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官者》 第1章 第一章 元庆十四年,皇帝驾崩,未及束发的太子即位。 皇太后陈氏垂帘听政,权倾朝野。文武百官无人敢言不妥。 十七年秋,太后下令彻查前朝中书侍郎慈文瀚旧案,不到一月翻案。 次年春,朝廷追复慈文瀚生前官职,赐予谥号“文忠”,赦免受牵连官员及家眷多达千人,而所在世者不过百之一二。 圣旨传至教坊时,慈攸宁跪在前堂正中,身后一众乐伎顶着头上艳丽的鬓花,一道听旨,平日歌舞生平的地方在这时也寂静无声。 二月的微风吹动鬓发,遮掩了她微红的眼眶。 十一年的冤屈仅仅百字就带过,多少人的生死一个月便能逆转,她曾在几千个日夜里想还父亲一个清白,到如今这个夙愿实现,却更让人倍感权力的无情。 “慈文瀚庶女慈攸宁,知书达理,秀外慧中,今有幸承蒙皇恩,特赐良民身份,封五品才人!” 内朝太监李卫双手将圣旨递出,而后笑着对慈攸宁说道:“恭喜小主,今日宫内恰有宴会,皇太后特地让奴才一定将小主带到,”他侧身一步,让出一条路来,“请吧,小主。” 宫车一路颠簸着穿过人声熙攘的京城,一进宫墙,就再也听不见碎石与车轮的碰撞声。 故人逝去,十年未见的皇宫倒是依旧繁华,色彩明丽的锦缎绵延至拐角处,欢声笑语从灯火通明的宫殿里传出。 慈攸宁一路随着李卫的步伐来到未央宫前,侍卫瞧见她的脸,愣了几刻,慌慌忙忙进殿禀报。 身后随行的宫女也尽数退去,只剩着两三人同慈攸宁站在外头的冷风中,橙黄色的火光透过屏风落在她身上,依旧驱散不了身上的寒冷。 不多时,宫殿内便有人唱道 :“宣五品才人慈攸宁觐见!” 明面上是皇上设宴,其实众人也都明白不过是太后拉拢朝中势力的手段,今日赴宴的宾客,大多是靠着太后势力在朝廷站稳脚跟的太后一党。而其余人等多数是中立派,静候今日局势变化再做打算。 只是不明白,慈攸宁十年前受父亲中书侍郎慈文瀚一案牵连被贬为贱民,经教坊收编成了乐伎,今日刚刚升为五品才人。于情于理,从她身上都找不到任何对太后有用的价值,为何太后点名要她赴宴。 如同天籁的管弦声下,隐藏着众人各怀鬼胎的心。或拉拢,或观望,不少宾客早已开始谋划着对待慈攸宁的手段。 慈攸宁一踏进殿内,嘈杂的人生声渐息,乐师舞伎就退至一旁,四处的目光集中在她一人身上,所有人都在等着看太后的态度。 未央殿正中向来只有一席,如今太后只手遮天,皇帝又是个不足十六的黄毛小子,最先不知是哪个不怕掉头的下人想出在右侧另设一席的主意,到现今几年过去,反倒成了新的惯例。 慈攸宁低眉顺目走上前去,端端正正的跪下请安:“小女慈攸宁见过皇上、皇太后,祝皇上、太后万福金安。” 到场者无一不是权贵,丝绸锦缎金银满身,唯独慈攸宁还是一副教坊乐伎的打扮,轻薄而廉价的衣裳显得格格不入,只有那张称得上闭月羞花的脸,才配得让这些权贵多瞧几眼。 皇帝免礼的话音刚落,太后就在急不可耐的说道:“攸宁啊,快上前来让哀家瞧瞧。多年未见,已经出落的亭亭玉立了。” 慈攸宁刚走上前,就被太后紧紧握住了手,好似她真是太后多年未见的亲人一般:“快抬起头来,让哀家看看你!” 闻言慈攸宁才敢抬起眼来,眼前映入未央宫富丽堂皇的装饰,和太后一身华贵的宫服,她刚想回应几句,太后身后一张与自己七成相似的脸立刻夺去她的注意。 记忆深处久为触动的回忆突然涌上心头。 是姐姐! 十一年前因为家祸而再也没有见过面的姐姐慈令仪。 慈攸宁只觉心跳加速了几分,太后的话掺杂着多少虚情假意,但却在此时狠狠击中了她。 像太后说的那般,与姐姐多年未见,二人都长出落的这般动人,也如曾经父母口中那般是能顶起半边天的大姑娘了。 温情不过停留片刻滔天的困惑袭来,慈攸宁轻轻蹙眉。 可她为什么在太后身边? 慈令仪没有回应慈攸宁投向她的炙热眼光,只是本分的站在原本的位置上,好似一个与她从不相识的生人一样,不动声色。 耳旁太后的寒暄再难抓住慈攸宁的心,她痴痴地愣了几秒,才将目光收回来。 她的怠慢没有引得太后不快,再回望时,反倒觉得太后的笑容加深了几分。 “哀家听闻攸宁在琴技上颇有几分造诣,今日恰好是上下同庆的大喜日子,不如攸宁献奏一曲,以贺此良辰。” 话音一落,殿内的气氛变得微妙而难以言喻。 太后先是不顾身份之差拉住衣着寒酸的慈攸宁寒暄,此时又不顾礼数,要她现场奏曲。 其中旨意,当真是让人难以捉摸。 这天下哪里有叫五品才人穿着教坊衣裳给人奏曲的说法。太后说的轻巧,上下嘴皮一碰,就给慈攸宁摆了一道,狠狠的撂了她的脸面。 可如今那些对着历史口诛笔伐的文官尚且无一人敢言,她区区一介女流,更别妄想能忤逆太后的话。 正当慈攸宁打算拱手谢过太后之际,身后的席上先传来了反对的声音:“太后娘娘,此举怕是不妥。” 慈攸宁不知是哪位官人有如此之胆量,只觉身后四座都为之一震。 顾无咎身为摄政王,向来活得敞亮,也不惧太后向他投去的目光,继续说道:“娘娘息怒,慈才人不过进宫半盏不到,风尘未洗,心神未定,此时献曲恐难尽雅意,我大南国国力昌盛,同庆的日子更是多如牛毛,不如待其安顿妥当,再献佳音也不为迟。” 慈攸宁不抬眼也能感到太后的身形僵了僵,朝着她意味深长的看了一眼后,又对着顾无咎说道:“爱卿所言极是,是哀家心急了。” 太后顺势转向慈攸宁,依旧是让人不容置疑的声音道:“既然慈才人通晓音律,正巧宫中缺一位教坊使,不如就由慈才人担任此位。” 四下又是一阵议论声起。一天之中连赐两个身份,全是太后一人的旨意,只怕皇帝那里也同意不了。 其他人能想到,太后又怎会忘记。 待到话必,她才好似想起还有更加位高权重之人坐在身侧,方才补充道:“依皇上的意思,哀家的意见如何呢?” 矛头都指着自己鼻子了,小皇帝才顿住手上的动作,放下那做工精巧的吃食,有些痴傻的看着太后,笑道:“太后的意见当然不会有错,就这么办,就这么办!” 小皇帝这幅烂泥扶不上墙,毫无主见的模样又让底下众人瞧见,太后一党的信心倍增,而其余中立派又有多人开始动摇,要是再决定不了到底站在哪方,只怕今后更是水深火热难逃啊。 太后对于皇帝这幅窝囊样倒是见怪不怪,只不过为自己的计划不被打乱而高兴片刻,转头宣布道:“哀家特赐慈攸宁为内教坊副教坊使,即日上任,协理宫廷乐舞,教导宫人礼仪!” 听到这慈攸宁一棵悬着的心落定,尚且不知太后如此器重她究竟意欲为何,只暗暗明白今夜的龙潭虎穴她是安安全全的蹚过来了。 她扑通一下又跪下去,谢过太后的好意后就退到了未央殿最右侧的席位落座。 趁着众人都不再看向自己这方,慈攸宁在席中宾客快速寻找着,企图通过刚才声音的方位找到帮自己解围的官人,冷不丁就与斜对角的目光相遇。 那人玄衣墨冠,在殿内灯火的映照下当真称得上一句风光霁月。只是他位置显赫,却未着华服。慈攸宁只是对上对方深邃目光一眼,心跳就开始加速,只得迅速低下眼以免失态。 能在此时看向自己的,应当就是当时为自己解围的官人,有如此胆量,却有这般年轻,想必是太后才拉拢的朝廷新秀,怪不得能有初生牛犊不怕虎之势。 另一旁太后似是兴致极高,高举酒杯向着众人,声音清朗而沉稳,带着历经三朝的威严:“正值春和证明,君臣欢聚未央见证我南国盛世,哀家甚是欣慰,元庆初年,中书侍郎慈文瀚蒙冤受屈含恨而去,此乃国朝之殇,亦为哀家心头之痛!日月煌煌,终照忠良清白!” “今日,哀家在此多谢诸位爱卿戮力同心令真相大白,此乃我南国之大幸啊!” 一杯酒下肚,殿内的气氛又活跃起来,众人纷纷举起酒杯与太后同庆,至于中书侍郎慈文瀚的案子有多少人关心,却是很难说。 慈攸宁实实在在的将太后的话听进去了,这场宴会有一半也算得上是为父亲办的。她一边喝着桌上的酒,一边回忆起年少的岁月来,许多已经记不清了,屈指能数的画面支撑她一晚上喝了不知多少杯酒,等到散会时,就快站不稳脚了。 等到人尽数散去,慈攸宁才勉强撑着身子打算找个宫女问问今日自己的住处,一抬眼,一个模糊的身影就站在不远处向她投来目光。 灯光已经昏黄,再加上她的不胜酒力,更添上几分不清楚,一直到她走到跟前,才瞧清那人的面容,正是刚刚的官人。 慈攸宁自觉失礼,急忙行礼:“小女见过公子,公子万福金安。” 那人只是盯着慈攸宁看了许久不说话,过了片刻,才恍如大梦初醒一般,接上一句牛头不对马嘴的问话:“你不认识我?” 如此毫无道理的问题引的慈攸宁一阵疑惑,不免微微抬起头来,快速打量了一番来人。 皇城的公子经常拜访教坊听曲的大有人在,若是经常去慈攸宁当然能记住,若是只去过鲜少几次,哪怕长得如这位公子一般出类拔萃,要将其姓甚名谁记住,也着实不是一件易事。 慈攸宁思索片刻,实在想不起对方究竟是谁,只能抱歉道:“恕我愚笨,小女确实不知公子大名,还劳烦公子告知。” 顾无咎看着她这幅模样,找不出任何谎言的痕迹,只得笑中带叹的说道:“慈才人言重了,在下姓顾名无咎,今日能一睹才人芳容才是在下的荣幸。” 慈攸宁在教坊十年之久,从来往客人中听到的京城名人佚事不敢说多,但至少与人说上一说的能力毋庸置疑,如今“顾无咎”这个名字却丝毫没有听闻过。 想到对方应当刚进官场不久,慈攸宁只是放下心来,回道:“公子真是有个好名字,想必官路也定能一路无咎。” 慈攸宁微微抬眼,原以为自己的恭维至少能换得对方一刻欢欣,却意外看到顾无咎眼尾的一丝无奈与遗憾。 脸上难掩思绪,嘴上倒是圆滑:“那顾某就多谢姑娘吉言了!” 正想着如何从这里脱身,余光里太后与姐姐慈令仪的身影忽现,慈攸宁的心立刻就跟着二人走远。 顾无咎也察觉她的变化,目光紧随而至。 二月的晚风还带着冬日的刺骨,吹散了慈攸宁还未消散的酒意,她一瞥眼前的顾无咎,连忙道别:“今日还多谢顾公子替小女解围,若他日有缘,小女定以礼相赠。” 说完不再多待,转身就像太后那方追去。 临走时,顾无咎好似有未尽之话还在唇边,未等出口,二人间的距离已再难听清嘴边的话语,于是乎也就只能做罢。 第2章 第二章 冷风迎面吹着,将裙摆绊在双腿.间,好几次慈攸宁不注意就要摔倒,借着手边宫墙的助力踉跄着继续向前,她甚至来不及低头整理一番裙摆。 太后二人的身影就在不远处,可她不熟悉着宫内的道路,好几次在太后消失在拐角处时找错了道。一路匆忙却还是没赶的上。 直到二人身影消失在长乐宫门后,慈攸宁气喘吁吁的站在门外依旧不死心的往里看,盼望着能碰到慈令仪能在服侍完太后出殿。 一盏茶时间过去,直到殿内灯熄得只剩零星几盏,再听不到任何声响,慈攸宁的手脚快冻得失去知觉,也不见有人从殿里出来。 慈攸宁用手在双臂上不断的摩擦,寒冷不断击溃着她的身心,心中升起一股无名的悲痛。 父亲沉冤昭雪,本是极好的事情,失散多年的亲人相见又是喜上加喜,只是她百思不得其解,为何姐姐不愿与自己相认,就连一个眼神却都不愿投向她。 在这么站下去也不是办法,慈攸宁转身想走,路的另一头的意外出现了那个让她揪心的身影。 站在尽头的正是慈令仪。 顾不上身体的寒冷,多年的规矩礼仪也抛在脑后,慈攸宁不顾旁人的一路小跑向前。 “姐姐!真的是你!”慈攸宁难耐内心的激动,伸手就想抱住近在眼前的姐姐,手臂上出乎意料的一重。 慈令仪不像她这般激动,看见慈攸宁跑来便用手抓住她的小臂,低声道:“别声张,我们换个地方说话。” 见姐姐如此冷静,慈攸宁不曾生疑,只当是这地方人多口杂,不便叙旧,便乖乖跟着姐姐一连拐了好几个弯来到无人的一处花园。 