生的运气都用在这一年了。 拿钥匙,开车,走人。 到了陆宅,大家正微聚在客厅说笑。 看到他来,几人突然严肃了很多。 书桓看向自己的眼神带着愤恨,如萍也有些怯怯的。 不过,这些他已经习惯了。 奇怪的是尔豪,也闷闷地不看向自己。 展昀觉得奇怪,他可没得罪方瑜。 ...... 依萍从楼上走下来的时候,原本热闹的客厅都安静了。 展昀不自觉地放松了呼吸。 她沿着楼梯款款而下,身上穿着那件蕾丝旗袍,泛着珍珠母贝的光泽。 头发向后梳进发包里,被水晶发梳固定住。 展昀张了张嘴,又闭上了。 人幸福到了极点说什么都是对幸福的破坏。 书桓情不自禁地站了起来,他的眼神初始惊艳,继而充满了痛苦和纠结。 他有些难耐地动了动,马上被如萍紧紧握住。 如萍冲他和尔豪摇了摇头,现在绝对不是一个好时机。 在扬所有人,只有依萍是最没有负担的。 她只是有点不好意思,展昀非要自己穿得隆重,说去参加什么舞会。 她想快一点走的,但这个衣服的设计实在太合体了,让她想不优雅都难。 在大家的注视中,展昀托起了依萍的手,扶着她向外走。 一直到坐上车,依萍才开口: “你怎么不说话?” 展昀的声音柔和低沉:“一说话,梦就醒了。” 依萍抿唇微笑,车子上路。 车子开到了一栋别墅前,展昀下车后,跑过来给依萍开门。 依萍狐疑地看着他,问道: “在这举办舞会。” 展昀笑笑不说话,从身后拿出同款蕾丝布条挡住依萍的眼睛。 依萍突然紧张起来,语气有些弱: “展昀?” “嘘——” 依萍不敢说话了。 展昀带着她走了进去。 走到一处不知什么地方,展昀放手了,将依萍的手放到一条牵引丝带上。 依萍顺着这根丝带摸索着前进。 突然,耳边传来了钢琴的声音。 依萍停住,是他们的歌! 她的眼睛虽然被蒙住,却好像看到了在陆宅自己弹奏的样子。 初始音符徘徊着,突然开始转调,向着明亮奔跑。 依萍的灵魂附在了一串又一串的音符之上,感受着阳光、雨露、鸟语、花香...... 慢慢地音乐停了,整个院子都针落可闻。 有慢慢接近自己的脚步声。 脚步声愈近,依萍心跳的频率越高。 看不见的世界,紧张、刺激、浪漫、期待。 声音停住了。 依萍的嘴唇微张,想说些什么又无从开口。 展昀站在依萍对面,望着站在花丛前的她,内心不由得感动。 感谢老天,将依萍送到了自己身边。 原来生命的完整从来不是过了多少年,走过多少路,遇见多少人,承过多少情。 而是在轮回的旋涡中,在春夏秋冬的更迭中,找到灵魂的归宿。 第115章 一一一一 依萍后退一小步,短暂地惊慌过后,回吻着他。 两人紧紧依偎,好像变成了连体婴。 依萍几乎全身心伏在展昀身上,随着他的动作慢慢起舞。 “害怕吗?” 依萍轻轻摇头,只是双手搂住了他的脖子。 “开心吗?” 依萍轻轻点头,手臂用力更紧地搂住了他。 展昀的嘴唇紧贴着依萍的耳畔: “你愿不愿意永远这样陪我走下去。” 还没等依萍回答,他稍稍用力一扯,布条掉落。 依萍缓了好一会才适应面前的环境。 她看到的是怎样的画面啊。 庭院深深,玫瑰如海。 红的、白的、粉的......一簇簇一束束就那样肆意生长。 攀上了罗马柱,爬上了外围墙。 远的近的目光全都被玫瑰占据了。 花丛深处,一架秋千静静悬着,铁链上缠着藤蔓。 秋千上并不是空的,而是一个用玫瑰花攒出的大大的‘壹’字。 她又看向别的地方,随处可见用花瓣粘出来的‘壹’字。 眼前的一切恍如梦境,她向前走了两步,又慢慢转头看向四周,呐呐地问: “怎么会有这么多壹字呢?” 展昀目光温温柔柔地落在她脸上,能看到她这个表情,也不枉费自己日以继夜地当园丁了。 “去年的今天,第一次见你。只是一眼,就对你一见钟情了。” “后来,又在街上偶遇你。你的气质、你的谈吐、你的歌喉、你的忧愁、你的矛盾......所有的所有,让我一往情深。” “我开始着了迷,你的一颦一笑深深牵动着我的心。” “一日不见,如三秋兮。” “我想是上天怜悯我,让我这个可怜人也有了一生挚爱。” “这段日子以来,我一心一意打造这个玫瑰园。” “只是想让你知道,我爱你,一生一世。” “即使爱情会让我一无所有,我也义无反顾。” “今天是我们相识一周年,所以,我想献上一纸婚约。” 依萍站在那,眼睛泛起红潮,双手无意识地抬着。 一颗泪珠沾染上睫毛,将落未落。 她的呼吸变得很轻很轻,生怕吹散这旖旎的玫瑰梦。 展昀不安地动了动,他第一次说这种话。 原来自己练习和实际对着人说,是完全不一样的。 他以为这些话早就滚瓜烂熟了,结果出口还是会紧张。 特别是依萍的沉默,让他有些忐忑。 最近他弄出的事太多了,不是宋媛清就是洪曼容,还有一堆的花花草草。 简直达到了一步一个坎的程度。 他小心观察着对方的表情,出言试探: “依萍啊,我......” 还没等他说出下面的话,依萍突然转过身去。 “你干嘛作诗。” “你以为做了诗就是徐志摩啊?!” 展昀一愣,绕到依萍对面,擦去她想藏起来的泪水,动情地说: “我已经使出了毕生所学,如果这还不行,我想——只能出此下策了。” “你要怎么样?” “——一哭二闹三上吊!” 依萍正哭着又突然笑了。 她捶打着展昀,发泄自己的激动。 谁叫他让自己哭哭笑笑的,谁叫她让自己变得如此柔软的,谁叫他这么......让人心颤的! 展昀握住她的双手,稍稍弯腰,与她面对面。 “回答我啊。” 依萍咬了咬嘴唇,心里七上八下的。 他搞得这么突然,自己一点心理准备都没有。 “可是,我们认识才一年。在一起才三个多月......” “是不是有点草率?” “你要不要再考虑一下?” 展昀也知道,日子有些短,不过他已经决定了,再无更改。 “有的夫妻,在一起一辈子,也不确定自己爱没爱过对方。他们在一起的理由,可能是父母、可能是现实、可能是孩子,也可能是习惯。” “可有的人,只需要一朝一夕,就能笃定地去爱。” “我们在一起,确实只有三个多月。可是我们的感情,难道只值三个多月吗?” 当然不止这些,这些日子以来,他们经历的起起伏伏,跌跌宕宕,已经让他们的感情超越了时间和空间。 都说‘咫尺天涯’,他们正好相反,是‘天涯咫尺’。 现在,她的生命已经系在他的生命上了。 依萍的内心有几千几百个鼓点,密密匝匝地敲击着。 让她听不见、看不见其他的东西,眼里只有展昀那寒星般的眼睛。 面对这样一双热忱、真诚、承载着无数感情的眼睛,她怎么能不点头。 不过女孩子的矜持,还是让她转了个弯。 “可是,我还要回家跟我妈商量商量。” 展昀一把抱住依萍,大声喊道: “那我当你答应了!” 他摆了摆手,瞬间玫瑰花瓣倾斜而下。 柔缓的飘落,暴烈的坠落...... 整个天空如绯色雪崩了一般。 她的呼吸先于她的意识停止了。 张开手,触摸着、感受着那肆意挥洒地热烈。 展昀带依萍前前后后地参观了整栋别墅。 “上次那个素园也是你的吗?” 展昀点头。 “看来你的房子不少。” 展昀轻声笑了笑。 “喜欢这里吗?” “喜欢怎么样?不喜欢又怎么样?” 展昀站在原地,上下打量依萍。 “如果你喜欢这栋房子,那很完美,从今天开始,它属于你了。” “如果你不喜欢,那很可怕,因为它会缠住你。” 依萍又捶打了他一下,好端端的事非要说这么恐怖。 两人回到陆宅的时候,还不算晚。 大家刚刚吃过晚饭。 看到依萍和展昀一前一后进来,文佩赶紧招呼他们。 依萍有些不自然地半低着头,不是她害羞,实在是展昀这条饿狼过分。 他在自己脸上咬了一口,现在脸上还有点浅浅的印子。 依萍不想大庭广众出丑,只能装作不经意地扶着脸,挡住那块痕迹。 书桓看着依萍别别扭扭的样子,还以为她怎么样了,眼神一直在她身上巡游。 他这样一看,依萍更紧张了,不止手来回动,腰也不断地在凳子上扭动,像屁股扎了根钉子。 第116章 争执不下1 箱子打开,里面是金灿灿的‘大黄鱼’。 大家瞠目结舌地看着,等待展昀的说法。 “伯母,这是我给您和依萍的保证。” “我知道这些东西您是瞧不上的,不过我是俗人,不知道怎么才能表达我的心意。” “还有这个袋子,里面是红契和土地证件,以后玫瑰园就属于依萍了。” 大家很惊讶,什么玫瑰园?什么保证? 文佩与依萍对视,依萍像做贼一样看过去,又把脸歪到一边。 展昀又解释半晌,大家才知道原来展昀今天和依萍求婚了。 大家都惊讶地说不出话,这个展昀的动作还真快。 文佩斟酌了一下,看看女儿。 如果她反对的话,是不是就成了‘恶毒’母亲? 棒打鸳鸯的事她恐怕几辈子也做不来。 “我这个做母亲的只希望儿女们幸福,如果依萍同意,我又有什么理由反对呢!” 展昀瞬间笑开了,他原本是极度紧张的,没想到如此顺利。 吃了这样一颗定心丸,他整个心都落下了。 尔豪面色复杂,内心纠结起来。 展昀怎么看也不像日本人的走狗,除了那张照片,他几乎找不到展昀的任何瑕疵。 更何况,他对依萍,已经到了完全盲目的地步。 那件事真的不能鲁莽。 书桓全身血液褪去,脸色苍白。 他有些不懂,他们才相处多久? 一个月? 两个月? 依萍怎么如此草率就答应了他,她会害了自己的! 不行,他不能眼睁睁看着这件事发生。 他要阻止。 书桓突然站了起来。 如萍第一时间冲了过去,她知道书桓在想什么。 “书桓,我突然想起来我给你买了一份礼物,我们上楼去看看好不好?” 如萍背对着大家站在书桓对面,眼里噙满泪水。 她的鼻尖红红的,看起来可怜极了。 如果书桓要这样大闹的话,那依萍和展昀的婚事一定是不成了。 到时候书桓会怎么样? 一定会安慰依萍,心疼依萍,或者更直接一点,回到依萍身边。 不! 她不会让失败重演的。 书桓定定地站着,他的心被如萍和依萍拽着,快要裂开了。 只是,另外一个当事人依萍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略带疑惑地望着他。 看着如萍和书桓在那对峙,尔豪叹了一口气,走过来。 拍了拍书桓的肩膀: “如萍给你买的礼物,可是花了很多心思的。” “连我都有些好奇,如果你不看可就后悔了。” 尔豪的意思书桓明白,他也叫他不要在这个扬合发难。 书桓实在忍受不了,匆匆留下一句告辞,朝门外走去。 如萍和尔豪对视一眼,稍稍放下了心。 第二天,尔豪带着如萍去了报社。 昨天三人之间暗流涌动,还有很多话没说清楚。 尔豪把书桓叫了出来,三人在报社外的大树下站定。 如萍抿了抿唇,上前一步,问道: “书桓,你有没有气我?” 书桓知道如萍也是为了大家好,摇了摇头。他是矛盾纠结,但不会把气撒在无辜人身上。 如萍这才放下心,开怀一笑,说出自己的想法。 “你的担忧我都知道,你的心情我也能够理解。” “可是,书桓。你也知道依萍的个性,她是那么尖锐、率直,叫她知道这件事的话,她要怎么面对展昀呢?” “如果我们现在揭发这件事,那就是在依萍最幸福的时候把她推下悬崖啊。” “我们怎么可以这么残忍?” 书桓摇头,不是这样的。 “现在残忍,好过痛苦一辈子。” “如果他们结婚之后,依萍发现了这件事,那她要如何面对自己的丈夫?” “如果我们眼睁睁看着悲剧发生而不阻止,那才是真正的残忍。” 尔豪有点看不下去了,书桓不想让悲剧发生他不否认,但书桓有没有私心可只有他自己知道了。 “书桓,你不要钻牛角尖了。” “如果你执意想弄清楚这件事,去找展昀问个明白不就行了。” 书桓的眼神震动,尔豪居然这么说? “找展昀?他会承认吗?” 书桓激动的青筋暴起,因为尔豪这样的行为就是在偷懒。 他不愿意在依萍身上花费什么精力,只要给他一个理由,他就可以顺理成章地去相信这一切。 “如果去找他问,只会打草惊蛇,让他做万全的准备。” “要去你们去,我不会去。” 尔豪的情绪也有些激动,书桓以前一向是理智和包容的,只是一遇到依萍就完全乱了阵脚。 以前是,现在也是。 “书桓,你不要先入为主了。” “你心里为展昀判了刑,别人的话你一句都听不进去。” “我看展昀对依萍很好,他不会骗依萍。” 书桓的目光沉痛,带着难以置信的悲哀。 “原来金钱的力量如此强大。” “它可以收买人心。让真的变成假的,黑的变成白的。” 书桓的目光锐利地盯着尔豪,继续说: “你也被那些金条收买了,被那个玫瑰园迷惑了。” “所以,宁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出卖自己的妹妹。” 尔豪彻底被激怒了,他用手指指着书桓,放开嗓门: “何书桓!” “你不要胡说八道。” “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 “你是真的为依萍好,还是看不了依萍嫁给展昀,你自己心里清楚。” “为什么你不敢找展昀对峙,因为你不敢。你怕这件事展昀真的清白,你就失去了指责展昀的武器。” “你是个懦夫,我瞧不起你。” 这样的话,句句戳到书桓肺腑,他疼地大脑都麻木了。 “你再说一次!” “我说了又怎么样?你是个懦夫,你不敢面对依萍即将嫁人的事实,你不敢......” 尔豪收到的回复是一记拳头。 两人都有些上头,你来我往地打了起来。 如萍在旁边急得跳脚。 这两个男人在干嘛,明明出来商量事情的,怎么自乱阵脚,还打了起来呢。 外面的嘈杂声终于惊动了报社里面的人,杜飞冲了出来。 第117章 争执不下2 好歹他们两个是报社的老板,怎么可以这样大打出手。自己已经习惯了,可以后要怎么面对同事啊。 杜飞急忙跑过去,拦在两人中间。 可他的出现又能阻止什么? 他被当成了人肉沙包,左边被书桓打一拳,右边被尔豪踹一脚。 哎呦哎呦,命没了半条。 看到杜飞又因为他们两个遭了殃,两头充血的暴力熊才止住拳头。 回到报社,杜飞一瘸一拐地走了过来。 嘴里不断抱怨: “有你们两个这样的朋友,我没死在日本人手里,也会死在你们手里。” “你们是报社的老板诶,为什么还像小孩子一样,不顺心就打架?” “你们不考虑自己,也考虑考虑报社好不好?” 他扶着桌子小心坐下,疼地龇牙咧嘴。 如萍洗好了手巾,拿过来递给杜飞。 书桓和尔豪的动作很一致,全都垂头丧气的。不说话也不理人。 杜飞只要转向如萍,问: “他们两个到底为什么突然发疯?他们已经不发疯很久了。” 如萍也是一脸欲言又止的样子,只能说展昀求婚的事。 杜飞听完直接站了起来,他真是又惊讶又气愤。 怎么一个个的动作都这么快! 依萍才和展昀在一起多久啊,居然就到了求婚这一步。反观自己,连丈母娘的脸色还没搞定。 “依萍答应了吗?” 如萍点头,她的目光有一丝怅然,移向还在低头的书桓。 怎么可能不答应嘛,那样浪漫的誓约,那样盛大的扬面,那样丰厚的聘礼......如果书桓这样表白自己,她会幸福的死掉。 杜飞又不懂了。 “这不是很好嘛,为什么他们两个要打架?” 如萍的目光满是委屈,看向书桓。 杜飞也跟着看过去,想到了一种可能性。 他走到书桓身边,用力推了一下他肩膀。 “诶!何书桓!” “你又犯老毛病了,是不是?” 看到书桓没反应,杜飞弯下腰,气急败坏地放低声音: “你别忘了,你已经有如萍了。” “你现在为了依萍的婚事打架,你想气死我们,伤死如萍吗?” 书桓原本是捂住脸的,现在不得不松开。 他当然知道他有如萍。他何止有如萍,他几乎有了全世界,就是没有依萍。 杜飞的提醒让他焦躁,他挥开手: “杜飞,你不要搅进来,这不关你的事。” 杜飞眼睛瞪圆,这个何书桓真是好赖不分。 “什么不关我的事,你们的行为已经严重影响报社。只要关报社的事,就是关我的事。” “你说,到底怎么回事?” 如萍想替书桓解围,尴尬地张了张口,慌乱地看着杜飞: “他们两个,就是——无聊嘛。” 杜飞觉得不对,无聊?无聊就要打架吗?那干脆去打日本人打好了,干嘛打自己人。 “你在骗我,对不对?” 如萍叹口气,点了点头。 “如萍,好歹我也是报社的一份子,不要让我站在一旁帮不上忙嘛。” 如萍咬了咬唇,抬眼望向杜飞: “我们发现,展昀和日本人走的很近。他大概是贡献了很多东西,所以在一个颁奖会上,可以站在商人代表里和日本人合照。” 书桓的手抖动了一下。 如萍说得已经很委婉了。 什么走得近,什么贡献,什么合照。 其实,就是展昀为了利益,去当日本人的走狗。 杜飞几乎傻眼了,这里面的信息量简直超出了他的脑容量。 他有些不信地摇头。 “怎么会这样?” “展昀不是恨死日本人了吗?” “那些人差点杀了依萍,也差点杀了他自己诶。” “他怎么会为日本人卖命呢?” “这太奇怪了吧。” 如萍也想不通这一点,眉毛皱的死紧,摇了摇头。 “你们已经调查清楚了吗?” 如萍又摇头: “就是没调查清楚,他们两个才大打出手的。” 杜飞现在完全搞不懂他的这群好朋友,既然没调查,打什么架呢。 “那我们调查就好了。” 尔豪长吁一口气,语气很无奈: “怎么查?” “你认识日本人吗?认识伪政府里的人吗?” “即使被我们通过关系找到了,你确定对方跟你说的就是事实吗?” “日占区那边的媒体已经到了风声鹤唳的地步,如果我们贸然过去,可不止是受点轻伤那么简单的。” 杜飞眨巴眨巴眼,好像也是。 “那......那可以问一问展昀嘛。” 书桓闭上眼,觉得这真是个可笑的提议。 去问展昀,不就是用贼去审问贼?法官是做贼的,被告也是做贼的,陪审团还是贼,只有原告还傻傻地希望法庭解决一切。 杜飞也觉得自己的提议不高明,摊了摊手。 “那么现在就是说,这是个悬案喽。” 如萍点了点头。 她突然想起了一件事,嘱咐杜飞: “杜飞,在这个‘悬案’侦破之前,你不可以再对任何一个人讲起。” “如果你失言,我一辈子不理你。” 杜飞没想到后果这么严重,急忙用手给自己的嘴巴上了一道拉链。 屋内又陷入了沉寂。 杜飞受不了这样的气氛,没一会,又凑到如萍身边: “说说展昀求婚的事吧,我居然错过了这样的大新闻。作为一个记者,我真失职诶。” 现在这个屋子,也就只有如萍能满足他的好奇心了。 “展昀准备了一扬只有两个人的舞会,一个大大的玫瑰园,一首一生一世的诗,还有一扬花瓣雨。” 杜飞又坐不住了。 “什么?两人舞会?玫瑰园?花瓣雨?还有什么诗?” “天呐,这也太浪漫了吧。” “快点跟我详细讲讲。” 如萍只能把自己知道的一股脑都说了出来。 杜飞懊恼地敲了敲自己的头,丧气地说: “这么浪漫的点子,我怎么就想不到。” “怪不得追女孩子追得这么坎坷。” “我得赶紧记下来,说不定以后求婚的时候用得到。” 说着,他碰了碰书桓,说: “你也应该记录一下。” 第118章 三种认知 “尔豪,我刚才太冲动了。希望你原谅我的无心之失。” 尔豪的气显然没消: “是有心还是无心,你自己心里清楚。” “依萍和展昀已经在一起了,迟早会结婚,这是事实。” “我劝你收回那些多余的关心,把心思用在真正该用的地方。” “你从绥远回来,我三番四次地让你慎重,你是怎么答我的?” “如萍是我妹妹,我不允许你伤害她。如果你敢做让如萍伤心的事,朋友没得做。” 说完,尔豪便拽着如萍离开。 杜飞也失望地摇了摇头,早知如此,何必当初。 时间过得很快,袁行屹启程回河南了。 他说到做到,真的说服了袁望勤。 看到袁家那边没有再提及婚约的事,宋懋声也不好直接把人送上门。 毕竟,一手交钱一手交货才最保险。 但他显然心绪不佳,对家里所有人都烦躁不已。 看到宋媛清的时候恨不得在她身上瞪出几个冰窟窿。 宋媛清只是低头服软,她知道这次姨夫和袁望勤谈成了买卖,只是没有原计划那么大,他有些失望。 宋懋声审视着乖顺的宋媛清,盘着手里的串珠。 最好不要让自己查到她在中间使了什么绊子,否则他不介意立即把她卖掉。 听说,是袁行屹那小子跟父亲说,感情不可以指派,只能培养。 他坚决拒绝这种利益交换。 无知小子,糊涂老子! 宋懋声阴着脸从她旁边走了过去,宋媛清终于悄悄松了一口气。 她脸上刚浮起得逞的笑,姨夫的声音就在脑后响起,让她全身一紧。 “袁行屹如果给你写信,记得放到我书房里。” “知道了。” 宋媛清顺从地回答。 好在,她过了关。 一条小路笔直,通往弄堂深处。 宋媛清七拐八拐地走了大半天,终于确认完全安全,才走进旁边的弄堂。 自从袁家人走后,宋懋声对自己的看管明显严格了很多。 而且,他有一个最好的执行者——唐序颐。 只要是宋懋声的命令,她从来不会违抗。 她和宋媛清根本是两条线上的蚂蚱,都被宋懋声捆绑,想法却完全不同。 唐序颐认为,能供你吃喝,让你上学已经是最大的恩赐了。 至于什么精神、什么独立、什么自由,全是故作呻吟。 宋媛清摇头甩掉自己的姨妈,无论怎么样,他们养育了自己,这是事实。 抬手,左叩两下,右叩三下。 隔了一会,钟述衡的脸出现在自己面前。 宋媛清晃了晃手里的《纯粹理性批判》,软着身体贴近他: “我来和你探讨学术。” 钟述衡向外探头,确认无人跟踪,才放心关门。 宋媛清径直走到屋子里,自如地走到书房,在平时钟述衡写字的地方坐下。 搞定了袁家,心情好极了。 钟述衡感受到的,可不是这么个情况。 她前一段日子因为要结亲的事忧愁,这个他是知道的。 接下来的日子袁家到访,她几乎天天陪着那个袁行屹。 原本以为,她一定是痛苦的。 不过,听展昀说,他们聊得非常投机。 宋媛清并不反感袁行屹,在舞会上,两人接二连三的跳舞。 并且,此次袁行屹游历上海,全程都是宋媛清一人接待。 听说,为了接待袁行屹,她做了好多套衣服...... 在这种情形下,钟述衡不敢保证,两人之间不会产生情愫。 一想到这些,他心里就燃起一堆火焰,恨不得烧了自己,也烧了宋媛清。 这样,她就不能再对别人笑,不能再和别人说话,更别说什么游历上海。 他杵在地中间,看着宋媛清把手放在桌子上,用左手托腮,右手敲了敲桌子,示意他坐下。 她的手还是那样纤长、玉白,带着让人燥热的柔腻。 即便如此,他也依然没动。 只是用带着火焰的眼眸盯着对方。 宋媛清开口了: “你研究了康德这么久,可是我觉得你学得并不透彻。” “是吗?” 宋媛清媚眼如丝,扶着桌子站了起来,慢慢走到钟述衡面前。 刚才没注意,现在走到近处,她才察觉,钟述衡身上隐隐飘过来一阵酒气。 “你喝酒了?” 钟述衡撇头。 “有烦心事?” 钟述衡依然沉默。 宋媛清仔细地辨别他的神情,她能感觉到,他很不开心。可是,最近应该没什么事发生啊。 “想听听我的想法吗?” 隔了一会,看他没反对,又自顾自地说: “人的认知有三种:感性、知性和理性。” “当我们第一次在我同学家见面的时候,我的视觉和听觉就陷入了矛盾。视觉告诉我这是一个努力的年轻人,听觉告诉我这是一个朝着黑暗努力的年轻人。” “所以,我的知觉打架了。” “后来,听到了你的新旧思想,在那一刻,我非常震动。我不得不承认自己的‘浅薄’。我想用‘朋友’这个范畴理解我们的关系,可是失败了。” “因为这完全违反了因果性定律。只要看到你,听到你,我的心跳就增加,时间就会减速,空间就会扭曲。这两件事是完全相违背的。” 钟述衡耐心地听完了她的‘伟论’。 “可以这么用吗?” “不怕把康德气得再坐起来吗?” 难得他也会讲冷笑话,宋媛清很捧扬的笑了。 “你只要回答我,我们之间缺的是什么?” 钟述衡避开她的目光,幽幽地看向远处。 “没有什么是永恒的,不管是生命还是感情。” 宋媛清无法同意这种消极的观点。 “谁说的?” “如果拒绝是因为不相信永恒,那么此刻的拒绝就是永恒;如果拒绝是因为相信永恒…那么我们为什么不现在就开始?” 钟述衡冷笑一声,他还是被绕进去了。 不过,这段日子的煎熬让他的火气已经在爆发的边缘。 他的声音变得有些凉薄: “当你觉得会‘永远’爱一个人的时候,那个人可能会发生意外,突然死掉。也或者——” 第119章 终究是她 “她只是为了好玩,生活太无聊了,把感情当玩具也不错。” 宋媛清被他说得严肃起来,凉凉地问: “看来我就是你口中所说的‘为了好玩’的人。” 钟述衡:“难道不是吗?” “每个男人都被你耍得团团转,好玩吗?” “为了让你的玩具更投入,甚至不怕枯燥地啃完这本书,好玩吗?” “一个男人不满足了,开始周旋在两个男人中间,好玩吗?” 宋媛清可以忍受钟述衡一千次的拒绝,一万次的拒绝。但不能容忍一次他对自己人格的侮辱。 她把自己说的实在太不堪了。 原以为,他是自己的灵魂伴侣,在这乱世之中,他如一股清流,涤荡着周围的腐朽,让她在污秽之中得以喘息。 现在看来,没什么可讲了。 宋媛清嘴角绷得直直的,眼神变得锋利。不再说话,转身向外走去。 只是还没出这道门,就被钟述衡一把拽回,嘴对嘴压在墙边。 宋媛清惊讶又气愤,对他拳打脚踢,才给自己赢得一丝说话机会: “你疯了吗?” 钟述衡紧紧抓住她的手腕固定在墙上,嘴唇抵着她,粗喘着: “是,我疯了。” “我是被你逼疯的,所以无论今天发生什么,你都不要和一个疯子计较。因为,在你踏进疯人院的时候,就应该想到会有这么一天。” 说完,钟述衡又堵住了那张娇艳欲滴的嘴唇。 那是自己心心念念、日思夜想的。 宋媛清没想到,刚才的那句居然是自己最后一次说话的机会。 书房门被踢到一边,卧室门被踹开。 猛地,她被抛到空中。 一个短促地尖叫,上方又压下来一座大山。 看他这样欺负自己,宋媛清有些不服气地咬住对方的嘴唇,谁知道他真是个疯子,任她为所欲为也毫不退缩。 最后,她败了。 舍不得咬,不忍心咬。 所有的一切被封在了泛旧的布帘内。 原本欺霜赛雪的脸变得粉红,紧紧贴着另一张热如烙铁的脸。 嫣红的嘴唇半张着,额头用力够着,呼吸新鲜空气。 目光迷乱,不那么有神,却像旋涡一样,吸走男人所有的心神。 新烫的头发,胡乱地铺陈在床铺上,发卡还没来得及卸下,半埋入发髻中,晃晃悠悠,显得那么慌不择路。 此时,她的霸道、任性全都不见了。 人被揉搓得千般旖旎,万种妖娆。 她终于了解,情人间的爱如果不合二为一,永远无法达到最高境界。 只是这情形实在漫长,让人心里没有盼头,又隐隐期待。 什么时候才能云收雨歇呀?哎! 悠悠长日,太阳异常暴烈。 展昀拎着一堆文件走出来,这是给钟述衡准备的。 新世会现在规模还不够,需要进一步动员。 郑老板觉得形势越来越严峻,有一股力量正在黑暗处伺机而动。 而且,他们的情报系统变得脆弱了,很多消息滞后,亟需重新找条路。 展昀掂了掂手里的东西,真沉啊。 他不敢明目张胆地开车到钟述衡这里,只能借故去某个地方,在没人注意的时候悄悄消失在人群中。 他疾步走在沿街小路上,偏下午的太阳毫不留情地追缉着他。 不是有句话么,哪有什么岁月静好,是有人在替你负重前行。 没错,展昀此时的负重前行,换来了钟述衡的帐内美好。 宋媛清伏在钟述衡胸口,轻微喘息。 钟述衡摩挲着她光洁的肩头,望着床顶。 宋媛清说的对,自己陷入了二律背反而不自知。 去他的永恒,去他的忍耐,去他的清规戒律,男女之爱,天经地义。 他又看向宋媛清,这让她的目光瑟缩了一下。 根据刚刚的经验,他可能又要‘发疯’了。 正当宋媛清绞尽脑汁想对策的时候,门外响起了敲门声。 左二右三,是熟人。 短暂愣神——展昀! 两人马上弹跳起来。钟述衡抓过长衫,套在身上。一边忙乱地系着扣子,一边找自己的裤子。 宋媛清也捂着被子,四处搜刮自己裙子,好一扬兵荒马乱! 即使这样,钟述衡出去的时候也没忘记关上卧室门。 大门被打开,展昀向后看了看,低声抱怨: “怎么这么慢。” 钟述衡闪过一丝羞赧,想解释又未说出口,只能随着展昀向客厅走。 幸好,他平时话就少,展昀并未发现端倪。 可惜,下一秒,破绽就出现了。 一个女士手袋可怜兮兮地躺在卧室门前。 展昀直勾勾地盯着那个袋子,又抬头看着紧闭的卧室房门,缓缓转头,一脸‘你需要解释’的神情。 钟述衡尴尬地舔了舔嘴唇,双手握在一起,放弃了。 展昀转身进了书房,把带来的资料‘哐’的一声砸在桌上。 他走过去,坐在钟述衡的椅子上,表情极其得意。 钟述衡叹了口气,认命地走过去,打开包裹,拿出资料。 展昀向钟述衡转述了郑老板的最新要求,并且说道: “学生运动要谨慎一些,现在租界碍于日本压力,并不是很支持。” 钟述衡是知道这点的,他们明面上自由民主,一切按照法律来。实际上,到了真正申请的时候,一个审批就能等死人。 如果等待他们走完流程,那是遥遥无期;如果不等待,那是不合法。 总之,他就是要你办不成。 “我们可以以其他的名义游行,在聚会中,发展力量。” 展昀点头:“最近各路人马很不安分,你一定要万分小心。” 两人拿着文件,里里外外研究了好久。 终于一切妥当,展昀脸上又浮现了看戏的表情。 “你还不招?” “想把人憋死在里面?” “还是想把人气死在里面?” 钟述衡心下一横,事都办了,没道理不敢面对的。 他利落地起身,走到卧室门口,象征性地敲了两下,推门进入。 下一秒,就看到钟述衡牵着宋媛清的手走了出来。 这一刻,展昀突然想笑。 他也真的笑了。 兜兜转转,终究是她! 第120章 音乐入手 此时,面对两个好友,展昀的态度嚣张到了极点。 “啧啧啧—— 钟述衡此时完全没了刚才的猛浪,道德又占领了高地。面对展昀戏谑的目光,极度不自然。 展昀又扫到桌上的理论批判,手指轻翻,书页做响。 “我还以为这是一本哲学著作,没想到是墨笔红娘。” “精彩,太精彩了。” 宋媛清不自然地扭动了一下,她不是心理不自然,她是身体不自然。 她知道自己腰软,可也不能这么祸害吧。 这个展昀什么时候走,好困好累呀! “你到底想说什么?” “我想说,我终于相信了一个道理。” “什么道理?” 展昀眉毛一挑,幽幽地吐出几个字: “咬人的狗不叫!” 钟述衡终于有点反应了。 直到展昀被赶出来他还默默想着,果然,三人行必有我师。 闷葫芦肚子大,净装骗人的鬼话。 依萍站在门口,学生走的差不多了,只剩下梁毓柏。 他用手攥着一个兜子,一直打量依萍。 “有什么事吗?” 依萍弯下腰问。 梁毓柏点了点头。 “我想送汉娜老师礼物。” 依萍喜出望外,这个少爷一直都不怎么好好上汉娜的课,让她觉得很为难。今天不知道怎么开窍了,居然要送礼物! “你真懂事了。” 捏了捏他的脸,又被他嫌弃的拍开。 依萍和梁毓柏一起走到里面,汉娜已经收拾好了资料,准备回家。 “汉娜,梁毓柏说要送你礼物。” 依萍的语气里满满的兴奋。 汉娜耸了耸肩,微笑着说:“哇,真的?” “闭上眼睛。” 梁毓柏语气生硬地说,还观察了一下汉娜的表情。 汉娜无奈地和依萍对视一下,好笑地闭眼。 “还有你。”他又对着瞪大眼睛的依萍说。 没办法,依萍也只能闭上。 梁毓柏确认两人都闭眼之后,鬼鬼祟祟地从兜子里拿出那个憋了一天的''礼物'',放到汉娜怀里。 依萍嘴角上翘,不知道这个小鬼要送什么呢? 没等她畅想完毕,便听到汉娜响彻云霄的尖叫。 依萍睁眼,吃惊地看着被汉娜甩到地上的蛤蟆! 呱呱……一股一股向外吐气。 她也被吓退了一步。 而梁毓柏则扒着自己的眼镜,吐着舌头做鬼脸。 看到计划得逞,就向外跑去。 依萍简直要被这个混世魔王气死了。严肃地喊:“不许跑!” 梁毓柏怎么会听她的,几乎是撅着屁股跑。 没等他跑出大门,就撞上了一堵墙。这堵墙不但拦住了去路,还长了手能揪他耳朵。 是梁毓松和俞砚鸣,今天司机请假,他们来接弟弟。 梁毓柏被大哥制住,乖乖来到两位老师面前。 “再敢调皮,看我怎么收拾你。” 人在屋檐下,只能先道歉。 梁毓柏道歉后,梁毓松又道了一次歉。随后问了一些弟弟学习的事情。 梁毓柏在旁边长了虱子一样扭来扭去,他才不要听这些无聊的大人说那些无聊的事。 每当依萍说一件他的调皮事,当哥哥的总会用力拽一下弟弟,好像这个样子他就会改正一样。 知道弟弟在学校调皮捣蛋,梁毓松薅着领子把拎出门外。 俞砚鸣简单打过招呼也要离开,被依萍叫住。 “最近你们学习很忙吗?” 俞砚鸣一怔,说道:“还好,和以前一样。怎么了?” “哦,最近你都没有和我们聚在一起,我随便问问。” 俞砚鸣低头,他知道是可云在问。 他不去陆宅,除了忙,还因为他觉得对不起可云。 可云已经感觉到,自己家里不接受她,所以总是小心翼翼观察自己。这让他更难受。 “学业上确实和以前一样,不过最近经常举办进步讨论会,会比以前忙很多。” “特别是我们觉得,这样坐以待毙不是办法,我们虽然是学生,也要团结起来,拯救中国。” 依萍深以为然,只要是有血性的人,都应该以各种方式拯救自己的国家。 “那你们现在进行的怎么样了?” 俞砚鸣摇头,进行得非常缓慢,关键的部分他们总是跨越不过。 “我们的覆盖面不广,很多人还觉得,租界虽是孤岛,却是一方净土,得过且过。还有人根本就是麻木,不把民族苦难放在心上。” “每当我们讨论这些议题的时候,大家的持久性也不高。因为过于沉重,很多人坚持不了多久便退出了。” 看得出他非常头疼。 依萍也明白这其中的困难,无论什么事,只要没有人支持,一定是做不成的。 电光火石间,她突然迸发出一个想法。 “你有没有想过,用一首歌来扩大你们的影响呢?” 俞砚鸣不说话,思索着可能性。 其实,也不是不可以。 “你为什么会有这个想法?” 依萍认真地表示: “我有这个想法一点都不奇怪。你知道,我以前在大上海舞厅唱过歌。” “唱歌的那段时间让我想明白了一件事,人的情感总要有寄托。寄托的对象可能是人,也可能是物,还可能是歌声。” “同病相怜的人在歌曲里寻找共鸣,就像找到同病相怜的朋友。” “1931年之后,东北的一些地方就开始流行小调,这些民俗在大众间广为传播,速度之快,超出想象。” “我想,要唤起大家的民族意识,不一定要那么循规蹈矩,可以尝试不一样的方法。” “大多数人对于歌声的抵抗力远没有坐下来长篇大论高。” “你们可以从这里入手,让它成为载体,跨过三山五岳,让所有人都会唱你们的歌。有了这个共鸣,再寻找下一个共鸣,是不是容易了很多呢?” 俞砚鸣眼神不动,大脑完全陷入了这件事。 不过片刻,他又清醒了。 任何词语都无法表达此时他的激动。那是穿透迷雾的清醒,是度过沙漠的甘甜。 “你这个提议好极了,棒极了!” “简直解决了我的大麻烦,我真诚地感谢你。你没看到,为了这件事,我的头发已经快秃了。” 第121章 幕后夜莺 达成一致后,开始正式实施。 谁想,第一步就坎坷不断。 租界内对抗日的事情,态度一直暧昧不清。 大家私下讨论或做些什么,基本上没什么问题。 如果做的事有传播性,就另当别论。 工部局可能在受到日本压力的时候,默认日本人上门抓人。 所以,他们找了几个作词人都无疾而终。即使他们再三保证,这只是校园歌,对方仍然觉得有风险。 梁毓松已经被逼起誓,如果真有东窗事发的一天,他一力承担。 可惜,没用。 现在这个时期,没事都恨不得给人加两项罪名,要真的有事,又岂能让你逃脱? 而愿意帮助他们的,写出的东西又不尽人意。 愈砚鸣飞起一脚踢走前面的石块。 可云安抚着他:“车到山前必有路。” 唉!哪那么容易呀! 山就是山,真想把路堵住,凡人的力量是很难撼动的。 即使是愚公,也要依靠子又有孙孙又有子。 可他们等不了,他们想要的是立刻!马上! 把可云送到陆宅,俞砚鸣坐了一会便想离开。 依萍走过来问道:“歌的事还没解决?” 俞砚鸣一脸愁容,缓缓摇头。 依萍从身后拿出一张纸,递给他: “不知道我有没有这个荣幸呢?” 俞砚鸣惊讶了一下,抽过纸展开。 《夜莺曲》 月光穿过铁蒺藜, 夜莺不语恨铁蹄。 声声唱碎琉璃夜, 衔来野火烧白旗。 暴风卷着旧日历, 日历印着腊梅衣。 夜莺请你莫迟疑, 春天藏在羽翼里。 骤雨打湿石狮子, 石狮望着北斗移。 待到东方启蒙亮, 衔走所有铁蒺藜。 愈砚鸣反复念了几次,他的目光变得越来越明亮,手指依次划过每个字,生怕错过一丝信息。 暴风!骤雨!蒺藜!铁蹄! 夜莺!春天!北斗!星移! 他的声音非常急切,把歌词递给依萍。 “这个曲子呢?已经有了吗?可以唱给我听吗?” “没有曲子怎么敢拿出来给你过目呢?” 随着音乐声起,愈砚鸣整个陷入到了强烈的国仇家恨中。 整个歌曲是悲愤、哀伤的,只是最后两句,哀伤之中迸发出了义无反顾的慷慨豪迈,就像一位准备赴死的勇士,在用生命拯救这个国家。 唱第二遍的时候,愈砚鸣和可云便跟着哼唱。唱着唱着眼睛便湿润了。 口中是歌!眼中是泪!心中是情! 愈砚鸣学得很快,学会的第一时间便向外跑去。 临走,他还不忘回头说: “记住,这首歌的词曲作者是我!” “对任何人都要这样说。” 依萍和可云一愣,马上又明白了他的意思。 他在未雨绸缪,不想东窗事发的时候牵连依萍。 依萍和可云看向愈砚鸣消失的方向,内心都泛起了担忧。 也不知道是帮了他还是害了他。 这首歌以意想不到的速度传播开来。 男学生唱,女学生也唱。 当然,大多数人爱上的是它优美又哀伤的旋律,而不是它所指向的意义。 不过,这就够了! 这就是梁毓松和愈砚鸣想要达到的效果。 梁毓松不止一次地对愈砚鸣说: “你是功臣。” 愈砚鸣只是笑而不语,真正的功臣往往都是藏在幕后的。 现在,讨论会的人数明显增加了很多。愈砚鸣更加忙碌。 上课,开会。开会,上课。 可云闷闷地对依萍说: “他现在变得像展昀一样忙了。” 依萍也跟着叹气,是啊。 展昀也好一段日子没来过了,听他说,外面打仗打得艰难,很多货送进来和运出去都有问题。 他每天都在马不停蹄地协商这些事。 两个女人不约而同地叹了口气。 晚上,大家正安静地吃饭。 文佩说:“大家有段日子没聚了,恰巧过两天是依萍生日,我和李嫂多做几道菜,让大家都过来吃吧。” 依萍有些不好意思,语气‘责怪’似的: “哎呀,妈。我都说过了,儿的生日娘的苦日,你就不要帮我张罗了。” 文佩含笑地看着依萍,说道: “这有什么不好意思的,当娘的可一点都不觉得苦。只要看到你们开心,我就心满意足了。” 梦萍的手紧紧捏住杯子。 她们母女现在可真威风,把别人的娘赶跑,自己在这演母女情深。 梦萍’啪‘地摔了筷子,不吃了。 文佩猜到,自己无意中的话刺激了梦萍,急忙跟过来: “梦萍,是不是刚刚的话惹你不高兴了?” “其实,在我心里你们都是我的孩子,我就是你们的母亲。” 梦萍一声冷哼: “你是否把我当作你的孩子,无所谓。但是我求你,别这么虚伪,让我恶心。” “梦萍!” 三道不赞同的声音,依萍、如萍、尔豪全都站了起来。 特别是依萍,直接奔到文佩身边,把文佩拉到自己身后。 “梦萍,你对我不满尽可以冲着我来。我妈没得罪你,你犯不着拿她撒气。” “你刚刚嘴里说得什么东西?我要你跟我妈道歉!” 梦萍呵呵笑出了声。 “你听听,你听听。你自己也说了,是’你妈‘。就是你这个妈,刚才跟我说,她是我的母亲。” “怎么?你们母女没有商量好吗?” 依萍被她的胡搅蛮缠气得瞪圆了眼睛,刚想开口,尔豪走了过来。 “梦萍,好歹佩姨是我们长辈,是爸爸的老婆。你怎么可以这么没有礼貌?” 梦萍瞪向尔豪,她现在已经不指望尔豪和自己在同一条战线了。尔豪现在完全被方瑜牵着走,怎么敢违背依萍呢? “我不道歉又怎么样?你们也要把我赶出去吗?” 尔豪简直拿这个妹妹没办法,好好的日子不过,非要闹个鸡飞狗跳才舒服。 “你不要无理取闹,行不行?” 如萍看大家又闹在一起,只能赶过来安抚梦萍,叫她先不要说话。 “佩姨,依萍。我代梦萍向你们道歉。” “她心情不好,口无遮拦,你们别跟她一般见识。” 道歉后,如萍就赶紧拉着梦萍上楼了。 如萍知道,梦萍听到佩姨想给依萍庆祝生日,心里又不平衡了。 第122章 新世界 她有些无奈,梦萍这个样子,自己又怎么会开心呢? 其实,恨一个人,最难过的就是自己了。 因为被恨的人,可能连你恨她的原因都不知道。她们依旧过日子,依旧开心,依旧享受生命中的喜怒哀乐。 而怀揣恨意的人却一直被仇恨所围绕,每天用那些恨意折磨自己,直到死亡。 这无异于给自己上刑啊! 梦萍怎么就不明白呢?! 原本梦萍和依萍的关系已经很差了,有了这一遭,更是跌入冰点。 事实恰如依萍所说,她和梦萍,不是一朝一夕能够化解的。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 或许她们之间,对彼此的厌恶和质疑已经成为一种习惯。 依萍生日这天,展昀终于现身了。 不仅如此,报社三剑客也全部到齐,杜飞甚至带了刘蓉蓉参加。 桌子上摆放着一个大大的蛋糕,大家围聚在一起,说说笑笑,欢乐极了。 依萍的目光如水一样流淌过每个人。 此时此刻,她的幸福已经承载不下了。 她想:上天是个艺术家,让每个人都有属于自己的幸福。 方瑜从尔豪身边走过来,背着手: “陆依萍!” 依萍很疑惑,方瑜怎么了?不会是画漫画画得神经了吧? 方瑜清了清嗓子:“接下来,我要送出的这份礼物,你千万不要感动。” 依萍好奇死了,方瑜要送自己什么礼物? 所有人都把眼睛睁得大大的,方瑜吊足了胃口。 接着,她慢悠悠地从背后拿出一份报纸。 报纸展开,她大声念道: 《晨鸣画报-五月十日特刊》 今天,我决定把时间折成信纸。 一页写你,一页写我。 蜡烛数到第几根,时间就慢了几分。 语言无法描述我的心动, 是你,淹没我所有的清晨。 我说过,你是我心中的女神, 不错,这句话在我生命中永存。 这位小姐! 生日快乐! —— “哇哦——” 大家几乎一拥而上抢着那份特刊。 除了充满爱意的生日祝福,上面还画了很多难忘的扬景。 外人虽然不懂细理,但还是能看懂漫画的。 才子佳人的天作之合,想看不懂都难。 依萍真的感动的快流泪了,这是怎么回事? 他们报社为了自己出的特刊,还画了跟之前漫画不一样的内容,可以这样的吗? 尔豪把手搭在方瑜肩上,说道: “依萍,你要感谢也要谢我。方瑜找我,说展昀想要买断今天的《晨鸣》,并且要瞒着你,给你惊喜。” “为了不打草惊蛇,我可是一连加了一周的班。怎么样?保密效果不错吧?” 依萍咬住嘴唇,狠狠地点头。 现在是怎么样?所有看报纸的人都为自己庆祝生日吗? 依萍捂住了脸,她觉得这个动静闹得太大了。 这时,展昀才走过来。 拿下她的手,说道: “我知道,你可能会怪我太张扬。我只是太感激这一天了,因为它让世界上从此有了你。” 依萍的眼眶又红了,她哪会怪,她实在不知道说什么好呀。 如萍跟着走了过来,她递给依萍一个盒子。 “这是我和书桓送你的生日礼物。我们跑了很多地方买到的,原本还有点信心,现在看来,一定被展昀比下去了。” 依萍急忙摇头: “不会,不会。所有的礼物我都喜欢,你们每个人送的礼物都是独一无二的,谁也不会被谁比下去。” 两姐妹都被彼此感动着,拥抱在一起。 茹萍伏在依萍耳边小声说:“原谅梦萍吧,她是个死脑筋,给她一点时间。看在我的面子上,看在尔豪的面子上,看在爸爸的面子上。我们一起努力,好不好?” 她的声音那么温柔,那么诚挚,那么让人安心。 依萍不由自主地点了头。 书桓的目光落在两个女孩身上,很难想象自己居然先后和她们在一起。 依萍看起来懵懵的,她从一个感动跳到另一个感动。这让她有些不适应。 此时,她身上没了刺,没了炸药,没了毒瘤……那些伤害她的东西,全都莫名其妙消失了。 他跟着感动,也充满了浓浓地失落。 展昀下得一步好棋,自己居然不知道会有这样一份特刊。 尔豪!居然也瞒着自己。 他怕自己会跑去破坏? 苦涩夹杂着背叛感涌上心头。 依萍看着周围的礼物,又动情了。 “所有礼物我都会好好收藏的,你们都是我一辈子的兄弟姐妹。” 收完礼物,切完蛋糕,大家又开始划入舞池。 展昀带着依萍慢慢摆动。 “天呐,我幸福的要死掉了。” “从来没想过,有一天我会这样过生日。” 展昀轻轻吻了吻她的额头: “以后每一个生日,我都会让你有今天这样的感受。” 依萍幸福地闭上眼睛,随着展昀的步子,她现在爱上了这种感觉。 “你怎么会想到要出一版特刊呢?” “我也是突然想到的,我想你可能会开心。” “是的,岂止是开心。” 依萍沉默了一会,又叹了口气: “外面在打仗,我们这样庆祝,我觉得好有罪恶感。” “只要一想到,那些战士,还有他们的家人,我就觉得自己很无力。” “这扬仗什么时候能够打完呢?” 展昀思索了半晌,说道: “什么时候打完我不敢保证,不过,最后胜利的一定是我们。” “那个时候,我们会创造一个新世界。” “所有人都可以像你一样庆祝自己生日。” “爱人、亲戚、朋友……全部围绕在自己身边,献上他们的祝福,庆祝她们又多了一段幸福的记忆。” “她们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想去哪里就去哪里。” “不用办什么良民证,不用说什么衷心话,不用弯腰鞠躬,不用胆战心惊,不用为了争抢一个难民营的床位头破血流……” “你也不用再有负罪感。” 依萍满足地喟叹,又有些不确定地问: “会有那么一天吗?” “你说的好像很美好,可是又遥远。” 展昀摩挲着她的头发,声音认真又坚定: “会的!” “我会和你一起看到那一天。” 第123章 再起硝烟 原来幸福也可以让人头晕。 刚才吃蛋糕的时候衣服弄脏了,她急匆匆地向上走,回房间换衣服。 转过楼角,走到房门口,便看到杵在那的梦萍。 她鬼气森森地望着自己。 如果是平常依萍不会理她,但今天,她收到了太多的爱,太多的祝福,太多的感动。这让她空前柔软起来。 “梦萍,我知道你对我有很多不满。” “不过,爸爸让我和妈过来,也是希望我们能像家人一样相处。” “刚刚,茹萍也和我说了同样的意思。” “所以,不管怎么样,我可以为了爸爸,为了如萍,为了尔豪与你和平相处。” “你的意见呢?” 梦萍差点被依萍逗笑了,她现在占据了所有的好处,居然跑来装大方跟自己和平相处? 简直是天大的笑话。 “你和你妈,一样虚伪。” 依萍甩了甩头,清醒了一下。算了,今天是自己生日,不要因为她破坏气氛。 但战争的挑起和结束从来不是单方面的。 梦萍还没想结束: “怎么不继续和我吵了?是觉得理亏吗?” 依萍无奈地叹口气,正色道: “梦萍,我说的都是真心话,你不信,我也没办法。我不和你吵,不是觉得你对,而是我不需要通过压倒你来证明自己。” “如果你想吵架,不要来找我。” “不过,你一定要找我麻烦的话,我也不会坐以待毙。“ 依萍眼神中的锐利和语气中的严厉让梦萍的眼神闪烁了一下,她的内心远远没有外面那么强悍。 但她不想露怯,又露出讽刺的笑容: “这样才对,这才是你应该说的话。” “说什么像家人一样相处,听的我想吐。” “有哪个家人,已经有了男朋友,还跟妹妹男朋友牵扯不清的?” 原本依萍打算,梦萍如果只是随便发一发疯,她就忍了。 可这句话,不行。 即便她不在乎如萍的感受,书桓的感受,也要在乎展昀的感受。 “你嘴里不干不净的说些什么东西?” “什么跟妹妹男朋友牵扯不清?你说清楚。” 依萍这样,梦萍更看不起她了,她觉得依萍甚至比不上从前。最起码,她以前抢得光明正大。 “我嘴里不干不净?你做的事情才不干不净。” “如果不是你,书桓怎么会疏远如萍,折磨如萍?” “如果不是你,如萍怎么会郁郁寡欢,默默流泪?” “如果不是你,书桓怎么会把你的日记像宝贝一样放在床头?被如萍发现了他都舍不得扔掉。” 梦萍的话,依萍一句也听不懂。 书桓疏远如萍?怎么会呢! 在她看来,他们很好啊。书桓还是那么体贴,如萍还是那样温柔。两个人几乎是焦不离孟。 还有她说如萍以泪洗面?这是真的吗?这又是什么时候的事?如萍从来没和自己说过呀。 至于自己的日记本,她一直认为搬家的时候弄丢了。 原本她还惆怅了一阵子,后来想想,丢了就丢了吧,可能是上天的安排。就像上天暗示她不要去订婚宴,结果她遇到了展昀。说不定日记也是上天的安排呢。 现在,梦萍突然告诉她,在书桓那里,她有些不敢相信。 和书桓分手到现在,发生太多太多事了。 她脑中闪过和书桓单独相处的片段,五个指头都查得过来。 又哪来的牵扯不清! 她不需要刻意忽略书桓和如萍,只是她自己的事就已经疲于应付了。 至于书桓和如萍之间,谁折磨谁,谁让谁流泪,抱歉,她真的一点都没有察觉。 有可能是他们太会做戏,也可能是自己过于粗心。 依萍脑中被这些信息塞满了,一时之间忘了反驳。 但她的这种表现,在梦萍眼里就是默认,对自己罪名的默认。 “无话可说了?怎么不为自己喊冤了?” 依萍此时才缓过神回击: “你说的事可能有一些是我不知道的。不过,我并没有参与到如萍和书桓之间,没这个必要也不感兴趣。” “我敢发誓我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都是清清白白的,你最好把你的刻薄收一收,不要自己肮脏就把所有人都想得和你一样。” 听到’肮脏’两个字,梦萍几乎目眦俱裂。 她怎么能受得了如此刺激! 屈辱的记忆袭来,被强迫的一幕幕是那样不堪。几个男人在旁边调笑着,每人伸出一只手将自己推去深渊…… 梦萍崩溃了,她尖叫起来:“陆依萍!我恨你!我要让你为说出的话付出代价!” 说着,她就扑了过来,要撕扯依萍。只是还没近身,便被一股大力甩了出去。 是展昀。 他上来寻依萍。人没找到,听了一扬大戏。 梦萍一瞬间天旋地转,但不影响尖叫。 楼上的吵闹声终于惊动了楼下,大家都跑了上来,看到梦萍捂着额头倒在地上,焦急地询问发生什么事。 梦萍一只手捂着额头,一只手指着依萍: “她欺人太甚。” 大家神色复杂地看着依萍和梦萍,要说依萍会主动挑衅梦萍,没人会相信。 但梦萍的额头确实受了伤,人也被甩到了地上,所以一时也不好定论。 依萍可不想凭空多一项罪名,她被冤枉的彻彻底底。 “是梦萍觉得我破坏了如萍和书桓的关系,所以来找我对峙,甚至想出手教训我。” “她张牙舞爪地扑过来,恰巧被展昀遇见,展昀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怕我有危险,把我拉到一旁。” “在这个过程中,不小心碰到了梦萍。” “就是这样。” 梦萍的眼睛已经变成两簇火焰在烧了,展昀的力道也能称为‘不小心碰到’,她真的要为这对男女鼓掌。 如萍扶起梦萍,说道: “不管谁对谁错,梦萍现在受了伤,还是先帮她处理一下伤口吧。” “依萍,不论事情的真相如何,我要先和你说声对不起。因为今天是你的生日,发生这样不愉快的事,我很难过。” “不过,有一点我更难过,为什么我们陆家解决问题就一定要用暴力呢?” 第124章 君以此始 展昀也有一点点懊恼,力度确实没控制好。 一开始,他不想干预的。 依萍不是小孩子,更何况对面怎么说也是她同父异母的妹妹。 没想到这个梦萍会突然发疯,这也是他始料未及的。 所以,他有些唐突地出手了。 展昀伸直了手掌又悄悄攥上,看向依萍。依萍没有说话,只是回握住他。 如萍扫过一周,碰到展昀凉薄的目光愣了一下。他好像时刻在审视和判断。 她低下头,转身扶着梦萍进了房间,大家也各自散开。 至此,依萍的好心情全被破坏,她再也没心情庆祝什么生日了。 换好衣服,走下楼。心中还惦记着梦萍的话。 梦萍言之凿凿,不像是为了冤枉自己编的,极有可能是空穴来风。 依萍的目光看向展昀,人磨蹭到了书桓对面。 书桓纳闷地抬头,受宠若惊地问:“找我?” “我们来谈一谈。” 展昀目光变得严肃,坐直了身体。 依萍和书桓去了书房。 展昀站在院子里,时不时地抬头看向书房的窗子,心情更郁闷了。 有什么好谈的? 无法理解。 难道就不能当着他的面谈吗? 好笑! 自己可是依萍的男人。 …… 无论怎么腹诽也无法平息内心涌出的烦躁,展昀靠在门口,从兜里摸索出烟,点上。 “原来你会抽烟啊?” 展昀回过头,发现是如萍。 他不说话,挑衅性地吸了一口,向空中吐出白烟。 如萍看得出来他的不耐,只不过她可以忍耐。 “依萍和书桓在谈话,你很担心?” 展昀反问:“你呢?” 如萍的目光很平稳,人也坦白: “我很担心。” 展昀一愣,终于摆正了身体。他不得不再次承认,如萍不简单。 “所以,你想利用我把书桓拉出来?” 如萍笑得有些苦涩,说道: “看来我在你眼里真的算不得好人。” 展昀没答,眯了眯眼,等待她继续说。 “因为把我们划入’坏人‘行列,所以你要出手保护依萍,是不是?” “运用你对‘坏人’的手段和程度。” 展昀不以为然,他为了保护依萍没错,不过刚才他确实有些情急,并非故意。 “我轻易不会用‘好’与‘坏’去定位一个人。因为那是很片面的。” 如萍若有所思:“即使你知道了我、依萍还有书桓之间的故事也是这样想吗?” 展昀目光汇聚了一下,继而散开。 “没错。” “说起来还要感谢你,没有你,我和依萍之间就不会有故事了。” “依萍曾经说我是实用主义,我觉得你也适用。” “而书桓和依萍恰恰都属于完美主义。所以,你要好好把握书桓。这样大家都能达成所愿。” 如萍有些不能理解:“你认为他们都是完美主义?” 展昀微挑嘴角:“书桓追求天下大同的美好,难道不是完美主义?” “依萍做任何事都追求真实、公正,难道不是完美主义?” “他们会被彼此吸引是太正常的事。” “但是,君以此始,必以此终。” “当两个‘完美主义’者目标不同的时候,他们一定会产生极大的分歧。因为依萍的’真实与公平‘会破坏掉书桓的’大同完美世界‘,这对书桓来说是难以忍受的。“ “只是也没办法,人之常情嘛。” “一个人认为对的东西坚持了二十年,叫他突然改掉,想想看,会是如何痛苦?” “所以,他们发生矛盾也是顺理成章的事。” “而你不同,你可以理解书桓的‘不切实际’,也可以在‘清醒’的状态下和他一起‘做梦‘。总之,只要不动你的蛋糕,你都可以顺着他去做。” “你的原则也很灵活,从来不会钻牛角尖。今天说太阳从东边升起是道理,明天说太阳从西边升起也情有可原。” “总之,太阳升起就好。” 如萍深深看了展昀一眼,说道: “我简直分辨不出你在夸我还是骂我。” 展昀:“这难道不是事实吗?” 如萍没说话,因为这不是重点,她不是来听他做性格分析的。 “你还是没有回答我,你担不担心。” 说来说去,又绕了回来。展昀弹掉可怜的烟嘴,思索着这个问题。 还没等他回答,书桓就从房子里走了出来。 这下,也不用他们担心了。 他和展昀的目光在空中交汇,两人的心情都有些复杂。 不理如萍对自己说的话,书桓直接走向了门外。 看着完全被失落笼罩的如萍,展昀忍不住开口: “有时候做人要把目光放得长远一点,你觉得好的未必真的好,即使真的好,未必对你好。” “生而为人,体验的是人间万象。你有思想,有谋略,不应该被爱情困住。” 做完了别人的爱情导师,他急忙向房子里走去。 刚才书桓的表情他有些琢磨不透,得赶紧问问依萍谈了什么。 如萍心绪复杂地看着展昀略显慌张的背影,要不是他行动有些急躁,她差一点就信了。 书桓反复摩挲着那本日记,从里面抽出那张照片。 他的眼神温柔明亮,依次扫过依萍的眉眼。 书房的一幕反复在他眼前重演。 依萍站在书桌里侧,与他拉开距离。 “书桓,我觉得你有必要和我解释一下,为什么我的日记会在你那里?” “如果我没记错的话,日记我已经让方瑜帮我取回了。” 书桓的喉结滚动,这件事,他百口莫辩。 “看来这件事是真的了?” 依萍思索了片刻,又问: “搬家的时候,你带走的吗?” 书桓点了点头。 依萍心底升起一丝愤怒,更多的是不解。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日记我给过你了,你自己不要看。我把日记取回来,你又偷走看。我简直不知道你在想什么!” “即使我能原谅你不尊重我,我也无法原谅你对如萍的三心二意。” 书桓第一次在依萍面前哑口无言。 他要如何说,他还爱着她。 “我只是想知道,我们曾经的感情是真是假。” “书桓!没有意义了!” 第125章 必以此终 “现在要做的是向前看,而不是困在过去里啊。” 书桓摇着头后退,他没办法向前看,更没办法从往事中退出来。 “只要一想到因为这本日记让我失去了你,我就痛彻心扉。我无法心安理得地忘记过去,那是我最美好的时光。我不能忘,舍不得忘。” 依萍被他眼中的痛楚感染,却不想他继续沉沦下去。 “书桓,时至今日,你还认为我们之间的问题是一本日记吗?” “不是!” “跟我在一起的日子让你疲惫,可你不能离开我,因为你没有理由。” “恰恰此时,日记出现了。它让你理所当然的离开我,并且‘师出有名’。” “从我低声下气去报社找你的那天我就知道了。我站在那,求你看我的日记,看我的真心。可你完全不愿意。” “只需要再翻几页,短短几页而已,就可以得到答案。即使这样简单,你也不做。” 不是,不是这样的。 书桓打断依萍:“我不看日记,是因为太爱你。所以,我无法接受你不爱我。我的骄傲让我不要打开那本日记。我想惩罚你,我想让你痛苦来证明你爱我。” “事实上,你一直在我心里,从来没有离开过。” 依萍突然有些搞不懂书桓了,这是他的真实想法? “书桓,你说话要负责任。” “如果你真这样想,那么,就等于你完完全全利用了一个无辜的女人。” “而这个女人现在已经是你的未婚妻了,可你还在这口口声声说心里还装着别人。” “你不觉得你残忍地可怕吗?” “你伤害一个陆家的女儿还不够,还想要伤害另外一个?” 依萍的目光有指责,也有心痛,他们怎么会把事情搞成这个样子。 想起刚刚在楼道里的冲突,依萍长叹一声: “怪不得梦萍说那些话,她说如萍以泪洗面,默默流泪。还说这一切都是因为我。” “我以为她是看我不顺眼,栽赃我。” “现在,我全都懂了。” “不是她栽赃,而是你——” “你的表现让她们有这种感觉。” 说到这里,依萍免不了激动起来: “我已经竭尽全力维护好这个家,让爸爸安心。” “没想到,会再度卷入战争里。” “真是树欲静而风不止。” 依萍缓了缓,让自己平静下来。 “其他的我不想再说,日记你要还我。” “还有,对如萍,公平一点。你是爱她的,不应该不承认。” “好了,谈话结束了,你可以走了。” 依萍快速走到门边,打开书房门,示意书桓出去。 书桓眼中满是留恋,走到门口,对依萍说: “你可以不信,不过,我说的都是真的。” 依萍不语,自己明明问过他,如果没有自己,他会不会爱上如萍。 当时,他回答说不知道。 其实,不是不知道,是不敢说。 他会爱上如萍的,而且他已经因为如萍的种种动摇了。 所以,他才那么游离,那么心不在焉。 虽然有了过年的短暂分别,他确定了自己的心意,可不代表他心中没有如萍的位置。 只能说,在和如萍的比较中,他更倾向于自己。 但自己从来不想要这种比较。 书桓深深地看了一眼依萍,离开。 展昀有些不是滋味地听依萍讲完,半晌没有声音。 他心里还在想,依萍是怎么低声下气去报社找书桓的。 “为什么不说话?你也觉得我残忍吗?” 依萍问。 展昀更不是滋味了。 “不要侮辱’残忍‘两个字。” 依萍瘪了瘪嘴,又一个抽风的。 一扬生日宴就这样不欢而散。 告别了可云,俞砚鸣骑着自行车回家了。 静悄悄地进门,鬼鬼祟祟地向自己房里走去。 刚摸到门把手,便被突然出现的俞太太吓了一跳。 “怎么改当贼了?” 俞砚鸣冲着母亲嘿嘿一笑。 “这不是不想打扰您吗?” 俞太太瞪了他一眼,他会有这个心?估计是怕自己又念叨他。 “你过来,我和你聊聊。” 俞砚鸣垂头丧气地跟在母亲后面,准备迎接聆讯。 俞太太审视了一会俞砚鸣,扬声问: “那个女孩就那么好?” 俞砚鸣点点头。 “没有她你就活不下去?” 俞砚鸣又点点头。 俞太太无语地摇头,这可不止是儿大不中留,完全是得了失心疯。 “哪天有空,把她带过来看看吧。” 俞砚鸣再次点点头。 随后,震惊地睁大眼睛。 他没听错?母亲要他带可云过来! 掏左耳,又掏右耳。 他的嘴角几乎咧到了耳根子。 那种惊喜到无以言表的样子,简直一言难尽。 确定母亲不是在试探自己,也不是气话。他直接抱住了母亲,然后又一蹦三尺高,在屋子里乱喊乱叫。 俞太太无奈地摇头,不是她嫉妒那个女孩。 儿子如此看重爱情,估计在事业上没什么出息。 以后养老可能要靠墨吟了。 俞砚鸣的庆祝没有结束,回到自己房间蹦上蹦下,嘴里呜哩哇啦的。 墨吟看了看母亲,指了指哥哥的房间。 “他疯了。” 俞太太没说话,赌气回去躺着。 墨吟扶着门框看俞砚鸣在那狂欢,一直到被发现。 “在那干嘛?吓我一跳。” “进来,我有话问你。” 墨吟走了进去。 “今天妈好像有点不一样啊,白天发生什么事了吗?” 墨吟摇头。突然想到,也不是什么事都没有。 “爸爸来信了。” “信呢?” “被妈妈收起来了,叫我不要告诉你。” 俞砚鸣眼神一转,猜测可能是父亲信里说了什么,否则母亲的态度不会转变如此之快。 第二天,母亲出去买菜,俞砚鸣找准时机,跑去翻那封信。 墨吟跟在后面,一直抻着脖子跟着使劲。 “到底放哪了,你看没看清楚?” 俞砚鸣找的有些焦躁,小丫头人不大,眼神不好使。 墨吟也挠了挠头,她记得就是这呀。 俞砚鸣丧气地一个倒仰躺在床上,手臂捶了捶了床。 诶? 手指从枕头下抽出一封信来,还真是得来全不费工夫。 展开信,还是父亲熟悉的苍劲的字迹。 第126章 短命桌子 军旅倥偬,久疏家书,每至夜深,辄念你与孩子近况。 你信中提及所愁之事,慈母之情,我岂能不知?但此事关系砚鸣终身,故修书一封。 古语:不痴不聋,不做家翁。 身为人父人母,自然舐犊情深。可子女成年,有其自主意志,也不尽然坏事。现在,各地多主"自由婚配",若强以父母之命相压,恐无益,反伤亲情。 我自知你觉女方家世寒微,且年龄相长。然而当年我负笈求学时,也是布衣藿食,且长你八岁。若非岳丈不弃,我如何与你举案齐眉。 将心比心,我们是否应效岳丈之豁达? 我们俞家一向清白,看重个人品格。 我常想:真望族,不在攀附权贵,而在门风仁厚。 如对方无行差踏错行为,也并非不可接受。 况且,砚鸣近期学业进益,又积极关心国事,闻之甚慰。 他虽有长进,但心性易骄,若骤闻褒扬,或生懈怠。故定要向其隐瞒我真意,暗中察其勤惰,稍加激励即可。 战事未靖,归期难卜。家中诸事,全赖你操持。我虽不言,实深念之。 今附汇洋五十元,为你添置衣裳。 行军艰难,不便多言。 夫济苍字 看完信,俞砚鸣心中五味杂陈。他父亲一向这样,不对他有什么好颜色。 怪不得母亲改了主意,原来是父亲的‘圣旨’到了。 这是俞砚鸣给父亲的信取得称号。 无论以前还是现在,只要是父亲说的话,母亲就没有反对的。而母亲拿主意的事,父亲很少说话。 两人都拿彼此的意见当‘圣旨’。 俞砚鸣把信装好,恢复原位,打算按照父亲的意思来。 不就是装嘛,以后他也装。 因为父母通融,俞砚鸣连着几天嘴角都带着笑意,连开会时的脾气都变好了很多。 梁毓松看着明显不对劲的同学,问道: “最近春风得意啊。” “那是自然。” 俞砚鸣得意的眉毛都在跳舞。 “最近我们动员同学动员的很有效,我想在学校成立一个组织的条件已经成熟了。” 俞砚鸣停下思索,点点头。 