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灯》 第1章 枪丢哪了 “你枪丢哪了?你是要害死我们全家吗!”花厅回音清朗,将南殊的火气一声一声回进众人耳中,“叫你去学校,是让你知书明理!你倒好,认的那几个字全拿去拉横幅了!” 申城早春,薄日刚暖,褚公馆已是一派金翠交映。 今日这场鸿门宴,府里上上下下都知道是老爷要给二小姐选婿。众人一早开始忙碌,不敢怠慢分毫。 除了这宴会的主角——南殊小姐至今被蒙在鼓里。 此刻,她正一袭华服站在厅中,训斥着面前满身泥污的少年。 姐姐的声音尖锐刺耳,叫南彻头脑发昏。他咬紧牙关,只敢等回声尽了才开口回话:“二姐,我只是在做每个青年都该做的事。” 这话无疑是给南殊火上浇油,戒尺划过空气的刷刷声吓得南彻鼻翼颤动,不住闭上双眼。 可意料中的痛感并未袭来,再睁眼,只见南音正紧紧拉着南殊的手腕,音色中满是焦急:“南殊!行了!”大姐总是心软。 “你知道他打伤的人是谁吗?”南殊顺着南音拉扯的力道转过身去。 虽然声音低了不少,可极快的语速与额头浮上的细密汗珠还是出卖了她此刻的不安:“南峤已经查过了,那个孩子的身份全是假的,他是京方派过来专查地下商业活动的特务。如今我们家能保他出来,不过是因为枪没找到,没有证据!” 南音被这番话惊得半天吐不出一个字。回过神时已是眼眶微红:“南彻,告诉大姐,你把枪丢在哪里了?” “路上掉了,不知道在哪。”褚南彻听了二姐说的才想起来后怕,眸子里的光连同背脊一起沉了下去。 这话,就是给他们全家都送上了刑场。 南音长叹一声合上双眼,但很快便平复好心情重新牵起南殊的手:“无论如何,今日的宴会你必须要出席,我们褚家的膝盖不能软。” 南音必不会叫任何事耽误妹妹相亲。毕竟沈家世代簪缨,若能得此助益,褚家便更多一重保障。 为安抚南殊的焦躁,她亲自牵起妹妹的手将她送到院中。瞧南殊从发饰到鞋履都十分妥帖,才放心道:“很好看。”微笑时,橘色调的口脂便衬得她典雅大方。 南殊只是配合着展开披肩,未置一词。 此刻她脑子里想的,全都是如何平掉南彻的事,实在难以对这些空有其表的浮华上心。 南音见状也没恼,开口时,声音依旧柔得就像羽毛落在丝绒外衣上:“南彻的事我来处理,你就同南峤安心为父亲待客便是。” 说罢,又将目光移到车子上,再次出声叮嘱:“如今的上海总是风波不断,咱们家又出了南彻的事。我刚已经叫人把你的车牌遮掉,早去早回吧。” 南殊望向被黑布挡着的车牌,心中升起万般无奈。 她明白自己今日如果为保平安闭门不出,就等同于向外界坐实了褚家的罪名。只得强挤出笑,回握住大姐的手道了声“好”。 转身要走,却被南音又开口叫住:“等一下!” 说着便急步上前,自手包中取出一张微微泛黄的黑白照片塞进南殊手中:“这是今日的座上贵客,驻英公使沈承昱。小时候跟你有过一面之缘。” 南殊眉心微动,在姐姐手指的力道间仿佛读出了什么,却还是强压下心头疑虑,接过照片转身上车。 南音目送她离开,直至褚宅的大门再次紧闭,才轻轻吐出一口气来。 轿车驶出弄堂,浮光掠影的夜色骤然笼了上来。沿街的霓虹光打在窗玻璃上,映出南殊侧脸清冷的轮廓。 风从半开的车窗缝里钻入车内,挟着春夜薄凉,南殊微不可察地将原本搭在肩头的披风向上拢了几下。 