慈攸宁不顾手还被姐姐紧紧抓着,语气中难掩激动,说道:“姐姐你还活着真好,宫里的生活苦不苦啊,太后会不会为难你,能和你团聚攸宁真的很高兴,姐姐……” 她还有一大串话想说,她想问姐姐没入掖庭为奴后是不是吃了很多苦,还想问她为什么现在在太后身边做事。 说着说着慈攸宁眼眶越来越酸,慈令仪落满月光的身影也渐渐模糊起来。 慈令仪没等说完,便打断了她,语气平淡的道:“我很好,宫里生活只是累一些,能再见到攸宁姐姐也很开心。” 慈攸宁的泪水没等流出,就硬生生被慈令仪的话打断:“你问我为何在太后身边做事,那是因为我要替父亲复仇。” 她毫无起伏的语气就好像只是在说今日吃食为何,停顿片刻,慈令仪直勾勾看向慈攸宁,面色凝重的问道:“攸宁,父亲含冤而亡,你难道不恨吗,你难道不想新手杀死那些栽赃嫁祸父亲的人吗?” 慈攸宁未曾预料姐姐与她见的第一面,要说的就是家族的深仇大恨,也未曾预料如今父亲清白已复,姐姐却想要仇人以命相偿。如此情形,让她一时不知如何回应,呆愣愣站在原地。 “姐姐…..”她小声呢喃道,可惜未等到任何回应。 慈令仪依旧凝视着慈攸宁含泪的双眸,抓着她的手也更加用劲儿:“攸宁,我知道你也和我一样不甘,和我一起吧,太后答应我会帮我们的,你看,这么多年的案子,太后不过几个月就翻案了,只要我们听话,一切都有可能!” 原来是这个意思吗。 听到姐姐的这一番话,之前的疑惑也一并解开,怪不得太后要招她进宫,原来是要那她当棋子使。 可她要地位不过是个刚封的才人,要身份不过是前朝官员的庶女。要帮太后做事,她哪里有资本。 心里虽是这样想着,可抬眼瞧见姐姐那双含着期待的眼睛,慈攸宁微微蹙着眉,隔了许久,像是下定什么决定一般,回答说:“好。” 想复仇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儿,她隐隐感到,前路已经在只言片语见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我会帮你的,姐姐。” 听到她这么说慈令仪暗自松了一口气,脸上也难得的露出微笑:“我就知道攸宁会帮我,”紧拽着她的手,力道也缓和不少:“天色不早了,太后那边不能离人太久,我明天会去内教坊找你详谈的,现在快回去吧。” 言辞中透露着将慈攸宁向外推的意思,再一次狠狠刺痛了她的心。 虽然二人自出生起便有嫡庶之别,可作为姐姐的慈令仪,在慈攸宁的记忆里,向来是温柔包容的。小时候,她闯了祸,姐姐会替她遮掩;她受了委屈,姐姐会轻声安慰。这份珍贵的姐妹情谊,在她童年时光里留下深刻的印记。 可眼前的慈令仪,被深宫和仇恨磨砺得只剩下目的和算计,那份纯粹的温情,似乎早已被埋葬在十一年的岁月之中。 慈令仪在月光下离开的背影直至第二日卯时还久久未能消散。 原以为太后封她做这从七品副教坊使只是说说而已,等她按着时辰到内教坊上任时,没成想却是个实权在握的角色。 见她走来,便立刻有身着戏服的宫女向她请安:“卑职见过大人,大人吉祥。” 对方眉眼中尚有青涩未退,和慈攸宁瞧着岁数相差不大,而慈攸宁当下人当的时间太久了,早不习惯有人如此毕恭毕敬的向她请安。 她抬了抬手示意免礼,随后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那小宫女虽站直了身,但依旧不敢抬头看她:“卑职名叫魏倩,是内教坊的琴工,教坊使命卑职带大人熟悉内教坊的事务。” 听她如此说来,慈攸宁才后知后觉的反应到这内教坊除去她这个副教坊使,应当还有比她官大一级的教坊使,只是这两天来的匆忙,竟然连这茬都忘记了。 慈攸宁轻声问道:“我刚入宫不久,许多事情还不大熟悉,还请教一下这教坊使大人是何许人等,为何今日未曾在此碰见?” 魏倩:“教坊使是当年先帝赏识太傅大人琴技高超,与先帝二人颇有高山流水知音之趣而赐予太傅的官职,只是挂名,太傅大人几乎从不来内教坊。” 太傅? 慈攸宁心里一顿。 她只知晓当朝太傅是先帝时期的状元,一路高升最后当了太傅,与现在小皇帝的情谊不说亲如父子,至少也远超了师生情义。 会想起昨日晚上姐姐慈令仪的那番话,她不禁有些心惊。 不知这内教坊究竟有何不同之处,太后处心积虑想要在这里塞进自己的势力。 真是说曹操曹操到,慈攸宁还不及问些其他话,便瞧见站在不远处的慈令仪。还是如同昨日一般,她站在那里,远远的注视着慈攸宁,不做声响。 慈攸宁打发魏倩先去做了别的事,径直朝姐姐走去。 看见她走来,慈令仪笑了笑,神色温和的说道:“攸宁真是长大了,现在也是到了能独当一面的年纪。” 慈攸宁看着姐姐眉眼间的笑意,又想起昨夜里的那番话。姐姐已经变得让她认不出原来的样子了,她盼望的姐妹情深也被打破,这话中辨不清究竟有几分真心实意。 她只是微微笑着,寒暄道:“姐姐言重了,得亏姐姐一直在宫中经营,攸宁才有机会在此任职。”她余光中慈令仪的手一直放在身后,看来太后已经等不及要她办事了,“姐姐今日来,是太后有什么吩咐吗?” 闻言,反倒是慈令仪愣了几瞬,神色却愈发为难,半晌,才拿出一个不大的荷包,动作有些迟疑的递给慈攸宁。 “今日皇帝会在养心殿听曲,你在安神香的香炉里倒上我给你的东西,等结束了,再把东西处理了就好。”慈令仪眼神躲闪,最后却还是将荷包送到了慈攸宁手上。 这是,要她给皇上下毒? 若是被发现了,可是掉脑袋的大罪! 慈攸宁接过荷包的手又些颤抖,还是勉强笑着问道:“这荷包里装的是什么东西啊?为何要我装在皇上的香炉里。” 未曾料到她不断追问,慈令仪回话时有些不利索:“这…这不过是西域刚进贡的安神香,太后担心陛下玩乐过度,所以才加在香炉中。”说罢,又补充道,“太后自然一心为了陛下着想,你大可不必担忧。” 慈攸宁指尖触摸到荷包里细密的粉末,心头一紧。这绝非是安神散!姐姐闪烁的言辞和太后难以捉摸的态度都警醒这她,眼前这条路,太后真当她们是用完即弃的棋子,二人的生死,不过如九牛一毛。 “姐姐放心,攸宁知道怎么做。” 慈令仪见她收下,紧绷的神色终于松动了些,眼中流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与……愧疚?她匆匆交代了几句养心殿当值的时辰和需注意的细节,便如同昨夜一般,带着一种无法言说的仓促,转身消失在回廊深处。 正午的阳光很快透过内教坊的雕花窗,些许光斑照在慈攸宁崭新的从七品官服上。 皇帝听曲的时辰就要到了,慈攸宁摩挲着手中的荷包,在放礼器的屋子里来回踱步。明知这事不可为,却每每想起姐姐昨晚说的那番“血海深仇”的话,又不能彻底放下帮太后做事儿的心。 眼看着时辰就要到了,慈攸宁一咬牙,将荷包小心藏在官服里,镇定心神,抬步向香炉走去,每一步都好像走在滚烫的烙铁上。 正当她打开荷包要加入“安神散”时,一个清朗的男声骤然在身后响起:“慈大人,别来无恙啊。” 这一声惊得慈攸宁手一颤,急忙将荷包又塞回衣裳中,转身就对上来人一张轮廓分明,五官深邃立体的面容,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紧紧盯着她。 慈攸宁被吓出一身冷汗,尽力压着身体的不适给顾无咎请安:“顾大人别来无恙,不知今日怎得有时间来内教坊?” 顾无咎闻言嘴角勾勒出一个弧度,打破二人之间微妙的氛围,说道:“今日皇上要听曲,邀请了几位朝廷命官,顾某有幸受邀,这才赴约来了。” 正想松一口气的慈攸宁听到他话锋一转:“顾某瞧见慈大人刚才在往香炉里加些什么,闻起来格外令人舒适,慈大人可愿与顾某分享一二。” 原以为自己动作迅速,不会被发现,如今看来还是迟了些,慈攸宁硬着头皮答道:“不过是内务府给的安神散罢了,不是什么稀罕东西,顾大人真是言重了。” 谁知这么一说,顾无咎还真不依不饶的追问下去:“这样啊,可慈大人手中的安神散顾某甚至喜欢,我这里恰好有从西域刚刚进贡来的安神散,据说效果极佳。不如大人与我交换,满足顾某的一厢情愿。” “就…当作是昨晚的谢礼,如何?” 慈攸宁不愿违背太后的意思让姐姐为难,可这手上的烫手山芋一直令她十分揪心,顾无咎的条件又实在难以拒绝。不知究竟是什么驱动了慈攸宁,她心一紧,将荷包递了出去。 顾无咎将荷包放在口鼻间闻了片刻,目光一冷,脸上的笑容不减分毫,接着就把荷包放进了衣袋中:“果然是香气迷人,多谢慈大人美意,顾某就此告辞。” 第3章 第三章 顾无咎笑着退出慈攸宁的视线,找了一条无人的近路,不多时,便立刻有人从一旁的树上跳下来接应。 “属下办事不利,还请王爷恕罪!”吕坚落定在顾无咎声旁,连忙拱手请罪。 正在气头上,顾无咎撇了吕坚一眼,不语,只是将刚从慈攸宁手中得到的荷包拿出来仔细翻看。 一声冷笑从他喉间溢出,带着将算计和阴谋看透的不屑:“醉梦散?倒是好算计。初用令人神思倦怠,精神恍惚;久用则沉疴难起,形销骨立,最终在醉生梦死中断了生机……好一个‘安神香’!” 闻言,身边的吕坚也是一震,支支吾吾的不知该如何说下去:“王爷这…….”又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属下无能,幸亏王爷即使赶到制止,还请王爷责罚。” 顾无咎把荷包收回衣袋中:“本王不是叫你看好慈攸宁的行踪,有任何不对劲都要及时向我禀报,你这是看到哪去了!” 吕坚打小就跟着顾无咎,他一向不管宫内的琐事,只是数月前忽然性情大变,频频插手皇宫事务,最近几日更是要他去盯着一个未曾谋面的五品才人,属实是奇怪。 不过做下人的哪能顾得了这么多,王爷让盯着只管盯着便是,只是今日不知怎的,在太后身边的那位姓慈的宫女去内教坊时,恰好被手上的琐事绊住了脚,这才酿成如此大祸。 “王爷息怒,只是今日属下在内教坊时,听到另一处宫墙里有人呼救,等回来时,慈大人已经与太后身边的人分别,属下想,这……”吕坚未把话说完。 这明眼人都明白是太后做的戏,顾无咎捏荷包的手又重了几分。 他上一世曾承蒙过慈攸宁的恩情,得以让他在最艰难的时刻活下来。只是这恩情受者难忘,施者又有菩萨心肠,等他再与慈攸宁重逢时,对方早已忘的一干二净了。 如今日一般,慈攸宁很快被卷入了太后与小皇帝的纷争之中。权利无情,而慈攸宁又不愿为刀俎,自然只能为鱼肉,不过短短十秋时间,就身殒宫中,而远在北疆的顾无咎听到这个消息时,悔恨自己为何当初不留在宫中,至少护她一世安稳,事已至此,早已无力回天。 皇室的争斗一直持续到太后晏驾东宫,才算是告一段落,但南国的国力也因此衰败,镇守边疆的顾无咎多次遭到蛮人来犯一退再退,最后死在边城,也算得上是马革裹尸,舍身报国。 可是上天似乎眷顾了他,再一睁眼,他回到了十五年前,也就是慈家还未被翻案前,慈攸宁还未进宫。 料是一向冷静的顾无咎也忍不住动了心思,若是自己早一些与慈攸宁相认,若是自己能在暗地里帮她一把,若是自己能阻止她死在宫中,结局会不会就完全不一样? 只是他这恩人忘性也太大了,昨日想相认时慈攸宁已经忘记他是谁了。 不过还好这次还来得及,如此想着,顾无咎有轻抚了一下装着荷包的衣袋处,今日太傅也要同皇帝一同听曲,上一世太后就是用了这种卑鄙的手段,先是陷害慈攸宁后又救了她,让她再无其他去路,只能依附在太后身边。 如果没有这场拙劣的阴谋,慈攸宁在宫中的生活想必会轻松不少。 