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青误》 第1章 第 1 章 十一月,京城终于落了第一场雪。 汴京雪似鹅毛,如同大片大片的琼花,天地间白茫茫一片。 “吁——” 数十辆马车碾过积雪,发出“嘎吱”的声响,稳稳停在朱雀门前。城门洞开,马车缓缓进入。 一只纤细白皙的手,撩开了车窗厚重的绒帘。那手远看白如嫩藕,指尖带着一点微红。但在北境风雪中,虎口处早留下了握刀的硬茧。 一别京城三年,如今终于又回来了。 沈绛雪微微侧过脸,清冷的眸光投向车外,鸦羽般的长睫下眼神晦暗不明。 十三岁离京时,也是这样一个雪天,父亲安国公沈昌恒为国尽忠,却被排挤出朝堂。张相变法,锋芒如刀,刀刀削向立国根基的武将勋贵,父亲在朝堂上据理力争,换来的却是“忠勇可嘉,宜守国门”的旨意,一守便是这漫漫三载。张相病逝,变法早已如雪崩般坍塌,新法派的官员也大多被贬。而父亲安国公大破北庭铁骑,斩断了他们南下的狼子野心。永清帝圣旨嘉奖,恩宠复归,沈家挟着功勋,再次回到汴京。 “小姐,天凉,仔细冻着。” 贴身丫鬟紫娟小声提醒,将一只暖烘烘的小铜手炉塞进她怀里。 沈绛雪放下帘子,微微一笑,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手炉光滑温润的壁身,炉内炭火的暖意透过铜壁渗入掌心。 她轻轻“嗯”了一声,算是回应紫娟的关切。 车厢内弥漫着淡淡的梅花冷香,混合着新熏的瑞脑气息,这是她一直习惯用的熏香。 急促的马蹄声和车驾的鸾铃声由远及近,一道尖利的声音响起:“公主圣驾 ,闲人避开!” 紧接着,是一道熟悉的女声。 “前面是安国公府的车队吗?” 少女声音清脆又娇纵,从纷纷扬扬的风雪中传入她耳朵里。 车夫张叔连忙勒紧缰绳,将马车停了下来。 一辆装饰的极其华丽张扬的朱轮马车停了下来,横在了沈家车队的前方。 沈绛雪在马车停稳后掀开车帘看去,那两匹通体雪白、神骏非凡的玉花骢不耐地刨着蹄子,喷出团团热气。 她面色一怔,随即唇边漾起了笑意。 正笑着,一张明媚张扬、如同三月海棠初绽的少女脸庞从车窗里露了出来,明眸皓齿,霎是可爱。 “绛雪姐姐,真是你吗,你可算回来了。”少女娇纵又略带埋怨的声音响起,她那双顾盼生辉的大眼睛紧紧盯着沈绛雪。 “快下来,让我瞧瞧,可想死我了。” 沈绛雪眼中流露出久违的暖意,她掀开车帘,在紫娟的相扶下下车,细雪落到了她的额前。 “枝意。”她唇角翘起,轻轻唤了一声。 赵枝意,排行第九,永清帝最疼爱的小公主,封号明舒,古灵精怪。 “哼,坏蛋姐姐,我都不想理你了。”赵枝意撅着嘴,抱臂走来,话语里虽然是埋怨嗔怪,但那高兴劲却怎么都压不住。 “一走就是三年,信都写得少。你走了,都没有人陪我玩。不过我告诉你哦,我学会骑马啦,厉不厉害,那玉花骢就是前不久爹爹才赏赐给我的呢。”赵枝意越说越高兴,像倒豆子一般,身子前倾,想把这几年的事情全部说完。 “阿嚏!”一个喷嚏打断了她的话头。 “公主,天凉。”赵枝意身边的大宫女采薇面露担忧,开口提醒。 沈绛雪眼神漫出笑意,伸手捏了捏她脸颊:“好了,去家酒楼坐下慢慢说。若你染了风寒,陛下心疼,怪罪我可怎么办。” 赵枝意不好意思点点头,低头浅笑,长睫毛随着眼睛一眨一眨。 久别重逢,自然应当好好一聚。她转头跟管家吴叔道:“吴叔,你们先回府。跟爹讲,我同公主说说话,晚上便回来,叫他不要担心。” 吴管家点头,留下了一辆马车和两个侍候的下人,就让车队先行回府了。 刚好玉楼就在这附近,二人一同走了进去。 虽是大雪天,但玉楼依旧生意兴隆,楼内人声鼎沸,一楼散座聚集着三教九流,来往商贾多在此喝茶。 