窗外人声鼎沸,一声短促的爆竹响在不远处炸开,震得街边栖鸟扑棱飞起。 司机在后视镜中看了眼小姐的反应,才低声道:“戏班子在前头唱大戏,今儿热闹得很。” 南殊眸色未动,只低头看向手中那张已经攥得有些潮湿的旧照。 照片上的青年身穿一袭深色西装站在旧使馆前,背脊挺直,一只手插在风衣口袋中。光线从右侧落下,勾勒出清晰的颧骨与沉静的眼神。神情坚定,像是在倾听一个时代的回响。 盯着照片良久,将其放下时,车内只余轻浅的呼吸。 “希望他已经忘了我了。”语气淡得如一缕薄雾,连她自己都听不清真假,而后缓缓合上双眼。 “二小姐,我们到了。”不知过了多久,司机的声音将南殊从半梦半醒间拉回现实。她直了直身子,葱指拨开车窗的窗帘,手上精巧的红宝石戒指在灯光下正熠熠生辉。 随着车门打开,饭店门口的嘈杂声顿时涌进她的耳里。 南殊刚扶上司机的小臂走下车去,身后一阵风便不合时宜地拂过,将她的发丝撩上耳后。 下意识一侧头,却望见远处路灯下,有道黑影一闪而过。她眉心轻蹙,还没来得及细瞧,便听见不远处有人呼喊:“姐!你来得正好!” 褚南峤身着一袭修身的燕尾服,大步上前朝南殊伸出手去。 与南峤目光交汇之时,南殊眉眼间的愁容与淡淡的惊慌骤然褪去,取而代之的是嘴角的弧度与眼底溢出的宠意。 牵起姐姐的手,南峤轻抚南殊手套上的钩编蕾丝纹样后,目光才顺着她的小臂上移,直到那红蓝宝石嵌着的耳饰落入眼中。 红宝石随着灯光闪动,仿若迸开的血点。 褚南峤的眸子浅浅动了动,莫名心惊到连呼吸都慢了下来。 轻轻用力拉下南殊的手,低声道:“把耳环摘了。” 南殊一怔,却又即刻反应过来。 今非昔比。从前装点是为家族颜面,可如今的形势如此紧张,这样招眼的耳饰难免会成活靶子。 “咱们家的孩子,哪点儿是为自己活的?”嘴上虽然不愿,可动作没停。将耳环取下放入手包后,才同南峤走向刚刚正与他闲谈的二人。 “沈先生,这位就是褚二小姐,您还记得她吗?”南峤介绍。 沈承昱闻声转过头来。他当然记得她——那个年纪尚小,却一句话让满座宾客哑然的女孩。 那年褚南殊不过**岁,随父亲去北平拜访故友。几位长辈正围着“统税加码,布匹滞销”商议对策,他年少气盛,说了句:“关口严了,货进不来,生意自然做不下去。” 却听一旁正玩花的小姑娘慢悠悠开口:“那就用沙船从吴淞转去崇明,再换船入浦东,不就避了?” 一桌人哑然。连沈父都愣了一下,随即笑说:“倒叫这丫头想出了个妙宗儿。”就这一句话,让沈承昱一直记到今天。 如今故人相逢,他便主动礼貌性地扬起唇角上前一步,西装上的珍珠灰鲨鱼皮纹随着动作若隐若现。 本想说一声“你变了”,可话到嘴边,却又只剩下那句不温不火的:“褚小姐,好久不见。” 南殊垂眸,像没听见寒暄。轻掩唇角在心里暗暗数到“三”,刚要抬眼回应,便被一股力量强行拉偏了身子。 黑影闪动。 “小心!”沈承昱几乎是本能地上前,扣住南殊的手臂,直直将她拽向身后。 砰——! 枪声如闷雷炸响。 第2章 宴无好宴 会场中骤静一瞬,下一秒惊叫四起,人群四散而逃。 门口的守卫却是眼疾手快,迅速穿过人群将那人擒倒在地动弹不得。 褚南峤扑上前去,将沈承昱从南殊身边扯开。初次开口竟连声音都发不出,再度张嘴才问出一句:“南殊!南殊你怎么样!” 她没说话,只是双手掩着耳朵跪坐在地上。 