屏风后的风云翻涌慈攸宁毫不知情,她将顾无咎换给她的安神粉放进香炉后,就同内教坊的其他宫女一同在殿外等候。 内教坊的琴师都是万人中精挑细选的高手,慈永宁在教坊当琴女时也是真心爱琴,此刻能一闻高手抚琴,只觉此生无憾。 泠泠弦响自屏风后飘来,似山涧清泉漫过青石。初时轻拢慢捻,如碎玉落盘,待指法渐疾,便有松涛穿林之势。转瞬间宫商相和,弦音忽而化作雨打芭蕉,忽而又成孤鸿长唳,末了,琴声余音袅袅,若一缕青烟消散在耳边。 一曲毕,受邀的达官贵人皆是拍手叫好,冷厉的声音打破众人的欢愉,传到慈攸宁耳中:“今日的曲子甚是悦耳,不过微臣觉着,这屋里点点香更是新颖别致,不知是何时到京中的上品,怎么从未见过?” 话音一落,四下的臣子立即议论纷纷,皇帝还未完全褪去青涩的声音夹在其中,难免让人感到奇怪。 “是啊,这香确实是从未闻过。” “闻起来像是西域的贡品,但这样的味道,确实从未在京城见过” “太傅大人真是心思缜密,就连这般微小的细节也难逃您的掌心。” …… 袅袅琴音带来的片刻轻松顿时被打消,慈攸宁不禁身体一震,怎会如此凑巧,宫中权贵向来从不过问点香一事,怎得她要动手时,却偏偏有人过问。 慈攸宁原以为太后想要她在香炉中动手,应当是想了个万全的法子,如今看来怕是被做了一局。 被群臣这般哄闹一番,皇帝也按捺不住,说道:“来人,将今日点香的宫人叫上来,朕大大有赏!” 这烫手山芋已经到了自己手上,没有不去的道理,慈攸宁深吸一口气,走了进去:“微臣见过陛下,各位大人。” 小皇帝看了她一眼,打趣道:“哟,这不是前几天才进宫的慈大人吗,怪不得能得到太后的器重,果真是身怀绝技,这么快就给朕一个惊喜。” 这话里话外有多少层含义,在场的诸位已经开始在心里头琢磨。 闻言慈攸宁只得赶紧谢皇帝赏识。 在一旁的太傅开了口:“今日的香格外独特,慈大人可否为我等介绍一二?” 慈攸宁拱手答道:“此香是来自西域刚刚进贡的‘安神散’,可助各位大人安气凝神,平复公务带来的疲乏。” “西域刚刚进贡?”太傅姚渊重复了慈攸宁的话,咬字上又加重了几分力气,“西域进贡的东西不先到陛下手中,怎会在你手中?” 说着,他站起身来,朝着屏风前的香炉走去,路过慈攸宁跪在地上的身形时,仔细打量了一番。 他拿起香炉,叫下人灭了香,不顾他人阻挠,将香炉打开,用手碾碎结块的香灰,又抬到鼻尖闻了一下。 这东西到底是什么暂且还无人能定论,只是这结果还是让他大失所望。今日早上得到的消息,是这刚进宫的慈攸宁要帮太后在皇帝的香炉里加上些“醉梦散”。 “醉梦散”这东西,宫里几乎无人不知,只是用肉眼鉴别却极少人能做到,太傅姚渊恰好是例外。得知太后要用这般拙劣的手法来检验慈攸宁的立场,他当然不会放过这出好戏。 只不过这慈攸宁比他想的有主意,竟然私下换了香。 姚渊:“慈大人,不如与我等详细说说,这西域进贡的安神散,你那里怎么有?” 慈攸宁心脏狂跳,她不曾想顾无咎一介小官,怎会真的拿到这西域的贡品,思索半天再无良策,只得老实说出了实话:“这西域的香,是微臣今日在任上,有人相送,微臣考虑这香实在金贵,便在今日席上点了,给陛下和各位大人享用。” 这话自然是不会让姚渊满意的,他继续追问:“他人相送?慈大人好好说说,究竟是谁将这香赠予你。” “若是真有人提前拿到西域贡品,也是掉脑袋的大罪!” 太傅压抑的怒火已经让慈攸宁紧张的不知所措,正打算谢罪,身后熟悉的声音传来。 “许久未见,太傅怎的连本王的项上人头也惦记上了!” 话音未落,一身玄色华服的顾无咎已经走过屏风,站在了慈攸宁身侧,向着皇上请安:“臣顾无咎赴宴来迟,还望陛下恕罪。” 这般敢顶撞太傅的人朝阳上下也找不出几个,可这摄政王是先帝最小的儿子,小皇帝堂堂正正的皇叔,年少时一战成名,如今又控制着西域和北疆两处要地,太后也要让他三分,更何况是在做的朝廷命官。 姚渊闻言不敢回,向顾无咎行礼后,才接着说道:“摄政王的意思是,这香是您安排的吗?” 慈攸宁听到这又是一惊,自己对顾无咎的评测竟是无一处正确,他年轻气盛,怎么也不会让人想到就是那威名远扬摄政王。 而太后给她的荷包如今又在顾无咎手上,横竖来看,自己怕是都难逃一劫。 顾无咎的声音继续从上方传来:“这是自然这西域的贡品除了本王还有谁能拿到?” 说罢,他朝着还跪在地上的慈攸宁看了一眼,继续道:“本王今日兴致盎然,赴宴途中正巧途径内教坊,便进去瞧瞧,谁知一瞧就遇见了慈大人,可真是沉鱼落雁闭月羞花,本王一高兴就将西域的安神散给了她。” “不过慈大人心善,有了什么好东西第一个想到的就是陛下,这不,诸位大人这才能在此提前一赏西域上好的安神散。”说罢,他轻笑一声,“我说的没错吧,慈大人?” 慈攸宁不曾想顾无咎会帮她掩饰罪行,话语中对她的轻浮也不甚在意,连忙答道:“王爷说的是。” 姚渊也未料到顾无咎一回京就打乱了这出好戏,心里有气,嘴上也只能附和:“看来慈大人也是一番好意,是微臣小肚鸡肠了,还请王爷、慈大人见谅。” 顾无咎:“既然如此,那便先请慈大人退下吧,本王与太傅好好说说这西域贡品的好。” 慈攸宁一得到许可,就赶忙退出屋子,知道宴会结束,都还心有余悸,抬脚刚准备走,余光中顾无咎的身影有出现在不远处。 思来想去,慈攸宁还是一咬牙,向顾无咎那边走去。 “今日多谢王爷美言,微臣才能全身而退。”慈攸宁道谢道。 顾无咎还是那副轻浮的模样:“慈大人言重了,今日之事本就是本王理亏,慈大人忧心皇上龙体安危,即使没有本王给的安神散,陛下也享受到慈大人的美意。” 本以为他只不过寒暄几句,谁知话锋一转:“还是说,慈大人先前的荷包装的,不是什么好东西?” 第4章 第四章 闻言,慈攸宁一愣。 太后想让她放在香炉里究竟是什么,她还未来得及去考究东西就被顾无咎要去了,如今又这么问,难不成当真发现了什么。 慈攸宁暗自估量着这话里的意思,半晌才回答说:“王爷,这话可不能乱说,荷包是太后娘娘托人让微臣加在陛下的香炉里,定是娘娘煞费苦心替陛着想。如此怀疑太后娘娘的苦心,传出去定会让太后娘娘心寒呐。“ 香是太后给的,而慈攸宁又并未加到皇帝的香炉里,无论摄政王这番试探安的是什么心思,都得再考虑几分。 见她如此防备自己,顾无咎心中又多生出几丝寒意。他这恩人也是有趣,宫中豺狼虎豹如此之多,却偏偏对他顾无咎有所防备。 回应慈攸宁的只有顾无咎的一声叹息:“慈大人说的是,只是本王觉得太后这荷包的香味与’醉梦散’好生相似,”话还未完,又是一声叹息:“看来还是本王见识短浅,还望慈大人恕罪。” 这一声叹息不知有意或是无意,却深深刺痛着慈攸宁。 她与顾无咎素未相识,对方三番四次出面帮自己解围,又从不说目的为何,让人难免生出防备之心。如今太后的荷包又在他手上,若是哪天顾无咎心血来潮想要置她于死地,那才当真是易如反掌。 慈攸宁不禁在心里暗骂自己愚蠢。 怎得之前就糊涂了,明知太后给的东西十有**有问题,竟然就为了顾无咎的一番话,如此轻易的就给出去了。 待到二人辞别之际,慈攸宁心里想着的仍是“醉梦散”三个字,她在宫外十余年从未听过这是何种香,眼下初到宫中,身旁无一人熟识,没有任何法子去验证顾无咎口中的真假,只得看看是否有机会,能将荷包再要回来。 等她走回内教坊时,宴席上的事情早就在宫人间传遍了,宫人熙熙攘攘的声音,就是站在庭外啊,都能将听的一清二楚。 “我早说她不是什么省油的灯!摄政王刚入京赴宴就替她说话,今日席上也是让这没见过世面的村姑好好出了一番风头!” 秋日本就光秃的树干丝毫挡不住尖锐的讽刺声,一字不落的进到慈攸宁的耳里。 此时在内教坊当差的只剩下才从宴席上退下的琴工,她刚上任一天,连人都还未见全,就已经有人惦记着她的好坏,批驳着她的过失。 慈攸宁站在门口片刻犹豫着要不要先行离开这儿,身后却先传来魏倩颤颤巍巍的声音,还带着未来得及喘口气的匆忙:“慈大人息怒,我等都是没读过几天书,只知道弹弹琴的粗人,大人您心胸宽广,饶我等小人一命!” 慈攸宁听到后真是好气又好笑,自己刚进外教坊为奴时,听过的话可比这难听多了。 其他琴女揪着她父亲那莫须有的罪名,若是做事迟了,就讥笑她“生的金贵”,若是琴弹错了,便打击她“出了慈府连猪狗都不如”,要是再胆敢顶嘴,定要指着鼻子骂她“有娘生没娘养”。 那时慈攸宁不过八岁出头的年纪,打小又在父亲的耳濡目染之下,成了个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小读书人,自然难经得住这般的侮辱。如此比较下来,这些宫里的琴工乐师嘴里的话对如今的慈攸宁,也不过耳旁的一阵风罢了,又谈何要杀人泄愤呢。 慈攸宁转眼看向不远处跪在地上还喘着粗气的魏倩,半晌才说道:“你先起来吧,我并无意责罚他人。” 魏倩闻言一愣,抬起头时的眼神掺杂着不可思议的神色:“大人......”直到见慈攸宁眉眼间不带一点怒色,才缓和过来不少。 嘴边的话未说完,她立刻又俯下身去,重重的磕了一个头:“大人,小人替大家伙给大人谢罪,都是大人仁慈,小的立刻就进去让大家伙一起领罚!”说完,头也不直起来,径直小跑进庭院里。 至于那些嚼人舌根的琴工究竟听到她就在门外是作何感想,她原想着进去瞧一眼,就当个乐子来缓解宫内生活的无趣,但慈令仪的身影就在魏倩进入庭院后的那一刹出现在不远处。 慈攸宁又是在心里暗笑一声,她还未去考究太后的旨意,太后倒是先等不及了,宴席才散了不过将将半个时辰,就已经找上门来了。 姐姐就站在不远处等她,好像十一年里无数次梦里的那搬,只是进宫的这短短两日,早已打碎了她对亲情的那份纯真的幻想。 见到她走来,慈令仪也不多做耽误,说道:“今日宴席上的事情太后那边已经听到消息了,太后的一番好意被摄政王打破,情绪甚是低落。” 慈令仪看了她一眼,见到慈攸宁没什么反应,继续说道:“太后觉得王爷在宴席上目无尊长的那番话听起来甚是勉强,所以派我来问问你,是不是王爷对你说了什么,逼迫你换掉了太后给你的荷包?” 原来时来问罪来了。 慈攸宁暗自轻哼一声。虽说顾无咎是敌是友尚不明确,可若是今日少了这么一折腾,估计自己的脑袋早就掉在地上凉透了。 既然话已经到这儿 ,不如就顺藤摸瓜接着说下去。 她故作恐慌态,回答道:“姐姐,并非是王爷逼迫我,只是......”停顿的片刻,眉头蹙起的力道又加大几分“只是有些话攸宁不知道当讲不当讲。” 慈令仪似乎没有料到会是如此的回答,愣了一瞬,才说道:“没有说什么不好说的,我和攸宁是一家人,姐姐自然不会害你。” 慈攸宁微微叹息一声:“今日我正打算在香炉里加上太后给的东西,谁知王爷突然出现在身后,攸宁向他行礼,他却十分无礼的斥责我,硬要说攸宁是在毒害陛下!” 不知道自己哪里的馊主意,话到嘴边就变成了这幅样子。慈攸宁在心里给顾无咎道了几百声“对不住”,才哄骗着自己的良心接着说说下去。 “王爷问我荷包是哪里来的,我只好如实交代,是太后娘娘担心陛下龙体安康,特地让小人给陛下用上长乐宫中最珍贵的香。” 慈攸宁本就生的秀气,眉眼间更是自成含情脉脉的模样,此时皱着眉,泪水就在眼眶里打转,就连和她长得七分像的慈令仪都被诓住,忍不住插嘴问她:“那王爷还说了什么,有没有为难你?” 瞧着姐姐也随着自己微微蹙眉,慈攸宁就明白自己的这招有了效果,便接着演了下去,微微摇摇头,豆大的泪珠经不住晃动,从脸颊上滚落下来。 “王爷并没有为难我,只不过......"