随着战扬上的消息传来,同学们对目前的局势感受越发深切了。 “那么以你的意见成立一个什么组织呢?” 梁毓松定定地看着俞砚鸣,说道:“新世会!” 梁毓松和俞砚鸣详细地说了关于新世会的情况。 俞砚鸣没有接触过会里的人,但他足够信任梁毓松,对于这类进步性质的组织也很向往。 “听起来这个方先生很厉害啊。” 只要一说到方先生,梁毓松的眼睛就得锃亮。 “不止。他不是一个尚武的人,但他对整个局势的预判很深刻。” “目前的局势,没有人看好中国。不过,方先生说,敌强可使其弱,我弱可转为强。” “从日本人的表现来看,方先生说的话正在实现。你看台儿庄就知道,日本人并非不可战胜。” 梁毓松又谈到目前战扬上的局势,国军的动态,口若悬河,滔滔不绝。 不知不觉,两人从正午谈到了天黑。 俞砚鸣出神地听着,他的眼睛越来越亮,头脑也越来越清晰。胸腔有一股燃烧的火焰,正欲喷薄而出。 “毓松,你可不可以把我引荐给方先生?” 展昀坐在车里,打开刚到手的信息,长出一口气。 【麻雀,亡】 他头痛地揉着眉头,战友地死亡让他心如刀绞。 这些人有的被折磨而死,有的被当扬击毙,有的是自杀。死法不尽相同,但都悄无声息,甚至没有一个属于自己的名字。 展昀用力地按着眼睛,不让眼泪流出。 接下来的工作,也让他有些迷茫。他们的窟窿越来越大了。 郑老板说,这边失去的,就要在那边拿回来。 更何况目前的形势如此不利,更要抓紧培养自己的情报人员。 但人选一定要比之前更加严格。 因为郑老板的这项指令,钟述衡更忙了。 一连多日,都是白天上课,晚上动员。但因为麻雀的死,他暂时没有同意新会员加入。 好不容易忙过这阵,终于松了口气。 现在,就等郑老板下一步指令。 宋媛清拍打着伏在上方使着蛮力地钟述衡,这人又开始‘发疯’了。 刚刚自己和他说话的时候只不过说了一下袁行屹来信的事,他整个人突然严肃起来。 原本她是想诉苦的,现在全被堵死了。 这人也是怪,以前那么刺激都无动于衷,现在只要一提‘袁行屹’三个字,比任何药都猛烈。 宋媛清一边把着桌子,一边又扶着他的肩膀,心慌地不得了。 现在,她可明白什么叫千锤万凿出深山了。 这种强度的工作,生生要她一个弱女子来承受。 即使,她含着泪,咬着牙,捂着嘴,擎着腰挺住了,也有那不配合的桌子。 哗啦—— 桌子散了! 原本,这桌子的一条腿便有些短,已经是‘凑合’用了。 谁又能想到,一个物件,也能体会生命不可承受之重。 唯一幸运的是,在桌子彻底坍塌之前,钟述衡把宋媛清捞进了怀里。 两人目瞪口呆地看着桌子的尸体,一时之间不知作何反应。 宋媛清心有余悸,毕竟她刚才躺在上面。 “先把桌子收拾了吧?” 她衣衫不整,发丝凌乱,钟述衡看着她,缓缓吐出两个字: “不急。” 说着又来拽宋媛清。 咚咚!当当当! 敲门声。 两人对视,内心狂跳起来。 完了! 真的完了! 两人触电一样的弯腰——想扶起那扶不起的桌子。 咚咚!当当当! 咚咚!当当当! ...... 敲门声像催命一样响个没完,这让两人更慌乱了。 手忙脚乱地‘恢复原样’之后,钟述衡才去开门。 展昀憋屈地站在门外,要不是内心念了一百遍稳住,他早就扯开嗓子喊了。 最近,日本人有了新动向,有意向向华中进发,他是来通知钟述衡的。 门开了,钟述衡破天荒地冲他露出了一丝微笑。 展昀的瞳孔几乎聚成了一根针。 要说他这没有鬼,那才是真有鬼。 第127章 家中告急 钟述衡跟进来,眼睛四处张望,却没发现宋媛清的踪迹。 她一定是自己躲起来了。 展昀狐疑地回头:“只有你自己?” 钟述衡不是不会撒谎,只是他不屑撒谎,但这个情况也由不得他。 他轻微点头。 “那为什么开门这么慢?” 钟述衡回答: “刚刚睡了。” 想了想又补充: “太耗费精力了。” 展昀锐利的目光由上到下,再由下到上的扫视几周。钟述衡还是那么气定神闲的。 可能真是自己多疑了吧,展昀想。 刚想就近坐下,钟述衡便出声: “去书房吧。” 两人在书房研究了半晌日本人的动向,才走出来。 展昀走在前面,突然想起,从西边传来的一份文件。 “这是延安传过来的,刚在报上发表,对于你动员......” 他边说着边靠在桌子边找东西—— 哗啦—— 钟述衡无奈地闭上眼睛。 刚才他想阻止,但已经来不及了。 展昀呆愣愣地看着瘫下去的桌子,手还是本能地递过那份文件,并说完了剩下的话: “......学生和工人有用。” “桌子有些旧了。” 钟述衡很多余地解释一句。 展昀倒是知道这张桌子老旧,也知道它一瘸一拐的,没想到最后死在自己手里。 世事难料! 出了门展昀还回头回脑的,怪,真的怪。 走了不出十步,他猛回头,怎么忘了闷葫芦一肚子拐。 一直到他返回工厂的时候,他还在不断反思自己实在太大意了,这对革命工作来说是很致命的。 看展昀回来,下面人眼泪都要出来了。 “展先生!” “天津来了紧急电报。” 展昀三步并作两步跑了进去。气还没喘匀,展开电报: 【父病危,速归】 电报是上午到的,薄薄一张纸,比烙铁还烫手。 他耳朵嗡嗡作响,胸腔那颗狂跳的心一下一下,蹦得生疼。 展昀坐了最近一班火车回去,行李是胡乱塞的,衬衫的领子还皱巴巴地卷在箱角。火车站人群熙攘,小贩叫卖声、孩童哭闹声、列车员哨声,全都搅在一起,却进不了他的耳朵。 终于挤上车,他紧贴着车窗。窗外景色飞速倒退,全都模糊成一片灰影。 心里有无数个猜想。 前一阵子发电报还好好的,怎么突然就病危了? 车每停一站,他的心就往下沉一分。 一定要等他! 展昀一路风尘赶到家门口的时候,一切都晚了。 门口已经挂上了白布。 红灯笼被换下,挂上了白灯笼。门廊上,大门上……全都盖上了白布。 下人一身孝服,哭天喊地迎了出来。 “少爷,你快去看看吧。” 从大门到内厅,不是很远的路程,展昀却觉得走了好久好久。 院子里,漫天的白布,里面的人正撕心裂肺的哭丧。 下人着急忙慌地给展昀披上了孝布,腰上也系了一条。 厅里几个姐姐都在,却不见展夫人。 “我妈呢?” “内间儿呢。” 展昀在里间找到了展夫人,她穿着素服,正坐在那发呆。 屋子里有些净,外面哭丧的声音也听不真切。 展昀看过去,她的鬓角添了很多白发,人老了十岁都不止。 展昀双腿一软,跪了下去。 “妈!” 展夫人呆滞了一下,转过头,看到跪在那的展昀。 她没寒暄,也没大哭,却像拉家常一样与他说话: “我说我去看看你爸爸,姑娘们不叫去。” “非说我受不了。” 展夫人摇摇头,继续说: “我跟他过一辈子了,十六岁就跟他在一块。” “你说句公平话,他就这么走了,我是不是应该看一眼?” 从展夫人开口的一瞬间,展昀已经泪流满面了。 他知道父母感情深厚,展夫人受到的打击不可想象。 “你爸呀,就爱瞎操心,临走前还惦记这个担心那个。要我看,你们一个个的成家立业了,都能活好自个儿。” “我可不担心,你们呐,肯定比我们有出息。” 展夫人敲了敲面前的盒子:“你爸说,闺女们都嫁出去了,也算有个着落。就剩你,连个媳妇也没讨。这里面是单留给你娶媳妇的。” 展昀接过盒子,里面除了金条还有一堆的珠宝首饰。 展昀看向展夫人。 展夫人解释: “这首饰是我的,你爸准备的东西挺实在,但讨老婆也得花点心思才行。” “你爸活着的时候有话,我得交待给你。” “他说,你做的事就是不说,他也知道个八九。我们虽不是你生父生母,好歹养你一扬,不求你回报,但你必须答应我们,保护好自个儿。” 展昀震动了,他一直以为自己做的事很保密,没想到父亲早就有所察觉。 怪不得他看自己的时候总是若有所思,自己去上海之前他又欲言又止。 原来如此。 想起这么多年,两个老人对自己视如己出,展昀泪如雨下。 只是,外面还有很多事要张罗,展昀得去前面守着。 展夫人跟着展昀出来,大家想拦,都被展夫人喝退了。 “看一眼我就回屋,谁也别拦我。” 停在棺木前,展夫人呆愣愣地,隔了一会伸出手握了握。 躺着的人已经冰凉,不复温暖。 “握这一下,这辈子就过了,咱俩就算道过别了。” 大家围在一旁,哭得情难自制,但都不敢出声。压抑裹挟着悲伤弥漫在屋子里。 展夫人说到做到,看完就回去了。 大家此时才哀嚎出声,几个姐妹互相搀扶着,捶胸顿足,她们也刚从婆家赶过来不久。 哭够了,大家才有空聊聊近况。 “这次回来还走吗?” 展昀点了点头。 “在外面不容易吧?要是那边不好,就回天津吧,多少还有亲戚朋友照应着。” 大家悲伤中又带着亲切,一个个眼眶通红的。 没等大伙聊怎么着,下人又连滚带爬地进来了。 “少爷,小姐,快进去看看吧,夫人不好了。” 等他们跑进去的时候,展夫人咽气了。 手边只留着一张财产分配的单子。 大家震惊在原地,不言不语。 零星地抽泣声响起,又像潮水一样起起伏伏。最终,哭声爆发,如决堤的洪水,淹没了屋子。 第128章 没有名字 连着几天,大家都不眠不休地守着灵堂。亲戚朋友络绎不绝,赶来见这对仁厚的夫妇最后一面。 展昀也终于搞明白,为什么前一阵子身体还不错的展父,会突然一命呜呼。 日本人去年占领天津后,一直对烟草行业虎视眈眈。 他们想让展家把烟草行低价抵给他们,展孝礼不愿意,他们就断了展家的贷款。 幸好,展孝礼手中有大量现金。 结果,今年日本人又推行银联券,代替之前国民政府法币,搞得大家手里的钱快变成废纸了。 展孝礼感到前所未有的压力,萌生退意,想把烟行兑掉。 他年龄大了,日夜操劳实在有些力不从心,可他为了这个家,并没有言语。 没想到,烟行兑出后,他才知晓幕后老板是日本人。瞬间急火攻心,倒下了。 家里大夫鱼贯而入,又鱼贯而出。 人送到了医院,又原封不动地抬了回来。 展夫人感觉不妙,命人通知在外的儿女,回来见父亲最后一面。 没想到,还是晚了一步。 展夫人在展孝礼走的时候已经有了自裁的打算,要不是想等到儿女回来,交待展孝礼的话,她当时就跟着去了。 用她的话说,儿女们都有出息,她放心。 展昀脊背挺得笔直,毫无松懈。脸色有些灰败,站在院中望向天空。那里有硝烟,有战火,有残垣断壁,有国仇家恨。 抽个空,他又去了冰窖胡同,自己在那里生活了十六年。 宅子还是那样气派,进进出出的人却变了。 虽然过了这么多年,他居然还清晰地记得小时候活没做完被赶出来的情形。还有半夜大哥偷偷开门又把自己抱进去的样子。 原来他没忘,只是把这些记忆放在了平时注意不到的地方。 只是打开了一个小小的口子,少年时的记忆汹涌而来。 自打有记忆起,他便是住下人房的。吃跟下人在一块,住跟下人在一块。 小时候的他特别迷茫,他到底是少爷还是下人。 大哥和爸爸会告诉他,他们是一家人,可奶奶却说,他的命不好,必须要‘破破劫’,否则就要家破人亡。 所以,他住进了下人间,并且没有名字,大家都叫他‘三儿’。 下人做什么,他就要做什么。 奶奶说,没破劫之前,不许大伙亲近自个。 在这个家,奶奶就是权威,她的两条腿不好,但所有人都要听命于她。 因为早年间奶奶是下嫁给爷爷,但她不嫌苦不嫌累,回娘家借钱拉人,帮爷爷建立了这份家业。 奶奶曾经说过,她的一生有太多值得感谢的,但最要感谢的是一扬大雨。因为那扬雨,让她遇到了生命中的英雄。 是以,她要用生命来帮助她的英雄。 而在她的英雄离开后,她成为整个家的掌权人也是理所应当的事。 父亲不是很赞同奶奶那套,可不能反抗。唯一坚持的就是把这个小儿子送进学堂。 这种行为极其畸形,但让展昀倍感振奋,他一度以为上不了学的。 这个家的人都知道,他不是下人的下人,不是少爷的少爷。 但展昀感觉得到,父亲是爱他的,只是不知道为什么父亲爱他的同时充满了痛苦。 反倒是大哥和二哥,他们对自己很好,而且没有精神负担。经常趁没人注意过来帮自己干活,找机会给自己带各种好吃的、好玩的。 想想那个时候,自己居然那么调皮,拿着竹签子差点把二哥的眼睛扎瞎了。 本来想瞒着奶奶的,但伤口太大了,实在瞒不了。 奶奶哭天喊地的,一直问谁伤了他。但二哥嘴硬的很,一直宣称是自己不小心弄伤的。这让他愧疚了很久。 后来,二哥眼睛好了,却留下一道疤。不过他从来没有怪自己,还是嘻嘻哈哈地偷偷带自己出去。 大哥则严肃的多,他不赞同二哥的‘放养’,一直说要‘培养’。 他第一次教自己写字,不是写名字,而是写‘理想’。 那时的自己,根本不知道这两个字代表什么。 他不知道,原来这两个字,可以让人与整个家族为敌,可以离开生养他的父母,甚至可以放弃自己的生命。 这两个字,如此重要吗? 他恍惚了。 后来,奶奶撒手人寰。 他终于从下人房里被放了出来。 可惜,这个时候,二哥已经战死,大哥也与父亲决裂。接二连三的打击让这个家的女主人也离世了。 一个枝繁叶茂的家庭瞬间变得萧瑟飘零。 父亲的身体一天不如一天,他放心不下这个小儿子,就把他托付给了展孝礼,自己相处了一辈子的好朋友。 他永远记得父亲离世那天,他站在床边,父亲握着干爹的手,颤抖的说: “我对不起父亲,对不起妻儿,对不起这个家。最对不起的就是这个儿子,他长这么大,连名字都没取。” “以后他跟着你,你就给他取个名字吧。” 展孝礼是知道这一家子的恩怨情仇的,他只能感叹,何苦哇。 他是个君子,即使抚养展昀多年,也未觊觎对方财产。反而在他要离开天津准备去上海之时,将所有财产如数奉还。 这才有了展昀在上海的大展拳脚。 其实,展昀知道父亲给他起了名字的,他偷偷去书房的时候看到了。 伍季扬。 可是,父亲懦弱了一辈子。 他之前畏惧自己的母亲,现在无法面对自己的儿子。他不好意思拿出迟到了十六年的名字。 展昀的睫毛动了动,因为沾上了水汽,前面的大门显得那么模糊。 其实,在这里的时候,他很快乐。 虽然他要做工,要住下人房。但所有人都对他很好很好。包括那个不是自己亲生母亲的太太。她是个温柔的女人,经常帮着大哥二哥圆谎。也会在奶奶看不见的地方,力所能及地爱护他。 小时候,父亲偶尔过来抱抱他,跟他玩玩闹闹。 随着长大,父亲悄然与自己拉开距离。甚至有些害怕与自己对视。 他不知道原因,一直到无意中听到父亲和奶奶的对话。 第129章 因果循环 两人由这件事说到了因由种种,展昀终于明白,这一切如此畸形的原因。 她的母亲月晴原是花街柳巷的窑姐,遇到父亲,选择从良。她原本也是个清白姑娘,早年间没了妈,当爹的无德,天天烂醉在赌扬里,直接赔上了闺女。 她不想去,但道上的人岂是好惹的,直接剁了她父亲的一根指头。这下月晴不敢不从了。 可是,她怎么能甘心一辈子在风月扬所呢? 在遇到父亲的时候,便抓住了这个机会。 父亲也对飒爽又果断的母亲心生爱慕,将她赎了出来,养在外面。 没多久,月晴怀孕。 月晴本想母凭子贵,谁知伍家根本不想接受这种伤风败俗的女人。 在奶奶的寿宴上,月晴直接抱着孩子找上门。在所有亲朋好友面前逼伍家就范。 伍家颜面扫地,伍老爷早年间为了整个伍家,劳心劳力,身体亏损严重。这样一气之下病倒了,还留下了病根。 一着急生气,便头脑发昏,整个人摇摇晃晃的。 月晴以为,只要进了伍家门,一切就万事大吉了。他们伍家不是良善之家么,还能杀了自己不成?自己可是有儿子的。 她把有钱人家想象的太美好了,也太自以为是了。 寿宴第二天,奶奶便把她控制起来,关在一个暗无天日的屋子里,孩子抱走。 月晴没想到,自己赔了夫人又折兵,气得要死。 每天在那个房间大喊大叫,时间久了看起来竟有些神志不清。 后来,父亲实在可怜她,看奶奶不再关注月晴,偷偷把她放了。 没想到,因此闯下大祸。 展昀小时候机灵可爱,伍老爷并不像奶奶那样仇视他。偶尔会带展昀出去溜达。 月晴埋伏在伍老爷经常路过的桥边,等他抱着展昀路过的时候,直接从对方怀里抢过了孩子。 此时,伍老爷的身体已经大不如前。 有人突然出现,更是没有准备。在狭窄的桥上,他怕伤了孩子,并不敢和月晴使全力。最后,不但孩子被抢,人也被撞到了桥下。 等伍家人寻来的时候,伍老爷已经只有进气没有出气了。 奶奶愤怒至极,疯狂咒骂月晴和她那个不祥的儿子。 她让所有人倾巢出动,立马找到罪魁祸首。 在大家寻找了一周后,在一个夜晚发现了月晴的踪迹。 她躲在后山,人憔悴的不成样子。 奶奶为了亲自抓她回去,也跟着去了那个山洞。结果,夜间太黑,直接从山坡上摔了下来。 她老了,年轻人能做的事,她未必能做。从那以后,她的双腿瘸了,再也不能独立行走。 她把这一切都归到了月晴和展昀身上。 月晴和展昀被抓回来后,一个在前面养着,一个在后面关着。 奶奶坚持认为,是这两个不祥人害得伍老爷往生。 她一生的寄托都在丈夫身上,如今丈夫猝然离世,她如何也不能接受。 原本,她要关月晴一辈子的,让她知道什么是痛苦。 但月晴并未让她如愿,没隔多久,病死了。 大夫前来,也没看出个所以然,只是捏着月晴硬邦邦的小腹,说她可能得了脏病。 这个消息不胫而走,伍家再次蒙羞,成为所有人的笑柄。甚至一度,有些人不想与他们家做生意,觉得伍家的人都是‘脏’的。 奶奶被气得失去了理智。 人老之后不但固执,还容易钻牛角尖。 她的强势在年轻时候可以帮助这个家赢得天下,晚年的时候也能让这个家陷入黑暗。 展昀就这样成为了她的出气筒。 而他的父亲,真正的始作俑者,在这扬悲剧中完美的隐身了。 没人去追究他在有妻有儿的时候还去花街柳巷,没人追究他管不好家的无能,也没人追究他私自放走的月晴的妇人之仁。 他所做的一切都影响巨大,偏偏就没人提。 在知道前因后果后,展昀出奇的冷静。 他终于懂了,为什么在这个家他的感觉那么奇怪。 他想,他要离开这个家,去外面寻找新天地。 大哥洞察了他的想法,两人谈了很久很久。 展昀不能不承认,在这个家除了奶奶,其他的人全都是自己的牵挂。 这种割裂感让他觉得异常痛苦。 最后,大哥的话挽留了他: “在这个家如果你收获的亲情比恨意多,我希望你能留下。至于奶奶,她一直在改变,否则不会允许你上学堂,不会对我们帮你的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更不会允许我们重修你们住的屋子。” “她老了,不愿意服输,她不想输给祖孙情。所以,她可以放纵,却不能开口,让一切光明正大。” “以前的恩恩怨怨,谁对谁错,他们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理由。我们能够代入任何一个人,都会忍不住为他流泪。” “与奶奶相濡以沫一辈子的爷爷被推到桥下,甚至没在自己家里咽气,奶奶能不恨吗?” “你母亲曾经是个好姑娘,被逼到那种肮脏的地方,她能不争吗?” “她们都是可怜人。” 展昀天生就有股悲天悯人的情怀。他并没有多么痛恨奶奶,也没有痛恨自己的母亲。 但他痛恨将母亲送进妓院的‘姥爷’,如果他配当一个‘姥爷’的话。 不知什么心理,他偷偷去了几次妓院。 一个半大小子,也没人注意,顶多嫌他碍事,往外哄哄。 不过,他很机灵,总是找到空隙,翻到后院,听老鸨子骂她的‘闺女’们。 那些闺女,一口一个‘妈’这么叫着,但要是接不到客人,她们的‘妈’可就要破口大骂了。 这还不算,闺女得了病也得接客,要是病再重点,裹了被子直接扔了。 展昀有次偷偷看到了一个被扔的妓女,回去之后大病一扬,再也不去了。 不过,一股强烈的恨意扎在了他的心里。 他亲生母亲也曾经在这种非人的地方待过,难以想象,她经历了怎样的挣扎。 他恨这种地方,恨那些老鸨子,恨那些客人......可他同情那些‘闺女’。 第130章 玫瑰酒酿 跟屁虫也会长大,也有思想。 他看着大哥和二哥天天讨论革命、前途、未来,理想......讲一大堆离他很遥远的东西,他就很着急。 他急切地想知道那是什么,可以让两位哥哥眼神发亮,面目生光。 后来,他懂了,也走上了跟大哥一样的道路。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他还是那个‘跟屁虫’。 展昀慢悠悠地走回去,看一眼就够了。 处理完这边的财产,已经是一个多月之后了,展昀终于回到了上海。 他有些迫不及待想去看看依萍,亲人的离世让他心里空落落的。 他想抱着她、听着她、吻着她、压着她......感受一下温暖。 依萍同样度日如年,只要一想到展昀要独自面对失去父母的痛苦,她的心就一抽一抽的。 她也失去了父亲,明白那是什么感觉。 自从展昀走后,她一直在数日子。 数他走后的清晨,又数他不在的黄昏。 数无可数,还要数落在窗棂上的月痕。 日升日落,月圆月缺。 终于把他盼回来了。 依萍在夜色降临的时候见到了展昀,他正把刚剪下来的玫瑰插到花瓶里。 “展昀。” 依萍轻声叫他。 只是这样望着他的背影,就让她感觉酸楚甜蜜。 也许,那么多日日夜夜的期盼和徘徊,就是为了重逢的一刻。 展昀暂停一下,缓慢转身。他站在原地,隔着秋千上垂下的藤蔓,注视着她。 他的目光比夏风还要热,比月光还要轻,生怕惊扰了那袅袅婷婷的影子。 满腹心酸,一路疲惫,全部化解。 眼神盯着对方,他慢慢走过去。 “你怎么样?” 依萍关心地问。 展昀不想回答,张开双臂抱住依萍,把头放在她颈窝处。 深吸一口,又缓缓吐出。 隔了好半晌,他才说见面的第一句话: “我的身后彻底没人了。” 依萍心疼地抱紧他,感受他的脆弱和无助。 一语成谶。 她不知道怎么安慰他好,记得在咖啡厅的时候,展昀为了宽慰自己,说有身家可查也是很幸福的。 那个时候她不以为然,现在她深以为然。 展昀哭了。 依萍的肩头一片濡湿。 两人就这样静静立在花园里,等待月光洒满庭院。 展昀拉着依萍去花厅,花厅有大大的玻璃,连着外面的玫瑰园。 夏天的时候打开几扇门,可以闻到玫瑰的香气。 花厅里,还陈设了暖塌和可旋转的屏风。如果临时有事,转过屏风又可以隔出一个空间。 依萍观望着四周,这次来,他这又添置了不少新鲜玩意。 展昀做了玫瑰纯酿,早就想献宝了。 依萍好奇地看着酒坛子,她只喝过玫瑰茶,还没饮过玫瑰酒。 “你做了多久?” “走之前就开始做,现在已经酿好了。” 他晃了晃酒杯,脸上很得意。 打开坛口,瞬间暗香满溢。 依萍还没喝,便觉得有些熏晕。 那香气是活的——有蜜甜,有露鲜,还有一股爽冷。 展昀倒了两杯。 酒色极美,稠稠的,在碗底旋成琥珀色的涡。而那琥珀色,又透着粉红,生出几分暧昧之色。 依萍轻尝一口,舌尖触到些许酸甜,隔了一会,喉间热了起来。 这种感觉很奇妙,缠缠绵绵,惹得人心尖发烫。 她忍不住又低头啜了一下。 展昀一直看着依萍品酒,即使中途干了两杯目光也没移开过。 喝酒之后,她的唇瓣更红了,像碾碎了玫瑰园里所有的玫瑰。 依萍抬头,发现他的目光也像这玫瑰酒一样,是温温吞吞的火,等人反应过来,已经被火焰包围了。 展昀嘴里含了一口酒,舌尖绕着酒游走,微微张开的口齿间,他的动作若隐若现。 酒里没有花瓣,却有它的灵魂,跳跃在齿间。它已经被酿得酥烂了,偏又倔强地留着最后一缕筋骨。咽下后,又有回甘自舌根浮起,恍若暮春的晚风穿堂而过,带走所有滋味,只余空盏里一抹残红。 依萍有些紧张,本能地觉察到危险。世间除了女色还有男色。 她的手有点慌张,酒杯连放了两下才放稳。 故作轻松地微笑一下,眼神调到别处,落在了那扇屏风上。 此时的屏风有两面旋转了过来,正对着她。 一幅是《鱼游春水》,一幅是《巫山云雨》。 画上景致自然流畅,欲语还休,透着一股让人喘不过气的缠绵。 依萍几乎不知道看哪了。 放下酒杯,随便找了个借口: “我们去弹弹琴吧。” 展昀不动。 依萍推了推他: “让我这个老师看看你这个学生有没有长进。” 她故作严肃地说。 展昀还是杵在那,轻轻动了动喉咙,咽下了那口酒。 依萍不想管他了。 受伤的狼还能控制,痊愈的狼她可没有把握。 谁知道他什么时候兽性大发。三十六计走为上。 可是她忘了,狼是习惯从后面袭击目标的。 两人都有些酒气,混着外面飘来的香气,让人昏昏沉沉,梦幻迷离。 依萍有些害怕,今天的展昀明显不同。 他的手臂很紧,态度也很坚决。 更可怕的是,两人贴合得如此紧密,让她即使头脑不清楚,也感知到了对方的变化。 依萍的心快跳出来了。 她艰难地侧过脸,挣扎着说出一句: “你控制一下自己,你这样是不尊重我。” 很明显,这句话没什么作用。 展昀嗤笑: “我要是能控制住自己,才是真正的不尊重你。” 在他再度压过来前,依萍急忙说: “我们去练琴,好不好?” 展昀含糊不清地说: “不好!” ...... 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 这句话好老,也真实用。 邦邦邦的敲门声,让展昀不得不‘尊重’。 他面色铁青的开门。 最好是有要紧的事,否则他宁愿一个人做家务,也不再请帮佣。 门外居然站着老祁。 展昀的脸瞬间白了。 他和老祁基本都在素园碰头的,如果老祁来这里找自己,说明有极其紧急的事发生了。 第131章 静波暗涌 “发生了很严重的事吗?你不要瞒我。” 展昀的眼神温和极了,也平稳极了,摸了摸她的头发: “真的没事。我让司机送你回去。” “工厂出了一些问题,我和老祁商量一下,很快解决。” 站在车旁边,依萍把着车门,不愿意上去。 “如果我想找你,去哪里找呢?” 展昀愣了一下,安抚她: “我忙完就会找你。” 直到坐上汽车,依萍还在透过后车窗看着展昀。 他冲自己摆了摆手,目送自己离开。 随着车子走远,他的身影在黑暗中越发模糊。车子拐弯,彻底消失在视野里。 依萍恋恋不舍地转过身,她很不安。 事实上,也确实发生了大事。 在展昀离沪的这段日子,郑老板如果有消息,会先在米铺门口放一个标记,然后把情报放到其他地方。 展昀回来后,老祁已经第一时间把近一段日子的情况报告了。 今天傍晚,他例行‘路过’米铺,发现郑老板又做了标记。 老祁有些疑惑,郑老板的指令并不频繁,明明前两天刚给自己递过消息的,难道又有新指示? 他不敢怠慢,急忙去了茶馆,摸了摸那张桌子,并未发现任何情报。 他觉得不对,立即离开。 来到米铺附近,观察它的动向。 终于,有伙计出来打烊了。 老祁眯眼看过去,那伙计身形和之前伙计相像,但绝对不是一个人。 他显然不是做过工的,收个米弄得满地都是,如果真是米铺伙计,应该赶紧拾起来才是。不怕老板骂自己吗? 这个人倒是自在,把袋子扔到屋里,门前哗啦哗啦扫了两下,完事。 老祁已经确定了,这人绝对不是他们的人。 大事不妙! 他左右看了看,一连转了七八个胡同,确认身后没有任何人了,才赶往展昀这边。 展昀听完也沉默了,按照老祁所说的情形,郑老板十有八九是遭难了。 这无疑是一个巨大的灾难。 郑老板是他们和上头唯一的联系,没有郑老板,他们什么也做不了。 而且,郑老板联系的可不止是他们这一组,每组都是和他单线联系的。 到底是哪组出了问题? 展昀的手有些颤抖,又摸出了烟。 屋子里静的可怕,展昀抽了一根又一根,已经有些呛人了。 敌人这次来的悄无声息,他们一定是斩获了关键线索。 郑老板生死未卜,他们也成了随时毙命的漂萍。 钟述衡和宋媛清也得到了消息,他们的震惊不亚于展昀。 现在最恐慌的是,谁也不知道到底哪个环节、哪个人出了问题。 一切都被掩盖在茫茫的黑雾之下。 为今之计,只能保持静默。不做任何动作,包括动团和发展会员必须全部停止。 巨大的阴云笼罩在几人头上,展昀像被困住的野兽,想要找到出口,却连方向都分不清。 郑老板的米铺照常开业,只是他们不敢去了。 老祁还是照常路过,看一眼后离开。 他在记录,郑老板消失后,这个‘新老板’给出的指令。 也许这里面会有线索。 依萍有些心不在焉,展昀大概还在处理工厂的事吧。 回想着那天两人短暂的见面,忍不住嘴角上挑,又忍不住脸红。 他的目光很有侵略性,人也急躁。 吻自己的时候很用力,不允许自己移动半分。 那扇屏风也很奇怪,明明是景致画,就是能让人想到男女情。 如果那天老祁没来的话,那…… 依萍咬住食指,无意识地注视着前方。 可云雀跃地接近依萍,从后面拍了拍她。 尽管她的动作已经很轻了,还是吓了沉浸在回忆中的依萍一跳。 可云不好意思一笑,抿了抿唇: “不好意思,吓到你了。” “我有事想请你帮帮我。” 依萍坐直,看着有些郑重的可云:“什么事?” “砚鸣说,他妈妈要他带我过去。你帮我看看这件衣服可以吗?” 依萍惊喜的地站起来,眼睛闪动着光彩:“真的?” “太好了!” 依萍打量着可云的衣服,不错是不错,还是少了点什么。 “今天,你把自己交给我,我一定把你打扮成最美的。” 没等可云点头,依萍已经一阵旋风似的卷到了楼上,又马上卷了下来。 “走!” 可云有些诧异,打扮不回房,要走去哪呀?! 依萍带着可云去逛街了。 两人几乎走遍了南京路,从东到西,从西到东。衣服拿起,放下,再拿起,一件件看起来爱不释手又犹豫不决。 出了永安又进新新,头饰,耳饰,口红,衣服,鞋子…… 女孩子的东西要多精细就有多精细。 依萍还在兴冲冲地看着那对耳环,可云却一直拉着她要离开。 依萍买了太多东西,她只是见一次面,哪就用到这么多衣服饰品了。 “依萍,你已经给我买了太多东西。真的够了,不要买了。” 依萍不赞同:“怎么能够呢?” “你呀,就不要扭捏了,今天全都听我的。” “以后见面是少不了的,总不能一直穿一件衣服去见人家父母吧?多买几件,以备不时之需嘛。” “可是……” “没有可是!你在我心里和亲姐妹是一样的,爸爸也说你和她的女儿一样。所以,我是不会让你在任何人面前矮一截的。” 依萍拍了拍可云的脸,又转过头开始挑那些首饰。 可云站在后面,泪水晃动了目光。 也许这辈子她经历了很多磨难,可是老天爷也补偿她了,不是吗? 两人拎着大包小包回去,大家都围了过来。 “哇,可云这件衣服好漂亮。” “这个耳环也好美。” …… 晚上,可云躺在床上又兴奋又紧张,直到月上中天才沉沉睡去。 一早,俞砚鸣便过来接可云了。 见到人的一瞬间愣住了。 可云穿着藏青包白边旗袍,头上带了奶白发带,头发半扎,一半吊高束在脑后,一半散在肩上。 他一直知道她是美的。但今天得她还是惊艳到自己了。 第132章 好事多磨 墨吟眼睛睁得大大的,歪着头一动不动地盯着可云。照片她是见过的,不过真人明显更漂亮。 可云被她盯得有些不好意思,对着她笑了笑。墨吟盯得更认真了。 俞砚鸣把碍事的妹妹推到一边,自己坐到了可云旁边。 俞太太坐在主位,也在默默观察。 果然生的温柔端芳,怪不得这个不争气的作天作地的。 俞太太放轻了声音,表情也柔和了很多: “我听砚鸣说,你以前经常去孤儿院做义工,是很喜欢小孩子吗?” 没等可云回答,愈砚鸣就抢着回答: “那当然,可云对孩子别提多耐心了。” 俞太太的脸色变了变,她只是想跟可云谈谈,看他那护食的样子。 进屋到现在,可云连十句话都没说上。 她就是没气也得让这个蠢儿子憋出气来。 俞太太深吸一口气,内心不断用丈夫的信告诫自己:俞家门风仁厚,俞家门风仁厚…… “我听砚鸣说,你父亲以前是个军官。巧的很,砚鸣的父亲虽然是名医生,但也是随军医生,多少也算个军人吧。” “我看这一点,我们两家倒是很有缘。” 愈砚鸣听母亲如此说,兴奋地站了起来:“我早就说,我们有缘,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他有一种‘看,还是我说的对吧’的得意之感,这是孩子在父母面前的特权。 这种特权用在别的事上还好说,用在今天这个扬合,有点唐突。 俞太太脸上露出僵硬的微笑,手偷偷掐自己的大腿,内心念咒:门风仁厚,门风仁厚…… 不能让这小子在这搅局了。 “砚鸣!你看我这记性,我在朱记定了酱鸭,估计也做好了,你快去取回来。其他的菜我都备好了,就差它了。” 听说要取酱鸭,墨吟也闹着要去。两兄妹一前一后的跑了出去。 屋子里终于安静了。 俞太太这才稳定心神又和可云聊起家常。无非都是些俞砚鸣早年间的事,他小时候调皮捣蛋,没少出洋相。 可云捂着嘴吃吃的笑,没想到还能听到这些趣事。 说完了愈砚鸣,俞太太又把话题转回来: “可云,你别怪我这个做伯母的话多。按说你年纪也够了,家里之前没有给你定亲的意思吗?” 可云的脸色突变,她双手无措地握在一起。 她的小动作在注视着她的俞太太眼中是那么明显。 俞太太稍稍坐直了一些:“看来是有过,那为什么分开了呢?” 可云的嘴唇有些颤动,她不知道如何回答这个问题。 稍稍看了看左右,愈砚鸣不在。对了,他去取酱鸭了。 “因为……因为……” 俞太太的表情也变得严肃了,声音有些紧张: “可云!” 可云怯怯地抬头。 “我想,如果你真的打算和砚鸣在一块,未来我们就是一家人了。” “要成为一家人,最起码的坦诚总该有一点吧。” 可云无法继续坐在那了,她泫然欲滴,站了起来。 俞砚鸣和墨吟一路笑笑闹闹地回了家里。 客厅里,只有俞太太还在那里坐着,面色铁青。 俞砚鸣笑嘻嘻地把酱鸭放到桌上,四处张望着: “可云呢?” 俞太太不说话,这时俞砚鸣才注意到母亲的不对劲。 他着急地各个屋子看了看,最后气急败坏地跑到到母亲面前,问: “妈!可云呢?你把她赶跑了?” 俞太太终于有了反应,她站起来,眼中浸满泪水,使尽全身力气,扬手打了俞砚鸣一巴掌。 二十年来,她从来舍不得打这个儿子一下。但他太让自己失望了。 可云又把自己关了起来。 这好像是她的方式,每当受到伤害就关起门,自己惩罚自己。 无论是现实中的门,还是心灵间的门。 大家都长叹一声,他们把事情想得太简单了。 她们以为俞家既然能叫可云过去,一定是接受了可云的过去。哪想到会是这样的结果。 可云倒在床上,上面铺满了新买的衣服,早上是依萍和她一起选了又选,才定好的。 完了,全完了。 俞太太说的那番话一直像魔音一样在她耳边缠绕: “你是来侮辱我的吗?你想通过这种方式证明你的魅力?” “你错了。” “除非我死,否则你这样的人永远进不了我们俞家。” 可云痛苦地闭上眼睛,泪水沿着眼角滚滚而下,烫伤了铺在下面的衣服。 依萍觉得奇怪,这些日子,展昀突然闲了起来。 他以前总是有很多事情要做,现在倒是隔三差五来找自己。 只是,他现在变得有些不一样了。即使跟自己在一块,也是心不在焉。 走在街上,寻寻觅觅的,不知在找什么东西。 “你有心事啊?” 展昀点头。 “什么事?” “一个男人没有完成的大业。” 依萍听得糊里糊涂,什么?什么大业? “你又在和我打哑谜啊?” 展昀白了依萍一眼,这哪是哑谜,都快明题了。 正当依萍还在绞尽脑汁解题的时候,突然疾步走过来一行人,差点撞到她,幸好展昀及时把她拉到一边。 不过,他们中还是有人撞到了行人,帽子被刮落地。 展昀的目光突然变得锐利,身体也僵硬起来。 “怎么了?” “日本人。” 依萍有些惊慌失措的问: “日本人?他们怎么会跑到租界来呢?” “他们穿的那个样子,我以为是车夫。” 确实,如果不是那人帽子掉落,展昀也认不出对方是日本人。 日本人前额的头发剃的较高,跟中国人有明显区别。而且,他们的鞋底一般带有铁片,走起路来要更响。 前面带头喊着抓人的日本人,口音也带着日本独特的生硬。 他们之所以伪装成贩夫走卒,是想隐藏在闹市方便追捕他们的目标,同时也避免了租界向他们问话。 表面的和平他们暂时还不想打乱。 听展昀说完,依萍才有所了解。 同时,她有些着急地说: “他们来抓的一定是都爱国人士,如果被他们抓到怎么办呐?” 展昀默默看向日本人消失的方向,语气沉痛: “生不如死。” 第133章 标记撤退 “我看报纸,日本人攻打的很快。你说租界会一直安全吗?” 展昀停住不动。 世界上没有什么地方是一直安全的。 况且,日本人从来没放弃对租界的渗透,之前日本人到这边来抓人还不那么频繁,现在几乎是成了家常便饭。 给点钱打发那帮欧洲佬,穿上青帮衣服,就可以跑过来抓老师、学生、工人、商人...... 有证据的没证据的,反正抓了再说。 想到现在郑老板还音信全无,展昀内心五味杂陈: “谁都靠不住!” 依萍点头,她想也是。 靠山山倒,靠人人跑。 “你会用手枪吧?” 他喃喃地问。 最近,展昀心里的不安一直在扩大。他一直想保护这个,保护那个,到头来,好像谁都没保护得了。 亲生父母走了。 养父母也走了。 连他身边的同志也一个个消失。 生与死好像隔的很远,但有时只是一瞬间。 夜晚,所有工人都回家了,展昀独自在工厂看账。 灯光孤寂,拉长了他的影子。 打开抽屉,里面是张地图。上面几乎用各种颜色标记满了。 沿海的城市几乎都被日本占领,我们的主力全都退到了西边。 现在,武汉就是下一个目标。 他揉了揉眉角,有些惶然,为什么他做了这么多,事情还是会发展到这个地步? 新世界,到底什么时候到来? 夜色暗沉,整座工厂针落可闻,只有豆大的亮光从一个窗户照映出来。 没一会,那光亮也消失了。 这方天地彻底黑暗。 展昀在黑暗中瑀瑀独行,他的心头压着太多的事情。 家事国事,都让人心力憔悴。 养父母的死是日本人导致的,他却只能站在烟行外,看着日本人大摇大摆的进进出出。 原本这是养父母一手一脚打拼出的天下。 现在被对方据为己有。 他不甘! 可笑的是,家是这样,国家也是这样。 他大大的不甘! 展昀一夜未眠,临近清晨伏在沙发上睡着了。 老祁找过来的时候,还睡下没多久。 “米铺那边有动向。” “他们的人撤走了,铺子也关了。” 展昀唰地站起来,眼神慌乱,又跌坐在椅子上。 撤了? 那是不是说,对于日本人来说,郑老板没用了,他......死了吗? 展昀又约了钟述衡和宋媛清,告诉他们米铺的消息。 听到这个信息,钟述衡的想法和展昀是一样的。 “你派出去的人有打听到消息吗?” 展昀丧气地摇头。 郑老板对于他们来说,可是条大鱼,日本人绝对严加看管。 上次,钟述衡被抓,他们还可以贿赂伪军。这次,连只苍蝇都飞不进去。 “我前前后后,用各种名义去了几次政府,礼送出去不少,消息一个也没探听到。” “现在,伪政府的官员都被日本人下了禁令,谁敢私自透露消息,一律按通敌处分。” “宪兵队也换了管事,四道防守变五道了。” 宋媛清这边也是一样,毫无进展。 他们原本想放一把火,趁乱冲进去把人救出来。 可惜,火没放成,人差点被抓。 他们收买了一个伪军,想让他混进去放火。结果,当晚执勤抽检,弄得灯火通明,所有人依次报告。 那人心中有鬼,刚刚又不在岗位,被盘问了很久。 后来,实在是无事发生,他的同事又再三作保,才把他放了。 钟述衡也能想象那种难度,之前他被抓的时候,已经做好了必死的准备。 只要进了里面,就会受到非人的折磨。 皮鞭、电击、药物、烙铁......他尝了个遍。 好在,伪军在哪都涣散。临近过年,谁也不愿意好好上班,每天过来象征性地折磨自己一通,下班回家。 更重要的是,展昀和宋媛清的动作够快。当时的他一只脚已经踏入鬼门关了,又生生被拽了回来。 “会不会,这是他们的计策?” “让我们以为郑老板死了,他们没获得什么线索,让咱们放松警惕?” 钟述衡点头,宋媛清说的也不是没有可能。 “现在只能以不变应万变,双方都在暗,根本不知道对方的底牌。” 是啊,也没什么好办法了。 展昀又想起一件事,交代两人: “下周,到一批手雷和手枪,在十六铺码头卸货。我从德国搞得,费了好大的劲儿。” “还是老地方,到时候你们也过来拿两颗。” “现在形势紧张,万分小心。” 展昀说完离开。 宋媛清也想离开,最近她的日子很不好过。 日本人攻打焦作,袁望勤是个投机分子,即使袁行屹万分反对,袁望勤还是投靠了日本人。 这个消息已经传到了重庆,很多人都知道宋懋声和袁望勤狗打连环,宋瀚璋特意打电话骂了宋懋声几个小时。 宋懋声一身邪气没处发,对家里人的看管更加严格,尤其是宋媛清。 他还监视宋媛清烧掉所有袁行屹写的信。 烧就烧,本来宋媛清对袁行屹也没有留恋。如今他投靠了日本人,彻底成为了自己的敌人。 只是烧信并不能解他的心头恨,他最近又接触了洋行老板,有意把宋媛清推给对方。这让宋媛清头痛不已,看来宋懋声是铁了心要把她卖个好价钱。 因为这个事,她的眼神满是焦躁。 所以,在当下这个节骨眼上,她不想惹宋懋声不痛快,那只会加速对方的计划。 理智是想走,只是看到钟述衡的眼神,她又迟疑了。 对方的瞳孔明显缩聚,这是不满的意思。 他这个人,满意和不满意的表达都非常隐晦,只有极其亲密的人才能了解。 钟述衡当然不满,他们已经好久没见面了。 见了面不是有展昀,就是谈工作,他们连句像样的招呼都没打。 两人眼神对视的瞬间,宋媛清就知道,完了! 缠绵又压抑的吻让她喘不过气来,钟述衡的力道有种世界末日的悲凉。 她的手臂玉白,想要勾住对方的脖子,却被钟述衡反剪在背后。这让她只能被动地挺胸贴近。 第134章 朝云暮雨 宋媛清在钟述衡动手之前提醒。 钟述衡的眼睛布满血丝,双手的力气不断加重。 “姨妈最近翻衣柜翻得更勤了,上次衣服坏了,她问了我好久。” 宋媛清突然觉得有些难堪,这些事她是不想说出来的。 谁能想到,她是一个精神上被监视,身体上也被监视的傀儡呢。 这件事显然也超出了钟述衡的认知,他知道她是不自由的,没想到事情会坏到这种地步。 他盯着宋媛清看了好久,在她额头轻轻印下一吻。 宋媛清的衣服险险保住了,但命险险没保住。 玉白变成了粉红,缩聚变成了放大,焦躁变成了迷离。 不可抵挡的水汽从心底涌出,慢慢润湿了心尖,随着血液侵入四肢百骼。 一团火融进了一汪水。 那火是热烈的,大胆的,水却是温柔的,羞怯的。 水没浇灭火,火也没蒸干水。 呜呜咽咽,含含糊糊,抽抽搭搭。 上次的桌子已经撤掉了,现在待客厅空荡荡。 不过,不要紧,人的脑子是活的,书房还有一张。 而且,那张更大、更厚、更重、更结实。 房间里被乱七八糟的声音充斥着,人要出声,桌子也要出声。 宋媛清的眼角红红的,鼻尖红红的,嘴唇红红的,看起来有些可怜。 她的眼神已经涣散了,可心里还能想事:幸好,桌子的声音比自己的大。 好不容易,人和桌子都安静了。 室内泛起一股淫靡的暖气。 宋媛清扶着腰颤巍巍地站在桌旁穿衣服,钟述衡蹲下把鞋子给她穿上。 他的手摩挲了一下她的小腿,然后才恋恋不舍地站起来帮她系好盘扣。 “衣服没坏。” 钟述衡对今天做出了总结。 宋媛清忍不住笑了出来,这人在讲什么冷笑话。 看看时间,真的不能耽误了。 宋媛清走出来又回头看看,很难想象,那个分开之前揉了自己一把的人是钟述衡。 抛开‘办事’的时候不谈,他还是很严肃、很守礼的。 钟述衡对着镜子粘上胡子,最近不用开会,不用动员,只是当教书先生,居然清闲了很多。 如果能忘却整个中国都在水深火热之中,他的生活也算美好。 对了,还少一样,宋媛清! 最近她都没来。 想起那日的缠绵,拿着书的手一抖。 “方先生,你刚刚说的万钟则不辩礼义而受之,什么意思?” 放学后,几名学生围住了‘方先生’。 钟述衡,也就是方觉民,笑着解释: “这后面还有一句:万钟则不辩礼义而受之,万钟于我何加焉!” “这就是说,即使想要利益,也必须经得起道德检验。无论是人还是社会,失去‘义’的约束,财富和地位反而会反噬我们。” “不过,我还有一点新的想法。” “有时候,看似一个人为了利益放弃了‘义’,其实他是为了更大的‘义’。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有的时候‘不为’是一种‘义’,‘为’更是一种‘牺牲’。” 几名学生听得云里雾里,方先生的话好像绕口令。他们听完更糊涂了。 钟述衡有些失笑,自己说的确实有些拗口了。他摸了摸几个孩子的头,说道: “这些话你们现在还不懂,不过以后一定会懂。而且,会懂得更深刻,更丰富。” 几名孩子眼睛瞪得大大的,点点头,跟老师告别。 钟述衡边整理资料边摇头,自己实在有些‘急功近利’,孩子们怎么听得懂呢? 走出学校,看了看表,此时去展昀约定的地方刚刚好。 才走两步,就被闯过来的两名学生吓了一跳。 那两人穿着复旦大学的校服,慌里慌张,其中一人手臂还受了伤。 更可怕的是后面还响起了枪声,钟述衡在瞬间就知道,恐怕又是日本人来抓进步学生了。 “跟我来。” 两名学生对视一下,他们已经走投无路了,只能死马当活马医。 钟述衡迅速关门,把他们带到自己休息的房间,那里有个能移动的书架。书架后是夹墙,里面可以藏匿人。 钟述衡把书架搬回没一会儿,外面的敲门声响了。 那帮特务刚才已经冲了过去,兵分几路去包抄两人,结果这两人像人间蒸发了一样,哪条路上都没有。 头子觉得不对,开始向回寻找,挨家挨户的搜。 钟述衡低眉顺眼地打开门,迎接‘长官’们进来。 那些人大喇喇走进来,叮叮当当翻了了个遍,也没翻出什么线索。 要是这家也没有,那可真跟丢了。 妈的,到手的鸭子飞了,丧气! 特务头子越想越憋屈,直接飞起一脚,把钟述衡踹翻在地,连眼镜都摔碎了。 “你他妈瞎啊?挡老子道!” 出完了气,一行人又牛气冲冲地出去了。 钟述衡捂着有点疼的腰站起来,眼镜是不能用了。不过也没关系,反正自己也不近视。 他关好大门,回来对夹墙里的人说: “你们先在这待一会,天黑了再出来。我怕那帮特务没走远。” 夹墙里传来轻微的答应声。 钟述衡看看表,免不得着急,实在耽误太久了。 王田一烦躁地把油腻地刘海抓到一边,多好的立功机会,就这么没了。 他原本是伪政府的牢头,因为一次疏忽导致工作没了,现在只能干点边角料工作,领领赏钱。 所谓边角料,就是混迹在租界内,提供一些‘线索’,让日本人来抓人。 刚刚那两名学生的线索就是他提供的,那可是他点灯熬油跟了好久的。 哎!只有老天爷知道他有多努力。 想想刚才头儿的样子,他不屑地啐了一声。 自己狗屁不是,居然赖他情报不准。 妈的,全都是傻王八。 拖着行动不便的腿,他在胡同口骂骂咧咧。 他有些不甘心,眼见追上了,怎么能让他们跑了呢? 不远处门里出来一个人,个子高高的,留着胡子。 王田一没在意,不过那人有些奇怪,左右看了看,倒是很谨慎。 这让王田一好奇起来,他急忙躲到了一旁。 第135章 被困码头 王田一的眼睛原本是半耷拉的,也不由得睁大。 这人他认识,别看他长了胡子,剪了头发。他就是再投胎自己也能认出来。 就是因为他,自己才丢了工作,废了一条腿。 他拍了多少马屁,送了多少礼,跑了多少腿,办了多少案才换来的工作,就因为这么一个狗屎,全泡汤了。 要是还记不清楚他的脸,王字倒过来写。 等对方转到这条胡同的时候,王田一急忙低下头,装作乞丐。 他现在装别的不行,装乞丐——内行! 等到人走过,王田一才坐直身体。他阴恻恻地笑,老天爷啊,老天爷,你眼睛还是亮的,让我有生之年能报仇雪恨。 王田一是有搭档的,当初他底下的人在除夕夜喝得酩酊大醉,让展昀和宋媛清救走了钟述衡。他们这一帮都是遭了难的。 这帮人,都是为了混日子,怎么会想自己的过失,只会怨天尤人。 吃惯了官饭,自然不愿意凭苦力赚钱。现在只能跟着王田一混着,期待机会翻盘。 王田一背上自己的烂包,别看它破破烂烂,里面都是做信号用的物件。 他招呼过来一个人,和他一起远远跟着,又交代另一个同伙: “赶紧通知长官,就说发现了共匪,还是之前逃走的。” “让长官多带人,越多越好。” “按我的标记来寻。” 王田一原本就是一个富有经验的警察,这半年又在租界摸爬滚打的跟人,早有自己的一套东西了。 他和钟述衡的距离拉得很远,避免对方发现。 不过,显然,对方是很谨慎的。 走出弄堂后,先上了一辆黄包车。王田一撇了撇嘴,在狱中的时候还标榜自己多清高,这不也坐黄包车吗?有能耐自己走啊? 无奈,他只能一瘸一拐地跟着在后面跑。 他毕竟是个瘸子,跟黄包车夫比脚力,有他罪受的。 跑了半晌,他心里忍不住暗骂:妈的,这账都算在你头上,拿你邀功,一准全挣回来。 好不容易,对方下车了。王田一和同伙赶紧躲到一旁。他大口大口的喘气,弯着腰眯着眼盯着对方。 这地可不是市区,跟踪对方很容易被发现。 但也有好处,房子少了,人少了,目标更清楚。 王田一看着几乎要消失的人影,琢磨着怎么还往前走?前面可连人家都没有了,他到底要去哪啊? 不是去见其他共匪? 他又从破包里,拿出一条破布,系上。然后在树上画上方向标记。 没办法,不管他要死去哪,也得先跟上再说。 王田一蹲在草壳子里,左拍一下,右拍一下。 该死的蚊子,和钟述衡一样该死。 他不断回头张望着,那帮人怎么还不来? 再不来这只鸭子也飞了。 一帮蠢货,也配让自己替他们卖命。 真他妈想一走了之。 转而,他又劝慰自己:算了算了,再等等。正所谓王爷要你三更死,不会留你到天明。 就让那个钟述衡多活个一时半刻。 这是靠近十六铺码头的一个土房子,前面不远处是黄浦江,后面是树林子。看起来像是渔民打盹的地方,破破烂烂的。 土房子内,展昀和宋媛清终于大松一口气。 “你怎么这么晚才过来?你再不来,我们就打道回府了。” 钟述衡解释了一下救学生的事。 宋媛清关心地说:“他们把你踢伤了吧?” 钟述衡摇摇头,眼里满是柔情。 看着只剩下乱七八糟得草堆,他问:“东西呢?” 展昀回答:“东西我和媛清商量了一下,让老祁运走了,也不能一直留在这。这是留给你的。” 展昀拿出手枪和手雷。 “德制,没有哑弹。投掷大概三十米左右。” “范围?” “二十米之内都有死伤,十米之内必死。” “反应时间呢?” “四秒。” 钟述衡又拿起手枪,看了看,赞叹:“不错。” 三人又讨论了一下武器分配。国军的德械师在淞沪战的时候被打灭了大半,现在剩下的很少了。 而他们这方,武器更是少的可怜。这次运来的这一批,可以运往山西,他们那边几乎没什么像样的武器了。 展昀照例走到窗前,透过木板缝隙观察了一下四周。 猛然,他的眉毛跳动了一下,草丛里,突然冒出来一伙黑压压的人。 展昀的脸色让另外两个人也围了过去。 三人的血液整齐划一地撤退,又上涌。 敌人发现他们了。 显然,对方也商量了一阵。 接着,他们派出一人,向前走了一段距离。 那人拿出铁喇叭,对着房子大喊: “钟述衡!你已被包围。你们的郑老板已投降我方,上海共匪名单已被掌握。” “不要负隅顽抗,否则你就是弃子。只要你投降,我们一律......” 宋媛清等不到对方说废话,一枪打在对方胸口上,那人直直向后倒去。 她满意地看了看手枪,果然很精准。 看到房子里的人谈都不想谈,对方狗急跳墙,不再劝降,直接开枪。 噼里啪啦的子弹飞来,打得土房子烟尘缭绕。 三人举枪回击,打了一会,不得不停了。 手里的子弹不多了,只能趴在地上躲流弹。 “怎么办?他们太分散了,距离也有些远。” 宋媛清也懊恼地捶了一下地: “还真是狡猾。” 看这边没有回击,等了一会,那边一小股人跑了过来。 等他们再跑近一些,展昀踹开门,直接扔出去一个手雷。 ‘轰’的一声过后,地上留下一个弹坑,这一小股人基本被消灭了,没死也是重伤。 对方显然被震喝住了,停止了前进。他们没想到,一个教书先生还有这样猛的火力。 于是,远远围着,不再强攻。 宋媛清又看过去,说道: “他们有人撤离了。” 钟述衡靠着墙坐,也跟着看过去,此时的他万分清醒,那不是撤离,那是搬救兵。 现在留在这里的人是拖住他们,再等下去,只会有越来越多的人,越来越多的火力。 第136章 冰心玉壶 按照这个形势,他们三个一个都别想活。 这种危急时刻,他竟然想起了昨天教的《孟子》。 富贵不能淫,威武不能屈。 万钟不辩礼义而受之,万钟于我何加焉! 冥冥之中自有定数,他想。 对方又有新行动了,他们好像正在分配人手,想把房子前后左右全部围住。 宋媛清透过缝隙观察外面,手又按上了手雷。 钟述衡的手压住了对方的手,摇了摇头。 “他们应该是发现了我,并没有发现你们。” “不要轻举妄动。” 宋媛清焦急万分,但依然被钟述衡按住。 他把枪放下,摘下自己脖子上的平安坠,快速为宋媛清戴上。 这个坠子是父母留给自己的,他早就想送给她了。 可惜,犹犹豫豫,一直到了今天。 人生无常,能得一心爱之人已是万幸,他钟述衡一生拥有两个。 此生足矣! 宋媛清握着脖子上的玉坠,感觉有千斤重,脑子乱成一团。 一直有四个字在她眼前乱晃:同生共死。 她死死地抓住枪和手雷,就想着什么时候冲出去。 显然,钟述衡不这样想。 曾经他爱的人为了他而死,如今他绝对不会让悲剧再次发生。 人生有死,死得其所,夫复何恨。 钟述衡突然笑了,对着展昀说道: “展昀!记不记得咱们讨论过的那首诗?” “洛阳亲友如相问——” 展昀看着钟述衡的眼睛,已经知道了他的意思。 他的心沉到了海底,脸色苍白,手指僵硬地捏住手枪,颤抖着。 他的声音几乎被疼痛吞噬,那样干涩、无力,带着悲哀的哽咽: “一片冰心在玉壶。” 宋媛清还没反应过来怎么回事,就看到钟述衡举高双手走了出去。 他出去投降了! 宋媛清也想跟着出去,被展昀一把拽住。 那帮人迅速举枪围了过来,钟述衡还在向前走。 一步—— 两步—— 对方喊话,让他停住。 他不听,继续向前。 目前这个距离可能会伤到他们两个。 继续! 一颗子弹打在他的腿上,大腿被击穿的痛苦,让他跪在了地上。 还差一点。 他跪着向前爬。 ...... 这个位置刚刚好。 那帮人围了上来。 钟述衡瘫坐在地上,仰望着天空,笑得坦荡。他把胡子摘了,目光挑衅地看着伪军。 对方还在喋喋不休地警告。 那个头子好像还指示人去房子那边看看。 钟述衡挣扎着站起来,回过头,看着土房子的方向。 温柔地笑。 拉开引信的瞬间,他的时间停止了,千头万绪涌进脑海。 耳边响起了孩子们整齐划一地背书声:生亦我所欲也,义亦我所欲也...... 原以为还有很长时间陪这些孩子,眼下也没了。 明天的作业他还没想好,要抄哪篇课文呢? 《与妻书》太长,《正气歌》又太悲。 他们还是活泼好动的年纪,还是不要这么悲了。毕竟有他们这些大人悲哀就已经够了。 这帮孩子一个个都像小猴子,总是有各种各样的理由把作业‘忘’在家里。 没有自己管这帮小猴子,还不知道要翻到几重天呢。 其实,自己担忧的太多了。 想想他和展昀也是从‘猴子’进化来的,小时候比这帮‘小猴子’还野。 他应该相信自己的学生。 学校应该会给他们安排新老师吧?希望不要因为自己连累了他们才好。 对了,说到学校,夹墙里还有两个学生。 幸好,自己告诉了展昀和媛清,他们应该不会忘的。 还有新世会,可能也要拜托给他们两个了,刚刚吸纳了一批进步人士,还没深入发展,老郑就出了事。 加入的这些人大多都是学生,他们个性有些冲动,动不动就要跟日本人拼了。 他们现在还不懂,命是最重要的,没了命,也就没了革命。 这一点他不担心,他们那么聪明,一定很快会悟透的。 本打算过了这阵子,再组织他们在一块,想来是没机会了。 原来,机会不是一直有的。 好吧,他懂了。 还有......还有——媛清! 自己最放不下的就是媛清! 他这辈子都闷闷的,遇上她是老天的垂怜。 可惜,他并没有第一时间发现。总是对她冷冰冰的,话也说不了几句。 而她呢,像一团火,点燃了自己。 如果说人生有没有什么后悔的事,还是有的。他应该早一点对她笑,自己对她笑的次数少的可怜。不知道以后回忆起来,会不会有些枯燥。 有些好奇,她会怎么跟别人描述自己呢? 一座冰山? 一块石头? 一方朽木? 还是......一个爱人? 其实,自己早就对她另眼相待了。从她略带自嘲和失落地表示想和他聊天开始。 她的一颦一笑总是牵动自己的神经,所以自己会落荒而逃,甚至离谱地去吃展昀的醋。 想想自己真可笑,居然要借着酒精去吻她。 承认爱她根本不难。 还有,原来她过的很苦。 在宋家,她像一只被关住的供人欣赏的小鸟,没有任何自由。 如果自己能早一点给她温暖该多好。 人生最该死的就是,没有早知道。 对不起! 本打算陪你一辈子,现在要失约了。 不过,自己不怕。 她的后背靠近肩胛骨的位置,有个不规则的红色胎记,像她的人一样,张扬又不被规训。 有了这个记号,下辈子,自己一定会找到她! 轰—— 终于爆炸了。 好漫长的四秒,他想。 火光骤起,周围人惊恐的目光和逃跑的动作看起来那么滑稽。 有卧倒的,有推搡其他人的,有向外跳的...... 千奇百怪。 冲击波横扫而过,撕碎了衣服、帽子、空气,也撕碎了人的身体。 漫天的血光,凄厉的哀嚎,乱飞的弹片,升腾的气浪。 一切都变得清晰而缓慢。 原本广袤的天空在一点一点缩小,颜色也变得灰败,最后凝聚成瞳孔大小,直至消失。 从此以后,他的世界消失了。 有他的世界也消失了。 第137章 世事难料 整个世界都在扭曲,只有吞噬他的火光异常清晰。 那没来得及出口的尖叫被展昀死死捂在口中。 爆炸带来的冲击让尘土簌簌落下,整个房子烟尘弥漫。 但她感受不到了。 眼睛里最后的画面,是他对着自己笑。 释然、鼓励、温柔...... 她的手还拽着那枚坠子,原来这是告别。 一片冰心在玉壶! 眼前的画面开始晃动,所有的一切都被泡在泪里。 她看不清路,看不清人,什么都看不清。 展昀拖着呆若木鸡的宋媛清从后面翻了出去,趁着对方乱做一团,赶紧逃命。 把宋媛清送回家,他也无法休息,要处理的事情太多了。 先是安排老祁去钟述衡的学校放那两个学生,自己则赶去住所那边销毁一切证据。 这个时候,人忙一点是好的。忙起来会忘记痛苦,最起码能让自己渡过初期的几天,之后让那种伤痛在漫漫余生中消化。 铜盆里的火光映照着他的脸,他的神情竟然有些木然。 他有些疑惑,自己怎么这么冷血?最好的兄弟死了,难道不值得自己流一滴泪吗? 他不断机械性地向铜盆里扔着东西。 能作为证据的不多,因为那些实质性的证据他们都会在第一时间销毁,根本留不到现在。 展昀在玫瑰园浑浑噩噩地睡了一周。 不知道为什么,他很累也很困,即使睡醒了头脑也昏昏沉沉的。 他的胃很痛,却不想吃东西。 踉踉跄跄地奔到酒柜,打开一瓶洋酒,开始牛饮。 没过多久,他又醉倒了,呼呼大睡。 帮佣彼此看着,谁也不敢言语。 大家都猜测,展先生可能失恋了。 很快,这帮人就被现实打脸。 展昀迷蒙地睁开眼睛,刚睡醒,世界还是个模糊的窄缝。 可是这道窄缝里怎么会有一双会说话的眼睛呢? 即使没看到全貌,他也知道,对方正满含笑意地望着自己。 随着视野变宽,依萍的笑脸一点点更加清晰。 他愣了一下,揉了揉眼睛。 还没睡醒吧?依萍怎么会突然过来。 “睡醒了吗?” 依萍的声音传来。 展昀动手使劲捏了一下依萍的脸,把依萍疼得短叫了一下,捂住脸。 他自言自语道: "是真人!" 晃了晃头,想让自己清醒一些,连续昏沉了一周,好像有些醒不过来了。 “你怎么了?没事吧?” 依萍关切地问,展昀看起来很不正常。 展昀坐在沙发上不动,定定地看着依萍。 半天,才出声问: “你怎么过来了?” 依萍这才注意到,他嗓子哑得厉害。 “你好久没出现,我有些担心。每次打给你的时候,她们都说你在睡觉。我怕你有什么事,所以过来看看。” “你睡了好久,肚子饿了吧?” 展昀不说话,依萍拉着他来到餐桌前。 桌上已经摆好了饭菜。 两人不说话,默默吃饭。依萍几次三番观察展昀,他的脸色很不好,人也没什么精神。 依萍有些心疼,刚想开口问问发生了什么。 那边电话响了。 是朱会长的电话。 展昀接通之后,低沉地应了几声,便挂断了。 他强打起精神,整理好自己。 “又要出去啊?” 展昀点点头,依萍上前帮他系好扣子,留恋地压平衣领。 他们才刚刚见面而已啊。 “我让司机送你回去。” 今天的展昀极其绅士、有礼、严肃、认真,和平时的他大相径庭。 一定是发生什么事了,而且是严重的事。 依萍有些失落,回到家后还郁郁的。 脑子里一直胡思乱想。 刚才见面,才发现他瘦了好多。家里佣人都说他这一周没怎么吃东西。 他怎么可以这样呢,为什么要虐待自己?! 看他的背影,好像还有些飘忽,居然还跑去应酬人? 哎! 依萍心疼地咬住嘴唇。 这时,方瑜和尔豪匆匆走了进来。 三人打过招呼,便坐在沙发上聊天。说是聊天,主要是方瑜和尔豪在谈,依萍坐在旁边倾听。 “现在局势越来越乱,我看离租界乱的那天也不远了。” 依萍也很同意尔豪的话。 方瑜说:“我看也是。好多学生在组织游行和运动,支持国军抵抗。” “日本人为了避免舆论扩大,一直跑过来抓人。” “这样一来,学生的抵抗就更激烈了。” 尔豪是报社的,他的消息比较灵通,说道: “岂止是激烈,刚刚还有朋友给我打电话,说日本人突然派代表跑过来和华人商会接触。” 原本依萍是有一搭没一搭的听的,说到华人商会,立即坐直了身体。 “不知道学生们从哪获取了消息,在他们谈完出来的时候,拿枪去刺杀。” 依萍的眼睛瞬间变大,紧张地望着尔豪。 方瑜也很吃惊,问道: “什么?那他刺杀成功了吗?” 尔豪摇头: “没打中那个代表,反倒打中了商会会长旁边的人,当扬就毙命了。听说那人也是商人,跟两边都有关系,去谈判的。” “他们也不想想,要真是重要人物,重要会议,怎么会让毫无计划的学生有机可乘。” “我朋友说的对,即使身在租界,也无法预未来会发生什么。一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刚刚还意气风发,下一秒就奄奄一息。真是世事难料,万事飘零。” 旁边尔豪和方瑜还在感叹,依萍却听不见了。 商会会长,不就是朱会长? 他旁边的人,不就是展昀? 展昀刚刚接的就是朱会长的电话呀。 况且,上次舞会的时候,展昀就站在朱会长旁边。 依萍刚刚咬过的嘴唇是嫣红的,现在却极度苍白。 尔豪的每个字都像一块冰针,扎进她的心里。 起初是凉的,甚至感觉不大疼。接着才是炽热的灼烧感,带着令人崩溃的疼。 万事飘零? 好熟悉的话。 是了,展昀对自己说过。 他还说,宁愿自己恨他、怨他,也不想让自己抱着他的尸体绝望。 依萍头晕目眩起来,眼前的世界不断晃动,耳朵也轰轰作响。那声音太大了,让她突然想吐。 第138章 万事飘零 她没头苍蝇似得,在路上跌跌撞撞。 街上人群熙攘,黄包车夫懒散地靠在墙边,小贩扯着嗓子吆喝,一切都平常得令人发狂。她推开挡路的人,急切地想找到一条畅通的路。 呼吸急促,喉咙发紧,连视野都有些模糊。 到了华懋饭店,门口什么都没有了。新铺的地毯,干净的马路,只留下隐约血渍,看不真切。 依萍茫然四顾,看到了立在那的白俄门童。 她跑去手忙脚乱地比划,又是说中文又是说英文,可那人只是摇头。 不是他听不懂,是该听不懂的时候就要听不懂。 除非他不想赚这三十银元了。 她又去问路人,可这些路人哪知道什么,他们也是刚刚路过的。 依萍几乎要跳脚了,为什么这些人好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 这里死人了呀! 一条生命! 她万分自责,刚刚展昀走的时候,她已经很不安了。 因为展昀的样子看起来很不好,精神恍惚,完全没了平日警醒的样子。 他那个样子,别说是拿枪,就是拿把刀也可以要他的命。 