酒杯碎裂、脚步混乱、警哨尖锐,如今这些到了南殊耳里,全都变成了一道持续不绝的嗡鸣。仿佛整个世界被抽空,只剩一根细线在脑后拉扯。 剧烈的疼痛自头部蔓延至全身,促使她大口喘息,就连手指都在额角处无意识地抖着。 “有血!”南峤见一抹红顺着南殊的指缝蔓延开来,他再也顾不得旁的,一把将南殊的手从她的耳边拉开,直到看见伤口才松下劲儿来。 眼皮微落,喃喃道:“还好,只是擦到耳朵。” 沈承昱刚刚被南峤暴力扯到一旁,这会儿才站起来,就急不可耐地把目光再次投向南殊的方向。 瞧她没有伤到要害,也暗暗松了口气,却又很快联想到什么,即刻低声提醒:“褚小姐,今日……不该只是巧合。” 姐弟两人齐齐闻声转头。 直到此刻,南殊才算回过神来,她简直无法相信自己刚刚竟离死亡只有一步之遥。 胡乱搭上一只手试图站起身,可腿却软得根本用不上一点力。 南峤见状,急忙上前紧紧扶住她的胳膊:“能站起来吗?” 褚南殊极力克制着颤抖,抬起沾满鲜血的手攀上南峤的肩膀,可空洞的眼神还是她心头的惶恐尽数出卖。 “他是拿我们的命在赌……你,我,大姐,还有南彻,他一个都没有放过。”气息贴在南峤的耳畔,声音颤抖得几近破碎,“我们......也不能放过他!” “姐你不要怕,有我在。”他拍了两下南殊的背,轻声安抚,“我亲自去审。” 长这么大,褚南峤还从未见过一向端庄得体的姐姐露出这般神色,心头的火气再难压制,目光扫向地上那人时,血丝便已悄无声息地攀上眼角。 刚要发作,却被远处熟悉的声音制住:“诸位受惊了。”这声音不高,却是一片混乱中难得的冷静。 褚衡仁缓步从楼梯上下来,一袭深灰中山装,扣子系得一丝不苟,鞋面在灯光下反着隐约寒光。他走得不快,却步步如钟,使得大厅内的人逐渐安静下来。 他没有立刻发问,只是沉默地扫视了一圈,直到视线落在地上那被制服的刺客身上。眉心微不可察地拧了一下,眼神却异常平静,好似早有预料。 淡淡摇头,随后又看向南峤,再移至南殊苍白的脸上。她左耳边的发丝被血迹粘住,却仍站在那里,也没有惊叫一句。 “今晚之事,褚家一定会给诸位一个交代。”语气不重,却不容置疑,“南峤,送沈先生和你二姐先回去。” “是,父亲。”面向褚父时,南峤刚刚的杀气瞬间尽数敛去,取而代之的是恭敬的行礼。 做出请的手势对沈承昱道:“沈先生,请。” 沈承昱此刻作为褚家的客人,只能听从主人的安排。于是上前两步朝着褚父点头示意,便朝门口走去。 南殊始终瞧着地面未曾抬头,只是喉咙上下滚动了两下,便跟在沈的身后去了。 褚南峤同褚衡仁对视一眼,得到许可后即刻抬手示意警卫将刺客拖了下去,自己则是紧着步子追上了姐姐的步伐。 一路走着,南殊只觉得恍惚。父亲刚刚淡定出面的样子,使她几乎无法克制地回想起前日书房中所看到的一切。 那日,是褚衡仁在书房接待三位南洋回来的老商人。正巧碰上南殊刚结束了同英国公使夫人的品茶会回来。 路过书房,偶然听见里面传出阵阵愤慨之声。 “——国府连年战费为由,数次增税,然施政不清,财政黑洞不断;今层层加码,连通行税与地方保护金亦未赦,实非正道。” “——吾等商贾之子弟,非不愿效命报国,然今之盘剥,与土匪何异?” 南殊越听越是觉得不妥,便立刻吩咐下人去把自己刚拿来的茶叶泡了。借想让父亲尝尝新茶为由,进门看看情况。 刚带着笑脸将茶杯放在桌上,“申南商会联合呈议”六字便直直刺进她的眼中。