她停顿片刻,慈令仪就迫不及待的追问:“只不过什么” 慈攸宁:“只不过攸宁听王爷和手下的人说,太后给我的荷包里,装的好像是什么...‘醉梦散’?” 这三个字一出口,慈令仪脸上的神色骤变,她的眼睛不自觉的瞪圆,嘴唇微微张开,还小声嘀咕着:“不可能,太后怎么可能会给我醉梦散!” 见到姐姐如此震惊,慈攸宁也收起了那副冤枉的表情,连忙用手扶着慈令仪,生怕姐姐真的出了什么事。 “不可能,太后答应我的,怎么可能是醉梦散!”慈令仪嘴里不断念叨着,仍是不相信慈攸宁说的话:“攸宁,你听清楚了吗,太后怎么可能给我的是醉梦散呢?” 慈攸宁原以为要给自己做局这事儿姐姐是知情的,现在看起来也是被蒙在鼓里了。 但转念一想,既然连姐姐都不知荷包里的东西究竟为何,看来只有再莽撞一点,得去太后跟前,试试太后的意思。 她一咬牙,将刚才那场戏继续下去:“姐姐别着急,太后肯定是将长乐宫里最好的东西给了陛下,这么说,万一是太后也被骗了呢?” 慈令仪听到这番话,才从震惊中恢复过来,见到姐姐缓过神来,慈攸宁暗暗松了一口气,方能继续说下去:“王爷今日在宴席上替太后娘娘掩饰了荷包的问题,想必王爷对太后娘娘也是一片衷心。” 听到顾无咎,慈令仪深深的看向慈攸宁一眼,似乎有话想说,却最终还是没有说出口,只是为今日这事做了打算:“我会回去好好问问太后,你先回去吧攸宁。” 到了分别时,仍然不忘叮嘱她千万不可将今日的事告知他人。 看到这幅表现,慈攸宁就明白自己赌对了,姐姐与太后之间的谋划定然还包括着摄政王顾无咎。原先姐姐与她还好好的说着话,只是一提到顾无咎对太后的态度,慈令仪就不再如先前那搬,很快又留下她一个人在这里盘算着。 一直藏在暗处的吕坚将二人的话基本一句不漏的听去了,见到慈令仪离开,便很快回到顾无咎那里复命。 “王爷,下属有要事禀报!”吕坚本就是武将,一激动声音就比嘹亮更上了一层,惊得顾无咎拿着荷包研究的手也一个机灵。 顾无咎才破了太后设下的一个小局,不信吕坚能带来什么有用的东西,没好气的说:“有事就快讲。” 吕坚没察觉自家王爷的态度有什么不对,张口就来:“王爷,慈大人说你对太后一腔钟情。” “是不是咱们的计划有什么变化?” “不愧是王爷啊,有如此深谋远虑!” 第5章 第五章 这话听的顾无咎嘴角几个抽搐,他还想着若是打破前世种种事件的发展,接下来会有如何的变化,他无从得知,只能随机应变。 无论是太后还是太傅,没有人能够从中作梗把算盘打到慈攸宁头上。 可是谁能想,慈攸宁不像他曾经想象中的那般软弱,被太后摆了一道后立刻就想到了法子对付,只是这第一个被“算计”的,竟然会是自己。 顾无咎一时间不知该哭还是该笑,按人之常情来看,他此刻应当为慈攸宁的误伤感到心痛,却又忍不住为自己这小恩人的果敢暗自得意。 他如此想着,嘴角的也不自主微微勾起:“看来是本王小看你了。” 一旁的吕坚还沉浸在自家王爷智谋无双的喜悦之中,全然不觉今天看到的这一出究竟是真是假,听到顾无咎这番话,还以为是夸赞自己今日劳苦功高,欢天喜地的回答道:“谢王爷夸赞,小的能有这般成就,还是得亏王爷教得好!” 顾无咎也知道吕坚不过是一介莽夫,能替他关照着慈攸宁的行动已经不易,至于朝廷之内勾心斗角的事情,也不能要求太多。 另一边的慈攸宁怎么也不会想到,为了试探太后和姐姐而编排顾无咎的话会这么快就传到正主耳朵里。 现在正是黄昏时刻,秋风卷着未及清理的枯叶在石板小路上打转,不多时又散开紧拽的手,失去动力的枯叶落在有些落在墙角,又有些随着更大的风起起落落,好几次打在慈攸宁的衣摆上。 她与姐姐告别后,心里甚是担忧。 一边是慈令仪对太后设计陷害的否认,一边又是顾无咎那番令人浮想联翩的话。 姐姐如今受制于人,可毕竟血浓于水,慈攸宁只是从内心深处不愿意相信姐姐会真的置之自己死地。而顾无咎这人就有些难猜了,三番四次在明里暗里帮助她,可是又从不暴露自己的目的为何。 慈攸宁想着,脚步不自觉加快,如果可以亲自去到太后跟前就好了,可她没想到任何借口。 要为今日的事情请罪吗? 可若是太后真的动了杀心,她还能活着回来吗? 平日里从内教坊到长乐宫的路程走起来令人十分费劲,但就在走神的片刻间,慈攸宁一抬头,自己就已经站在长乐宫宫前。 里头不时传来交谈声,可宫墙深厚,待到声音传到慈攸宁二里,已经面目全非,模糊的就连个别字的听不清楚。 姐姐刚走不久,此刻应当正在太后跟前述职,这时候进去能与姐姐作伴,恰好有人能减轻她与太后之间身份相差的压迫。 她前脚才往长乐宫走去两步,一扭头,顾无咎又阴魂不散的出现在长乐宫正殿外,见到她的出现,脸上浮现出惊喜的笑容。 “没想到本王与慈大人如此有缘,短短一天内,竟然能相遇三次!” 顾无咎还是那副轻佻的样子,慈攸宁的计划被打乱,就是看见这张俊美出奇的脸,也难耐生出几丝烦躁。 若不是二人之间有着身份的天壤之别,她真想开口问问,这紫禁城如此之大,一日偶遇三次,到底是有意还是无意。 恼怒归恼怒,慈攸宁还是乖乖行礼:“微臣见过王爷,一日之内能与王爷相遇数次,是卑职的荣幸。” 慈攸宁眼眸下垂,原本微微翘起的睫毛此刻好似帘幕一般,遮住了一双杏目中的神色,让人看不出喜怒。 要怪只能怪她生的实在是出众,顾无咎就在光天化日之下,看着眼前肖想了两世的人出了神,原先被编排一场本就不多的气更是跑的无影。 她自然不知顾无咎心里是如何想着,顾无咎一日之间嫩与她相遇三次绝不是巧合,慈攸宁知晓自己身边九成是有了顾无咎的眼线。 尽管顾无咎帮了她两次,一想到自己的一举一动都被监视,心里还是不爽,语气自然重了些:“不知王爷此刻到长乐宫,是否是有要事要上报太后?” 如果有要事,能不能让我也听听。 后面那句话自然不可能出口,不过在这不早不晚的时刻到长乐宫,就算是说无事,她也不可能信。 顾无咎被慈攸宁冷冰冰的声音拉回现实,想是猜到自己安了眼线。不过他也不恼,语气反倒轻快起来:“无事,本王就是路过,瞧见长乐宫中枫叶红的令人心动,便顺道进来看看。” 他故作无辜,打量慈攸宁一番,语气中还带了几分做作:“慈大人来找太后是有要事吧?” 慈攸宁只能笑着应和。 还以为顾无咎会收起这幅不正经的神色,放她进去面见太后,可她还是小瞧了顾无咎磨人的程度,只听到对方接着说道:“诶,那还真是不巧了!” “太后现在手头有要紧事,就连本王都抽不出时间见一面,看来慈大人要等上一会儿了。" 听到这般颠倒是非的话,长乐宫当值的宫女想上前澄清,却被顾无咎一个丝毫不掩饰的眼神制止住。 顾无咎:“本王瞧着太后还有些时候才能处理完,不如慈大人陪本王一起到这长乐宫的后花园看看风景,如何呢?” 说完,才轻“哦”一声,对着长乐宫的宫女道:“想必太后娘娘一定不会介意吧?” 摄政王十五岁是就在北疆驻守,掌握着南国的边疆安危大事,近年来更是因为商路打通而间接控制了南国几乎绝大部分外来货物的进出,此番突然回宫,一时间成了皇帝与太后两党之间争夺的重点。 长乐宫的宫女就算再愚笨也知道顾无咎的重要性,别说是进后花园去看一看,就算他说要放一把火,估计太后也未必不会同意。 偌大的宫中此刻想要让顾无咎离自己远一些的恐怕就只有慈攸宁一人,可她还偏偏就被这个磨人精缠上了。 慈攸宁低垂的眼眸微微抬起,勉强挤出个笑容,回道:“能陪王爷赏景,是微臣的荣幸。” 虽说身旁的人实在是令人有些心烦,但平心而论,太后这后花园的景色确实不错。 远处太阳只剩一圈金黄还挂在山头,余晖已经找不到花草,只有长乐宫顶部那只木雕的凤凰和极少数高过屋檐的大树顶端有些许阳光。 天气渐渐凉下来,只可惜慈攸宁身处进退两难的境地,没空享受这片刻的凉爽。 顾无咎就像闲不下来的孩童一般,一见到平日里不常见的或是颜色鲜艳的,必定有用手轻轻抚摸一下枝叶。 许久,他的脚步才在一棵树干有一合抱粗的古树下停下。 慈攸宁一路上心思没放在四处的花草上,顾无咎突然停下脚步,差点让她一头就撞上去。 她顺着顾无咎的实现向上看去。 老树的枝干稀疏,低处的见不到几片嫩叶,多数绿叶早已开始卷了边。 这不过匆匆几眼,慈攸宁很快就认出来,这是一棵至少有数百年年纪的老杉树,不用多做判断,只用看一眼粗壮的树干,就可以料到若是将这树做成琴,又恰好遇到一个技艺高超的工匠,定会是让天下琴师都眼红的上等好琴。 不过当真是可惜。 原本能再活数百年的树,在这庭院中已经呈现倦态,要是在放任不管,恐怕不出一年就会彻底死亡。 对上好木材被暴殄天物的惋惜,让慈攸宁忍不住打破了二人间的沉默:“看来长乐宫的宫人有所懈怠,这么上好的树木,竟然被照顾成这样。” 闻言,顾无咎只是摇摇头:“不是宫人的错,只是这老杉树不适应京城的气候罢了。” 他见慈攸宁眉头微皱,一副不大相信的样子,便只好补充到:“你看,这一路上,无论是花草还是树木,每一片叶子都是精心擦拭过,不会出现如此大的疏忽。” 慈攸宁当真将身边的植株都仔细看了一遍,还真如顾无咎所说,秋天本就风大,在如此条件下还保证叶子上见不到一粒灰尘,肯定每天都有人精心打理。 她还是不大理解:“杉树不是金贵的品种,那依王爷来看,为何太后后花园里这一棵会出现这般情况?” 顾无咎嘴角又挂上了笑,他没有直接回答慈攸宁的问题,只是上前一步,走到老杉树前,用手抚摸着低处的树干。 “你看,”他微微侧过身,指着树干凹凸不平甚至是狰狞的纹路说道:“杉树本应生长在高寒陡峭的山间,瞧树干的样子,这棵杉树在幼年期经历不少极端气候的考验,在生长的数百年里,定然已经习惯了山间的寒冷和宽阔。” 慈攸宁不自觉上前同顾无咎站在一块儿,细细观察着杉树的生长历程。 “京城本就四季分明,到了夏秋季更是酷热难耐,后花园虽说宽敞,但又如何能比得上山间的不起眼的角落。商人将杉树强行一直到这里,自然会出现不适应的情况。” 听完这番话,慈攸宁轻轻叹了一口气,心里的不甚滋味也不清楚是因为上好的制琴木材被糟蹋,还是为这棵杉树生命的艰难。 顾无咎沉默片刻,冷不丁说道:“慈大人觉得,若是本王执意让太后将这杉树移回属于它的山间,太后会答应本王吗?” 话题转化的太快,慈攸宁不解的抬起头,正对上顾无咎那双含情的桃花眼。 说的是树,可顾无咎的目光直勾勾落在她眼眸处,没有一丝回避。 第6章 第六章 慈攸宁望着他的眼睛,一时间思绪万千。无论顾无咎这番话是有意还是无意,都已经深深触动了她,难免多想。 将她喻作受困之木吗?慈攸宁抬头注视着这棵老杉树。 杉树能被人重视,进到太后的园子,全仗着自身木材有多种用途,当下受困于花园,今后多半会成为哪位权贵府中的家具摆饰,它的生命被终止,却也获得了永恒。 那自己呢,慈攸宁的视线依旧落在杉树上,心思早就飞远。 她出生金贵,本应有如意顺遂的一生,可偏偏家中遭此大祸,若不是机缘巧合,三生有幸,又怎能再有机会站在宫中同眼前声名显赫的摄政王交谈。 将她与杉树的放在一起,只会让她自惭形秽,杉树尚且有价值,可慈攸宁不过宫中小官,本在人下又受制于人,更何况即使出了这皇宫,她一介女流,又能到哪里去谋生存? 思索片刻,自己的处境似乎更让她感到心伤,只得叹道:“王爷,这样的要求恐怕难以施行。” “且不说找不到理由将树移出京城,单看杉树本身,在这温暖的花园里待的太久了,再次回到山间,也未必能活下来。” 再回头看顾无咎时,他皱着眉,眼神重新回到杉树上不知道在想些什么见他半天不说话,慈攸宁还以为自己莽撞的否认了他的做法,惹的他不高兴了。 