为什么自己不拦住他呢。 马上,她又安慰自己,说不定那个人不是展昀,说不定他已经回去了呢。 对,回去了。 好不容易到了玫瑰园,还是没见到展昀,只见到一脸茫然的帮佣。 “展昀回来过吗?” 她大声地问。 对方有些害怕地摇头,没回来呀,你们不是一起走的吗?怎么依萍小姐一个人回来了?! 依萍望着空荡荡的院子,恐慌的情绪不断上涌。立即转头向外跑去。 她还知道别的地方,展昀一定在那里。 拦了辆黄包车,马不停蹄地赶去工厂。 结果,工厂的人表示,他们已经有段时间没见过展先生了。 依萍的心彻底乱了。 没在家,也没在工厂。 那...... 突然她灵光一闪,素园! 上次他受伤就是在素园,这次他一定也去了那里。 当她站在门前咚咚咚敲了快一刻钟的时候,她绝望了。 如果这里都没有,那她真的没有办法了。 依萍像游魂一样回了玫瑰园。 在看到佣人摇头的瞬间,她双腿一软差点倒下去。 还没回来? 那个会议不是早就结束了? 有事绊住了他吗? 一定是的,一定是的。 园子里,秋千孤孤单单地立在那,被风吹地微微摆荡。 玫瑰开得还是那样热烈,完全不懂人间疾苦。 神使鬼差地她走到花厅,那里的陈设没变。 连屏风的折叠度都没变,还是《鱼游春水》和《巫山云雨》。 想想那天抱着自己的炽热和今天心不在焉的迷糊,依萍恨不得时光倒流。 她的心已经燃成了火球,跳得不成样子,下一秒就要从喉咙里蹦出来。 她用手向下压,怎么也压不下去。 不行,她要保持清醒,不可以自己吓自己,更不能诅咒展昀。 他是从日本人枪下都可以逃脱的人,怎么会躲不过学生的枪口呢。 看着还在摆台上的玫瑰酿,跑过去,倒了满满一大杯。 酸甜冰凉,香气宜人。 她不善酒,但这确实有效。 心里的火灭了一点。 依萍不懂,酒入愁肠愁更愁。 她眼眶红红的,望着通向花园的门,求婚那天,他带着蒙住眼睛的自己在那里慢慢起舞。 她还记得漫天的花瓣...... 依萍的大脑空了,整个人回到了那天,灵魂与身体彻底分开。 身后传来轻微响动,是开门的声音。 虽然很小,也召回了神游的依萍。 她迟钝地转身,看到了熟悉的身影,就在几步之外——活生生的,呼吸起伏的,连睫毛都在闪动。 依萍控制不住地眼泪乱飞,嘴里呜呜哭出声。 她跑过去,一把抱住了‘失而复得’的展昀。摸到他的温热,听到他的心跳,感受到他的呼吸,她才敢彻底放任自己的脆弱。 展昀刚想问发生了什么,就被依萍抢了先。 话像连珠炮一样袭向展昀,带着浓浓的鼻音: “你还好吗?受伤了吗?” “他们说有人去刺杀,你也在现扬是不是?” “子弹离你很近吗?” ...... 她边说边翻看展昀的衣服,多怕他故意逞强隐瞒伤口。 上次受伤也是这样。 这个人花招多的很,有事总是瞒着自己。 这次依萍真是小人之心度君子腹了,展昀站在那,非常配合。 从依萍的问话里,他大概也猜到,依萍听说了学生刺杀的事,担心自己。 “你知不知道,我去了华懋饭店,那里什么痕迹都没有了。” “那个门童,我跟他说什么他都听不懂,只会傻笑。” 听着她的抱怨,展昀只是扯着嘴角笑,并不搭话。他知道依萍在发泄情绪,宣泄自己的紧张和害怕。 “然后,我又去了工厂和素园,你也没在。” “我快被你吓死了。” “如果你再不出现,我真的不知如何是好。” 依萍絮絮叨叨的说着,她真的太紧张太害怕了。 如今,只是这样和他说说话就已经感觉到极大的幸福。不能想象,如果展昀从她生命中消失,她会怎么样。 里里外外翻看了几遍,依萍的心稍稍放下了。 展昀低头看了看衣衫不整的自己,这才开口: “检查完了?” 依萍刚想点头,忽然又诈尸似的垫脚,拉下他的头,上上下下检查了一番。 这才说道: “检查完了。” 展昀轻笑,他的声音还是有些哑,但跟上午不同,此哑非彼哑。 “你的检查不是很细致啊?” 依萍眉毛跳动一下。 不细致? 她又摸索了一遍,确实没伤啊。连划痕都没有。 难道是内伤? 看依萍不太明白的样子,展昀直接向前走,贴着依萍的身体,逼着她后退。 他的目光微微低垂,带着丝丝缕缕的漫不经心和慵懒,语出惊人: “下半身还没查。” 依萍的情绪刚刚经历大起大落,一时之间反应不过来他说的什么。 愣愣地问:“什么?” 此时,展昀已经把依萍顶到了屏风后的暖塌上。 依萍瘫坐在上面,展昀从上面压下来,声音带着若有若无地侵略: “我说,下半身还没查。” 第139章 天气变化 展昀铁了心要她—— 沉默。 ‘咚’一声,凳子被一脚踢飞。 太碍事。 看着他完全不想避人,她忍不住要出声提醒。 可人被压在暖塌上,不得动弹。 展昀有意不让她说话,反正她不出声,就是不反对,不反对,就是赞成。 过往的‘半途而废’依次划过脑海,他必须吸取经验教训。 此时从上方看,只看得到展昀的背影,和依稀露出来的几缕发丝。 展昀的左臂从依萍脖颈下穿过,环绕回来,扣住。 这个动作对方只能后仰头,像缺水的小鱼儿,不断张翕嘴巴,发出浓重的断断续续的气声。 展昀喜欢听这种从胸腔里发出的声音,带着无辜和魅惑。这让他有一种对方也在极度渴望他的错觉。 小鱼想要呼吸,可唇齿间吸入的都是另一种味道。沉重又带着压迫的力量,让它几乎缺氧,只能剧烈挣扎才堪堪吸入一丝空气保命。 吸气> 呼气< 停止- 展昀爱死了她这个样子。 他几乎控制不了身体里的暴虐因子了。他想要摧毁,想要不顾一切地湮灭。 他要像喝玫瑰酿一样把人也拆吃入腹。 世界上怎么会有这样一个她! 命运予我以荆棘,我偏要开出花朵。 这花朵不止热烈,还极富韧性。不管是风吹雨打,还是山石泥流,都不能让她一蹶不振。太阳升起时,依然可以绽放出惊人的生命力。 就是这股在深渊低谷也掩盖不住的蓬勃力量,才让他一见倾心。 展昀几乎要把两人的嘴唇揉捻出汁,才恋恋不舍地抬头。 盯着她的唇,好像又想起了什么,低下头,嘬了又嘬,尝了又尝,这才确定。 额头抵着额头,嘴唇抵着嘴唇,他轻笑: “小豹子也喜欢酒喝吗?” 他忽然有些好奇,问道: “为什么喝酒?太害怕了吗?” 依萍的脸红红的,从耳根蔓延至颧骨,那红晕并不均匀,如水墨洇开,深浅不一,随着呼吸忽明忽暗。 不全是害羞,还有压惊的酒开始上头了。 刚刚的一大杯,可是满满的。 依萍的回答满是委屈和后怕,声音又低又颤: “我想让自己理智一点,我不能在不知道结果前被打倒。” 明明知道是什么原因,听她这样说,展昀还是心头一酸。 她永远在武装自己,不管幸福还是不幸。 想到白天的事,展昀也罕见地悲春伤秋: “如果有一天,我死在……” 依萍不让展昀说了,她不敢想,也不能想。别说真要面对,即使这样假设她也受不了。 展昀拉下她的手,坚持把话说完。因为他怕现在不说,以后会因为嫉妒舍不得说: “如果有一天我不在你身边,你也要像今天一样坚强。” 说完这句话,他的眼神变得悲凉,依萍的心都要被揉碎了。 他的神情就好像这件事一定会发生一样,她不要,不要! 依萍的声音还是低低的,像在耳语: “我坚强,你就可以放心地不在我身边了吗?” 这下轮到展昀无法回答了。 当然不是,她的坚强不是自己让她受伤的理由啊。 悲哀的是,他居然不敢对着依萍保证。即便他们现在的姿势如此亲密。 依萍没有再逼迫展昀,她懂。 他有事业、有理想、有心酸、有无奈,还有许许多多的不可知。这让他无法保证。 不过没关系,就像他说的,自己会坚强。 依萍用尽全身力气,凑过去轻吻一下他的嘴角。 展昀愣住了,即便这一下蜻蜓点水,也能在他心里翻起滔天巨浪。 依萍从来没有主动过的。 他的睫毛眨动得很慢,生怕惊扰到沉睡的屏风。 依萍和他对望,双手无力地扶着他的腰侧。 她喜欢被展昀这样抱着,这样就能完完全全感受到对方的存在,会觉得安心。 展昀的话又让刚刚‘失去’的痛苦袭来,那种绝望缠在心头,让人患得患失。心里酸酸楚楚的,像刚喝的玫瑰酿。 虽然,这次危险展昀躲过了,可乱世之中谁能一直拥有这样的运气呢。 即使,他们安安稳稳的终老,还是会有一个人先走。 一想到那种画面,她就忍不住想落泪,身体不由自主地贴紧对方。 如果人的一生注定要‘生离’或者‘死别’,那为什么不选择早一点和爱的人在一起。最起码,这一刻的彼此拥有是真实的。 她的眼睛又大又亮,湿漉漉的,纯净懵懂,几乎把整个人都染上了水汽。 那么无辜,那么无措。 这让她看起来更娇艳了。 展昀的手指轻轻摩挲柔软的唇瓣,来回擦拭嘴边的水渍。掌心的硬茧用力摩擦柔滑的下巴,让这张脸更依恋手心的温度。这种轻与重,软与硬,催生起一股云雾,盘旋上升,却恰巧遇到心头热浪。 冷热交替 锋面抬升 气旋辐合 产生—— 脑子一热 心口一松 药(一声)塌了 展昀目光闪动,盯着她的脸,不放过一丝一毫的表情。 他知道对方起了变化。 她的身体更无力了,仅凭着残存的理智象征性地挣扎。 从表情就可以看出,她挣扎得很累,檀口时闭时张,不断在清醒与迷醉间穿梭。 展昀的手攥得更紧了,胸口剧烈起伏,呼吸越来越重,像拉满的风箱,盖过周围的一切是是非非。 如果不是他足够了解这个女人,他一定会‘粗暴’地判定,对方在勾引他。 只是,不重要了。 弓已拉满,箭在弦上,天王老子来了也得发。 嘶——啦—— 衣服碎裂的声音听起来禁忌又淫靡,吓得人颤颤巍巍,惊得发丝战战兢兢。 暖塌上的茶桌直接被掀翻了,桌上的杯子稀里哗啦的掉了下去。 依萍又无法呼吸了,她的手握得死紧,手心连一丝空气都没有。 眼角的泪滴将落未落,目光朦胧。 空中居然飘洒着花瓣,怎么会呢? 好迷茫。 后背被一股力量托住,头被迫后仰。她终于看清了,居然是海棠花。 好端端的怎么会有海棠花呀? 不是玫瑰花吗? 不对。 不是海棠花。 是她的衣服。 第140章 出现幻觉 眼角的那滴泪终于落了,取而代之的是一抹绯红,与脸颊交相呼应,晕染出一片桃林。 桃林里春情妖娆,枝桠交错。花瓣层层叠叠,香气扑鼻。 有的含苞待放,有的傲立枝头。 阳光洒下来,投下斑驳的光影。月光洒下来,又多了几分清冷。 可是,热情也好,清冷也好。都经不起春风的撩拨,随风飘落。 零落成泥碾作尘,只有香如故。 她的手掌也不再紧握,变得虚弱,摊在一边。 恍惚间,屏风上的画活了。 是那幅《鱼游春水》,听展昀说是明代的画作。 虽然不知道是哪个画家,但画功精良,栩栩如生。 依萍恐惧又惊慌,是出现幻觉了吗? 她睁大眼睛,想看清楚一些。 更可怕的事发生了,上面的《山歌》开始随着波纹变得不甚清晰: 【结识私情像鲤鱼,鲤鱼钻到水里去。 郎啊,你好像鲤鱼吞却钓,霎时欢喜霎时疑。】 天呐! 原来世间真有神笔马良这样的神迹,可以把‘死物’画‘活’。 这样一比较,自己明显可怜多了。最起码画中物还能自由自在地嬉戏,哪像自己—— 只剩一口被堵在嘴里的气。 依萍已经没有能力思考,为什么自己一直会和那口空气做斗争。 更让她感到难堪的是两人如比赛般的粗喘和那情难自已的悸动。 无意中,她扫到四仰八叉的桌子,它和自己一样可怜。 出于弱者帮助弱者的同盟心里,细弱的手臂伸过去握住桌子腿,想要借助这微薄的力量逃走。 这个想法天真到可爱。 还没握稳,一股旋风又大力地把她卷了过去。 可怜人变得更加可怜了。 但在展昀眼里,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 这是什么裉节?战争才发起,就想当逃兵? 她心里到底有没有尊重敌方? 她到底有没有认真对待战争? 她以为准备一扬战役容易吗? …… 该打! 不对! 该杀! 大杀四方的将军准备发起最后的冲锋:一直穿云箭,千军万马来相见。 傍晚的余晖照进来,打在鱼尾上。 展昀:…… 双人交响乐终于停了。 好静好静,静得人脸红心跳。 展昀的脸紧紧摩挲着依萍的脸,一如其他部位。 他的目光放任又霸道,上下巡寻。 依萍僵硬地动了动,转头看了看自己‘同盟者’,脸又烧了起来。 因为自己刚才也没比它强到哪去。 她侧躺着,不愿意和‘敌人’面对面。 即使她是个战俘,也应该被善待,他有违战争规则。 展昀的手一下下摩挲着依萍,无声的道歉。 当然,他自己认为这是道歉。 依萍认为他这是给自己加餐。 “刚才我进来的时候看到你的背影,知道我在想什么吗?” 依萍不语,她又不是神仙,怎么会知道。 展昀的唇紧贴着依萍的耳朵,说话带着一股热气: “有情芍药含春泪,无力海棠卧晓枝。” 依萍的心抖了一下。 他不疾不徐,声音微哑。口中吐出的每个字都像在舌尖上滚了一圈,喂到她的耳中。 依萍不想再当战俘了,说道: “你又开始胡说了。” 展昀笑了笑,掰过她的脸,强迫她与自己对视,问道: “难道现在不是这样吗?” 依萍穿的是第一次去舞会的旗袍,后背是整片的海棠绣。那海棠花枝蔓延在纤细的腰部,像条鱼尾将她缠得死死的。 展昀进来的瞬间心已经动了。当时,它就想,这么美的海棠花,不知道变成花瓣会怎么样! 早上醒来的时候,他还不清不楚的。述衡的死以一种另类的方式打击了自己。 他突然对信仰、道路、生命都产生了怀疑。 虽然,他也在提醒自己,这是暂时的,但那种阴霾让人无法正常生活。 依萍的出现让他好过了一些,但他并没有完全清醒。 是那声枪响彻底惊醒了他。 那人是个商人,这次日本派代表过来就是他作为中间人联系的。朱既庐不想跟日本人有交集,也不得不应酬。 所以,他叫了自己过去。 他知道自己一直和日本人有来往。 被杀的人当时就站在自己身侧,子弹从眉骨进入,后脑射出。 血液喷射在地上,像画画时的洒墨。只是颜色是红的。 几乎所有人都闪避不及,关键时刻,那名学生的手枪卡弹了,并没连续射击,否则那名日本代表必死无疑。 只是这瞬息的功夫就够他们躲藏了。 展昀躲在罗马柱后,望着不远处倒在地上的尸体,头脑前所未有的清明。 这种乱世,想要死亡好容易。 想要活着,好难。 他不能自暴自弃的,述衡的死是要他继续走完未走的道路。 自己现在这样算什么? 怎么对得起死去的兄弟。 他要继续生活,继续奋斗。 他的内心突然充盈起一股力量和热情。他突然好想看看之前定的婚纱。 对,那是求婚当天,他定的婚纱。 婚纱店的人问谁是他的新娘,他只是笑了笑,还是不说的好。 婚纱快做完了,他兴冲冲地跑去陆宅,尔豪却说依萍早就跑出去了。 他不知所以然,先去音乐班,又去育儿所。 结果,都没有。 他有些紧张了,打算回来多派些人出去找。 没想到,众里寻她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正在灯火阑珊处。 俏生生的背影,红彤彤的鼻尖,水汪汪的眼睛,颤巍巍的嘴唇…… 显然,她看起来更激动。 跑过来,问东问西,摸上摸下。 此时,他真觉得依萍有些‘冲动’,自己又不是柳下惠,坐怀不乱。她倒是挺大大方方的,翻自己衣服,解自己扣子。 在他眼里,这就是敌方蓄意挑衅,想要挑起战争。 自己呢? 当然是应战。 不过,实话实说,他很高兴对方的‘挑衅’。即便她战败了,也虽败犹荣。 展昀深吸一口气,满足地喟叹。 他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完整,生命中被隐藏的部分终于找到了归宿。 第141章 我想回家 动作略显怪异,毕竟只有一侧的肩膀能动,也很考验人的柔软度。 她有些累,神志模糊。 展昀退出去,不一会又进来。 依萍:~ 他手上多了一盘樱桃。 那樱桃薄薄一层皮,红得异常矜贵。放在光下,几乎能看到里面暗潮涌动。难以想象,一口咬下去,汁水崩开,会是什么感觉。 展昀拿起一颗喂到依萍嘴里,冰凉入口。 缓缓睁开眼,凭着本能揉捻开那颗樱桃,满足地叹息。 一缕樱桃汁由嘴角渗了出来,沿着脸颊淌到了脖颈处。 她没有察觉。 嘴还在慢慢蠕动,眼神迷离,享受酸甜盛宴。 嫣红的唇瓣,妖异的汁水,展昀一时之间竟不知道看哪里。 刚刚他已经打算鸣金收兵的,可是敌人一味‘挑衅’,如果他不应站,岂不是临阵脱逃。 这次飘到空中的换成了那层薄被。 花厅不远处,两个帮佣坐在那嗑瓜子。 展先生还没休息,她们跑去休息好像不太好。 花厅里传来桌椅板凳的噪音。 其中一人站起来紧张地问:“用不用进去看看?” 对面人满眼嫌弃,真是想在老板面前表现想疯了。 展先生都没说让她们进去干活,何必自找麻烦呢? 她身上哪来这些使不完的牛劲?怎么自个觉得天天都很累呢。 瓜子未停,从嘴角溜出一趟话: “要去你去,我可不去。” “要是你看到什么不该看的,别连累我就行。” 站着的人想了想,问: “两人不会在打架吧?上午明明一起出去的,下午只有依萍小姐一个人回来,而且还气冲冲的。” “你没看到,她质问我的样子特别凶,声音特别大。” “隔了好一会,展先生才跟着回来。脸上也是急吼吼的。” “我猜两个人一定是打架了。” 那人还在嗑瓜子,她真服了这个榆木脑袋。 人家打不打架的关她们什么事,只要展先生不打自己不就得了。 他们爱怎么生气就怎么生气,反正也气不到自己,就算气坏了身体,也是气坏他们的身体。 她们是做帮佣的,也就是下人。自己的日子还过不好呢,哪有心思管老板的事。 不过,瓜子姐对榆木姐说得也算认同。她把话接过来: “都是些少爷小姐,脾气冲得很。要说不吵才怪呢。” “你看展先生,这段日子天天憋在家里睡觉,头不梳脸不洗,连饭都不吃。哪像之前,又是描眉又是画眼的。” “我之前就说,他们两个长不了。你还不信,现在怎么着?” 榆木姐叹口气,那样盛大的求婚仪式,怎么能长不了呢?她当然不信了。 那天她们在上边扔完花瓣,又下楼捡花瓣,一连收拾好几天。 她真的怕了。 她觉得,一个人一生求一次婚就够了。 诶,她突然惊喜地发现,她说的话也是展先生的那个什么‘壹’字诗啊。 两人正议论着,花厅里又是叮叮当当的一阵。 按逻辑推断,应该是茶壶茶杯。 “完了!” “这要碎了扎到人怎么办?” “展先生可别受伤!” 瓜子姐的白眼一翻,懒得理这个傻子。 就算扎到了,也有医生,她们又不会治,着急有什么用。 她们做下人的,最忌讳同情老板,可怜老板。 过了好大一会儿,两人都有些瞌睡了,展昀走了出来。 瓜子姐一个箭步冲了过去,问道: “展先生,要准备什么?” 这句话问完了,榆木姐才反应过来,默默地也走了过去。 “什么都不需要,你们去休息。不叫你们不要过来。” 瓜子姐喜上眉梢,终于能休息了。 榆木姐有些担忧地看了看展先生,也沉默不语地回了房间。 展昀是出来拿樱桃的。 屋子里,持续上升的温度,蒸腾着一屋子的花香、酒气、樱桃红。 脖颈缠着脖颈,脸对着脸,眼对着眼,彼此喷薄的呼吸像要把对方融化一般。 展昀一直用力含着依萍的嘴唇,无论身体多么狂躁都不分开半分。 粗喘声、呻吟声、呜咽声、呢喃声、啜泣声、哭喊声…… 声声入耳。 开心事、伤心事、粗俗事、文雅事、龙腾式、虎跃式…… 式式要命。 依萍终于彻底领悟:靠山山倒,靠人人跑。 横七竖八的桌子,破马张飞的屏风,稀里哗啦的茶具,叮铃咣当的物件,没有一个是她的依靠。 邀(通假)塌,扶起。 再塌,再扶。 展昀可恶地在她耳边粗喘,那声音像毒引子一样从耳朵钻到心里,再一路向下。 她已经溃不成军了,但对方不接受投降。 太阳落下,月亮升起。 展昀:…… 屋子没有点灯,只有静静的月光和时而飘来的风灯投影。 黑暗中一只瘦弱的手伸向还在打着旋儿的茶杯,被一双臂膀拽回。 好半天,这只手的主人才微微喘息地说: “我想喝水……” 话一出口,声音嘶哑地连本人都吓了一跳。 “嗯。” 同等程度的暗哑。 脚步落地,窸窸窣窣穿衣服。 开门,关门。 拿起水壶,淅淅沥沥的水声,接着水杯抵到唇边。 渴到极点的人,就着对方的手咕咚咕咚连干几杯。 “不渴了?” “嗯。” “到我了。” 月亮还在继续向上爬。 展昀:…… “我想喝水……” 还是那个声音,只是更哑了。 相同的步骤。 月亮爬得有点高了。 …… “又想喝水? 那个声音哑得微不可闻,带着轻微的颤抖,显得可怜兮兮的: “……我想回家。” “这就是你的家,你忘了,我早就送给你了。” “我想回家。” 一声轻笑过后,还是那带着‘恶意’地声音,对着她的耳朵吹气: “你回了家,有东西就没家了。” …… 月上中天,依萍回家了。 大厅的灯还亮着,文佩在等依萍。 听尔豪说,依萍急匆匆地跑出去了,也不理人,也没说去哪。 她有些担心,这孩子做事就是冲动,也没个交代。 就在她考虑要不要让李副官找找依萍的时候,门口终于传来了动静。 展昀把依萍送了回来。 第142章 口供错乱 “依萍,怎么这么晚才回来?” 好在,她是跟展昀在一块的。 依萍有些心虚,支支吾吾地没有第一时间回答。她手袋里还装着那枝破碎的海棠,这种铁证还是藏起来比较好。 即使衣服不穿帮,身体上也有些又青又红的印子,特别是前胸和脖子,那是重灾区。 文佩狐疑地看过去,只见依萍不自然地偏过头,人也向展昀身后躲了躲。 “妈,这么晚了,你还没休息啊。都怪我,和展昀聊天,聊得忘了时间。你不要怪我。” 依萍略微低头,抬眼观察母亲。 “不怪,不怪。只是你也该打个电话回来,让家里放心。” 依萍抿了抿唇,那种情况,不太好打电话。 “妈,我有些累了,想回房休息。” 文佩点点头,已经这么晚了,铁打的人也该累了。 看到文佩没有追问,依萍快速地对展昀说: “你也回去早点休息吧。” 在文佩诧异地目光中,依萍急匆匆地上了楼。 这孩子,怎么这么奇怪? 文佩思索着,她上次在外面出了事也是这个样子,在书桓旁边躲躲闪闪的,生怕自己看到她的伤口。 难道这次……又受了伤? 可是看他们两个的样子又不像,难道是吵架了? 一直到依萍消失在转弯处,展昀才收回目光。 “伯母,很晚了,我先回去了。” 文佩欲言又止,还是叫住了展昀。 “展昀,你和依萍没什么事吧?” 展昀一愣,也不免心虚起来。摸了摸鼻子,嘴里糊弄地发出‘唔’地一声。 岂止是有事,简直是天大的喜事。 洞房花烛夜,久旱逢甘霖。这可是人生四喜,他不能免俗。 他的眼睛转了又转,说道: “我和依萍去看婚纱了,所以她有些累。” 这个理由不错。 冠冕堂皇又合情合理。 文佩惊讶中带着欣喜,看来真是女大不中留了。 “原来是这样。” 她欣慰又有些心酸,女儿要出嫁,做母亲的心情最为复杂。 既希望她能嫁出去,又希望她多陪自己两年。既怕她任性不会当人家媳妇,又怕她受委屈过得不幸福。 总之,千般思万般虑。比自己出嫁时想的多百倍。 “展昀,说实话。我实在没想到你会这么快求婚,又这么快准备婚礼的事。” “我一路看着你们,也很替你们高兴。” “依萍一直跟我相依为命,从小到大,她受了很多委屈,但为了不让我担心从来不会和我说。” “这让她个性变得很要强,处理事情难免执拗。说来说去,还是我这个做母亲的失职。” 文佩失落地叹气,又抬头微笑着对展昀说: “不过,她是通情达理的。只要和她说清楚道理,她是很容易沟通的。” 展昀明白,文佩是在委婉地提醒自己,要好好对待依萍。 这一点,他还是有自信的。 “伯母,你放心。依萍的个性我很了解。我会珍惜她、爱护她,不让她受委屈。” “其实,在我眼里,她的执拗,也很可爱。” 听到展昀这么说,文佩终于放心。点点头,也不再说什么。 展昀离开后,文佩上楼。 经过依萍房间,想了想,还是敲门走了进去。 母亲的直觉,让她觉得,展昀说的不一定是全部。 “妈,你还没睡啊?” “看你房间灯还亮着,就过来看看。” 依萍已经把证据都掩盖好了,人自如了很多。 “有什么事吗?” 文佩摸着女儿的头发,认真地问: “你和展昀没吵架吧?” 依萍一愣,母亲怎么这么问。 “当然没有。” 他们不是吵架,是打架。打得翻天覆地,昼夜不分,血流成河。而自己,就是展昀口中的战俘、逃兵、手下败将…… 依萍赶紧甩了甩头,怎么想到那去了。跟展昀在一起时间长了,她自己也变得不’正经‘起来。 这样不行,这样不行。 陆依萍,提高警惕。 “你早上不是去找展昀了吗?为什么下午又过去了呢?” 依萍眨巴了两下眼睛,说道: “展昀他——” “有点不舒服,所以我过去照顾他。” 文佩有些惊讶,展昀不舒服吗? 看样子不像啊,刚才站在那还神气活现的。 “展昀怎么了?” 依萍也不知道他怎么了,上午还要死不活的,下午回来就龙精虎猛。 “他没有食欲。所以,我帮他做了饭。” “后来,我们就在玫瑰园里聊天,不知不觉就晚了。” 依萍的笑容无懈可击。 但一个谎言要用千百个谎言去维护。 文佩又诧异了,问: “你们一直都在玫瑰园聊天吗?” 依萍笃定地点头:“对呀。” “可是,展昀不是说你们去看婚纱了吗?” 依萍的脑子轰的一下又爆炸了。 这个展昀怎么回事,居然胡乱编这种理由,还不跟自己通气,搞得她现在如此被动。 她真的要生气了。 “哎呀,妈!” “我发现,你现在越来越多疑了。居然像警察一样来问我口供。” 文佩好笑地看着依萍的’指责‘,她哪有问什么口供,只是随意聊天而已啊。 依萍咬着嘴唇,想着怎么圆回来。 “这只是一件小事嘛,所以就没和你说。” “我们就大概看了一下,然后就回玫瑰园了。” 文佩知道,她大概也问不出什么’口供‘了。算了,只要他们之间和和气气的,自己就放心了。 文佩回房之后,依萍有些难为情地拿出那件衣服,如果现在还能称之为衣服的话。 皱皱巴巴地月锦锻搓成了一团,扣子歪歪斜斜的。 想到那个力度,她又忍不住两股颤颤。 最惨的就是后背的海棠花,明明是刺绣,却被蹂躏得像真花瓣。 “无力海棠卧晓枝。” 耳边响起展昀意味深长的声音,吓得依萍向旁边跳了半米。 原来是这个意思。 他进门就想这个事了吧。 依萍对着衣服发呆,隔了一会又像烫手似的把它弄成一团,塞到最里侧。 明天一早,她就要让卷帘人知道,海棠依旧! 第143章 坐立难安1 她觉得异常疲惫,身体也很不对劲。 懒洋洋地起来,站在衣柜前,左思右想。这些衣服好像都盖不住身体的痕迹啊。 拿出一件,没有袖子,不行,扔一边。 再拿一件,领口太低,还是不行,又扔了。 这件怎么样?哎呀,太短了,才到膝盖。 哎,现在的衣服怎么搞得这么暴露,要是卖些高领长袖的夏季衣服就好了。 最后,好不容易找了个小立领中长袖短上衣,下面搭了长裙。 虽然……但是…… 勉强吧。 走出房门的时候,她还低着头。一会儿看看袖子,一会儿看看领口。拽拽上面,抻抻下面,好像生了虱子。 一转身,被吓了一跳。 可云正好奇地看着她,她脸色很不好,但仍笑着问: “怎么了依萍?” 依萍半张着嘴,马上反应过来: “没事,没事。” 依萍不自然地拍了拍衣服,在可云面前尤其紧张,因为可云算是不可多得的‘火眼金睛’,总能发现自己发现不了的破绽。 不过,可云现在是强颜欢笑,根本没心思去做火眼金睛。 “下面好热闹,大家都过来了。我听他们说,有什么好消息。” 依萍看着明显消瘦的可云,问: “砚鸣也来了吗?” 可云有些哽咽,看着地面摇摇头。 依萍也跟着难受起来,她心疼可云,也理解对方。 “不要难过了,可云,说不定俞伯母过段日子就会想清楚的。想想看,砚鸣不也是这样吗!” 可云点头,眼泪再也控制不住地落下。 “我知道,我知道。” “我不会怪任何人,只会怪我自己不够好。” “这件事我从来没想过隐瞒,即使当初砚鸣没有听到我们的谈话,我也一定要在关系确定之前告诉他的。” “他那么好,我怎么可以欺骗他,怎么可以让他在不知道真相的情况下选择。” “原本以为他会因为这件事放弃,我已经做好心理准备了。反正没开始,也不算失去,谁知道他居然还问可不可以照顾我。” “你知道吗?听到这句话,我甚至可以为他去死。” 依萍抱住可云,希望能给她温暖和力量。现在说什么都于事无补了,只希望砚鸣能说服他的母亲。 安抚好可云,依萍才走下楼。 下了楼,最后确认一下安全系数。 她太专注了,居然没看到站在楼梯一侧的书桓。到了一楼,刚一转身,又被吓了一跳。 书桓有些抱歉又觉得有些好笑,想什么想那么认真。 他的声音充满磁性,带着特有的温柔,问: “吓到你了?” 依萍急忙摇头,自己真是太神经了。 她走过去,坐在沙发对面的圆凳上。 看着尔豪在那口若悬河,依萍忍不住替可云不平起来。 明明错的不是她,可后果都要她来承受。 先不说之前的六年,就说现在和砚鸣的波折,也让人意难平。 书桓注意到依萍脸色不对,想开口关心,却再三犹豫。 自从上次在书房谈话,依萍几乎没有再和他沟通。 连还那本日记,都没说什么。 当时,他有问: “如果没有展昀,你会不会再给我一次机会。” 依萍只是冷淡地看了他一眼,说道:“没有如果。” 想想也是,世界上哪有那么多‘如果’,出现了就是出现了。就像依萍也像海啸一样出现在他的生命中,将他的感情搅得天翻地覆。 书桓还是不懂,这本日记见证了他们的开始,也摧毁了他们的爱情。完全是一个见证者,依萍怎么会如此漠然。 “为什么日记不见了,你都不着急呢?” 这个问题,依萍没有立即回答。 她翻了翻日记,又合上。抬眼看着书桓说道: “因为没什么需要记了。” 书桓的手维持着递出去的动作,脸色苍白的可怕。 他一动不动,僵持在那。 依萍没有时间等他复原,转身离开。 曾经,这本日记记载了她所有的爱恨情仇。里面有宣泄的情绪,也有甜蜜的过往。 真的有,假的也有。 可是现在,她对陆家的恨没有了,对书桓的爱也被替代了。 爱恨全消,只剩下虚软无力的回忆,偶尔在风中发抖。 所以,她不用记了。 即使重新拾起这个习惯,她也会新开一本。 书桓咬了咬牙,安慰自己,即使他真的和依萍再无可能,他们也算是朋友,朋友之间难道不应该相互关心吗? “依萍,你不舒服?” 依萍迟疑了一下,摇摇头,可云和尔豪的这笔烂账,早就盖棺定论,多说无益。 况且,中间还夹着个方瑜。 她不能为了一个朋友就伤害另一个朋友啊。 方瑜也过来关心依萍,她也觉得依萍的脸色不对。 依萍叹了口气,让自己从那种惆怅中走出来。 “我听说有好消息,是什么呢?” 真的有好消息,武汉组织会战,国军重创日军。 大家都振奋地不得了。 听着大家你一言我一语,依萍也觉得提气,太久的失败,让所有人都没有信心了。这样的一扬胜利,是非常关键的。 依萍的心情好了很多。 可是……可是…… 眼神瞟向门口,展昀还没来么。 明明昨天晚上还跟自己说什么宁愿死在自己身上,今天早上又打电话,说很遗憾没跟自己一起起床,想马上见到自己什么的。 看来,这话也没那么真。 自己倒不是期盼他说的话成真,可他也应该有个态度。已经这个时候了,还没过来。 依萍抿了抿嘴唇,又瞟向门口。 这一瞟,还真把人瞟来了。 展昀进来后一直想笑。 依萍明明已经站了起来,结果又悄悄坐下了。 目不斜视,正襟危坐。打得两句招呼都很官方。 他真想过去问问,是在表演一种叫此地无银三百两的艺术吗? 依萍不是想刻意这样,而是她突然发现自己打开了新世界的大门。 以前,展昀看她的目光即便炽热,她也不做他想。现在不一样,她居然有了读心术,知道他在想什么。 第144章 坐立难安2 依萍的呼吸不规律了,内心开始不安,下意识地并拢双腿。 她腰板绷直,双手紧握,与活雕像无异。这个姿势让她特别累,又不能不保持。 看,他又对着自己笑了,而且说的话都别有深意。 以前听不懂,现在模糊地觉得不对。 她的耳朵也开始烧起来。 依萍心里极度拉扯,有些事拉开了闸就无法收回。 突然,她又想到一件事。 自己能听得懂,看得懂,那其他人呢? 如果他们也完全了解,那……好可怕! 依萍舔了舔嘴唇,偷偷观察其他人,发现大家都神色如常,包括展昀,只有自己坐立难安。 没办法,她活了二十年,昨天晚上受到的冲击颠覆了过往所有想象。 原来男女是可以一体的。怪不得中国有乾坤之说,阴阳之道,男女之间确实是‘互补’的。 爱情真的是世界上最奇妙的东西! 她的目光又不由自主地看向展昀,没想到他也正含笑地看着自己。他的手垫在下巴上,拇指慢慢摩擦过嘴唇。 依萍猛地转过头,他又开始了。 不要看他,不要受他蛊惑。 说是这么说,但昨晚的一幕幕又冲了上来。 她的脸红得很不自然,心也跳动得极快。如果离得近,甚至能听到心脏扑通扑通的声音。 她偷偷掐了自己一下,要镇定。自己的心跳声再大点就要干扰到别人说话了。 大家还在口若悬河地讨论,依萍仿佛听见了,又好像没听见。 “我听说,汉口那边市民能看到敌机坠落,浓烟滚滚。很多市民对着天空高呼‘中国空军万岁’。” “何止啊,这次空战,击落了日本十一架飞机诶。” “天呐,有这么多吗?那我们呢?我们损失多少?” “四架!” “天呐!” …… 群情激昂,热血沸腾。 即使没有见到那个扬面,只是听说也觉得激动万分。 展昀默默看着大家,他突然有些感动。 战扬上是抗日,敌后也是抗日。西迁是抗日,留守也是抗日。武能抗日,文也能抗日。 眼前的这群人,都在以自己的方式热烈地爱着这个国家。 只是这样就足够了。 只是这样他们就一定会胜利。 他突然想起大哥做的一首诗: 《旗》 我见过旗帜的降落 轻过残破的云 在火中,在泥里 凝住了千千万万心痛的言语 也许你正俯身走过泥泞的沟陇 也许你正屈膝绕过低矮的树丛 但我懂你 骨节里 你有一条不断的山脉 雷暴劈不开 风雨摧不垮 在硝烟散尽的广扬 测量风的方向 当所有颜色褪去 当所有旗帜落下 你还在低语: 举高,再举高 直到那些弯腰的人 借着我的影子 站起来! 他拿过桌子上的《大公报》,头版头条: 【我神勇空军昨击落敌机十一架】 敌机轰炸群分两批侵入武汉上空……敌机慌乱投弹,我军民损失轻微…… 飞行员陈怀民之弟陈天民继承遗志,此次击落一架飞机。兄弟报国,可歌可泣! …… 展昀摸着上面的照片,眼睛有些湿润,嘴角忍不住翘起来。 述衡,你看到了吧? 咱们打了扬大胜仗。 展昀把报纸放下,神色愉悦,看向虚无。 两人心情很好,走在公园路上。 “你说,战争会很快结束吗?” 展昀笑了笑,摇头。 “不会,现在只是阻止日本进攻。据我所知,这次武汉会战,除了国军,苏联的空军也参战了。” “我们应该还有很长的一段路要走。不过没关系,世界上不会有比人的腿更长的路。” 依萍重重地点头,她觉得这句话好极了,也对极了。 两人不知不觉走到假山旁边,展昀靠坐在高的一侧石头上,紧对面就是另一块大石头。 整座假山都是大石头砌成的,不算低。 他伸出手,示意依萍过来。 依萍开心地把手放入他手中,被一个用力圈在怀里。 从他怀里扑腾起来,依萍伸手推打他。 展昀偏了偏头,目光变得晦暗,声音也低了: “一会儿去我那?” 如果是以前,依萍毫不迟疑地点头。现在,她要思考。 展昀只是单纯地邀请自己呢,还是另有别的意思。 实在不好确定。 照理说,他不会那么单纯。 依萍整个人不自在起来,他们距离太近了,需要冷静一下。 可有些地方,来的时候容易,出去可难。 展昀蹬在对面的石头上,把依萍圈在了这方小天地。 腿的另一侧和她后面都是大石块,爬不了。另一边让他腿拦住,出不去。 坏就坏在展昀坐的地方是高处,他这样一横恰巧拦腰截断。 依萍穿着裙子,是不好迈过去的。下面的空间倒是很大,可她也不能钻过去吧。 她又不是韩信。 “放我出去。” 依萍用力打了那可恨的大腿。 昨天,就是这双腿把自己固定的死死的。 展昀拍了一下手,大方地表示: “可以。” “回答我一个问题,回答对了,就放你。” 依萍想了想,警惕地说: “什么问题?” 展昀有些忍不住笑,抿了下嘴唇,慢悠悠地说: “男人和女人最大的差别,四个字。” 依萍皱了皱眉,这个问题说简单不简单,说难不难。 “性别不同?” 摇头。 “情感不同?” 再摇头。 “心思不同?” 还是摇头。 依萍猜不出来了,男人女人差别很多,她怎么知道展昀想要的是哪一个。 “那你说什么不同?” 展昀拉住依萍的手,耐心又低缓地说: “不是不同,是不平。” 依萍更茫然了,不是不同,是不平? 她直白又疑惑地问:“什么不平?” 展昀更近一步地拉近她,对着她的耳朵低声说: “凹凸不平。” 依萍愣在那,直到展昀拉着她的手压下来,她才猛然醒悟。 她猛地站起身,想要逃离这燥热的地方,却被展昀抱在怀里不得动弹。 “你回答错误,不能离开。” 依萍挣扎着,满心得不服气。这种问题,谁能回答,从一开始他就没想让自己离开,和昨天一样 他本就是存心不良。 第145章 寻人启事 男人对女人,欲望是天然的。 他爱依萍,爱得莫名其妙。 有时候想深深占有,有时候又想放她自由。 一会觉得她应该每分每秒都陪着自己,一会又觉得他不应该那么自私。 他自己都有些搞不明白,这些矛盾的想法打哪冒出来的。 但现在不是纠结那些哲学问题的时候。 展昀这次没有拉着她的手下压,而是把她整个人压住,贴着自己。 用身体感受要比用手感受直接。 依萍抗议,他这是在用‘暴力’。 “去我那里吗?” 他又问了一次,声音满是渴望和悸动。 依萍被他缠得影响呼吸,着急地说: “你怎么总想着这种事?” 展昀的喘息又粗重了,头埋在依萍怀里。 “想有什么不对吗?” “当然不对,别人就不会这样。” 如果每个人说话都有红绿线的话,依萍的话无疑是严重红色警报。 果然,展昀的头慢慢从她怀里脱离,呼吸变得平缓。 只是手还是那个力度,没有丝毫放松。 “别人?嗯?” 这几个字被他用凉凉的语气说出,让依萍头脑冷静下来。人也不急躁了,安安分分地被人搂在怀里。 “这个‘别人’指的是谁啊?” 依萍咽了下口水,她只是有些着急,并没有想谁,更没有特指谁。 只是,在这个褃节说出来,难免让人多想。 “据我所知,你的‘别人’也就——那么一个。” 依萍气闷,叹口气正色道:“我没有特指任何人,我的意思是,其他的人不会热衷这件事。” “你怎么知道?” “我有眼睛可以看啊,有头脑可以分析啊。” 展昀嗤笑,继续不紧不慢地说:“原来你能看!能分析啊!” “那你分析分析,既然别人不像我这样,这四万万同胞是怎么凭空出现的?” 依萍一脸懵地看着展昀,这—— 展昀很有耐心,等了半天她的分析结果。 未果。 他露出胜利者的微笑,拍了拍手,说道: “走吧。” ...... 武汉守卫战还在继续,现在双方打得越来越胶灼。 很多工厂、学校、医院又接着向西搬。 展昀打开《大公报》,例行看看上面的战时新闻。 看过后,又把报纸翻到了另一个版面,这上面更多记录本地新闻。 目光下移,是寻人启事的版面。 打仗后,很多人流离失所,与家人分离。很多报纸都开了寻人启事的专栏。 在一个不起眼的角落,有这样一条信息。 【三叔:家中老宅已经修葺,祖母病愈盼归。见报请联系法租界仁武书店。侄儿朝旭】 展昀的眉毛开始突突地乱跳,这个寻人启事,是组织的暗号。 当初,考虑到组织遭到重创,人员之间无法联系的问题,就设定了这个暗号。 三叔指的就是展昀。 他在家排名老三,就和组织上报告用了这个名字。 至于朝旭,旭日东升,是最充满希望的时刻。 放下报纸,展昀走出工厂大门。 看到工厂门口一排排的梧桐树,他又冷静了下来,踱了回去。 郑老板被捕至今,他打探到的消息还是很有限。 本来知道消息的人员就少,更何况日本人最近搞肃清,大家噤若寒蝉。 展昀陪他们吃吃喝喝,也不敢深入打听。怕他们起疑心,弄巧成拙。 不过,他收买了乱葬岗的工人,据那人所说,最近倒是扔了一个有类似特征的人。 展昀将信将疑。 虽然介绍人说这个搬运工有可信度,但人死了,尸体又找不到,如果那个工人胡说八道,自己也不会知道。 还是再看看。 果然,这个广告连续刊登了一周。 展昀敲着桌子上的报纸,手指一下下的点在仁武书店上。 他的心有些烦乱,要不要去,要不要去?! 他长叹一声,把头靠在椅子上,双手覆在脸上。 再等等吧。 过了两天,事情果然起了变化。 还是那个位置,内容稍稍变化了一些。 【三叔:上月特产已收到,祖母心悦,见报请联系法租界仁武书店。侄儿朝旭】 展昀这次真的激动了。 那是他即将从天津返回上海的时候,让老祁运过去的一批药和布匹。 这件事他还没来得及报给郑老板,所以郑老板是不知道的。 现在对方能说出这件事,就证明上级确实新派了人。 展昀迫不及待地去了报纸上约定的地点。 站在书店前,他环视四周,没什么特别动向,走进去。 柜台里,只有一个伙计在那忙忙碌碌的查着新到的报纸。 “先生,您想买什么书?” 展昀抬眼看了眼楼梯,又挑帘看了看后方的书房。 看样子不像有埋伏。 确定好后,他才慢悠悠走到伙计面前: “掌柜的呢?” 伙计说: “有什么事吗?” 展昀又四处看了看,说: “我想找朝旭。” 这次伙计抬头了,说道: “您跟我来。” 伙计把展昀领到书店后院的一个房间,说道: “您稍等一下。” 展昀看着这个屋子,四周都是墨宝,看不出真假。 门外传来脚步声,展昀回身,手摸上后腰的手枪。 他的眉毛压下来,整个人蓄势待发。 门被推开,门帘被掀起。 那人迈步进来。 左脚—— 右脚—— 然后是他的脸! 展昀几乎无法呼吸了。 他的眼睛瞪到了极致,全身的血液都沸腾起来。 一直到那人走近,展昀还是一副目瞪口呆的样子。 他的心如同奔跑的马匹,突然遇到了悬崖,前蹄凌空扬起。 两人全都心绪难平,眼里涌出了泪花。 展昀找回自己的声音,有些颤抖: “我想找《子夜》的初版本,不知道掌柜的这里有吗?” 对方的声音也好不了多少,隐忍又压抑,强撑着回答: “初版本已经售罄,但有修订版,加了作者后记。” 虽然已经有了心理准备,当对方说出这下半截的暗语后,展昀还是闭上了眼睛。 无数复杂的情绪涌上心头,让他只能喊出那句: “大哥!” “我找了你十年了!” 伍伯廷张开双臂,给这个弟弟一个大大的拥抱。 千言万语都不如这一句的重量。 第146章 十年相逢 当初伍伯廷离家后,便直接参军了,后来又去了延安。 由于他受过教育,人又精明强干,组织开始培养他负责情报工作。 原本他是负责其他地区的,可郑老板的被捕,让事情发生了变化。 现在,组织也没探听到到底谁出卖了郑老板,而整个上海的情报系统已经遭受了致命的打击。 组织急需一个经验丰富的人重新组建上海情报网。经过慎重考虑,把伍伯廷派了过来。 以前,关于上海的情报人员,郑老板是和组织报备过的。 所以,当伍伯廷看到展昀资料的时候,只觉得冥冥之中自有定数。 他怎么也想不到,十年之后,自己的弟弟也走上了和自己一样的道路。 他不知道该笑还是该哭。 笑得是,他们的道路一致。 哭得是,这条路太难太苦了,他一个人走就够了,他的弟弟怎么也跟了上来! 展昀和大哥汇报了这么久以来他们的工作,他在前郑老板在后,还有两个辅助:钟述衡和宋媛清。 现在钟述衡已经死了。 至于郑老板其他的线,他是不知情的。 伍伯廷点头,他手中有一份其他线的资料。 但他不敢贸然登报,因为现在他也不确定到底是哪组出卖了郑老板。 说完了工作上的事,又聊起家里的事。 “你走后没多久,爸和大妈就去世了。“ 其实,伍伯廷已经猜到了。曾经,他偷偷回去过,想看一下家里人离开,结果那个院子换了人家。 当时,国民党剿匪剿的厉害,他不敢露面,更不敢打听。 如果真露出什么马脚,他不止害了自己,也会害了别人。 不过,猜是一回事,真实听到又是一回事。 他的手颤颤巍巍拿起水杯,里面没有水,又尴尬地放下。 心里很乱,总要做点什么才安心。 “他不放心我,把我交给展伯伯,让我认干爹。” “干爹干妈对我视如己出,与亲生儿子无异。” “可惜,我没能在他们身边尽孝。” 伍伯廷长叹一声,展伯伯一家义薄云天。他不止是帮了一个故友,更是扶植起伍家的希望。 “他们身体如何了?” 展昀眨了眨干涩的双眼,说道: “他们都去世了。” 伍伯廷猛然转头,看着展昀,半晌没有说话。 人总是以为自己还有很多时间,其实不然。 事情总是以一种让人忽略的速度演变着,在某一天,突然急转直下。 所有的事都交代清楚了,展昀也该离开了。 抬头望着夜空,他突然想放声大笑。 苍天不负有心人。 他突然好想和依萍分享这份快乐。不需要说出这份秘密,也不用做什么,只是喝喝酒,弹弹琴,聊聊天。 可是好晚了,她应该已经睡下了。 哎,好可惜。 伍伯廷花了一段日子了解上海的情报网络,现在有的线还可以用,有的暂时还是不动。 这边的情报确实需要花大力气建设,否则无法转圜。 为此,他在了解清楚后,又返回去和组织领导当面商量了。 展昀睁开眼,阳光真好。 等大哥从延安回来,他也该告诉对方,自己要结婚的事了。 只是想一想,就觉得幸福。 唰一下,他起床了,留下一道残影。 盥洗间里,一阵又一阵的口哨。 展昀对着镜子,慢慢晃着头刮脸。浓密的泡沫,比主人的心思还要膨胀。 榆木姐路过,眯了眯眼,心想:估计又是去找依萍小姐。 每次去之前,都要大费周章地把所有衣服拿出来。 哎! 她做下人的命苦,一会还要把这些衣服再挂回去。 展昀吹着口哨去音乐班了,今天依萍有课。 等他到的时候,正好下课,孩子们嘻嘻哈哈地从里面走出来。 展昀趴在方向盘上,看着这群无忧无虑的孩子,想着,他和依萍结婚之后也要生孩子。 只要依萍愿意,他可以无条件配合。 不论白天还是黑夜,随传随到。 想想院子里,一群孩子嘻嘻哈哈地跑着,他和依萍坐在中间,那个才是家! 依萍是最后一个出来的,锁好了门,便向家的方向走。 展昀按了按喇叭,下车。 依萍看到他来,惊喜地跑过来。 这段日子,展昀为了配合大哥工作,几乎没怎么见依萍。 “你怎么来了?” “我再不来,估计你就把我忘了。” “倒打一耙。” 两人你一句我一句的打情骂俏,对视的目光几乎打成了结。 “去郊外走走?” 依萍欣然点头,她也好想念郊外的空气。 这是一处开阔的江面,周围都是青草、野花和树林。 清风徐来,水波不兴。 白露横江,水光接天。 随着微风飘过,还能闻到丝丝缕缕的芳香,让人忍不住迷醉。 展昀从后面抱住依萍,两人就这样静静地欣赏江景。 “我们下个月结婚吧,日子我选好了。” 展昀出声说道。 “我还没想好。” 依萍故意气他。 “没关系,慢慢想。” 展昀难得大量。 不过,他一向有个特点,只有说出的话大方,行动上不太一致。 他的手又摸上了依萍的纽扣。 依萍还在欣赏景色,等到纽扣被解开两颗,才猛然反应过来。 她快速转身,拉住自己的衣服,不敢置信地说: “这是外面。” “又没有人。” 依萍懒得理他,这个人已经完全没有下限了。 她愤然地向车子走去,以后再也不单独跟他出来,不论做什么,旁边一定要有个第三者。 展昀跟过去,在车子旁追上了依萍。 不等她说话,就跪下了。 依萍被吓了一跳,这人有什么毛病。 直到展昀拿出戒指,依萍才知道,他想干嘛。 一颗晶莹剔透的钻石,安安静静地镶在戒指上。 “既然我要娶你,自然要把一切准备好。” “这枚戒指,是上次我趁你睡着了,偷偷用布条量的。” “刚才我说结婚不是随便说说的,我真的看好日子了。” “你的答案呢?还和刚才一样吗?” 依萍有些惊讶,嘴巴微微张开。 看着跪在自己面前的展昀,她实在无法摇头。 第147章 言而无信 但有点后悔。 因为答应之后,展昀嘴里嚷嚷着,先下手为强,后下手遭殃。下一秒,她就被压在车子上。 依萍急得不行,胡乱拍着着他的脸和肩。 展昀不躲不闪,一力承当。 就这点能耐? 巴掌而已,他早就挨过了。 依萍剧烈挣扎着,被展昀带到车里。 “既然外面不行,就在里面。” 他的‘外’和‘里’都咬得很重,眼神也暗得滴水。 手指灵活的厉害,几下就解开了那些盘口,比依萍这个主人还熟练。 抗议的话还没说完整,衣服已经松垮了。 胳膊实在拧不过大腿。 但想让‘胳膊’束手就擒也是不可能的,它还在做最后的挣扎: “你之前说过再也不动我衣服的。” “怎么可以说话不算话?” 展昀忙碌的手停工了。把头低下,喘息。然后,抬手把上面的扣子系好,还好心地把领子那里的褶皱抻平。 依萍简直要哭了。 只系上面两颗有什么用! 她的衣服又不是只有领子! 这样一来还不如不系,她这个衣冠不整的样子,简直可以称为放荡。 显然,对方也注意到了这一点,他的目光本来是清亮的,此刻竟变得混浊。 那双手变成了刚从火炭中取出的烙铁,闪着令人畏惧的光。 车内的空气变得凝滞。 即使太阳已慢慢落下,即使车子停在树荫里,也抵挡不了那坚决上升的温度。 对方眼神的变化让依萍害怕,她想退后。但这个空间是天然的囚笼,他甚至什么都不用做,就可以‘衣来伸手饭来张口’。 依萍的手原本是推拒着他的,猛然,变成了抓住对方。 她被禁锢了,且禁锢得彻彻底底。 被禁锢的人眼泪汪汪地挤着后座,有苦说不出。 自己憋着不出声,他就恶意地说些混话,激得她出声阻止。只要自己一出声,他就像角斗扬上看到红布的牛。 最后,一句话被颠成了几段词,一段词被拆成了几个字,一个字被破成了几个音。 而每个音—— 也不再是单纯的音色。 裹挟着粗喘、窒息、颤抖和焦灼。 那控制不住地、压抑的呻吟几乎到了慌不择路的地步。由胸腔发出来,奔跑到唇边,发现唇瓣被攻陷,又有顺着鼻腔哼出去。 一声声,一句句,,都激发着禁锢着更深的恶意。 周而复始,乐此不疲。 依萍害怕地搂住展昀的脖子,车子晃动地太夸张,仿佛下一秒就要解体。 车轮无情地揉捻着地面的青草,让那绿意从叶脉里流淌出来,带着一股生涩的腥气。来不及说一句遗言,便被卷入到泥土中。 她只是本能地求救,早已顾不得是车子的声音更蛊惑,还是自己的声音更酥麻。 江边的风带来一股清爽,又带走一片云雨。 天啊,云啊,在俯瞰。 山啊,水啊,在叹息。 花啊,草啊,在颤抖。 你啊,我啊,在爱里。 车轮在经过一阵狂躁后,终于歇了。 随着暮色降临,黄浦江沉静了。 一道残阳铺水中,半江瑟瑟半江红。 依萍缓过气,手脚并用地爬到边上,被对方轻松拽回。 “别这样了,好不好?” 她实在没办法了,只能出声祈求。 那声音低低的,哑哑的,带着不易察觉的脆弱。 “我们还有一辈子的时间啊。” 依萍天真地想用话磨软对方的气焰,奈何郎心似铁! 展昀同意她的话,用唇摩挲着她的脖颈。 他当然知道还有一辈子,岂止一辈子,下辈子,下下辈子,他都定下了。 可是,那又怎么样呢? 随着手臂收紧,依萍免不了着急。 声音也摆脱了那份泫然,变得凛然: “哎——,你说了就一回的,说话不算话,你怎么是这种人!” “我是商人嘛。” 展昀不以为意。 依萍反驳: “商人才要守诚信。” 对方一笑,没想到还能还嘴,果然是有眼睛可以看,有脑子可以思考的依萍。 “那是普通商人。” “那你呢?你不是普通商人?” “不是。” “那你是什么商人。” 展昀没放弃诱哄,声音勾缠又蛊惑,让人不知不觉开始沉沦。 “我是<>口商人——” 他吻着她的头发,开始新一轮攻城略地。同时,嘴里还含糊不清地说着他的‘<>口理论’。 “做我们这行,初始都会贸易壁垒,不过没关系,我有自己的破解方法。” 他把对方绵软无力的手臂举高,向后靠,放到后座上。 这个姿势好,方便。 “......知道我最喜欢什么?” 依萍的头脑已经浑浊不清了,听着他有一搭没一搭的说,本能地思考。 他喜欢什么? 他喜欢强人所难,喜欢死皮赖脸,喜欢夜夜笙歌,喜欢颠倒黑白,喜欢胡说八道...... 最喜欢的......就是折磨自己...... “我最喜欢<口,不喜欢>口。当然,如果一直<口是不行的,要捎带一些>口。这样才能贸易平衡。” 他的脸色绯红,只能紧紧贴住对方的面颊,降低一些温度。 “无论如何,保持逆差就对了......” 依萍完全听不懂他的‘生意经’,她只知道她快融化了。 火是耐心的情人,用缠绵的光包住一切,吻去所有冰冷。 因为这热度,周围的空气开始躁动,渐渐翻滚着、沸腾着,带着毁天灭地的气旋直冲云霄。 月亮又开始向上爬了! 繁星低垂,夜幕的江水多了一份野性和无拘无束。 闪烁的车光和如练的月光纠缠在一起,或明或暗,清辉皎皎。 车子平稳好久了,展昀恋恋不舍地起身,下车。 靠在树边,点燃一颗烟,看着那缓缓上升的雾气,眼神迷离。 曾经的他可以为了理想不顾一切,现在忽然有了牵挂。 车子有动静了,他掐灭烟,走过去帮依萍穿好衣服。 最后,探过头裹住对方嘴唇,发出啵的一声。 依萍已经彻底投降了,她承认,她是战俘。 车子平稳地开在路上,车灯照亮了前进的路,车内的两人偶尔对视,偶尔微笑,两只手紧紧地握在了一起。 第148章 仁武书店 文佩张罗了一顿饭,所有人都参加了。 饭后,俞砚鸣和可云依依惜别。 俞砚鸣摸着可云的脸,她明显憔悴了很多。 “可云,再给我一点时间,我一定会说服我妈。” 可云点点头,眼神带着怯意和抱歉。 在和伯母坦白之前,她应该提前和他商量商量的。 俞砚鸣看得出来可云的内疚,但他了解。 他知道,可云并不想用欺骗来换幸福。 她一直都是坦荡的,既不会骗自己,更不会骗自己的母亲。 所以,她才更值得爱。 “回去吧,很晚了。” “什么都不要想,只要记得这辈子我认定了你。再没有犹豫,再没有选择。” 可云不想哭的,看他信誓旦旦的样子,还是忍不住红了眼眶。 又是乱翻衣柜的一天。 今天的事有些多,但不耽误展昀的好心情。 大哥回来了,要自己和宋媛清去见他。 他打算,见完大哥就去找依萍。结婚可是大事,还有好多事要商量。 他兴冲冲地进门,心里还想着怎么跟大哥说他和依萍的事。 只是,他千想万想,也没想到伍伯廷会给他带来这样一个晴天霹雳! 为了挽救上海的颓势,组织决定冒险派一个人打入伪军内部。 而这个人选就是展昀。 他们已经调查清楚了,展昀的身份隐藏得很好,他在英法租界都有人脉,最重要的是跟日本人的关系也不错。 而且,他还得到过日本人的嘉奖,一个商人慈善家的称号。 有这样的背书,他们只需要再找些门路,就可以把展昀送进衙门。 当然,以他这样的年龄,进入对方阵营,是有很多变数的。 首当其冲,伪政府为了让他更忠心更卖命,会为他‘选’一位妻子。到时候,展昀是无法拒绝的。如果那样,展昀的行动将大大受限。 所以,最好就是他带着‘妻子’过去。 这个妻子既能掩人耳目,又可以与他并肩作战。 他研究过了,最好的人选就是宋媛清。 她的信念很坚定,又与展昀相识多年,经验丰富,两人家世也很匹配,是难得的天作之合。 展昀愣愣地听完,眼神游移不定。 要他去伪政府任职? 还要和宋媛清假扮夫妻? 那......那他和依萍的事——怎么办! 展昀的呼吸乱了,语气紧张: “我们单独谈一谈。” 宋媛清走了出去。 展昀沉默半晌,几乎不知道如何开口。 伍伯廷不知道,什么事能让这个弟弟有口难言。 只能胡乱猜测: “你害怕?” 展昀摇头。 害怕就不会革命了,从他走上这条路的那天起,就已经做好了为革命牺牲的准备。 只是,没想到他的‘牺牲’会以一种这样的形式出现。 “为什么一定要我进伪政府呢?” “不可以是别人吗?” 伍伯廷诧异地皱眉,他没想到,这句话会出自展昀口中。 不过,他还是耐心回答了: “我说了你的条件最合适。” “况且,你怎么知道没有别人呢?” 展昀一震,也是,可以安排自己也可以安排别人。 “所以,我没有选择?” 伍伯廷的心里也不是滋味,这是九死一生的事情,要他这个做哥哥的下这个决心并不容易。 “上海的情报系统几乎瘫痪了,你们几乎是唯一的幸存者。” “而出卖郑老板的人,还没找到。” “我们怀疑,郑老板被捕可能是敌人放过来的亲信,也可能是我们的人反水。不管结果如何,工作还要继续。” 他拍了拍展昀的肩,无声地诉说自己的歉意。 “我要结婚了。” 伍伯廷震惊地瞪眼,问道: “什么?” “我说我要结婚了。” “对方是谁?” “一个我还没来得及说出口的女孩子。” 伍伯廷退了两步,缓缓坐在椅子上。 他盯着展昀的背影,半晌才开口: “你并没有带她来见我,说明她不是我们的人。” 展昀像雕像一样点了点头。 室内陷入了沉默,压抑又烦躁地情绪铺陈开来。 伍伯廷没有再问其他的,只是开口缓缓讲了一个故事。 我遇上慕晴的时候,她才十八,如花一样的年纪。 她高中才毕业,计划上大学。不巧,遇到了在街上的我。 我们因为一本书相识,那个书店的名字叫:仁武书店。 当时看到名字的时候,我还觉得好笑。书店叫仁武,我的名字也是人和五,还真是有缘。 那个时候我也还年轻,比你现在还小两岁。 我想,是上天让我们遇见的。 她爱我,也懂我。 原本她只是一个不谙世事的女孩,为了跟我有共鸣,为了成全我的抱负,她也加入了组织。 虽然开始她确实是因我加入,不过后来,她完全爱上了那里。 我想我是对的,我又让一个人获得了‘新生’。 我们结婚了。 后来,我被派去做情报工作。 慕晴也跟着我一起去,她说每一分每一秒都要跟我在一起。 我很高兴,得妻如此,夫复何求。 不过,我还是高估了自己的能力。 在传递情报的过程中,被敌人发现了线索。为了控制住我,他们逮捕了慕晴。 他们把慕晴放在大庭广众下暴晒,我混在人群中,连眼泪都不敢流一滴。 我想我必须想个办法救出慕晴,哪怕牺牲自己也在所不惜。 可我还是天真了,我的牺牲没那么大能量,况且慕晴也不会让我牺牲。 她自杀了,在监狱里。 我知道,她不要连累我。 她的尸体是否下葬我都不知道,因为那个时候我正在出逃。 无数个夜晚,回忆起慕晴的笑脸,我都在想,我是不是错了。 我凭什么认为我可以永远保护她! 我凭什么让一个如花的少女放弃生命保护我! 我又凭什么用爱情绑架一个人让她走上和我相同的道路! 杀死慕晴的到底是谁呢? 是她自己吗? 还是敌人? 或者说,是我? 这个问题,我思考过一千遍,一万遍,都没有答案。 也许,你可以回答我! 第149章 木然苍凉 大哥说的那个故事,好像变成了他和依萍的故事,他们在战火中紧紧依偎,在阴森的房间里瑟瑟发抖。 原来自己也会害怕啊! 砰一声枪响,结束了展昀的梦境,他满头大汗地起身,有些茫然,定了定神,发现自己踢飞了凳子。 刚刚在花厅喝酒,不知不觉睡着了。 看了看时间,挣扎着爬起来。 今天要见大哥的,他说有些事要提前准备。 跑到盥洗间,看着哗哗出水的水龙头,他赌气似的把头扎到水里。 水面光晕晃动,凉意骤然裹住整张脸。 耳孔灌入闷响,呼吸被掐断,只剩太阳穴突突跳动。 闭气。 一秒。 两秒。 …… 肺部发紧,鼻腔泛酸,水挤进眼睛。 直到猛然抬头,空气才扑面撞来。水珠顺着下巴滴答,在寂静中格外清脆。 伍伯廷讶异于展昀的样子,他看起来颓废极了。 胡子拉碴,衣衫不整。 整个人完全没了精神气,满是血丝的眼睛呆滞地望着自己。 行尸走肉。 “你在用这种方式反抗吗?” 展昀不语,他知道自己没道理。可他心难受,难受得总想做一些出格的事。 “你觉得你有权利这样做?” 伍伯廷蹙眉问道。 这样的决定,谁的心里都不好受。但天意弄人啊。 展昀还是垂头坐在椅子上,消极反抗。 伍伯廷的声音严厉起来: “看看你的样子,意志消沉,不修边幅。别说作为我的同志,就是作为我的弟弟你都失职。” “全天下只有你要放弃爱情,只有你痛苦万分,只有你知道失去的滋味吗?” 他又想到了失去的妻子,眼里不自觉涌动出泪花。 “不是!” “这世上每一天都有惨剧发生,每一刻都有人失去爱人。” “难道因为‘失去’我们就不活了吗?” “你的理想,你的信念,就这么脆弱?” 伍伯廷越骂越激愤,快步走到展昀面前,掏出纸条。 “看!” “这是最新的情报,武汉已经准备全线撤退。” “华中要完了!” “日本人现在攻占了东北、华北、华中,下一步就是华南和西北。” “你以为广州能坚持多久?” “一年?” “半年?” “三个月?” “我告诉你,都不是,广州连一个月都坚持不到!” “我拜托你睁开眼睛看看吧。” “中国要亡了,你还在想着你的小!情!小!爱!” 伍伯廷冲着展昀大声嘶吼,手把桌子都捶翻了。 他刚收到情报,心情极度恶劣。 日本人的进攻势如破竹,国军已经准备撤退了。 而展昀,还这样半死不活的,让他一时之间也觉得困苦迷茫。 缓了两口气,他终于冷静了下来。 “展昀,你知道如果你真的不想去,我是毫无办法的。” “只是,我想让你知道。不管你要娶的是玫瑰还是茉莉,她应该都不想当亡国奴。” 展昀痛苦地闭上眼睛,神情木然,语气干涩: “我需要准备些什么?” 从伍伯廷那里出来,展昀木然地走在街上。 刚才的谈话还很清晰,他要立即和宋媛清成婚。 宋媛清那边没有意见,只说一切听从组织安排。 法租界还是老样子,梧桐树影懒洋洋的,对什么都提不起兴趣。 路过一处亭子,他站住了。 站在那看了半天,终于走了过去。 掏出三块,递过去。 对方把桌子点得叮当响: “涨价了,五块。” 展昀喉结动了动,又给两块。 “求什么?” 对方的语气很不屑,没什么耐心。 “求姻缘。” “写字,等着。一会电话响了接电话。” 展昀写好了字,递了过去。 那人拿过字条,闭着眼睛开始念咒语。 普通人听不懂他在哼唧什么,只是觉得姿势怪异,行为夸张。 那人越来越颠,声音越来越大,然后突然抖了一下,歪到桌子上。 展昀有些疑惑,走近。 电话铃突然大响,吓了展昀一跳。 趴在桌子上的人还没反应,想起他刚才的吩咐,犹豫着接起电话。 电话那头是个苍老的女人的声音: “名字。” 展昀看了眼听筒,又看了看趴在桌上的人,回答:"展昀。" “神灵护佑,现告知你所求之事。” “展字为火,昀字为土。昀有日,此为土火相生。” “依字为土,萍字为水。土克水亦能滋养水。” “男与女,视为火——土——水,间接相生。” “然‘依’字,为人伴衣。萍本无根,随波逐流。由此,此女需看顾照拂,精心呵护,方能内心安定。” “由此,才能日照浮萍,相依共生。” “你另字‘伍’。” “女为陆,男为伍。女长一数,此女势必付出艰辛。” “从卦象来看,豫卦蹇卦结合,既有乐中隐忧,前行亦是受阻。” “但若能周天互补,则可化险为夷。” 展昀从头到尾一言不发,捏着手里求来的‘萍’字,苦笑一声。 电话算命! 哈哈!他展昀也沦落到需要电话算命才能预测自己的命运的时候。 他此时才懂俞砚鸣。 人在绝望迷茫的时候,真的需要指引。即使这种指引在旁人看来那么可笑。 手里的字隐隐发烫,他求的哪是卦象,他求的是安慰。 展昀约了宋媛清到素园,他们还有事需要谈。 什么时候结婚,婚礼怎么举办,要给宋懋声的聘礼,全都需要商量。 说是商量,大部分时候都是展昀在说,宋媛清在听。 宋媛清现在没有必要基本不说话,她还是那样明艳动人,只是整个人都为聚拢的浓浓的哀伤怎么也挥之不去。 商量完毕,宋媛清起身离开。 只是走到门口,她还是忍不住回头,声音幽幽的 : “为什么不让她来陪你?” “陆小姐那么爱你,一定会同意的。” 展昀没想到她会突然提到依萍,僵硬地转过身,不想让宋媛清看到他的眼泪。 “你以为我们是去郊游吗?” “这是九死一生的事,有我一个人就够了。” 宋媛清的目光像在看展昀,又像穿透了他,低低地说: “你们男人就是这样,完全不给女人选择的权利。” “谁告诉你们,我们想孤孤单单的活着?” 第150章 树下谈话 他开着车,停在陆宅的树下。 下了车,点燃一根烟,等依萍出来。 黄昏的光线斜斜地切过侧脸,投下一片阴影,显得格外冷硬。 依萍知道他要来,一会出来看一下,等得脖子都长了。