那张纸上的手写提案字体端方,就那样惨白地躺在父亲褚衡仁的桌上。 笑意凝固,可最终却还是未置一词就退了出去。 其实南殊在外早就听说父亲一直对国民中央署的诸多行径颇有微词,有意对抗的行为惹得政界十分不满。 从前只以为父亲是因税收问题与国府有些摩擦,可万万没想到,褚衡仁竟已经走到了私下结党的地步。 南殊知道这样下去,褚家迟早会落得家破人亡的下场。可面对父亲,她不敢说,也不能说。今日对南彻的怒火,又何尝不是对之前褚衡仁之事的一并发作? 想到这儿,泪水便不住地顺着眼角滑落。 “褚小姐,您......还好吗?”这冰凉的问候猛然将南殊从恍惚中抽离。 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出门的,也不知道是何时上了车,只看见那人坐在身侧,眼神中恪守着外人应有的分寸,却又似在极力按着什么未竟的心事。 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南殊下意识便抬手去擦眼角的泪,不小心撕扯到伤口,低低“嘶”了一声。 又很快收起神色,换上一抹合宜的笑容。按照规矩先行伸出手去,把刚才没来得及说出口的问候补了上来:“沈先生,您好。” 沈承昱显然没想到她会变的这么快,一时怔愣,不大自然的回握住半掌,体面寒暄道:“如今沪上枪案频发,百姓人心惶惶。今日之事,褚小姐不必忧心太甚。” 直到此刻,南殊才理清心绪,沉下心来去看眼前之人。 多年未见,她难免对他如今的模样有所猜想。本以为外交官多是温文尔雅的类型,可眼前这人却眉眼藏锋,不似寻常京华贵胄。 如今时局动荡,沈家却在这个节点依旧排他来谈合作,南殊不免便将面前这个带着金丝边眼镜的斯文官员与褚衡仁归为一类。 不过是位见利忘义的贵公子罢了。 想到这,她便不急不缓从手包中拿出一方帕子,低头擦拭唇角,又拭去耳边还未凝固的血迹。 悠悠开口:“沈先生方才是那厅里手持高脚杯的人,自然不必忧心太甚。不过,您若是有心,不妨多往外面去看看。” 沈承昱本是好意安抚,却没成想,她说话如此直白,神色顿了一下才应:“没想到褚小姐如此有见地,对闺秀而言真是少见。” 话音刚落,空气顿时有些凝滞。 南殊缓缓收回视线,反问道:“所以,在沈先生眼里,女子便不该懂这些?” 沈承昱全然没有冒犯之意,见她误会,连忙解释:“当然不是。我只是没想到在这样的情形下,还能听到如此清醒的声音。惊艳之余,也……敬佩。” “多谢。”南殊转头望向他,目光清冽,笑意不达眼底的点了下头,“外交官,真是会说话。” 第3章 谁的孩子 车子停在褚宅前院,褚南音已经在门口等着了。 消息传回来时,南音刚叫南彻去祠堂跪着反省。他原本还在顶嘴说姐姐封建,可听到雪霁说二小姐遇刺时,南彻便立刻连滚带爬地去祠堂跪着了。 原本南峤作为少东理应陪客,但他刚从宴上下来时便直接乘车去审犯人,并未回家。 见二人从车上下来,南音先是看了眼妹妹,见南殊暂无大碍,才紧步上前致歉:“沈先生,今日家里出了不小的事,实在抱歉。我已经吩咐厨房为您备餐,随后就会送到您的客房。招待不周,望您见谅。” 说罢,便领着沈承昱进门。路过客厅时,眼神还是不住向南殊的方向看去。 “大小姐您客气了。二小姐受伤不轻,您快去看看吧。”