二楼雅间珠帘微动,文士击节高歌,传阅新赋诗作,琵琶歌伎正轻拢慢捻地弹着新填的《少年游》。 “两位小娘子,二楼雅间请。”头戴方巾的伙计立马看出沈绛雪二人身份不俗,引着他们进了雅间,上了茶。 暖茶上来,两杯下肚,手捂在杯子上,这才驱散了些许寒意。 沈绛雪正欲开口说话,忽听得隔壁雅间传来人声。 “呵呵呵,玲珑阁的那个莺儿姑娘真是美啊,那身段,那姿容,要是能让我跟她说说话骨头都得酥啦。” 沈绛雪皱皱眉,不过又是些无所事事,花着家中钱财却正事不干的纨绔公子罢了,斗鹰走马,勾栏听曲,她往日最讨厌的就是这种人。 这么想着,她脑子里又闪过韩王的身影,那个马球场上策马的少年皇子,凤仪修整,俊美无俦。 “有你什么事,你就做梦去吧。前个儿那韩王殿下又包了玲珑阁的场子,整整三天,腻在一起听曲。我可听我爹说了,他连皇上召见都敢称病推脱。”另一道嬉笑的声音响起。 玲珑阁,花魁,腻在一处听曲儿,三天,称病推脱御前召见。 沈绛雪眼珠子一转,真是荒唐之极。幼时宫宴上倒见过几面,赵钦容貌是无可挑剔,只不过这品性当真是…… 她摇摇头,反正与自己也毫无干系,一时间雅间安静无声,就听着隔壁公子哥说韩王如何荒唐。 “绛雪姐姐……”赵枝意尴尬开口,不知道怎么说。 毕竟是自家四哥闹出笑话,多少还是有些尴尬的。 沈绛雪抬起头,嘴角依旧是得体的笑容,眼眸里却带着几分嫌弃。 “你四哥我曾经也见过,如今怎么这般纨绔,陛下不管管?” 赵枝意咬着唇点点头,半晌声音才从唇缝中溢出:“嗯,四哥他,这两年确实有些贪玩。之前气得爹爹当场摔了他最心爱的那套定窑白瓷茶盏。” “他整天都干什么,除了留连勾栏瓦肆。”沈绛雪深吸一口气,很是惊讶,但抱着好奇的心思继续问。 赵枝意扣了扣手指,一只手扶着额头,眼神躲闪。最后实在躲不过去,眼一闭心一横,全部交代了:“就斗鸡斗蛐蛐,听戏呗。咳咳,前月为了个歌妓跟礼部侍郎的公子争风吃醋,上月又在赌坊一掷千金。” 沈绛雪听得目瞪口呆,皇子能纨绔到这个份上,也实属罕见了吧。 看着赵枝意不好意思的模样,她明白这也算是宫闱笑话,皇室丑闻了。 但她还是忍不住,脱口而出了一句:“以后谁嫁给他可真是有福了,那全汴京未出阁的小娘子怕都要感谢这位未来的王妃。” 赵枝意撇了撇嘴,有些无语:“谁敢嫁他,我觉得我可能这辈子都不会有四嫂了。” “哎呀,我怎么忘了,好像还真有。右相的千金对四哥一见倾心,右相虽无奈,但拗不过女儿,真有些结亲的意思呢!”赵枝意一拍脑门道。 二人又聊起了别的,提到蔡王赵钰时,沈绛雪神色柔和下来:"蔡王殿下身子可好些了?在北境时,多亏他托人送来药材。” “还是老样子。”赵枝意叹气,“太医说二哥先天不足,能活到如今已是奇迹。不过你走了三年,二哥经常念叨你呢。” 雅间临窗,正对着汴河风光。 沈绛雪抬眸,似乎在风雪中窥的几分那清癯少年的出尘模样。 “我去见一面蔡王殿下。” 说罢又怕赵枝意不开心,连忙挤出一丝笑容,温柔道:“今日还未尽兴,过几日醉杏楼,到时候都是你最爱吃的菜,好不好?” 赵枝意点点头,甜甜一笑答应了:“说好啦,到时候我点!” “二哥待你总是偏心,有时候我让他帮我填词谱曲他都不应,你随口一说,他就记下了。” 沈绛雪笑了笑,拿起暖手炉,走出玉楼,转向贴身侍女紫娟道:“先不回府了,去蔡王府。” 马车行驶起来,沈绛雪靠在车厢壁上,十分疲惫,没多久就沉沉睡去了。 不知过了多久,马车终于缓缓停下。 “小姐,蔡王府到了。” 紫娟的声音轻轻响起。 沈绛雪睁开眼,整理情绪。她搭着紫娟的手下了马车。 蔡王府邸,位置极佳,紧邻着皇城东侧的宫墙。今上慈爱,怜惜这位体弱的儿子,以便于太医随时应召。府邸的门面并不张扬,很是庄重,门楣上悬着的御笔亲题“蔡王府”金匾。 