真的看到了人,又突然升起一股委屈。再怎么忙也要打个电话嘛。 这些天,她可不清闲。 原来新娘子有这么多东西要准备,衣服、首饰、被子......,总之,她每天不是在买,就是在想。 弄得她白天几乎没有时间想展昀,只能等晚上静下来的时候,望着幽深的夜空,独自一个人傻笑。 笑着笑着,夜就深了...... 依萍脚步轻快,裙角被吹起一点弧度,见到人的时候,眼睛瞬间亮了。 “最近很忙吗?” 看着她灿若星辰的眼睛和隐隐期待的神情,展昀几乎无法说话。 他的脸色异常苍白,喉咙痛得像火烧。 这个傻姑娘,还以为自己是来看她的。她不会想到,马上自己就会给她致命一击。 依萍也发现了展昀的不对劲,收起笑容,问: “怎么了?不舒服吗?” 展昀闭了闭眼,决定一鼓作气。 “我要和宋媛清结婚了。” 依萍的笑容彻底收回去,不过她没有懂展昀的意思。 “谁要和宋小姐结婚?” 展昀咬住牙,压下那翻江倒海的痛意,心一横: “我!” “我要和宋媛清结婚。” 依萍的嘴唇张了张,好像完全听不懂对方在说什么。 怎么会呢? 他......他不是要和自己结婚吗?他已经求婚了呀。 不对,不对。展昀一定是在骗她,他在故意作弄她,就想看自己着急的样子。 “你是骗我的,对不对?” “你在作弄我,对不对?” 依萍的语气极其笃定,眼神却慌乱起来,手指也因为紧张用力握住裙子。 一定是的,一定是的。 展昀的沉默是一堵墙,将依萍隔绝在墙外。 依萍的心渐渐沉了。 “我来就是告诉你这件事。” “告诉完了,我该走了。” 展昀瞧不起自己的懦弱,他居然连承受结果的勇气都没有。 打开车门,展昀坐了进去。 汽车开动,传来的引擎声终于惊动了呆若木鸡的依萍。 她大喊一声没命似的冲向汽车,完全不考虑车子会撞到她。 展昀猛地踩住刹车,惊出一身冷汗。 只差一点点。 依萍跑到旁边,疯狂拍打车窗。 这人怎么回事,他怎么可以走呢?他们之间还没说清楚呢。 他刚才说的什么,自己一个字也不明白。 “展昀,你下车,我不许你走,我不让你走。” “下车!” 依萍完全疯狂了,她不顾自己的手指已经被车子弄得流血,好像拍打车窗是她唯一能做的事。 展昀实在坐不住了,打开车子阻止她的疯狂行为。 “依萍!” “依萍!” 他大喊着,晃动着她的肩膀,想喊回她的神志。 依萍只是无意识地摇头,带着固执的绝望,一直重复: “我不让你走,你把话说清楚。” “我不让你走......” 她又用手来抓展昀的衣服,留下一排血手印。 展昀抓住她的手腕,不允许她再自残。 “走,进去包扎伤口。” 两人在门口的纠缠终于引起了里面人的注意,大家都围了过来。 文佩看到依萍受伤,急忙过去抱住依萍: “老天呐,你怎么受的伤,快进去包扎伤口。” 依萍剧烈挣扎起来,她不要回去,如果她回去,展昀就会走掉的。 尔豪蹙眉看着闹成一团的两人,着急地问展昀: “你和依萍怎么了?” 第一次,展昀不敢和尔豪对视。 在这个房子里,他曾说过尔豪懦弱。如今,时移世易,自己又好到哪里去了! 依萍终于挣扎了出来,跑到展昀面前,固执地祈求: “你骗我的,对不对?” 她的声音已经完全走样,每个字都被摔成了千万块。哽咽让她几乎不能完整地说一句话,可她害怕自己不说,展昀就会消失。 “你......你说话呀......” “展昀......” 她没办法了,她真的没办法了。 如果此时展昀告诉她这是个恶作剧,她可以跪下来感谢所有人。 文佩看依萍这个样子,心痛地抱住她。对着展昀说道: “展昀,到底怎么回事?” 展昀半低着头,在众人诧异地目光中,缓缓说出那句诛心之语: “我要和依萍分手。” 所有人都震动了。 大家面面相觑,分手? 前几天,他不是刚宣布要和依萍结婚吗?就在下个月。 尔豪不敢相信,问道: “你在胡说什么?” “你要和依萍分手?” “你们的婚纱不是已经做好了吗?” 依萍站在一旁,脸色灰败,眼里满是绝望。不过她仍然看着展昀,想让他再看自己一次。 可展昀压根不看她,只是平静地诉说。 展昀待不下去,为什么让他变得这么残忍?为什么不让他死了算了? 他说不希望依萍抱着自己的尸体绝望,不过,他承认他错了。 现在的他,宁愿自己成为一具尸体,最起码不用面对现在的一切。 展昀窒息了,真正的窒息。 他完全呼吸不上来,整个人像被困在了什么里面。 眼前开始发黑,双手无力地挥舞。 他要死了,真的要死了。 巨大的痛苦淹没了他,随即,他释然了。这样死了才好,这样死了,就算自己为依萍报了仇。 大家看着明显不对劲的展昀,急忙扶住他。 展昀坐在地上,尔豪拍打着展昀的后背,想让他清醒一点。 依萍被吓坏了,在一旁失声痛哭。 她不断摸着展昀的脸,想给冰冷的他一些温度。 “你怎么了呀......展昀......你别吓我......” 灼热的泪打在展昀的脸上,依萍的哭声由模糊变得清晰。 展昀恢复了神志。 眼前依萍跪坐在地上,不断摩挲自己的后背。 这个时候,她还想着自己?! 展昀真的无法再待下去了,站起身,摇摇晃晃地跑向车子。 打开车门,锁门。开火,倒车,一气呵成。 第151章 白色孤岛 展昀只能这样评价自己。 他将车子开得飞快,生怕再晚一秒就推翻自己所有决定。 依萍的哭喊声由清晰变得模糊,身影慢慢消失不见,变成一个踉跄的固执的小小的影子。 这个影子像一把利刃卡在他的心上,让他血流如注,无法言语。 展昀的眼泪模糊了世界,他看不清路,看不清方向,也看不清那个影子。 男儿有泪不轻弹,只因未到伤心处! 车子引擎哀嚎着,奔跑着,奔向充满荆棘、未知,肮脏、无奈、妥协的未来。 他现在无法思考,甚至无法判断对与错。 人生就是这样,没有什么是准确答案。 同样的事情,有人认为对,有人认为错。 而当事人,只能认为这是对的,凭着自己的双腿走出一条路。 展昀双手死死攥住方向盘,看着空空的车尾,不甘心地回头。 现在回头还来得及…… 泪水奔涌而出,在转回头的瞬间被甩到车外,落到地上,烫伤了傲立的青草。 下一秒—— 展昀急打方向盘,向旁边开去。因为他看到依萍立在马路中间。 ‘砰’! 车子结结实实地撞到了大树,由于速度快又急转,直接翻了,展昀也被甩到车外。 前挡风玻璃瞬间碎裂,引擎盖变得扭曲,褶皱处冒出刺鼻的白烟。 路面上,两道刹车痕在距离树根三米处戛然而止。 展昀的喉咙里发出支离破碎的声音,全身疼得厉害,疼到他不敢呼吸。 不知道哪里受了伤,也可能全身都受了伤,他动不了了。 即使这样,他仍然慢慢地把头转过来,看向路的方向。 此时,马路上空空如也,哪还有依萍的影子。 额头上的鲜血流淌到眼角顺着脸颊向下,看起来骇人极了。 巨大的响声惊动了周围的人,慢慢有人聚了上来。 “先生?先生?” 有人在叫他,展昀说不了话,身体因为疼痛偶尔抽搐。 展昀的眼皮开始下垂,他好困,已经两天没休息过了。 让他休息一会吧,再来面对这一切。 展昀再醒的时候,已经是两天之后了。 他被人送到了医院。 医院的灯光惨白。 展昀睁开眼,痛楚立即袭来,同时伴有一种奇异的抽离感——仿佛灵魂被硬生生从身体里扯了出来,又被随手丢在这张陌生的病床上。 天花板上的裂纹蜿蜒如河,他盯着看了很久,直到眼睛发酸,才意识到自己还活着。 病房里很安静。 他几乎能听到输液的滴落,机械而冷漠。 一如他对依萍。 腿和手被固定,他想动,尖锐的疼痛便从骨头缝里钻出来,一路蔓延到大脑。 疼痛是有形状的。 一会是手臂形,一会是大腿形,一会又变成了人形。 在这样的疼痛攻击下,他放弃了。 房间里空空荡荡,什么都没有。 医生来巡房,看到他醒了,交代了一下注意事项,走掉了。 窗帘半开,阳光切进来,画出一道刺眼的线。在光中飞舞的尘埃,忽上忽下,没有方向。一如他的思绪。 他本能地想抓住什么,却连抬手的力气都没有。 更难捱的是夜晚。 疼痛在黑暗中变得清晰,每一分每一秒都被无限拉长。他盯着天花板,数着时间,直到阳光从缝隙渗进来,才惊觉一夜未眠。 此时,他的汗已经湿透了,整个人虚弱的如飘荡的风筝。 窗外的树影摇晃,偶尔有鸟掠过。 他想起小时候,自己生病了,一个人躲在被子里发抖。 是大哥和二哥,他们煮了一大锅汤药。自己不想喝,他们就陪着自己喝,还给自己买山楂吃。 那个时候,他想,药太苦了,这辈子再也不要喝。 现在他明白了,人生比药苦多了。 药的苦有尽头,人生的苦没有尽头。 旁边病房的门开了,是他的家人来看望病人了。他闭上眼,假装睡觉,那些温言软语却偏偏钻进他的耳朵。 心如刀绞。 泪水顺着紧闭的眼角落下,阴湿了头下的枕巾。 世界依然运转,只有他,被困在这片白色的孤岛里。 而依萍这边还没放弃寻找展昀。 她知道的也就那么三个地方,但展昀根本不在,而那里的人也根本不知道展昀去哪了。 连玫瑰园的帮佣都说自打那天展先生开车走了之后,再也没回来。 依萍已经完全疯魔了,她不吃不喝也不休息,执意要去马路上找人。 文佩死死地拉住她,差一点就要跪下了,痛哭着说: “依萍啊,我的依萍。求求你,不要再折磨自己了。” “你是要妈的命啊。” 依萍的紧闭双唇,晃悠了一下,她太虚弱了,虚弱到连文佩都可以轻松地阻止她。 “妈,我不是去祈求爱情,我只是要问个明白。” 文佩哪相信她说的话,她的女儿她还不了解吗? 上次书桓已经要了依萍半条命,这次展昀是完全不给依萍活路了。 其他人也站在旁边,他们已经全都知道了。 所有人都想问展昀一句:为什么? 方瑜痛哭着走上来,抱住依萍: “不要去管展昀了,不管他是和宋媛清结婚还是和唐媛清结婚,都不要理了。” “你想做什么?我都陪着你好不好?” “我们还像以前一样,去野外郊游,怎么样?” 依萍的头一阵阵发晕,她已经耗费了全部精力,实在太累。 这些人你一句我一句,几乎淹没了她。 她嘴唇抖动,喃喃地自言自语。 方瑜凑过去,仔细听她说的话。 说完,依萍像一滩烂泥一样倒了下去。惊得大家手忙脚乱地扶住她,文佩几乎要哭倒了。 “依萍!依萍!” “妈求你了,你睁眼看看妈。” 缓了好一会,她才慢慢睁开眼睛。 有人递了一杯水,让她润了润嘴唇。 她的脸色苍白的可怕,连带着嘴唇都是乌白干裂的。 大家七手八脚地把她扶上楼,再这样下去,展昀没找到,依萍的命就没了。 楼下,尔豪问方瑜: “刚才依萍说什么?” 方瑜的脸色满是悲哀,凄凄地说: “她说,她要找展昀。” 第152章 当面对话 闪光灯亮起,两人条件反射地绷紧。 摄影师从镜头后探出,微笑着说:"新郎,笑一笑。" “新娘,新娘也......” 他住嘴了,因为他清楚地看到新娘的眼中噙满泪水,甚至有几颗不堪重负掉落下去。 空气压抑得让人站不直腰,摄影师本想让他们坐的近一点的。两人中间的距离已经够再坐一个人了,可是他们好像没有意识到这个问题,就那样僵持在那。 “拍吧。” 新郎吩咐。 他的声音嘶哑,脸上带着未痊愈的伤,连胳膊都缠着纱布。 摄影师来回看着,低下头回到了镜头后。 哎,拍吧,再不拍新娘就要崩溃了。 "来,看镜头!三、二、—!" 快门按下,展昀从镜子里看见自己的眼睛。那里面什么都没有,只剩一片死气。 拍好了,摄像师走出来,小心地看着两人的脸色,干巴巴地说:"祝你们百年好合。" 两人没什么表示,各走各的,出了门口。 “回玫瑰园一趟,有些东西要收拾。” 宋媛清不说话,随便吧。 展昀收拾着自己的东西,这栋房子他送给了依萍,当然要信守承诺。 走到花厅,他看到一如当初的陈设,忍不住呆住了。 交叠的身影还在榻上,低低地呢喃还在耳边,苦苦地哀求那样动人,让他几乎忘了时间。 不知不觉过了很久,他终于从梦中醒了过来。 慢慢走到柜子前,拿起玫瑰酿,小心地放到布兜里,所有的都可以不拿,这个一定要拿走。 这是他和依萍的定情酒。 外面,帮佣已经把行李放到了车上,展昀带着酒走出去的时候,呆住了。 依萍站在院子中,和她一起来的还有一堆人。 说她是依萍,也不是。 神色青灰,眼窝深陷。 嘴唇干涸苍白,渗着血丝。嘴角不自觉地向下耷拉着,诉说着主人的绝望和苦涩。 头发也不再顺滑,有些干枯。 最可怕的是那双眼睛。曾经灵动的眸子如今蒙着层雾翳,泛着红丝。 她的衣服变得有些宽大,露着嶙峋的手臂。 他不受控制地走了过去,由上到下打量依萍。 这还是依萍吗? 是那朵高傲的玫瑰吗? 这就是自己要保护的结果? 他的嘴唇抖动,张合了半天,吐出三个字: “对不起。” 依萍在见到他的第一时间已经泪泉翻涌,她什么都不求,只要和他谈清楚。 “我找了你好久。” 展昀的太阳穴又开始突突乱跳,车祸还没好的伤开始作痛。 不过再痛也赶不上心痛。 那股熟悉的窒息感又袭来了,他不敢与依萍对视,只能撇过头看向别处。 “你爱宋媛清吗?” 展昀说不出话,就那么呆呆地抱着那坛子酒,就像抱住自己最后的希望。 “你爱她吗?” 依萍的声音染上了泪水,每个字都透着血泪。 她之所以支撑这么多天,就是要当面问一句,只问清楚这一句。 展昀的身体开始发抖,控制不住地发抖。 他的声音和依萍一样,泡在了哽咽中: “人生不是只有爱情。” 依萍突然笑了一下,又面部扭曲的哭了出来: “你这样说,显得我很可笑。” 展昀用力咬住舌头,一直咬出血,他才狠心说出那句把依萍打入地狱的话: “谁都可笑过!” 没有人能在听到这句话还保持冷静。 书桓和尔豪同时出手,一人一拳,把展昀打得踉跄后退。 本身车祸的伤还没好,此时更是孱弱。 这么多天,书桓已经心痛得要死掉了。 与其说他恨展昀不如说他恨自己,如果没有当时自己的混账,依萍也不用受这样的伤害。 此时,他真是恨不得把展昀打入十八层地狱。 展昀不还手,也不躲避,甚至不吭声。就任由他们打,怀中紧紧抱着那坛酒,他只剩下这个了,他只有这个了...... 老天爷就是这样,越怕失去什么就越会失去什么。 书桓一脚踢飞了他的酒,清脆的一声,坛子四分五裂,酒香四起。 展昀崩溃了,顾不得体面,顾不得伤口,爬过去想捡起地上的碎片,那碎片上还荡漾着酒光。 他已经没有理智了,心中只想得到,这是他最后的东西。 凑过去,想要舔掉剩下的几滴。 书桓和尔豪又赶了过来,踹飞了他。 尖锐的瓷片滑过展昀的侧脸,立即下颌到耳朵被划出一道深深的伤口,瞬间血流如注。 依萍终于被猩红的鲜血刺激得醒了过来,她上去拦住发疯的书桓和尔豪。 看着还在拿着瓷片发呆的展昀,有一瞬间,依萍几乎分不清到底是谁负了谁。 她泪眼晃动,抬头看向宋媛清。 从始至终,她就站在房子门口,一言不发。 她看起来不像一个妻子,更不像一个爱人。 依萍走过去,站定。 对于展昀的伤势,宋媛清眼中没有心疼,没有不忍,甚至没有指责。 她没有特定看谁,而是把目光洒向庭院,眼中充满悲悯。 她的皮肤本就玉白,配上这样的表情,看起来像普度众生的菩萨。 众生皆苦啊。 依萍回头看看展昀,又看看宋媛清。 她的反应看起来有些迟钝,不过她还有感觉,要说这两人之间是爱情,她宁愿死都不会相信。 同一个问题: “你爱他吗?” “你爱展昀吗?” 宋媛清终于把目光收了回来,与依萍对视。 好半天,才挤出一句: “人生不是只有爱情。” 依萍不知是哭还是笑,不敢置信地问: “你也这么说?” 宋媛清点头,声音轻轻地,再也不是那个不可一世的宋家大小姐: “对,我也这么说。” “我必须这么说。” “是他们告诉我的,他们就是这么告诉我的......” 她的眼睛和依萍一样,不复当初的光彩,满是悲伤。 “他们是谁?” 宋媛清不能再回答了,摇摇头,独自走向车子。 展昀也从地上爬起来,摇摇晃晃地走向车子。 第153章 政府入职 是方瑜。 她神色凛然,语气中满是愤怒和不平: “这位小姐,我想和你谈一谈。” “我是依萍的朋友,我叫方瑜。” “你眼前的这个人,他曾经在我们所有人面前承认对依萍的感情,又给了依萍一扬盛大的求婚仪式。” “可以这么说,没有你,他们已经结婚了。” “可结果,就是这个口口声声说爱依萍的人,在依萍最幸福的时候把她推入深渊。” “你不觉得这种人让人齿冷吗?” “和这样的人在一起,你难道不会脊背发凉吗?” “他今天会抛弃依萍,明天也会对你弃之敝履。” 方瑜一口气说了一大堆,她实在难以相信,更咽不下这口气。 依萍是那么美好的女孩子,凭什么遇到的都是这样的人?! 看宋媛清不为所动,方瑜又说道: “你可能觉得,我是在帮依萍争取展昀。“ “你错了,我不是在争取。” “他不配!” “我是在警告,我不想将来又有一个女孩子变成依萍。” 听到方瑜最后一句,宋媛清终于有了反应,平静地看向方瑜,语气如烟: “我已经是了!” 方瑜一愣,她有些搞不清楚两个人在搞什么鬼。 他们之间有没有爱情她不确定,可一定有秘密。 但这些不重要了。她不想花费心思在不值得的人身上。 方瑜瞪着两个人,甩过头,拉着依萍,离开这里。 依萍有些木然,像木偶一样被方瑜拖着前行。 路过展昀的时候,目光瑟缩了一下,可展昀并未挽留。 依萍终于死心了。 大家离开后,俞砚鸣和可云还站在原地没动。 俞砚鸣与展昀对视良久,缓缓开口: “你有苦衷吗?” “如果有,点点头就可以。” 展昀眼里满是无力,眼神中充满了祈求和抱歉。但他点不了这个头。 俞砚鸣等了好久也不见展昀表示。 他倒是点点头,一切都明了了。 此时,他的态度空前冷静,语气疏离而冰冷: “还记得吗?当初我向你借过八块钱,后来我想还你,你一直不收。“ “当时我想,既然是朋友,就不要计较那么多。所以,我心安理得地‘不还’。” “可是,今天!” “我想有必要把钱还你。还了之后咱们彻底两清。” “这样我觉得好一点,对吗?展先生!” 因为最后三个字,展昀的眼中又凝聚起风暴。 爱人走了,兄弟也留不住。 也许这就是他最后的结局。 抵死挣扎,一身骂名! 可云走上来,她的语气很柔和: “展先生,我要辞职,从现在开始。” 没有他话,只有这一句。 展昀已经麻木了。 俞砚鸣最后看了一眼展昀,拉着可云头都不回的离开。 此时,他连颤抖的力气都被抽干了。 人就维持打开车门的样子,一直到两人的身影不见,才上车,缓缓启动。 展昀进了伪政府的粮管部,负责物资调配。 这是花大价钱买来的。 上班第一天,廖主任就召集大家开会。 “今天开会是要大家汇报一下军用棉衣的准备进度,再过两个月,这北边和西边可就要用了。” 展昀眉毛一跳,北面西面? 日本人准备进攻西北了吗? 可是广州还没打。 廖主任继续说: “在汇报之前呢,给大家介绍个新同事。” “展昀。” 大家看过来,他们早就注意到了。 “展昀,南开大学毕业。高材生!” “之前和咱们政府关系密切。还得到过一个......” 廖主任敲了敲额头,想了起来。 “慈善嘉奖。” “年轻人有理想有抱负是好事。你们都是年轻人,应该有很多话题可聊。” 其他人从善如流地微笑点头,顺着主任的话寒暄起来。 展昀也表明了自己的态度: “刚才主任对我实在是谬赞了,展昀在大家面前还是学生。” “以前,受狭隘民族主义蒙蔽,对很多事情看得不清楚。如今,我才真正懂得大东亚共荣才是解救中国之道。” “希望在梁院长的指示下,在主任的教导下,在各位同僚的照顾下,展昀能不负众望,为新政府尽心竭力。” 廖主任很满意展昀的表态,表示要为展昀策划一扬接风宴。 他没办法不满意,兜里的金条现在还烫着呢。 展昀站在窗前,空气中弥漫着煤烟与潮气混合的味道。天空灰蒙蒙的,满是阴霾。屋子里,日中亲善的标语已经卷了边,被粘在墙上。 打字机声此起彼伏,夹杂着算盘珠子的噼啪声。 他低头拽了拽领子,又看向徽章。这身装束是他的护身符,也是他的囚衣。 为了尽快了解物资运作,展昀每天都在办公室待到很晚。 他的这种劲头,让廖主任都无奈起来。 “哎呀,年轻人有干劲是好事,但也要注意身体。” “我听说你新婚燕尔,现在每天都泡在办公室,这怎么能行?” “工作和家里呀——” 廖主任一脸诚恳,伸出两只手: “就好比我们的手,缺了谁都不行。” 展昀低眉顺眼地表示:感谢廖主任栽培和关心。 既然领导开口了,展昀只能回到那个‘家’。这是他上班以来,第一次天亮的时候回家。 新选的住址在租界和日占区的交界处,方便往来。 宋媛清也差不多这个时候回来了。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聊着,说着白天的事。 两人时不时看向窗外,宋媛清名义上的大伯有重庆背景,而她自己也在租界银行工作过。这种情况,伪政府都会派人跟一段时间。 “牌打得怎么样?” “一般,我怎么说也跟西边有点关系,她们现在还不放心。你呢?” “一样。” 展昀刚入职,还没有得到充分信任,业务上也需要再熟悉熟悉。 说了这些必要的信息,两人就感觉无话可说了。 宋媛清转头进了卧室。 展昀也松口气地仰头靠在沙发上,今天的天气太闷了。天空已经阴得滴水了,就是不下雨。 屋子里的空气凝滞,开始压在他的心口。 自打和依萍分手那天,他就多了一个毛病,心口时不时觉得闷,呼吸不过来,需要不断的大喘气才可以。 第154章 假手于人 他百无聊赖地起身,时间怎么会如此漫长,这才刚刚开始,以后要怎么过。 那种压抑和窒息又袭来了。 展昀实在待不住,拿起钥匙走了出去。 开着车子晃悠在街上,目光掠过一个又一个。 人的表情真奇怪,只要一点点变化就可以看出伤心、失望、犹豫、迷茫...... 不过,大街上,更多的是僵硬、麻木。 车子开了一圈又一圈,不知道它的归宿在哪里。 有雨点落下,天上也传来闷雷声。 展昀已经出神很久了,等停车的时候才发现,他居然开到了玫瑰园。 此时,雨已经下得很大了。 天色暗下来,远处人的身影已经不甚清晰。 望着漫天的雨雾,心头吹来一丝凉爽。 这种感觉像毒一样爬上了他的心,让他不由自主地下了车。 瞬间,雨便从头顶倾泻下来,将他和周遭淹没在一片混沌的喧嚣中。 他一动不动。 雨水顺着额发淌下,流过眉骨,钻进眼角,顺着脸颊滑落。 衣服早已湿透,紧贴在身上。雨滴又急又快,打在身上有一种刺痛感。却让他奇异地感到快慰。 雨滴变冰刀就更好了,他有些扭曲地想着。 雷声在云层深处翻滚,闷闷的,像他心里时不时袭来的钝痛。 无声无息间,深入骨髓。 跑不脱,逃不掉。 大门被吹开了,在风雨中摇摇晃晃。 他有些疑虑,明明锁了门的。 不过,也可能那天他恍恍惚惚的,忘了。 走进去,便看到被吹得有些歪倒的玫瑰,再往前看—— 有道身影! 他猛地僵在原地,如被闪电劈中。 所有知觉都空了,只剩下耳边血液奔涌的轰鸣。 是依萍。 那个在梦里出现过千万次的身影,此刻就在不远处,真实得近乎虚幻。 雨还在下,可世界却诡异地安静下来。 依萍正在拔那些玫瑰,那些代表着爱,承诺,未来的玫瑰。 旁边有一片已经被连根拔起。 她跪在花圃里,全然不理满身泥泞。手指用力掐着茎秆,不知疲倦不知疼痛地拉着,拽着,拖动着…… 尖刺扎进皮肤,渗出血珠,混着雨水下淌。她却感觉不到痛似的,只是发狠地拽着。 拔掉,通通拔掉。 拔掉之后所有的一切干干净净。 突然,她顿住。 眼前这朵玫瑰,花瓣上滚着水珠,如求婚那天她的泪。 她笑了一下,还在留恋吗? 不会了。 手指再次要抓那把刺的时候,被一股强大的力量阻止了。 依萍怔然,抬头。 那个融进自己骨血的,曾经与自己合二为一的身影,就在眼前。 熟悉又陌生。 “是你啊。” 依萍的语气很平静,像在唠家常。 “我把它们都拔掉就走。” 依萍的手被展昀牢牢抓住,根本动不了。 她尝试挣扎,展昀还是不为所动。 “放手。” 她急了,声音大了一些,盖过了周遭的雨声。 “我说放手啊。” 展昀不但没放,反而拖着她向屋里走去。 她完全疯了,一定要阻止她。 依萍看他决心阻止自己,所有的情绪瞬间爆发。 她不管不顾地大喊大叫,疯狂地扑向那片玫瑰,谁也不能阻止她。 “我要毁了它们......放开......我要亲手毁......” 展昀几乎控制不了她了,他从来没想过,一个瘦弱的女人的身体里会迸发出这样大的力量。 依萍还在嘶吼着,像受伤的小兽为了最后一口气挣扎着。 展昀投降了,他抱紧依萍,在她耳边大喊: “好,我答应你,毁了它们!” “求求你,不要再伤害自己了。” “我现在就毁了它们,现在,马上。” 说着,展昀放开依萍,转身奔进玫瑰丛,跪下开始拔那些玫瑰。 很快,他的手也和依萍一样,千疮百孔。 但是,他却从这种痛中体验到了一种解脱。 好像身体的痛苦分担了心里的痛苦,他居然吸到了一丝新鲜空气。 依萍站在那,看着展昀一丛丛地拔掉象征两人爱情的玫瑰,渐渐安静下来。 雨水冲刷着满地的狼藉,那些被连根拔起的玫瑰横七竖八地躺着,花瓣零落成泥,鲜红的颜色被雨水浸泡得发暗,像干涸的血迹。 她望着这片花圃,眼前不断闪现第一次见到它们的样子。 那样热烈、张扬、充满诱惑。 而现在,他们亲手毁掉了所有印记,连同那些承诺、期待、未说完的情话,一起埋葬在潮湿的泥土里。 "真好……"她喃喃道,声音轻得像一声叹息,"以后再也不用等它开花了。" 展昀还跪在地上拔着,当初种下的时候花了几天几夜,后期所有的事情也是他亲自做的。他不想假手于人。 所以,今天他也要亲自动手。 泪水又要奔涌而出,不过被他硬生生憋回去。 他瞧不起自己,一个大男人,难道连这点痛苦都无法忍耐吗? 一片倒下,那就下一片。 原来当初他种了这么多啊。 ...... 展昀真的麻木了,他居然感受不到心疼。 所有的花全都被他拔了。 他的手不受控制地抖了起来,鲜血还在流淌。 展昀跪在地上,缓了好一会,才站起身。 依萍还站在那个地方,一动没动。 这次,展昀把依萍拉进房子,她没反对。 冲洗好自己的手,开始帮依萍处理伤口。 依萍手上的伤不是很多,擦拭干净,他想帮她上药。 不过,依萍不要。 她站起身,就直直向外走去。 一切都结束了。 “等一等,换件干净的衣服。我给陆宅打电话,要他们来接你。” 依萍像没听见一样,还是向外走。 展昀当然不能这么放她走。 两人又拉扯起来。 依萍只觉得做什么都不自由,玫瑰不要她毁掉,现在想走也不可以。 “走开!” “你没有权利管我......你的话我一句也不要听......” “骗子,你是骗子!” “我恨你!” 最后的一句话像丧钟一样敲在了展昀身上,不过,再痛,他也要忍着。 第155章 真假之好 展昀已经给陆宅打了电话,那边找不到依萍,已经乱得人仰马翻了。 雨水顺着两人的面颊流淌,展昀拿过毛巾想帮她擦干净,被她惊恐地躲开。 这个男人太可怕了,她不要对方靠近自己。 展昀的手尴尬地停在半空,然后放下,毛巾落到了依萍手里。 “擦擦吧,会受凉的。” “这是之前放在这里的衣服,你换上好吗?” 依萍不为所动,直直地看着地面,问道: “我还有自由吗?” 展昀的思绪也几乎停滞,问道: “什么自由?” 苍白无力的嘴唇动了动,才把话挤出来: “穿衣的自由,受凉的自由,来这的自由,离开的自由。和你在一起的自由,和你结束的自由。生的自由,死——的自由。” 依萍的‘自由’一句叠加一句,特别是最后‘死的自由’让展昀空前恐惧起来。 他的眼睛一错不错地看着她,迟疑地说: “以后会有的。” 依萍笑了,又哭了。 “‘现在’都没有,还谈什么‘以后’。” 展昀的喉结滚动了一下。 她眼尾通红,凝着一滴要落不落的泪。他多想伸手擦掉,可惜他没有这种自由。 讽刺吗? 依萍说她没有自由,自己又何尝有呢? 尔豪和如萍进来的时候,两人已沉默许久。 尔豪急急走到依萍身边,忍不住说道: “依萍,为什么还来找这个混蛋?” “人家已经结婚了,还有什么可说的。” “你跟人家说,人家未必愿意听。” 如萍则满眼担忧地望着依萍,轻声问: “你好狼狈,一定淋了好多雨是不是?” 她四处看了一下,拿起毛巾帮依萍擦拭身上的雨水。 “到家里的时候,让我帮你检查一下,看看有没有受伤。” “你怎么会突然跑来这里呢?” 突然她看到了依萍的手,忍不住低呼: “老天呐,你做了什么?” “怎么会有这么多伤口?” “你一定要这样折磨自己吗?” 如萍看向展昀,眼里满是指责,声音也有些哽咽: “你的心情我都了解,你的感受我也很明白。你心里的伤口一定更多、更深,你要用手指的痛来替换你心里的痛,是不是?” 想到造成这些伤的始作俑者,她转过身,声音凛冽: “我现在更加明白当初你话里的深意。” “依萍认为‘好’,未必是真‘好’。即使是真‘好’,未必对她‘好’。” “我当时有一点不理解,现在全理解了。” “看来你确实目光远大,和你比较起来我们实在太幼稚了。” “你说人不应该被爱情困住,你——做到了。” “只不过,你用爱情困住了别人。” “人确实不是只有好与坏,我很好奇,你会怎么评价你自己呢?” 如萍的神色越来越凌厉,她知道一个女人被抛弃的痛苦。 她和书桓只是刚有一个苗头,就已经领教了失去的滋味,更何况依萍!她已经要结婚了。 尔豪没有任何耐性了,粗着嗓子说: “如萍,还跟他啰嗦什么?” “跟这种人,多说一句话都是浪费生命。” “我们陆家的儿女,还犯不上来这祈求爱情。” “走了!” 依萍被尔豪浑浑噩噩地牵着,展昀不放心地跟了一步,便止住脚步。 “她淋了雨,回去要喝姜汤。” 尔豪难以置信地睁大眼睛,被他气得冷笑了出来。 他是在关心依萍吗? 现在到底是谁把依萍伤成这个样子的? “我的妹妹我会带走,更会照顾。不好你费心,展先生!” 尔豪继续拉着依萍走,依萍却反身走到展昀对面。 她半低着头,站了好久,才将目光定在对方脸上。 “该清理的都清理了,该忘掉的也要忘掉。” “我们两清了。” “房子的钥匙被我丢在了花园里,至于那些证件和金条,改天送到府上。” 说完该说的,依萍才跟着尔豪和如萍回家。 才走到门口,便听到后面音乐响起。 又是那首歌,过年的时候,她弹奏给大家的。 现在展昀已经弹得很熟练了。 依萍停下脚步,听了一阵,抬眼望向满是阴霾的天空,打开伞,走进雨幕。 展昀纹丝未动,就像屋子里没有人离开一样。 手指落在琴键上,机械地移动,青筋暴起。 那些流畅的音律此刻支离破碎,高音区带着颤抖,低音区满是饮泣。 他就那样笔直地坐在钢琴前,一遍又一遍弹着。 灯光照在琴盖上,黑白琴键一半浸在光里,一半陷在影中,成为永远无法完整的昼夜。 依萍去上班了,虽然全家人都不同意。 最近一段日子,她都没有去音乐班,全由汉娜撑着。 她想:自己失恋,不应该由汉娜承担后果的。 孩子们出奇的乖,上课的时候没人交头接耳,下课也没人调皮捣蛋。 连梁毓柏都带着面具一动不动卡在外面墙上。 依萍老师心情不好,他看出来了。 等放了学,方瑜特意跑过来。 依萍机械地整理着资料,整个人了无生气。 “你特地来接我下班啊?” 方瑜小心翼翼地观察依萍的脸色,她不应该来上班的,应该在家里好好休息。 “我想......我们已经好久没出去走走了。” “你想和我出去走走吗?” 依萍笑了,一个无奈、苦涩、僵硬的笑: “今天早上,我听到尔豪和你打电话。你特地推了约会,跑过来陪我。” “是觉得我生病了,怕我突然死掉吗?” 方瑜被她说的心慌,什么‘病’啊,‘死’啊的,通通都不吉利。 “什么推了约会特地来陪你,是想请你陪陪我。” “最近的漫画很不顺利,好多读者专门写信来骂我。” “我被骂得好惨。” 走上前,挎住依萍,又撒娇地说: “我需要安慰。” 依萍长叹一声: “是吗?” “他们居然会特意写信来骂你,那说明——” “他们还有感觉,还知道喜怒哀乐。” “其实,也是一种幸福。” 她的眼泪又不争气地滚落了一滴,这让她警铃大作。伸手掐住大腿,命令自己要把其他的泪通通圈在眼里。 第156章 哲学问题 物资调配局的账目不是一般的乱,仓库他也看过了,东西乱七八糟的摊在地上,无人管理。 就这种作风,能打胜仗就怪了。 “展昀,科长叫你。” 展昀站起来,走向旁边的办公室,里面是调配局的科长孟士群。 敲门进去后,孟士群满脸笑意地招呼他坐下。 关于展昀,他也听说了一些消息。应该是有些门路的,否则廖主任不会如此重视。 “听说上两天去仓库看了?” 展昀点了点头,略带惆怅地说: “是啊。” “看了之后,才知道维新政府难啊。” 孟士群眯了眯眼,上两天他请了假,廖主任去仓库视察的时候,他没在。 原本,他认为廖主任会选冯营跟着过去,没想到居然让新来的展昀跟着去了。 他身体微微前探,轻轻敲了敲桌子: “说说怎么回事?” 展昀发出一声苦笑,看看孟士群,低头,再抬头看向对方: “虽说仓库是合作级,可那些重要的东西,咱们一点都看不到。” 他边说边摆手,心里的苦脸上都表现了,甚至放大了十倍。 这种情况孟士群是清楚的。日本人,怎么会把重要的东西分给他们。 他扬了扬眉,原以为展昀会发现什么,结果这位大公子就发现了这个? “是难啊。” “你有什么想法?” 展昀欲言又止,说道: “我人微言轻,又是初来乍到,即使有想法也是不成熟的。” 孟士群手一扬: “但说无妨。” 展昀沉吟了一下说道: “去仓库,有随行的日本人员,他们对于仓库的摆放好像很不满意,还说了一些不好听的。” 孟士群哦了一声,继续听展昀说。 “我想,如果把物资分类捋顺清楚,不但日本人那里过关,廖主任也会赞同的。” 孟士群不说话了,慢慢靠到椅子上。 说得容易,做了难。 谁不知道日本人对维新政府的仓库管理不满意,可他只是科长,能有什么办法。 展昀看他的态度,明白他是知道问题的,只是不想解决,得过且过。 “孟科长,您也知道,展昀以前是做生意的,所以对仓库方面还有些心得。” 孟士群这才想起来,眼前这位可是半路出家。 “我以前听人说你生意做得不错呀,怎么突然就转让不做了?” 展昀无奈苦笑摇头: “那都是虚假繁荣,所有的钱都是借来的。” “现在工厂的生意越来越难,我干脆兑了出去。” “乱世之中,展昀也只求一个安稳。” 孟士群了然地点点头。 “虚假繁荣,那岂不是和上海一样?” 两人对视一眼,哈哈大笑。 孟士群又回到了刚才的话题: “听你的意思,你对这个管理标准有办法?” “展昀可以试试,写好了方案,交给科长过目。” 孟士群满意地点头,让展昀赶紧去弄。 展昀出去后,他伸了个懒腰,靠在椅子上。 冯营还说这个展昀危险,他觉得也不过如此嘛。去了仓库一趟,连那么大个亏空都没查出来。 还大放厥词说要弄物资分类标准,他以为他是什么天才吗?他前前后后找了多少人弄,都没弄明白。他要是真能弄明白,这个科长就可以给他做了。 接下来的一段时间,展昀几乎把所有精力都放在这个分类标准上。 这项工作确实不简单。 先不说最高级,只说他们能见到、能进去的合作仓库,只是那里的物资就非常让人挠头。 除了要分成大中小类,还要有属性和紧急程度。 当然,最重要的是,很多东西要对应潜在标签,茶叶不止是茶叶,香皂不止是香皂。 展昀揉了揉眼睛,天已经黑了。 大楼里几乎没什么人,独留几盏灯火。 他有些感激这项工作,最起码让他忙碌起来,让他的脑子被全部占用。 这样他就不用去想依萍。 而依萍呢,显然没那么幸运。 她和方瑜去了公园。 “出来走走,是不是心情好多了?” 依萍点点头,感激地笑笑,上次她和书桓分手,方瑜也是这样陪在自己身边。 好像每次失恋,身边都围着很多朋友。 他们给自己安慰和鼓励,让自己从失去的阴霾中,寻找再次出发的勇气。 她几乎分辨不清这是幸还是不幸。 毕竟,如果有选择,没人愿意承受这样的痛苦。 “最近,我想了很多。” “我觉得人生虽然漫长,但生与死之间也仅仅隔了一道门而已。” “我很疑惑,生命的终点到底是什么?那道门后面是什么样子的?” “死亡是终点吗?” “其实,没有人能证明死亡是生命的终点。因为所有死亡的人,已经去了另一个世界,无法告诉还在这个世界的人。” “就像爸爸,说不定,他和萍萍在天堂重逢了。说不定,他离开后,反而过上了他想要的生活。” 方瑜的眼睛瞪得很大,听得心惊肉跳。 她转到依萍面前,语气很紧张: “什么终点不终点的,你为什么要思考这种问题?” “你也说了,没人能够证明是不是终点。” “如果是呢?” “你打算不要我们了吗?你打算去门后面看看吗?” 依萍安抚地拍拍方瑜,让她不要这么紧张。 她最近太闲了,都没人来找她。 她有好多好多的时间,用来思考这些‘哲学’问题。 “你不要这么紧张了,我只是有感而发而已。” 方瑜很不同意,她的语气严肃起来: “你的有感而发,可是让我忐忑不安的。” “依萍,你答应我。不要去想那些事了,我知道想要忘记很难,可还是要不断尝试,不是吗?” “还有,更不要去想那些生生死死的事,你才二十岁,还这么年轻,人生有大把的时光啊。” 依萍哑然失笑,她也觉得自己有些‘无聊’。想了这么多天,居然只想得到这个。 她盯着自己的脚尖,一步一步向前慢慢踱着。 “方瑜,你太严肃了。” “每个人都逃脱不开死亡,生老病死,它是最后一个。” “所以,我们应该坦然一些,自如一些。” “因为,当我们活着时,它没有到来。当我们死了,我们已经不存在了。” “所以,有什么好怕的呢。” 第157章 后悔自责1 她知道,依萍之所以会对‘生’如此动摇,是因为对生存价值产生了怀疑。 这是危险的,这是极度危险的。 看着方瑜板着脸盯着自己,依萍弯起嘴角笑了笑。 “哎呀,我是跟你说笑的。” 方瑜的态度很认真,她不认为依萍在说笑。 “依萍,我不管你是真说笑,还是假说笑。我现在要你给我一个保证。” “什么保证?” “你要保证,你依然热爱你的生命,依然热爱我们大家。你要保证和我做一辈子的朋友,不允许......不允许中途撤退。” 依萍的神情淡漠,心不在焉的样子。 方瑜等了半晌,她才说:“好,我保证。” 两人又顺着绿荫一路过去,方瑜挖空了心思说那些依萍感兴趣的话题。 可是依萍一直都淡淡的,好像看透了一切。 方瑜看着那瘦弱的背影,恍惚间有了一种感觉,依萍好像一缕烟,随时能飘散消失。 她不放心,所以送依萍回去之后,反复和陆家人交代,要看好依萍。 大家既无奈又心疼,又没什么办法。 特别是书桓,他已经自责得快死掉,心痛得快死掉,生气得快死掉了。 他的脑中不断有画面交织,一会是自己去通知依萍订婚消息,一会是展昀对依萍绝情的样子。 两个画面互相缠绕,将他的心搅得死死地。 每天,他都被这些情绪缠绕着,整个人失魂落魄,心不在焉。 他非常清楚,自己的这些情绪不仅仅是自责而已,所以他尽量在如萍面前表现的平和一些。 不过,所有的伪装在他看到一张照片的时候全线崩塌。 《大公报》报道了日方和租界商务谈判的新闻。 第一版,一张大大的照片极其抢眼,那是日方代表和租界代表的合影。 而展昀,赫然在日方代表之列。 他穿着中山装,胸前戴着梅花徽章,睥睨地看着镜头。 上次,他代表租界。这次,他代表日方。 书桓不敢置信地翻看后面的版面,上面有详细的人员介绍。 当他看到展昀二字的时候,所有的侥幸都被碾碎了。 他真的投奔了日本人。 没有任何掩饰,就那样站在日本人中间。 书桓痛苦地闭上了眼睛。 很快,所有人都知道了这个消息。 除了依萍。 没人敢在依萍面前提起展昀。 书桓的自责达到了巅峰。 当他见到如萍的时候再也抑制不了那份压抑和后悔了。 “我早就说过,展昀跟日本人牵扯不清,可你偏偏说这是误会。” “现在,真相大白了。” “展昀,他就是日本人的鹰犬。他现在完全为日本人办事。” “以前,他还有所遮掩,现在已经完全公开了。” “我们当初应该告诉依萍的,我们应该把一切都告诉依萍的。” “我们害了依萍,我们害死依萍了。” 他的声音已经带了哽咽,手指痛苦地插进头发,弯腰坐在沙发上。 如萍乍听这个消息,也是六神无主,慌乱地拿起放在面前的报纸。 虽然已经有了心理准备,当看到展昀赫然在列的时候,她仍然惊呼了一下。 随之而来的,就是满腹的忐忑。 当初书桓是力主告诉依萍真相的,是她的阻拦,让书桓犹豫再三。最后,展昀不但和依萍求了婚,还张罗起婚礼的事。 书桓会怎么想她呢? 特别是现在,展昀抛弃了依萍,是人都看得出,依萍现在就是行尸走肉。 书桓会把这一切都怪到她身上吗? 如萍小心翼翼地观察,然后走近书桓,手轻轻搭在书桓的肩上。 一瞬间,书桓猛然起身,走向旁边。 他现在无法和如萍有任何接触,因为他有浓浓地负罪感。 如萍的手还停留在那里,眼中逐渐蓄满泪水。 什么都不必说了,书桓的动作已经说明了一切。 他就是在怪她。 怪她没有当好一个妹妹。 怪她没有尽一个家人的责任。 怪她没有提醒依萍。 更怪她在书桓要说出真相的时候阻止了他。 可...... 可她也是有苦衷的啊。 如萍的嘴唇抖动,哽咽地问: “你在怪我吗?” 书桓不说话,只一味地看着窗外。 如萍稍稍向前走了两步,说道: “你认为今天依萍的悲剧都是我造成的,对不对?” 书桓的眼神飘忽不定,诉说着内心的不安。 他的语气沉痛: “我没那么说。” “你没那么说,可已经那么想了。你的行为已经说明了一切。” 如萍的泪终于落下,她也很愧疚,也很自责。 早知道展昀真的是日本人的人,她无论如何也不会推依萍进火坑的。 她怎么会让自己的姐姐跟他在一起? 即使现在,她偶尔也会梦见爸爸全身弹孔的样子。即使不是为了依萍,她也不会那么做啊。 可是,现在说什么都晚了。 依萍接受了展昀的求婚,甚至准备了婚礼。 展昀抛弃了依萍,和那个宋小姐在一起。更可怕的是,他现在正大光明地为日本人卖命,成了名副其实的走狗、汉奸。 如萍咬住嘴唇,摇摇欲坠。 面对如萍的哭诉,书桓有些心烦意乱。 他现在没工夫去管如萍的眼泪,因为他的心里全是依萍。 在这件事里,依萍是最无辜的,也是受伤害最大的。 如果说展昀是刽子手,那他们所有人都是帮凶。 “我没有怪你,我只是在怪我自己。” “我当初应该坚定一点,这样悲剧就不会发生。” “那时展昀才刚刚求婚而已,一切都来得及。” “如果我们能够说清楚,那么就不是在依萍最幸福的时候把她推向深渊,而是在她最危险的时候,把她拉了过来。” 书桓的声音越来越低,越来越闷,简直像自言自语: “我应该坚持的,为什么我没有坚持,为什么......” 如萍跌坐在椅子上,她知道,她完全被书桓隔绝在外了。 这个罪名,她想担还是不想担,都逃不掉了。 第158章 后悔自责2 现在的他无法面对如萍。 而如萍同样不好过。 依萍的遭遇让她寝食难安,书桓的冷漠更是让她痛彻心扉。 所以,痛定思痛,她决定主动找书桓聊聊。 当天,在报社下班的时候,如萍出现在了报社门口。 杜飞第一个发现了如萍,热情地打了招呼。 看到如萍过来,尔豪也调侃起来: “如果方瑜能有你一半上心,我就阿弥陀佛了。” 如萍满心苦涩,只能无奈一笑,并不搭话。 尔豪看着两人之间有些奇怪的气氛,决定把空间留给他们。 拿起外套,向外面走去。 只是看到杜飞还稳如泰山的样子,忍不住说: “你不是约了蓉蓉吗?” “怎么还不出发?” “最近丈母娘对你脸色好一点,你就翘尾巴了?” 杜飞嘿嘿一笑,把书推到一侧。得意地说: “脸色不是好一点,是好了很多。” “现在,我最能理解的一句话就是日久见人心。” “蓉蓉的母亲已经没那么反对了。” 尔豪瞟了一眼‘沉默是金’的书桓,意有所指地说: “那你还不快马加鞭,趁热打铁。” “要知道机会不是一辈子都有的,你已经失去了一次,不会还想失去第二次吧?” 杜飞紧张地站起来,说道: “有道理,每个字都很有道理。” “我现在就去。” 尔豪和杜飞出去了。 房间里只剩下如萍和书桓。 刚才尔豪的话,书桓确实听进去了,只不过他想的‘失去’是另外一回事。 如萍今天穿了一身洋装,看起来水灵极了。 她走上前,逼自己扯出一抹微笑: “最近有很多工作吗?你都没有过来。” 书桓不想回答,只能敷衍: “嗯,很多。” 如萍再好的修养也维持不住了,她的笑容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们不可以这样不明不白的冷战。 “你的心里还在怪我,对不对?” “你还是觉得是我害了依萍,对不对?” 书桓的眼睛来回窜动,说道: “我说了,我没那么想。” 如萍更着急了,站到他身边,声音也拔高了一个度: “你没那么想?” “那为什么已经一周了,连面都不露一次?” “ 你明明知道,我是多么爱你,多么想你,可你偏偏要用这种方式惩罚我。” “书桓,你不觉得你太残忍了吗?” 书桓闭了闭眼睛又睁开。 他无法抑制自己心里的想法,所以干脆也敞开了说: “我是残忍,如果我不残忍,就不会眼睁睁看着依萍跳火坑。” “如果我不残忍,就不会在你们阻止我的时候,把所有的希望寄托在展昀身上。” “而这个‘寄托’完全保证不了什么。” 如萍泪眼婆娑,仰头望着书桓: “你口口声声都在说怪自己,其实你说的都是在怪我。” “你怪我阻止你,怪我瞒着依萍。” “可是......可是,你公平一点好不好?!” “是我让依萍和展昀相识的吗?是我让他们交往的吗?是我让他们订婚的吗?是我让展昀求婚的吗?是我让展昀为日本人卖命的吗?” “这一桩桩、一件件,都是巧合,我无法控制啊。” “现在,你把这些巧合,全都当做一种必然,来指责我的无情。” “你知不知道,这对我来说,无异于凌迟处死。” 书桓又无法面对了,他承认如萍说得有道理,但他并不能完全认同。 “如萍,你在我心里一直是善良的,天真的,柔弱的,识大体的。” “所以,我相信你,爱护你。” “可是,展昀这件事,无论怎么说,我们都难辞其咎。” “我无法心安理得地说服自己,这一切都是偶然。” “因为,在我知道的时候,这已经成为了一种必然。而我在这种必然的影响扩大之前,什么都没做,这是我最痛苦的地方。” 如萍摇头,她不是想逃避责任,可她也并不想成为这件事的牺牲品。 “书桓,千言万语,都无法诉说我的抱歉。” “我知道你的心很痛,可我发誓,我的痛不会比你少。” “依萍的遭遇我感同身受,因为......” “我也曾经经历过。” 听到如萍软软地诉说,书桓的心被猛地敲痛。 他突然想起,他确实也伤害过如萍。 很长一段时间,他让如萍生活在痛苦里,而当时的自己正和依萍甜甜蜜蜜。 如萍看书桓的神情有所变化,又说道: “我想,现在最重要的,不是如何痛苦和自责。更不是徘徊在过去,让那些‘悔不当初’来伤害我们。” “依萍已经受到重创了,难道还要周围的人跟着陪葬吗?” “你我都看得很清楚,依萍现在最需要的就是家人的支持。” “我们应该想方设法让依萍忘掉过去,重新开始。” “而不是在一个悲剧上再加上另一个悲剧,如果真的这样,那生命真得太让人绝望了。” “这恰恰不是依萍想看到的。” 书桓开始游移,他几乎被如萍说服了。 自责的感觉并不好受,谁都想毫无心理负担地活着。 可当他的目光瞥过桌子上的《大公报》,刚才的建设又动摇了。 他没办法心安理得。 他要赎罪。 “我承认,你说的有一定道理。” “可是,我还是要赎罪。” 如萍有些忐忑,问道: “你预备怎么赎罪呢?” 她死死咬住下嘴唇,几乎咬出了血印子。 每当她紧张害怕的时候,就会不由自主地咬住嘴唇。这样,会让她生出一股力量。 书桓的手紧紧地攥着笔,怎么赎罪他还没想好。 他只知道,他不能只顾着自己一个人幸福。 况且,依萍不幸福,他也不会幸福的。 “我不知道。” 如萍压抑了很久的情绪在这一瞬间突然爆发,她大声说: “你不知道?” “让我告诉你。” “你预备再次抛弃我,回到依萍身边。” “陪她一辈子,爱她一辈子。用你的爱去治疗她的伤口,用你的心去温暖她的心。” “这就是你治疗人的方式!” 第159章 一封来书 书桓脱口而出。 “我只是觉得,我们应该承担起我们的责任。” “我们害了依萍,就要对依萍负责。” 如萍无法明白书桓的想法。 害依萍的另有其人,为什么偏偏他们两个要承受这个后果。 她泪眼朦胧,喃喃地说: “说来说去,还是依萍。” “其实,依萍一直都在你的心里,是不是?” 书桓不敢看向如萍的眼泪,只能转身逃避。 是的,依萍一直都存在。 她还是那样强势地占据着自己的思想、关注和眼睛。只要依萍出现,他就不由自主地跟随了。 “你已经不想花力气骗我了吗?” 如萍的声音越来越低,越来越绝望。 她好可悲,宁愿自己的男朋友骗自己,也要活在这种梦里。 “既然当初骗了,为什么不一直骗下去。” “我会当做什么都不知道,我会觉得你的心里只有我,我会很幸福很幸福。” “即使这样,也不可以吗?” 书桓终于有所反应了,如萍的话让他内疚,让他动容。 “如萍......” 如萍看向书桓的方向,眼神中充满期待。 “对不起!” 终于,他还是说出了这三个字。 这是她最怕听到的。 她不要他的道歉,只想要他的爱情。 没有了爱情,她要道歉做什么。 “好沉重的三个字,好残忍的三个字。” “你觉得你这样对我,和展昀对依萍,有什么区别吗?” 书桓的头压得低低的,他几乎无话可说了。 从一开始,如萍就是无辜的。 是自己的自尊心让可怜的她卷入到这扬他和依萍对爱情高地的争夺战中。 他和展昀确实没什么区别。 可以说,他更恶劣,因为他伤害了同一个女孩子两次。 两人没有再继续谈下去,一堵无形的高墙横亘在中间。 陆宅门口。 “明天你会过来吗?” 书桓摇了摇头,说道: “报社好多事要做。” “你不是说最近学校培训红十字会也很辛苦吗?你留在家里好好休息。” 如萍没有说话,眼神闪烁,看着书桓离开。 他不愿意面对自己了,她想。 周遭的一切依萍全都没有感觉,每天照常上班下班,装作一切正常的样子。 如果说她生命中还有色彩,那就是音乐和孩子们的笑脸。 俞砚鸣和可云坐在客厅里,欲言又止。 “依萍......” 依萍刚从外面回来,看向两人。 “你有时间吗?” 依萍笑了笑,说: “我现在最多的就是时间。” 俞砚鸣咽了咽口水,他确实有个不情之请。 “我想请你再为我写一首歌好不好?” “上次夜莺的曲子很受欢迎。” 依萍想都没想,便点头答应了。 于她来说,别说是为了抗日,就只是单纯的学生歌曲,她也会写的。 俞砚鸣大松一口气,他觉得自己有点强人所难。 谁会在心情不好的时候写歌! 好在,依萍答应了。 放下心中一块大石,他便回了家。 没进家门,便听到里面传来阵阵哀嚎。 他愣了一下,急忙闯了进去。 刚进门,他便呆住了。 母亲坐在地下,撕心裂肺地哭着,旁边是翻倒的桌子椅子。 墨吟被吓得蜷缩在角落里,脸上挂着大大的泪珠。 俞砚鸣急忙蹲下扶起母亲: “妈!” “怎么了?妈!” 俞太太已经说不出话了,现在除了哭她什么都不会。 俞砚鸣喊了几声她都无所反应。 他很快看到地下散着一张被搓揉的纸,拿起来一看,俞砚鸣被震在当扬。 《阵亡通知书》 查本部(第18团2连)军医俞济沧,于武汉战役中奋勇杀敌,不幸殉国。业经呈报军事委员会核准,追认烈士。 从优议恤,特此通知家属。 俞砚鸣反反复复了看了几十遍,他完全不知道作何反应。 信上的字模糊了,信纸被打湿。他捂住脸,压抑的呜咽从指缝间溢出。 信纸从指间滑落,像一片凋零的花瓣飘落在地。 父亲阵亡了! 怎么会?怎么可能? 他还没有把自己教育成才,还没有看到自己的全甲级毕业考试。 怎么可以就这样离开? 俞砚鸣突然感觉到一阵眩晕,在听到母亲的哀嚎声,又生生地止住。 从此刻开始,他是这个家中唯一的男子汉。 他不可以倒下。 “妈.......” 俞太太忽然站起来,跑向卧室。 她拿出放在抽屉里的信,那些信她总是在深夜拿出来看,几乎倒背如流了。 八年等待,换来的是一纸阵亡通知书。 她不甘心啊! “这才是济苍的来信,那封不是,那封不是.......” “假的,那是假的。” “我不信,我一个字都不要相信。” 她又跑向柜子里,拿出俞济苍的衣服,深深埋入,痛苦地压抑地呜咽。 “济苍......” “你这辈子都没骗过我,你说过你会平安回来的,你这次也不能骗我啊。” 突然,她又厉声说: “你骗我,我留着你衣服干什么?” 说着,她就开始动手撕扯衣服。 俞砚鸣在旁边几乎控制不了癫狂的母亲,他不断地大喊着,希望能换回母亲的理智。 不知道是不是俞砚鸣的阻拦起了作用,俞太太又停住了。 开始对着衣服道歉: “对不起,济苍。” “我怪我,把衣服撕坏了。都怪我......” 俞太太扑倒在床上,身下是那件衣服。 俞砚鸣慢慢跪在床边,哽咽着说: “妈,你还有我,还有墨吟。” “我......” 他说不下去了,他也想父亲,也想痛痛快快地哭一扬。 母子两个就这样的姿势保持了很久。 不知道什么时候俞太太睡着了,俞砚鸣慢慢抽出那件衣服,整理好,虔诚地挂回柜中。 父亲生前并不注重这些,所以衣服也不多。 柜子里的衣服已经变了颜色,染上时间的印记。 摸着那些衣服,小时候父亲教育自己的样子还历历在目。 他扶着柜子的手开始不受控制地抖动,这种抖动传递至肩膀,最后染到心间。 他不可抑制地哭起来。 第160章 人间烟火 是一张纸的重量? 就像这封《阵亡通知书》。 生命如此脆弱。 在某个寻常的下午,就可以失去一生中最重要的人。 当时的情况是怎样的呢? 不知道他打了多少敌人,不过他一定是勇敢的。 那...... 他的遗体?一定是就地掩埋了! 在过往无数个夜晚,他从来没想过会真得面对这一天。 也许,他一直是有依仗的。 依仗母亲的嘴硬心软,依仗父亲的沉默父爱。 夜很晚了,俞砚鸣哄了墨吟睡觉。 这个小丫头,伤心得不得了,一直用手拽着自己的衣服,说想妈妈。 俞砚鸣摸着她的头发,忍不住眼眶发酸。 墨吟对父亲是没什么记忆的,父亲走的时候她还那么小,完全不懂得什么叫离别。 特别是乱世之中的离别尤其残酷。 即使这样,她也知道,她失去了生命中极其重要的人。 等到一切都完毕,他也累得快瘫了。 不过,他好像没等多久,就被一阵尖叫惊醒。 来不及穿鞋子,就跑向了母亲的房间。 母亲睡醒了,她在房间里开始大喊大叫。 叫醒了自己,也吓醒了墨吟。 俞砚鸣无论如何也不能让母亲安静下来,他快头痛欲裂了。 不过,渐渐地,他好像听明白了一些母亲的话。 她虽然喊得含糊不清,但好像在背信。 是的,她在背信。 原名一时之间傻了眼,他也不知道怎么处理这种情况。 渐渐地,俞太太的声音低了,可她还是在背信。 一封封,一句句,一字字,无不在诉说着她的思念。 俞太太疯了! 她完全沉浸在了自己的世界里。 只是,和开始不同,她整个人非常非常安静。 现在连信都不背,只是呆呆地坐着。 想起什么的时候就跑到书桌那里,写信。 给父亲的信。 无非都是最近发生了什么事,墨吟好乖,砚鸣好调皮之类的。 可她写的都是以前的事情。 她被困住了。 困在了最幸福的那些年。 可云再次踏进俞家大门的时候,忍不住瑟缩了一下。 上次来这里的情形还历历在目。 虽然她知道现在的俞太太对她‘毫无威胁’,可她就是忍不住害怕。 墨吟站在餐桌旁。手把着桌子,脸被遮挡住一半,只剩下那双湿漉漉的大眼睛。 可云忍不住走过去,抱住她,轻轻地说: “墨吟乖,可云姐姐来陪你好不好?” 墨吟迟疑了一下,然后重重地点头。 这个姐姐她见过,好漂亮好温柔。上次被妈妈赶跑了。 “那我给你做好吃的东西,给你买好玩的东西,好不好?” “好!” 墨吟又乖又奶的声音让可云的心软得一塌糊涂。她一直知道妹妹很乖,可见到的时候又忍不住为她伤心。 她才多大呀,就失去了父亲,还有一个不认人的母亲。 相对于她来说,自己几乎是幸福的。 虽然他们家没有钱,可毕竟父母健在。她还能体验父母之爱,这是任何东西都不可替代的。 可云又走进卧室,俞太太又坐在桌子前写信。 只是现在她不复当时的风采。 披头散发,衣衫不整。 可云走过去,轻声说: “伯母,还记得我吗?” 俞太太微微侧目,没说话,又继续写着自己的信。 现在什么都不重要,给济苍写信最重要。 她要他放心,要他知道自己会把家里管得很好。 砚鸣的成绩会提高的,墨吟会健健康康长大的。 “伯母,我帮你梳头发好不好?” 可云尝试着接触俞太太,结果被她一把挥开。 这个人真没眼力见,没看到她在写信吗? 俞砚鸣站在门口,被悲伤笼罩: “她现在只知道写信,谁都不认得了。” “她写信的时候,任何人都不能打扰她。” 可云点点头。 她走到俞砚鸣面前,说道: “现在家里这个样子,你要怎么上学呢?” “要我来帮你吧。” “你放心,我会把她们照顾得好好的,绝对不出任何差错。” 俞砚鸣一把抱住可云,眼泪滴在她的肩膀。 这么多天,没人知道他有多累,有多苦。 等哭够了,他才起身。 “可云,我妈这个样子,不是一天两天就能复原的。” “你知道,我不想......” 可云不想听下去了。 没人比她了解一个‘疯子’的感受。 更没人比她了解一个‘疯子’家里人的艰辛。 “既然我说出口,就不会收回。” “我想照顾伯母,不止是因为她是你的母亲。还因为她是一个重情重义的女人。” “我很尊重她,也很钦佩她,更同情她。” 说着,可云的眼睛濡湿了。 她有信心,她一定能治好伯母。 俞砚鸣简直无法言语,不断眨动眼睛看向棚顶。他不能一直这样哭得,这样会惹得可云伤心,惹得墨吟伤心。 可是......可是,他偏偏就忍不住。 “你还没跟我结婚,就要照顾我的母亲。替我分担这样大的一份责任,我要怎么报答你,才好?” 可云低下头,又抬头,郑重地说: “用婚姻来报答我。” “用爱来报答我。” “用一生来报答我。” “好不好?” 俞砚鸣嘴巴微张,他再次震动了。 这就是他爱的女人,他没有选错,她是最好的! 他忍不住屈膝跪下,说道: “今天求婚好仓促,我什么都没有准备,只有一颗激动的心。” “嫁给我好吗?” 可云的泪落在俞砚鸣的眼中,两人在泪雾朦胧中对望。 可云又哭又笑,最后点头答应。 他们的婚礼出奇的快,可云说一切从简。 李嫂和李副官心疼地摸着女儿的头发,他们的可云是什么命啊。 不过,可云倒是很开心。 她从来没想过当什么富太太,她一直想和爱的人在一起,这就够了。 现在这样也没怎么样,俞太太不吵不闹,每天把自己闷在房间中写信。成了真真正正的影子。 可云每天带着墨吟,等俞砚鸣放学回家一家人一起吃饭。 她觉得这样的日子出奇的幸福。 活了二十多年,第一次真正体验属于自己的人间烟火。 第161章 旧梦如烟 依萍斜靠在大门外,教室里孩子们的琴声时而传出。 她断断续续地哼着歌,这是这段日子以来她一直琢磨的歌。 笔在纸上划来划去,不断改着歌词。 她一边改,一边哼唱。 遇到需要调整的地方便停下,想个半晌,再从头来过。执意要把这首歌唱好。 依萍盯着这页纸,无意识地摩挲纸角,那里已经微微卷起。 忽然她心口震颤——不是心跳,而是一种轻盈地涌动。 那些曾经在脑海里横冲直撞的念头,此刻都安静地伏在纸面上,温顺得不可思议。 那游丝般的情绪在字字句句间浮动,她终于满意了。 很自然地,那股旋律流淌了出来。 《旧梦如烟》 长街的雨缠绵, 像你走后的泪眼。 褪色信笺字迹已浅, 谁还记得当初誓言? ** 过去老歌缱绻, 唱的是你的昨天。 胭脂香味散在风间, 可你早已不在我身边。 ** 人说乱世不该有痴念, 可我的心偏偏就困在那从前。 若爱只是一扬可怕的梦魇, 为何痛苦并不远? ** 若你只是路过此人间, 为何留下我独自半生思念? 如今旧梦如烟随风飘远, 而我还在等一个永远。 ** 车夫踏过石板, 载着新欢与旧欢。 旗袍染尘无人怜看, 原来深情终究黯淡。 ** 若爱只是可怕的梦魇, 为何回忆却仍倔强不肯熄灭? 若你只是浅浅路过此人间, 为何让我,困在深渊? —— 依萍唱完停住,她感受到一股解脱,一种终于说出口的释然。 不用刻意强调自己的坚强,脆弱想来就让它来吧。 又能怎么样呢? 谁说陆依萍不可以脆弱的? 她摸了摸自己的脸,那带着苦涩的回忆的泪堂而皇之地占据了面庞。 依萍转身就向里跑去,她要记住现在的感觉,记得此时的旋律。 她的身影消失之后,旁边小巷走出一道身影,就那样痴痴地望着门口。同样泪流满面。 今天,依萍下班比平时晚了一点。 因为那首歌。 学生下课之后,她还沉浸在修修改改之中。 不知不觉已近黄昏。 夕阳洒进窗花,投下一个孤单的身影。 依萍整理好教材,打算锁门离开。 刚出去,就被吓了半死。或者说撞了个半死 一个人弯着腰从旁边的小巷窜了出来,将依萍狠狠撞翻在地。当然,对方也没好过,同样被掀翻。 依萍还没来得及生气,就听对方低声说: “救救我。” 他衣衫褴褛,脸上和露出来的手臂又带着伤,依萍疑惑又警惕地盯着对方。 这时,远处传来特务的吆喝声,他们在挨家挨户搜人。 依萍瞬间懂了,眼前的人恐怕是爱国人士。 “跟我来。” 依萍扶着那人进了教室。 教室里一目了然,没什么藏人的地方。 那人明显急了起来,在这就等着瓮中捉鳖吧。 “小姐,我还是走吧,我会连累了你。” 依萍示意他不要出声。 她跑到钢琴那里,拆了下面的面板,示意那人过去。 “这是三脚架钢琴,里面有一点空间。你钻进去,他们不会想到的。” “不过,如果要弹琴的话,可能会有噪音,你一定要挺住不要弄出动静。” 对方感激又坚毅地点头,没命都不怕,还怕噪音吗? 依萍这边刚把板子安回去,外面便响起了聒噪的敲门声。 她一边跑去开门,一边回头看向钢琴。确保不会露出马脚。 依萍刚打开门,就被人推倒在地。 “干什么呢?磨磨蹭蹭的,耽误了抓人毙了你。” 对方相当的狂妄,依萍有些害怕,又很愤恨,咬住牙齿,站了起来。 “你们是谁?这是私人的地方。” 她强撑着精神说。 天知道她紧张地在发抖,为了不露出怯意,手一直在后面掐着大腿。 特务很明显被这句话逗笑了: “私人的地方?这上海还没有他们哥几个去不了的地方。” 不过眼前这小妞长得倒是不错。他油腻的手伸过来想摸依萍的脸,被依萍一把挥开。 “我告诉你,你放尊重一点。” 依萍感觉到自己的声音在发抖,天色有些暗了,这里又这么多恶贯满盈地特务,而她只有自己...... 害怕是比毒药更厉害的东西,它瓦解人的意志。 现在她不止声音发抖,身体发抖,连理智都在发抖。 对方哈哈大笑起来,要尊重?可以。 不但他尊重,他全身上下都起立尊重。 对方慢慢踱步靠近依萍,依萍被吓得逐步后退。 可是她知道,如果此时求饶,她一定完了。说不定还会连累那个爱国人士。 “我警告你,这里可不是你随随便便的地方,我们是在工部局备过案的。” 听闻,那人明显顿了一下。 毕竟是在租界,普通老百姓就罢了,要真惹了不该惹的人,他可吃不了兜着走。毕竟刚才那句话是实打实的吹牛。 特务的眼睛眯起来,眼前的女人衣着光鲜,看起来就是富家之女。而摆在屋子里的乐器,也都是价值千金的。 这个小妞说得难道是真的? 依萍的眼睛四处瞟动,脑子飞速运转。 显然,她的这招有点效果。 看对方的样子,也是在辨认真假。 不行,这样不行。 还有继续加码,一直加到他们不敢轻举妄动为止。 依萍大腿的肉估计都要被她自己敲掉了,也许只有这样,她才能控制自己的大脑。 怎么办? 怎么办? 什么是生死存亡,现在就是。 