沈承昱知道轻重,只是出于礼节回话,就忙推南音去看妹妹。 “雪霁,招呼好沈先生。”南音虽然走得急,却也没忘了留人待客。 客厅里,南殊正坐在沙发上喝着梅香端上来的玫瑰合欢花茶。 南音也没急着叫她回房,只拿了药箱坐到南殊身边:“来,给我看看。” 南殊听话地撇过头去,任由南音为自己处理伤口。目光时不时瞥向门的影壁,好似在等什么人。 “还好,伤得不重。好好将养,日后只会有一道浅浅的疤。”南音曾从医,很快便处理好了这个口子。 又拿帕子沾了温水,帮她轻轻拭掉脸上的血渍:“别怕,都过去了。我刚跟你姐夫去过电话,他说会派人来保护咱们家的安危。” 褚南殊依旧不语,只是顺势接过了姐姐手中温热的帕子。她不想同南音讲太多,毕竟姐姐纯孝,褚衡仁的事情如今只是猜想并无实据,她也不想让姐姐无端受屈。 “老爷,您回来了。”女佣的问候迎上大门打开的声音,将姐妹二人的目光吸引。 “父亲!”南音刚要起身,便被南殊先一步用声音压了下去,“我要和您谈一谈。” 褚衡仁不紧不慢地摘下礼帽,抬眉看向南殊,关切之情难掩。 只是见她没事,又很快将视线转移到了小厮递来的茶上,喝一口才回话:“那就书房吧。” 警察厅特务科的黑牢里,一股混合着旧血、汗臭和碳酸水的味道直往鼻子里窜。越往里走,此起彼伏的惨叫声愈发清晰。 “褚科长。”股长丁皓昆向南峤浅鞠一躬后立刻上前打开牢门。 昏暗的灯光下,那名刺客被绑在木椅上,浑身血污,衬衫被撕成条帛。一只脚**地踩在血泊中微微抽搐,早已失了刚刚在酒会上西装革履的体面模样。 “科长,他人醒着,就是不肯说话。”丁皓昆汇报。 褚南峤没动,只是扫了一眼椅上的人,眼神冷得如同钢刃,没带一丝起伏,淡声问:“几小时了?” “快四个钟头。” 眉峰略挑,侧脸看向丁皓昆,唇角无弧,却压得空气仿佛骤然沉了一寸:“四个钟头,人都打废了,半句有用的话都没有?你们是在帮他守口如瓶?” 丁皓昆噤声低头。其实刚刚那人有说出几句不清不楚的话,但事关褚家,他不好开口,只能等南峤亲自来问。 捡起桌上麻布缓缓走过去,皮靴落地的声音仿佛滴水入油。 南峤缓缓蹲下,用麻布垫着托起那人鲜血淋漓的脸:“说吧,说出来对谁都好。” “上面只说......只说要给褚家点颜色瞧瞧,没有要杀褚小姐......没有!”那人为了避免对上褚南峤阴鸷的双眼,只得拼了命的摇头,血花四溅。 “上面?”南峤显然不满于这个模糊的答复。 今日褚家的宴是一人一帖,并且除了国府高官与褚家的亲信,旁人都是搜身后才能进入会场,绝无夹带配枪的可能。这个所谓的「上面」,不仅能为造出褚家的帖子,还能顺利将枪械藏匿于席上,真可谓手眼通天。 “你要知道,进了这个地方还不吐出点东西,是很难活着出去的。”南峤站起身,脱下手套,缓缓抽出腰间的枪抵上那人的脖子。枪口贴着他皮肉缓缓游走,一寸一寸像在丈量命的重量。最后稳稳落在下巴窝,「咔」的一声上了膛。 刺客哆嗦了一下,手脚都不听使唤地颤抖着磨在镣铐上,血肉模糊:“是……是上面的人让我动手的……他们说,要让褚衡仁知道别太出格。” 南峤眯起眼睛,似乎在确认着某个早有预感的答案。 话说都到这儿了,还有什么不明白?这次的枪案,就是国民政府对褚家联合南洋巨富转移资产行为的一次警告。不为杀人,只为提醒。 思绪过后,南峤缓缓站直身子,垂着胳膊随意向后退了几步。