半晌,顾无咎才慢慢答道:“慈大人说的对,是本王太过肤浅,竟然未曾仔细思索就问出这样无知的话。” 他脸上转瞬即逝的深沉让慈攸宁格外奇怪,当她想再次求证时,顾无咎又恢复那副轻佻的模样:“走吧慈大人,我们再去前头看看。” 慈攸宁自以为顾无咎想赏景,必定会接着往园子身处去,没想到顾无咎调转了方向,开始顺着长乐宫的宫墙附近行走。 有好几次他向长乐宫投去视线都被慈攸宁瞧见,不知道心里在打什么主意,慈攸宁作为下人,也不好过问。 天色愈发沉重,待到二人走到长乐宫的另一端时,灰蒙蒙的天笼罩着,太阳余晖落在天边云朵上的光影也接近消失殆尽,自打走过老杉树后,一路上顾无咎少言寡语,只有极少时刻会赞叹一下花草的美丽。 慈攸宁心里焦躁不安,她频频回头看向来路,踌躇着要不要提醒顾无咎太后那边的时间应当差不多了,现在得赶紧返回才是。 她在心里一遍遍计划着该如何开口,没注意到顾无咎在一处灯火通明的宫殿后门处停下了脚步,再一抬头,慈攸宁就直勾勾撞上了对方的后背。 微凉的晚风吹得她额头和鼻尖泛着冷意,此刻骤然碰上了顾无咎结实温暖的后肩,待她着急忙慌的向后连退好几步鼻尖都还留存着顾无咎的温度。 谁知着暖意为何蔓延的如此之快,还没站定,就已经爬上慈攸宁的脸颊,继而又扩散到耳垂。 小人莽撞不小心冲撞了王爷,还请王爷恕罪!”慈攸宁竭力压制住狂跳的心脏,一个劲儿的低着头,不敢看顾无咎此刻的神情。 她自以为掩饰的很好,却不知道红透的耳垂早就出卖了她。 虽经历了人生的几次起伏,可如今慈攸宁也不过一十又八岁,在这个年纪,民间晚嫁的女子还未出阁,她只恨自己为何摆脱不了五感的干扰,仅仅是微微触碰一瞬,就如此失态。 慈攸宁见顾无咎不说话有些心虚的抬起眼来,迅速观察一番对方的态度。 不得不说,顾无咎当真是生了一副好皮囊,微暖的灯光从一旁的宫殿中传出,黑中泛蓝的夜色一同打在他的面庞,深邃的眉骨将光线遮挡,显得那双黑眸更加神秘。 真是没出息! 慈攸宁在心里又忍不住暗骂。 原本只是观察顾无咎的神色,怎么还如同赏花一般看起来了? 她心里如何想,顾无咎自然不会知道,当然,他也绝对不会错过慈攸宁耳垂上的一抹红。 顾无咎一向对自己的长相颇有自知之明,在北疆那种荒无人烟的地方,除去军中那些五大三粗不懂欣赏的爷们,但凡有瞧见自己这张脸的,无论男女老少,都会都看几眼。 只是没想到,自己这小恩人也不出俗套,这才两天,就已经被迷住。 顾无咎心里暗自得意,嘴上更是不饶人:“慈大人多虑了,本王怎么会生气呢!” “这种投怀送抱的招数本王已经见惯了,慈大人本就无恶意,对本王而言当然不碍事!” 这话好似隔夜的馒头一般,噎的慈攸宁一时间毕生所学的话语全卡在嗓子眼,实在不知如何应答。她活了这么十多年,能有如此脸皮自卖自夸之人,顾无咎还是首当其冲。 她被顾无咎的无耻气的一时间忘了二人的身份尊卑,正要张嘴回怼时,宫殿里忽然传出瓷器破裂的声响。 咣—— 巨大的声响打破月夜的寂静,太后震怒的声音紧随其后:“你竟然敢怀疑哀家!” 宫殿内传出脚步声,一步步毕竟二人靠近的后门。 顾无咎脸上预留的笑容立刻消失无踪,他抬手想要拉住慈攸宁又感到不妥,在空中挥舞一下,最后只好向抬着,道:“慈大人,先到这边避避风头。” 慈攸宁不觉有疑,一直随着顾无咎的指示来到一处隐蔽的墙角,顾无咎紧随其后。 二人刚在墙角站定,长乐宫的数十位宫女手上抬着被打碎的瓷器茶具,战战兢兢的从殿里退出来,站在外头随时候命。 这墙角离太后所在宫殿不远,刚好容下二人藏身,能听清里头的动静,又恰好不会被外头的宫女发现。 唯一的缺憾莫过于实在是太过狭窄,即使尽力想要避开,也难免会有肢体上的触碰,顾无咎带着暖意的气息吹拂着慈攸宁耳边的碎发,扰的耳朵更是通红。 只是二人都无心关注自己的处境,长乐宫中太后的声音连续不断的传来。 “慈令仪,本宫亲手将你养大,结果你见到你十年未见的妹妹,听信了几句谗言,竟敢怀疑到哀家的头上!” 姐姐的名字骤然出现在太后口中,吓得慈攸宁一个机灵。 今日特地同姐姐讲起“醉梦散”的事情,原以为姐姐多半是知道太后的计划,说会去太后跟前询问的话不过是想将事情含糊过去,谁知道她竟然真的去问。 慈攸宁不是绝情之人,更不可能为了探究事实,就罔顾姐姐的性命。 太后能在宫中几十年,怎么可能是好惹的主,只是听语气就知道她有多生气,恐怕慈令仪今夜没那么好过去了。 清脆的耳光传到宫外的二人耳里仍然不小,这耳光落在人身上该会有多痛。 慈攸宁有些坐不住了,若是此刻她进去向太后认罪,或许姐姐就不必受如此苦难。 她抬脚想走,身形只是微微一动,温暖的手带着重量立刻压在她的肩上。 顾无咎好像早就预料到会有这般情况,做足了准备打算及时拦住慈攸宁。 此刻身份尊卑已经再难制止她的行动,慈攸宁伸手用力抓住顾无咎放在自己肩上的手,奋力想要将它挪下去。 几番努力后依旧没有什么效果,她心急如焚,语气中甚至带上了若有若无的哭腔:“王爷,那是微臣的姐姐,这件事情本就应我而起,我怎么能束手旁观?” 她目光紧盯着顾无咎,过分激动的情绪让她的眼尾染了红,泪水缓缓积累在眼眶中将视线弄的一团模糊。 “求你了王爷,让我去吧!” 顾无咎皱眉盯着她含泪的杏目,手上仍是不见有松动的迹象:“慈大人,你的姐姐自幼跟随太后,在此刻都难逃太后的惩罚,如今你刚刚进宫,与太后并无半点情分,官职也不过是五品才人,如此贸然前往,又能有几分作用。” 慈攸宁虚无缥缈的希望被这么一番话点醒。道理她不会不明白,只不过自己唯一的亲人面对着危险,她实在难以冷静下来。 眼眶难以承受不断增加的泪水,她一低头,豆大的泪珠便无声的掉落在脚下的泥土中。 顾无咎无意让慈攸宁难堪,他别过头去,继续说道:“既然我等有如此好的运气,碰巧太后后正在处理这件事,不如就耐耐心心的听完后再做打算。” 说完,又怕慈攸宁不放心,又补充了一句:“太后不可能下重手,慈令仪在宫中行走多年,若是无缘无故受了重罚,定会有闲言碎语,太后不会想要这样的结局。” 他的多嘴没有得到慈攸宁的回应,充斥在二人耳边的除了长乐宫里的动静,再无其它。 里头的慈令仪似乎受惯了这样的对待,一个耳光并没有堵住她想要求证的心:“娘娘,可‘醉梦散’是摄政王说出来的,他戍守边疆,对西域的东西最是熟悉,怎么会出错呢?” 又是一个耳光。 原本不大的声响在夜晚的宁静之下变得更加刺耳,深深的刺痛着慈攸宁的心脏,每一次呼吸都伴随着痛感。 第7章 第七章 每一分每一秒对慈攸宁都成为了煎熬,她屏息听着屋内的动静,第一次大脑里没有了丝毫的主意。 天色已经彻底黑下来,唯一的光亮从长乐宫里泄出,照在慈攸宁的脸上,从身后也能依稀看清眼眶里的泪水。 顾无咎无声的看着眼前的人,好像与她有了通感一般,心也痛起来。 他减轻了压在慈攸宁肩上的力量,不再像是制止更像是一种无声的安抚。 太后:“你什么意思,你是在怀疑哀家要陷害慈攸宁吗?” 慈令仪:“小人不敢,只是妹妹格外担心太后的凤体安危,特地拜托小人提醒娘娘。” 落针可闻的夜里,太后气极反笑,声音又加大几分:“慈令仪,看来哀家的话你是不会再信了!” “是,哀家就是想要慈攸宁去死,哀家给她的就是‘醉梦散’,你要如何?” “哀家是太后,别说是慈攸宁,就算是要了你们姐妹二人的命,又能如何?” 话音落下,空气中只剩慈攸宁不敢用力的呼吸声。 紧接着传来慈令仪跪在地上的扑通声,说话声中的颤抖让人摸不清情绪:“是小人冒犯了太后,还请太后责罚。” 太后冷笑一声:“你在这宫中十一年了,你不想替你父亲复仇吗,你不想将朝堂上那些人面兽心利欲熏心的老东西拉进阎王殿吗?” "令仪,哀家最看重的就是你的聪明,别因为这样的小事犯傻让这十年的努力付之东流。" 殿外的慈攸宁看不到殿内泪流满面的慈令仪,正被太后死死扼住下颌。太后微微挑眉,等着慈令仪的答案,究竟今后是一心一意替她办事,只把妹妹当做棋子,还是今日就因为背叛她而死在这里。 慈令仪的泪水被太后擦去,继而下定决心,用几乎难以听清的声音请罪:“小人被奸人蒙蔽冒犯太后,罪该万死,还望太后娘娘责罚。” 殿外披着月色的慈攸宁只听到长乐宫殿内在短暂的安静后,又传来了太后声音,短短片刻,太后的心情似乎愉悦不少:“宫女慈令仪以下犯上,本应处死。” “哀家心慈,怜悯其初犯,饶她一命。” 慈攸宁一口气还没来得及送下来,又因为太后接下来的话重新提上去。 “来人,行杖刑!” “打到哀家满意,哀家就当这事情从未发生过。” * 回去的路上,慈攸宁与顾无咎并排而行却默声无言。 她一直在琢磨姐姐到底和太后说了什么,能让太后最后留她一命。但其实答案很简单,只是慈攸宁不愿意去想。 慈令仪在太后身边这么多年,只要慈令仪坚决的与自己划清界限表明立场,太后不顾及情面也会顾及自己十余年的栽培的辛苦,自然不会随意下杀手。 想到此处,慈攸宁忍不住叹息,又担忧让顾无咎听去,深吸一口气也只能竭力控制缓缓吐出,装作是平常呼吸。 今夜究竟是二人恰好在长乐宫偶遇,偶然走到太后召见慈令仪的宫殿后头,又碰巧听到了二人的对话,还是有人蓄意而为之,为的就是让她听到这一出戏,让她明白太后身边并不是什么好地方? 余光中顾无咎的身形依旧挺拔,看上去丝毫不担心自己今日的所作所为被人怀疑,或是根本无所谓他的目的会不会被看穿。 慈攸宁先只觉奇怪,顾无咎总是能在关键时刻出现,就好像什么都已经预先知道。 后来深想,更觉得不对。 自己这五品小官,究竟有什么价值,值得顾无咎费尽心思为她扫除危险,带她来长乐宫后听太后与姐姐的对峙。 顾无咎自然知道慈攸宁不是傻瓜,这么几出事情一同发生在几天内,她还会相信是巧合。 不过他早就想好了借口:“慈大人,看来令姊真是知恩图报,对太后如此忠心耿耿。” 这句话在慈攸宁听起来无异于落井下石,火上浇油。 太后对她们二人的性命视如草芥,慈令仪又舍弃了慈攸宁,坚决的站在太后一边。说慈令仪忠心耿耿,和说她丝毫不在意亲情,一转身就把慈攸宁卖了根本没有任何区别。 不过慈攸宁已经无心与顾无咎再来一场口舌之战。无论如何,今日还得有他的帮忙,自己才能这么顺利,姐姐的态度如同一柄剑直直插入心脏,即使过去了好一会儿,慈攸宁也是心神不宁的样子。 她扯着嘴角挤出一个笑容,回道:“多谢王爷,微臣才有机会查明真相,今日恩情无以为报,王爷日后若有事相求,微臣定当万死不辞。” 和聪明人说话就是省力气,慈攸宁对顾无咎的帮助不会视若不见,顾无咎自然也没必要再将他事事都是巧合的戏演下去。 顾无咎知道慈攸宁此时心中沉重,故作轻快语气,说道:“慈大人见外了,帮助他人是我大南国一直以来的美德,能帮上慈大人,也是本王的荣幸。” 他眼珠一转,慈攸宁想不到他会说什么,但看样子不像是什么好话。 顾无咎佯作困惑态:“嘶,本王记得,民间不是有句话叫‘救命之恩,当以身相许’来着?” 在外教坊时遇到的品德低下如流氓地痞一般的富家子弟不少,但如顾无咎这样将终身大事看作儿戏的,还真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 慈攸宁费力翘起的嘴角也不受控制的向下落去,看着顾无咎的眼睛充满了不可置信。 见到这幅表情,顾无咎也明白这玩笑是有点过了,只得一边笑着一边赶紧找补:“不过本王并不是无礼之徒,以身相许这事儿肯定不会强迫。这不,眼下刚好就有一件事情得慈大人的帮助,就是不知道慈大人乐不乐意帮本王一把。” 