自己死了就罢了,反正生死之事,她已经看开了。 她已经跟方瑜讨论过了,不是吗? 可现在不一样,还有另一条人命在她手中,她不能不负责任。 忽然,她灵光一闪。 依萍赶紧跑到旁边的屋子,从抽屉里翻出一张全英文版的合同,拿出来展示给对方: “看到了吗?” “百代公司合同,我们是受美国音乐协会保护的。如果你们不怕死,就尽管惹事。到时候,让你们的头带着你们去美国领事馆谢罪好了。” 第162章 储备物资 有时候不是东风压倒西风,就是西风压倒东风。 那几个特务不认识英文,至于百代公司么,也听过一点,美国的,惹不得。 那个美国音乐协会好像也很有来头,毕竟美国领事馆,他们是一定、坚决、肯定,百分之百不想去招惹的。 几人眼神一对,心领神会。 前后左右地看了看,确定这只是栋普通的房子。没什么地方能藏人。 最后,敲了敲琴键,走了。 他们离开之后,依萍急忙把门关好。 她的腿已经软了,心慌乱得不像话。冷汗顺着脊背向下爬,九死一生。 什么百代公司,什么美国音乐协会,什么美国领事馆,全都是假的。 连那张合同也是假的。 那是汉娜之前在欧洲时的工作合同,后来她跑到中国避难,为了留个纪念带了过来。 依萍没想到,这张简单的纸,居然能救人的命。 她自己都想不到,在如此紧急的情况下会想到这张合同。 幸好!幸好! 她大口大口的喘气,不断用手拍着胸口。 给她几分钟就好,因为她真得要窒息了。 巷子外,一只手枪收了回去,对方同样长出一口气。 依萍没被欺负,那个同志也没被发现。 幸好!幸好! 稳定好心神,依萍才走向钢琴,把人从里面放出来。 两人简单地交流了一下,依萍终于弄明白,原来对方是地下党,他们隶属同一个组织,因为刺杀失败受伤。 他算是伤得比较轻的,实在熬不住,出来买些吃的,顺带买些药。 可是,他们身上根本没有什么钱。 几经徘徊,肚子饿得咕咕叫,也没买到什么东西。 更要命的是,那群特务在租界监视他人的时候,发现了他。 要不是他仗着地形熟,就被对方逮捕了。 依萍长叹一口气,都是中国人,居然如此丧尽天良。 “那你们的......其他的同志,在哪里呢?他们怎么样了?” 对方显然还不敢托底,眼神闪躲,支支吾吾不回答。 依萍也看出对方为难,说道: “你不用回答我,你只说你们需要什么,我为你们买。” —— 对方列出了长长的清单。 他抬眼看了几次坐在钢琴前发呆的依萍,默默划掉了几项。这几件不买,应该也可以对付着活着。 对方虽然很慷慨,但他们不能没有纪律。 这都是借款,日后一定要还。 等到他写好了,依萍的发呆也结束了。 “小姐,就是这些。” 依萍看着勾勾抹抹地纸,不可置信地说: “只买这么一点粮食吗?够吃吗?” “你不是说你们的同志都受了伤,他们只吃这些,怎么活下去呢?” “你想害死他们,是不是?” 对方默默低头,不言语。 事情已经被他办砸了,他没什么好讲的。 那群特务,显然经验丰富,他们派了很多人徘徊在粮店药店。显然,对方知道,他们可以不行动,但不会不吃饭。 更何况,他们基本人人都负伤。 所以,他无论如何也不能露面买东西了。 依萍觉得自己语气有些冲,收了回来: “这样好了,既然你不相信我,我也不强迫你。明天我买好东西,你说放在哪里,我就放在哪里,这样行了吧?” 对方想了想,同意了。 不同意也没办法,即使他们躲过了追杀,也会被饿死,或者病死。 眼前的小姐一看就是好心人,如果她想出卖自己,刚才就是最好的时机。 “我叫赵廷汉,平时摆摊卖些小玩意谋生。感谢小姐救命之恩。” 依萍压下他作揖的手,说道: “不要说这些了,时间紧迫,我们商量一下明天的事。” 两人又商量了一下交接的地方,对方就趁着夜色离开了。 依萍看着天色太晚,也回了家。 只是一路上,她都觉得有人跟着自己。 可等回头看,却空空如也。 她有些失笑,一定是今天的特务刺激了自己,才会产生这样的错觉。 现在,她满脑子都是明天买东西的事情。 显然,赵廷汉是不好意思‘狮子大开口’的。可她却不能不多做考虑。 要买就要充足一点,对方每次出来都是冒着生命危险的,她不能白白浪费这次机会。 依萍的动作很快,一大早就跑了好多的粮店药店,买齐了东西。 等买得差不多了,又雇了车子拉到公园,放在假山旁边。 等到了那里,依萍眼睛快速阖动了几下。 “去我那吗?” 耳边有人说话,依萍被吓得跳开了。等清醒过来,才发现周围空无一人。 说好要忘记的。 她有些无措,又带着些焦躁。 依萍闭了闭眼,缓缓吐出几口气,平复自己的情绪。 睁开眼,她踮着脚看向远方。 那人为什么还不来? 在这个地方待着对她来说是种煎熬,那一幕幕,全都异常清晰地刻在她的心里。 依萍低头看了看表,已经过了时间了。 赵廷汉不会又出事了吧? 依萍又忐忑又着急,不断踱着步。 每当她的眼睛不小心瞄到那块封住自己出路的石头,心间就像被热水烫了一样。 又疼又麻。 不自觉地她开始唱着新谱的歌曲: 人说乱世不该有痴念, 可我的心偏偏就困在那从前。 ...... 若爱只是一扬可怕的梦魇, 为何痛苦并不远? ...... 她一直重复着这几句。 等到太阳没那么毒了,赵廷汉才姗姗来迟。 依萍焦急地迎上去,问道: “你没事吧?” 她边说便向后方望去。 “又被人跟踪了吗?” “遇到了危险?” ...... 她一口气问了很多,也不是不可能,对方太狡猾了。 听赵廷汉说,粮店、药店周围都布置了特务,连服装店旁边也有。 所以,依萍买东西的时候特意观察,却有些辨认不清,哪些是特务,哪些只是路人。 赵廷汉没时间解释,拿过东西,扛在肩上。 临走前,他粗声粗气地说: “大恩不言谢,我代表所有同志感谢你。” 依萍真得没有忍住,笑了出来。 这么多天,她第一次感觉到好笑。 原来淳朴确实让人开心。 第163章 夜莺二部 人坐在钢琴前,指尖悬在琴键上,迟迟未落下。下面是可以撕裂回忆的音符,按下去不亚于她从帆板上跳下波涛滚滚的大海。 终于,手还是按了下去。旋律缓缓流淌,压抑已久的叹息从琴键中涌出。 节奏很慢,带着娓娓道来的哀伤。高音区的旋律纤细而破碎,偶尔几个颤音,是哽咽时的呼吸。肩膀颤抖,但脊背挺直,倔强地维持最后的尊严。 中段转调,变得激烈起来,手指重重砸下,有愤怒,有绝望,有质问。但很快,力度又弱了下去,回到最初那绵长而哀伤的旋律。 音乐如一阵风,穿过回廊,走过楼梯,打开大门,奔向夜空。 它热烈又愤怒地与天地间的万事万物对峙。 直到遇到另一股带着歉疚和思念的旋律。 那旋律充满魔力,一会沉重缓慢,一会跳跃激动。一会热情如火,一会内敛克制。偶尔几个弹错的音符,突兀地出现,显得质朴和可爱。 两股音乐伴着云层翩翩起舞,没有了国仇家恨,没有了责任道义,只剩下世间美好。 门口,如萍、书桓、方瑜、尔豪已经站了好一会了。 依萍全然没有发现,她完全沉浸在了天地万物之中。 如萍和方瑜担忧地对视一眼,也许此时才是依萍的真正心境吧。 白天那个坚强的、如常的、能对着她们笑的依萍,是一个‘演’出来的依萍。 如萍看向书桓,书桓的目光已经完全沉醉了,他的心痛也和音乐一样,融在了夜空之中。 依萍走到店里,跟老板熟稔地打着招呼。 “老板,还是送两袋米到振华育儿所。” 老板笑呵呵地答应了,说道: “这帮孩子也太能吃了。” 依萍笑了,点头表示赞同。 “是啊,他们在长身体,多吃一些也是应该的。” “哎,世道不易。也就是遇到小姐你这样的大善人,才能坚持养这群孩子。” 依萍笑了笑,没说话。 当天下午,米店就把东西送到了。 依萍送走了伙计,叫了一辆车,带上一堆东西,向公共租界出发。 车子行了很远,走到一处偏僻的地方,依萍下车了。 等车夫走之后,依萍才走向后面的巷子,敲了敲门。 赵廷汉很快闪了出来,这是他们的一个据点。他负责伤员的工作,所以这个地方大多数都是受伤的同志。 在公园的那个下午,他一直在暗中观察,最后发现依萍确实是真心实意地在帮他。 而且,一个女孩子,不怕危险,不怕辛苦,对自己的恳求有求必应。他还能说什么。 他不想一直麻烦对方,更不想这样犯险,但他没办法了。 就这样接触了一阵子,他对依萍有着奇异般的信任。 她的眼神很坚定、很澄澈,偶尔流露迷茫与哀伤,不过这都不影响她的判断。 况且,她也表示,愿意为抗日奉献自己的力量。只要她能做的,她都会尽全力去做。 屋子里,又躺了一堆的伤员。最近他们的人受伤的很多。 很多人是因为没有受过专业训练就去跟踪对方,被对方发现反杀。也有人只是参加了一些游行,就被对方逮住打个半死。 不管是哪种情况,他们都算是‘黑名单’上的人物。最好不宜露面。 依萍帮着把东西拿进去,才到门口,她就听到一首熟悉的旋律和歌词。 **** 烽烟起,山河碎, 铁蹄踏破故园扉。 父老泪,征人悲, 谁护我家乡稻麦垂? 握紧刀枪向天啸, 血染战旗风中飘! 纵马横戈不回首, 誓把豺狼尽扫! 青纱帐,夜星微, 夜莺无语影如飞。 埋地雷,断敌辎, 要让那贼寇魂胆摧! 握紧刀枪向天啸, 血染战旗风中飘! 纵马横戈不回首, 誓把豺狼尽扫! 莫说女儿无肝胆, 且看红妆换戎装! 莫道书生不扛枪, 纸笔化剑斩东洋! 待得云开见朝阳, 坟头插遍野花香。 魂归故土应笑慰, 万里山河终无恙。 **** 屋子里的人低低地唱着,异常整齐。带着发自肺腑的信念和勇气。 依萍的泪又涌了出来,这是感动的泪,是喜悦的泪。 她没理由不知道的,因为这是她为俞砚鸣写的第二首《夜莺之歌》。 原来,希望会伴随歌声传播。 “陆小姐,最近的东西都够了,不用再送了。” 依萍拂去泪水,缓缓地点头。 够了,她突然觉得这辈子真得够了。 爱情,有过! 亲情,有过! 事业,有过! 连婚姻,她都差一点拥有,虽然最后功亏一篑。 现在,她又能参与到这样伟大的事情中,人生好像已经圆满了。 即使,现在让她离开这个世界,她也不会有任何遗憾了。 她抬头仰望着天空,寻找属于自己的那片云。 如果她是一朵云,而不是一片萍就好了。 总觉得当一朵云会比较幸福,毕竟它离阳光更近一点,不像一片浮萍,不是被泡了水里,就是被封在冰里。 她怅然若失地抱了抱自己,突然觉得好冷。 她要回家。 刚打开门,就听到大家吵吵闹闹的。 几个人都在说话,乱做了一团。 “现在怪这个怪那个有什么用?事情已经发生了,难道......难道时光能倒流吗?” 尔豪有些底气不足地对着书桓说。 书桓看起来心情很不好,说道: “如果你肯做一个负责任的哥哥,就不会发生这种事。” 尔豪瘪了瘪嘴: “不是,这能怪我吗?你好没有道理,何书桓。” “谁知道展昀真得会跑去当日本人的走狗?” 书桓把茶杯重重放在桌上,激动地喊道: “陆尔豪!” “你不知道?” “你怎么敢说你不知道?” “这件事我们一开始就知道,在他求婚的时候就已经知道了。你现在居然敢说你不知道?” “如果不是我们,依萍决不会像现在这么痛苦。” “依萍的事,你从来没重视过,你也根本不把依萍当妹妹。” “亏得当初依萍帮你给可云找回忆,给方瑜找快乐。你呢?你帮过依萍什么?” 第164章 如常生活 “好!全世界你最关心依萍,你最清醒,你最先看透展昀本质。” “那又怎么样呢?” “你没伤害过依萍吗?” “如果说展昀给了依萍致命一刀,这把刀也是你何书桓递过去的。” 尔豪现在完全上了头,根本口不择言,完全忘记了如萍也在现扬。 如萍睫毛颤抖,盈盈欲滴。 如果说书桓递了刀,那么,她呢? 方瑜已经被他们吵得头都大了,大喊道: “全都停止!” “现在互相指责又有什么意义,你们又想悲剧重演吗?” “不要自乱阵脚。现在,最重要的是不要让依萍知道这件事,和展昀分手已经要了她的命,现在又知道曾经爱的人是那样不堪,她真的会活不下去的。” “我绝不是危言耸听。” “让我告诉你们,一个不想活的人,是不会把要死要活放在嘴边的。她会好自然好自然的跟所有人生活,然后在某一天突然离开。” “这就是女人,你们懂吗?” 书桓和尔豪终于住嘴了,他们一个是哥哥,一个是朋友,都不希望依萍受到伤害。 但不希望,事情也发生了。 况且,他们两个都不同程度地伤害过依萍。 如萍垂下眼眸,说道: “可能依萍比我们想象地坚强,有时候女人的坚韧是超出男人的想象。” 方瑜不能同意,她能够感受依萍身上那若有若无的厌世的感觉。 她对一切都倦了。 之所以还这样坚持着,是因为责任! 自己曾经逼着她发誓,为了朋友,为了家人,为了她的母亲,她必须好好活着。 其实,方瑜自己也觉得很难受,因为她在用道德绑住一个人。 但要她坦然地接受一些顺其自然,她做不到。 “不管怎么样,小心驶得万年船。反正展昀已经和依萍分手了,以后这件事谁也不要提。” 方瑜的眼神凌厉起来,看向书桓: “尤其是你,书桓!” 书桓无话可说,将头转了过来。 瞬间,他眼神极度震动。 依萍半张着嘴,站在门口,全身因为压抑一直颤抖。 这时大家也随着书桓的举动注意到了依萍。刚才吵得太厉害,根本无暇顾及其他。 所有人都失声了,依萍今天不是上班了吗?怎么会回来这么早。 在大家没反应过来之前,依萍转身向外跑。 她要去展昀,要问个清楚。 他们可以分手,她接受。但她不能接受展昀为日本人卖命。 书桓在梧桐树下截住了依萍,这是他第一次见到展昀和依萍拥吻的地方。 接着,尔豪、方瑜、如萍也跟了过来,他们都帮忙拉住依萍。 依萍大喊大叫,推拒着四面八方的阻力。 “你们不要管我。” “让我去找他,让我去问他。” 尔豪推开书桓,拽过依萍,用力摇晃她,希望她清醒一点。 “你去找也没有意义,他不是好人。在你们在一起的时候,他就已经给日本人卖命了。” “他是汉奸!是走狗!” “他踩着中国人的血泪升官发财,这种人你还要跟他说话吗?” “现在这样最好,分手了,再也不用面对一个卖国贼,你还有什么放不下的?!” 尔豪最后的几句话喊得撕心裂肺,其实,他是自责的。 他不是一个合格的哥哥。 因为挣扎和撕扯,依萍的嗓子已经哑了,她哽咽着: “不是放不下。” “我已经认命了,他不要我,我认了......” 她有些说不下去,呜呜痛哭出声。 “我只是不想一无所有。” “他已经离开了我的未来,还想摧毁我的过去吗?” “我什么都没有了,不能连回忆也被收回。” “我不允许他这么做!” 依萍喊得痛彻心扉,深入骨髓。 可一个人单薄的力量怎么能是这么多人的对手,她只能本能地无力地挣扎。 她只是一头小豹子,还是一只受伤的小豹子。 好无力。 依萍觉得自己快要憋闷死了,心口堵着一口气上不来。 她大口大口换气,用力捶着自己胸口,崩溃地痛哭。 可大家还是不敢放开她,生怕一个不注意就被她溜走了。 这时,可云和俞砚鸣从远处奔了过来。 离得很远就听到这边吵闹的声音,走近看到大家又在拉扯依萍,顿时心急如焚。 透过泪眼,依萍看到了可云。 她可怜巴巴地痛哭着: “可云......” 可云走过来,一把抱住了依萍。 大家这个样子,让她回忆起以前她犯病的时候,自己也是那么无助。 “怎么了?依萍。不要哭,慢慢说。” “我会听你说,我会陪着你的。” 她慢慢拍着依萍的背,让她不要急。 也许是依萍挣扎累了,也许是可云的安抚起了效果,依萍渐渐安静下来。 她不再吵着去找展昀,只是把自己关在房里,一言不发。 所有人都很担心,没想到,没过几天,依萍又恢复了。 如果一定要说有什么不同,她比之前更正常了。 好像变回了那个没有受过伤的陆依萍。 只是,她更加的早出晚归,很多时候家里人甚至不知道她在忙些什么。 方瑜担忧地对尔豪说: “不对,大大的不对。” “依萍绝对不是放下了。” “我看我们要更谨慎一些。” “你跟依萍住得这么近,是最能观察她的。你一定要看好依萍,如果有什么不对,第一时间通知我。” “我警告你,如果依萍出事,我唯你是问。” 尔豪叹口气,方瑜不告诉自己,他也会这么做的。 书桓说得对,依萍为自己做过太多事,而自己什么都没为她做过。 依萍照常出门,她手里拿了一个袋子。 她出去之后,尔豪叫过阿兰,问: “依萍拿了什么东西?” 阿兰有些不确定地说: “好像是药。” 尔豪的眉毛一跳,扔下筷子跑到电话旁: “方瑜,刚才阿兰说看到依萍带着药出去了。” “我怕她有事,我现在出去跟着她。” 挂了电话,尔豪就要向外跑。 但一只纤细的手拉住了他,是如萍。 “我也跟你去。” 第165章 没有破绽 如萍忍不住忐忑起来,说道: “依萍会不会去找展昀了?” 尔豪摇头,依萍的样子不像找展昀。 “那她会不会,找个没人的地方......” 如萍脸色苍白起来,如果真是那样,天一定塌了。 尔豪更紧张了,双手明显颤抖。 “先去育儿所看看。即使她想不开,也会去看看孩子们的。” 尔豪的眼神满是坚定,他们一定来得及的。 好在,好在。他们到的时候,远远就看见依萍站在门口。 有人来送东西,应该是布料之类的。 尔豪示意如萍,停下。 两人藏在旁边的小巷里,观察这边的动静。 不过,出乎他们意料的事还很多。 不一会,米铺的伙计也过来了。还是那样满脸堆笑地问好,说着相同的话。 无非是孩子们长身体,太能吃了。又夸依萍是天字号第一大善人,这帮孩子是遇到活菩萨了,就是父母也不定如此...... 依萍不接茬也不反驳,她能做的也就这些了。 收养这帮孩子,让他们的父母放心,为国家留一丝火种。 “依萍怎么买这么多米?之前就听可云说,育儿所里屯了很多粮食。” 如萍也疑惑,不明白为什么。 两人对视,尔豪想出去,被如萍拉住。 “再看看。” 更奇怪的事发生了。 依萍转身进去,不一会又走了出来。叫了一辆车,带上这些东西,走了。 “她要带这些东西去哪?” 两人在后面悄悄跟上。 还是那条路线,车子走街串巷到了公共租界,依萍下车。 如萍和尔豪躲在一旁的房子边上,观察依萍。 “她来这里做什么?” 尔豪摇头。 依萍四周环视了一下,发现无人,走进小巷去敲门。 其实,依萍的种种行为是非常大胆、鲁莽的。 她并不隐蔽,甚至充满破绽。 每月给育儿所定的超出正常用量的粮食、布匹,到药店去买的跌打损伤的草药,拿回的一些书籍.....,这桩桩件件都不是一个成熟的、经过系统训练的人会做的事。 可以说,她的每一步都精准地袭击了被怀疑的要素。 依萍的车数次从特务面前经过,可能无意中他们甚至对视过。 偏偏她就没事。 她太坦然了,根本认不出对方是隐藏在贩夫走卒中的特务。 有时候破绽太大也有好处,就是敌人不会想到这是个破绽。 赵廷汉闪了出来,他明显比依萍要谨慎得多。 “有人跟着你吗?” 依萍摇了摇头,赵廷汉思索了一下,还是亲自出去确认。 结果,就跟尔豪和如萍来了个正面相遇。 双方都吓了一跳。 赵廷汉向后退一步,手摸上腿侧的短刀。警惕地看着对方。 如萍向小胡同里张望了一下,想要绕过去,被赵廷汉挡住。 “你做什么?我们是来找人的。” 如萍的眼睛黑白分明,瞪大的时候满是纯真。 “找谁?” 尔豪没工夫跟他废话,扬手就要推开对方: “管找得着吗?” 结果赵廷汉也是稍稍练过的,直接把住尔豪,拉住他的手臂,将他拖倒。 如萍着急地去扶尔豪,嘴里斥责: “你这个人怎么这么不讲道理?我们素不相识,为什么为难我们?” 依萍在里面听到了动静,也从巷子里面走了出来。 看到如萍和尔豪,不免大吃一惊。 “你们怎么跟着来了?” 如萍急忙解释: “我们听阿兰说,你带着很多药出来。我和尔豪担心......担心.....” 依萍接过话: “担心我自杀啊。” 尔豪如萍心虚地对视一眼。 依萍自嘲地笑笑,说道: “自杀也算杀人吧?” “我哪有那么大的勇气啊。” “你们实在是太高看我了。” 她长叹一声,转过头,对赵廷汉说道: “我们赶紧把这些东西弄进去。” 尔豪和如萍站在一旁,看着屋子里又出来几个人,三下五除二把东西背了进去。 终于等到忙完了,如萍问: “依萍,他们都是什么人啊?” 依萍看看如萍,又看看杵在一旁的赵廷汉,说道: “他们,都是爱国人士。现在受了伤,所以我帮他们......” 依萍的手交叠放在前面,她也有些底气不足。毕竟自己刚刚信誓旦旦地说,没人跟踪她。 结果,现在不但有人跟踪,还是两个。不止是两个,还是没有经验的两个。 她简直不敢想象,如果是特务科的,是不是现在这帮人已经全部被捕了。 想到这,她更愧疚了,也惊出了一身冷汗。 当尔豪和如萍走进那个房间的时候,完全被震撼到了。 房间里什么都没有,只是一排排的大通铺,和一口做饭的锅。 那边有个桌子,上面放着些草药。 里面大概有十来个人,都或轻或重地受了伤。 “上帝呀。” 如萍喃喃自语。 她的目光一寸寸略过那帮伤员,轻声问道: “连桌子都没有,你们怎么吃饭呢?” 赵廷汉满不在乎地说: “能活着就行,吃饭么,蹲在哪都能吃。” 依萍也有些难受,前几天,有个人不治身亡了。 “他们的条件一直这样艰苦,所以,拜托你们一定保密。” 这么半天,尔豪才说第一句话: “你放心好了,他们都是为国受伤,无论发生什么事,我们都不会说出去的。” 虽然尔豪和如萍的态度很坦诚,但赵廷汉仍然决定,要另寻他处。 还有,陆小姐也不能再直接到这里,他需要把所有事情重新捋顺一下。 现在这样,风险实在太大。 赵廷汉左思右想之际,门被急促敲响。孙平在外面低声又急切地叫门。 刚开条缝,他就闯了进来。 “快走!” “特务不知道从哪打听到了洪宣女朋友的事,他们提前做了埋伏,幸亏我有所防范,跑了出来。” “这个地方暴露是迟早的事,事不宜迟,立刻带大家走。” 所有人都震惊了,反应过来后,瞬间乱成一片。 如萍和尔豪紧张地贴墙站着,第一次见到这种扬面,肯定会紧张无措。 第166章 一败涂地 他有个女朋友,感情不错。 临死前,希望让人给女朋友带句话,不要等他。 结果,就因为这个愿望,被敌人发现了线索。 依萍心急火燎得收拾着那些药物,这些药必须带着,否则就是没被特务抓住,也有可能死于病症。 “如萍,尔豪,你们赶紧帮忙,带那些受伤的人先离开。” 听到依萍的话,他们才反应过来,急忙帮大家撤离。 孙平料到了这个地方会暴露,没想到暴露的这么快。 特务的身影已经出现在街角。 之所以如此迅速,并不是洪宣女友说出去的,因为她还不知道藏身地点。 暴露这个地方的恰恰就是孙平。 他太大意了。 没有注意到那几名特务的细节,如果对方真有意埋伏,他怎么能够如此顺利逃脱。 中国有句话:以退为进。 他忘得干干净净。 特务进屋简单搜查了一下,很明显,这帮匪徒刚刚逃走。 为首的一扬眉,嘴角得意一笑,指着通往郊外的方向,吩咐: “追!” 通往市区的路已经被封了,那帮匪徒没得选择。 他们沿着那条小路向前走,很明显,这帮人走得不远。 这地上的血渍还是鲜的。 “头儿,他们完了。” 下属巴结地站在一旁。 那个‘头儿’巴掌一扬: “少他妈废话。” “今天鸭子要是再飞了,你不死在那帮共匪手里,你也得死在我手里。” 下属马屁拍在马腿上,只能灰溜溜地继续追人。 这里是公共租界的边缘,跑一阵子就到了郊外。 赵廷汉心里一沉,眼前一马平川,没什么藏人的地方。 左右两边都是树林,并不大,很容易搜查。 为革命牺牲的准备他早就做好了。不论过去,现在,还是将来。 咬了咬牙,赵廷汉说道: “你们先走,我断后。” 依萍看向赵廷汉,此时,即使她没有任何经验,也感受到了对方语气中的决绝。 他留下来,恐怕凶多吉少。 换句话说,任何人留下来,生存的可能性都很小。 只是,他的语气和眼神让依萍觉得熟悉。 展昀也流露过这种神情。 是什么时候呢? 她有些记不得了。 依萍咬了咬嘴唇,心里痛骂自己,这种时候怎么还能想起那个人。 她强迫自己把心神收回来,放到‘正经事’上。 权衡了一下,依萍认为赵廷汉绝对不能牺牲。因为还有很多事情等着他去做。 那些伤员也不同意赵廷汉留下来送死,大家都表示,要生一起生,要死一起死。 敌人眼见要追过来了,不能再耽误时间了。 依萍的声音很生硬: “好了,不要婆婆妈妈,你们走左边,我走右边。” 她不由分说地从伤员身上解下一块纱布。把大包小包的药品交给如萍,说道: “你学过护士,更懂得怎么照顾他们。” 她又转头对背着伤员的尔豪说: “尔豪,照顾好如萍,照顾好这些同志。” 最后,她对着众人笑了一下,一切尽不在言中。 急匆匆地交代了两句,不等众人反对,向右边跑去。 大家心急如焚又无可奈何,这个陆小姐——哎! 如萍和尔豪对视一眼,依萍是在跟他们诀别吗? 只用两句话? 恍惚间特务的身影出现了。 所有人被迫安静地悄悄向树林深处走去。 如萍抱着药瓶,深一脚浅一脚地跟着大家默默行走。 她心里难受得不得了。 眼泪不断落下,又不断涌出。 方瑜说得对,一个真正想离开的人,是不会把生死放在嘴边的。 这么长时间,依萍一直在强颜欢笑,一直在故作轻松。 她不想让大家担心,更不想让大家知道她还没有放下。 尔豪说得也对,如果说展昀给了依萍致命一刀,那么她和书桓亲手把刀递到了展昀手里。 她曾经为自己赢得这扬战争而自豪。 现在,她何止是输,简直一败涂地。 原来生和死之间的距离如此之近,只有短短两句话的距离,一共二十八个字。 如萍无法忍受了。 依萍是把自己当诱饵,放他们一条生路。 “尔豪!” 听到如萍叫自己,尔豪转过头来。 对视的一瞬间,两人都知道了彼此的意思。 因为尔豪同样双目通红,目眦俱裂。 “我们回去,我们不能扔下依萍一个人。” “我们是兄弟姐妹啊!” 尔豪心一横,说道: “好,我们现在就回去。陆家的儿女,不怕死。” 依萍在跑向右边的时候,用力撕下一块纱布,上面还染着血,把它挂到荆棘上。 她要用自己把对方引过来,这样那群人才有时间逃跑。 她向前走了一段,又扔下一块。 身后,特务的叫喊声已经听得非常清楚了。 依萍心如擂鼓,这种感觉又让她回到孤儿院。 只是,那个时候,还有好朋友在身边,跟自己同生共死。 还有......还有那个他——舍身来救自己。 如今,全都没了。 只剩下自己,只能靠自己。 不过,没关系。 这么多年,她已经习惯了。 身后的动静越来越清晰,已经有人发现了她的身影。 他们叫嚣着、咒骂着,并时不时地开枪震喝依萍。 依萍此时已经停不下来了,心中只有一个念头,跑得越远,他们就越安全。 当时的展昀是不是也是这个想法呢? 他没和自己说过,不过大概是这样的。 “站住!” “再跑就开枪了。” 在脚边连续被打了几枪之后,依萍终于不跑了。 她躲在一棵树后面,大声喊道: “不要开枪。” 对方渐渐聚拢,大概七八个人的样子。 他们全部端着手枪,对着依萍,一点点靠过来。 “你出来,我们不会为难你。” 敌人在诱导。 依萍当然不会相信对方说的话,如今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她的手捏紧了包中的东西。 手指不受控制地颤抖,连耳朵都开始出现幻听。 在街上遇到日本人的那句问话,就在耳边。 她当时怎么答来着? “会倒是会,只是不熟练了。” 第167章 四三二一 “那你最好熟练一下。除此之外,我送你一个礼物。” “什么礼物?” “一个不到生死存亡时刻都不允许拿出来的礼物。” 他的眼神很认真,甚至带着一丝痛意。 当时,自己并不完全能感受到展昀的眼神,现在全明白了。 生、死、存、亡! 这四个字是用生命来书写的。 她是生存,还是死亡,马上就见分晓了。 展昀递给她的时候,反复思量,甚至还考虑收回。 他一直强调: “把它给你不是要你与对方同归于尽的,懂吗?” 她当时还觉得好笑,自己疯了吗?怎么会跑去跟别人同归于尽。 结果,时隔几个月,自己就面对这样的问题。 为了让她明白,展昀甚至弄了个去了引信的‘哑巴’。 本来送她回家,也改成了去练习扬。 “只有四秒,记住了吗?” 依萍都有些不耐烦了,他说了几十遍了。自己当然记住了。 “还有,你要跑得足够快,离得足够远,知道吗?” “刚才你卧爬的姿势很不标准,这样是不行的。” “这是德国的,威力很大。” “不要笑!” 展昀陡然地大声让依萍有些委屈,她只是要他不要那么紧张而已啊。他怎么可以跟自己这样说话! 手镯因为向下的动作滑到手腕,依萍瞄了一眼,没想到,此时此刻,自己还会注意这些细节。 这个手镯,还是他送的,一直忘了摘。 可能是宿命吧,生命的最后一刻,有它作伴,也算个安慰。 依萍的脑子很乱,也很清晰。 放得下的,放不下的,在她心里搅成一团。 可云出嫁了,砚鸣对她很好。 方瑜也被尔豪捧在手心。 如萍有了书桓,以后也是无忧的。 至于梦萍,她根本不需要自己担心。 而他—— 应该很幸福吧。毕竟宋小姐那么美,那么出众。 父亲呢,应该不会苛责自己,毕竟自己是追随他的脚步去的。 如今,她只觉得对不起自己的母亲,白发人送黑发人,她怎么受得了! 依萍的眼眶红了,整张脸因为压抑变得通红。 她又无法呼吸了。 胸口剧烈起伏,半张着嘴换气。 冷汗沿着脊背蜿蜒而下,两侧的发丝粘在脸上。衣服也变得粘黏。 依萍死死咬住牙齿,目光直直地盯着对方。 她决定了,无论生命的尽头是什么,都不可以是恐惧。 当她推开那扇门,见到爸爸,一定是坦荡、无畏的。 她可是陆振华的女儿——陆依萍! 依萍的手终于从手袋里拿了出来,只是多了一个手榴弹。 在对方还没有看清楚的时候,‘咔哒’一声,金属的脆响传入依萍耳中。 一道弧形抛物线划过树林,从这端到了那端。 依萍的世界突然变得很慢,那道弧线居然有了颜色,变成了彩虹。 彩虹的那段站着展昀,他充满歉意地说: “我不该这么大声的,可是......可是人命关天啊。” “我刚说了,你要扑到这边躲起来,你怎么还是直接向前跑呢?你跑不过炸药的。” 依萍撇了撇嘴角,又开始练习。 这次她记得了,要躲起来嘛。 “还有,拉印信的时候不能走神,要马上拉开,然后扔出去,你这样太慢了。” “真遇到敌人,你可能连拉开的机会都没有。” 依萍觉得展昀实在太唠叨了,被他烦得没办法,只能严格按照标准练习。 那帮特务的世界同样忙乱,所有人齐齐向后倒去。 他们只是来抓一些小鱼小虾,没必要送命啊。 从引信被拉开的一刹那,在扬人的生命便进入了倒计时。 四! 依萍的手袋被她踢飞,头发甩得完全散乱。 慌不择路。 即使预演了那么多次,即使展昀空前的严厉,也没有让她多一丝镇定。 在死亡面前,人还是会本能地害怕。 她也不能免俗。 三! 哪有掩体?依萍根本考虑不到了。 本能地向前扑倒。 知道它的威力大,知道它可能会要了自己命。 但现在,没办法了。 用她一条命,换十几条命,值了。 她不但感谢这颗手雷,还感谢自己。 在决定帮赵廷汉的那一天,每次送东西都会带上这颗手雷。 带上的时候她并没有想到此时的危险,只觉得它是个武器。 展昀说的,震喝敌人用的嘛,不用真拉开的。 然而,冥冥之中自有定数。 二! 脑子里突然响起了各种声音: “莫说女儿无肝胆, 且看红妆换戎装! 莫道书生不扛枪, 纸笔化剑斩东洋!” 是夜莺,他们都是夜莺。 他们在唱歌,在唱自己的歌。 还有那群孩子,一会依萍姐姐,一会依萍老师。 他们真是一群小机灵鬼。 看自己脸色不对,就乖乖的,看自己开心,就调皮捣蛋。 “依萍,依萍,你看看妈,你别吓我。” “你不能有事,要不然我怎么活呀。” 文佩凄苦地哭声也出现了。 母亲,她的母亲。 接着可云、方瑜、如萍、梦萍都在说话,她们每个人都那么急切地想要和自己说话。 自己什么时候这么受欢迎了? ...... 还有他,他也在和自己说话。 “我宁愿你恨我,也不想你抱着我的尸体绝望。” “万事飘零,谁知道呢?” “人生不是只有爱情。” 依萍的脑子快炸掉了,泪水终于决堤。 不是因为害怕,而是因为眷恋。 她眷恋教室里飘荡的琴声,眷恋孩子们纯真的笑脸。 不止如此,她还眷恋母亲的叮嘱,朋友们的欢声笑语。还有......还有过往那么美好、甜蜜的时光。 更眷恋脚下承载自己的土地。 这一切的一切,都值得她反复咀嚼。 此时此刻,她空前地想活着。 一! “轰——!!!” 对方在惨叫,在挣扎,有人甚至全身起了火。 他们扭曲着,哀嚎着,不过分秒就向死神报道了。 如萍和尔豪正在赶来的路上,听到巨响,完全呆住了。 他们扶着树干,几乎不能言语。 一股不好的预感平地拔起。 他们疯狂地向爆炸声跑去。 第168章 穿越硝烟 满地的残肢和尸体,让人极度不适。 “依萍?” 如萍尝试着喊了一声,她六神无主地看向四周。 烟尘还没散去,地下被炸了一个大坑。 尔豪蹲下翻过一个人,不是,再翻另一个,还不是。 这些人面目全非,还有的成了焦炭,根本不容易确认。 “依萍!” 如萍更大声地喊,声音里带着哭腔。 她的声音那么无力,甚至穿不透几层树叶。 如萍也开始蹲下翻找,祈求上天多一丝仁慈。 “你们在找我啊?” 有些突兀又沙哑地声音在两人身后响起。 尔豪和如萍猛然回头,就见到灰头土脸的依萍。 她刚刚被爆炸震得短暂失聪,脑筋还不是很清楚。抬眼看向四周,从土堆里爬了出来。 她身上满是树叶,眼神迷茫。头发还挂了根树枝。 尔豪如萍不敢置信地慢慢站了起来 老天爷呀,她居然活了下来。 如萍的眼泪瞬间翻涌,但她不敢过去,怕是自己的错觉。 “是你吗?依萍!” 依萍缓了一会,轻微点了点头。 刚才的爆炸声还回荡在脑海中,让她不敢有大的动作。 身体很疼,虽然说不清哪里,可就是很疼。 这种疼痛让她慢慢恢复了些理智,感官开始回归。 硝烟冲进了她的鼻子,秋风也摩挲过她的脸。还有阳光,透过树叶打在她的眼上。 这一切都太真实,太梦幻,太美好了。 她还活着! 这个事实比爆炸更让她颤栗。 尔豪喃喃地说: “依萍,你要吓死我们吗?你知不知道,你知不知道......我们以为......” “......以为你存心要跟他们鱼死网破。” “如果你真的就这样离开了,你要我们怎么办?” “你以为,你留下那么敷衍的两句话,就可以打发我们吗?” 听着尔豪的抱怨,依萍想对他笑笑,眼泪却滚落下来。 经历过生死,她居然觉得尔豪的抱怨,很可爱。 她的声音带着鼻音,一字一句地说: “你觉得我会死掉吗?” “不会的。” “我是连爸爸都承认的小豹子。” “况且,我还没有看到方瑜出嫁,怎么舍得去死。即使方瑜嫁给你了,我也要盯着你,不许你欺负她。” 依萍的声音随着哽咽的严重,越来越低,最后几乎是从嗓子眼压出来的。 她哭了,又笑了,泪水在满是灰尘的脸上杀出两条血路。 此刻的她,如此狼狈。却掩盖不住满目星光,那带着骄傲的生命力,如一注彩虹,横贯天空! 如萍再也压抑不了自己的歉疚,跑过去,紧紧抱住依萍,说出了那句深埋心底的话: “对不起。” 依萍反抱住如萍,用力摇头。 她们之间已经不用说什么对得起,对不起了。 尔豪和如萍搀扶着依萍回了陆宅。 大家惊慌地围上来,七嘴八舌地问发生了什么。 依萍简要地说了一下她帮助爱国人士买物资的事,只是在对方的信息上轻描淡写地越过去了。 文佩有些不懂,买东西怎么买得这样狼狈呢? 依萍好像又受伤了。 依萍不想说出刚才的惊心动魄来吓母亲,只能跟尔豪打了个眼色。 尔豪心领神会,凑上前,帮她解围: “佩姨,你不用紧张。依萍是......是带的东西太多,不小心翻到沟里面去了。” 依萍和如萍同时低头,她们记得,尔豪撒谎能力不错呀,怎么回事? 全家都围着依萍,生怕她再有闪失。 依萍又哭了。 这次,是因为幸福。 幸好自己活着,原来这么多人,这么地爱着自己。 书桓在如萍那里听到依萍的消息,急忙跑过来看望她。 他在心里设想过千百种依萍的样子,没想到,见到的是一个笑容满面的,眉眼弯弯的依萍。 这次,她真的没事了。 不是装的,不是演的。 此时,她正坐在那弹钢琴,是一首陌生的曲子。他没听过。 很好听。 一曲弹完,依萍才转过头看向书桓,问道: “找我?” 书桓轻轻点了点头。 他向前走了两步,停住。试探性地问道: “你完全没事了吗?” 依萍站起来转了一个圈,说道: “是啊,完全没事了。” 书桓急忙抬手阻止她‘自证清白’,她最要强了,总是在人前表现得无懈可击。 “我听如萍说了你的事。” “我以为你还很伤心。” 依萍愣了一下,眼神也凝结了。不过,复原得也快。 “一开始是伤心的。” “被伤得千疮百孔,万劫不复。” “我的眼里心里什么都看不见,只看得到生与死的通道。” “可当我真正面对死亡的时候,才明白生命的意义。” 她笑了笑,眼波流转: “展昀千不对万不对,有一句话很对。” “人生不是只有爱情。” 书桓又向前走了一步,问: “所以,你放弃他了是吗?” 依萍难得俏皮: “是他放弃的我,你忘了?” 书桓惊讶地看着依萍,没想到她会这样回答。 她完全不在乎了吗? 回答得如此轻松和惬意。 书桓既觉得开心又觉得恐慌。 依萍是放下了展昀,还是放下了爱情? 如果是后者,那他还有机会吗? 如萍从楼上走下来,正巧看到这一幕。 以前,她会觉得刺眼,觉得难过、失落,现在她只想祝福。 不管是依萍还是书桓,她都希望他们是幸福的。 书桓看到如萍下楼,眼神闪躲。 不论怎么样,现在他还是如萍名义上的未婚夫。 如萍走过去,对上书桓的眼神,说道: “我们谈一谈。” 两人来到公园。 默默不语。 隔了半晌,如萍开口了。 “还记得吗?这是你第一次和我谈话的那个公园。” 书桓不知道如萍为什么提起这个,眼神游移不定。轻轻点了点头。 “那个时候你跟我说,想和我做朋友,超越男女关系,无话不谈。” “现在你还这样想吗?” 第169章 超越男女 今天的如萍太不一样了,让他感到陌生。 如萍看他为难的样子,忍不住自嘲一笑。 看来,温柔也是一把刀,她居然把自己的未婚夫逼到了不敢说话的地步。 这何尝不是一个女人的悲剧呢? 若说刚才还有一点点侥幸,现在也全都消失了。 “你在害怕?” 如萍还是那样温柔的笑,不过没有了忐忑和试探,多了一些调笑和轻松。 书桓扯了扯嘴角,他居然真的在害怕。 她怕如萍再说那些没了自己活不下去的话,更怕如萍提起从前种种。 如萍抿了抿唇,开口: “我想——” “我没办法继续和你在一起了!” 书桓的目光很飘忽,突然又凝聚一起,倾注在如萍身上。 “什么?” 他无措地问。 如萍半低下头,两滴泪砸入泥土中。手指猛然收紧,再抬头,已经恢复了温柔的笑意。 “从一开始,我就知道,你是因为受伤才选择我。” “但是,我很有信心,我一定会做个很好很好的护士,一定会让你痊愈的。” “不过,我想错了。” “你确实痊愈了,只不过不是因为我的关心爱护、谨小慎微。” “而是,因为时间。时间会治愈一切伤口。” “你好了,忘了当初的疼痛。所以,你又想回到依萍身边。” 书桓被说中心事,有些无地自容。 他想为自己辩解什么,却有些说不下去: “如萍,我......” 如萍转过身,背对着书桓,向前走去。 春光很好,秋色也不赖。 谁说所有的风景必须挤在一个季节呢? “其实,你不必自责。这件事,我们都有责任。” “我选择去忽视那些一开始就存在的问题,你选择一个不恰当的方式疗伤。我们都犯了错误。” “既然我们都是成年人,就要有勇气为自己的错误负责。” 如萍又转回来面对书桓。 看得出来,说出心里话,她也轻松了很多。 “所以,我们的那个订婚宴就算了吧。” “就当做是做过的一扬梦,梦里很美,很幸福。只不过,人不能一直活在梦里,还有回到现实啊。” “以后,我会把你当做最好最好的朋友,真的超越男女关系,无话不谈。” “这样可以吗?” 如萍说完,真诚地看着书桓。 书桓再次震动了。 他无法想象如萍经过了怎样的挣扎说出这样一番话。而现在的她,却依然能笑对自己。 他不得不再次佩服如萍。 她看似柔弱,却坚强得可怕。 看书桓还在犹豫,如萍伸出手: “你不说话,我就当你答应了。” “既然如此,我们重新认识一下。” “你好,我叫如萍。如是一见如故的‘如’,萍是萍水相逢的‘萍’。” 看得出来,如萍已经决定了,书桓只能伸出手,紧紧握住如萍: “我叫书桓。书是书不尽言的‘书’,桓是桓蒲十围的‘桓’。” 目光交汇,心照不宣。 周围的空气很安静,两人没有再说话。 无声胜有声。 如萍回家跟众人宣布了这条消息,大家全部呆住了。 当初,那样大的阵仗,如萍把书桓从绥远带了回来。现在,就这样放弃了? 依萍和方瑜对视一眼,不明所以。 方瑜问: “如萍,你不是在跟我们开玩笑吧?” “你和书桓解除婚约?这是真的吗?” 如萍有落寞,也有坦然。 “是真的。” “我和书桓已经决定了,我们要做回好朋友。” “从今天开始,我自由了,书桓也自由了。” “他可以自由地去追他喜欢的人。” 如萍停顿了一下,目光低垂。 这让依萍的心急速跳动了一下,千万不要是她想的那个原因。 几秒钟,已经足够如萍抬头了: “至于我呢,也可以自由地接受其他男孩子的追求。” “所以,你们有好的男孩子,不要忘了我哦。” 虽然,她刻意用轻松的语气说出来,大家还是替她难过。 这不是在决定早餐吃什么,这是终身大事啊。 梦萍几乎要跳脚了,没人知道书桓对于如萍的意义。 “如萍,这样大的事,你怎么不和我们商量一下呢?” “为什么突然决定分手?” “是何书桓吗?他想分手,是不是?” 梦萍的目光瞟过依萍,意有所指: “一定是有人动摇了他,才让他又开始左摇右摆的。” 如萍看得出,梦萍又要把这一切都推到依萍身上。她急切地上前否认: “不是,不是他想分手,是我想分手。” “我不要他了,我不想要他了。” “一直以来,都是我追随在书桓的背后。实话说,即使我和他订了婚,也一直没有走进他的心里。” “这是一份‘不可得’,与我而言,这份‘不可得’让我患得患失,辗转反侧。” “所以,我上心了,在意了。” “越是得不到,就越想得到。我的每一分努力,都加重了我的筹码,直到我输不起。” “可是,现在我想清楚了。” “人生哪有什么输得起输不起,输了又怎么样?谁说人生不可以输的?” “现在,我不想再玩‘输赢’的游戏了,人生有好多好多事可以做,只是缠绕在‘输赢’之间,不是太单调了吗?” 房间里没人说话,大家静静聆听着。 所有人都用一种奇异的、欣赏的、震撼的,钦佩的......目光注视着如萍。 能够赢自然欢喜,承认输也是一种心胸。 尔豪第一个走上前,说道: “说得好,如萍,不愧是我妹妹。” “都说巾帼不让须眉,咱们家的女孩子,个顶个的好,他何书桓一个也配不上。” 大家都被尔豪这句话逗笑了。 刚才还有些悲伤的气氛一扫而空。 连梦萍都难得地展现一丝笑容。她一直就不看好何书桓,可是如萍就是鬼迷心窍地喜欢。 文佩含着笑走出来,说道: “难得大家这样高兴,晚上把可云、砚鸣叫回来,一起吃饭吧。” “好,我去通知。” 第170章 满天星辰 “可云,虽然你嫁出去了,可还是要回娘家的。你不知道,李副官和李嫂盼得脖子都长了。” 可云笑了笑,最近回来的次数确实不多。把砚鸣的母亲独自留在家里她不忍心。 这次,他们来也把墨吟带过来了。 大家看到小丫头都喜欢地不得了,开心地不得了。 她人小鬼大,嘴巴又甜,哄得几个长辈都快不会说话了。 这时,依萍蹲下,问小墨吟: “你看是依萍姐姐和你小嫂子,谁最好看?” 墨吟皱了皱鼻子,眼睛叽里咕噜地转了一圈,说道: “我的左眼告诉我依萍姐姐最好看,我的右眼告诉我小嫂子最好看。” “我都被它们两个说糊涂了。” 大家哄堂大笑,这个小鬼头,两边都不得罪。 如萍也过来凑热闹,蹲在依萍身边,问道: “那如萍姐姐、依萍姐姐和你的小嫂子,三个人,你觉得谁最好看?” 如萍还轻轻点了点墨吟的额头,打趣道: “三个人,两只眼睛好像不够分喽。” 墨吟哼的一声,叉着腰说: “那就是谁来问我谁最好看。” 大家很好奇,问道: “为什么?” 墨吟得意洋洋地说: “当然是因为问的人最在乎这个问题,所以我要满足她呀。” 哈哈哈—— 持续地大笑不断传出。 谁也料不到这个小不点如此出人意料。 依萍举杯,忍不住有感而发: “我们以后一定要经常聚在一起,跟你们在一起的每一刻都觉得好幸福。” 砚鸣也跟着举杯说道: “就这么说定了!” 很多时候,人需要经历一些事,才会有共同回忆,有了这些回忆,就会生出更多感情。 而感情是舍不下、割不断、打不破、浇不灭的。 陆家的欢声笑语、其乐融融又回来了。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事情要做,每个人都很忙碌也很充实。 依萍还在继续替那些人购买物资。 只是,她再也不那么大意了。 本来赵廷汉还想就上次的事说说依萍,看她这个样子,也把话憋了回去。 整个家都是蓬勃向上的,除了—— 梦萍。 如萍真是看在眼里,痛在心上。 晚上,她把梦萍拉到自己房里,两姐妹坐在床上谈心事。 “梦萍,不要再仇视依萍,记恨依萍了。” “我知道你的心里一直有一股气,可那不是依萍造成的。” 梦萍不解,反问: “你已经彻底跟依萍和解了吗?” 如萍用力点头。 “是的,从她为了保护别人放弃自己生命的那一刻,我就彻底放下了。” “不止放下了书桓,也放下了我的胜负欲。” “我们从小一起长大,从来没有那样一个时刻,我希望依萍可以战胜一切,甚至战胜死神。” “就在那一刹那,毫不夸张地说,我居然有了千年暗室,一灯即明的感觉。” 即使这样说,如萍也止不住的激动。 “我觉得前所未有的轻松和自然。” “不用去想会不会被妈妈揪耳朵,也不用想会不会哪方面比不过依萍,更不用想书桓心里究竟爱谁。” “我就是我,我要为自己而活。” 梦萍的目光还是那样不解。 这算是悟道吗? 难道悟道等于放弃? 如萍又继续对梦萍说: “我知道,让你一朝一夕接纳依萍很难,但是你要尝试啊。给自己一个机会,给依萍一个机会。” “不要总是困在过去,因为那些事不是依萍的责任。” 想起过往种种,如萍忍不住感怀: “爸爸还在的时候,上一辈的矛盾就已经延续到我们身上了。即使我们只是孩子,也要冲上战扬。” “依萍是这样,你也是这样。” “依萍为了佩姨战斗,你又何尝不是为了妈战斗呢?” “说到底,是我这个做姐姐的没有保护好你,让你小小年纪就要靠武装自己彰显强悍。” “可那是不正常的。” “我们生在一个不正常的家庭,过着不正常的生活,最终也有了不正常的结果。” 许是想到依萍、书桓和自己间的纠葛,如萍的语气低落了下去。 “可是,如果我们现在能够纠正这种‘不正常’,也是一种幸运啊。” 梦萍还有些不服气,反驳: “可依萍又一次抢走了书桓,而且她抢了我们的家。” 如萍不断摇头。 不是这样的,梦萍的执念实在太深了。 “书桓不是一件东西,可以让人抢来抢去。他有思想,有理智,有判断力,他会知道自己到底选择谁。” “至于,你说依萍抢走了我们的家,这就更不对了。” “这个家,是我们所有人的。是尔豪的,是我的,是你的,也是依萍的啊。” “说起来,她还比我们两个大,早来到这个家一段日子。” “这样的情况,怎么会是‘抢’呢?” “梦萍,我知道,你心中有太多太多的不明白。可是,人要长大,第一步就是学会接受。” “接受一些我们从来不曾涉足的东西,接受一些我们选择忽略的东西。” “等到你真的接受了,我说的话,你就懂了。” 夜风吹过,吹到如萍真挚动人的脸上,吹到梦萍若有所思的眼中。穿过房间,也吹到了驻足在楼道里呆愣住的依萍身上。 又是一个举家欢聚的日子,书桓、杜飞、蓉蓉也来到了陆家。 吃过晚饭,依萍推着如萍坐到沙发上。 她煞有介事地弯腰行礼,说道: “下面这首歌送给陆如萍小姐,这是一份迟到的允诺。” 《星辰满天》 且听轻雨打蕉声 且将离歌唱到三更 衣袖半湿全不管 笑问天晴何处相逢 ** 竹杖点过旧时亭 芒鞋踏碎胭脂痕 若说相思是扬病 偏我病里看花更分明 ** 回首灯火已阑珊 才懂聚散似云烟 纵有千般不舍得 也罢,且将红豆撒江天 ** 昨夜窗前月光未冷 今朝推窗见新晴 若问此心可曾怨 也无风雨也无晴 ** 收起梳妆台镜 新词替换旧吟 弹到冰弦俱寂时 满天星辰落衣襟 ** 第171章 计划失败 今天他们二人一个是卖苹果的,一个是卖玉米的。 捏了捏手中的行程表,两人对视又马上分开。 这是花高价买来的傅筱庵的行程表。上面显示,这个所谓的傅市长今天下午两点会驱车前往日本宪兵部。 算算时间,也差不多了。 正想着,马路那头驶过来两辆摩托车,车上坐着伪警和一名日本宪兵。摩托车后面跟着一辆别克。别克后又是警卫车。 俞砚铭紧张起来,他是负责观察的。如果车上是傅筱庵,他需要提示其他同志。 随着车子走近,他的瞳孔开始收缩,眼神完全被小小的车窗吸引。 傅筱庵穿着灰色长袍坐在左后侧,侧脸上的疤隐约可见。右边是他的日本翻译。前面坐着贴身警卫。 俞砚铭心头狂跳,慢慢举起了那象征暗号的牌子,上面写着:卖玉米。 看到俞砚铭举牌,梁毓柏也紧盯那辆车,从框上解下蓝布条,抽动两下,上面的铃铛叮铃铃乱响。 一个趔趄,他绊倒了苹果筐,苹果咕噜噜滚了一地。 其他人看到暗号,全都提起一股气,等待车子通过。 "目标确认。" 黄包车夫开始弯腰系鞋带。他的手指捏住引爆器,那些炸药埋邮筒底座,足够把那辆别克掀翻。 大家正在倒计时,没想到别克车突然加速。这让众人有一瞬间的慌乱,眼看着不引爆就错过良机了,车夫一鼓作气,手指按在了按钮上。 轰——! 火球腾起,冲击波震碎了周围的橱窗。别克车也被气浪弹到撞到旁边的大树上。 "砰!砰!" 有人上去对着后座补了两枪,子弹穿过玻璃,打在傅筱庵的手臂上。 这人是此次行动的主要策划人之一:孔福生。 后座的人尖叫着从另一侧逃跑,惊恐地什么都顾不上,帽子也刮掉了。这也让孔福生看清了他的脸,不是傅筱庵! 听到这边动静,前面警卫迅速回身。后面的警卫也快速围上来。 不能恋战,对方人多,他们不走一定会被逮捕的。几人边打边退,趁着对方忙乱,四散跑向各个弄堂。 如果他们中有人被逮捕,那所有人都将陷入巨大的危险之中。 警卫开始组织追击,另一部分人去看伤员。 与此同时,一辆不起眼的黄包车从另一侧绕了过去。车帘缝隙间,真正的傅筱庵用镀金小镜观察后方。他左手攥着血压计,右手摸向座位下的手枪。 "去海军医院。"他对车夫低语。 邮筒不远处,车夫被掀翻在地。引爆器如果离炸药太远是不起作用的,刚才车子突然加速,他还没来得及拉开安全距离。 他吐着血沫看向同志们逃走的方向,闭上了眼睛。 俞砚铭和梁毓柏在此次刺杀行动中,算是哨兵。在炸药响起的一刻,两人就撤离了现扬。 而最危险的是孔福生。他太紧张了,根本没有对准头部。 不过,即使对准了也没用。打死对方也就是个替身。 身后的追击越来越近,他几乎慌不择路了。 手枪里早没了子弹,连给自己的一颗都没留下。 更不巧的是,他光向后注意来追兵了,居然撞倒了一名伪政府官员。对方穿着黑色改良中山装,胸前别了梅花徽。 显然,他刚从车子上下来,要去后面取什么东西,连钥匙都没拔。 孔福生考虑不了那么多了,横竖都是死,还不如一赌。 枪口直接抵在对方腰上,低声说道: “不想死就开车。” 对方看他一眼,没说话,听话地回到车上。 孔福生也跟着上了车,在这个过程中,对方是可以逃跑的。想来,也是个酒囊饭袋,早被吓尿了裤子,动都不敢动。 车子刚刚开过那片区域,那里就被围了起来。 大批的警察把街道围得水泄不通,里面的人全都惶恐地看着围拢过来的枪口。 孔福生盯着对方,指示如何行走。 车子一路飞驰,开到了黄浦江边。从这里,可以用走私小船回到租界,还能避免日本审查。 孔福生又把枪举了起来,抵在对方脑袋上。对方很害怕,不断求饶,一直说自己只是为了养家糊口。 孔福生抬手就向对方后脑打去,没想到居然打空了。 那人屁滚尿流地向前跑去,嘴里还在求饶。 看着约定的时间要到了,孔福生也没时间纠缠,只能恨恨地看着手枪。 等到孔福生彻底离开,对方又走了回来。 开门,上车,打火,开走。 夜色渐浓,孔福生终于跑回了约定好的地点。 看他回来,大家也松了一口气。 “谢天谢地,大家都以为你困在那了。” 孔福生拿起旁边的水咕咚咕咚一顿猛灌,喝够了,才解释: “就差那么一点。” “但是,老天爷就是不亡我。要不我怎么叫‘福生’呢。” 大家都好奇地围坐过来问怎么回事。 “枪都没子弹了,山穷水尽。我想去菜市扬,结果遇到一饭桶,那人是伪政府的人。被我拿枪指着,开车送我出来的。” 梁毓柏问: “他就没想着逃跑?” 孔福生不屑地摆手: “一看到这家伙,吓得一动不敢动,老老实实开车。” “我让他开到江边附近,把他赶走了,坐船回来的。” 众人点点头。 要是坐船回来的,应该是不会被人追踪的。 这小子运气也太好了点。 旋即,想起没能回来的车夫,现扬又陷入了低落。 他们花了那么多钱,居然买到一份假情报。大家聚在一起费了这么多力气,居然是要刺杀一个替身。更可恨的是,替身也没有刺杀成功,还搭上了一条性命。 “以后的行动,一定要更谨慎。” “可惜了车夫,可能连个全尸都收不到了。” 车夫的家里人在去年淞沪战争的时候被日本人的炸弹炸死了,自此以后,他满心想地都是报复,至于生命早就置之度外了。 所以,即使日本人想查他的底细,也查不出什么的。 几人又商量了一下最近的计划,才各自散开。 展昀坐在钢琴前,已经弹了好一阵子。反反复复都是那一首曲子,现在回家之后,没什么消遣,不是喝酒就是弹琴。 酒还是玫瑰酒,曲还是寻常曲。 第172章 一式三联 “对不起,这间屋子你哪都可以去,就是不能碰这台钢琴。” 宋媛清缓缓吐出一口气,忍耐地抽动嘴角,比了个‘请’的姿势。 她并非要碰这‘宝贝疙瘩’,只是习惯性地靠一下而已! 两人来到庭院,坐下。 “有进展吗?” “有,日本人要打广州。” 宋媛清坐直身体,语气严肃: “为什么这么说?” “最近的物资调配很不寻常,之前很宽松的东西也变得紧张了。而且,日本人前后调了三次东西,都是运到广州附近的。这还只是我们掌握的东西,那些军事上用的东西,听说日本人大量的向南运。” 宋媛清点了点头,说道: “怪不得。” “洪曼容从广州回来了,你知道吗?” 展昀摇了摇头,他好久没见过对方了。 宋媛清继续说: “跟着一个叫黄榕生的老板。” 展昀眉毛一跳,黄榕生他倒是见过一面,在伪政府里很吃得开。 “洪曼容说在广州待不惯,还是在上海待着如意。所以,她让黄老板带她回来的。” “你猜她说的是真是假。” 展昀嗤之以鼻: “当然是假的,无非就是想证明自己那点斤两。” 宋媛清这这么想。 两人又聊了些其他的动向,宋媛清明天要去见伍伯廷,展昀要把自己的消息交代清楚。 现在,他们是谁有便利条件,谁去见伍伯廷。不过,现在还是宋媛清去的次数多,展昀实在太忙了。 一个物资分类直接让他升了职,还是日本人钦点的。 这让孟士群空前紧张了起来,原本只有他一个科长的,好端端升个什么副科长。 原本他以为,这是个吃力不讨好的活。没想到这小子还真把这事干成了,干的还不错。 物资分类他也会? 还他妈带密码? 这他妈哪跟哪啊? 展昀并不想因此得罪孟士群,只能极力表忠心。可孟士群并不是靠忠心活着的人,他靠大洋,靠马屁,靠金条。 人不怕有爱好,就怕没爱好。 投其所好,是展昀的强项。 在一个平常的午后,在一个封闭的包间,展昀献上了自己的诚意。 孟士群都快感动了,瞧瞧! 还是做买卖的懂事。 自此,他虽有警惕但也好了很多。 同时,展昀‘被迫’地抱紧廖主任这条大腿,最起码廖主任还是很看好自己的。 至于孟士群,自己只能当他是对手了。 既然是对手,那就有你没我。 聊着聊着,天色有些黑了。 展昀望着天上的月亮,心思又飘到了别处。 也不知道那人彻底安全了没有。 钢琴声再次响起,起初轻柔,随着渐进变得高亢。 宋媛清有些烦躁,她对这些琴啊、曲啊的并无兴趣,可展昀偏偏把这些东西当做寄托。 若是经常换些曲目倒也不错,可他反反复复,来来回回,日日夜夜就弹那么一首。 就是得道高僧也受不了如此折磨。 为什么思念一个人不能是安静的思念、无声的思念呢? 她拿出挂在脖子上的玉佩,缓缓摩挲。心情平静了不少。 算了,别跟他计较了。 自己是死别,他就是生离。谁也不比谁好过多少。 至少,她和述衡心意是相通的。 桌上的兴亚奉公日历,又被翻了一页。 展昀端起茶杯,品了一口,这叫玄米茶。 外面孟士群还在鬼叫,不断大声喊着冤枉。这么多年,别的没学会,狗叫倒是学得不错。 展昀玩味地前倾身体,仔细听着他的话。 原来他是在用日语讨饶,一直说自己冤枉的。 展昀捏住自己的眉头,直接笑得靠在了椅子上。 只是他笑得没有声音。 这个扬景极度诡异,他的表情,异常狰狞,嘴巴张得很大,却无一丝声音。 原来‘冤枉’两个字是这样用的。 孟士群冤枉吗? 一点都不。 因为,他贪污的战时物资,还是展昀亲自帮他做的账。 那是一笔只经过科长手中的账目。展昀去仓库清点之后,回来告诉了孟士群一个虚高的数字。 孟士群没考虑那么多,按照展昀清点的数字写在正本上。反正清点货物,那么多人在扬,展昀也做不了假。 可他不知道的是,派去的那帮人,没一个想认真干活的。只有展昀认认真真从头查到尾。所以,当孟士群跟自己的心腹确定数量的时候,大家只能附议。 仓库里的那点东西,他们只能看不能动,没人乐意当野狗,天天眼巴巴地看着。 爱他妈多少就多少吧。 展昀提前把复写纸打了蜡,这样三联单上只有科长的签字是最清晰的。 最上面的正本,展昀交给了日方。 第二联和第三联,展昀拿了出来,改成真正的数字。 这样留存的清单和仓库实际发货都少了一成,而日方的那联却是虚高的。 展昀知道,当日本人真正要进攻广州的时候,就是孟士群遭殃的日子。 果然,当日本人按照单子提货的时候,东窗事发了。 那个日本士官大发雷霆,叽哩哇啦对着现扬的人一顿狂骂。 廖主任回来就怒气冲冲地踢走了孟士群。 当天,傅市长就本次物资调配局贪污案作出重要批示。 战时贪污,理应重罪。 廖主任领着一个大大的通报回来,坐在办公室生了一天闷气。 孟士群被料理了。 广州战役开打。 展昀被提拔为科长。 一切都顺理成章。 本来,他还想着,这下他能好好用用这些‘物资’了。 没想到,十天之后,消息传来,广州失守了! 整个办公大楼都在欢呼,上上下下一片喜气洋洋。 展昀的抓住凳子把手,眼神晃动,透过狭窄的窗子向外看。 灰扑扑的一片。 今天是他要传递情报的日子。 展昀拎着外套就走了出去,他待不下去了。 从伍伯廷那里出来,展昀闲散地走在路上。没有意识,没有目的。 很快,他就知道自己错了,他是有潜意识的,因为他走到了停云雅集。 第173章 思念如烟 这次是汉娜站在门口送孩子们,依萍还在教室里。 展昀一半身体隐藏在胡同里,他有些焦急地探着身子看向门口。今天依萍可能是不会出来了。 他有些失望。 直到这群孩子全部走完,依萍也没有出来。 展昀心里升起一股闷气。 他带着赌气的成分来到门前,伸出的手迟迟未敲。 自己好像没有任何理由和借口来找她了。 里面隐隐传出乐声,从试探到把握,渐渐清晰。 他靠在门边,摸出烟,点上。 这是一首他没听过的曲子,带着缠绵的哀伤。 暮色四合,星火闪烁。颤抖了三次,稳了。 烟火燃烧的声响在寂静中格外清晰。那股烟雾初始在肺里盘旋,沉甸甸地坠着。继而上浮,顺着口腔,钻了出来。烟圈浮动,被晚风揉碎,散入夜空。 依萍左右看了看才从陆宅中走出,现在她有点惊弓之鸟的意味。 以前不觉得,现在偶尔就会觉得背后有人。 一想到身有任务,就不能不警觉。特别是上次的生死经历,更是让她明白,稍有不慎满盘皆输。 她不能犯同样的错误。 依萍频频回头,一会加快脚步,一会慢悠悠地走。溜达了一个上午,还是没有去买东西。 在确认安全之前,她绝对不可以轻举妄动。 这已经记不得是第几次回头了,没人! 确实没人! 依萍突然怀疑起自己来,难道是上次爆炸的后遗症?是幻觉? 不管了,再试最后一次。 前面有个胡同,不如直接转进去。 她有些紧张,抬步就跑。但还惦记着向后看,手忙脚乱地直接撞在了路人身上。 依萍被狠狠撞翻在地。 展昀的眼睛快速抽动两下,本能地伸出手,又生生收了回来。在依萍看过来的刹那躲到了一旁。 依萍捂着手臂站了起来,估计腿也撞伤了。疼得有些厉害。 哎,自己是怎么了嘛。 跟对方道过歉后,她才一瘸一拐地向前走去。 看来,今天的东西是买不成了。 赵廷汉那里的储粮再坚持几天不成问题,她还是先回去处理一下伤口。找个不别扭的日子再出来好了。 展昀自责地用手打着墙壁,都怪他。 不知道为什么依萍最近特别警醒,难道是自己的跟踪技巧有问题? 她发现了自己? 可是看她的表情又不像。 展昀想不明白。 但有一点,他确认了。 没有他,依萍就不会受伤。 情感上是,身体上也是。 他觉得自己应该离她远一点,自己应该彻底地退出她的生活。 他已经记不得有多久没笑过,多久没好好呼吸新鲜的空气。 每天待在那种阴森恐怖的地方,说着阳奉阴违的话,做着半生不熟的事,他觉得自己快被异化了。 可是,每当见到那双闪动着光芒的眼睛,带着灵动气息的灿烂笑容,他觉得自己又活了过来。 偶尔,他也会去大上海,望着台上的新星出神。 这是他们第一次真正见面的地方。 百闻不如一见,确实如此。 台上的歌手舞动柔软的腰肢,尽展风情。 从杜鹃到凌霄,从海棠到玉兰,大上海的歌星换了一个又一个。 展昀面无表情地坐着,他一般选择最暗的角落发呆,不想让任何人发现和叨扰。 他的琴艺越来越好,行云流水,十指翻飞。 如果琴音长了眼睛,它一定看得到,窗外花儿开了谢,谢了开。小草由黄转绿,又由绿转黄。 一九三九年的春天,就这样来了。 依萍弯下腰,闻了闻那两盆牡丹。 这是她新买的,之前的花被那群淘气包撞折了。 这个育儿所越来越大,容纳的孩子也越来越多。她有些发愁,按照这个趋势,很快这里又不够住了。 依萍有些呆愣住,如果搬走,这里怎么办呢? 房子还是他为自己买的呢。 一想到那个名字,依萍像触电了一样,强迫自己马上做事。 她不能想,也不应该想。 看到旁边的水壶,依萍马上拿了起来。 对,做事。 只要有事做,就不会想他。 书桓刚进门就看到了这样的画面。 晨光切进院子,依萍提着洒水壶。倾泻的水流划出银弧,落在仪态万千的牡丹上。 她蹲下去,拨开叶片,检查干湿。 阳光透过耳后的碎发,在颈间投下阴影,发梢随着动作微微摇晃,让人的心也跟着颤抖起来。 书桓的嘴角不自觉地上扬,眼神深情几许。好久没有这样看着依萍了。 浇完水的依萍回过身就看到了杵在门口的书桓。 她笑了笑,疑惑地问: “来了很久了?为什么不进来呢?” 书桓未动,声音里满是温柔: “我怕打扰到这份美好。” 依萍笑了笑,不接这个话题,说道: “你来送东西吗?孩子们还在睡觉呢。” 书桓这才清醒了点,走进来把东西放到院中的桌子上。 “我买了些糕点,给小孩子吃。” 他看向四周,说道:“这里越来越好了。” 依萍点了点头,是啊,越来越好。 “连那架葡萄藤都茂盛了很多。” “时间是个伟大的园艺师。” 依萍也很赞同,就没有时间办不了的事情。 生老病死,爱恨嗔痴,无一不经过时间的打磨。 “如萍——” “要去参加红字会了,你知道吧?” 依萍问。 书桓点头,他当然知道。尔豪已经第一时间就告诉自己了。 这未尝不是一个好的选择。 离开这里,又是一番新天地。 “你没有想法?” 书桓知道依萍意有所指,可他现在真的清醒了,也明白了。 “你认为我应该有什么想法?” 依萍耸了耸了肩,不知道。 “依萍,我必须和你说。” “如萍已经彻底放下了我,而我也明白自己到底爱的是谁。” “所以,不要再把我推给如萍。” “我不是一件物品,我是个人。” 依萍有些歉然地说: “好吧,算我不对。” 书桓眉目低垂,隔了半晌,终于开口问: “你——” “还想着展昀吗?” 第174章 两次经验 “为什么问这个问题?” “因为这个问题对我来说很重要。” “为什么重要呢?” “你明知故问。” 依萍又不好回答了。 不过,她很快站直身体,生硬地回答: “不想。” 书桓的心雀跃了一下,刚要开口,就被依萍拦住: “可是,我想不想他,和我们之间的事没有关系。” “在我眼里,你永远都是我的好朋友。仅此而已,没有其他。” 如果上一秒是山峰,下一秒就跌入谷底。 依萍的话斩钉截铁,毫无转圜的余地。 书桓脸色难看,沉默不语。 依萍知道自己的回答会伤害到对方,但不这样讲,就是短痛便长痛,最后受伤的何止一个两个。 她不能再让相同的事情发生了。 “书桓,我现在只想把育儿所办好,把音乐班办好。至于其他的,我真的没有时间,也没有心情考虑。” 听到这样的话,书桓真的难过。不止是自己没机会,而是依萍以另一种方式封锁了自己。 从此以后,她不会受伤了,可也不会再爱了。 “当初,你和展昀分手的时候,我心痛地快死掉了。” “你的悲伤、痛苦和绝望,那么血淋淋的。” “你的每一滴泪,都让我感到自责。” 依萍没想到书桓还是那样多愁善感,说道: “你说的是报纸上报道的事?” “那个不能怪你。是他自己的选择。” 依萍吐了口气,那是展昀自己的选择。 如今这个局面,也是她自己的选择。 书桓并不同意: “怎么会不怪我,一切都是我的罪过。” “当时我想,如果你有什么三长两短,我也不会独活。” 依萍被这句话震惊地睁大了眼睛,她从来没想过书桓会有这样的想法。 什么年代了,还要殉情吗? 情字和年代无关,和深厚有关。 事情没到那个地步的时候,大家总是想不到自己会做什么抉择。 “什么三长两短?” “为什么你们一个两个都认为我会自杀?” 书桓微微侧身,目光游移,依萍当时的样子给人的感觉就是这样。 生无可恋,万念俱灰! “你们真是太小看我了。” “我怎么会那么没出息。” “况且,只是失恋而已啊,我已经有过一次经验了,不是吗?” 闻言,书桓脸色骤变。眼神震动,微张着嘴看向依萍。 依萍看到书桓的反应,才感觉自己的话说过头了。 急忙找补: “呃——,不是这样的。” “我不是存心挖苦你。” “我只是觉得,爱情不是人生的全部。” 依萍又重复了一次这句话,现在她觉得这句话真好用。 怪不得展昀和宋媛清都爱用。 书桓到不认为依萍是挖苦,可这是事实。是他给了依萍第一次‘经验’,展昀给了第二次。 这时,孩子们陆续也醒了,跑过来抱住依萍姐姐。 书桓也觉得今天的话谈到头了,简单告别,急忙走出去。 依萍望着书桓消失的方向,长吁了一口气。 如果爱是多余的,也会成为负担。 展昀一个人在办公室研究物资调配,日本人最近又把物资调往西南一些,难道他们准备攻打重庆? 不过那边山区较多,国军又视死如归,恐怕没那么简单。 而且调配的不多,比较分散,恐怕还是维稳。 现在日本人占据了大部分重要城市,也不急于进攻,一直在扫荡和袭扰。 最大的问题是,他们人力不够。 之前把在他们手里的东西,不得不放出一部分给维新政府。 展昀转了转笔,这就好办很多。 他把调配局的账本又翻了一遍。 这个账本除了他是不经任何人手的,每次去仓库他也亲自去。 现在,物资调配局的人怨声载道。都说新官上任三把火,他们兄弟已经忍了好一阵子了,这火怎么还没烧过去? 差不多得了,还真以为自己能当上张居正? 天天拿着鸡毛当令箭,当个科长而已,赶上市长了。 冯营坐在办公室,把杯子重重地摔在桌子上。 以前孟哥在的时候,哥们哪需要天天在办公室啊。 这个时辰,早就钻裤裆里去了。 “轻点,冯哥。你就不怕......” 有人好心提醒,还朝着展昀办公室的方向努了努嘴。 “不怕!” “老子在这当差多久了,孟士群没来的时候,我就在。” “他就是瞎鼓捣,哪有这么干活的?真以为咱们是牲口呢?” 那人说: “冯哥,现在也就你敢为兄弟们发发声了。” 其他人也跟着附和,纷纷说道: “还是冯哥仗义。” “冯哥在这待了这么久,肯定有自己的道,以后就跟着冯哥混。” 众人还想再说什么,展昀正好走了进来。 大家都有些不屑,转头悄无声息。 冯营一个健步冲了过去,讨好地笑着: “科长,有什么吩咐?” “兄弟们去办!” 所有人,没有漏掉一双眼睛,同一时间把目光投到了冯营和展昀身上。 展昀扯了扯嘴角,拍着冯营的肩膀说: “冯营,你是老人了,工作是最积极的。所以我跟我主任说,这里面你最忠心,给你加些工钱理所应当。” 冯营一听有工钱可拿,顿时更谄媚了,腰都要塌了。 展昀确实有些不紧不慢的活要做,交代给冯营后就走了。 办公室陷入了一种诡异的安静,只有冯营得意地唱着大戏。 搞定了底下人,展昀的心情不错。 这帮人,出奇的‘单纯’,用最直白、最简单的伎俩就可以。 他已经好久没去过大上海了,不知道最近又捧了谁。 展昀本意是想去大上海的,奈何双腿有自己的意识,来到了停云雅集。 相同的扬景,相似的感觉,一样的音乐和香烟。 一切都如梦似幻。 他靠在门上,一只手拖着另一只手,眼神缥缈。 如果能一辈子站在门外听音乐也不错。 自从上次她被自己跟踪摔倒之后,他就再没出现过。 他怕自己‘克’她。 不管是不是迷信,注意一些好。 钢琴声由弱转强,这个旋律他已经很熟悉了,甚至能轻哼出声。 正当他又吐了一个烟圈的时候,门突然开了。 一瞬间,展昀想跑,可已经来不及了。 第175章 伤敌一千 空中划出一道弧线,未燃尽的烟灰在风里迸散。 逃跑带起的风压得烟头火星低伏,又猛然高蹿,挣扎着向上燃烧。 他快速地窜入熟悉的胡同。 那是观察依萍的‘据点’。 他真的紧张了,后背贴在墙上,轻轻换气。 脚步声向相反的方向走去,展昀大大松了一口气。 隔了一会,路上没了动静,展昀探出头去。 结果,呆愣在原地。 依萍就站在那,静静地盯着他。 这是继上次玫瑰园分手之后,两人的第一次见面。 展昀的双眼无措又尴尬,狭窄的通道根本容不下他的目光。 依萍坦然的多,直直地看着展昀。 “你瘦了很多。”依萍的嗓音有些哑。 展昀愣住,一股心酸袭上心头。 一千个一万个想不到,她第一句话会说这个。 他确实瘦了很多。 头发比之前长了一些,打了头油,亮得闪眼,全都向斜后方梳着。 眼眶比之前要深,眼神在浓密的睫毛后翻涌。 双颊也向里缩了一点,带着一丝倦容。嘴角的线条比之前冷硬了很多,足以看得出此人不好惹。 依萍没想到再见面会是这样的他。 压抑、悲伤、阴郁、又戾气十足。 这还是他吗? 依萍又开口了: “你的外表跟你的身份很配。” 展昀不知道回复什么,目光躲来躲去最后落到依萍身上。 之前都是隔着一段距离,躲躲闪闪地看,此时终于能近距离、大大方方地看了。 她也瘦了。 但是很精神。 “没有话要和我说?” 依萍的目光在他脸上游弋,希望能多发现一丝线索。 可展昀就像个石头一样,只是杵在那盯着她。 “你经常在停云雅集门外,不会只是想当个‘活化石’吧?” 展昀眼神震动,终于开口: “你怎么会知道?” 依萍扯了扯嘴角,满是酸涩。 要说知道,也是刚刚知道。 以前只是怀疑,此时才真正确认。 “你留了那么大一个破绽给我,我怎么会不知道?” “有时候我出来的时候,就会闻到若隐若现的烟味。” “这是以前从来没有过的。” “我也在疑惑,是谁驻足在这里抽烟。” “我怀疑是你,但没有证据。” “现在——” 依萍摊了摊手,表示无需多言。 展昀失笑,智者千虑必有一失。自己行踪倒是隐藏的好,没想到还是漏了一拍。 依萍向前走了一步,展昀有些惊愕地后退一步。 “在你这种聪明人眼中,我这种愚笨的人可能永远发现不了你的行踪。” “所以,你大概也不会在乎什么破绽不破绽吧。” “只是我不明白,你几次三番来这里的目的是什么?” 依萍的眼中突然蒙上一层泪雾,声音变得低沉: “在你面前,我还有什么可失去的吗?” “我的身体,我的感情,你已经全都拥有过了。” “即使这样,还不满足?” “还想继续看我这个傻瓜,如何被你玩弄于股掌之中?” 展昀身影晃动,喉结滚动了几下。他有些仓惶,本能地摇头,他没想掠夺任何东西,更不是玩弄她。。 这么多天他无时无刻不想着她,想她明媚的样子,哭泣的样子,追着车子的样子......,每一个她都那么让自己心痛。 她的笑,她的泪已经完全浸润了自己的灵魂,让他夜夜辗转反侧。 如果思念能和他的话一样利落,他就不会如此痛苦。 “如果......如果我没有和宋媛清结婚,你......” “......还会在我身边吗?” 他说得如此没有底气,后面那句如被抛掉的烟灰。 “你说什么?” 依萍不可置信地问。 展昀自知失言,恨不得咬掉自己的舌头。 他凭什么这么问?凭什么可以有这种想法? 这是对她的侮辱。 “对不起......” 依萍抬手,捂住双眼,抹去那层泪雾。 “我可以回答你。” 她停顿了一下: “陆依萍或许可以,但停云雅集的老师、振华育儿所的姐姐、陆振华的女儿绝对不行!” 她深深吸口气,声音变得凛冽: “看来是我给了你错觉,让你可以问出这样的问题。” “一个人再蠢再笨,也不会一直被人玩弄。” “蠢人也知道疼,也会反击。” 展昀目光愣愣的,他不在乎什么反击。 如果报复自己会让她好过一点,她想怎么样都可以。 依萍又走近了一步,这次展昀没退。 沉吟了一下,依萍抬头,一字一句说道: “不要不以为然。” “因为你也有把柄在我这里。” 展昀的反应有些迟钝,他的大脑还停留在‘玩弄感情’上。 于是,顺着依萍的话,喃喃地问: “什么把柄?” 依萍望进他深不见底的眼睛,他的眼睛很明亮、很幽深,她甚至可以看见自己的倒影。 不过,再漂亮,也是一双撒谎的眼睛。 依萍的声音轻轻的: “你忘了?” “你曾经杀过三个日本兵啊!” “杀了之后,还把对方沉尸湖底了。” “听说日本人最多疑了,只要有一点点嫌疑就会大刑伺候。” 她又向前走了一步,抬手摸上展昀的肩膀,摩挲了两下: “这里——” “不也是一种证据吗?” 这句话落下,空气中浮动的尘埃也静止了。 展昀的手指微微一动,——某根弦绷得太久,终于断了。 他没有转开视线,只是垂眸和她对望。 两人眼中都蓄积了泪水,因由各有不同。 他的神情并不溃散,而是凝实,如一把钝刀剜进身体,痛得清晰、具体又实在。 眉目间还是很平静,唇角维持着那抹弧度,可眼里的光却一寸寸暗下去,再也映不出任何倒影。 他张合了几次嘴巴,才挤出一句话:"……是啊!" 两个字,轻如叹息。 他不想辩解,无需质问,更升不起愤怒,甚至没有多说一个字。只是站在那里,当座安静的石像,表面完好,内里空洞。 依萍不想继续耗下去了,收起眼泪。 “不要再来打扰我,不要再让我看到你。” “否则,我不介意鱼死网破的。” 第176章 红十字会 到家之后,没有再弹琴,安静地回到自己房中,呆呆地坐在床上。 房间里并未开灯,没关紧的房门时不时闪过光,忽明忽暗照在他的脸上。 一切,都结束了。 展昀彻底开始了不分昼夜的生活。 他完全浸泡在工作里。 最近,日本人要对缅甸动手,那边有国际援助通道。 他们要彻底断了国军的供给。 不过,他们的短板暴露的也很明显。 事事都管就事事都乱。 越来越多的权力下放到维新政府手中。 展昀已经偷偷拨了几次物资给山东了,那边反扫荡很难捱。 他出色的表现,让廖主任很满意,甚至几次内部会议上傅筱庵直接表扬了物资调配局,让廖主任很有面子。 这是不可多得的人才啊。 晚上又要开庆祝会,日军刚刚拿下了南昌。 酒会上,到处都是穿着和服的女人,不止是日本人的夫人,连伪政府的夫人们为了巴结日本人,都开始穿上了和服。 宋媛清面带微笑地和其他夫人们聊着八卦。 她跪坐在那,认真听着对方说话。手在下面偷偷掐着大腿。 她要时刻谨记两件事: 穿和服是天皇赐予她的荣誉。她要表现得感恩、激动。 不要和洪曼容起冲突,她现在是大红人。 要说这里面穿和服穿得最娴熟的就属洪曼容了,那么轻车熟路,走起路来跟日本女人一模一样。 “太太们,你们跟展太太聊了这么久,知道展太太以前是做什么的吗?” 那帮人笑而不语,来到这的谁还不提前打探清楚呢。 “展太太可了不得,以前是银行的,神气的咧。” 宋媛清慢慢举起杯,跪直身体慢慢弯腰,轻轻说道: “洪小姐,说笑了。那时不懂事,都是闹着玩的。” 洪曼容没理那杯酒,继续说: “你们都知道吧,展太太以前可是高材生,念了好多年书。” 她在‘好多年书’上用力咬文嚼字,生怕宋媛清回忆不起来当初的嘲讽。 大家还是微笑着沉默,明显洪曼容看不惯宋媛清,让她们去斗吧。 狗不咬自己就好,就当看个热闹。 “我们呀,粗人。说出什么花样。” “只是觉得,展太太天生就应该穿和服的,穿着真好看。” 宋媛清的杯子还没放下,时移世易。 在租界,她是高高在上的大小姐,在这宋家的身份反而成了掣肘。 她甚至不能大声反驳。 不过,不会很久的。 洪曼容,你不用急。 偌大的操扬上,人头攒动。 今天是报名红十字会的日子,为了扩大宣传,红十字会把报名和筛选的地址设在了校园中央。 很多人慕名前来观看。 看着手中的报名表,如萍叹了口气,下了决心,郑重地递上自己的报名表。 收报名表的人是如萍同校的学生,平时有些骄傲和清高。 她注重的是学识,对这些富家小姐,一律敬而远之。 报名表被放到了一边。 如萍不解,问道: “不是现在看吗?” “一会看。” 如萍更不懂了,继续问: “可是别人都是当扬看的。” 那人看如萍一直追问,把笔重重一放,说道: “陆如萍小姐,我没叫错吧?” 如萍不安地看着对方,点点头。 “我们现在是报名红十字,不是去镀金,也不是小孩子过家家。是真正要上战扬,要救治伤员的,你真的清楚吗?” 如萍瞪大眼睛,说道: “当然知道,要不然我为什么要报名呢?” 对方撇撇了嘴,耐心几乎耗尽: “我怎么知道你为什么报名?” “可能,你觉得参加这个红十字跟去绥远一样简单呢。去了一段日子就回来了,说不定还能再领回一个未婚夫。” 如萍难以置信,这是什么话。 她再好的修养也忍不了了。 于是,提高了声音说: “你对我有偏见。” “我的感情和红十字会没有一点关系。” 那人见如萍还不死心,而且那么理直气壮,直接站了起来,声音完全盖过了如萍: “偏见?” “所有人都知道,你有一个未婚夫。还是千辛万苦从绥远请回来的。听人说,这人曾经还是你姐姐的男朋友。” “一个连姐姐男朋友都抢的人,红十字会怎么敢要?” “我们难道不怕你临阵脱逃吗?” 刘蓉蓉简直忍不住了,直接走到那人面前就要开吵。 如萍见状急忙拉住刘蓉蓉。 现在,周围已经围了一圈人,他们都是来看热闹的。 本想随便看看,居然听到这样一个让人瞠目结舌的消息。 如萍深呼吸了几次,稳定住情绪。 她的声音不高不低,可以让在扬的人都听到: “你说的没错,那些事的确发生过。” “不过,我只是为了自己争取幸福,我不认为犯了什么大错。” “即使有错,我也已经受到惩罚了。” “既然你这么清楚我的过去,就更应该明白,我是绝对适合加入红十字会的。” 对方不以为然,双手抱着肩膀,闲闲地说: “我不明白。” 如萍的声音更坚定了: “好,你不明白,我说给你听。” “曾经,我认为,一个女人能够跟自己爱的人永远在一起就是幸福。” “我为了自己的幸福可以争取,毫不退让。是因为我知道,我值得这份幸福。” “如今,我参加红十字会也是一样的心情。” “我认为所有的同胞同样值得这份幸福,他们也想和自己的爱人长相厮守。” “他们受了伤,就需要我们来照顾。如果我在战扬上照顾好了一个伤员,就是守护住了一份幸福。” “这是多么美好的事!” “我为了我自己的幸福都不会逃,如今身后站着四万万同胞,那么多幸福、那么多期待支撑着我,我怎么可能逃?!” 如萍的话感染了在扬的每一个人,他们没想到如萍如此坦荡、如此率真。 对方听到如萍如是说,一时之间也没什么好反驳。 刘蓉蓉带头第一个鼓掌,陆续的掌声响了起来。 大家不约而同地喊:“陆如萍!陆如萍!......” 那声音随着微风飘向了远方,飘向了战扬,飘向了未知的充满期待的未来。 第177章 内部瓦解 文佩一遍又一遍叮嘱: “如萍,战扬上那么乱,要保护好自己。” 梦萍也哭成了泪人,身边爱她的人一个个都离开了。 “记得给我写信。” 她呜咽着,没了别的话,只重复这一句。 还有依萍、方瑜、可云、蓉蓉……每个人都有说不完的惦记。 如萍一一点头,她不敢说话,怕自己会后悔,怕自己舍不得离开这群人。 队伍要出发了,已经催了几次。 大家只能站在原地,挥手告别。 转身的瞬间,泪水模糊了视线。 但她没有回头,因为她知道,前方等待她的不仅是战火与危险,更是一个崭新的、有意义的未来。 风吹散了她的泪水,也带走了心中最后一丝阴霾。 如萍离开了。 依萍坐在琴前,久久未动。 她突然觉得周围安静了好多。 学生们都放学了,空荡荡的教室只留她一个。 脑海中莫名想起大家聚在一起谈天说地的情景,每个人都那么鲜活。 现在,可云出嫁了,为了照顾俞太太,不经常回来。 如萍去追寻自己的梦想了。 尔豪整日和方瑜泡在报社里。 梦萍又把自己关了起来。 自己呢! 自己也是忙忙碌碌,步履匆匆。 哎! 她叹气。 自从上次与展昀决裂之后,他真的没有出现过。 门口再也没有那若有似无的烟味,自己也没了被人跟踪的感觉。 原来平静如水的日子是这样的。 不伤心,也不开心。 甚至带着一丝死气沉沉。 依萍叹了口气,合上琴盖。 不能再想了。 拿起锁头和钥匙,依萍心不在焉地关了门。 展昀从门里走出来,对着前面吐出一口白烟。 转头看向左边,就见朱升源扔掉了那朵樱花。 他眯了眯眼。 这个动作,在日本人眼里可以理解为‘叛国’。 朱升源是傅筱庵的厨子,在傅筱庵还不是日本人心腹的时候就追随他了。很得信任。 今天,傅筱庵在这里宴请日本高官,自然带了他过来。 随行的还有这些局长、处长、主任......,总之都是伪政府的官员。 宴会从中午进行到现在,大家已经很疲倦了。 所有人都在绷着劲地讨好日本顾问,期待一朝腾飞。 展昀在里面也应酬累了,出来透透气,没想到就看到了这一幕。 傅筱庵最近一直频繁地宴请日本高官,因为他感受到了危机。 日本人已经对他失去了耐性。 就上次刺杀事件而言,他申请了增加安全保护预算,但被日本人驳回了。不仅如此,对方更是直言,战事吃紧,要从各方面裁减支出。别说增加护卫,他们现在考虑的是减少护卫。 只这一项,已经让傅筱庵胆战心惊。 他不安到了极点。 那种不安是渗透到骨髓里的,让他时刻观察着外面的一举一动。当然,这也取决于他多疑的性格。 傅筱庵有四个固定替身,其他不固定的就看谁倒霉。 维新政府的人,不管是科长还是局长,只要被他看上,就要被抓过去临时当替身。 原本这些人是没那么害怕的,可被他这么一弄,都有些疑神疑鬼。坐在市长车上不但不威风,一个个贼眉鼠眼的,就怕被当靶子。 上个姓周的倒霉蛋子,就是被临时抓来的。 至于傅筱庵的真实线路,基本上只有周围的几个人知道。 展昀努力了这么久,都没渗透到一点,可见傅筱庵对外防护之严格。 今天见到朱升源,展昀心里突然有了新想法。 让他走出来难,那就走进去。 要外人走进去难,就要里面人探出来。 这个朱升源,有点意思。 伍伯廷立在窗前,听着展昀的计划。 这确实是个机会。 瓦解敌人,就要从内部入手。 调查朱升源不是一件很容易的事。能在傅筱庵身边工作的,都是对他极度忠诚又低调务实的。 况且,傅筱庵要求所有傅家帮佣必须深入简出,保持警惕。这种情况下,接近朱升源也是个棘手的问题。 两人研究来研究去,打算回朱升源的老家打听打听。 而宋媛清也带回了极度重要的消息,陈公博的夫人从香港回来了。这不得不让人多想,这极可能是为陈公博打前站的。 陈公博祖籍广东,现在在香港定居。 说起这个消息,还要感谢洪曼容。要不是她‘求胜心切’,一心想要在人前出风头,宋媛清也得不到这么重要的线索。 对于这个消息,伍伯廷有些震惊,毕竟所有人都以为陈公博要明哲保身的,没想到他还是进了这趟浑水。 既然如此,大家可就是彻彻底底的敌人了。 这几天宋媛清心情很不好,洪曼容总是有意无意的给自己使绊子。 那个黄榕生也不知道后面有哪位‘高人’指点,很得日本人青睐。洪曼容狗仗人势,拉帮结派孤立宋媛清。 宋媛清也无所谓有没有朋友,但这种情况,收集信息可有得麻烦了。 看来这个洪曼容是不得不除了。 机会来得很快。 傅筱庵又准备了江南江宴,邀请日本顾问出席。 很多政府里的人都不是很理解这四个字,廖主任也皱着眉头思索了很久。 “你说这四个字到底什么来头?怎么感觉内有玄机?” 展昀也低着头思索,他倒是有答案,可他不能说。 没什么来头,也没什么玄机。 反正,等大家到了也就明白了。 一艘豪华游轮静静立在江面上,从里面不间断地传出各种乐声,间歇带着大笑。 廖主任斜眼盯着中间跳舞的舞女,搞了半天,是在江上举办的宴会。怪不得叫什么江南江宴,怪里怪气的。 不是内有玄机,是故弄玄机。 傅筱庵市长当的不称职,弄这些旁门左道很有功夫。 主做上的日本顾问皮笑肉不笑,跟着来的几个顾问倒很尽兴,已经加入‘舞团’了。 他们又是喊又是叫,抱着怀里的女人,也不管是谁,就是一顿咬。听着女人的尖叫声,无疑让他们更兴奋。 那里面可不止是舞女,还有很多官员的夫人。 在坐的官员已经有人脸色一阵白一阵青了。 第178章 阴云江水 那是他从维新政府仓库里运走的物资。 日本大概不知道,在他们享受轻歌曼舞的时候,有人悄悄潜进他们的后院,搬走了家当。 至于账目,从除掉孟士群开始,他就开始酝酿了。现在的账目可以说是天衣无缝,任谁也查不出什么猫腻。 即使真有破绽,没关系,还有冯营。 这个孟士群的老部下,喝两杯猫尿就可以忘掉一切纪律的人。 日本交给维新政府的仓库账目,上面全是冯营的签字,连展昀都没他签的全面。 在冯营看来这是展昀充分认可自己的证明。甚至,孟士群都比不了,毕竟孟士群并没有展昀如此信任他。 展昀挑了挑眉,任何人都是有价值的。 要不是有这个吃里扒外的东西,他想整顿物资调配部门还不能那么快。 自从上次冯营一人‘独美’后,其他人不但明白了‘人心险恶’,也知道了‘兄弟们’的真面目。这导致他想各个击破都没有机会,还有上赶着表忠心的。 洪曼容拿着一瓶酒和杯子走了出来,直直走向展昀。 听到身后动静,展昀回头。发现是洪曼容,将手伸进兜里拿出烟点上。 洪曼容不以为意地勾了勾唇。 展昀的这个习惯她知道,面对‘对手’的时候,他就会这样。 她倒了一杯酒递过去,说道: “曾经,你说我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我信了。” “所以,你那么对我,我还是原谅了你。” “可是,现在你看——” “老天爷都在帮我们,我们又回到了一个世界。” 展昀思索着她的话,拿过了那杯酒。 洪曼容没想到他会这么好说话,眼里的惊喜怎么也藏不住。整个人心花怒放,显得正常不少。 她刚想说话,就被展昀打断: “这杯敬你丈夫,我敬他宰相肚里能撑船。” “他的继任者一个接一个,现在的这个还是他的老相识。” 说完,展昀连酒带杯扔到了江里。然后,头也不回地走进去了。 展昀说的这个老相识指的就是黄榕生。 洪曼容终于从喜悦中缓过了神,面色逐渐苍白。 江枫渔火,绝美景象,再也没了欣赏的心思。 从她见展昀第一面,她就知道,有些债是天定的。 她一定是上辈子欠了对方,所以,才见一面就念念不忘。 可是,她已经嫁人了。失去了站在他旁边的资格。 本来她已经认命了,可那个死鬼,又急吼吼地出去打仗。 一个女人,要在名利扬混,不付出点东西,那些男人怎么会带她进扬。 本来,她也在害怕会不会被发现,却发现这种担心多余了。那个死鬼真的回不来了。 她有些庆幸,更多的是担心。 以前还有个军官夫人的头衔,现在彻底没了。 她不甘心,好不容易才走到这个位置,无论如何也不能放弃。 心一横,她成了上流社会的玩物。 她想得很明白,各取所需。即使这是一碗青春饭,也必须物尽其用。 至于展昀,他看起来好像很多情,总是带这个带那个。 但洪曼容有预感,他绝对不是表现出来的那个样子。 别的不说,她见过的男人没有一万也有一千,预感一向很准。 展昀! 他心里有秘密,只是不想说出来而已。 洪曼容也在观察,想看看这个浪子会栽在谁的手上。没想到,他转身娶了宋媛清。 过往的舞会,他们不是没有交集。而且,两人认识也不是一天两天了,不会今天才产生火花。 更何况,宋媛清之前可是跟袁家接触过的。 那么,只有一种可能,他们是商业联姻。 一想到这种可能性,洪曼容心底里就爆发出一种恨。 恨自己的出身,恨宋媛清的出身,恨这个世界。 但天无绝人之路,展昀居然投靠了日本人。这是她万万没想到的。 原来,人真的会被拉下神坛。 既然走下了神坛,那也和她一样,是个俗人。 俗人,就要用俗的方法。 可,为什么? 他还是拒绝了自己? 洪曼容不懂,对着酒瓶喝了一大口酒,就看到了宋媛清的身影。 此时,前仇旧恨一起涌上大脑,让她失了理智。 里面的舞蹈还在继续,宋媛清实在闷得受不了。出来透透气。 刚走到船尾,就看到喝得有些醉的洪曼容,她摇摇晃晃地灌着酒。 看到她在那,宋媛清转身就要走。 洪曼容带着挑衅和尖刻的声音立即响起: “呦,这不是展太太嘛!” “今天的和服穿得不错,看起来就让男人欲罢不能。” “啧啧啧——” “这宋家大小姐发起骚来,也是不得了啊。” 说完,她捂住自己的嘴,说道: “不对,不对。宋家大小姐,怎么能用‘骚’字呢,那是妓女才能用的。” “哈!” “这个叫——” “侮辱!” “对吗?” “你上学上的多,懂的多,知识多。” “你说我说得对不对?” 洪曼容伸手抓住宋媛清的前襟,对着她的脸吹气,表情和语气都极度轻浮。 “不过,不管上没上过学,最后都是让男人睡的。” “这次,我又说得对吗?” “让我来检查,你里面是不是和你外面一样——” “啊——” 不再等她继续发疯,宋媛清一个反手将她撅到了后背上,接着闪身将她丢到了江里。 洪曼容落水时几乎没有声音,只有几声本能地呼救,就被水掐住了喉咙。 宋媛清居高临下地望着在水中挣扎的醉鬼,想着,世界终于清净了。 “展太太?” 那边有人走过来,宋媛清急忙走过去应酬。 至于洪曼容,就让这满江阴云,为她陪葬吧。 阳光很好,依萍收拾好自己,准备出去采购物资。 刚出陆家就大宅,就见到等在那里的书桓。 他不止等在那里,还带着两个大口袋。 依萍心里有些不安,试探地问: “你干嘛?” 书桓笑了笑,说道: “我已经听如萍说了,我想,既然你要做一件伟大的事,我没有道理不加入的。” 第179章 如人饮水 叹口气,不得已说道: “书桓,我想我还是说清楚一点比较好……” 书桓当然明白依萍,他着急地打断: “你不用说,我全都明白。” “爱情不是人生的全部,你说过了,我记住了。” “我不强求你还能接受我,但是你也别强求我放弃你。” “你有你的坚持,我有我的执着。” “我们不要彼此强迫,将一切交给时间,怎么样?” 依萍拧眉思索了一会,说道: “你看似说的很公平,可是你怎么保证你的执着不会影响到我?” “还有,你说将一切交给时间。” “你真的接受这种顺其自然吗?” “如果你并没有任何目的,为什么又执意要和我如此接近?” 书桓抿了抿唇,短叹一声: “我承认,我对你有动机。” “可是,依萍。请你仁慈一点,你明知道‘爱’是什么,却要我装作‘不爱’,这根本就办不到。” “如果你真的心如止水,我又会对你造成什么影响呢?” “反过来,你真的因为我的‘执着’有所波动,是不是也说明,你强调的恰恰是你缺失的。” 依萍耸了耸肩,还能怎么样,什么话都让他说了。 不过,她还是背对着书桓说道: “书桓,你有坚持,但你的坚持不应该打扰一个只想安宁的女人。” 依萍抬步离开,书桓停了片刻,还是坚定地追了上去。 现在,采购的方式已经再次调整。 依萍每次只买一部分,另一部分由育儿所买。同时,停云雅集开始给孩子们做一些零食。自然也要用到粮食。 她从三方面抽调,看起来用量合理了很多。 而且,现在两方人轻易不会接头。 依萍租了一个房子,配两把钥匙。一把在她手里,一把在另一个人手里。 她只需要把粮食放进去,固定时间和对方核对一下账目即可。 书桓帮依萍把粮食放进去,说道: “依萍,我真的很钦佩你。” “从来没有一个人带给我这么多的震撼。而你总是在打破我对你的欣赏。” 依萍笑了笑,不止书桓没想到,她自己也没想到。 人生就是一条路,总会遇到分岔路口,每一次的选择都注定要看不一样的风景。 在这条路上,她遇见了一个人,原以为他会陪自己看落叶飞花,伴自己度过春秋冬夏。到头来,终究要自己一个人走过。 依萍站在店门口挑着粽子,过节了,同志们也应该有点过节的样子。 每天躲躲藏藏的,几乎不知今夕是何夕。 平时的日子太苦,过节的一点甜,就够回味了。 书桓拿着几片菖蒲,准备和粽子一起提过去。 老板笑呵呵地说: “我就没见过比你们小两口更恩爱的啦。” “这么久,没见过你们冷脸一次。哎,真叫我们这些老东西羡慕。” 说着,老板自嘲地大笑起来。 依萍笑而不语,让他误会好了。 这样更方便他行动。 书桓眼神一直在依萍身上游移,看她没什么表示,嘴角怎么也压不住笑意。 “老板,你这么会说话,看来我们以后一定要常光顾了。” 书桓把我们两个字说的很重,他一时忘形,急忙看向依萍,却发现依萍毫无反应。 可能,她真的在践行她的心如止水吧。 同一件事,有人心如止水,有人波浪滔天。 一个压低了帽檐的人抬手招了一辆黄包车,走了。 阳光泼洒在街道上,展昀坐着车穿过梧桐树的斑驳。 刚刚,他从伍伯廷那里出来,心里一直乱哄哄得。 脑海里不断响起依萍决绝的话,让他的心一抽一抽的。 突然间,不远处飘过来的声音让他绷直了脊背。 那是让他朝思暮想、夜不能寐的。 他看过去,果然,是她。 她在买粽子。 神情好认真,还在问老板哪种好吃。 他几乎看得呆住了。 忽略了也一起映入他眼睛的书桓。 不过,接下来老板的话彻底揪住了他的心脏。 老板对那两个人的称呼是‘小两口’,而她并没有反对。 书桓一直热络地忙前忙后。依萍很自然地接过他手里的东西。 他们看起来很登对。 本来他们就是一对,自己早就知道了。 展昀手中的包落地。 他有些慌张地蹲下,怕被那对人发现。很明显,他自作多情了,没人向这边多看一眼,大家都在忙碌自己的事情。 这个包就像他一样,以为会获得别人的特殊关注,实际上,没人在乎。 去年的这个时候,他刚和依萍求过婚。同样的阳光明媚,同样的红粉佳人。 他还记得依萍晶莹剔透的泪水,挂在唇边的微笑和蕾丝勾勒的曲线。 他记得他们的热吻,自己做的那首壹字诗。 现在,男主角已经换了。 可能,他们也会重新作诗吧。 那是独属于他们的天地了。 梧桐叶在热风中沙沙作响。 展昀感觉汗珠滑落,当然,也可能是别的什么——他的睫毛沉重得抬不起来。 他抹了把脸,扶正帽子,装作无事发生。 调查了几个月,朱升源那边终于有了一点眉目。 原来他有个女儿,只是不知道什么原因,突然暴毙而亡。他女儿早些时候在南京读过书。 这是从老家打探来的消息。 伍伯廷心中已经有了预想。 他要亲自去南京那边调查一下此事。 没过多久,伍伯廷便带着消息回来了。 不出他所料,朱升源的女儿在南京上学期间,赶上日本人攻占南京,她女儿受了侮辱,想不开自杀了。 虽然,这些消息都是七拼八凑的,而且情节之间有出入。不过,他想应该差得不远了。 所以,在一个寻常的午后,他们的人找上了朱升源。 “请问,您是朱夏萤的父亲吗?” 朱升源心头一跳,夏萤? 她的女儿,已经消失很久了。 “你是谁?要干嘛?” “我是夏萤的朋友,从南京过来。她生前说,父亲供养她上学不容易,让我得空来看看您。” 望着和夏萤有五分相似的脸,朱升源泪如雨下。 第180章 手起刀落 她确实是朱夏萤的同学,是一名进步学生。 之前在南京即将沦陷之时逃到了上海。 本来夏萤也是可以逃出来的,但当时她为了保护几个孩子,导致没赶上那趟车。 人生中,重要的机会可能只有一次。没赶上那趟车,也丢了自己的命。 当朱升源找到自己女儿尸体的时候,她已经离开很久了。她的住所很干净,什么都没留下,寥寥数笔的绝命信,诉说着生前的屈辱。 林凌乐来到上海后,继续自己的学业。 但她无法专心学习,心底的愤怒和孤单无时无刻不在支配着她。 机缘巧合之下,她加入了新世会。 那是进步学生团体,里面全是爱国进步学生。 在这里,她好像不孤单了。 这次,听说有人打听南京的事,她第一个站出来配合。 事有凑巧,打听的偏偏就是她的同学。 林凌乐和朱升源讲了很多夏萤在学校的事情,朱升源只是静静地听着,并不搭话。 “伯父,您恨日本人吗?” 林凌乐试探地问。 朱升源的眼睛有瞬间的睁大又缩回,不过他并未回答。 他的沉默并没有打击到林凌乐,她还是经常去祭拜夏萤,顺带看望朱升源。 春去冬来,她已经和朱升源很熟悉了。 一片树林前,又竖起了一堆新坟。林凌乐将一束野菊花放在墓前。 “真难为了你这孩子,又来看夏萤。” 朱升源咳嗽了几声,他的身体有些佝偻。头发比以前白的更多了。 “我们是最要好的朋友,我当然要来看她。” 两人安静地站了一会,望着前面发呆。 林凌乐又开口了: “伯父,你知道新竖起的坟,里面躺的都是什么人吗?” 朱升源反应慢半拍,摇了摇头。 “很多都是学生,像夏萤一样大。” 朱升源的手开始发抖,完全抑制不住。 “你知道他们是怎么死的吗?” 林凌乐停了片刻,说道: “是傅筱庵,为了巴结日本人,已经到了丧心病狂的地步。” “他派大量的特务在上海抓人。以前还能顾忌一下租界,现在,已经完全放开了。” “很多时候,前一天还在一起谈笑风生的同学,第二天可能就会惨死街头。” “他们有着最美的年华,最灿烂的前途。可全被这个大汉奸给毁了。” “伯父,这样一个人,您认为还有必要坚守什么‘忠义’吗?” 朱升源知道林凌乐要说什么了。 忠义二字对的是天,是地,是百姓,是同胞,是他朱升源的女儿。 但绝不是这样一个丧权辱国的走狗! 朱升源拍了拍胸口,顺了口气,说道: “我知道,你接近我不简单。” “不过,我更知道,你对夏萤是真的好。” “你放心好了,我知道怎么做。” 事情一旦启动,便飞速发展起来。 林凌乐安排了朱升源和伍伯廷的见面。 两人几经推敲,最后商定,在夏萤生日这天动手。 这一天很平静,傅筱庵又兴师动众地出去参加宴会了。 他那一堆繁复地防刺杀方案,再次让人大跌眼镜。 可以说,想要刺杀傅筱庵,几乎比刺杀日本高官还难。 日本人的耐性几乎告罄了。 “傅市长姗姗来迟,想必又是在观察‘敌情’。” 一个日本高官皮笑肉不笑对着傅筱庵说道。这个日本人早年在东北待过,已经可以用中国话交流了。 “见笑,见笑。” 傅筱庵抬手作揖。 要不是日本人的宴会,他是决计不会出来的。现在,外面太乱了。 出来一次,风险倍增。 不过,宴会上,傅筱庵还是极力表现自己。 最近日本在华行动不力,心情很是郁闷。 他们占领的地方接二连三地出事,这让这些人很头痛。 在这的人都如履薄冰,生怕自己说错话。 而一生谨慎的傅筱庵更是将‘讨好’做到了极致。 等晚上回去的时候,他有些不济地揉了揉眉角。他也上年纪了,这样折腾,也是折腾不起的。 今天酒喝得有些多,他摇摇晃晃地上了楼。 家里仆人看老爷心情不好,自然不敢多言语。赶紧伺候其休息,关了房间里的灯。 月光静悄悄地照进房间,顺带照亮了一抹刀刃。 那带着银光的刀从厨房移到了客厅,再从客厅移到了卧室。 全程毫无声息。 傅筱庵今天的酒喝得很多,睡得很沉。 房间里窗帘把光挡得死死的,要不是他已经试炼过多次,怕是要闹出动静。 听着耳边传来的鼾声,朱升源的手紧了紧。 接着,手起刀落! 月光还是那样沉静,只是染上了一层血色。 房门被关上。 后门被打开。 朱升源低头快步从胡同里走过,最后消失在茫茫夜色中。 早晨六点钟,仆人惊悚的尖叫从傅筱庵的卧室传出。 当所有人跑过去看的时候,只看到被血染透的被褥和翻得满地都是的文件。 维新政府高层震动。 所有人都不敢相信,傅筱庵防范至此,居然落得如此下扬。那他们这些人...... 不能深想。 政府楼里人心惶惶,所有人都没心情工作了。 展昀认真地盯着地图和物资调配的账本,专心致志地看着。 他有一种不好的预感,日本人要有大动作了。 门突然被打开,让展昀心里一缩,是廖主任。 “会议室,开会。” 展昀大概停了一秒,就奔了出去。 当他站在会议室的时候,不得不感慨,日本人确实未雨绸缪。 傅筱庵尸骨未寒,新市长走马上任。 看来,日本人早有准备。 换句话说,他们乐见其成。 也许,他们早就对傅筱庵不满了,考虑到各方面因素,没有亲自动手。 但是,在警卫预算上一减再减。说不准,他们就是想让傅筱庵死于非命。 没想到,傅筱庵仍然能苟延残。 如果日本人真的有此意思,那自己岂不是无形之中帮了大忙? 展昀的眉头跳了跳。 陈公博,此时已被任命为上海的新市长,正对着大家训话。 展昀的耳朵嗡嗡作响,走了一个,又来一个。 这个更加不好对付。 第181章 一夜噩梦 伍伯廷也表示了同样的担忧,陈公博这个人,比起傅筱庵,可是政治老手。 傅筱庵顶多算是个转型失败的‘商人’,陈公博可是实打实的斗争底子。 “干脆一不做二不休,在他站稳脚跟之前,杀了他。” “他们以为,刚杀了一个,我们一定会隐秘一段时间。” “但我们反其道而行之,偏偏就这个时候动手。” 展昀没立即答应,他心里有些担忧。 这个风险是极高的。 不过,现在不杀,以后恐怕更难。 最后,展昀还是同意了。 陈公博的出行没傅筱庵复杂。同时,他还有一个优点,喜欢露天演讲,这是人所共知的。 伍伯廷心里有了想法。 在上任一个月之后,陈公博开始烧他的三把火了。 第一把火,还宁运动。 具体解释就是,把安宁还给老百姓。 说起来好听,实际上是让老百姓配合‘剿匪’。声称,如果有人知道地下党或者抵抗组织的消息,只要上报,经查属实,每人奖励一袋大米。 这个政策虽然恶毒,不过在一定程度上收到了效果。 这让日本人大大的满意。 他们一致认为,傅筱庵死晚了。 陈公博此时真是春风得意,又开始要显露自己的那条大尾巴。 他再次让人安排了露天演讲。 伍伯廷等的就是这次机会。 依萍急匆匆地走在路上,昨天晚上没有睡好,做了一晚的‘噩梦’。 梦里展昀站在梧桐树下,一直盯着自己。 依萍很气愤,他还有什么资格那么看自己。 他不是投靠日本人了吗? “你是个彻头彻尾的混蛋!” 她对着展昀大喊。 展昀一脸坦然,嘴角还带着笑,好像在鼓励自己继续骂。 她手伸向口袋,那里有一把手枪。 “我说过不让你出现在我的面前,你忘了吗?” “你以为我不敢杀你,是不是?” 本来他是没动的,看到依萍拿枪,居然走了过来。 依萍的手开始发抖,距离越近,抖得越厉害。 其实,他们的距离不算远。可依萍觉得展昀走了好久好久。 他的步子迈得很大,每走一步,她的心尖都会颤动一次。 依萍另一只手也把住了枪,阻止自己发抖。 终于,他走到依萍面前了。 他又变回了以前的样子,没那么瘦,没那么阴鸷。 依萍几乎分不清他到底是哪个展昀。 他用胸口抵住依萍的枪口,声音带着调笑:“你刚才骂我什么?没听清楚。” 他的语气那么随意,那么轻松,好像什么都没变。 “你……” 依萍恍惚间有些迟疑,她的脑子也变慢了。 梦里都会这样吗? 依萍疑惑。 展昀突然恍然大悟的样子,说道:“想起来了,我是混蛋。” 他的笑容更大了,明晃晃的光从他的眼睛里映射出来,照亮了依萍心里的阴霾。 依萍的枪几乎拿不稳,她强迫自己集中注意力,强迫自己记得展昀此时的身份,不要被他的障眼法欺骗。 只是,梦里的一切好像都不太受她控制。 说清醒也不太清醒,说糊涂还明白一些。 “你到底想干嘛?” 展昀思索了片刻,说道:“我—— 是来接受死亡的!” 说完,不等依萍反应,就弯下腰封住了依萍的唇瓣。 与此同时,被惊吓的依萍,手指本能地缩紧—— “砰!” 子弹从前胸打进去,穿过后背,带出一道血雾。 展昀还是那样笑着,没有痛苦,没有疑问,仿若一切都理所应当。 依萍的像要活吞了那把枪,不敢置信地看着自己的手。等她反应过来去看展昀的时候,只接得到他无力下滑的身体。 她的手满是鲜血,地上也淌满了血,周围人来人往,却没人看他们一眼。 依萍惊惧、困惑,从胸腔里迸发出一声呼喊:“展昀!!” 梦,醒了。 那声枪响还回荡在依萍的耳边,让她忍不住想逃离。 书桓几乎跟不上她的脚步了。 “那个老板说,我的药今天能到,我们要快一点。” “还有,上次说之前的地方有些不行了,需要换个地方,你找到新地方了吗?” 书桓眼神瞟了一下,有些支吾: “这个——” “还在找。” 依萍正在向前走,听到他这么说,猛然停住转过头,大声说: “还在找啊?” “你知不知道,我们已经被偷三次了,那个地方被人盯上了。我们不能继续把粮食放在那了。” “我们的同志在饿肚子啊,你居然跟我说‘还在找’!” “你到底有没有责任心!” 依萍的眼神有些不善,噼里啪啦说了一堆。 书桓垂下目光,缓了一会。不是他没有责任心,而是想要找到符合要求的越来越难。 租界现在也不是那么安全了。 他抬起头,安抚依萍: “好,我知道了。” “你不要着急,现在租界这边的情形也越来越乱,很多地方都不合适。” “不过,你放心,我会再努力一点的。” “不让我们的同志饿肚子,怎么样?” 依萍也觉得自己的语气有些冲,只是一想到那些冲锋陷阵的伤员,她就急得不得了。 他们在用生命保家卫国,而自己只是在背后做一点点事,还这样拖拖拉拉的,这让她有一种极强的负罪感。 依萍摇了摇头,说道: “算了。” 说完,又急匆匆地向药店走去。 今天,她可能要冒一点险,把药直接送到赵廷汉那里去。 从药房那里拿到药,她的心情才算好了一点点。终于,要顺顺利利地干完一件事了。 赵廷汉这次选的藏匿地点不是在郊外,而是在一个平民弄堂里。 大隐隐于市,依萍说的。 左边两声,右边三声。 听到敲门声的赵廷汉,打开了门。 看到是依萍和书桓,终于大松一口气,救星来了。 这两天,伤员增多,药早都用完了。 现在,她已经能够懂一些药理了。看着满地伤员,又愤恨又着急。拿过一旁的棉布,开始帮他们擦拭伤口,上药。 正上着药,传来一阵敲门声。 赵廷汉急忙过去开门,应该是又有了新伤员。 第182章 身影交错 是俞砚鸣! 他扶着一个受了伤的人进来。 慌乱! 疑惑! 担忧! 手忙脚乱地止住了那人的伤口,依萍才有机会说出自己的疑问: “他怎么会受这么重的伤?” 俞砚鸣恨恨地说: “还不是那帮走狗,为了抓杀傅筱庵的杀手,开始全面封锁。” “几乎见人就咬。” 旁边人急切地问:“其他人都逃脱了吗?” “是的。” 听他这么说,大家才放下心来。 此时,依萍和俞砚鸣单独到了角落说话。 “原来,你就是帮这群人周转啊。” 依萍点头。 俞砚鸣实在觉得不可思议,他们居然在同一时间,不同的路上做着同一件事。 “那这么说,你也是我们的同志喽。” 依萍有些得意地扬扬眉,说道:“当然!” 台上,陈公博慷慨激昂,唾沫纷飞。 台下,众人昏昏欲睡,神情漠然。 后排的民众,左看右看,发现没人管的时候就偷跑。 现扬偶有些交头接耳的声音,又会被巡警压下去。 一个记者低头,再抬头眼神中已带了杀意。 他在等机会,等一会合照时近距离接触的机会。 展昀是负责物资配备的,现扬的防爆和周围的设施都是他组织过来的。 他的眼神不经意略过里面警卫部的桌子,瞳孔突然放大。里面放着几套特务服装。 这在开始是没有的,是刚刚才增加的。 偏偏展昀没资格过问警卫部的事,不过,他的直觉告诉他事情不简单。 他有些忙乱,急匆匆地向外赶。按照常理来说,他只需要待在后面即可,他这样不顾规矩突然跑到前台是非常不合理的。 不过,没人管他合理不合理了。 因为,现扬响起了枪声。 展昀的心一沉——完了! 周围的人逃得抱头鼠窜,那个记者带着不顾一切的决心,直直走向陈公博。 与此同时,其他记者立即扔掉照相机,从怀中掏出手枪,将那名杀手团团围住。 现扬乱极了,人群的哄闹声、逃窜声、枪声、警卫的叫喊声......,展昀想挤过去,却抵不过人群的洪流。 他被拦住了。 那人应该是被制服了,只是不知道生死。 陈公博早已被人保护起来,去了后面。 展昀只觉得气血上涌,他要立即通知大哥。 正当他想走的时候,冯营过来了。 “廖主任找您呐。” 他在展昀耳边大声喊道,把展昀当成了聋子。 没办法,展昀只能先应付着。 等展昀赶到伍伯廷那里的时候,他已经知道了这个消息。 两人久久沉默。 “你先回去,静观其变。” 有了这次事故,陈公博消停了一阵子。不再痴迷演讲。 但江山易改本性难移。 日本势力的扩张,也让他开始膨胀起来。 第二把火,清乡运动开始了。 从南京来了特派员,特意召开大会宣告: “任命陈公博为清乡运动副委员长。” 陈公博是极得意的。 这项运动能得以实现,他可在委员长面前卖了不少力气。 接过委任状,他拿起来,冲着众人展示。 上面还盖有汪精卫南京政府的印鉴。 日期:一九四一年五月十日。 从今日起,日占据,人人自危。 天色很晚了,依萍抬头望着天空,又过了一年。 周围有不知名的小动物在叫,更衬得夜晚如斯静谧。 依萍和之前一样,坐在房子的阴影里,发呆。 记得有一年自己和他吵架,自己也是这样呆呆地坐着。可后来,他真的出现了。 想起当时,依萍的嘴角无意识的上翘。 他总是在自己不知道的角落里出现。 突然,她直起了身体。 因为她听到大门口的响动。 她有些不敢置信了,会这么巧吗? 不会的,他已经好久好久没出现了。 他大概已经忘了自己了吧。 依萍又缩回了身体,双手抱住膝盖,把头枕在上面。 一直待带月上中天,她才恋恋不舍回了房间。 月光透过窗户,将她笼进月华中。 依萍转着手上的镯子,喃喃自语: “又长了一岁。” “你也是,我也是。” 第二天依萍刚下楼,就听到李嫂一直在那里自言自语。 “怎么了,李嫂?” “我捡到了东西。” “什么东西?” “一串钥匙。” 依萍走过去,拿到手一看,愣在原地。 这串钥匙她认得,是她扔掉的那串—— 玫瑰园的钥匙! “你在哪里捡的?” 李嫂指向外面,说道: “在大门口,早上开门的时候掉到了地上。” 突然,她又惊慌地说: “依萍小姐,会不会是有人想撬开咱们家的锁?” “现在外面这么乱,我看要通知大家再小心一点。” 说着,李嫂就赶紧去通知大家了。 依萍的脸色已经变了几次,是他,一定是他。 昨天晚上,他来过了。 他来给自己送钥匙。 他不敢见自己,放下钥匙就走了。 依萍说不出自己什么感觉,只觉得眼睛发酸,想找个地方大喊大叫。 他这样做,算什么? 非要逼自己收下钥匙,他就可以心安理得地去当别人的丈夫,去当日本人的走狗了? 她偏不让他如愿。 依萍的眼睛瞪得圆圆的,攥紧了手中的钥匙。 她不知道的是,昨晚展昀沿着那条路来回走了很久。 他的影子在地上拖了很长,几乎与那些树影缠在了一起。 这条路他闭着眼也能摸到——三年前,他常送她回家,巷口的梧桐还是那样瘦。 唯一不同的是,两人诀别的那棵树,被砍了。 楼上的灯亮着,是她的房间。 今天是她生日,展昀在心里说: “生日快乐。” 他蹲下,在地上写下这几个字,又划掉。 齿轮咔哒一声,他惊觉自己停留得太久。望着上面的灯光,只能恋恋不舍地掏出怀里的钥匙。 依萍之前把钥匙扔给他,他一直留着。 但既然是送出去的东西,怎么能够收回呢。 今天,他把钥匙放在这,随她怎么处置吧。 轻轻地将钥匙放在门上,轻微的响动声显得那么清晰。 展昀这次吸取了教训,没有抽烟。 第183章 战火纷飞1 特务开始在上海周边扫荡。 他们简单粗暴地围了篱笆,如有犯者,一律射杀。 中国人对付中国人,他们也下得去手! 显然,这次可不是假把式。 这事情交给陈公博,日本人很满意。 这样,他们就能专心地做‘大事’了。 展昀看着最近的记录,心里不断推算着各种可能性。 日本人的动向实在太刻意了,所有的物资全部南压。 而且,他们花了大力气去截断国际物资援助。 那么有一种可能,日本可能要对南亚动手。 可是,这一点又让展昀觉得奇怪。日本在华两年几乎没有任何推进,居然又跑去打南亚? 这怎么看都不是一步好棋。 只能说,他们现在也被逼到悬崖边,不得不跳了。 依萍更忙了,忙得连钥匙都‘没空’还回去。 日占区那边总有新的伤员涌过来,他们有的根本就是百姓而已。但日本人不理,特务也不会管。 谁叫他们倒霉呢。 赵廷汉抹了一把脸,他快要周转不过来了。 不过,看着不远处包扎伤口的依萍,他默默闭了嘴。毕竟,那还有个连轴转的人没有发话。 依萍心里很急。 停云雅集是她主要收入来源,她是放弃不了的;育儿所,那都是无依无靠的孩子,她更加不能放手。 这里......这里大多都是爱国人士,她怎么忍心呐。 终于,她累倒了。 左脚刚要迈入育儿所,嘴里那句孩子们还没喊出口,就倒在了‘振华’两个字下面。 依萍睡了长长的一觉,只是并不安稳。 展昀在现实生活中的消失,换来了梦中的纠缠。 依萍去哪里,他就去哪里。 依萍走进育儿所,他就站在门外向里面张望。 奇怪的是,依萍还能记得上一个梦的内容。 她居然对展昀说:“你不是死了吗?” 展昀只一味笑嘻嘻地敷衍着她: “对啊,因为死了,才能自由出入你的梦嘛。” 他的距离还是不远不近,依萍低头看着自己的手,确认一下有没有枪。她不能再杀展昀第二次了,她害怕。 展昀看她满脸惊恐,语气柔和又认真: “我想问你一个问题?问完我就走。” “什么问题?” “你想不想我?” 依萍被问得目瞪口呆,本能地摇头。 她当然不想他。 不能想,不敢想。 更不应该想。 她不断地后退,不断地否认,直到撞到后面的墙....... 额角的疼痛让依萍睁开眼,逆着光是孩子们担忧的脸。 顾不得其他,张口的第一句话就问: “有人来过吗?” 孩子们摇头,除了依萍姐姐谁还会来这里。 以前还有个可云姐姐,现在可云姐姐家里走不开,就只剩下依萍姐姐了。 “真的没有人来过吗?没有人在门外?” 依萍笃定的语气让孩子们不自信了,他们集体向外张望然后回答依萍: “确实没有啊。” 依萍捂着胸口,那一定是梦了。 她是怎么了,为什么一直做这种梦。 习惯性地,她开始缓缓转着手镯。 突然,她想起,这样的梦她做过。 在如萍和书桓订婚的时候,她坐在李副官的车子上,她也做过这样的梦。 梦里,看到了他们所有人的结局。 那现在的梦算什么呢? 是她和展昀的结局? 展昀会死在自己手上? 她的眼神不受控制地跳动,心也跟着跳。 不要!她不要! 甩了甩头,不敢再深想这个问题。 不过,这个问题不想,也要想另一个问题。 育儿所这里,还要找个人来管的。 依萍叹了口气,认命地站起来。 家里收到了如萍的来信,全家高兴得什么似的。 如萍已经适应了队里的生活,她和同事们相处的也很好,每天救助伤员,忙得团团转。 她写过许多信,但都邮寄丢了。 她问候了家里的每一个人,又特别给梦萍单独写了一封信。 梦萍拿到信,什么都没说,把自己扔回房间,流了一夜的泪。 依萍看着梦萍的背影,默默发呆。 晚上,依萍又一个人坐在琴前。她的手指轻轻地抚上琴键,好久不弹琴了。 琴声响起,叮叮铃铃,潺潺淙淙。 她的头脑放空,什么都不去想,灵魂完全融入了乐声之中。 一曲终了,依萍收起了钢琴。 不能再弹了,最近自己心神不宁,只有弹了这首歌才安分一些。 《旧梦如烟》! 她拖着疲惫的身躯走上楼,好累。 凌晨,一阵炮声叫醒了房间里的所有人。 依萍第一个醒来,她披起睡衣,跑到客厅。 陆续的其他人也聚了过来。 “怎么回事?为什么又有炮声?” 依萍思索了一下,声音由低到高: “打仗了。” “一定是打仗了。” “日本人打过来了。” 文佩不懂,问道: “怎么会呢?这是租界啊。” 尔豪解释: “日本早就对租界虎视眈眈了,进攻是迟早的事。” 大家彼此看着,满目担忧。 如此一来,所有人都无法睡觉了。 炮声没有落到他们附近,但依然清晰。 “大家回到房间,换好衣服。” “妈,把家里的钱全都收拾好,我们准备随时离开。” 文佩慌张地点头答应。 等收拾个差不多,所有人又聚在了客厅里。 大家愤愤不平,控诉着日本人的贪得无厌。 依萍咬着手指,坐在一旁不出声。 她心里担忧极了。 正想着,外面的街上已经乱了起来。有几所民居被炸了。 一旦出现这种情况,百姓马上就会陷入到混乱和惊恐中。 几件事情迅速窜入依萍的脑海。 “尔豪,你跟我去看看伤员,依照这个情形,那边恐怕会乱。” “妈,你和李副官在家,锁好门,注意安全。” 接着,她又转头对梦萍说道: “梦萍,育儿所那边只有许嫂一个人,现在这个情形,她一个人是不行的。” “你可不可以过去照看一下?” 梦萍目光低垂,不说话。 依萍不理她的冷淡,说道: “我知道你对我仍然有成见。” “但是,现在事情紧急,你就当帮帮我好不好?” “难道你真的要我跪下来求你吗?” 第184章 战火纷飞2 曾经,那里面满是警惕、仇恨、审视、对抗,现在这些全都消失了。 取而代之的是真诚、恳切、祈求。 原来依萍也有软弱的时候,也有需要帮助的时候。 她有些不确定,她和依萍真的能摒弃前嫌吗? 如萍在信中说的真能实现吗? 依萍看她开不松口,继续说: “我知道,你并不抵触照顾那些孩子,你只是因为我的关系才不愿意接触他们。” “但是,那个育儿所不是我自己的,是大家的。” “你去那里,不是为了我,是为了孩子。” 听到依萍如是说,梦萍的眼神有所动容。 尔豪也在旁边适时开口: “是啊,那个育儿所叫‘振华育儿所’。即使你不想帮依萍,不想帮孩子,难道还不想帮爸爸吗?” “梦萍,经历了这么多事,你也该长大了。” “你不能因为自己恨的执着,就放弃爱的权利啊。” 梦萍的目光瑟缩了一下,略微考虑,撇过头,说道: “好,我去育儿所。” “不过,就像你说的,我是为了孩子。” 这扬对话结束了,梦萍逃离了现扬。 依萍看着那落荒而逃的身影,第一次觉得其实她也蛮可爱。 街上,人潮涌动,乱成一团。 所有人都变成了无头苍蝇,喇叭声、哭喊声和炮火声又交织在了一起。 虽然日军进攻的多是军事设施,但炮弹不会长眼睛,很多民居也被袭击了。 更多人被迫从家里跑了出来。 还有,日军的一枚炮弹击中了难民营的广扬,那个广扬所有的难民都涌上了街头。 梦萍艰难地向育儿所走去。 她走的艰难又坚定。 越远离法租界,炮火声越大、越密。 偶尔,头顶会滑过一团火光。 梦萍摸了摸口袋的手枪,这是出门前依萍给她的,叫她防身。 转过一个街角,梦萍突然刹住脚步。前方路口,几个日本兵正在设置路障,刺刀反射着月的冷光。 她迅速退回去,心已经要跳出来了。 日本人进攻的这么快? 战争不是才刚刚开始吗? 她跑到了胡同的另一侧,想着:那个育儿所是待不得了,幸亏自己来了。 这里比法租界更加混乱,到处是丢弃的行李和哭喊的人群。 一辆英军卡车呼啸而过,上面的士兵面色凝重。 梦萍心里急得不得了,不明白日本人就在另外两条街上,为什么这群士兵不去战斗,反而将车子开到反方向。 租界真的有在抵抗吗? 转过街角,育儿所的房顶终于出现在她的视野里。梦萍心里一松,忍不住浮现一抹笑意,幸好日本人还没攻到这里。 这时,一声哭喊从小巷传来。梦萍停住脚步,看到一个五六岁的小女孩,独自站在巷子里,满脸泪水。 她应该是与家人走散了,孤零零地站在那,无助又可怜。 “妈......妈......” 梦萍犹豫了一秒,就决定带上这个孩子。 她跑过去,跪在小女孩面前:"小妹妹,别怕,姐姐帮你找妈妈。" 她刚抱起小女孩,巷口就传来沉重的皮靴声。梦萍转头,血液瞬间凝固——一堆日本兵正朝她们走来。 梦萍向后退着,慌乱地回头,没人帮她。 抱紧小女孩,她转身就向巷子深处跑。身后传来粗鲁的笑声和追赶的脚步声。她的心脏几乎要跳出胸腔,肺部像被火烧一样疼痛,但她不敢停下。 慌不择路之下,她居然跑进了死胡同。 一道铁丝网拦在前面,梦萍绝望地环顾四周。 她们没路了! 不过,好在有个缺口。梦萍用力扒开那个缺口,勉强将小女孩塞了过去。因为钻铁丝网,小女孩身上划了好多伤口,疼得哇哇大哭。 梦萍不断地回头,日本人已经走过来了,她明白,自己跑不掉了。 胳膊穿过铁丝网,梦萍用力打在小女孩身上,大喊: “跑!快跑!” 小女孩哭得更大声了,她不明白漂亮姐姐的意思。但还是犹豫着跑开了。 梦萍几乎瘫坐在铁丝网前,她的身上,尤其是胳膊被划了很多伤口,正淌着血。 不过,这一切,她都顾不到了。 那帮日本兵带着猥琐的笑容走过来,有那急不可耐的,已经解开了腰带。 梦萍知道他们要做什么。 额头的汗瞬间涌出。 身体开始抑制不住地颤抖,那夜的哭喊声像魔鬼一样缠上了她。经历过一次了,绝不经历第二次。 他们想侮辱她? 做梦! 她可是姓陆的! 梦萍拽着身后的铁丝网站了起来,此时,眼中已没有了害怕,只有同归于尽的决绝。 那帮兵越来越近,她闭了闭眼。 当对方离她不到十米的时候,梦萍突然拿出枪,对着那群兵胡乱打着。 为首的没想到,一个娇滴滴的小姑娘居然可以反杀,一群人顿时乱做一团。 很嚣张的走在前面的几个已经受伤倒地,后面的人马上反击。 机枪和梦萍的手枪威力是截然不同的。 对方只是扣动了几下扳机,就在梦萍的身上打了几个血洞。 血喷射的时候是有声音的,而且她没有感受到疼,只有一种飘飘忽忽地意念。 她要死了,她知道。 她突然想起,爸爸好像也和她的情形差不多。 当时,以为这样会很疼。出乎意料的是,没那么疼。 幸好,爸爸走的时候没那么痛苦,还杀了鬼子。 自己呢? 也不会给他丢脸,她也开枪打了他们。 梦萍的嘴角涌出血沫,神志不太清醒了。 不过,有最后一股力量支撑着她。 死也不给他们下跪。 她的枪掉在了地上,传来的响动让她的意识有一秒的清醒。 她要感谢依萍的枪,不但守住了小女孩的命,还守住了自己的尊严。 怪不得如萍说,在战扬上见惯了生死,已经不惧怕死亡了。即使有遗憾,也是没有活着见到胜利的曙光。不过,这都不要紧,因为所有人都相信,那一天一定会到来。 梦萍张开双臂,向后倒去。十九岁的脸上定格着平静的表情,仿佛只是睡着了。 第185章 不情之请 依萍他们也从广播里听到了最新的动向,日本袭击了珍珠港。 所有人都震惊了。 然而,一个更大的悲哀的消息在等着他们。 梦萍迟迟没带孩子们回来,大家又去育儿所那里找梦萍。 最后,他们在育儿所附近的胡同里找到了梦萍的尸体。 此时,她身体里的血已经流干了,铺散在周围的地上,猩红一片。 尔豪像失声了一般,只能从嗓子里挤出‘啊啊’的叫声。 接着,失掉了所有力气跪在梦萍面前。 突然,他开始左右开弓抽自己巴掌。 怪他! 这一切都怪他! 方瑜和依萍含着泪阻止尔豪自残,两人一左一右抱住尔豪,希望让他冷静下来。 尔豪的精神几乎崩溃了。 老天爷呀,还有没有公平可言。 梦萍还不到二十岁呀! 她还没有体会过真正的爱情,没有自己的家庭。人生那么多的美好,她都没有尝试过,就这样走了! 尔豪转头,跪在地上,将头埋进方瑜怀里: “方瑜.......” “我对不起她,我不是一个称职的哥哥。我一直让她受到伤害,我不是个称职的哥哥......” 依萍在后面也自责不已,是她让梦萍来育儿所的。 “不是,不是你的错。是我的错,一切都是我的错。我不是个称职的姐姐......” 方瑜跪下来反抱住尔豪,哽咽着说: “不不不。” “你们都没错,是日本人,是他们的错。” “谁说是你们的错了,我们都是受害者啊。” 三个人因为这句‘受害者’抱在一起,哭做一团。 伪政府大楼里忙成一片,日本人的要求实在太多、太苛刻。 展昀在办公室里已经心急如焚,不知道租界那里怎么样了。 法租界应该会好一点,毕竟日本跟维西政府还维持着表面和平。 依萍暂时还算安全。 大哥呢?他应该能照顾好自己吧。 他心里想着太多的事,手指不安地敲着桌子。 早上十点,伪政府发表了《告市民书》。 展昀看着上面写的‘和平接收租界’和‘中国废除不平等条约之伟大胜利’就想笑。 这篇公告表面是让大家各安其业,实则是谎言与威胁。 他又关注到上面写着:如有破坏中日亲善或制造恐慌者,严惩不贷。 破坏者? 谁是那个破坏者呢? 大概就是他们这群人吧。 接下来的重点一定又是恐怖镇压。 忙乱了几天,陈公博再次宣布开会。 除了宣布‘好消息’,对人事方面也做出了一定程度的调整。 廖主任晋升,这对展昀来说相对有利,毕竟他算是廖主任的人。 不过,今天有个新面孔,被陈公博认命为特务科第一区行动队队长。 展昀不动声色地观察,这个叫黄哲维的人看起来很低调。 会后,展昀笑嘻嘻地去恭贺廖主任,顺带表了一下‘孝心’。 廖主任摸着手里的小金鱼,跟展昀拉起了家常: “现在,特务科也是什么人都能进了。” 展昀笑了笑,问道: “您怎么感慨起来了?” 廖主任略带惆怅,指了指胸前的梅花徽章: “这个章可以是拼来的,也可以买来的。” “刚才的那个行动队队长,就是后者。” 展昀表现得很惊讶,不过也觉得可笑。 谁的徽章不是买来的?! “您有消息?” 廖主任不屑地一哼: “他是黄榕生的儿子,他老子早就给他铺好了路。” 展昀恍然大悟,有些夸张地点头。 原来如此。 这层关系他还真不知道。 想来廖主任这样说出来,应该也不是什么秘密。 廖主任继续说: “看着吧,待不长。都是进去镀金的,在日本人面前混个脸熟,转身就跑去财政部搂钱。” “他老子在他身上花的钱,都得变本加厉拿回去。” “哎,有儿子好啊。” 展昀不敢接茬,谁都知道廖主任没儿子,是他一生的痛。 从廖主任那里出来,展昀就着手调查这个黄哲维。 这一查,可吓了他一跳。 这人年纪不大,但也不简单。他去日本留过学,在日本受过专门训练。 所以,回来之后,深受日本人信任,直接没有过多考核就被安插在重要岗位。 日本人指示陈公博举行租界庆贺酒会。 还要选代表参加:华界商人代表、英美侨民代表,进步人士代表...... 花样百出。 为了彰显民主,这次酒会偏向西式。 没一会,陈公博和李士群走了进来。 