开口道:“别叫他死了。审讯室不是太平间,问出情报才是关键。” 说罢,便抬手示意丁皓昆拿上审讯报告同自己离开。 丁皓昆是个有眼力的,立刻一路小跑跟在褚南峤后面。等出了牢房才低声开口:“科长,枪找到了。” 一句话便让褚南峤明白这说的是南彻的事儿,立即停下脚步等待后续汇报。 四下张望后,丁皓昆才从怀里掏出一个信封递到南峤手中:“那个受伤的青年清醒后见了一个人,属下不放心于是进去查看,在病房里找到了这个。” 褚南峤取下沾血的手套将信封打开,扫了眼里头的东西。那纸边沾着干褐血迹,字迹端方、落款熟悉。 指尖顿了顿,没说话,只是将信封重新塞回,收进怀里吩咐道:“处理干净。” 此刻家里也没安生,南殊看父亲这副事不关己的样子更加生气,认为他就是子弹没打在自己身上不知道痛! 一路上压着火,只等进入书房马上关起门来就开口:“父亲,您就为了这点钱,就要把我们全家人都推进火坑吗?” 这话尖锐得刺耳,将许衡仁想坐在沙发上的动作都顿住了。他先是抬头上下看了看女儿,才坐在沙发上忍不住笑道:“听说你出门之前把南彻打了一顿?”这显然是答非所问。 “父亲!”南殊火大,“我刚差点死了,您就只关心南彻有没有挨打?” “南彻孩子做事太冲动,确实该打。”依旧是答非所问。 “父亲!我也是您的孩子!”这话声调极高,吵得连在书房外候着的梅香都听了个一清二楚。 她已经压得太久,此刻就恨不得将所有沉在心里的话一股脑全吐出来:“您和南彻有什么区别?您的所作所为,不也一样没有考虑过我们家里的任何一个吗?您一向为了钱无所不用其极。” 冷哼一声,眼底泛起一丝泪意:“我早该明白。从前您能为了拿下东北的矿业不惜和军阀遗孀在一起,生下南彻逼死我的母亲,如今就也能拿这个家去换您想要的尊荣。” 厉声的控诉入耳,褚衡仁却没恼,也没急。只是慢悠悠坐下,捏着茶盖轻轻一拨。 那句“逼死我的母亲”,他听见了。 他还记得,那是个雨夜,后院的灯灭难得得干净。她就那样跪在檐下,手里的剪子割开脖颈,血落得很快,像涨潮一样往石阶上刷。 那不是她第一次闹,只是这一次最狠。 他没有劝,也没有救。 这世道,人要懂得自己在棋盘上的位置。她不明白,还要以死相逼,那就随她去。 缓缓收回视线,褚衡仁抬头看向女儿,语气依旧温和:“孩子,你还年轻,还不知道家是什么……”只是话刚说了一半,就被开门声打断了。 脚步声并不重,但龙凤胎的默契使得南殊不用回头就知道是谁来了。 褚南峤站在门口,风尘未褪,身上还带着牢房里未散尽的碳酸气味。 他一言不发地走到书案前,将一个信封丢在褚衡仁的茶盏旁。 “九龙空头公司的汇票,落款是您。” 褚衡仁目光微顿,终于抬头。 “我能查出来,”南峤顿了顿,刻意将声音压低一寸,仿佛将一把匕首贴上父亲的喉管,“上面,也能。” “您借沈家的外交庇护,让中央署一时不敢掣肘您在租界的暗盘。但您已经拿了大姐的一生去做筹码。” 他抬起眼,漆黑眸光里只剩锋芒:“所以父亲,我请您不要把算盘再打到南殊头上。” 第4章 纸上谈义 “什么算盘?”折腾了一天,南殊此刻才知道,褚衡仁在今天办这么大一场鸿门宴到底所为何事。 喉咙有些发涩,而后嗤笑一声:“父亲,您以商业合作为由安排沈承昱来上海,就是为了给我相亲是吗?”眼尾止不住地颤动,心中想要质问的万语千言最终还是尽数化作转身的力量。 