府墙高耸,古树枝桠虬结,伶俐的王府内侍看到沈绛雪后,连忙走来躬身行礼。 沈绛雪认得这个面如冠玉的小内侍,姓裴,他一直在蔡王跟前侍候,十分机灵。 “沈小娘子,殿下已在暖阁相候,请随奴婢来。” 沈绛雪点点头,道了一句有劳。 引路的内侍脚步轻捷无声,穿过几重垂花门和积雪的庭院。府内的景致简洁雅致,园中花木颇盛,藤曼联络、花竹映带,一看就是有人着意设计打理过的,假山石上积雪被扫去大半,露出嶙峋的轮廓;池水中几尾耐寒的锦鲤在冰下缓缓游动。 暖阁的门被推开,一股浓郁的药草气息扑面而来,阁内光线柔和,暖炉烧得正旺,炭火发出细微的噼啪声,瞬间驱散了沈绛雪身上的寒意。 蔡王赵钰斜倚在一张宽大的紫檀木软榻上,身上盖着厚厚的锦被,面色显出几分不健康的苍白。他身形清瘦,若玉山之将崩。唯有一双眼睛,深邃而明澈,虽然常年缠绵病榻,但气质依旧清贵出尘。 赵钰看到沈绛雪进来,苍白的脸上浮起温和的笑意,胳膊撑在榻上挣扎着想要坐起身来。 “殿下别动!”沈绛雪连忙跑过去想要按住赵钰,但又觉得不合规矩,在榻边三步前停下,盈盈下拜,声音清朗,“臣女沈绛雪,拜见蔡王殿下。谢殿下在北境三年间,对我沈家的多方照拂。若非殿下数次在朝堂仗义执言,力陈父亲和诸位将士守关之艰,又暗中调度粮草以解燃眉之急,沈家断无今日之功。” 她的话语真挚,目光坦然地迎上赵钰温和的视线。 赵钰一愣,沈绛雪口中那一声恭敬而疏离的“殿下”,戳的他心一阵细细密密的疼。 他伸出去想扶她的手臂一顿,唇角漫上一丝无奈的苦笑,低低开口,语气带着一种近乎叹息的温柔:“快起来,何须如此大礼,三年未见,竟同我这般生疏了么?” 沈绛雪一愣,自然知道赵钰说的是什么意思。小时候经常来宫里玩,有一次不小心走迷路了,走到一处宫殿,看见一个好看但脸色苍白的大哥哥,那是她第一次遇见赵钰。 赵钰是早产出生的,自幼患有心疾,太医断他活不过十岁。 但赵钰却天赋异禀,文采斐然,言官大臣都赞其有曹子建之才,若无疾病缠身,可以想到这位谪仙般的公子是何风姿。 那时赵钰正病着,躺在窗边榻上看书,沈绛雪也不怕生,跑进去趴在榻沿,睁着圆溜溜的大眼睛看了赵钰半天,忽然抬手戳了戳他,脆生生地说:“你长得真好看,比画上的神仙还好看!我没有哥哥,我要你做我的哥哥!” “你喝的药好苦啊,我给你松子糖,你吃了就不苦啦!”她皱起小琼鼻,献宝似的掏出藏在小荷包里的松子糖,硬塞进他微凉的手心,非要盯着他吃下。 赵钰无奈看着她,只好纵容地咬下一小口。 自那以后,只要找不到别人玩,沈绛雪就会溜到那处偏僻的宫殿,追在赵钰身后,二哥哥、二哥哥地叫着,赶都赶不走。怕他缠绵病榻,闷在宫里无聊,就偷偷带些宫外的糖人儿、小玩意儿,或者干脆自己跑来,叽叽喳喳地讲着宫墙外的趣事,一坐就是小半天,连赵枝意都抱怨说沈绛雪仿佛是赵钰的亲妹妹…… 沈绛雪思忖至此,整个人都僵住了,小时候不懂事,现在她已经及笄了,而且赵钰也及冠封王了,她不能再胡闹了吧? 赵钰看着眼前亭亭玉立、被边关风霜磨砺后不复昔日的少女,有点心疼,最终温和地笑了笑,带着一丝无奈和包容,轻轻说道:“罢了,你想叫什么就叫什么,不过只要你愿意,我永远都是你的二哥哥。” 她低着头,踌躇了一会,“二哥哥。” 这三个字带着久违的熟稔和一丝慌乱,从她唇边逸了出来。声音很轻,却很清晰。 赵钰眼皮猛地一抬,此前的失望和黯然被这一句“二哥哥”消散,他唇角的笑意加深,如同春日初融的溪水。 他指了指榻边的锦墩,语气温柔自然:“坐吧,傻站着做什么。” 沈绛雪乖乖坐下。 内侍奉上热茶和两碟茶点,茶香清雅,点心甜而不腻,佐着一起吃恰到好处。 