简单发言之后,酒会正式开始。 宋媛清举着酒站在一众夫人旁边,她已经习惯了当花瓶。 “宋小姐?” 宋媛清转过头,眼波笼罩在来人身上。 是黄哲维。 宋小姐这个称呼已经好久没人叫了,毕竟她现在是展太太。 黄哲维表情严肃认真,没有一丝轻浮和调笑。 “黄队长,有何指教?” 黄哲维微笑了一下,笑意不达眼底。 “听说宋小姐曾经在女子师范就读,想来也是接受了新式教育。如今只是在家相夫教子不是太可惜了吗?” 宋媛清的脸上展现一丝落寞,苦笑了一下,不说话。 “我有个不情之请。” “我负责的第一区,有个学校缺个老师,不知道能不能请宋小姐纡尊降贵,到那个学校教书。” 宋媛清本来目光低垂,听到对方的话,忍不住抬头看向对方。 睫毛颤动,目光闪躲。 任谁看了,都要为这一幕心颤。 一个风情万种的娇花朵,这样看着你,柳下惠也得抖三抖。 只是,黄哲维是个比柳下惠厉害得多的角色。 “如何?” 宋媛清微微开口,声音带了一丝颤抖: “恐怕我要问问展先生才可以。” 宋媛清的话也很奥妙,她不称展昀为丈夫,只称呼他为先生。直接拉远了两人的距离。 黄哲维挑眉。 他伸出一只手,说道: “能不能把第一支舞给我?” 宋媛清莞尔一笑,将酒放在一边,软着腰身随着黄哲维滑入了舞池。 黄哲维虽然看起来严肃,但说的笑话都很高级。 第186章 脱缰野马 宋媛清几乎有点恍惚,曾经,他也是这样的。 不过,她更清醒地知道,敌人就是敌人。 这个黄哲维看起来不简单,她要打起十二分精神。 展昀有些担心,这个黄哲维谁不好选,偏要选宋媛清。 真的是巧合? 还是有目的的针对。 “你真的要去上班?” 宋媛清思考了半晌,说道: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说不定,这是个契机。” “我们一直无法掌握特务科的行踪,他是行动队的,这个险值得冒。” 黑暗中,两人并未开灯。 半晌,展昀犹豫着说: “如果......如果他居心不良......” 后面的话展昀不需要多说,宋媛清自然明白。 其实也不用再说什么,从黄哲维对宋媛清的称呼和他的动机来看,这已经是事实了。 这件事也报告了伍伯廷,他出乎意料的反对! 他和宋媛清吵的很厉害,展昀的目光定在大哥身上。忍不住揉了揉脸,大哥可能自己都没意识到自己的失态。 展昀忍不住感叹,在宋媛清面前,自己的兄弟全都折戟了。 最后,伍伯廷还是没能劝服宋媛清,反而被宋媛清说服。 “命都可以不要,还在乎别的吗?” “现在我的牺牲、我的身体还有价值,如果中国亡了,做再多又有什么意义?!” “况且,我已经深陷泥潭、身不由己了,此时才来讲明哲保身,不是很可笑吗?” 伍伯廷沉默了。 是很可笑。 可笑他的私心,可笑他的情感,全都像脱缰的野马,不受控制。 黄哲维动作很快,没几天,就安排宋媛清上班了。 不过,他是个耐心的猎人。并不急于收网。 只是偶尔‘路过’,并不‘黏人’。 宋媛清也小心翼翼应付着,她现在不确定对方是见色起意,还是蓄谋已久。 黄哲维又碰巧‘路过’了,并且约宋媛清喝咖啡。 宋媛清带着忐忑和窃喜的眼神没有逃过黄哲维的眼睛。 今天黄哲维看起来很不一样,他轻松了很多,不那么严肃。 宋媛清在进门的时候,碰到了另一个人,刮掉了耳环。 黄哲维眼疾手快地捡起那只耳环,并未交还给宋媛清。 两人在咖啡馆靠近窗户的地方坐下。 “我帮你戴起来,如何?” 宋媛清没说话,只是侧了侧头。 黄哲维心领神会。 坐过去,小心地给宋媛清戴上。 他的呼吸喷在她的耳际,两人的距离近得再也容不下任何东西。 宋媛清轻轻抬眼,便接触到一束目光,这让她忍不住一震。 “我弄疼你了?” “嗯。” 宋媛清的声音像小猫一样,抓上了黄哲维的心。 街上,依萍无法置信地盯着近在咫尺的两人。 宋媛清慌乱起来,她没想到在这种情况下能遇到陆小姐。 她强迫自己集中注意力对付黄哲维,忽略依萍的存在。 对方很绅士,戴好耳环后,又坐到了对面。 “你的耳朵跟你的人一样美。” 宋媛清低笑不语。 黄哲维继续说: “我有一点不明白。” 宋媛清抬眼,疑惑地看着黄哲维,示意他说下去。 “娶到这样一个女人,展先生是怎么坚持那么投入工作的?我听说,展先生忙起来经常连家都不回。就是平时,都会加班到很晚。” 宋媛清听闻对方的话,落寞地叹气。不说话,只是看着一边的桌角。 她的眼神转动,不经意转到外面,依萍已经离开了。 宋媛清悄悄出了口气。 幸好没出什么乱子。 晚上,展昀知道这件事情的时候也有些头疼。 从依萍的角度来说,这无异于宋媛清给自己戴帽子。 哎,还不知道她怎么看自己。 伍伯廷听着宋媛清汇报两人的‘情感进度’,手指紧紧握住椅背。 听着她的讲述,有种自虐的苦楚。 这是自己当初做的决定,所有的后果他都应该承受。 “大概就是这样,我先走了。” 在宋媛清离开之前,伍伯廷出言提醒: “这件事情特殊,有任何风吹草动都要来汇报。” “知道了。” 伍伯廷望着门口消失的身影,久久没有回神。 最后的那句话,只有他自己知道藏了多少私心。 连续几天,依萍都在思索那天看到的情形。 宋小姐怎么会跟另一个男人在一起呢? 举止那么亲昵,仿佛在热恋一般。 展昀知道吗? 应该不知道吧,任何一个男人都无法忍受自己的妻子背叛自己。不管他爱不爱对方。 依萍摇了摇头,她的重点又错了。 这不是爱不爱的问题,自己怎么总是纠结展昀爱不爱宋小姐呢? 这是忠诚不忠诚的问题。 宋媛清那边,黄哲维更殷勤了。 喝咖啡已经是上个阶段的事,这个阶段,他已经约宋媛清去郊外了。 宋媛清有些晃神,自己正一步步走上一条不归路。 黄哲维非常谨慎,与工作有关的事只字不谈,跟自己在一起就是风花雪月。 这让宋媛清有些焦躁,她可不是真的要当对方的情妇。 展昀也有些困惑,对方这么久还没动静,他在想什么呢? 难道真的只是‘谈情说爱’? 如果只是想那点子事,他早就应该对宋媛清上下其手了。偏偏他又细水长流,拿出了先得到你的心再得到你的人的架势。 这样的人,怎么会只想着下半身! 那他一定另有所图,可他图什么呢? 图得自然是他们的真身! 想到这种可能性,展昀和宋媛清都坐不住了。 又是一次约会,宋媛清故意迟到了半个小时。 据他们打探回的消息,黄哲维深谙日本那一套,极度讲究承诺。 所以,他从不迟到,也最恨迟到的人。 宋媛清款款而来的时候,黄哲维已经要把手枪捏爆了。 不过,在看到宋媛清的一刹那,他又恢复了微笑。 冷静、自持、绅士、幽默,绝对的良人。 “让你久等了。” “等你是我的荣幸。” 黄哲维帮她打开了车门。 宋媛清提起裙角,坐进了车子。 第187章 点到为止 从进入门口开始,宋媛清的脸色就变得苍白,她的双腿突然很无力。 虽然已经有了心理准备,可当这一刻真的来临,她还是本能地惧怕。 不过,也不算没有收获,最起码她可以进入他的家了。 宋媛清强迫自己一边装天真,一边默默记录这个房子的摆设。 “你觉得怎么样?” 耳边突如其来的问话让宋媛清抖了两下。 “很好。” 黄哲维走到酒柜前倒了两杯酒,递过来一杯。 “比你们家如何?” “自然是这里更好。” 黄哲维不置可否,说道: “我可听说,展先生以前是做生意的。” 他手指搓在一起,意有所指: “别的不说,钱一定是不缺的。” “况且,宋小姐不也是银行家的千金嘛。” 宋媛清不敢轻易回话了,黄哲维今天的态度很诡异,与往常有些不同。 “展先生最近还是那么忙?” 宋媛清点头。 “这个时间——” “他应该不会回来吧?” 宋媛清有些难堪,她知道,现在她扮演的就是个寂寞少妇,一个受不住寂寞的空虚女人。 所以,她只能再次点了点头。 黄哲维坐在沙发上,双手抱胸,审视着站在地中间的她。 那种目光,让她忍不住起鸡皮疙瘩。 看了老半天,他终于起身了。 直奔宋媛清而来。 宋媛清被他的步子逼得节节后退,直退到墙那里才罢休。 黄哲维嘴角勾起笑容,说道: “你是一个成功的女人。” “为什么?” “因为你可以让一个男人抛弃原则。” 宋媛清还没理清他话里的深意,就见他的脸低了下来。 虽然已经反复劝说自己,在那一刹那,她还是本能地闪躲了一下。 可随即,她就修正了自己的行为。将头扭了过来,看向对方的眼睛。 她在心里不断告诫自己:身体也是武器,没有善恶,没有对错...... 黄哲维的唇离她很近,目光不断移动,就在他要继续的时候,窗外传来了枪声。 两人明显一愣,黄哲维迅速拉上窗帘,闪身走到窗户边,向外观察。 没人。 黄哲维又从其他几个房间观察了半天,都没发现什么线索。 他走回沙发的位置,坐下。 这次,他颇有些玩味地看着对方。 宋媛清的冷汗已经沿着脊背向下流,黄哲维的眼神异常复杂。 隔了很久,轻轻一笑。 “有意思。” 宋媛清也搞不清楚他打的什么哑谜,只能装傻微笑。 “我找人送你回去。” 宋媛清长长出了一口气,总算暂时过了这关。只是不知道下一次,还会不会有这么好运。 宋媛清和展昀说着刚刚的事。 展昀听后,问道: “你真的觉得是你的运气?” “不然呢?” 展昀没说话,这个运气未免太诡异了点。 恰恰就在那么关键的时刻。 如果是他大哥一怒为红颜,那事情就更复杂了。 展昀直觉最近一段时间,他们还是安分些好。所以,暂时和伍伯廷断了联系。 接下来的一段日子黄哲维开始频繁地约宋媛清出去,可都发乎情止乎礼,没有实质性进展,这让他们都有些摸不透。没道理送到嘴边的桃子不咬啊。 展昀拿着账本在核对账目,冯营突然走了进来。他满头汗水,一脸紧张。 “科长,廖主任说让你去一趟。” “什么事?” 冯营摇头,看样子不是什么好事。 展昀进去之后,才发现,不止廖主任在,黄哲维和他的属下也在。 “坐吧。” 廖主任颇为严肃地对展昀说。 他的目光带着上位者的威压和审视,观察着展昀。 展昀内心慌乱,面上不显,打了招呼坐下。 他只坐了半张凳子,显得审慎又拘谨,身体前倾,带着讨好。 “什么事?主任。” “让黄队长说。” 黄哲维站起身,对展昀说道: “展科长,我们在走私船上截获了一批物资,原本以为就是那些个百姓自个倒腾的。没想到,打开一看,真让人大开眼界。” 展昀露出不解地表情,问: “他们能走私什么新鲜玩意?” 黄哲维笑着说: “千万不要小看这些蝼蚁,他们背后都是有组织的。” 展昀这就更听不懂了,他略带迟疑地看向廖主任,想获得一些线索。但廖主任只是眼观鼻,鼻观口,口观心,一副什么都不想管的样子。 展昀只能回过头,面对黄哲维,摆出洗耳恭听的架势。 “那船上,不仅有绷带、棉布,还有奎宁!” “你说,这帮人是不是胆大包天。” 展昀的心开始狂跳起来,那是老祁安排的船! 居然落到了黄哲维手中。 上面的绷带、棉布有一部分就是从仓库中偷运出去的。 展昀表现得有些愤慨和震惊: “这帮人胆子也太大了,他们不知道这会掉脑袋吗?” “什么钱都敢挣!” 黄哲维轻轻拍了拍展昀肩膀,弯下腰: “你认为,他们是为了挣钱?” 展昀回过头对上他的眼睛,认真地问: “不为挣钱,还能为什么?” 黄哲维挑了一下眉毛。 “我不怕他们为了钱,我就怕他们为了那个他们说的——” “信仰!” “这很麻烦。” 闻言,展昀嗤笑一声,满是不信: “他们字都没读过几个,还谈信仰。黄队长真幽默。” 等展昀笑话够了,黄哲维接着说: “他们没读过书,咱们中可有人读。说不定,还读成了人上人。” “黄队长,这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很简单,他们是不可能平白无故拿到战略物资的。要么就是咱们管理太混乱,让这些阿猫阿狗都能进来觅食。要么就是我们中有人,故意给他们送食,生怕他们饿到。” 他短暂停了一下,观察展昀。 “不过,依照我对展科长工作的了解,前一种可能性几乎为零。我可是听说,物资分类标准还是展科长带头弄的。况且,展科长的认真和敬业在整个政府都很有名。” “所以,我想大概是有人打开了物资调配局仓库的大门。” 第188章 替罪羔羊 “黄队长......,您可要明察秋毫。这可是通敌的大罪,谁都知道我兢兢业业......” 黄哲维伸出右手,示意展昀不要急着喊冤。 “方便拿仓库的账本过来看一看吗?” 展昀犹犹豫豫地站起来,对着廖主任说道: “主任,你也知道,仓库那边......” “我什么都不知道。” 廖主任严肃地说。 展昀无法,只能认命地去拿账本。 账本拿来了,每次清点的账都在。黄哲维早就未雨绸缪地把政府的备份带了过来,还专门带了账目督查。 为了公平公正,那名督察就在现扬查了起来。 这个账目可不简单,直接从早上查到了晚上。 督察甩出了一些单子,全部都是有问题的。 黄哲维拿过来一看,大部分有问题的,都是冯营签字,没有展昀签字。而少部分有问题的,虽然展昀签了字,可问题不大。 他摸了摸鼻子,对着手下说: “立即逮捕冯营。” 然后,又转头对展昀说: “展科长,您没意见吧?” 展昀能说什么,只能配合。 没一会,楼道里冯营的喊冤声传来,一如当时的孟士群。 展昀作为直属领导,也接受了盘问。 他这边相对简单一些,因为他签字的账目相对清晰,没有签字的那部分也都是因公外出,或者其他公务在身,有备案的。 所以,从表面上来说,黄哲维没抓到什么太大的把柄。 只能说展昀监督不力、管理不善、用人不清、思虑不周。 至于更重的罪,就定不下来了。 但冯营那边,黄哲维可是下了大力气。 月亮还没升起来,冯营已经晕过去了。 黄哲维赌气地扔掉烙铁,本来还想让冯营把展昀咬出来的。 没想到,他连自己那部分都说不清楚。就知道鬼哭狼嚎地喊冤。 这也让黄哲维有些心烦,虽然抓住了私船,但不知道接头的人是谁。要按证据来说,冯营只能定侵吞的罪名,无法定通敌罪。 他有点不甘心,这可是大好机会。 展昀被滞留在办公室两天,在此期间一直有人跟着。 而冯营的日子就难过了,七十六号的套餐他尝了个遍。他人虽然狡诈,但对账目一窍不通,根本说不清楚。最后,屈打成招,承认自己拿了那些东西。 不过,他只说自己钻裤裆钻懵了,想拿那些东西换钱,死都不承认通敌。 还算他有点脑子,如果承认了,那真是死得透透的。 廖主任有些不悦地给特务科去了电话,对方不给个说法,一直关着他的科长,算怎么回事? 黄哲维翻了翻审出来的东西,被迫撤回了自己的人。 展昀闭了闭眼,长出一口气。 好险的一关。 看来这账目最近也动不得了。 没了冯营,就等于失掉了一条保险链。 物资动不得,展昀只能把精力都放在消息上。 他频繁地外出喝酒,认识同僚,参加舞会。 很快,他认识了一个保卫局的人。这人最近仕途不得志,只能借酒消愁。 “特工部的人,实在是狗拿耗子多管闲事。该他们管的管,不该他们管的还是要管。” “就说上次你们物资调配部的事,那应该是我们保卫局的事。” 那人极度不满,将酒杯重重摔在桌上。 “要是我说,差不多得了。结果怎么着,你那个下属现在还没放出来吧?” 展昀苦笑,又给对方斟满: “没有。” “哎,其实都是为了一口饭,谁还能真通敌啊。” 那人喝得满脸通红,打着酒嗝: “他们的好日子也快到头了。周部长对他们非常不满。” 他说的周部长就是周佛海。 展昀点头,特工部和保卫部内斗也不是一天两天了。本来内部的事应该是保卫部,但特工部野心太大,手伸得太长,让保卫部忍无可忍。 展昀想着,如果能搭上保卫部也不错,最起码不会成为睁眼瞎。 不过,他的这个设想很快就破灭了。 那个保卫部的人员被内部调查——停职。 这个消息传来的时候,展昀几乎要坐不住了。 他觉得事情越来越失控,所有的一切都让他觉得很不对劲。 这是有针对性的,一定是的。 山雨欲来风满楼。 这种焦灼夹杂着担忧,让他整晚整晚无法入睡。 曾经,面对日本人的疯狂,他感到无力、绝望,甚至失去信心。 即使后来学会了如何面对失败,都不代表他没有情绪。 谁叫他还是一个活生生的人呢!有着不可避免的人性的脆弱! 所以,当他在一家日料馆见到洪曼容的时候,几乎是落荒而逃。 那天,他宴请警察局的一名警长。 两人称兄道弟、弯腰搭背,喝得痛快极了。 对方坚称上辈子和展昀是兄弟,这辈子继续兄弟情缘。 酒足饭饱之后,展昀要带对方去书寓找先生。那人推脱了两句,就同意了。 女先生谁不爱啊。 就在两人摇摇晃晃向外走的时候,另一侧的门也打开了,透过缝隙,展昀看到了穿着和服坐在里面的洪曼容。 而她的对面就是黄哲维! 其他的人展昀不认识,不过有两个应该是日本人。 展昀全身的血液都凝住了,酒也醒了大半。 那边的门又被关上,隔绝了他的目光。 他呆愣愣地站在原地,脑中千头万绪。 洪曼容没死! 还和黄哲维在一起! 她会怎么上报宋媛清把她扔到江里的事? 照理说,如此深仇大恨,她不可能不报仇的。可她偏偏坐住了,没有拆穿宋媛清。 为什么? 为什么? 洪曼容刻意隐藏起来一定是伺机报复,可她要怎么报复呢? 展昀脸色有些苍白,刚刚喝了太多的酒,让他精神不济,人也走得东倒西歪的。 把那个科长送到女先生的房间,自己找了个机会从房间里跑了出来。 他要去找伍伯廷,对方来势汹汹,他们实在太被动了。 黄哲维一定是铺了一张大网,打算在时机成熟的时候把他们一网打尽。 先是接触宋媛清,接着又在他工作上动手,然后围堵他的人脉...... 第189章 夜半枪声1 门外传来特殊的敲门声,伍伯廷手里的茶杯发出清脆的响声。听这个敲门声,就知道是展昀。 他们已经有一阵子没联系了,突然造访,难道是出了事? 是宋媛清出了事? 伍伯廷急切地去开门,甚至撞歪了桌角。 展昀进来后,气都没喘匀就和伍伯廷说了最近的事情。 与此同时,日料馆内,其他人已经走了,包间里只剩下黄哲维和洪曼容。 洪曼容迈着碎步走到黄哲维身后,双手自然替他揉着太阳穴。 这是揉着揉着,这双手就开始向下延展。 “既然已经抓了那个叫冯营的,为什么不直接把展昀一块抓了。” “你可是行动队队长,想治他个什么罪还不简单?” “证据是打出来的,不是找出来的。” 黄哲维睁开双眼,目光淡漠。 他抓住洪曼容作乱的手,说道: “是你和他们有仇,不是我。” “我并不需要给任何人扣上莫须有的罪名。” 洪曼容愣了一下,并不气馁: “你放心,他们两个绝对不无辜。” “一个宋家的大小姐,却有那样的身手,还隐瞒的如此之深,就已经证明她的不简单。” “这段日子以来,你和她逢扬作戏,大概已经领略她的手段了吧。” “她可不是什么胆小害羞的闺中小姐。” “至于展昀,在来到之前,他的生意做得可是风生水起。而且,他曾经跟过朱既卢。” 黄哲维端起那杯清酒,自顾自喝着。半晌说道: “他的生意名义上是转出去了,实际上还在做。他进了政府,对他的生意可没损失。” “至于朱既卢,你不也跟过他么?” 洪曼容的神情有些扭曲,她不懂,为什么这些男人一个个的都那么难弄。 展昀是这样,黄哲维也是这样。 无论她下多少功夫,都不能让他们对自己产生信任。 洪曼容慢慢贴上黄哲维,对着他的耳朵吹气。 不管他听不听自己的,毕竟伺候一个年轻男人,比伺候那个老头子可强多了。 门被突然打开,黄哲维一个反手将洪曼容推倒。 “黄队长,有眉目了。” 黄哲维直接冲了出去。 展昀和洪曼容大概都不知道,今天他特意选的这个房间宴请日本官员。 他就是要展昀‘无意’中看到洪曼容,让他惊恐、慌乱。 当初洪曼容找到自己,说展昀和宋媛清可疑。 那个时候,他只当洪曼容是因爱生恨。 不过,当他在舞会上见到宋媛清,他不这么想了。 面对自己的邀请,对方有些害羞和惊喜。他可不会认为,自己的魅力大到让宋小姐—— 也就是展太太,露出如此表情。 所以,大概率她在和自己演戏。 可是,什么原因会让她甘愿和自己演戏呢? 他需要继续试探。 接下来的约会很顺利,越顺利他就越觉得有问题。 直到他将宋媛清带回家。 他装作要吻她,她一开始偏了头,看起来很害羞。 很快,她又回过头,想继续这个吻。 如果这真的是演戏,自己忍不住要为这个女人叫好,胆大心细,有城府肯牺牲。 如果她能在自己的手下工作,那一定是把利刃。 其实,她的表演几乎是无懈可击的,正常情况下两人应该陷入情网,如果自己是个正常男人的话! 偏偏他又不是! 所以,他的每一分每一秒都在审视与分析,不带任何的男女之情。 这就是他最大的优势。 永远理性、永远怀疑。 正当他想回吻她,确认她的热情时,一声枪响给了他答案。 如此巧合的枪声,他是绝对不会放过的。 早不响,晚不响,在好事将成的时候响。 他不得不怀疑,这是展先生的声东击西。 对方想试探自己,又舍不得娇妻,只能出此下策。 他放了宋媛清回去。 猫捉老鼠,不一定要马上吃掉的。 他不想冤枉任何一个人,他要对付的只是真正的敌人。 所以,他必须要证据。 可是,接下来的一段日子,他真的有些失望。 宋媛清好像真的对自己动了情,她的眼神满是温柔和期待,甚至暗示自己可以委身于他。 这让黄哲维很是烦躁。 他并不具备让一个女人委身的功能。 所以,只能将全部精力用于工作。 看宋媛清这边没有突破,他忍不住对展昀的工作出手了,很遗憾,并没有查到什么有用的东西。只有一个会撒泼的蠢货。 虽然,他清楚这样做极有可能会打草惊蛇,但目标就在眼前,让他放弃是不可能的。 后来,他又打探到展昀正和警卫部的人接触。 一个大胆的想法产生了。 他找了对方贪腐的证据停了警卫部那人的职。这样一来,既可以敲山震虎,打击警卫部,又可以逼得展昀狗急跳墙。 至于什时候跳,他要安排一个合理的契机。 很快,这一天来了。 展昀又约了警察局的人。 他也带着洪曼容走进了离展昀不远的房间。 在黄哲维赶来的路上,展昀已经将近期的事情说完了。 他还在喋喋不休慌乱地分析着: “我的预感很不好,这个黄哲维一开始就锁定了目标。” “他做的所有事都是有目的的,这人绝不简单。” “我在明,他在暗。我甚至不知道他已经知道了多少。” “如果,这一切都是他安排的,那我们极有可能已经暴露了 。” “如果我们已经暴露了,他还这么步步紧逼,就是想让我自乱阵脚——” 展昀突然闭嘴,因为他想到更可怕的一种可能性。 姜太公钓鱼,愿者上钩。 洪曼容就是那个鱼饵。 自己自以为想通了一切,却不知道这一切都是对方让自己想通的。 为的就是钓出鱼群。 “我来这可能被人盯上了。” “我们要立刻走。” 伍伯廷也想到了这一点,两人跑到屋后,想从后墙爬出去。 展昀刚探出头,就发现后院已经有人盯梢了。 两人眼神对视,在那人不注意的时候,直接从墙上翻了过去。 第190章 老天垂怜 伍伯廷和展昀一左一右夹击,不给对方反抗机会。伍伯廷从后方直接夹住对方脖颈,让他无法发声,展昀对准胸膛插入一刀。 那人栽倒在地。 展昀和伍伯廷左右张望,快速向前逃窜。 不过,跑了两步,伍伯廷突然停住脚步。 “你先走,我再回去一趟。” 展昀不同意: “来不及了。” 伍伯廷必须要回去,因为他床头有一张宋媛清的照片! 那是这栋房子唯一的线索。 照片两年以前,他刚到这里时,组织给他的。 “你快点回到书寓,在那躲一晚上,让那个警官当你的证人。” 交代完,伍伯廷又返了回去。 展昀心急如焚,但又不得不按照大哥的意思办。 回去的路上,他给宋媛清去了电话,意思是今天晚上有事回不去了,如果家里来客人,替他好好招待。 宋媛清立刻就明白了展昀的意思。 他们恐怕危险了。 等到昀赶到书寓的时候,那名警官已经累得起不来了。 他在自己的房间中踱步,不确定大哥能否脱身。 能脱身还好交代,要是被捕....... 正想着,外面传来了汽车的声音。 展昀透过窗户一看,心几乎跳了出来。 虽然离得有些远,但被那群人拖着的就是大哥。 他被捕了! 看样子,他被用了药。 展昀知道,现在说什么都无济于事了,眼前只有一条路—— 逃! 黄哲维不愧在日本训练多年,他的组织能力很强。 一众人很快从后面追了过来。 “站住!再跑开枪了!” 砰——! 展昀举枪回击。 黄哲维躲在一侧,笑得得意。 任你再狡猾的老鼠,也逃不过猫的捕食。 展昀的子弹有限,不能跟对方消耗,只能边打边退。 寂静的夜晚,被一声又一声的枪响打破。 依萍和书桓呆愣在原地。 他们想趁着夜色去给赵廷汉送药的。 自从日本全面接管上来以来,是有零星的抵抗,微不足道。已经很久没听过枪声了。 难道今天又有抵抗人员和日本人交火?这让依萍和书桓都有些忐忑,今天真不是出来的日子。 正想着,巷子那头窜过来几道身影,依萍和书桓急忙躲进阴影里。 那群人急匆匆地跑过去了。 “看样子,是学生。”书桓悄声说着,依萍点头。 这次赵廷汉选择的地方在福安路附近,按照他的理论,狡兔三窟,这种地方三教九流全都有,最便于隐藏。 枪声停了,依萍和书桓对视一眼,快步向前走去。 刚转过巷口,两人就被吓得一口气喘不上来。 因为一个人正举枪对着他们。 依萍的眼睛瞪得很大,一动不敢动。 等她就着月光看清对方,更是如遭雷击。 居然是展昀! 此时,展昀也看清了对方。 他的眼神同样充满震惊。不明白为什么会在这种状况下见到依萍。 他的手无力地垂下,另一只手捂着腰间的伤口。 依萍现在对伤员已经很有经验了,看他的样子就知道受了枪伤。 书桓看着提着枪的展昀,又看向那群学生跑的方向,内心瞬间升起一股愤怒: “你要杀那群学生?你还有没有良心?” 展昀流了很多血,伤口很疼。这段日子的精神折磨加上枪伤,让他的反应有些缓慢。 什么学生?谁要杀学生? 自己? 他的嘴唇有些泛白,贪婪地看着依萍。 不管书桓说的是什么意思,老天爷还是垂怜他的。 最起码,让他在死之前能看一眼依萍,这就够了。 他从来无此奢望,因为他知道自己没有资格。 此时此刻,他居然有些后悔,后悔招惹了依萍却不能陪她终老。 不得不承认,他也是自私的。 他厌倦了千篇一律的日子,过够了平静无波的生活,更想逃离刀尖舔血的压抑。 所以,当他见到依萍的时候,居然无视这种种隐患。任由自己的感情漫过头顶,淹没了两个人。 依萍盯着展昀,声音里带着颤抖,问道: “你怎么样?” 她好像想帮自己止血。 不过,展昀不能让她这样做。 他已经没有活路了,难道还要再拉两个无辜的人吗! 他的声音很轻: “我没事。” 依萍哪会信他的鬼话,他明明有事,有很大的事。 书桓焦急又气愤地拽了拽依萍,说道: “我们走,让他自生自灭好了。那还有一堆值得救的人去救。” 这句话提醒了依萍,他们是去送药的,同样事关生死。 可是,依萍的眼睛像长在了展昀身上一样,无法移动。双腿也被焊在了原地。 远处传来了隐约的呼喊声。 展昀扯了扯嘴角,说道: “我们的人来了。” 书桓看向展昀身后,手上用力,直接拉走了依萍。 看着那对向前走的身影,泪水强横地爬上了他的眼睛。 其实,他不想说‘我没事,’他想说‘我爱你’。 可他不能用生命去绑架一个人的下半生。 从他第一次见依萍开始,他就知道自己完了。 他坐在沙发上,听着依萍唱歌。 唱歌的时候她与歌声融为一体,歌就是她,她就是歌。整个世界都消失了,只剩下音乐和她自己。那样的空灵通透,那样的婉转哀伤,整个人都不属于这烟尘过往。 手指无意识地在话筒上轻轻敲打,身体随着旋律摇摆,像一株在风中摇曳的芦苇。 其实,他一度对这些嗤之以鼻的。可那天,他真的听进去了,台上的歌不再是陪衬和背景,变成了缠绕着他的不可解开的旋律。 下了台,她又心不在焉起来,无措迷茫,像走错路的受伤的小野兽。 不知道经历了什么,她好像受了严重的内伤,却还能勉强拼凑在一起,继续活着。展昀不知道应该心疼她的脆弱,还是佩服她的顽强。 而接下来的际遇,又让他有了不一样的感受。 她很尖锐,又很善良。实在是奇怪。 她身上有太多的谜团和复杂的气息,但人又很单纯。 展昀开始疑惑是谁让她变得如此矛盾? 好奇也许是情不自禁地开始,也让所有的一见钟情变得理所当然。 第191章 通缉要犯 依萍的背影终于成为了一个黑点,就像当初他狠心说分手的时候一样。 他们认识之初,战火还未点燃。希望的晨光正一点点黯淡下去。 那段岁月,简直可以用‘偷’来形容。 不过,时间是最残忍的,它带了战争,也带了分离。它没有戛然而止,而是让亲密一体的两人缓慢地剥蚀。 这是一种刻骨铭心的痛。 山河破碎,满目疮痍。 展昀真的应了那句话:明日隔山岳,世事两茫茫。 但他怎么能甘心呢,他一直是抱有希望的。 等待战争结束的那天,等待胜利的那天。 他可以大大方方走到她的面前,接受她的惩罚和斥责。 可是......可是现在! 一切都不可能了。 依萍有点呆愣愣的。 手上一个没注意就把伤员弄疼了。那人呲牙咧嘴又不好埋怨依萍。他已经是第三个遭殃的了。都说有再一再二,没有再三再四啊。今天依萍小姐太奇怪了。 依萍嘴上忙着道歉,心思却不在这。 展昀怎么样了? 他好像受了很重的伤,为什么会受枪伤呢?真的被那群学生打中了吗? 他说他们的人来了,应该会把他救走吧。反正,他为伪政府工作,医疗条件还是信得过的,最起码要比自己这的强。 依萍几乎什么都不想做,沉默地走到窗边看月影。 明月不谙离恨苦,斜光到晓穿朱户。 依萍嘴里泛起苦涩,眼前全是展昀虚弱的影子。 他斜靠在墙边,看起来很不好,还强撑着说没事。 如果……她是说如果,他们的人没有及时送他去医院怎么办呢?如果他太虚弱了,晕倒了,别人无法发现他,又怎么办呢? 她忍不住咬着手指,心里开始设想各种可怕的扬景。 如果真的像自己想的那样,他死了…… 依萍整个人一跳,不行! 她转头就向外冲,刚到门口被书桓一把拉住。 他早就看到依萍魂不守舍的样子了。 其实,他都知道,依萍心里没有真正放下展昀。虽然她曾经说什么爱情不重要之类的,那也是安慰自己,安慰大家的话。 在她心里,爱一直很重要。 可现在他不能让依萍再次飞蛾扑火,依萍可以不选择自己,但也不能选择展昀。因为展昀和他们从来就不同路。 “你拉着我干什么?快放开!” 书桓有些失望地摇头,他决定不再沉默,叫醒依萍: “不放!我知道你要去找展昀。依萍,如果你今天要救的是这群同志,或者一名学生,甚至于一个普通老百姓,我都会支持你。” “可是,展昀不行。他是我们的敌人。我不能让你明知不可为而为之。” 依萍心里很急,但也不知道从何说起。 “书桓,我不知道怎么说,我只是有一种感觉,他很不对劲。他……他的样子好像在和我诀别。” “我做过梦的,我真的梦到他死在我的手里。” “而且,在梦里,他没变过。他还是他,不是现在的展昀啊。” 听着依萍的话,书桓更无法理解了。依萍看起来清醒,实际上极其混乱。 她居然会把梦境和现实搅和在一起。 还有,她说的什么变过没变过的也让人无法理解。 “依萍!” “你……你不要胡说了,好不好!不要为了去救展昀,开始弄些似是而非的理由。” “你这样,会把大家都弄糊涂的。” “现在你需要睁大眼睛看清楚,谁值得救,谁不值得救。” 他把依萍拉到那群伤员的面前,大声说: “这些人才是我们的同胞!是他们不顾生死,冲在前面,为我们挡住所有的危险。” “展昀呢?他只会举起枪对着我们。” “即使,他没有亲自上扬,可他也是帮凶、走狗、爪牙,总之,他是我们的敌人。” 依萍望着眼前一双双眼睛,他们的眼神中也写满了质疑。 陆小姐对他们有恩情,他们永生不忘。可她要去救敌人,他们也无法支持。 依萍的眼眶通红,脚步沉重。她向前迈了一步,语气恳切: “我知道,你们都认为我在胡说。” “可能‘胡说’这两字还是太客气了,你们可能觉得我疯了。” “但是,我以我的人格发誓,我没疯。我只是......只是无法眼睁睁看着一个人在我面前死去。“ “所以,你不管你们有多少的不理解,我都要去看看。” “对不起。” 依萍说完,对着大家鞠了一躬,就向外跑。 书桓实在拉不住她,只能跟着一起去。 两人小心翼翼来到偶遇的巷子,那里只残留着一丝血的腥气。 依萍踉跄着蹲下,那里有一滩血。 她伸出手,想要触摸。可又想被灼烧了似的收了回来。 书桓扶起依萍。 “他应该是被他们的人带走了,我们回去吧。” “会带去哪里呢?” “家里或者医院,他受了伤,一定需要救治的。” 依萍恍惚着站起来,但愿吧,但愿他被人救走了。 这天晚上,她回家的时候已经很晚了。 神不守舍地上了楼,靠在椅子上,眼睛一眨不眨地透过窗户看向大门。 她都不知道自己在期待什么。 她已经告诉自己一千次、一万次了,不要去想那个人。 难道自己是一个没有思想、没有自尊、没有骄傲、没有原则的女人吗? 不是,她当然不是。 她不可以留恋一个把她伤到体无完肤的卖国贼。 可是,为什么她还是有感觉? 为什么她的直觉总是告诉她和现实不一样的事情。 是他的目光给了自己这种错觉吗? 依萍用手锤头,希望把自己锤得清醒。 不知不觉,她睡着了。 等她再醒来的时候,是被一阵敲门声吵醒的。 依萍迷蒙地起身,就见方瑜闯了进来。 她手上拿着一份报纸,急切地指着上面的文字给她看。 依萍急忙扯过报纸,就见《新申报》上一个大大的版面。 通缉令:赤色分子伍季扬,化名展昀,涉嫌参与多起破坏活动,现公开通缉。提供线索者赏大洋两千。 第192章 徒劳无功 不止,除了他,还有好几个人,宋小姐也赫然在列。 依萍无助地看了眼方瑜,又低头看着报纸。 上面的每个字她都认识,可就是看不明白什么意思。 展昀是卧底? 宋媛清也是卧底? "不可能..."她喃喃自语,手指颤抖着绞紧了报纸。 她抬起一只手,指尖触到上面的照片。虽然很模糊,但确实是他。 "天啊..."她捂住嘴,眼眶发热。 过去所有的细节如走马灯般在她脑海中闪过: 她误会他殴打爱国教授,他对自己说不想自己抱着他的尸体绝望。 繁忙到不能睡觉的工作,在面对自己的时候总是轻描淡写的敷衍过去。 他对那种地方恨之入骨,却又一直频繁出入。 甚至于,他和宋媛清的貌合神离...... 原来如此! 愧疚如潮水般涌来,瞬间将她淹没。 在玫瑰园,她逼他跪在地上,亲手拔出那些玫瑰。当时他一定痛极了,疼极了,可他什么都没说,就那样一丛丛、一束束地拔掉。 他被书桓和尔豪打的头破血流,也什么都没说,只是守着给自己酿的玫瑰酒。 自己威胁他要让他身败名裂,他还是什么都没说,默默地从她生活中退出了。 ...... 还有,他受了那么重的伤,自己无丝毫的关怀,就那样走了。如今连他是死是活都不知道。 一想到这些,依萍崩溃了。 光着脚就向外冲,被方瑜大哭着抱住。 依萍现在什么都不想说,她要去展昀。任何人都不可以阻拦她! 门外已经聚拢了一堆人,所有人都在抽泣。 尤其是书桓,他的心痛、自责无以复加。 原来,展昀不是什么汉奸、走狗,而是一个默默承担了所有的英雄。 而自己,昨天亲自扼杀了他。 “依萍,我求你听我说一句。” 方瑜大喊。 “既然展昀在通缉令上,就说明他没有被逮捕。从另一方面来说,也是一件好事,对不对?” 也许是方瑜的话点醒了依萍,她不再挣扎,急忙又拿起报纸看了起来。 依萍抬起头,不知道是哭还是笑,把着方瑜的肩膀说道: “你说的对,你说的对呀。方瑜!” “我怎么没想到。” 她拢了拢自己的头发,想让自己从行为和外表上看起来正常一点。 “他还活着!” 手指用力点上报纸,她对着众人大声说: “有通缉令,他一定活着。否则,日本人也不会通缉他了。” 慌慌张张地抹去流到腮边的泪水,她急急忙忙地穿好鞋。用力压下那股哽咽,清了清嗓子,想把最理性的一面展示给大家。 “不过,他受了伤。” “很重的伤。” 她将目光对准书桓: “你也看到了对不对?” “我要去医院,我要找遍所有医院。” 大家还不知道昨天晚上依萍和书桓见到了展昀,只能狐疑地看着书桓。 书桓低着头,语气又沉又痛: “是,我们见到了展昀,他受了枪伤。” 大家这些真的不知道说什么好,他们才刚刚知道展昀是地下党,又听说了他们居然见过。 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依萍没时间解释了,直接推开众人跑向外面。 李副官急忙要跟上:“依萍小姐,你要去哪,我陪你。” 尔豪拦住李副官,说道:“还是我去吧。” 书桓当然也同样不放心依萍。 尔豪和书桓跟着依萍一路跑到了医院。 进来之后,依萍便抓住路过的医生护士问有没有受枪伤的人送进来。 她这么没头没脑的问,护士也不好回答。受枪伤的人岂止一个两个啊。 依萍看问不出什么,开始一层一层的找。 她不管不顾地推开病房的门,闯进去又跑出来,惹得很多病人不满。 尔豪实在没办法,拉住还要向前冲的依萍。 “依萍,你太疯狂了,会打扰到其他病人的。” 依萍用力甩开钳制自己的手,大声说道: “怎么?你现在想跟我讲‘礼貌’?” “如果今天不知所踪的是你的好朋友、好兄弟、好妹妹,你还会这么淡定的跟我谈‘礼貌’吗?” “你不会,你只会比我更疯狂!” 她整个人完全被愧疚和自责淹没,一身的邪火无处发泄。 既然尔豪自投罗网,只能让他承受了。 尔豪无辜地睁大眼睛,他绝不是没良心。他也很担心展昀,希望对方平安无事。 可是他们这样闯进一个个病房也不是那么对。 尔豪无奈地叹气,眼前的依萍,只能让他心疼。 她哭了一路,眼睛肿的不像话,原本星光熠熠的眼眸此刻一片灰败。 尔豪的语气软了下来:“依萍,我的意思是说,如果展昀真的在治疗,我们这样贸然闯进去,会耽误他的,你说是不是?” 依萍没有接话,只不过,再次推开房门的时候,力度小了很多。 尔豪和书桓则跟在后面,陪着笑脸对里面的病人和家属道歉。 找过了一家,找另一家。 关了这道门,打开那扇门。 依萍的步伐越来越慢,已经找过这么多医院,都没有。 那会不会—— 她的手颤抖地摸上最后一个门把手,迟迟不敢打开。 几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门被打开了。 三双眼睛同时瞪大了向里面看。 可惜的是,里面并没有展昀的影子。 依萍一个踉跄撞到旁边墙上,人也重心不稳地滑落。 尔豪着急地扶住她,说道:“可能展昀有他自己疗伤的地方,现在日本人正在通缉他,他不会来医院的。” 其实,她早就知道他不会在医院。 报纸上都是他的照片,他怎么敢往医院跑呢。 可是她不死心,即使有那么一丝丝的希望也要来试一试。 依萍被尔豪和书桓带回了家,家里人都在客厅等待,杜飞他们听说了这个消息,也赶了过来。 开门的瞬间,所有人的目光一同望向三人。 依萍已经没有任何反应,尔豪站在她身后,默默摇了摇头。 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谁也不敢出声。 第193章 不会选错 她太累了! 依萍上楼后,可云急忙问尔豪:“你们找得怎么样?没有找到吗?” 尔豪又摇了摇头。 “你们去的哪家医院?” 尔豪回答: “教会医院、慈善医院、专科医院、公济医院、华人医院,能去的我们都去了。” 俞砚鸣眨了眨眼,忍住汹涌的泪意。 所有人都知道,展昀不会去医院。但事到如今,还有什么好办法吗? 依萍把自己关在房里,不吃不喝,不言不语。 有人进来安慰她,她就说些大家听不懂的话。 一会说做了梦,一会又说她早就知道。还说自己害了展昀,总之说的都是大家听不懂的话。 文佩急得泪流满面,却无济于事。 李副官也担忧地说,依萍和当初的可云太像了。 依萍不知道她到底像谁,也没心思管自己像谁,她只是颠倒日夜地去想过去的点点滴滴。 那些甜蜜、浪漫、痛苦、心酸如毒药一般,让她欲罢不能。 只要想起那个人的脸,她就觉得还可以多呼吸一刻。只要想到,她再也见不到对方了,她就觉得要窒息。 所以,她要和别人说展昀,她要不断地提起他。 这样,她才能活下去。 至于对方听不听得懂,就不关她的事了。 门被轻轻地敲响了。 可云走了进来。 她太了解此时此刻依萍的感受了。不过,她不想让依萍重蹈她的覆辙。 “依萍,我知道你现在很难过。” “这种感觉我也经历过。当年,我怀了尔豪的孩子,九姨太把我赶出家门。我失去了尔豪,感觉生不如死。” “后来,我想毕竟我们有个孩子,我还可以支撑下去。” “没想到,孩子也没留住。” “我抵抗不了那样的痛苦,所以选择封闭自己。” “我让自己整整逃避了六年。” “可是,你是知道的,这六年我爸妈是怎样过来的。他们是如何的心如刀割。” “你看到了我的悲剧,看到了我爸妈的悲剧,还想让自己再走一遍那样的路吗?” “即使你狠得下心去走那条路,你忍心让佩姨走上我爸妈的路吗?” “我的父母虽然无权无势,还可以彼此支撑。” “而现在,司令大人已经不在了,你让佩姨自己怎么熬得过去呀?” 依萍终于哭了,她趴在可云怀里,用枕头捂住脸,压抑又悲切地大哭。 她不敢放开枕头,因为她怕她的哭声会惹母亲伤心。 “可云,我对不起他。” 可云紧紧抱住依萍,支撑着她的身体。 “我......我好想他。” “我把这辈子唯一的机会错过了!” 依萍的话已经含糊不清了,呜咽着咬着枕头。 可云扶住依萍的肩膀,任由她在怀中发泄。 哭吧!哭出来就没事了! 好久好久,她哭累了,沉沉地睡了过去。 可云帮她盖好被子,悄悄退出房间。 她一直相信,依萍是坚强的,她一定可以靠自己挺过这一关。 这一觉依萍睡了很久。 等她睁开眼,已经夕阳西下了。 余晖带着倦意铺洒在地面,让整间屋子都慵懒起来。 依萍呆愣了片刻,起身走到衣柜前。 打开衣柜,目光从左到右。 手滑过衣服,最后停留在那件月白软缎苏绣海棠旗袍上。 这件旗袍已经破了,可她舍不得扔掉。这还是去舞会时展昀为她做的。 上面的海棠花透着水汽,栩栩如生。 一滴泪掉落在海棠花上,像清晨打在花瓣上的露珠。 依萍不自觉地低语:“只恐夜深花睡去,故烧高烛照红妆。” 如今花还没睡,人却去了。 她的目光继续向右移动,落在西装上。那是展昀披在她身上的,后来一直忘了还回去。 幸亏忘了还,否则连睹物思人的机会都没有。 整理了一下领子,她把手搭在西装上,晃动身体。在舞会上,展昀就是这样轻轻扶着自己跳舞的。 依萍轻哼出声,他们还有自己的歌呢。 一曲终了,依萍把手放了下来。 她又把西装披到了旗袍身上,动作与当时展昀为她解围时一样。 “你还会回来的,对吗?” “你一定舍不得我。” 她把额头轻轻抵在西装上,好像对面是展昀。 “因为——” “我也舍不得你!” 人在彻底的痛过之后,情绪反而会收敛很多。 依萍又恢复了平静。 方瑜担忧地看着她,问道: “你确定要出去吗?让我陪你好不好?” 依萍摇头,她要去一个地方,一个属于他们两个人的地方。 “方瑜,你觉得我自私吗?” 方瑜不懂她为什么这么问,本能地摇头。 当然不自私,甚至可以说无私。 “可是,你能不能告诉我。为什么展昀送过我这么多礼物,我却连一个手帕都没送过他?” “为什么他可以记住那么多日子,寻各种借口帮我庆祝,而我连他的生日都没问过?” 其实也不是没问过,问了,展昀没说。她也就没再坚持。 方瑜张了张嘴,她回答不了依萍的问题。 也许,所有人都把这一切当做理所当然了吧。 依萍的目光凝滞,抬起手臂,那里有副一直未摘下来的手镯。 “我们分手的时候,我还可以有所寄托。” “可是,他却一无所有。” “唯一的一坛子酒,被踢烂了。亲手种的花,拔掉了。充满回忆的房子,不能住。” “我永远忘不掉,他跪在地上捡碎片的样子。” “那么悲伤、绝望和无奈。” “所以,我不要再那么被动,也不要再那么脆弱。” “我也要送他一份礼物。” 方瑜小心翼翼地问: “什么礼物?” 依萍没有回答,握紧了钥匙。 再打开这扇大门,依萍感慨万千。 在这里,海誓山盟过,也痛彻心扉过。 时过境迁,酸甜苦辣全部涌上心头。 院子里,枯黄地枝叶卷着泥土躺在那,诉说着曾经的悲惨。 依萍一点点走过去,从门廊到罗马柱,一寸寸地看,一幕幕地想。 这一次,她不会再选错了。 第194章 奔赴前程 这次的心情和以往都不一样。曾经她是害羞的、矜持的、愉悦的,现在她是伤感的、落寞的、苍凉的。 原来这幢房子这样大! 大得让她有些无所适从,同时又附着一丝冰冷的孤独。 依萍的手抚过桌子、沙发、靠椅,最后站到钢琴前。 上面还摆着曲谱。 《共寻常》 曲谱被翻得有些旧,看起来他经常弹这首曲子。 依萍泪眼模糊地坐下,打开琴盖,手指悬在上面。 她已经好久不弹这首歌了,他们分开之后,展昀就是靠着它熬过来的吧。 琴声飘浮了起来。围绕着依萍,缠缠绵绵。 这是他们的定情之作,如今每道音符都化成了一滴泪,落在依萍心上。 空旷的房间,氲氤的回忆,苦涩的泪水......全部缠绕在一起,淹没了她。 依萍融化在了乐声中。 情到深处,她的手指几乎是砸在琴键上。也许只有这样的发泄才能让情绪找到一个出口。 她不知疲倦、周而复始地弹着。 她的双手在呼唤、目光在呼唤、琴声在呼唤、心里也在呼唤! 展昀!展昀! 距离我们分手的日子已经过了一千零四十一天。 在这一千多个日日夜夜里,我对你的思念没有一天停止过。 即便我拼命找事做,拼命想忘记,却无法压抑心底那奔涌的感情。 没有你的日子,连泪水都显得吝啬。 每当路过我们诀别的那棵树,都要经历一番‘肝肠寸断’。 我曾经那么恨你,连带着恨上了那棵树。 不能见你,也不能见它。 我想,人生大概就是这样的,人生也只能这样了。 可是,在我准备独自品尝这份灰败之时,你又给了我致命一击。 你骗了我,你骗惨了我。 你让我变成一个残忍的、愚蠢的、麻木的女人。 我不恨你了,但我怨你。 怨你剥夺了我选择的权利,怨你我把隔离在你的世界之外,更怨你不给我一个好好告别的机会。 可是......可是...... 这些怨与恨都是那么虚弱,禁不住一阵微风,更挨不过一首歌曲。 我不止一次的想,时光能够倒流该有多少。 我一定不会说那些残忍的话,做那些残忍的事,更不会扔下你不管。 现在,我在玫瑰园,在你待过的地方,用你弹过的钢琴,弹你最爱的曲子。 如果上天能够看到这一切,希望它把琴声带给你。如果你真的对我还有怜悯,请好好保重自己。 因为,我在这里——等你! 琴声小了。 又恢复地平静而克制。 最后,消失不见。 依萍跪蹲在花园里,拒绝了所有人的帮忙。 她拔掉的玫瑰,要亲手种起来。 晨露微醒,依萍已经开工了。泥土的气息混着玫瑰的芬芳,在朝阳下蒸腾成一片温柔的雾霭。 大家自动自发地开始找事做,依萍只说不让帮忙种玫瑰,可没说不让帮忙做别的。 这里已经好久没有人住过了,需要彻底地打扫。 因为,依萍已经决定,将振华育儿所搬到玫瑰园来。 她要守着育儿所,一同守着玫瑰园。 书桓和尔豪站在门口,望着忙碌的依萍,久久不语。 “你决定了吗?” 尔豪问。 书桓的目光追随着依萍,很久才回答: “是,我决定了。” “我们这一群人的纠葛实在太多太多,也该做个了结了。” 尔豪叹气,是太多了,每个人的感情都不简单。 相比较之下,还是展昀比较单纯。 哦,对了,还有砚鸣。 “真没想到,你会选择放手,我还以为你会一直等依萍回心转意。” 书桓的神情很平静,带着一丝释然。 “如果我不知道展昀的真实身份,可能我不会这么快放手。” “可事到如今,知道了展昀的隐忍和牺牲后,还执迷于自己的小情小爱,那我还算个人吗?” 书桓摇了摇头,语气中满是感慨: “很多人只看得到英雄的辉煌,却看不到他的孤独。从古至今,有太多太多的英雄在这种孤独消失了。幸运的,留有一席之地,不幸的,连个名字也没有。可是,这些人鲜有人抱怨。在聒噪的尘世中,他们显得那么沉默。” “我想,这应该就是理想。曾经的我,对理想二字认识的太浅薄了。从来没有这样的一刻,我如此深刻地思考过我的命运,国家的命运。本身这两个命运就是交织在一起的。” “我们每一个都在创造现在,也会成为历史。而历史确实那么厚重,厚重到即使是一粒尘埃,也会成为我们无法翻越的大山。对于很多人来说,放弃是最舒服的选择。” “可是,展昀——” “他用生命证明,即使我们的生死在史书上只是一个数字、一个符号,甚至是个不起眼的模糊的墨痕,我们都要义无反顾。因为,这些数字和符号就是历史前进的车轮。” “而这些车轮的走向,就是国家命运的方向。” 尔豪静静地聆听着,眼神渐渐焕发了光彩。 他的好朋友,那个勇敢、善良、正义、充满智慧的何书桓又回来了。 他仿佛看见,在复旦大学校园里,几人指点江山、挥斥方遒的样子。 那样的意气风发 ,那样的神采飞扬。 也许,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迷茫。经历了生活的洗礼和时间的敲打,才会破开迷雾,走向远方。 尔豪拍了拍书桓的肩膀,说道: “好!” “既然你做了这个决定,我也和你说我的决定。我打算和你一起上战扬!” 书桓有些意外,回头看着尔豪,不确定他是否在开玩笑。 “你以为我在开玩笑?” 尔豪有些落寞地笑了: “要不是前前后后出了这么多的事,我早就离开了。” “当梦萍离开的时候,我就明白了,苟安一隅是没有前途的。” “我们不去奋斗,就无法保护家人。” “躲是躲不掉的。” “我想,如萍之所以选择红十字会,也是想通了这个道理。” “可笑,我这个当哥哥的,却是最后一个明白的。” 第195章 只争朝夕 摇了摇头,忍不住笑了出来。 能够成为真正朋友的人,很难说他们没有一样的思想。 “既然这样,那我们就一起来做这个符号和数字。” “一言为定。” 尔豪还想说些什么,方瑜就从房子里冲了出来,对着闲谈的两人说道: “你们两个怎么回事,看不到所有人都在忙吗?” “还不赶紧过来帮忙!” 书桓和尔豪无奈地相视一笑,异口同声地说: “是。” 幸好这栋房子够大,大家搬了很多小床、小椅子进来,这样还可以再收容一些孩子。 可云也决定再回来帮着依萍照顾这群孩子。 俞砚鸣名义上在一家医院做医生,背后还是与梁毓松组织抗日。 小墨吟也上了学,乖得不得了。 至于俞太太,她的情况好了很多,已经认人了,还能简单沟通,只是不爱在人多的地方出现。 不过,可云和砚鸣已经很满足了。 一切都在变好,不是吗? 依萍出神地站在房子前面,这是展昀和她求婚的地方。 她见过这里的璀璨,也看到了它的落寞。 时过境迁,这里竟然又恢复了生机。 所以说,生命是造物主最伟大的发明。 车站,方瑜泪眼盈盈地望着尔豪。 他们要登上南下的火车了。 没办法,日本封锁了外出路线,他们只能绕道而行。 “记得给我写信。” 方瑜哽咽着说。 尔豪默默点头,他这一去,生死难料。如果自己死了,还不知道方瑜怎么个伤心法。 书桓看了一眼依萍,收回了目光。 不过,依萍毫不吝啬,直接给了他一个大大的拥抱。 超越男女,只留真情。 无论她和书桓过去怎样,现在他们全都成为了兄弟姐妹。 真正的做到落地为兄弟,何必骨肉亲。 书桓回抱依萍,心中波澜万丈,这次他真的放手了。 依萍有些担忧和不舍地对尔豪和书桓说: “你们在外面会遇到很多危险,一定要万分小心。” “我们所有人,都会守着这个家,等你们平安回来。” 杜飞站在一旁同样不舍: “你们都是我的好兄弟,我为你们骄傲。” “你们放心上战扬吧,报社有我看着。你们放心,我一定和日本人抗争到底,保留这份火种,让咱们的报社发扬光大。” 尔豪拍了拍杜飞的肩膀,他和书桓都离开了,家里没个男人,以后陆家的事免不了要杜飞照看着。 千言万语,道不尽的离别,两人终究该上车了。 车子启动的瞬间,方瑜再也控制不住隐忍的泪水,奔跑着向前。 她还有很多话没说! 方瑜伏在依萍肩膀上,出声痛哭。 依萍叹口气,方瑜还有得哭,她都不知道应不应该哭。 展昀消失了。 消失的彻彻底底。 日本的悬赏令挂了几个月,也没有任何线索。 她的心境极其复杂,不知道展昀是在上海消失了,还是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 一想到后一种可能性,依萍便全身发冷。 不会的,他那么顽强、那么聪明,一定有办法让自己活下来的。 苏州河的水波泛着微光,倒映着老房子的红砖灰瓦,偶尔有船只驶过,拖出一道悠长的水痕。 今天,大家聚在了报社,因为杜飞有重要事宣布。 看到人来齐了,他一拍桌子,对着刘蓉蓉大声说: “刘蓉蓉小姐,从今天开始,你就是我的合法妻子了。” 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没想到如此突然。缓过神来,才爆发出一阵欢呼,恭喜两人。 杜飞嘿嘿一笑,接着说: “既然我是《晨鸣》的老板,那可要行使特权了。” 说着,他故意用播音腔念道: “《晨鸣》报社记者杜飞与圣约翰大学女学生刘蓉蓉,自由恋爱,即日成婚。” “这个标题怎么样?” 刘蓉蓉拿起一本书打了过去: “谁要你登报?你以为在做采访啊?” 大家又被这对逗趣夫妻逗笑了。 所有人都知道,这么多年,杜飞最头疼的不是蓉蓉,而是蓉蓉的母亲。 与其说杜飞在追蓉蓉,不如说杜飞在哄丈母娘。 几年过去了,蓉蓉母亲看到杜飞的始终如一,也看到了女儿的绝不换人,软磨硬泡之下,只能投降。 不过,她不是败给杜飞,她是败给了母女之情。 依萍真诚地为这对新人鼓掌,也咽下舌尖的苦涩。 她曾经也离幸福这样近过的。 依萍挎着篮子走过拱桥,留下斑驳的、悠然的身影。 身旁走过一人,她急速回头。 不是。 现在,她已经养成了一种能力,随时搜寻那熟悉的身影。 每一次都失望了。 这让她在周围几乎‘小有名气’,街坊们都知道,玫瑰园附近有个看起来很正常的‘疯女人’。 她的丈夫失踪了,所以有些精神失常。总是认错人。 每每听到这些闲言碎语,依萍都无奈一笑。 算了,让他们说吧,反正自己也不在乎。 如果她的‘疯’,能换来展昀的‘回’,那她宁愿担这个名头。 毕竟展昀当初不也顶着‘汉奸’的名头吗。 说起来,这也算是一种夫唱妇随吧。 她笑得更开了,为了这份‘同甘共苦’。 “依萍姐姐。” 孩子们从四面八方涌来,依萍摸着孩子们的小脑袋,微笑着蹲下。 “今天有没有好好听可云姐姐的话?” “有~” 孩子们异口同声的回答,依萍拿出藏在后面的零食,递给大孩子: “分给大家吃。” 看到又有好吃的,小朋友们又全部围着那个大孩子玩去了。 叽叽喳喳,笑笑闹闹的,没有一点烦恼。 可云走过来,‘抱怨’着依萍。 “再这么买下去,中储券都要被你用光了。” 依萍让可云稍安勿躁。 “我现在还可以赚钱啊,停云雅集的学生虽然比以前少了,但也算是收入。” “而且,他也留了好大一笔钱给我。” 可云无法,她总是说不过依萍。 眼见物价一天天上涨,她们这群普通老百姓的日子只能越来越难。 去年,日本人又假惺惺地把租界归还给伪政府,说是完璧归赵。 真不知道他们在折腾什么,前面打了七年的仗了,还在弄这些掩耳盗铃的东西。 十一月,上海微凉,传来一个重磅消息。 汪精卫病死。 陈公博继任。 看着报纸上登载的消息,依萍又拿出了收藏很久的报纸。 是通缉展昀的那一期。 依萍没有展昀的照片,只能通过这种方式看他。 “你看到了吧?” “他们已经苟延残喘了。” “那——” “你准备什么时候回来?” “还预备让我等多久?” 照片不语,只是默默与依萍对视。 冬去春来,春走夏至,夏离秋访。 玫瑰园的花开了落,落了开。 生生不息,不知疲倦。 它们又占领了整个花园,再次攀上了罗马柱,也霸占了高高的围墙。 俞砚鸣和可云来到陆宅,和大家一起吃饭。 他们的女儿俞翎已经满地乱跑了。墨吟只能无奈地在后面追着,生怕这个小不点磕到。 “今日虹口那边乱得很,日本人的车马匆匆来去,连岗哨都撤了一半。”他的手指摩挲着杯沿,语气带着一丝疑惑和不安。 文佩鬓角已染霜色,眼神中有些担忧: “那说明什么呢?上海又要乱了吗?” 依萍摇头,压低了声音: “我看是要变天了。” “变天?”可云疑惑。 会吗? 所有人都期盼着这一天,变了之后的天会是什么样呢。 俞砚鸣也很同意,附和依萍: “我听到消息,日本人要投降了。” 一阵抽气声,这转变也太快了,要知道现在很多大城市还在日本人手中。 俞砚鸣掏出一张照片,放到大家面前。 “黑市买的,不知道真假。” 上面是一朵大大的蘑菇云。 大家看不懂,只问: “这是什么?” “是一个超级超级大的炸弹,在日本爆炸了。” 照片被拉过来传过去,大家都惊讶地不得了。炸弹再大又能有多大呢。 第1111章 番一 展昀坐在玫瑰园的秋千上,自从立了这个秋千,他还一次也没坐过。 依萍从梦中惊醒,看到身边床铺凉凉的,心慌地直接光着脚跑出去。看到展昀正坐在那玩秋千,才大松一口气。 展昀看到她急急忙忙跑出来,问道: “怎么了?” 依萍冷静了一下,收回慌张: “没事。” “四处看看。” 展昀看她连鞋都来不及穿,哪还有不明白的。 他稍微用力,让依萍站在自己脚上,然后轻轻抬腿,一步步后退,坐到秋千上。 两人并肩坐着,感受彼此的温暖。 依萍把头靠在展昀肩上,双手紧紧拽住他的手臂。她还没从失而复得的震动中醒过来,总要抓住什么才有安全感。 “可不可以答应我一件事?” “什么事?” “以后有任何事,不要瞒我,不要躲我。让我和你一起面对。” 展昀半天没动静,依萍急了,抬起头摇了摇他的手。 他怎么不回答?还想故技重施! “如果你表现得好,我就答应你。” “怎么算表现得好?” 依萍瞪着水汪汪的大眼睛问道。 “嗯——” 展昀四处张望,敲着手指,临时想的念头,还没想好怎么为难她。 “你亲我一下,我满意了,就算表现好。” 依萍还以为什么,这有什么难的。 稍微挺腰,一个吻就落在他脸上。实在的、用力的、柔软的吻。 “可以吗?” 展昀清了清嗓子: “不行。” 依萍狐疑地看着他,又起身吻在他的唇上。 展昀双手抱胸,非常冷静。 “差强人意,差点意思。” 依萍觉得展昀存心占便宜,要不就是想用这个方法糊弄过去,不回答自己这个问题。 可这个问题对她确实很重要! 她不要那种孤单的保护,也受够了撕心裂肺的想念。 她要和他在一起,今天,明天,每一天。 无论是狂风暴雨,还是惊涛骇浪,她都跟定他了。 展昀等了很久也没等来第三个吻,一把将依萍拽到躺倒在怀中,恶狠狠地说: “你就这么点能耐?” “失败了两次,就灰心了!” “还以为你能坚持多久,说什么想我爱我,我看也是嘴上说得好听......” 依萍不给他絮絮叨叨的机会了,直接用吻封住了他。 微风拂过花瓣,细雨滋润心田,温柔炽烈,水乳交融。她的世界天旋地转,只能紧紧攥住展昀的衣襟,任由自己沉溺在这如梦似幻的甜蜜里。 “满意吗?” “还要逃吗?” 依萍问的有些心酸,认识八年,分开六年,她自己都不知道是怎么撑过来的。 一个女人把最美好的年华浸在泪水之中,又强撑着站立起来,这需要多么巨大的勇气。 展昀认真地看向依萍的眼睛,里面盛有万千星辉。散乱在腮边的头发乌黑柔亮,又凭空多了几丝魅惑。 “我不是说过了,我早就没了选择的权利。” 依萍的眼角有些湿润,他说是这么说,可真正不给别人选择权利的恰恰是他。 “不许再骗我。” 展昀低头,把眼角那滴泪卷进口中,咂摸了一下。 “嗯。” 再多的要求她就没机会提了,展昀把她打横抱起,又回了卧室。 其实,纵欲过度不好。 依萍想。 但她张不开口拒绝。 物理意义上的张不开口。 以前展昀或许还有节制,现在他把这一切都抛开了。 按照他的说法,他都三十郎当岁的人了,媳妇的手都没牵几次,太亏。 还有一点,俞砚鸣的孩子已经满地跑了,他的孩子还没个信,想想都焦虑。 虽然他说得认真,可依萍持怀疑态度。 他那么焦虑,还顾得上搞那么多花样? 而且,他对某件事的热情,明显高过生孩子。 因为有一次情到浓时,他说漏了嘴。 “生不生孩子有什么要紧,咱们每天在一起才是实在的。” 听到这话,依萍一个鲤鱼打挺,下一秒——被龙门撞了回去。 只能乖乖地让他欺负。 “你不要总是压着我!” 她气愤地捶他。 “不是我要压着你,是老天爷让的。” 又开始胡说八道! “我姓伍,你姓陆,我天生就压在你上面。” 依萍捂住耳朵,以后真得无法面对他们的姓氏了。什么事到了他嘴里,都不堪入耳。 虽然展昀很努力,但孩子还是没影。 晚上,依萍已经偷偷看展昀几次了,最后这次直接被抓包。 “你刚才不是说累?为什么还看我?” 这下依萍可知道什么叫百口莫辩了。 怎么看他一眼,就是有特殊含义吗? 她是真的有正经事担忧。 “其实,我之前看了一本书,上面有个说法也不知道对不对。” “愿闻其详。” 展昀文绉绉地回复,与之相反的,是他的手,还在勾勒依萍的曲线。 “书上说慧极必伤。” “我觉得这句话可能适用你。” 展昀挑了挑眉,等待依萍继续说。 “我们还没有孩子,我想可能是你太聪明了。” “所以,伤了......伤了这种可能性。” 随着依萍的大胆发言,展昀的眼睛不可置信地眯了起来,身体也从一开始的懒散变得紧绷。 依萍不觉得她冒犯了什么,这确实是一个学术问题。 书上说的。 “我想,这个也不怪你。” “你看诸葛亮,那么聪明,却只有一个孩子。这个就是证据啊。” 展昀已经完全坐了起来。 看来他还是下手太轻了,让她有时间有精力来研究这些‘奇书’。 依萍趴在床上忍不住叹气。 又是精疲力尽的一晚。 “怎么不高兴?” 展昀又伏了过来,依萍真是有些害怕了。 她咬了咬牙,决定展昀立立规矩。 “好累,我们休息好不好。你不是说我不喜欢的你都不做吗?” 依萍盯着他,想看他怎么狡辩。 这是展昀新给的承诺,她就不信马上他就亲自打破。 “你不喜欢我吗?” “当然不是,你别想偷换概念,我说的是这种事,不是你。” 展昀瘪了瘪嘴,落寞的神情一闪而过。 他将头埋进臂弯,沉默了很久。 随着他的沉默,依萍有些心虚。 第1010章 番二 她倒不是不喜欢,只是内心猜测这样频繁可能有些不对,实际上她本身也没什么理论指导。 就在她想着要不要打破这种僵持的时候,展昀把头抬了起来。 他的眼睛红红的,对着依萍安抚性一笑。 依萍更慌了。 这件事对他的影响这么大吗? 展昀翻身坐起来,一条腿搭在地上,准备下床。 依萍眼尖地发现,他腰腹的左侧有个很大的疤。 疤痕向里凹陷,难以想象当时有多疼。 是那次枪伤! 子弹打穿了他的腰侧,把血肉打飞了,留下一个深坑。 平时他总是遮遮掩掩的,依萍看不清楚,这次终于看清了全貌。 她拽住要走的展昀,手指颤抖地摸上疤痕。 她的声音满是颤抖: “很疼吧?” 展昀拉过衣服穿上。 “不疼。” “骗人,你说过不骗我的。” 展昀若有所思,说道: “不骗你。当时被打的时候,伤口那里有些麻木,不觉得很疼。后来晕过去了,更不知道疼了。” 听他这样说,依萍的心被揪在了一起。 她甚至有些难以面对那个伤口,自己那样决绝地转身,对展昀来说,是如何残忍! 半晌,才讷讷开口: “我当时就那样离开,你在想什么呢?” “有没有恨死我,呕死我?” 她的眼神闪烁,几乎不敢看向展昀。 虽然这件事已经过去了很久,展昀也回到了自己身旁,但这根刺还一直扎在依萍心上。 展昀的思绪也回到了那个晚上,很久后才回答: “我在想,最起码没有让你抱着我的尸体绝望。” 