慈攸宁自知失态,又挂起笑容接话:“王爷开口慈某自然没有拒绝的道理,不如王爷同微臣说说,究竟是什么事情,连王爷也会被绊住脚?” 顾无咎一改常态,正色说道:“近几年西域频繁进宫上好木材,数量多但木材本身却不大,想必来到宫中要做桌椅器具是不够的,应当多半是制成了琴具一般大小的物件。” 听着这话,慈攸宁回想起内教坊库房中有不少常年未用,上头积攒了不少灰尘的古琴、琵琶乃至躯干更大的古筝,她曾匆匆扫过一眼,确实有不少琴的用料她从未见过,但若真是顾无咎说的用从西域进贡的上好木材制成,怎么会被随意堆在库房中积灰呢? 顾无咎:“西域进贡的东西无论大小品级本王都会亲自过目,母妃在世时爱琴,本王耳濡目染,对乐器琴具也算小有研究,对能做琴的木材更是能做到过目不忘。” 他略微停顿片刻,看向眼前的慈攸宁。 对方似乎已经不再追究他方才的无礼,眉眼间全是关切。 “只是前月本王在对西域贡品进行例行检查,准备送入京城有劫匪突然来袭,待到本王将人捉了活口,仔细审问才知道,有人将木材掏空在里头装上大量金子,借着贡品入京的机会,将金子顺道送给京城的权贵。” 不必再多做解释,慈攸宁已然明白顾无咎的意思:“王爷是说,京城有人通敌?” 说完她自己都忍不住心惊。 南国的历法向来严苛,通敌一向被看作与谋反同罪,是株连九族的大罪。 事关南国上下的大事,顾无咎就这么眼不眨心不跳的告诉她一个外人,真是让人匪夷所思。况且这样能牵动朝堂上下的大事,她一介五品小官,到底能从哪里帮上忙? 不过顾无咎显然不是这么认为,慈攸宁在只言片语间就明白他的意思,似乎让他很是高兴,看似完全没注意到慈攸宁震惊中掺杂着疑惑的神情,继续说下去。 “乐器琴具向来是内教坊在管,每年进贡的木材和最终制成琴具的必定会有记录,慈大人可否帮本王一个小忙,替本王看看内教坊的账本,若有问题,和本王知会一声就好。” 慈攸宁知道事关重大,若是自己能做一些小事,她也很乐得帮忙。“王爷客气了,京城权贵通敌乃是朝堂大事,微臣能够替陛下分忧是微臣的本分,也是微臣的荣幸,微臣自然在所不辞。” 顾无咎笑着点点头:“慈大人果真是识大体之人。”只不过将事情一味拜托给慈攸宁,他好不就失去了同慈攸宁共事的机会? 通敌这事儿他早已上报皇上,得到皇上的应允,能在宫中随意进出查案。他费尽心思想要将慈攸宁搅和在这事儿里,为的就是给刚进宫的慈攸宁一次立功的机会,能在宫里崭露头角,日后才不会被欺负。 慈攸宁不明白他的好心,当然不会抱着感激之情。但顾无咎自己知道这么做是为了他这小恩人的好,依着他的性子,自然是不会亏待自己,自作主张就要替慈攸宁给自己来点儿赏赐。 一个不正经的主意又从心底升起。 慈攸宁刚还觉得顾无咎在正事儿上正经了不少,下一秒就听到他说: “不对!” “慈大人毕竟还是一介女流,而乐器琴具有些重达数十斤。诶,都怪本王疏忽,检查琴具这样儿的重活怎么能单独落在慈大人肩上。” “这样吧,本王明日同慈大人一同检查内教坊的琴具,就当弥补刚才的疏忽,如何?” 第8章 第八章 顾无咎的无耻不断给慈攸宁带来新的认识,可身份悬殊,除了答应别无他法。 这天夜里,慈攸宁盯着屋顶一个多时辰都翻来覆去难以入睡。 想不出来自己究竟有什么价值让顾无咎如此伤心,慈攸宁有了不好的预感,莫不是自己什么时候得罪了他。 从前他在边疆,她在外教坊。天高皇帝远,想寻仇也寻不到她这儿来。 但现在不一样了,自己初到宫中,举目无亲,无论从前有什么仇什么怨,要想报复她都是失不再来的好机会。 慈攸宁将这辈子得罪过的人通通想了个遍,但无一和顾无咎毫不相干。想到山穷水尽了,只好从父亲那边开始慢慢排查。 父亲在世时,恨他的帮他的,又或是站在一旁等着看戏的,不说有多少,但半个朝堂都与慈父有明里暗里的关系。 唯独这顾无咎。 自打他母亲文妃薨于后宫,还未封王甚至未及弱冠的顾无咎就自请从军,远离京城朝堂的是非。 那时候慈家刚出事没几年,若是真的有看不惯慈家的人,早就落进下石在慈家活下来的人脸上狠狠踩过几脚了。像顾无咎这般,看起来可不像是能忍着一肚子气,憋了整整十多年才还回来的人。 一直到了深夜,眼皮已经沉重的再难抬起,脑子里却仍在不断闪过一张张脸,企图找到能与顾无咎相关的蛛丝马迹,可惜一切都不过是徒劳。 翌日清晨,慈攸宁穿着官服,顶着眼下的一片青黑,还有一如昨日毫无思绪的脑袋,如约在内教坊外等到了顾无咎。 玄色外裳本是上好丝绸所制,柔软的贴附在来人的里衣外,微风吹拂后便紧紧贴住顾无咎的身形,勾勒出曼妙的曲线。他高束发髻,些许黑丝落在肩头,同衣裳一起舞动。 慈攸宁难免看出了神,书上总说鲜衣怒马少年郎,以前从未见过,如今见了,单单只是一瞬,也再难忘却。 顾无咎一脸笑意,瞧见慈攸宁的目光在他身上落下后就不再变化,他也不觉冒犯,只是站在那处,等她一次性看个够,才说道:“慈大人当真是忧国忧民,赤子之心天地可鉴啊!” 将将回过神的慈攸宁不知他葫芦里买的是什么药,只好回问:“微臣见过王爷,还望王爷体谅微臣愚笨,不知王爷这番话究竟是何意?” 熟悉的笑声又传过来:“本王昨日只是和慈大人简略说了说当朝官员通敌的案子,怎么就让慈大人茶不思饭不想,连觉也没睡好?” 慈攸宁被顾无咎诡异的态度几乎掏空了整个人的精气,昨夜没有睡好她当然能感受到,只是早上梳妆时竟然也忘记遮掩眼下的青黑,这不,立刻就让顾无咎抓住了尾巴,数落了一番。 既然顾无咎夸她的话都到嘴边了,她自然不打算反驳,就这么顺着话头说下去。 慈攸宁:“王爷真是抬爱,微臣明白此事事关重大,只恨自己不能为王爷与陛下分忧,因此才夜不能寐,还望王爷不要见怪。” 慈攸宁真希望自己能听见顾无咎的心声,好好看看堂堂名扬四方的摄政王每日心里想的都是些什么,有如此重要的事情就在眼前,还不紧不慢的调侃自己。 待二人来到内教坊库房时,已经不知又有多少句玩笑话从顾无咎嘴里跑出来,直到见着了库房当差的宫女,才消停下来。 名贵琴具多数是用来观赏而非演奏,因此库房鲜少有人来检查。当差的小宫女见到二人,先是一愣,便连忙跪下请安,生怕自己耽搁的大事。 “奴婢见过王爷,慈大人,大人万福金安。” 顾无咎官大一职,本应由他来决定是否让小宫女免礼,不过请安的话都落在地上半晌了,还是没什么动静,这制动权就在默许之中,来到了慈攸宁手上。 慈攸宁:“免礼,今日王爷奉命前来探查朝廷重案,尔等只需好好配合查案便是。” 库房大门久未开启,秋日少雨,才打开至一般,铺天的灰尘就迷了人的眼。 慈攸宁忍不住干咳几声,好在顾无咎不知什么时候站到了前头,这才避免让灰尘呛得她喘不过气来。 “王爷...咳咳咳...”慈攸宁掩住口鼻,让人点了烛火,进到库房内:“咳咳咳,,,库房里东西繁杂,王爷打算从哪里开始查起?” 顾无咎接过宫女递来的烛火,仔仔细细打量了一番。虽说是白天,但库房的位置偏僻,又恰好被内教坊的其他宫殿遮住了大部分光,站在大门口想要看清最里头的东西,依旧有些勉强。 最后,顾无咎的实现落在不远处的弦乐器上:“弦乐是教坊里最多见的,数量多,而且内部中空大,最适合藏赃物,就从这里下手,应该会容易不少。” 内教坊的库房里不知道放了多少琴具,有些只是有一层薄薄的微尘,而大多数都已经被尘土掩盖了原本的颜色。 慈攸宁入外教坊为奴后,终日与琴相伴的日子不说多也过了整整十年有余。有人爱玩乐,有人爱金银,更有人多了去那些不堪入耳的癖好。而慈攸宁的癖好,却完完全全是琴。见到好琴无主就犹如见到明珠蒙尘,令人甚是惋惜。 她不自主地将手抚在琴弦上,除了带走一层灰,也引得琴弦微微颤动,发出已经走音的怪声。 顾无咎打断了她的惋惜,说道:“对于琴具,慈大人的学问还是更胜本王一筹,不如慈大人替本王好好看看,这库房里的琴是否所不同。” 抬头望去,光是靠在墙边的琴就已经不下百台,更别说还有不少从进到库房后就再也未被掀开琴布的琴,挤挤攘攘的堆在一旁。 就算有十人的力量,要想将这琴里里外外彻底检查一番,也得花上不少时日,如今他们只有二人,不知道要看到什么时候才是个头。 慈攸宁皱起眉来:“王爷,库房的琴实在数不胜数,凭借你我二人的力量恐怕劳力伤神,有难以查到有用的东西,为何不向陛下再调取一些人力,办起事儿来也更快一些。” 顾无咎若有所思,微微点头,嘴上却否定了慈攸宁的提议:“这确实是个好方法,只不过本王在同陛下汇报时,只说西域贡品有问题,未提及通敌一事儿,为的就是不想打草惊蛇。” “本是小事儿一桩却向皇帝调取人手,难免让人生疑。” 闻言,慈攸宁立刻转头的看向他。 不想打草惊蛇? 他和小皇帝可算的上是同父异母的兄弟,事关国运的大事不向皇帝如实禀报,他在怕打哪里的草,惊哪里的蛇? 慈攸宁为自己的猜测不禁感到害怕,顾无咎是把算盘打到小皇帝的头上了,还不怕死的要拉着她一同下水。 今日的事情查出来了,是光宗耀祖的功名,要是查不出来,又是一件掉脑袋的大罪。 才出狼窝又进虎穴,慈攸宁这次哪里是进宫的,她简直就是送命来了。 只可惜顾无咎昨日“碰巧”让她听到了太后的那番话,朝中有势力者不过太后与皇帝二人,顾无咎能当这她的面拆穿太后的虚伪的好意,必定不是太后的同党。 如今太后又对她动了怒,如果她今日回了头,胆敢否了顾无咎的好意,可就真把自己放在孤立无援,进退两难的境地了。 慈攸宁接过顾无咎手中的烛火,听着他的吩咐开始仔细观察起四周的琴。 她无意陷入朝中的争斗,但今日走到此处断然已经没有回头的可能,只好先走一步看一步。 虽然琴具摆放杂乱不堪,但好在由于进宫的时间间隔较大,不同时间进入库房的琴具上灰尘积落的情况大有不同,不用细看也能很快分辨出究竟谁同谁是一起入的宫。 西域进宫的木材较为别致,多数是中原地区少见的金杉木,混在桐树与普通杉树制成的琴具中尤为明显。 慈攸宁粗略看过一遍,并未发现任何可疑之处,提出了疑问:“殿下,西域人将金银藏在木材中运输,可未必会将东西一直留在木头里,为何要如此仔细的检查琴具?” 顾无咎思索片刻,便回答说:“西域近年常常在我南**队下吃败仗,贡品进京的次数频繁增加,但本王觉得并不会是每一次里头有都会藏有金银钱财。” 他没有在接着说下去,而是接着昏黄的烛光,看向慈攸宁。 慈攸宁确实聪明,也并不打算等着答案递到嘴边,顾无咎还未完全说完,她就已经有了猜想:"所以殿下的意思是,想通过检查每次进宫的琴具是否存在问题,来确定西域与朝中奸佞勾结的时机?" 想来她的猜测没错,顾无咎听完笑着点起头:“不愧是慈大人,能够如此机敏,这么快就明白了本王的意思。” 不等二人有接下来的动作,外头就有宫人高声唱道:“长公主到!” 第9章 第九章 长公主? 慈攸宁一边跪下请安,一边不停思索着。 内教坊一向不受重视,唯独她当了副教坊使后,尤其热闹。 慈攸宁用余光看向一旁的顾无咎,看样子,长公主的到访也并不在他的预料之中。 顾无咎敛起笑意,安分地朝长公主请安:“臣弟见过皇姐,不知皇姐今日为何大驾这小小的內教坊?” 长公主顾映安走进库房,只是随意在杂乱摆放的琴具上扫过几眼,而后直直走向慈攸宁。 “这内教坊本宫想来便来,反倒是臣弟你,刚刚回宫没多久,怎么就一头扎进内教坊好几日?”顾映安嘴上回答着顾无咎的话,脚步却停留在慈攸宁身前。 一柄折扇自下而上抵住慈攸宁的下颌,不断加重的力道让她只得抬起头来看向来人。 