她没再多留一眼,径直走出书房,脚步极快,袖风带起桌上一叠文件轻响。 “姐!”南峤顾不得父亲反应,立即追出门去。 看见南殊只是奔进了后花园,他才放下心来。恰在此时,梅香抱着空茶盘匆匆赶来。她快步行礼,几乎没停就要继续追去。 南峤突然想起什么忙叫住:“梅香!” 她这才猛地刹住脚步,向花园的方向张望一瞬才转身走回南峤身侧:“大少爷。” 只见褚南峤从口袋中拿出一只鼓着的信封递到梅香手中,顿了顿才道:“替我交给二小姐,就说是在路边找到,叫她别再问了。” 梅香接过信封,指腹一触便觉沉重冰凉,哪还不明白其中所藏。垂眸应声道:“是,少爷。” 南峤点头,轻拍她肩膀两下,转身朝楼梯走去。 将东西藏在茶盘下,梅香正要朝花园走,却见走廊尽头的阴影里仿佛立着一个人影。 心下一惊,试探着问:“谁?”边说边上前两步,可那影子眨眼间便消失得无影无踪。梅香只好暂且压下惊疑,向花园走去。 彼时,褚宅后园风起,香樟叶响,倒映着灯影微晃。 南殊独自一人坐在石凳上,翠玉烟嘴垂在指间,烟雾朦胧,模糊了视线。 身后传来缓而轻的脚步声,南殊以为是梅香过来,于是习惯性地吩咐:“别跟着了,我自己坐一会儿。” “二小姐。”声音低沉,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试探。 南殊回过头去,目光与站在两步开外的沈承昱交汇。他双手插兜的动作不算规矩,却也没主动上前。 刚才南殊闯入后园时,沈承昱正在窗边望景。他本不想插手旁人的家务事,可见她一人落座的凄凉模样,终究还是决定下楼来同南殊说上几句。 “沈先生,感谢您今日出手相救。但今日,只能失陪了。”南殊此刻可没心情跟他客套,言谢的同时就已转过身去。 沈承昱见她要走,即刻出言相劝:“今夜你怕是也睡不着,不如陪我抽完这一支。” 南殊没有说话,略带烦躁地抖了两下烟灰,别过眼去,可最终还是从包里拿出一只嵌着珐琅的银质火机朝沈递去。 接过她递来的火,沈承昱将烟不紧不慢地引燃送到嘴边。气氛静如潭水,只有烟雾升腾。 侧眼看向南殊望月不语的模样,沈承昱无比清楚她此刻绝望的心情。 褚家同沈家是世交,南殊幼年丧母之事他也有所听闻。再加上如今两家秘密共事,沈承昱自然能够猜到南殊在经过枪案后的反应,是因为她明白将她推进这场杀局的不是别人,正是她的亲生父亲。 在褚南殊心里,父亲如今的举动还是在为了一己私欲牺牲亲人。行迹同当年牺牲发妻时一模一样。 可沈承昱站在一旁,自认为看得更清楚。 于是便从口袋里掏出那张早就准备好的票据副本,单手展开递在南殊眼前,低声道:“我不知道你会不会相信,但,还是看看这个。” 南殊曲眉,看向沈承昱的眼神里掺杂了几分莫名其妙,可还是将那票据接了过来。 定睛一看,这是一张落款为C.Y.Shen,却盖着褚家布行公章的出口货单。她一眼就认出,这是父亲与沈家合作的那批货。显然,这才是沈承昱此番来沪的真正目的。 她眸色微敛,片刻沉默,便将视线投向纸张下一页。那是一串对照表,写着对应批号的译码,而这章货单的编码解出的正是“义衣”二字。 “中央署财政混乱,对一切资源层层盘剥。我相信,褚伯父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民族着想。”