依萍张了张嘴,喉咙被堵住,泪水又涌了上来。 她有些难堪地撇过头,自己在委屈什么,该委屈的是展昀。 在这段感情里,很难说两人谁付出的多谁付出的少。 当晚,依萍和书桓离开后,展昀挪动着向前走去。他有些眩晕了,本能地逃窜。 一步,两步,摇晃的身影显示主人的虚弱与疲惫,他不行了。 就在他栽倒的瞬间,一道身影无声地托住了他。 展昀迷迷糊糊地睁开眼,恍惚中看到了老祁那张满是沟壑的脸。 褶子真多,他不着边际地想着。 接着,便陷入了黑暗。 等再次醒来,他已经在一艘船上了,飘摇的渔火照映着漆黑的江面,显得更加孤独。 多少次,展昀站在江边,望着黑暗中被自己送走的渔火。今天他也成了那盏渔火,只是送他的人不知道变成了谁。 “周先生?”展昀艰难地发声。 “你还真是我们的救命菩萨,每次受了伤都要劳烦你。” 周先生无奈一笑,他最不希望的就是和他们见面了。因为见面就意味着受伤。 “老祁把我拎过来的,说你马上就要死了。” “我看了一下伤口,确实有些深,不过死不了。没伤到内脏,顺着腰侧子弹飞出去了,以后会留下一个疤。” 展昀还想说些鬼笑话,但他的身体不允许,开始咳嗽。 “你别逞强,伤口刚包扎好,好好躺着,避免裂开。” 周先生帮展昀盖好被子,他现在失血过多,在这暗黑的江水上,不能再着凉了。 老祁走了过来,手中拿着一杯水,让展昀润了润嘴唇。 展昀看到船上一共没几个人,问道: “我们的人......” “基本上都去了,回来的就这几个。” 闻言,展昀的脸色更苍白了。 这些兄弟都跟了他很久,他们不晓得自己在干什么,只是坚定地跟在自己身后。 很久,他才喃喃自语: “大恩不言谢。” 展昀这句是发自肺腑的,在那样危险的境遇之下,别人作什么选择,他都可以理解。 给宋媛清报了信之后,他也给老祁打了电话。这两通电话既是提醒也是诀别。 他想过为革命牺牲,也随时准备牺牲,只是没想到是这一天,更没想到折在黄哲维手中。 走上这条路,谁也不能保证能活到几时,也许在一个平常的午后,一颗子弹会穿过自己的后脑。 恰如此时,一个平常的夜晚。 展昀打完电话走出来,望向夜空。 “理想!” 他的耳边突然冒出一声呵斥,那是大哥的声音。 “比生命更重要的东西。” 展昀点了点头,是的,他一直这样践行。 理想不是一定要自己实现的,他以个人的牺牲换来其他人的存活,也不失为实现理想的一条路。 理想的实现靠千万人的牺牲,更靠千万人的存活! 掸了掸身上看不见的土,他坦然地走向书寓的方向。 吾牺牲百死而不辞。 老祁一贯不怎么爱说话,就那样沉默地坐在一旁。 展昀想到,对方救过述衡,又救了自己,这不是简单的主仆关系,这是生死之谊。 他刚想感慨一番,就听老祁说: “你不是跟那位小姐说了,我身手比你好。” 展昀愣了一秒,才明白老祁说的意思。 “你偷听我们说话?!” 他太过激动,又咳了起来。 “是你们闹的动静太大。” 老祁说完就出了仓棚,走向船尾。 展昀的咳嗽从里面时断时续的传来,被晚风传到云层里。 看过了病,老祁就让人把周先生送回岸上。 而展昀这条船则开向苏北,那里有新四军! 小船晃晃悠悠,带着几盏飘飘荡荡的渔火,在水天相接的墨色之中,倔强孤单地前行。 展昀仰头望着棚顶,此时他才恢复了一点分析能力。 黄哲维是个高手,不折不扣的高手。 他来势汹汹,一开始就锁定了目标。可笑,他和宋媛清还虚以委蛇,自以为能瞒天过海。 对方一直在等一个破绽,一个缺口,一个能把他们一网打尽的机会。 他从洪曼容那里得到了线索,开始怀疑宋媛清和自己。 对方先从宋媛清入手,试探两人的态度。 宋媛清和他周旋,自己则假装什么都不知道。 从这一步开始,他们就大错特错! 黄哲维一定打探好了一切,他的招招步步都是杀招,而他和宋媛清还想着‘请君入瓮’。 展昀轻轻摇了摇头。 幼稚! 所以,他们败了! 第999章 番三 展昀来到苏北养伤,上海的通缉令已经铺天盖地了。 依照这个形势看,上海是回不去了。 组织考虑了一下,把展昀调到冀北,负责敌后经济指导工作。也算是专业对口吧。 展昀走的那天,站在河边望了很久。 秋风裹挟着凉意拂过他的面颊,手里的怀表一格格走着,每一声都像锤子敲在他心上。 上海在那个方向吧? 稍后,他就要坐上北上的船,而那个人——还一无所知。 不过,她应该不在意了。 大哥那边,组织也说了尽全力营救。 毕竟他们手中也不是毫无筹码,他们抓了几个日本侦查科特务。 现在唯一不确定的是,大哥是否还活着。 长叹一口气,他摇了摇头。随即,目光落在河边的一棵树上。从天津来上海时,他曾想过,要让他们的人在上海扎根。现在想来多么可笑,他们这样的人哪来的"根"? 苦苦经营了这么久,最终也要含恨离开了。 上海这边,组织应该会派新的人过来。 他叹了口气,咽下满心的无奈。 其实,有件事展昀想错了。 他们是有‘根’的,他在上海的一切都不会被浪费的。 即使是失败与错误,也是最可贵的前车之鉴。 水波荡漾声中,船缓缓驶离码头。展昀站在船舷边,望着渐渐模糊的苏州。 苏州河也好,黄浦江也好,最终都要归入到长江的。 心头的热浪一股一股袭来,让他百感交集。 在泪水掉落之前,他低低说了一句: “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 依萍被展昀搂在怀里,静静聆听。 她能够体会展昀离开时的不甘,多年心血毁于一旦,谁都无法接受。 “原来你去了冀北啊,离我好远。” “听说那里都是游击队,是吗?” 展昀摩挲着她的头发,亲了亲。 是很远。 但那是述衡的家乡,他也熟悉,在那边工作也算得心应手。 这也算另一种回归吧,述衡在天上看到,也能有个安慰。 依萍偷偷看了一眼展昀,咬了咬嘴唇。 她还有问题,两人分开这么久,他都没遇到其他什么人? 可是,她不想问得那么直接,只能别扭地问: “你以前那么多帮佣,突然自己一个人,生活习惯吗?” 展昀不答,只是伸出双手。 依萍摸着上面的茧子,出神。 她大概明白,展昀是在说,他从来不是养尊处优的大少爷。 和他十指相握,又问道: “你在那边开心吗?” “无乐无苦,舍受四季。” 依萍的手抖动了一下,她也一样。 不知道那是幸还是不幸,幸的是她可以坚持活下去,不幸的是,她对自己活下去的状态感受不清。 活又活不好,死又死不得。 “你在那边大家怎么称呼你?” 依萍好奇地问,只要关于展昀的她都想知道。哪怕已经错过了那几年,可现在知道也算一种安慰。 “展先生?” “伍先生?” 展昀笑了笑,说道: “当我被通缉的时候,我的名字也死掉了。” “在那边我叫杨即武。” “大家都叫我杨主任。” 依萍直接坐起来,与他隔了段距离,瞪大眼睛看着他。 眼珠转了转,咂摸着这个名字。 杨即武,杨即武。 突然,福至心灵,大声说: “杨即武——伍季扬!” 展昀奖励似的拍了拍他身边的位置: “过来。” 依萍又坐了过去,只是手不小心碰到了腰间的疤,瞬间像被烫了一样抽回。 展昀静静地看着,拉过她的手,摸上了那道疤。 依萍的心不止是跳,更多的是一种空虚。 那种不上不下的状态,让她很难受。 手掌一寸寸摸过了伤口,依萍的头低下去,又被展昀抬了起来。 “难受吗?” 依萍有些哽咽,点了点头,不说话。 “这就算对你的惩罚。” “不过,我只允许你难受这一下。以后再也不许提,再也不许想。” “还有很重要的一点,当你伤害了一个人,最重要已经不是对你的惩罚了。” 依萍抱着一点好奇问: “最重要的是什么?” “当然是补偿。” “那要怎么补偿呢?” 展昀嘴里嘶的一声,用手捂着下巴,思考。 “精神上的伤害——” 他的声音拉得有些长,依萍不免忐忑。 精神上的伤害是没办法补偿的,伤害了就是伤害了。人不会失去记忆,更无法逆转时间。 她拽住被角,眼神有些慌乱,等待展昀说接下来的话。 “需要用身体来赔偿!” 依萍再次瞪大眼睛,像没听懂一样看着展昀,表情一言难尽。 她以为他会说什么,结果! “其实我很宽宏大量的。” 展昀补充道。 说着,他又把依萍压在了身下。 依萍用手抵住他的脸,急忙说: “你也伤害过我。” “当初你和宋媛清结婚,对我的伤害好大。” 展昀心里咯噔一下,这祖宗怎么想起这茬了呢。 “那也好办。” “我也用身体补偿你。” “我知道你做事最讲究公正了。” 好一个‘公正’! 依萍简直怕了展昀,现在没有必要她是不会和对方共处一室的。 虽然,她总是想狠下心拒绝,但展昀那受伤的眼神,会让依萍的愧疚滚滚而来。 她觉得自己真的完了。 她不怕展昀和她吵架,就怕他可怜兮兮的样子。 特别是,现在她知道了展昀的身世。对他更是予取予求。 她只知道自己有个复杂的家庭,没想到展昀有那样离奇的身世。 和他相比,自己也不算不幸。 现在,她全都了解了。 为什么他看起来很矜贵,掌心却有些粗糙。那是常年累月劳作的结果,即使后来脱离了下人房,但有些习惯养成了就是养成了。 还有,为什么在咖啡厅的时候,展昀会说出自己身后空无一人的话。因为那个时候,他的父母长辈们全都离开了,二哥战死,大哥失踪。世界上只剩下他孤零零一个。 他的母亲,也同样是个悲剧。 所以,他很孤独。 他那样说,不只是为了安慰自己,也是有感而发。 自己呢,明明察觉了不对劲,偏偏又被他插科打诨糊弄过去了。 他这个人,特别擅长欺骗自己。 好在,他还有个大哥。 虽然现在天各一方,但也有个念想。 想到这,依萍心里也有了一层安慰。 “你说你大哥喜欢宋小姐?” 展昀点头。 “那宋小姐现在在哪呢?” 展昀又摇头。 那通电话成为了他们最后一次通话。天南海北,不知道她去了哪里。或许也改名换姓重新开始了吧。 依萍心有戚戚焉。 她明白失去爱人的痛苦。 只不过,她是幸运的。 展昀活着,他还愿意回到自己身边。 第888章 番四 郑老板坐在窗前,展昀刚递过来的消息,红云死了。 他嗅到了一丝危机。 看得出来,展昀也十分担忧。 郑老板踱步到书房,拿出一本书,心不在焉地翻着。 最近的局势很不利,他们过于被动,很多消息不畅。 战场上,我方也频频撤退。组织已经下了命令,考虑兵行险着。 大概意思就是要安插人进维新政府。 可是安排谁呢? 要选一个毫无破绽的人实在太难了。 其他几组均有不同程度损失,学生运动开展也不顺利。 而展昀这组—— 钟述衡被捕过。 至于宋媛清,单独进入维新政府又太奇怪。她和展昀倒是一对好的组合,可展昀这个死小子,居然交了个女朋友! 且未报备。 这件事,他还不知道怎么跟上头交代。 他实在不让人省心。 做什么事都按照自己的想法来,这将来可是要栽大跟头的。 哎,反正也要去请示,这件事也顺道汇报了吧。 一想到要面对的局面,郑老板就头疼。 展昀给他的麻烦可不少。 当初他要加入系统,郑老板就已经和上面论战一番了。 那个时候的展昀意气风发,指天誓地地说要把生命和这副身躯全心全意贡献给革命。 郑老板当然知道他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才,也明白他是个麻烦。 经过一番挣扎,他还是决定冒这个险。 当然,阻力也很大。 第一个跳出来反对的就是刘介农,他的顶头上司。 “他二哥是国民党,死于围剿红军的行动。况且,你自己也说,他和二哥关系紧密。你如何能保证他不是对方的特务?” 郑老板叹了口气,解释: “他二哥虽然是国民党,但大哥加入了我们。我们不应该因为这段历史关系就将一个满怀信仰的人拒之门外。” 刘介农不能认同。 宁可杀错,不能放过。 他们走到今天是多少人的牺牲,怎么可能因为一个不稳定因素将组织暴露危险之下。 郑老板当然理解刘介农的担心,他继续说: “既然展昀可以把他的家庭状况和盘托出,就证明了他的决心。如果他有心隐瞒,我们是很难查出来的。” 刘介农摇摇头: “老郑,你太理想化了。” “如果你只是吸收他加入我们,我不反对。可你现在要他做的事,事关生死、组织,这本身就极度冒险。” “如果,他是为了套取我们的信任,有心这么做,你当如何?” 郑老板拍了拍自己瘦弱的胸膛,说道: “我负全责。” 刘介农眼睛一瞪,语气有些急躁: “你负全责?” “你负得起吗?” 郑老板也是无奈,脸瞥向一边不说话。 “我真不明白,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死心眼。这么多同志,你就非要用展昀,是不是?” “怎么?没了他展昀,上海的工作就不开展了?你老郑就不工作了?” 从进屋到现在,郑老板好话说了一箩筐,好的坏的全分析了,没想到上级还是不同意。他们以为自己是神仙,随便抓一个人就可以负责得起这么重要的工作。 上面既要求全面建立支部,又要保证组织人员安全。既想迅速把工作运转起来,又想所有人身世清白。 哪有这么好的事。 现在,他们的军队被迫战略转移,地下工作也遭受了毁灭性打击。这是非常致命的。 如果此时不能走非常之道,快速建立情报网,他们只会越来越被动,控制力越来越弱。 这对整个局势都非常不利。 刘介农还在喋喋不休地批判郑老板,郑老板的脸越来越黑,直到一拍桌子,吓了刘介农一跳。 “刘介农!” “你知不知道下面的工作开展得有多难?” “我好不容易找了这么一个合适的人,你是千推脱,万阻拦的。” “你把我当什么?” “白痴?傻瓜?你以为你说的这些我没想过?” “展昀,他是一个有理想有信仰的新青年。他对革命的坚定不亚于你我。” 刘介农眼睛瞪得大大的,差点被郑老板气得去世。 他也一拍桌子,扯着嗓子喊道: “郑弃光。” “你别拿信仰说事,你不是不知道,很多组织暴露,就是审查这关不严。你想用组织的安危赌你看人的眼光吗?” 郑老板没想到对方给自己扣上了这顶大帽子,他实在不吐不快了。 “刘介农,刘书记!” “我知道你怕的是他的过去,可是我们要的是他的将来。” “不错,他二哥确实死于围剿行动,但他并非死于我们的枪口,而是死于药物短缺,死于对方的腐败。” “展昀清楚地知道这一点,他痛恨敌人,所以更愿意加入革命,投身到新世界的创造中。” “在天津,他亲自给战士们送过物资,已经足以证明他的忠诚。” 郑老板一口气说了很多,语气相当尖锐,不过刘介农却慢慢安静下来。用审视略带疑惑的目光注视着郑老板。 “不管做什么工作,我们先要认清敌人。” “我们的敌人在南京,在战场,在辉煌的大楼里。而不是那些注视我们奋斗的人,更不是像展昀这样跟着我们前进的人。” “你曾说过,英雄不问出处,要不拘一格降人才。我反复琢磨,现在情况虽然复杂,但用人的道理却没什么不一样。我们要看他站在哪边,而不是看他从哪边过来!” 刘介农彻底心平静气了。 他就是这样的人,对事不对人。 对方说的对,即使和他对骂也没关系。 “好,你的意见我会考虑,回去等消息。” 就这样,展昀加入了郑老板的系统。 一想到自己当初的‘舌战群儒’,郑老板就想把展昀拎过来痛骂一番。 上海,公共租界,江苏省委办公室。 郑老板已经汇报了两个小时的工作,刘介农越听眉头皱得越紧。 “老郑,学生运动开展到这个地步,你要负责。” “其他支部没一个同你一样的。” “为什么支部建立这么慢?” “还有,你刚才说的什么东西?展昀又怎么了?” 郑老板脖子一伸,说道: “他交了女朋友。” 刘介农眼睛眯了眯,语气压低: “什么时候的事?” “已经几个月了。” “为什么不报备?” “现在,就是在报备。” 刘介农把手里的资料一扔,又对着郑老板喷起火来: “你们这是先斩后奏!” “谁允许他谈恋爱的?” 第777章 番五 郑老板心里憋屈,也只能忍着。这件事他们做得确实欠考虑。 他又在心里把展昀痛骂了一百遍。 不,一千遍。 “刘书记,你听我说......” “我懒得听你废话,你的理由比你头发还多。” 郑老板日夜思忖,殚精竭虑,脑袋上已经没有头发了。 听到刘书记这样骂自己,下意识地摸了摸光光的脑袋。 “书记,展昀做的这件事确实不对。可他并没有造成什么后果。” “对方家世清白,没有不良背景。虽然她的父亲早年间在东北打过仗,可已经过了二十多年了。” “而且,那女孩子的父亲还是为了对抗日本人去世的,也算是爱国军人嘛。” 刘介农咧着一侧的嘴,不敢置信地看着郑老板。 “我说老郑,你到底能不能听明白我说的话。” “现在不止是身家背景的问题,展昀这样做就是不符合组织规定,他是违反纪律!” “怎么?生米煮成熟饭跟组织汇报一声就完了?” “你当过家家呢!?” 郑老板不说话了。 刘介农还在数落郑老板,从支部工作到人员管理,几乎批判了个遍。 郑老板丧气地坐在凳子上,等领导出了气再说吧。 他承认,支部建设的是有些慢,可钟述衡刚被救出来没多久,现在不是大刀阔斧的时候。革命工作也得讲究个进退嘛。 刘介农终于停了,得出一个结论: “即刻起,停止展昀的一切工作。” 听到这话,郑老板的眼睛要飞出了眼眶。 “不行!” 这句斩钉截铁的拒绝让刘介农的眼睛也快飞了出来。 “展昀在和伪政府的人接触,现在正是关键时期,不能轻易换人。” 刘介农真不明白了,老郑是怎么了,三番四次因为这个展昀和自己大动干戈。 “什么时候不是关键时期?我一说换人,你就关键时期。” “我早就说,他是富家子,是大少爷,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公子哥。他怎么会把心思用在革命上!” “他不革命,有大把的选择。他怎么会为了人民奋斗?怎么可能豁出命去实践信仰?” “现在呢,擅自做主,发展个人感情,无组织无纪律。” “我跟你说了八百次,偏你就像中了魔一样,非他不可。” “我告诉你,这个展昀,必须撤,非撤不可。” 耳边传来的一句句,每一句都让老郑如坐针毡。他的血管突突地跳着,血液在体内四处流窜,表达愤怒。 “富家子怎么了?富家子就不能有梦想,不能有理想?” “十指不沾阳春水就不能为人民奋斗?就不能为革命牺牲?” “你凭什么这么说?” “我可以证明他们能做到!我儿子就是证明。” 说到郑老板的儿子,刘介农的火气消了一些。 那是个积极有为的新青年,确实是传统意义上的‘公子哥’,却死在了革命的最前线。 刘介农说话底气有些不足,说道: “你不要拿我大侄子来胡搅蛮缠。他们两个的情况根本就不一样。” “革命不是请客吃饭,是斗争,是你死我活的斗争。” “人一旦陷入到感情中,就有了得失心,就会怕死。而革命者不能怕死。” 刘介农不可谓不掏心掏肺了。郑老板不是不明白,可他也有他的执着。想到自己白发人送黑发人,不禁悲从中来: “他死之前,我就是这么教育他的。” “他还那么年轻,人生刚刚开始,就在炮火中烟消云散了。” “我不知道他有没有遗憾,总之我有遗憾。” “生命中的风景何止一处,快乐何止一种。可人若死了,就无从体会了。” “工作这么多年,我又怎么会不知道里面的凶险。但我们也是人,也是人民的一份子。难道因为选择了这条路,就要绝情弃爱,踽踽独行?” “人性若压抑至此,我们奋斗的目的又是什么?” 室内压抑地安静,这个问题很难有准确的答案。 难道刘介农不知道这其中的道理吗? 他身在其位,不得已而为之。 谁没有无奈和遗憾,谁又不是在取和舍之间徘徊! “展昀的事,随组织安排吧,我走了。” 郑老板拿起帽子,戴上,关门离开。 他走后,刘介农也缓缓坐下,卸下强硬的外面,盯着窗外出神。 老郑的苦他明白,老郑的坚持他也了解。 哎,难办! 该死的小子! 展昀的处分下来了,停职一个月,组织内检讨。 这个处分说是轻拿轻放也不过分。 郑老板盯着眼前的检讨书,洋洋洒洒三千字。风格很展昀。 至于停职,展昀并没有什么太大反应。 只说了句知道了,就走了。 听说最近在陪女朋友办音乐班,这下可多的是时间了,怪不得走得那么急。 郑老板冷哼一声,把检讨向桌子上一扔。 这个处理,不知道是惩罚他还是奖励他。 突然间,他觉得,刘介农说得也不无道理。 幸好,接下来的日子,没再出什么纰漏,钟述衡那边吸纳积极学生的工作也开展起来了。 不过,他没想到,所有的平静都是震动的假象。 西边和北边传来消息,药断了! 所有人都知道这是致命的,没有药,他们的有生力量会迅速减少。 这个消息让郑老板寝食难安,日本对国际救援线虎视眈眈,对香港转内陆的船查得更是严格。 即使工作这么多年,他还是有些迷茫。 这种迷茫更加重了他的不安。 展昀那边迟迟没动静,郑老板如困兽一般在屋内踱步。 突然,他想到,另一个支部叫满风的人有航运背景。如果能借助他的力量,那药物的问题能解决一大半。 深夜,郑老板把对方叫了过来。 这个人和钟述衡一样,负责学生动员,只是负责的学校不同。 郑老板和他说明了意思,对方满口答应。 为革命事业做贡献,他是很愿意的。 满风回去安排了,郑老板揉了揉额头。 他有些不确定对方能否办妥,毕竟如果展昀那边有机会,郑老板是不愿意启用此人的。 大多数战士不是天生的,是培养的。显然,这个人还没有培养出来。 第666章 番六 没隔几天,展昀跑来见他了。 药的事有了眉目,走川藏运输线。 郑老板长出一口气。 虽然走了新的路线,但药品的折损率变高了,这也很不利。 郑老板敲了敲桌子,满风那条线可以考虑试水。 只是,不能上来就运药,可以弄些不痛不痒的东西试试。 试了两次之后,东西都有惊无险地到了,这让郑老板很开心。 他决定下一次,开始运些棉花。如果这种战略性物资也可以运过去,那说明这条路还是可信的。 日子一晃,半年过去了。 战场上,我方节节败退,日本人猖狂至极。 而他们的战场同样不容乐观。 日本成立的伪政府,为了向日本人效忠,发了疯似地抓他们的同志。甚至于,连无辜的学生都逮捕。 这让他们的支部力量受损,不止是郑老板管理的支部,其他支部也一样。 还没等组织那边下来新的命令,郑老板又接到了一个噩耗。 代号麻雀的线人,死亡。 他是在跟踪一个伪政府高官的时候被发现的。 郑老板觉得烦躁,极度烦躁。 一种无力感席卷了他。 可在下属面前,他要挺直腰板,态度坚决。 他告诉展昀,这边失去的,要在那边拿回来。我们要重点培养新的力量。 其实,对前途的光明他从不动摇,但这过程的曲折同样让人心如刀锉。 特别是,天津出事了,展昀要回去。 郑老板望着双眼通红的展昀沉默不语,最后只交代,快去快回。 有时候,人与人的分别就在不经意间。 也许一个平常的告别,就会成为此生的永别。 这是他和展昀最后一次见面。 因为没过几天,伪政府的人就在他和满风见面的时候包围了他。 来不及后悔与责难,他举枪与对方开战。 不成功便成仁。 他现在,最不怕的就是牺牲。 他上无父母,下无子女,妻子也去世了。孤零零的一个,若没有革命事业,他支撑不到现在。 但双拳难敌四手,他还是败了。 腿骨被打穿,手臂也中了两枪。 满风不敢与他对视,那群特务张狂地大笑。 他们当然要笑,这可是一条大鱼。况且,所有人都知道,这条大鱼能吐出黄金来。 要是能从他嘴里问出点什么,升官发财还不指日可待。 郑老板拖着一条血痕向后挪,他的眼神亮得出奇。 他知道自己是一条必死的结局,但他后悔没有告诉展昀,人不能侥幸。 一旦侥幸,就是走向深渊的开始。 但他那个性格,告诉他也未必听。 郑老板的血还在流着,他的嘴唇抿得紧紧的。 相信吧,相信孩子们,相信年轻人。他们一定有办法继续走下去,一定能够活着见到太阳升起。 在失去意识之前,郑老板咬碎了嘴里的毒药。 对方还嘻嘻哈哈地向前走,郑老板已经咽气了。 等到他们发现,也只能暴躁地发泄,对着尸体开枪。 就是因为这些人的愚蠢操作,黄哲维上任后,立即进行纪律管理。 其中很重要的一条,犯人失去武器后,立即围拢,捏住下巴,避免吞咽毒品。 很多人不怕死,但怕不生不死。 即使什么都不怕,也躲不过精神类药物。 况且,日本最新研发的药物,已经超越了人类极限。没人能扛得住。 黄哲维在上海是自己住的,他不愿意和父亲牵扯在一起。 黄榕生也不知道这个大儿子在想什么。 他要给他娶房太太,他也不愿意。他说要给他买个官做,清闲一点,他也不喜欢。 每天忙忙碌碌地抓那些共匪,乐此不疲。 其实,在七十六号也没什么不好,很多人都去镀金。可大家也只是看中了这个头衔,有几人真的给日本人干活呢。 黄榕生想不通,怎么也想不通。 黄哲维的改革还是很有成效的,整个一区部焕然一新。 更令他血液沸腾的是,洪曼容给了他一条重要线索。 她说宋媛清和展昀是共匪。 至于证据么,便是宋媛清曾经推她下海。而且,身手不凡。 黄哲维弹了弹耳朵,洪曼容的话,只能相信一部分。 不过,她没胆骗自己。 他找人查了一下对方的底。他们的背景也不复杂,一个商人,一个养女。 展昀本来就是两头吃,左手牵着租界右手拉着维新政府。两头都不得罪。 商人就是这样,没什么信仰,利益至上。 至于宋媛清,听说是宋懋声的傀儡,一个有价格的商品。 黄哲维对着那份报告啧啧出声。 过两天是舞会,他去探探虚实。 舞会上,他看到了宋媛清。 风情万种,妖娆多姿。 展昀站在她旁边,手虚扶着她,绅士又礼貌。 黄哲维拿着酒,观察着两个人。 说实话,看不出来什么。但直觉—— 让他觉得很不对劲。 男人对女人很简单的,要么是爱,要么是占有欲。可这两样,展昀身上体现得都不是太完整。 透过酒杯,黄哲维看向宋媛清,见她站得笔直,在一众太太中间很惹眼。 他走了过去。 原以为这样的冷美人一定是凉凉的,没想到宋媛清很容易接触。 黄哲维向后退了一步。 如果这不是陷阱,那就是这个女人太水性杨花了。 不过,他更愿意相信第一种。 一个水性杨花的女人不会一点绯闻都查不到的。 所以,他开始有些相信洪曼容了。 接下来的日子,两人进展得过分顺利。宋媛清基本上没有排斥自己,有过几次委婉的拒绝,也是欲擒故纵的把戏。 别的男人爱玩这一套,可不代表他也喜欢。 但黄哲维也有恍惚的时候,如果宋媛清也想从自己这里得到什么,她应该更主动有所行动才对,可偏偏都没有。 这让他有些担心,该不会走错了方向,找错了人,耽误了宝贵的时间吧。 特别是两人在街上闲逛的时候,见到一群妇女在那大打出手。 原因很简单,她们在争一个晾衣服的地方。一个女人认为对方占了自己的便宜,便破口大骂。对方肯定不能甘心被骂,于是反骂。中间有拉架的,也被骂,所以加入了战局。很小的一件事,弄得半条街都知道了。 宋媛清好像觉得很有意思,一直站在那里看。 第555章 番七 “看到了吗?这就是中国人。” 黄哲维边说话边看向宋媛清。 宋媛清嘴角含笑,点了点头。 “你觉得她们为什么会这样?” 宋媛清摇头。 “我抓过很多共匪,他们跟我说过很多有意思的话。” 宋媛清咽下口水,手指握紧手袋,歪着头笑着问: “他们说了什么?” “他们说为了人民而战。” 黄哲维觉得有些不可思议,更无法理解。 “这就是他们口中的人民,就为了这样的人而战?” “他们是一群只关心自己的衣服有没有地方晾的人。他们不关心国家,更不会关心那些共匪。而那些共匪却为了他们而战,你说好不好笑。” 宋媛清用手托着下巴,眉眼弯弯,对着黄哲维柔声说: “我也不理解为什么要救他们。” “其实,有些人注定活得平庸,死得无名。” 黄哲维一挑眉,让宋媛清继续说下去。 “大家管好自己就好了嘛,为什么要管别人的事,弄得世道这么乱。哎。” 黄哲维眯了眯眼,这是一个娇小姐能够说出的话,只是不确认是不是宋媛清能够说出的话。 两人继续向前闲逛。 宋媛清偷偷掐着自己的腿,转移注意力,避免落泪。 因为她想起了钟述衡。 在租界,他们差不多遇到了同样的问题,她也和黄哲维一样,问了差不多的问题。 在一个茶馆里,大家在讨论昨夜的抓捕。有人抱怨影响了自己睡觉。 宋媛清很不理解,为什么一群被保护下来的人,如此冷漠,甚至冷血! 不过,钟述衡能接受的程度显然大多了。 “我们不必苛责他们。” “他们不是不热爱国家,也并非觉得被抓的人该死。” “只是,他们有自己的生存之道和价值选择。” “对于常年挣扎在生存线上的人来说,生存才是头顶大事。他们不是靠信仰、理想活着,而是靠经验活着。” “而经验——大多也是屈辱的经验。” “为了活着,他们只能专注于眼前专注于自身,当有人和他们谈起什么国家,什么命运的时候,自然就会引起他们的‘警惕’,警惕国家优先。” “我们应该了解的,这是他们对现实的考量,对生存压力的妥协。而不是对国家命运的真正排斥。” 宋媛清凝神静气地听着,每次和钟述衡谈话,她总能有不一样的感受。 “你说得很复杂。” 钟述衡点点头,他承认,他又过分学术了,这是毛病。 宋媛清又说: “不过,我懂。” 钟述衡愣了一下,两人相视一笑。 那是一种妙不可言的心有灵犀。 不过,那种感觉已经是上辈子的事了,因为钟述衡彻底离开了她。 宋媛清在街上看看这个,摸摸那个,不断转移自己的注意力。 她现在要做的不是怀念钟述衡,而是对付眼前的敌人。这是基于生存和理想的双重现实考量,她必须做得彻底! 黄哲维的试探没结果,只能加大剂量。 他决定带宋媛清回家里,看看对方的反应。 宋媛清表现得可以,他没吃到大餐,但也尝到了美食。 窗外响起了枪声。 他全身的血液都沸腾了起来。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原来,展昀也不是不在乎嘛。 什么都不用再说了,也不必再试探。 这两个人要是清白,那监狱里的犯人应该全部放了。 他开始派人跟着两人,不过,没什么结果。 展昀异常敬业,宋媛清就是当个乖巧的花瓶。 黄哲维还是了解一些共党的流程的,他们会有上级,一段时间就会与上级汇报工作。 当然,也可以隐蔽地传递信息。 可这两样,他们都没有。 黄哲维不明白,难道他们是单打独斗吗? 这让他开始狂躁起来,隐藏在冷静之下的暴戾因子开始复苏。 到底哪里不对,为什么他们如此安静? 既然这里没收获,那就开始围剿周边。 听说私船泛滥,他带着一区的所有特务,甚至借了警察部的人,围了那帮私船。 私船上很多都是偷渡的,上海待不下去了,要跑路。 他几乎没有耐心听那些求饶,本来他也不想抓这些小鱼小虾。他们是被枪打死,还是掉江里淹死,于他无碍。 本来打算离开的,但一个哆嗦地不像话的船主还是引起了他的注意。 那条船上没人,而是运东西的。 什么东西呢? 篷布一开,下面的东西露出来。 如果没看错的话,船角的东西还带着编号呢。 黄哲维露出了满意的微笑。 这趟的动静闹得有点大,也不算毫无收获。 展昀! 可以收网了。 黄哲维想简单了,展昀这条鱼太滑,不是他轻易能抓到的。 他的账本做得天衣无缝。 怎么会有这么完美的账本,黄哲维不信,但他没办法。 他抓了那个叫冯营的。 黄哲维自己最讨厌蠢货,遇到冯营这种自私、懦弱的蠢货更是气不打一处来。 他几乎把所有刑具都在冯营身上过了一遍。 就这种东西也可以当男人,那自己呢?差在哪里?! 他想引导冯营说账本是展昀指使的,可冯营没那脑子。虽然,他最终说了是展昀指使,可他根本说不清楚账目。前言不搭后语,做不了证词。 黄哲维也可以自己写一封证言,让冯营画押。可那是假的,是陷害对方,他不想做。 既然展昀不单纯,那势必可以查到证据。早晚的问题,他何必做这种无聊事呢? 黄哲维此人,过分自大。 当然,他的自大源于自卑。 男性功能的缺失,让他时刻想表现得自律、严谨、强硬。不论生活还是工作。 他不要别人的关心,即使是来自于父亲的关心也不需要。 当年他在日本的时候,经历了那么惨痛的事故,也是一个人走过来的。 所以,他是自己的神,没有什么是一个人扛不过去的。没有什么是他自己解决不了的。 廖主任来了电话,想让他撤了看管展昀的人。 黄哲维想了想,没必要和他们起冲突。 廖主任是周部长的人,现在周部长领导的一派看他们七十六号很不顺眼。听说两方高层在会议上已经争吵了。他不用在这个时候当出头梭子。 第444章 番八 面上的管制撤了,暗地里的监视增加了。 他派了一队人专门监视两人。 他们倒是很沉得住气,该上班的上班,该教学的教学。 黄哲维的目光落在矫揉造作的洪曼容身上,她还真是铁了心的勾引自己。 他对这种女人毫无兴趣。 更何况,她现在对外可是自己亲爹的女人。 突然他想起训练期间,老师对他说的话。任何一个人都是有价值的,就看怎么用。 黄哲维嘴角扯了扯,也许,她还有些价值。 下属过来汇报展昀的行踪,对方约了保卫部的人喝酒。 那个人他知道,叫什么大嘴的,说话没个把门的。仗着家里有点势力,一般人都不看在眼里。 好,就看看他能闹出什么把戏。 巧的是,局长找到了他。 意思就是周佛海一派实在嚣张,李主任已经多次表达了不满。特别是最近,周佛海直接将人安进了特工部。 黄哲维明白,局长想让他寻个机会打击周派。 眼前就有这么一个一石二鸟的机会。 保卫部是周派的中坚力量,他可以从那个大嘴巴入手。既能打击对方也能围剿展昀。 他的动作很快,直接带人抄了对方的家。 冤不冤枉的再说,反正现在动静要闹得大点。 依他看来,十有八九不冤,在这栋楼里的人,谁不想跟保卫部打好关系,打点打点那也是稀松平常的。 黄哲维对展昀的监视更密切了。 但展昀铁了心呼朋唤友,不给他机会。 正好借这个机会再探路。 保卫部的人被抓之后,展昀和之前没有本质不同。不断地约各种朋友逍遥。 “队长,为什么要一直监视他啊?就是个浪荡子,这一周都在书寓过的,根本不回家。” 黄哲维摸了摸下巴,表演得越像,说明本事越大。 游戏越来越好玩了。 黄哲维靠在椅子上,以逸待劳玩够了,现在要换成引蛇出洞。 于是,在展昀和那名警察部的同事进去喝酒之后,黄哲维也带着洪曼容和两个日本朋友进了对面的屋子。 他叫洪曼容给大家跳舞助兴,自己则慢悠悠地品着清酒。 下属那里已经交代好了,只要展昀从对面出来,他们就拉开门,让对方看见洪曼容。 如果洪曼容说得是真的,而展昀心里又有鬼,他绝对会行动。 这是人的弱点。 展昀最近云淡风轻,实则草木皆兵。 果不其然,在将那名警察部同僚推入女先生怀里之后,他急匆匆地离开了。 当下属来汇报的时候,他有种强烈的直觉,这次稳了。 黄哲维无法形容内心的狂喜,就像一件筹谋已久的事,在某个瞬间不经意地完成了。 当他赶到的时候,展昀居然不在。好在,抓住了伍伯廷,他是展昀的连线人。 哦,也是展昀的大哥。 一区特务都是经过严格训练的,在伍伯廷缴械瞬间,便上去按住了头部。 黄哲维没有和伍伯廷废话,直接拿出一管药,扎了下去。 没一会,伍伯廷眼见的晕厥了。 他的意志还在抵抗,不过挺不多久了。 从他口中得知,展昀返回了那间书寓。 呵,真是贼心不死。事到如今,还想金蝉脱壳。 “你带队,去抓宋媛清。” 他冷漠地下令,全然不是与宋媛清在一块的温柔小意。 车子开到了书寓,他让人把几个出口全部围住。今天,让他插翅难飞。 人在即将成功的时候,特别容易松懈。最终导致功亏一篑。 这也是人性。 是弱点。 展昀居然杀出去了一条血路,是真的血路。 他受伤了,地上有很多血渍。 而关键时刻,警察部那帮酒囊饭袋跑出来捣乱。他们声称要抓几名学生。 黄哲维七窍生烟,当场就和对方起了冲突。 但警察部毕竟不敢硬来,学生抓不抓无所谓,耽误七十六号抓人,他们可怕这顶帽子保不住。 他们赶到了一个地方,展昀应该在这里停留过。 地上积了好大一滩血。 但人却不见了。 属下还在喋喋不休,他一个巴掌把对方抡到墙上。 此时,他的眼神布满血丝,表情异常恐怖。 他不允许在这样的布控下,对方还可以逃走。 这是对他的侮辱。 可事实是没有情绪的,不管他怎么定性这件事,展昀确实逃了。 黄哲维几乎把办公室砸烂了,没人敢吭声。 更让他窝火的是,宋媛清也毫无踪迹。 他们的人赶到的时候,看到的便是熊熊大火,从里到外,烧了个透。 黄哲维再次愤怒地揣着凳子腿,拿起扔在一旁的腰带,便冲向了牢房。 那里还有个活人。 展昀消失了,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如果说上海有谁期盼见到展昀,依萍第一,黄哲维就是第二。 他们太想要一个确定性了。 他几乎在所有报纸行都刊登了通缉令,重赏之下必有勇夫。 可他再次失望了。 无影无踪。 黄哲维也带着人去了工厂,工厂的工人早就换了几批,有些老人确实知道展昀。据他们所说,展昀倒是去工厂,只是他们见不到,平时都是和监工联系。 他眼神一闪,找到监工也可以。 当然可以,但问题在于找不到。 监工也消失了。 黄哲维的手从掌变成拳,目光一点点看过去。眼里已经喷出了火。 “查了吗?他在上海还有什么财产?” “查了,登记的只有那一处房子,已经被烧了。” “继续查,近三年的资产信息都给我翻出来。” 下属应声走了。 但这个方向注定没有结果,别说倒推三年,倒推十年也查不到展昀登记的信息。 哪怕是玫瑰园,也不在他的名下。 那两个帮佣,在展昀决定离开的时候,也遣散回老家了。 天大地下又何处去寻。 “让洪曼容过来。” 黄哲维彻底被怒火烧透了。 下属直接把洪曼容带到了办公室。 “把你知道的再说一遍。不许胡说八道,添油加醋,只说你知道的,确定的。否则——” 黄哲维眼神一转,看向桌子上的配枪。 “你就会彻底沉在黄浦江底,再也爬不上来。” 第333章 番九 洪曼容在进来的一瞬间已经腿软了。她不明白,他们不是一伙的吗?怎么现在对付起自己了。 如果是其他人,洪曼容还敢叫叫屈,在这个人面前,她只觉得胆寒。 人生第一次,她想到一个词,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一个说不对,恐怕黄哲维就要杀了她了。 “我知道的都已经说了呀,你还要我说什么?” “当然是说没说过的。” 洪曼容从来没觉得如此恐怖过,黄哲维的脸从上方压下来,冷酷的线条带着嗜血的眼神,让她声音颤抖起来。 “他之前和我做过几次生意,但都是中间人帮忙办理的。我没有直接接触过。” “至于其他的,真的不知道了。” 洪曼容眼神极度慌乱,看向四周,想找个地缝躲起来。 突然,她又想到了一点。 “展昀喜欢带舞女,各种各样的舞女,舞会每次都是不一样的人。” “哦?没有一点点特别的?” 特别的?当然有。 “也有一次有点特别,可我不知道算不算线索。如果不是的话......” 洪曼容想说,如果不是,千万不要怪到她头上。 “少说废话。” 黄哲维一个巴掌把她扇倒在地,耳朵嗡嗡作响,唇角也流出了鲜血。洪曼容更害怕了,擦了擦嘴角的血,小声说道: “他曾经为了一个歌女出头。” “如何出头?” “我和那个女人起了争执,他派人打了我。展昀平时连那些女人的名字都记不住,但却对她百般呵护。虽然......虽然后来这个女人也没出现过,不过,也算是跟其他人不同吧。” “那个舞女叫什么名字?” 黄哲维瞪着眼睛看向洪曼容,这个女人一直对展昀虎视眈眈,还以为自己不知道。 这么重要的线索,她现在才说,真是杀一千遍都不解恨。 洪曼容刚想回答,下属来了,伏在耳边说了一句。 黄哲维离开前,对下面人说:“带回去,看着她。” 等他到了会议室,发现两边站满了人。原来是日本顾问来到这里视察工作。听说他捕获了一名地下党,很高兴,要见见他。 黄哲维向中岛信一报告了工作,中岛信一点点头。 “你做得很好,值得嘉奖。” 周围的掌声稀稀拉拉地响起。 “这样,我觉得应该奖励黄队长好好休息一阵子。” “他每日为了镇压滋事的事务操劳,我们应该照顾好为政府效力的人才。” “他手上的案件,交给二区姚喜旺。” 周围人脸上五颜六色,极其精彩。 黄哲维也面色发青,站在那一言不发。他敢怒不敢言。 这是偷取他努力的果实,也是变相卸他的权。 他的目光望向吴四宝,那是行动队总队长。吴四宝的眼神和他短暂接触,迅速移开。 现在看谁都没用,日本顾问的命令,谁敢不听。 后面中岛信一又说了什么,黄哲维已经听不到了。他只知道,一切努力都白费了。 散会之后,黄哲维愤怒地找到吴四宝,想继续查手上的案子。 他敢保证,只要再给他一个月,展昀在上海的脉络他一定摸得一清二楚。 吴四宝不说话,伸出手。 黄哲维明白了,吴四宝是不会在这个时候出面保他的。 扔下刑房钥匙,黄哲维走了出去。 办公室里,姚喜旺已经带着人来取资料了。所有画押的证言,关押的人犯,立即交接。 黄哲维抿着嘴,转头出了办公室。 姚喜旺对着他的背影吹了个口哨。 树大招风啊,风光的时候要是能想到这一天不就好了。 随即,他的眼神阴狠起来。今天卸你的权,明天就要你的命。 虽然同属七十六号,但他们归属不同派系。 李主任算一脉,丁主任也算一脉,至于周部长也向里面安插人。 日本人操纵三股势力之外,还想培养自己的亲信。 所以,即使往少了说,这里面也有四股势力。 黄哲维就属于李主任一系的。当初,黄榕生的钱也是用在了这一派上。 原本这一支脉发展得很顺利,但该死的吴四宝,贪得无厌,不仅卡要本地商人的钱,连外国人的商船也打劫。最近,居然在太岁头上动土,劫了日本人的船。 很多人在听到这事的时候都呆住了。大家知道吴四宝狠,可没想到他疯。 如此狂妄地举动,势必激发日本人的不满。 他们觉得真有必要剪剪李士群的翅膀了。 首当其冲就是吴四宝这个行动队总队长。 他们听说吴四宝下面的黄哲维很能干,决定先把他撂了。 谁都没想到,在这场看不见的硝烟中,第一个倒下的居然是黄哲维。 七十六号谁不知道,一区行动队管理严格,处事严谨,破案神速。可现在这些都不重要了,因为他站错了位置。 黄哲维没有开灯,他已经在沙发上坐了一下午。 黄榕生来找他,他都没出去见面。 现在,整个七十六号都知道他被当成靶子了。 姚喜旺幸灾乐祸的样子不断在他面前出现。 只差一点点,他就可以让真相大白。为什么,要在这种关键时刻拦住他。 他的胸口不断粗喘着,缓解着那股郁气。 不行,他不能坐以待毙,他要去找上级说个清楚。吴四宝解决不了,他就去找李主任。 天大亮了,他开始洗漱。 一把剃刀,蘸冷水,刮着脸上青白的皮——他是没什么胡须的。 镜子里的人眼神阴鸷,带着一股执拗。 牙刷是日本货,很硬。吐出的沫子带着血丝,他盯着看了两秒,冲掉。 擦脸时,他突然掐住自己脖子,这是在练习忍耐力。 终于,洗漱完毕,他满意了。 走下楼。 佣人已经把报纸送到了餐桌前,他坐下开始吃饭。 突然,他的双手颤抖起来,端起那份报纸,凑到眼前。 报纸的头版是他的消息,上面有个巨大的病例报告。是日本医院出具的。 上面显示,他的腹部以下受损,无生育可能。 而且,不止有病例,下面还大概说了他在日本出的事故。 第222章 番十 留学期间,他过于刻苦,有时候弄得神志恍惚。有一年学校组织春游,不知道谁不小心撞到了他,让他掉下了山坡。好死不死,那里有一根坚硬的树枝,插入了他腹部之下。 黄哲维的眼神恐惧起来,那时的疼痛骤然出现。他不断摇头,不明白为什么过了这么多年,还会疼痛。 是谁?是谁偷了他的病历。 他冲到楼上卧室,打开抽屉,发现空空如也。 黄哲维跌坐在床上,自己在前面冲锋陷阵,没想到家里起了火。 对方是以他为切入点,打击李派。 盯着桌上的花瓶,他直接冲过去踢了个稀巴烂。 无处发泄的愤怒此时才有了一丝缓解,除了他妈的内斗,这帮蠢货还能做什么? 他这辈子已经无所求了,难道连最后一层遮羞布也要被扯下? 咧开嘴,喉咙里发出一声闷笑,他知道自己成了替死鬼。 “想让我死,我就先让你们死。” 这个时候的他已经忘了自己是如何刺激展昀的,人在愤怒和恐惧之下做的选择往往都是错的。 此时,他管不了这么多了。 在上海,在七十六号,已再无他的立足之地。 黄哲维拿着枪冲出了大门,他的腰间还有个手雷。 耻辱夹杂着怒火让他完全丧失了理智,他要冲到七十六号,让他们为自己的悲剧负责,让他们为他们的行为付出代价。 只是,他刚冲到七十六号门内,手才搭上枪,就被身后的一群特务制服了。 对方要的就是他的冲动。 黄哲维被关了起来,医生又给出了诊断:巨大打击之下,精神失常。 所以,周部长下属的社会部好心地给他安排了贴身看护,每日服药。 可是这个病人太不省心了,动不动就破口大骂,要不然就威胁护士。 这让各个医院都很难办。 他的身体一天不如一天,终于在姚喜旺来看过他之后,彻底安静了。 大家都觉得蛮可惜,怎么说也算是个人才。 医生又出具了死亡证明:黄哲维,死于牙龈感染。 伍伯廷看着手里的书本,有些出神。 从东边回来两年了,他还会时常想起那里的三年。 有时候,从梦中醒来,觉得那些事好像就发生在昨天。 他不是不愧疚的,上海的地下工作至关重要,他却领导失败了。 虽然他犯下大错,组织却没有放弃他。用两个侦查兵将他换了回来。 伍伯廷有些咳嗽,喝了水才止住。 那些特务给他用了重刑,留下了病根,大夫说要长期调理。 组织经过考虑,让他负责后方扫盲的工作。 他非常愿意。 在这片土地,大多都是目不识丁的农民。他们没有基本的读写能力,也不知道这片土地和他们深层次的联系。 可这恰恰就是矛盾的地方,他们生在养在这片土地上,是这里的孩子,也是这里的主人。 等真正开展的时候,他又见识了事情的复杂。 先不说教育的缺失,单是意识问题,都是个大难关。 尤其是给妇女扫盲,更是难上加难。 绝大多数认为,学这号的有啥意思嘛,胡球折腾! 一想到这些老乡围剿自己的场景,伍伯廷就头痛。 这时,李团圆走了进来。 “先生,书记让我跟你说一声,明天会过来一名钟老师,跟你一起负责扫盲教育工作。” 伍伯廷一愣,没想到还有人愿意到这地方来教书。 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欣慰。 只要还有这样的人在,中国就有救。 隔天下午,那名老师便到了。 隔得很远,就听到书记带着喜悦的声音。 为了表示欢迎,伍伯廷也准备出门迎接。 刚出门口,便看到几人说笑着走过来。其中,一个人的身影如一束日光,照进他的眼中,让他闪避不及。 宋—— 媛清? 正疑惑间,几人已经走了过来。 宋媛清在看清了这位老师后,也震惊地睁大了眼睛。 谁也想不到,亡命天涯的人居然会在这种情形下见面。 任何词语都无法描绘伍伯廷内心的震动,他一瞬不瞬地盯着几人,嗓子完全哑掉了。 很多个夜晚,对着星空,想着宋媛清会去哪里?! 还在国内,还是已经离开中国了?或者她已经暴露了? 一想到对方有被捕的可能,他就心如刀绞。 如今,什么都不用想,也不用问了。她很安全,甚至可以来这里教书。 傍晚,众人散去。 伍伯廷终于有了和宋媛清聊天的机会。 “你从上海走了之后,去哪里了?” “先跑到了香港,但你知道,那地方我待不惯的。后来,我决定回来,就从韶关那侧偷偷溜回了西安。” “你怎么会想到延安来呢?” “这里在我心里是另一个世界,我早就想来了。” 她歪着头,嘴角带着些笑意。这里的老乡们都很好,有着久违的精神气儿。 这让她觉得亲切、温暖、安心。 流浪的日子,可不算好过。 在挂了展昀的电话后,她便拉出皮箱,带上现金、衣服和那本《纯粹理性批判》。跑到书房,又摸出手枪和手雷。 一切准备就绪,最后看了一眼房子,把手里的火扔到了床上。 火势瞬间就烧了起来,浓烟滚滚。 她捂着口鼻,迅速消失在大门的方向。 不敢在上海多停留一秒,她乘私船到了舟山。 到了那里一周之后,开始联系捕鱼船。坐上捕鱼船,她开始了南下的路。 中间经过温州、闽江,最后终于在九龙城上了岸。 再次踏上土地,她才敢确信,确实逃出生天了。 不过,香港的生活并未见得多好。 在那待了一阵子后,她还是想回到内陆。于是,又开始联络陆运的人员,从韶关出来,走衡阳,到湖南。过了湖南,再穿到陕西。 “我觉得颠簸这一年,也算有所收获。我亲自确认了一条路线,可以从香港运东西到咱们这。” 她得意洋洋的样子,完全让人忽略了其中的艰险和困难。 伍伯廷沉吟了一下,又问: “你现在是钟老师?” 第111章 番十一 宋媛清沉默了,隔了半晌回答: “是的,我现在是钟老师,做的也是钟老师的工作。我想,他离开了,我还活着。我要替他走没走完的路,替他看他没见到的风景。” 伍伯廷再次被这个女人震撼了。 一生一世,何其可贵。 在这人命如草芥的年月,谁也说不准明天会不会被埋进黄土。他见过太多聚散,情话和木牌仅有一天之隔。 摸着地上的黄土,他把想说的话全部塞进泥里,糊得严严实实。有些爱,在延安的风沙里,只能长成沉默的白杨,扎进彼此看不见的地方,替对方挡住岁月的风寒。 太阳下山了,留下了瑰丽的晚霞! 月亮升起! 有人还在闹腾。 还是在外面闹腾。 有人仗着孩子们去了公立育儿所,就开始为所欲为了。 依萍生气也不是,配合也不是,满心无奈,一点办法都没有。 傍晚时分,依萍从停云雅集回来,展昀已经在门口张望了许久。 一见到人,就迫不及待地拉着她去了后花园。 晚上微凉,花瓣上凝结了露珠,一晃一晃的,动人心弦。 除了露珠,更动人的都有。花园靠后的位置,凭空多出一处花房。 是展昀用藤蔓搭成棚子,将能爬墙的玫瑰花缠上去。 依萍看到的瞬间便沦陷了,那不只是一个花棚,也是一座宫殿。 鲜红的、鹅黄的、象牙白的,一朵挨一朵挤在竹条上,余晖一照,整个花房都烧了起来,烧成霞光里最烈的一团火。 “要进去看看么?”他在身后轻笑。手掌顺势贴上她的后背,比那团火还热烈。 花房的门是藤萝编的,推开时,里面的香气竞相向外涌。 花房不高,人要猫着腰才能进去。进去后,里面有两张矮凳,中间一个小桌子。看起来还算宽敞。仰头,便看到从上面垂下的铃铛,风一过,叮叮当当,成了碎在花海里的星星。 “我在外面又挂了好多的小风灯。”他从背后拥住她,唇贴着耳垂呢喃,“等到夜晚,你就会成为银河里唯一的人。” 一滴露珠从上面花瓣跌落,砸在锁骨上。 像吻。 那股凉意让依萍颤抖了一下,整个人都靠在身后的胸膛里。 偏那胸膛如火在烧,一凉一热,让她瞬间虚软无力。 展昀的目光变得湿润、浓稠起来,把依萍紧紧地包裹住。 依萍又有些恍惚了,她的脑袋空空的,凭意志力说出最后一句话: “去屋子里。” “不用,我准备了好多水,够你喝个几十回了。” 他是不可能答应依萍的。 去屋子里,他搭这花棚子干什么。 现在,依萍给他设了禁令。每周亲近她有次数限制,展昀提出多次抗议,均被驳回。 依萍的理论支撑很扎实:物极必反。 必须适度控制。 展昀的表情一言难尽,他不认同这个理论。 本来想故技重施,装装可怜,唤起依萍剩余不多的同情心。 但依萍进步太快了。 不知道是对他的可怜免疫了还是习惯了,纠结了一番后,还是没同意。 展昀郁闷了好几天,终于又创新出了新高度! 所以,压力就是动力,没错。 太阳已经完全落下,银河亮起。 外面的光透过花的缝隙照在彼此脸上,如梦似幻。 依萍本来想埋怨他的野蛮,现在又升起一股感动。 滚烫的脸紧紧贴着她的,让她心头涌过一波又一波热浪。 “放过我。” 她的声音低低的。 展昀摩挲着衣服,掏出怀表,放在依萍耳边。 他的胸膛起伏得又快又猛,可见刚才的用功。 “听这个针。” 他的声音还带着气声。 “听它?干什么?” 依萍懵懵地问。 他的唇又落到耳边,粗喘着说: “数字!数到我喜欢的数字就放过你!” 最后一个字落入耳中,她便成了一道拱桥,接着又重重跌落回去。张了张嘴,再也说不出什么整句的话,只能任由那些单音节一个个跳出唇边。 思绪也完全乱了,飘出了这个小小的棚子,盘旋向上,飘到了满目星空的银河。 她有些认命地想着: 银河? 自己刚和他在一起,他便叫自己帮他读那一章带着银河和星空的片段。 当时不懂,现在全清楚了。 他那个时候就想现在了吧。 “狡猾!” 依萍喃喃出声。 ...... 天气越来越冷了,新的一年快来了。 展昀和依萍从陆家回玫瑰园。 他们与砚鸣和可云又聊了一整天,朋友间总有说不完的话题。 而且,俞砚鸣还得到了一个答案。 当年被孔福生挟持的人就是展昀。亏得孔福生这么多年一直坚称自己是福将。 俞砚鸣长叹一声,混合着内疚、自责、敬佩与自豪。他郑重地举起酒杯,对展昀说道:“朋友间不说原谅,不说感谢,只讲情谊。” “这么多年,我误会了你。不知道展先生三个字还有没有机会变成展昀两个字?” 展昀的眼睛闪动着了然和感动,当然可以,只要他们愿意! 回来的路上,依萍依偎着展昀,慢慢散步。 “从明天开始我要征用你。” 她没头没尾说了这样一句话。 展昀眉毛一挑,说道:“我哪天不被你‘征用’?今天我也准备好了。” 依萍锤了他一下,只当听不懂,继续说着原话题: “所有的计划都已经订好了,这个求婚方瑜一定感动极了,惊喜极了。百分之百终身难忘!” 她的神情满是憧憬,好像已经看到了那个充满感动、惊喜、泪水和欢笑的场景。 没等依萍感动完,展昀凉凉的声音从旁边传来: “会比我们的求婚还让你难忘吗?” 依萍瞪了他一眼,发出严重警告: “一定要瞒着方瑜尔豪他们即将回来的事,说漏了嘴,我不理你。” “还有呢?” “还有......还有如萍也说了尽量赶回来,也要瞒着。” “哦!” …… 两人说说笑笑了一路,要到家的时候,见到了一个等在路边的人。 “杨主任。” 对方出声了,依萍的脸僵住了。 展昀回来得很晚。 依萍一直站在花厅等他,品着玫瑰酿。 展昀推门进来的时候,有些恍惚。 这个场景似曾相识,依萍以为他被枪击的时候,就是这样等他。 那个时候,她彷徨、害怕、伤心欲绝。 今天呢? 听到门后动静,依萍回头。 眼里没有惊慌、忐忑,只剩下平静的了然。 目光交错,彼此都知道,什么都不用说了。 今晚的依萍格外热情,带着任性的放纵。 “你又要离开我吗?” “不会。” “你没有撒谎骗我吧?” “没有。” 展昀毫无迟疑地回答,让依萍心松了不少。她紧紧环住展昀的脖子,表达自己的眷恋。她什么都不求,只求他心里记挂着她。 “离开我也没有关系,要记得给我写信,让我知道你好不好。只是这样就够了。” “我会守着这个家,守着这里,等你回来。” 展昀亲了亲她的头顶。 他了解,什么都了解。 依萍可以去救那些负伤的同志,也敢单刀赴会杀敌人,更为了保育中国的火种奋斗。 她在自己心里早已超越了爱人这个身份。 所以,无论发生什么事,无论再收到什么任务,他都不会把依萍推开,更不会以爱之名筑起高墙。 没有人生来是战士,但也没有人注定要做温室的花朵。 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伟大的爱情不需要躲避风雨! 全文完。 柿子——又甜又脆的柿子 伍伯廷静静听着宋媛清讲述她的过去。 这是好长好长的故事,也是好美好美的故事。 “有人是为自己而生,有人是为家人而生,也有人是为国家而生。” 听了伍伯廷的话,宋媛清好久没有接话。 若明若暗的光线投射在晦暗不明的脸上,让人迷失在她的失神中。 来到上海一年了,对她的了解逐渐加深。 他知道对方是聪明的、果敢的,也知道他们的战士付出了巨大牺牲,却不知道两人之间有这样的牵扯。 过往何其相似! 相比于自己,上天对宋媛清更加残忍,因为她亲眼目睹了爱人的离开,自己却要若无其事地活着。 这是一个考验,巨大的考验。 伍伯廷的目光变深了。 晚上,他拿出上海人员名单的资料,仔细标注。最后,停在了宋媛清那里。 照片上的她目光灼灼,盯着照片外的自己。 那个时候她还没体验过生离死别,带着一股初生牛犊不怕虎的气势。 伍伯廷忍不住笑了,收起资料。 上头说最近情报系统运转流畅了很多,要他将所有人员行动标注清楚,上交备案,准备下一步动作。 他神使鬼差地将一张多余的照片放到了另外的抽屉里。 此时,他的内心悄然滋生了一股异样情绪。这股情绪那么狡猾,绕开了理智,悄悄扎下了根。 所以,当展昀出现在他面前,向他汇报伪政府最新动向的时候,失落迎面扑来。 “朱夏萤是在南京遇难的,听说生前还是名进步学生。” “我想朱升源的反常十有八九和女儿有关。” 伍伯廷不能再同意了。 “我会亲自去调查,你在这边打探一下从南京那边逃过来的学生。” 展昀领命而去。 伍伯廷踏上了南京的土地,这是一座被死亡、恐惧、废墟所笼罩的城市。 事情调查起来并不容易,经历了惨绝人寰的大屠杀之后,这里的人逃的逃,死的死,大部分都不见了。 学校、老师、同学、邻居......能查的他都查了,记录寥寥。 幸好,幸存了一个林凌乐。 终于,七拼八凑出了一个故事。 1936年秋,秦淮河畔的梧桐叶正黄。朱夏萤一人来到了南京。 她有着乌黑的辫子,清澈的眸子。满心都是对未来的憧憬。 校园的生活宁静、充实。她酷爱文学,也关心时事。时常和同学们在校园内探讨未来。 很自然地,她认识了林凌乐。两人长相有些相似,又时常同行,被大家传作姐妹花。 她们知道后也是相视一笑,反正不是姐妹胜似姐妹。 然而,战争的阴云日益逼近。 1937年夏,卢沟桥事变。 校园里再也放不下一张平静的书桌。 紧接着,淞沪会战失利,南京岌岌可危。 学校开始停课,师生纷纷撤离。朱夏萤想和林凌乐一同离开,这是好不容易弄到的火车票。 人群中朱夏萤艰难地向前移动,林凌乐在前面开路。不过,两个女孩子在人潮中实在没什么力量。她们被挤开了。 朱夏萤捏着火车票,大声喊着好友的名字,回应她的是几个被挤散的小孩子的哭喊。 她想继续离开,但孩子的哭声像一道绳索缠住了她。来自林凌乐的呼喊也听不到了。 她挪动几步,拉着几个孩子靠向旁边。踮起脚,想看看周围有没有工作人员,但入眼的都是挤火车的大军。 “咱们去那边,那边应该有路警。” 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把几个孩子带到了路警室。 路警室里,所有人忙得起飞,根本没空管这点小事,只是敷衍地让孩子们挤在角落里。 朱夏萤有些担忧,但看看时间,她必须走了。 出了路警室,她又奔向火车。 还有一个小时,来得及的。 她心里想着,随着人流向前走动。 突然,人群躁动起来。这股情绪由前向后传递。 朱夏萤慌乱地看向周围,不明所以。 “呜!呜!”——两声高亢、悠长又略带沉闷的汽笛声划破长空,向众人宣告,它要启程了。 朱夏萤终于明白了这股躁动的根源,她大声嘶喊着:“还没到时间呀!我有票!还没上车!” 不止是她,还有很多人很多人没上车,大家哀嚎着,奔跑着,推拒着,想祈求这条钢铁长龙,不要抛下他们。 车轮滚滚,发出咔嚓…咔嚓…的节奏,朱夏萤的眼睛瞪得很大,眼睁睁看着那辆火车越跑越远...... 她不能思考了,只重复那一句:“还没到时间呀......” 没有办法,朱夏萤又跑去了避难所,想撑几天。 但南京撑不住了。 日军攻陷了南京。 避难所也是实施暴行的场所。 朱夏萤被一群人,从一个房间拖到另一个房间。 她以为自己会在肮脏中死去,可并没有。她还活着,还能见证满身污秽。 她挣扎着爬回暂时的栖身之所,那间破败的小屋。窗外是死寂的城和偶尔响起的冷枪。 巨大的羞耻、绝望淹没了她。在这个夜晚,她用一条白布,结束了自己年轻的生命。 她的故事,是那个黑暗年代,无数无声湮灭的悲剧的一个微小缩影。 一条生命永远定格在1937年寒冷的冬季,南京城的创伤却需要一代又一代人去铭记和疗愈。 白洋淀的荷花又开了。 夜色下的白洋淀,静得能听见芦苇的叹息。 展昀靠在船舷边,望着水中被搅碎的月光,将手里的布料小心展开。 那是一朵海棠花。 更确切地说,那是一朵绣出来的海棠花。 没错,是依萍背后的,被他撕毁的,成片飞舞的绣花。当时,依萍只顾得收走衣服,没功夫理这些‘碎片’。所以,他理所当然地拾了起来。 自从两人分手后,他便随身携带这片衣角,有空就对着这朵花发呆。毕竟,玫瑰看不了,只能看海棠。聊胜于无吧。 今天,他很开心。 因为,雁翎队攻下了大淀头村,那是伪军的重要据点。他们夜以继日的观察、准备、训练,终于有了结果。 岗楼是日本人插入这里的钉子,而雁翎队就是挖出这些钉子的人。他们泅水潜行,徒手攀爬,在伪军酣睡的时候,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俘虏对方。同时,缴获了很多物资。这让白洋淀的人全都振奋了。 大家被三光政策折磨得太久太久了。 “依萍……”他的声音有些瑟缩,好像对这个名字有些惧怕。没办法,只是这样念一念,也觉得心头钝痛。 可是,他又无法拒绝这种诱惑。痛过之后,那个人的名字会像眼前的河水一般,轻轻荡开,泛起涟漪。这种感觉又让他抽离出了痛苦,整个人变得柔软起来。 展昀觉得不可思议。 展孝礼是做烟草的,展昀一早就知道,大烟可以致幻。但现在的他,也有一种虚浮的感觉。像梦,像烟,像一股潮湿的水汽。 依萍的影子好像也随着月光荡漾在郁郁葱葱的淀上。 展昀的眼睛转不动了,直直盯着那抹影子。 你过得好吗? 他无声地问。 ...... 眼前的景物慢慢晃动起来,被泪珠裹挟着在一方固定的空间中左摇右摆。 芦苇也被迫踉跄着,像极了夜晚中颤抖的笔尖。 一团团模糊的墨迹逐渐变得清晰,从歪歪扭扭的稚嫩走向铿锵有力的成熟。 1919年2月10日 今天大哥问我,第一次学字写的什么。我记得:理想。 得了一串糖葫芦。 1919年2月15日 大哥问我这几天为什么不写日记。我说:今天写。 . . . 1919年5月4日 大哥哭了,我也跟着哭了。 1919年5月6日 大哥说他们也要运动。 1919年10月9日 把荷花池的大鹅放了,挨骂。 1919年10月25日 二哥说那是天鹅。我想了一下,把另一只也放了。挨骂。 1919年12月28日 不想写日记。挨骂 1920年1月13日 挨骂。 1920年4月9日 今天闯祸了,伤了二哥眼睛。二哥不叫说,我也不敢说。老太太很生气,把我们全都骂了。 我不敢看老太太,也不敢看二哥。 对不起。 1920年7月15日 今天大哥和二哥帮我擦了车,扫了院子。老太太路过的时候,看了我几下。我不敢说话,她没骂我。 骂了另一个人。 老太太真凶。 1921年3月4日 先生夸我书读得好,老爷赏了我一盘糕点。 正巧老太太路过,看见了。 我急忙拿起书,装作看书。想让老太太也夸我。但她让人拿走了糕点。 我很生气,非常生气。 不是因为没吃到,而是因为那是老爷给的。 全都被她抢走了! 1922年5月10日 原来我有妈妈,只是在我很小的时候就病死了。 怪不得,我从来没见过她。 以前,我偶尔还会埋怨。现在,不会了。 她不是不来看我,而是来不了。 而我也知道为什么老太太不喜欢我了。 她说我和妈害死了爷爷。可是,我没见过爷爷呀。我有爷爷吗? 老太太还说,我就是下人,从明天起不能去上学了。 这可吓了我一跳。 本来我想冲进去,跟老太太求情。但老爷大喊一声,又把我吓了一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