虽说与顾无咎不是同母而出,眉眼间依旧有相似的神韵,她微微挑眉,俯视着跪在地上的慈攸宁。 如此无礼的举动,莫说是一旁的顾无咎,就连长公主身后的宫女也欲上前阻止。只是顾映安一抬手,十余个下人就无一再敢有所动作。 “这便是前朝中书侍郎慈文瀚的女儿?”话语间听不出来是甚态度。 慈攸宁低下眼回答:“微臣慈攸宁见过长公主,承蒙长公主惦记,家父确是前朝中书侍郎慈文瀚。” 长公主一摆手,折扇就略过慈攸宁的脸,在空中划出一道弧度,最后又落回手中:“免礼吧,本宫昨日去探望陛下时偶然听说西域贡品的事儿,这不,今日一早就来内教坊,看看有什地方能帮到臣弟。” 要是真的想帮忙上到朝堂下到运货马夫,能探查的地方多了去了,可偏偏要来这久不见人烟的库房,可见目的决不会是所谓“帮忙”。 顾无咎也意识到了这一点,委婉劝阻道:“库房久闭未启尘埃甚多,皇姐身体金贵,怕是不宜亲自来此调查。” 话中的含义在明显不过,但依旧阻止不了顾映安要留下来的心:“无妨,琴具本就文雅,为文雅之事受尘埃之苦,自然也是雅事一桩。” 想来是劝不住了,顾无咎只是退后一步,回答道:“皇姐有如此雅致臣弟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说罢,他回望一眼一言不发的慈攸宁,眼神中染上一些难以琢磨的忧虑。 “慈大人,不如就从这边开始吧。”顾无咎退后一步,为慈攸宁让出一条道来。 慈攸宁向前看去,顾无咎侧身让出的地方,正巧是尘封最久,积灰最多的地方。 她有些不解,那地方的琴具估摸着没有十年也应当有个七、八年的样子,西域贡品是最近几个月才查出的问题,当真有必要从如此久远的时间开始探查吗? 碍于长公主还在一旁站着,她无法再像之前那般直接过问,只好顺着路走到那堆琴具前,正打算拉开琴布检查,身后却忽的有一阵气息贴近。 顾无咎抢先一步伸出手,将琴布用力一拽,上方的尘土便随着飘动的弧度散了满天。他顺势在琴布挥舞,挡住长公主一行人视线的瞬间,暗地里用另一只手将慈攸宁向一旁推去。 手上的力道不大,却足以让慈攸宁像后连退好几步才稳住身形,她抬眼望向顾无咎,不明白这么一出又是何意,却瞧见琴布掀起的灰尘直直朝向长公主飞去。 “咳咳咳......” 逼仄的库房内顿时响起咳嗽声,长公主一行人无一幸免,顾无咎未考虑自己的安危,这样一折腾,就连他也忍不住咳起来。 一屋子的人唯独慈攸宁此刻还能好好站在原地,她意识到顾无咎的目的,趁着长公主还未回过神来发现腻端,也装模作样的掩着口鼻,皱眉咳嗽。 顾映安铁定看清了顾无咎先前的动作,可回眼望向二人,同是一副为灰尘所扰的惨状,先前顾无咎对她不敬的猜疑,顿时减少几分。 “咳咳......皇姐没事儿吧?”顾无咎自己都还是一副上气不接下气的模样,就先关心起顾映安的好坏。 灰尘铺了她满头满脸,向来尊贵的顾映安哪里经得住这般待遇,连忙叫宫女替她擦去身上的灰尘,隔了好一会儿,才咬着牙回应:“本宫无妨,臣弟做事还是如此随性,今后还是得多加小心,避免酿成大祸。” 虽说是姐姐,但顾无咎毕竟已经贵为一方的藩王,如此不留情面的话在别人耳里定要落下口舌,只是顾无咎好像不甚在意,他叹一口气:“皇姐说的是,只是这确实不是臣弟的过错。” 他说着,又抖动几下手中的琴布,灰尘再一次像饿狼扑食一般飞向顾映安。 “这库房的环境属实是糟糕,臣弟实在是避无可避。”他一脸担忧的看向顾映安:“皇姐要是实在嫌弃,不如就在屋外等待,臣弟要是有了发现,立刻就向皇姐汇报。” 听完这番话,顾映安嘴角扯出一个难看的弧度,脸上挂着笑,眼里的狠厉却像是要从二人身上剜下一块肉。 顾映安:“好!那本宫就在屋外等着臣弟的好消息。”一挥袖,一众下人就浩浩荡荡跟着她的脚步推到库房之外等待。 待到脚步声有了一段不小的距离,顾无咎这才放下手中的琴布,拍了拍手上的灰尘:“看来我等还得加快些速度才是,可不能让皇姐在外头等急了。” 他回过头,打趣道:“慈大人现在可是宫中的大红人,就连本王久未见面的皇姐都赶着要来见上慈大人一面。” 慈攸宁闻言只是皱起眉来。 大红人?自己究竟是有哪一点,值得这么多身居高位的贵人,三番四次变着花样的来找她的不是。 慈攸宁蹙起眉来,最终还是没有忍住,问道:“王爷,微臣不明白,微臣究竟有何等价值,值得长公主殿下亲自到内教坊来看微臣办事儿?” 顾无咎先是不信,可看她眼神中并无半点玩笑意思,只得微微摇摇头,不知他这小恩人究竟是真傻还是装傻,先前编排自己时还一套一套的,怎么到了这正经的大事儿上,就开始犯迷糊。 “太后为前朝中书侍郎慈文瀚翻案,慈大人当真觉得是因为太后同慈令仪感情深厚?” 这一点她当然能明白,朝中势力暗涌,太后这招能借着这个正当的缘由,打压不少官员,可既然案子已经过去了,她对于朝中各方势力还有什么价值? 见她不解,顾无咎只好接着说下去:“慈文瀚大人为人光敏磊落,办事儿更是公平公正一丝不苟,想来定是受奸人所害,才锒铛入狱。” “这么一看,先前已经处置的奸臣想必定还与未被发现的小人有勾结,若是慈大人现在站在太后一侧,想必从今往后,太后处置的人,都是那些蔑视王法的奸佞小人,办的事儿,都是有利于我南国统治的好事儿。” 顾无咎再叹一口气:“太后娘娘为了苏庆超挺当真是鞠躬尽瘁啊。”他微微摇着头,脸上看不出喜怒。 听了这番话,慈攸宁也暗骂自己愚笨。 先前进宫时匆忙,未曾探究父亲的案子最终牵连了哪些官员,太后着急拉拢她,只不过是借着她的名头去处理朝中的敌对势力。 再厉害的手段也得找一个合适的罪名,否则难免会在史书上被参上一笔。 如今小皇帝逐渐长大,他毕竟属于南国正统的主人,朝中不少原本持中立态度的大臣开始暗地里向太傅示好,缓和自己与皇帝一党的关系。 由此,太后急需一个理由,能将“莫须有”的罪名按在想按的人脑袋上。若是慈攸宁成了太后一党,只需将“陷害前朝中书侍郎慈文瀚”的罪名一放,无论是何方神圣,都难逃一死。 至于究竟有罪无罪,并不是太后所关心的事儿。 慈攸宁越想心里越觉着凄凉。父亲在世时是出了名的为人方正,当时先帝龙体一直抱恙,不少人曾劝过父亲要早些站队,免得先帝一驾崩,就面临着进退两难的处境。 可父亲从来只觉得,为官者,当为百姓办实事,为君主解困惑而生,不应当一头栽进无用的朝廷斗争之中,站在九尺朝堂之上,却看不见民生苦楚。 只可惜向来充斥着权力争夺的地方是容不下这样的人,还未等先帝驾崩,就有人先下手参了父亲一本,在先帝跟前说他贪污谋反,又说他巴结皇子,意欲搅乱朝廷。 参他的人用拙劣的手段伪造了证据,只要稍微用心一查,就明白其中猫腻。只是当时先帝病入膏肓,本就对继承皇位一事甚是敏感,见到人证物证齐全,不由分说就治了慈文瀚的死罪。 如今父亲逝去已久,仍然有人借着他的名头,要在朝堂上翻云覆雨。 慈攸宁想的出了神,直到顾无咎轻咳几声,才将她的神智拉回库房之中。 想来慈攸宁是明白了他的意思,原先蹙起的眉头更是紧缩,顾无咎只好装作无辜,依旧神色轻松,说道:“我的大红人,不如你为我指条路,究竟该从哪里开始好呢?” 第10章 第十章 慈攸宁也不知道究竟该从哪里开始才能更快找到有用的线索,心里被无来由的悲伤淹没,她宛如一具行尸走肉,不知道能去向何方。 眼下帮顾无咎办完事儿,转头又得回去应付太后的计谋,这一计躲过了,后一计不知道在哪里等着她,逃得过一时,又能躲得了一世吗? 她只觉得前路黯淡,实在是见不到有希望的模样。 顾无咎朝前走着的步伐停在一堆不起眼的琴具前,看上面的灰尘也断不出具体的时间,顾无咎冷不丁的说一句:“本王看这些琴具甚是不入眼,不如就从这里开始,如何?” 思绪被他的声音打断,慈攸宁抬头看向顾无咎,这几日无论在哪都有顾无咎在身侧同她一同办事儿,不知何时开始,慈攸宁心里对他生出了无由的信任,她看不懂顾无咎为何在此处停住,但是她信得过顾无咎的决定。 “好,那见现在从这里查起吧。”她回过神,走上前去想拉开琴布,却被顾无咎的身形无形挡在后头,接着就不由分说的替她拉下布满灰尘的黑布。 虽然不如长公主在时灰尘多,但终究也少不了几分。好在像先前一样,顾无咎基本挡了个大概,等灰尘飞到慈攸宁身前时,最高的也不过刚刚没过脚踝。 像是未曾察觉自己一身墨色外裳已经落满灰尘,待到尘埃落定时,顾无咎只是放在掩住口鼻的手,对慈攸宁说道:“比起慈大人,本王对乐器琴具的研究还是略逊一筹,接下来还是得劳烦慈大人亲自查看才是。” 慈攸宁不再推脱,谢过后就走到一具金杉木为原料打造的古筝前,细细打量起来。 琴布遮挡了大部分灰尘,但依旧难以避免琴身表面上还留存些许。慈攸宁蹲下身去,用手抚过琴身上的每一道纹路,不知它来自何方,但做工不输以往她见过的任何一台琴。 看过琴身,她又将视线放在琴弦和琴码上。 古筝的琴码本就灵活可动,在长途的搬运过程中,难免由于工人的疏忽是原本已经调过音的琴码出现位置上的松动,眼下的这台琴想必也是来途遥远,许多琴码已经不再原本的位置上。 只是这琴明明被搬运的次数不会超过三次,为何琴身上留下了至少五道琴码曾曾经移动过的痕迹。 注意到古筝上的不对经,慈攸宁屏住呼吸,将身子再向前探去。 她学琴十余载,在认出琴码移动痕迹这件事上是不可能出错的,再次端详过后,慈攸宁转过头去,朝站在一旁的顾无咎说道:“殿下,你瞧这里。” 慈攸宁指着琴码被多次移动而留下来的痕迹,顾无咎紧贴过来的身影,也尚且未引起她的注意:“被放置在库房的琴想必都是许久未曾动用,可这一台尤为奇怪,一般不适用的古筝不会刻意调整琴码的位置,但从琴身上来看,琴码至少有五次被移动的痕迹。” 她转过头去像看看顾无咎的反应,甚至忽的就对上那双即在咫尺的神色眸子。 二人间的距离现在不超过一丈,慈攸宁想往后退一步,将二人的距离拉开一些,背后却被另一台琴挡得严丝合缝。 顾无咎倒是有的是可退的地方,只是他不觉得二人如此之近的距离会有什么问题,他眼眸微颤,看向慈攸宁片刻后,才转过眸子看向古筝上有蹊跷的琴码。 慈攸宁被这么一定,心跳没来由的开始加快,她微微偏过头,尽力放缓了呼吸,生怕被看出她的异常。 “慈大人果真是行家。”顾无咎开口回应了之前的那番推断,也将慈攸宁的神智唤了回来:“只是本王不太明白,为何说琴码被移动的次数过多,就能说明这台琴或许存在问题呢?” 不知道他是真不懂还是装不懂,他要慈攸宁替她解释,却丝毫没有给她让出位置来,别无他法,慈攸宁只好微微将身子探向前去,指着琴码说道:“古筝的音准与否全看琴码的位置,这台琴在库房里放了许久,久未动用的琴,怎么会有人去多次调整琴码的位置呢?” 见顾无咎还是一副不明白的样子,她只好接着解释下去:“所以微臣觉着这琴多半在进入库房之前就已经被使用过一段时间,而非是新造的琴,之后不知因何缘故又被停用,这样在挪动琴码时,才会有明显的痕迹。” 顾无咎恍然大悟,手里还为她鼓起掌:“不愧是慈大人,这么快就找到了猫腻。”他的声音不同先前,是闻所未闻的洪亮,在这寂静的库房内尤其的响亮。宽大手掌碰撞在一起的声响更是让声音颇具穿透力。 慈攸宁被他说道有些不好意思,外加顾无咎的声音过大,恐怕早就被外头的长公主听去,慈攸宁实在觉得有些抹不开面子,连忙道谢,只盼着顾无咎能赶紧停下来。 顾无咎倒也如她所愿一般,停下手上的动作,恢复了之前的声调,皱着眉头,提出了新的疑问:“只不过慈大人的说法虽然听起来有理,但这琴一看就是金杉木制作而成。” “我南国地大物博,可是金杉木确实是稀少,做成琴后怎么会舍得将琴放在这里积灰?” 