赵钰又叫人端来一小碟松子糖,修长白皙的手指指了指,眼神闪过一丝促狭:“喏,你小时候一有什么坏主意就拿这个贿赂我。好久没吃了吧,快尝尝,是不是那个味。” 沈绛雪拈起一颗松子糖放入口中,熟悉的甜香混合着松仁的焦香在舌尖弥漫开来。 她眉眼弯弯,甜甜一笑:“是观前街杨记那家的!” 赵钰淡笑不置可否,待她用了些茶点,神情慢慢放松下来,才缓缓开口:“你甫一归京,所见所闻,或许纷乱如麻。” 他温和说着,看向沈绛雪迷茫的眸子。 “京城局势复杂,在这皇城里,越是重要的棋局,越要藏在看似无用的闲棋中。”赵钰慢慢说着,似乎在斟酌措辞。 沈绛雪有些疑惑,秀气的眉头微微蹙起,困惑地看着病榻上那双洞悉世事的墨玉眼眸。 赵钰却微微一笑,点到即止,不再多说。 突然,外边响起一阵杂乱的脚步声,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一条缝,一个穿着王府服色、脸色煞白的小内侍几乎是手脚并用地爬了进来,头垂得极低,肩膀不住地颤抖,声音抖得不成样子:“蔡王殿下,求求您帮帮我家王爷吧。” 赵钰眉峰几不可察地一蹙道:“怎么回事,韩王怎么了。” 沈绛雪这才震惊看去,原来这是韩王府的内侍。 “殿……殿下恕罪!奴、奴才该死!” 小内侍伏在地上,头也不敢抬,声音带着哭腔:“王爷,在、在玲珑阁喝醉了,醉得厉害,嚷着要、要放火烧了画舫,如果闹大了,皇上知道了肯定要重罚王爷啊。” 赵钰垂眸思忖,声音平静:“备车,本王要出府。” 第2章 第 2 章 暖阁内寂若死灰,唯药香氤氲,袅袅白烟如缕不觉。 众人都在怔愣中没反应过来。 “备车,本王要出府。”赵钰又斩钉截铁的说了一遍,语气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仪。 “二哥哥!”沈绛雪霍然起身,声音带着惊急,“你的身子……” 裴内侍也着急开口:“是啊殿下,太医说了,您得好好休养。天儿这么冷,风硬,您这身子怎么受得住啊。” 赵钰已掀开锦被,态度决绝,裴内侍知晓拗不过自家殿下,只好过去把赵钰搀扶着坐起,然后将狐裘大氅为他系好。 赵钰动作因虚弱而显得迟缓,眼神却锐利如刀,冷冷看着地上抖如筛糠的韩王府内侍:“带路。” 他知道,这场闹剧若传到父皇耳中,绝不止一顿申饬那么简单。变法虽然失败,朝堂目前风平浪静,但不知多少人暗中盯着,等着抓些把柄。沈家新归京,不能被扯进去。 沈绛雪看着赵钰强撑病体,唇线抿得死紧,指甲再次掐进掌心。一股无名火燃起,她更讨厌赵钦这个家伙了! 她一言不发,快步上前,不容分说地接替了内侍的位置,用自己尚显单薄的肩膀,稳稳扶住了赵钰摇摇欲坠的胳膊。隔着厚厚的大氅,她都能感到赵钰的清瘦和压抑不住的微颤。 赵钰身体一僵,深深看了她一眼,下意识想拒绝。但看到她之后,那拒绝和无奈都化作一声叹息,淡淡一笑算是默许了她的搀扶。 车厢内,赵钰闭目靠在车壁上,呼吸急促而浅薄,沈绛雪坐在他对面,看着他痛苦的睫毛轻颤,能明白他这时候是硬撑着坚持的。 她不敢说话,只将暖手炉悄悄塞进他冰冷的掌心,看着窗外模糊的雪景,祈祷能快点到。 玲珑阁的画舫横亘在汴河最繁华的码头旁。平日里一直是丝竹悦耳、灯火辉煌。 最豪华的那只画舫里,酒坛子滚得到处都是,空气中弥漫着浓烈刺鼻的酒气和脂粉香混合的怪味。船头围着一群花容失色的歌姬舞女,惊惶地挤在一起,瑟瑟发抖。 人群中间正是那尊贵的韩王爷,他一身紫袍早已凌乱不堪,襟口大敞,露出里面雪白的中衣,上面溅满了点点酒渍。墨玉冠歪斜地扣在头上,几缕乌发散乱地贴在汗湿的额角和胸膛前,俊美的脸上晕着一片不正常的潮红,手中高举着一个硕大的酒坛,正对着画舫中央那价值连城的紫檀木雕花围屏,作势欲砸。 “本王今天心情不好,都给本王砸了,连带着这船一起烧了。本王有的是钱,十倍赔给你们。”他脚步踉跄,身形摇晃,几个王府侍卫和玲珑阁的打手围在他身边,既不敢强拦,又怕他真砸下去,场面一度混乱。 “韩王殿下!使不得啊!”玲珑阁的管事急得满头大汗,声音都变了调。 平日里,韩王是大主顾,是财神爷,一掷千金,但今天发了疯,他真害怕这冤家做出些什么。 “滚开!谁敢拦本王,本王今天就要图开心。”赵钦猛地挥臂,将试图靠近的侍卫推开,酒坛脱手飞出,“哐当”一声巨响,把金贵的屏风打翻,碎片和酒液飞溅,歌姬们吓得尖叫。 “四弟!” 一声清喝,并不算高昂,反而带着些虚弱。但一瞬间,现场鸦雀无声,所有的喧嚣嘈杂都消散了。 所有人都回首,目光齐刷刷地投向舷梯口。 只见蔡王赵钰在沈绛雪的搀扶下,一步步踏上画舫。他脸色苍白得近乎透明,唯有一双眼睛,沉静幽深,看不出什么表情。 赵钦身体一顿,慢慢转过身来,看清来人后醉意立马消散了许多,脸上掠过一丝狼狈和愕然:“二、二哥,你怎么来了?” 一阵风吹过,面纱扬起,他看清了赵钰身边那个戴着帷帽的女子。白纱之下那人,眉如弯月,眼若明星,顾盼之间模样清冷疏离,遗世独立。 赵钦不禁多看了几眼,思考京城贵女里哪有这么一号人物。 沈绛雪察觉到赵钦的目光,扶着赵钰的手瞬间收紧,大为恼火,立马瞪了回去。 真是登徒子! 那什么目光,再乱看,她就过去戳瞎他两只狗眼。 赵钰有些奇怪,这小娘子瞪他干什么,好像他做了什么唐突她的事情似的。 赵钰咳嗽了两声,扬声道:“你看看你现在的样子!” 他因用力而气息急促,深深呼了一口气压下喉间的痒意后,继续不疾不徐道:“身为皇子,不思进取,整日沉溺酒色,流连勾栏瓦肆!如今竟敢在御河之上,天子脚下,持火行凶,咆哮市井,你眼中还有没有父皇,还有没有大周的体统?” 这一通质问让赵钦醉意近乎全部褪去,他梗着脖子,想辩驳:“我……” “够了,闭嘴!”赵钰厉声打断。 “咳咳咳,你……你可知,你今日所为若传至御前,是何等大罪?御史台的弹劾奏章,明日便能堆满父皇的案头!”赵钰因为动气剧烈的咳嗽,全靠身边的裴内侍和沈绛雪撑着才没有倒下。 “二哥哥,别说了。”沈绛雪看着赵钰痛苦的样子惊慌失措,连忙转头催促裴内侍:“快扶蔡王殿下上车,回王府。” “韩王殿下,你这般荒唐无度,视祖宗法度、朝廷体面如无物。依我看,你不如剃了这三千烦恼丝,去大相国寺当和尚去,为江山祈福,好歹也算为社稷积点德,省得再祸害他人!”她猛地转头,怒视着呆立当场的赵钦,把对皇室子弟的敬语抛到了九霄云外,一口气全部说了出来。 她昨日听闻赵钦是京城第一纨绔,本来心中还存疑,今日一见,真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赵钦闻言,被骂的有些反应不过来。俊美的面孔僵硬着,好一会那双总是带着几分玩世不恭笑意的桃花眼微微眯起,目光在沈绛雪那清冷的面容上逡巡许久,嘴角才勾起一个痞气的弧度。 “呵,好厉害的一张嘴。这位小娘子莫不是对本王一见倾心,舍不得本王真去当和尚?无妨,你是哪家的,明日本王就去上门提亲,如何?” 他玩味的笑了笑。 “你!”沈绛雪气得浑身发抖,脸颊涨红。 从小到大,她还未见过这般不知廉耻之人,恨不得上去扇这厮几个巴掌才解气。 赵钰冰凉的手轻轻按住沈绛雪道:“够了。” 他感觉喉咙间有一股腥甜要涌出,连忙深吸一口气,目光冷冷扫过画舫内的所有人:“今日之事,咳咳,若有一字传出玲珑阁,本王,定不轻饶!”说完,他再也支撑不住,身体一软,倒了下去。 “二哥!” 赵钦一个箭步冲上前,和沈绛雪一起扶住了软倒的赵钰。 “噗!” 一口暗红的鲜血,猛地从赵钰口中喷溅而出,染红了胸前的狐裘大氅。 “二哥哥!”沈绛雪惊呼,眼前漫上一层水雾。 赵钦也彻底慌了神,看着兄长嘴角刺目的血迹和紧闭的双眼,大喊:“回府,立刻回蔡王府!赶快传太医!” 他一把将昏迷的赵钰打横抱起,疾步冲向马车,沈绛雪也跌跌撞撞地跟在后面,泪水模糊了视线。 到蔡王府后,太医忙碌了大半天才出来。 “叶太医,我二哥怎么样了。”赵钦连忙围了过去。 叶太医提着药箱,面色担忧:“这次出门加重了病情,蔡王殿下是急怒攻心又劳神过甚,必须静养,再不可动气了。” 沈绛雪问:“那现在如何了?” 叶太医回答:“无事了,但是开的药一定要按时喝。蔡王殿下现在虚弱,只能说一会话。” 裴内侍立马点头:“自然,奴婢一定照顾好殿下。” 叶太医离开后,沈绛雪和赵钦连忙跑进暖阁。 浓重的药味比往日更甚。赵钰躺在软榻上,盖着厚厚的锦被,脸色依旧苍白,但精神稍微好了些。 “二哥哥。”沈绛雪眼眶通红,语气带着后怕。 “莫怕,二十多年了不都这么过来的。我的身体我清楚,只是,这次吓到你了吧?”赵钰温和的笑了笑。 “没有。”沈绛雪用力摇了摇头。 赵钦走进暖阁,看见这一幕,心中五味杂陈。 他上前规规矩矩行了一礼:“二哥,今日都是臣弟的错,要打要骂,臣弟都受着。”赵钦抿了抿嘴。 见赵钰不说话,赵钦有些忐忑,又觉得气氛尴尬。往四周看了半天,连忙拿起一个苹果和一把小巧的银刀。他极少做这种事,削皮的动作生涩得可笑,银刀在果肉上深一刀浅一刀,削下的皮又厚又宽,连带削下大块果肉,最后把一个坑坑洼洼的苹果递到赵钰嘴边。 沈绛雪冷笑一声,讥讽道:“韩王殿下削苹果的手艺当真是别具一格。与其丢人现眼,不如落发为僧。每日托个钵盂化缘,想必也能引得善男信女多施舍几个铜板。” 赵钦非但不恼,反而顺着她的话,将那削得惨不忍睹、果肉暴露大半的苹果朝沈绛雪的方向一递:“好啊!这主意听着不赖。小娘子既然为本王谋划得如此周全,本王若真去当和尚,怎么也得带上你一起化缘去才够意思!一个敲木鱼,一个捧钵盂,走遍汴京大街小巷,保管有趣多了!” 说罢,俊脸凑了过去,笑着眨了眨眼。 沈绛雪一时间噎的说不出话,俏脸气得通红,“呸,谁要跟你这荒唐无赖一起……”。 看着沈绛雪这副说不出话的模样,赵钦心里快意极了继续道:“小娘子这么关注本王,莫非是折服于本王的风度之下了,一见倾心?无妨,被本王的风姿所迷了眼,这是很正常的,不必害羞。大胆说出来,男未婚女未嫁,兴许本王开心,满足你的心愿了呢。” 沈绛雪直直看着他,眉头不自觉皱了起来。 赵钦颇为得意的撇了她一眼,摇着折扇。 等等,这家伙在胡言乱语什么啊。 她喜欢他? 被他迷住了? 怎么会有这么不要脸的人啊。 她翻了个白眼,皮笑肉不笑道:“多谢韩王殿下好意了,像您这般英姿勃发,天人一般的人物。奴家蒲柳之姿,不敢高攀,只敢仰望您的气度。” 赵钦颇为满意的点点头,认可道:“无妨,像你这般有自知之明的小娘子不多了,容貌是一般了些,不过看你态度如此诚恳,本王委屈些也不是不可以。” 沈绛雪将那个坑坑洼洼的苹果一把塞进赵钦嘴里,以免他再胡言乱语。 “呜,你……什么。” 沈绛雪立马瞪了回去。 赵钦不吱声了,老实啃苹果。 赵钰看着这对荒唐冤家,颇有些哭笑不得的。只得侧目温和的看着沈绛雪道:“不早了,我让裴询先送你回去,不然安国公该担心了。” 裴内侍心下了然,恭敬道:“沈小娘子,马车已备好,请。” 沈绛雪点点头,走了几步又回过头:“那,那我等二哥哥好些再来。” 待沈绛雪离开后,赵钰平静道:“身子可还好?酒伤身,日后需节制。” 赵钦低着头,闷闷道:“嗯,是臣弟的错 连累二哥,臣弟知错。” 赵钦轻轻叹了一口气,语重心长:“二哥没有怪你,身在天家,有时行差踏错一步,便是万劫不复。” “只是,莫要真的迷失了自己。