沈承昱轻声,语气克制,带着一丝劝解意味,“我把底牌亮给你,并不是求你同我们一样,只是想你别误伤自己。” 南殊没有答话,只是低头看着手中那张纸,仿佛纸上的每个字、每一道褶痕都在向她诉说着更深的秘密。 父亲之前的举动究竟是为了一己私欲,还是真的另有目的? 没有。 不过几秒她便得出结论。 能够为了权势逼死发妻、将家人当筹码的人,怎么可能突然良心发现升起如此大义? 且面前的人,神情虽稳,可言语间却还是带着那居高临下的说教,与令人厌烦的掌控。 南殊垂眸,只暗暗将那货单上的编码记下。 青绿色的烟嘴重新落在两瓣红唇之间,烟雾弥漫,火光照亮了褚南殊精致面孔上满含恨意的双眸。 票子随着火焰的消散消失得无影无踪,只剩片片焦黑,悠悠落在地上。 沈承昱的目光一瞬间失焦。他从未想到南殊会一言不发就将这份副本烧掉,甚至连一个能够让他心领神会的动作都没留下。 “你们这些人……”她终于开口,声音却如针挑绸缎,淡而坚,“总觉得把我卷进来,就是对我的成全。拿着一张纸,就指望旁人能理解,好像我能拿到这样的机密,是无上荣耀一般。” 这话好似一记重拳,狠狠打在沈承昱的心口。 其实他原本也不指望南殊能够凭一张单子就原谅父亲。他只是想让她愿意去信点什么,哪怕只是一瞬,他今夜也就不算白站在这儿。可如今他才明白自己的所作所为是多么愚蠢。 只能眼睁睁看着南殊将烟头按在石桌上的烟灰缸里,消失在自己的视线当中。 见小姐过来,梅香连忙上前将羊毛披肩搭在南殊身上,一路随着主子回到了房中。 刚刚她已命人备了百合莲子羹等在南殊房门口,这会儿她回来刚好端进屋里。 在南殊坐在妆台前时将碗递上前,才低声在小姐耳畔道:“这是大少爷让我给您的。他说,叫您不要再过问此事。”说着,才将那信封从托盘下面取出。 南殊接过信封,直接便将里面的手枪取了出来。 就是南彻丢的那把。这枪很特别,是褚衡仁的旧物。 枪管上的纹样是在法国定制,连里面的子弹在市面上都难得一见。这次多亏了南峤做事利落,不然这个东西要是落在旁人手里,又得是一场腥风血雨。 看着枪管上的焊接补痕,褚南殊忽然眯了眯眼,像是从那道痕迹中看出些什么。 ——义衣。 那两个字,如鬼影般缠上她的思绪。 “为什么那张单子有沈承昱签名……”口中喃喃,随后眼底骤然闪过光亮。 她此刻便明白了父亲在苏州的计划。 褚南殊知道沈家在苏州设有一间英资背景的洋行。此洋行与褚家远东布料联合商会合作,名义上只做仓储,不问进出口细节。 但那个签名出卖了他们全部的计划。这间商会远不是表面上那么简单。 沈家是在用外资做保护伞,为褚衡仁转移资产提供便利,如调单、包装、混货出境。所以那张货单上才会有沈家人的签名。 “天呐……”南殊不禁冷笑出声。 比起父亲是为躲盘剥救济前线,她更相信真相是褚衡仁是要借机运送大量棉纱出关,以待战争打响后发一笔横财。 既然都想到这儿了,以南殊的性子自然不会放过这个天大的机会。 抬手招呼梅香过来,开口问道:“我听说贺绍卿回来了,在城市资源统筹组任职?” “是。”梅香应声,“贺少爷前些日子还给您递过帖子,想邀您去苏州一聚。” “给他回信,说我想见他。” 指尖轻拨,略带玩味的将那杆枪转于掌心:“今天开始,褚家,我说了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