他停顿片刻,眼神再次看向慈攸宁:“更何况,这琴看起来好端端的,为何会被弃用?” 他说道话句句在理,慈攸宁也明白他的问题,无论这台古筝是否是金杉木制成,都不会无缘无故的被放在库房里。 慈攸宁一时间也犯了难,她思来想去,也没能为顾无咎提出的问题想出一个合理的答案。明显的破绽就在这里,可是她却找不到破绽为何出现的缘由。 见她半天没了反应,顾无咎也将身子凑近琴身,半晌,才接着说道:“慈大人,本王对古筝的研究甚少,这琴码究竟是何如何被移动的,慈大人可否向本王展示一二?” 听他这么说,慈攸宁也不多做考虑,径直伸出手去,两指夹住其中一个琴码,另一只将琴弦用力拉起一段距离,再微微挪动拿着琴码的手,如此这般,琴码就能向一旁挪动丝毫。 她才将琴码放下,原本被琴码掩盖的位置上,就显现出不同于其他地方的颜色。 慈攸宁心里一惊。看来眼前的古筝原料的本色并非是如他们所见这般。 一旁的顾无咎也注意到了这一点,二人对视一眼,都明白了彼此心中所想。慈攸宁连忙撩起碍事儿的袖口,开始一个一个将琴码卸下,松动的琴弦再也遮不住琴板上原本的颜色。 琴码下深棕色的痕迹完全暴露在二人的视线下。慈攸宁俯下身,在深棕色痕迹的边缘用手用力的摩擦了片刻,那痕迹就又扩大一些。 慈攸宁皱起眉,说道:“看来是有人用颜料在原本的琴身上涂抹了另外的颜料,这才让琴身看上去像是用金杉木制成。” 只是做事的人没有想到竟然会有一天有人一点一点的挪动琴码,将琴码之下疏忽的地方暴露出来。 顾无咎趁着慈攸宁还在思索的片刻,就走到一旁,将同眼前发现问题的古筝积灰程度大抵相当的琴具都掀开了琴布,仔细检查了一番,确认没有问题之后才回到慈攸宁身侧。 顾无咎:“看来问题只在这一台琴上。”他露出不解的神色,“只是这事儿实在是蹊跷,慈大人觉得,为何要在原本由普通木材制成的琴上用颜料覆盖一道,伪装成是由金杉木而制成的呢?” 慈攸宁想到先前顾无咎的那番话,很快弄明白了来龙去脉:“殿下先前说西域人将金银装进空心的金杉木中运进京城,金杉木基本上就失去用途,同时,金杉木在进贡清单上的数量就会远远大于实际的数量。” “但宫里许多贵人对金杉木甚是喜爱,必定抢破头的想要在自己宫中添置几件金杉木做成的器具。” “为了掩人耳目,将其他木材制成的琴伪装成是由金杉木制成,刚好弥补了金杉木在数量上的不足,这样一来,既能满足宫里的需求,又能腾出地方偷渡金银。” 这一番推理后,慈攸宁已经完全弄明白了对方的作案手段,此刻就看顾无咎打算如何处置。 顾无咎听过后,面上赞赏的神色再难掩盖,他又像先前那搬夸赞一番,紧接着,便亲自抬起有问题的古筝,说道:“本王果真没有看错慈大人,这么快就替本王了结了一番大事儿!” 说罢,他挪不出双手,只好用鼻尖指了指还在地上的古筝脚架:“慈大人可否再帮本王一把,同本王将这台琴搬到本王的府邸中去?” 慈攸宁当然不会介意帮这么一个忙,她双手各拿一个,抬脚想走时又有些不放心,转身看向身后成堆摆放,还尚未检查的琴具:“殿下,库房里还有这么多还未检查,我们当真找到一把有问题的就走吗?” 话音刚落下,库房的门就“哐当”一声从外面被打开,长公主的身形出现在门外,她神色凝重,紧紧盯住二人,语气中的不快丝毫不掩饰。 “看来臣弟还是更加有先见之明,有了慈大人的帮助,这么快就有了新发现。” 第11章 第十一章 也不怪长公主阴阳怪气没个好脸色,慈攸宁低头看着二人现在的模样,一人抬着琴另一人提着脚架,好一幅“君友臣恭”的模样。 慈攸宁见到长公主就想放下手上的东西行礼,顾无咎再次打断了她:“皇姐说笑,臣弟能这么快找到线索,还得亏有慈大人在一旁帮忙啊。” 这话听的慈攸宁更是一个磕掺,她不敢再多犹豫,立刻就放下手上的脚架:“王爷言重,若是没有王爷的指导,微臣不会有这般迅速。” 她低下头去,瞧不见长公主此时的神色如何,只听到又是传来冷冷的话音:“还是本宫小瞧的摄政王的本事,才回京这么几天,就已经在宫内找到如此得力的下人。” 慈令仪听完这话止不住的疑惑,什么时候自己成了顾无咎的下属了? 自己如今身陷朝中几党的争斗之中,若是真的让他人误会顾无咎同她是一伙的,不知道得给顾无咎惹上多少麻烦,她在心里琢磨着该如何撇清顾无咎和自己的关系,顾无咎倒是先开了口。 他语气轻扬,听起来长公主这番无端的猜测正合他的心意,面对顾映安那几句明晃晃是讽刺的话反倒还道谢:“皇姐对臣弟的赞赏臣弟真是感激不尽。” 说罢,他故作努力状,想要腾出手来给长公主行礼,可是古筝与他的身高相差不过几丈,想要单手抱起还是有些困难,顾无咎一脸歉意,接着说道:“只是今日臣弟实在是腾不出手来谢皇姐的赏识,不如这样,待臣弟忙完手上的公务,隔日一定好好谢过皇姐。” 他话里说着是要顾映安的同意,语气却丝毫没有商量的意思。 话必,顾无咎看向慈攸宁,用下巴对着她一抬:“走吧慈大人,接下来还有的我们忙的。” 慈攸宁不敢像他这般随意,也不敢抬头看长公主,只是再次行礼后,提起脚架,头也不回的跟上顾无咎的脚步,离开了内教坊。 虽然不知道陛下与顾无咎的兄弟感情如何,但顾无咎此次回京在皇宫中落脚的地方还算得上气派。 内务府不知道从哪里找到找到这样一座空出来的宫殿,给顾无咎当做临时的住处。 空旷的前院中有一颗参天的银杏树,正巧碰上了秋天,金黄的树叶落了满地,只是四周的杂草被刻意打理过,修建的十分整齐,地上落满了银杏叶也丝毫不会让人觉得满目凄凉。 跟着顾无咎进到屋内后,放下手中的东西后慈攸宁才觉得有些不对劲,这古筝若是真的是通敌案的证据,于情于理都应当先上交给大理寺,怎么就稀里糊涂的搬到王府来了。 此刻只有二人在屋内,慈攸宁也不打算遮掩自己的想法:“殿下,这古筝理应是要交给大理寺的,我们就这样搬回殿下的住处,可会有些不妥?” 顾无咎蹲下身捯饬着脚架,将古筝架的稳稳当当的,慈攸宁的疑问似乎并没有让他有片刻的迟疑,一边挪动这脚架,一边说道:“这有什么好担心的,等到大理寺找上门来再给他们就是了,本王就是这般先斩后奏,料他们也不敢多说什么。” 慈攸宁望着他四处检查的样子,听着这番“大逆不道”的话,心里却是莫名的安心。 宫里人人都怀着几百个心眼,一言一行都时时刻刻有人盯着,只要有了一丝纰漏,便有人铆足了劲想要将你从当下的位置拉下去。别说是能只手遮天的皇宫,就以往在外教坊作琴工时,又何尝不是这样的光景呢? 而顾无咎就好似无拘束的鸟儿一般,无论是何方神圣,也圈不住他丝毫。 顾无咎正好在这时候抬眼,将慈攸宁眉眼间的愁思看了个遍,只是好似也不在意一般,说道:“慈大人,可否帮本王将琴弦全数卸下,这样更好检查。” 他抬手指向屏风后:“在后头的茶桌上放了工具,就劳烦慈大人去取一下。” 顺着他指出来的放下,走到屏风之后,若说前院只是能看出来不大有人在此居住,但屏风后的样子就只能配得上冷清二字了。 由于宫殿实在是大,茶桌后露出的内院落满了枯枝败叶,仅仅是几天未清扫的样子,断落的树枝上还有几只觅食的鸟儿。 慈攸宁不解为何堂堂摄政王的住处内部会如此荒凉,但毕竟是顾无咎的家事,她不好多嘴,拿起桌上的东西就走出去。 顾无咎接过工具,再看一眼慈攸宁,最终还是问出来:“慈大人似乎有心事儿啊,怎么眉头皱的这么紧,不知慈大人可否愿意同本王细说一二?” 闻言,慈攸宁不自觉抬起手来,想抚平眉间的褶皱,待到触摸到眉心时,才知道自己是上了当。顾无咎没费什么力气就察觉到了她的忧愁,她也不好再闭口不谈。 “微臣不敢瞒着殿下有什么秘密,只是刚才长公主的那番话,本身就同现实有所偏颇,为何殿下不向长公主说明呢?” 慈攸宁想起之前太后着急着想把她拉拢为一党时的狠劲儿,今日长公主应当是抱着同样的目的来内教坊,若是她误会了自己已经跟随了顾无咎,恐怕宫中要不了几日就会流言蜚蜚。 “让长公主误会了微臣已经选择跟随殿下,恐怕殿下会徒增麻烦。” 先前不论说什么顾无咎都是胜券在握般气定神闲,只是此刻听到慈攸宁的这番话,反倒有些不自在,他停下手上的动作,直起身看向慈攸宁,语气冷淡:“这么说来,慈大人想来是很不乐意同本王有所瓜葛?” 慈攸宁不知自己这番话为何会被理解成这样,但是顾无咎态度的忽然转变就吓了她一跳:“微臣不敢,能得到王爷青睐是微臣八辈子都修不来的福分。” 卸琴弦的扳手被放在地上时的脆响回荡在空旷的屋内,顾无咎将对付其他人的那找用在慈攸宁身上,他一脸困惑,自顾自的推理着:“哦,既然没有不愿意同本王一道,那难不成是慈大人已经有了心仪效忠的人选?那这么看来,还是本王太自作多了。” 这话用在别人身上倒是脱罪的好法子,只是用在慈攸宁自己身上才知道有磨人。她不知道该如何说清,只能慌忙的解释:“王爷误会小人了,小人不过是五品小官,只想本分做好份内的事儿,为陛下为殿下分担忧愁,并没有跟随谁的想法。” 她慌张没有引起顾无咎的同情,对方非但没有收回这幅咄咄逼人的架势,反而更进一步,将话说的更加明白了一些:“那慈大人还真是难得的好官,不愿意插手宫中的是非。” 顾无咎并未收回那副疑惑的神情,反倒又加重几分:“嘶,本王好像今日早晨才听说,太后那边的慈令仪大人无缘无故休沐,慈大要不要猜一猜,令姊一向尽职尽责,今日有为何无缘无故的休沐呢?” 他明知道慈攸宁心软,一提起自己的亲人就不可能视而不见,昨夜是两人一同听见了太后要杖责慈令仪,今日慈令仪无缘由的休沐难不成还会有其他的理由。 这句话对于慈攸宁来说简直同明摆着的威胁无二。 她难以置信的看向顾无咎,不明白自己究竟做错了什么,值得他突然这般将她揪心的事情说出来刺激她。 顾无咎即便是对上了慈攸宁的眼神,也没有丝毫退缩的意思。 见慈攸宁不说话,又不饶人的说下去:“看来慈大人一心投在公务上,实在是不关心自己姐姐的生命安危,这般大义灭亲,还真是叫人敬佩。” 慈攸宁被这么一番话说的心里堵的难受,还是忍不住打断了顾无咎:“殿下,你......” 你明明知道这一切都不是我自愿的,也并非是我能左右的事情,为何还是句句戳心?为何还是要说出这么难听的话? 听到她呼唤自己,顾无咎停了下来,等着慈攸宁的下一句。 想说的无法说,慈攸宁又是那副低眉顺目的模样,垂下眼,掩饰眼中的悲伤和无助:“殿下,微臣能力实在有限,有些事情也是身不由己。” 她将姿态放低,企图能用这样的方法搏几分顾无咎的宽恕,不再逼着她一定要说个所以然。 “身不由己?”顾无咎咬字的力道格外大,“慈大人一人身不由己,那要是跟了太后又或者是跟了长公主,想来将来一定是有权有势吧?到时候本要是有事儿相求,只盼望慈大人不要嫌弃呐!” 他一边说还一边朝慈攸宁拱手作恭敬状。 不知话题为何会变成这样,慈攸宁的眉头紧紧蹙起,心脏扑通的声音环绕耳边,在如此紧张的情形之下,她能做的只有不断的否认:“不是这样的,殿下,微臣从未有这样想过。” “慈攸宁,本王同你做了这么多事儿,难道你回报给本王的就是要去给太后和长公主表忠心吗?” 听见顾无咎冷峻的声音唤自己的名字,慈攸宁鼓起勇气对上顾无咎的双眼,那双眼睛没有多少怒气,反而有几分似有似无的委屈。 “旁人用如此恶劣的手段拉拢你也不见你说要避嫌,怎么到了本王这里,你就口口声声说担心有人误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