假作真时真亦假,戏演得久了,小心忘了本心。” 赵钦怔怔地坐在那里,咀嚼着兄长话中的深意。 赵钰淡笑,对他点点头。 “去吧,好好想想。” 赵钦走出暖阁,紧了紧衣襟,大步走入风雪之中。 屋檐处,有一黑衣人死死盯着,在赵钦出了蔡王府后,立马转身,奔向皇城的宫阙。 第二日,雪霁天晴。 赵钦约了云阳伯世子褚河和长兴侯世子江宁。两人都是赵钦自幼一起长大的好友。 一进门,性子跳脱的江宁大喇喇坐下,抓起一个梨就啃,还一边嚷嚷:“我说殿下,你这演的也太过了吧。昨天玲珑阁那出戏,动静可不小,听说把蔡王都气得吐血了?你这苦肉计下血本了啊!” 褚河一直沉稳,先解了披风递给侍从,姿态优雅的倒了杯茶:“殿下一直无意结亲,尤其是不愿被那些想攀附皇家的官员当棋子摆布,这我们都清楚。可这能推一时,以后怎么办?” 赵钦烦躁的灌了一口茶,语气恹恹::“本王拿什么交代,难不成真娶个木头美人回来供着?想想就烦!” 褚河和江宁对视一眼,都有些无奈。 江宁摸着下巴:“啧,你这招‘自污拒婚’倒是见效奇快。户部尚书那个老狐狸,原本看他家闺女对你有点意思,还想结亲。玲珑阁这事儿一出,听说他回去就把闺女拘在家里哪都不让去,生怕跟你扯上关系,坏了名声。” 赵钦这才挑唇一笑,语气漫不经心:“本王不喜欢那些循规蹈矩,安安静静的大家闺秀,那得把我闷死。本王要娶,就得娶个有意思,我喜欢,而且敢吵架,敢骂我的小娘子。” 江宁一脸茫然。 这是什么逻辑? 赵钦说完,脑海里闪过一张清冷的脸。 想起她做什么。 他摇了摇头,试图掩饰刚刚一瞬间的不自在,立刻滔滔不绝告状:“你们是不知道,昨天和二哥一起来的还有那个才从北境回来的沈绛雪,简直是个跋扈的冤家。居然敢指着本王鼻子骂,还让我去当和尚化缘,我就没见过这么凶悍的小娘子!” 对面坐着的二人都不禁噗嗤笑出声。 褚河不禁弯了弯眉眼,心下了然。 韩王殿下对心上人的标准,放在这刚回京的沈小娘子身上不是分毫不差么。 他端起茶杯,借着氤氲的热气遮掩住唇边一丝意味深长的笑意。 第3章 第 3 章 是日,紫宸殿内,永清帝高坐龙椅,垂眸看着满殿文武百官,满朝文武皆秉笏低首,唯有一人虽年过不惑,但仍身姿挺拔,如松如柏。 “安国公沈昌恒听旨!” 沈昌恒身着紫袍,步伐沉稳的走上前,撩袍跪地,朗声道:“臣在。” “卿戍守北境三载,夙夜匪懈,忠勇可嘉!于危难之际,亲率将士浴血奋战,大破北庭铁骑,斩敌酋首,扬我大周国威,保境安民,功在社稷!朕心甚慰!” 永清帝的声音和缓,带着赞许。 “特加封沈昌恒为从一品‘骠骑大将军’,赐丹书铁券,食邑增至三千户,赏黄金万两,蜀锦千匹,南海明珠十斛。其麾下有功将士,兵部论功行赏,不得有误!” “臣,沈昌恒,叩谢天恩!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沈昌恒深深叩首,领旨谢恩。 “沈卿请起,此战大胜,卿为首功,朕心甚慰。”永清帝和颜道。 许多大臣不禁都倒吸一口凉气,这般赏赐可见帝王恩宠。 文官的脸有些挂不住了,有几个恨不得持笏谏言,但想想新法党的下场后还是忍了回去。 而武将一系就无一不扬眉吐气,大周立国以来,一直重文轻武,北边北庭和玄丹虎视眈眈,只能勉强对峙。此前张相变法,变法举措更是让武将处处掣肘,处境雪上加霜。太祖之后,连续几朝,大周都未获得过如此大的胜利,好在安国公此役不仅削弱北庭实力,还让其不敢再轻举妄动,也把朝堂之上文武失衡的局面扭转过来。 沈家,沉寂三年后,以赫赫战功重回京城,获得帝王赏识。一时风头无两,煊赫至极。 散朝后,沈昌恒刚步出宣德门,欲登马车回府,便被一人含笑拦下。 “国公爷留步,恭喜国公爷,此战之胜,实乃我大周之幸啊。” 来人身捻金线的锦袍,腰扎金带,足着绯罗靴,流光洒了一身,眉间衣上尽是光华,颇有风致。 此人便是永清帝的第三子肃王赵锴,如今朝堂之上分成两派,太子党和肃王党。肃王赵锴是郦贵妃所生,好学谦虚,礼贤下士,近年来深受赞誉,被称作“贤王”。永清帝也颇为满意,有意历练栽培赵锴。 沈昌恒拱手还礼,不卑不亢:“肃王殿下谬赞,此乃臣之本分。” 赵锴走近一步,笑容温和,压低声音,语气恳切真诚:“国公爷忠勇,小王素来钦佩。今日见国公风采,更觉名不虚传。小王有一肺腑之言,不知当讲不当讲?” “殿下请讲。” 赵锴目光灼灼地看着沈昌恒,言语恳切:“小王对绛雪妹妹,倾慕已久。幼时一见,便觉得妹妹仙姿玉色,德言容功。且妹妹出身将门,性情坚韧,聪慧明理,实乃良配。若国公爷不弃,小王愿以正妃之位相迎,此生定不负她,愿珍之重之,护她一生周全!” 沈昌恒眼皮一颤,倾慕已久。之前怎么没看出来,是对他沈家的权势倾慕吧。 他压下内心震动,面色不变,拱手道:“多谢殿下厚爱,小女愧不敢当。婚姻大事,非比寻常。小女心性极高,臣此前答应过亡妻,婚姻之事让她自己作主,容臣回府,商议一番。” “自然,自然!国公爷慎重是应当的。” 赵锴笑容依旧和煦,“小王静候佳音。” 沈昌恒一回府就面色凝重,眉头紧皱。 沈绛雪见到父亲这副样子,连忙倒了一杯茶递过来,乖巧询问:“爹今日上朝可是有什么不顺心,可否同女儿说说。” 沈昌恒叹了一口气,屏退左右,将肃王提亲之事原原本本告知了沈绛雪。 许久,沈绛雪一言不发。 “雪儿,你是如何想的。” 沈昌恒见女儿不说话,试探性开口:“肃王在诸皇子中,能力、声望皆属上乘,礼贤下士,颇有贤名。他既许你正妃之位,承诺善待,为父观其态度,也算诚恳,倒也算是个好夫婿的选择。” 沈绛雪柳眉微蹙,抿着嘴唇,脑中却闪过一些模糊的画面。 儿时参加宫宴,她贪玩,躲在一处嶙峋的太湖石后,却看见赵锴将一个小宫女死死按在冰冷的假山上,粗暴地攫取着她的唇舌。沈绛雪当时吓得浑身冰凉,死死捂住嘴,大气不敢出,直到赵锴餍足地整理衣冠离去。 还有一次,是一个冬日午后,她去找赵枝意,无意间路过一处荒废的宫殿。她看到肃王赵锴正闲适地坐在铺着锦垫的椅子上,手里把玩着一根乌油油的马鞭,小内侍跪在冰冷的地上,单薄的冬衣被抽得破烂,背上皮开肉绽。她永远忘不了赵锴那像猫捉老鼠一般,愉悦残忍的笑意。 赵锴的心思倒是昭然若揭,见沈家重获圣眷,便希望用结亲一事拉拢势力。 沈家绝不能被卷入皇子夺嫡之中! 这些不谈,别人不知道,肃王的贤王名声根本就是装出来的。他的薄情残忍是刻在骨子里的,若是他也折磨她呢? 纵然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她也坚决不嫁此等禽兽。 “爹爹,” 她抬起头,目光清澈而坚定,“女儿不愿。” 倒是在意料之中。 沈昌恒知晓女儿性子,若是一般人家,见能嫁的如此尊贵安稳,自然是立马同意。 可他不会,他会尊重女儿,就算女儿不想嫁人,不过是一双筷子的事,大不了安国公府养她一辈子就是。 他若死了,还有沈昀,安国公世子,沈绛雪的亲弟弟,养着姐姐一辈子又能如何。 若是一般的小郎君,一口回绝便是。可是如今,肃王势大,母妃还是位分极高的贵妃,他一提,就不好解决了。 沈昌恒眉头紧皱,许久叹了一口气,沙哑开口:“此事非同小可。圣心难测,肃王势大,为父再想想,再想想办法。” 沈绛雪抬眼看着父亲为难的神色,内心难受,不能把整个沈家拖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她平静下来,挤出一丝笑容柔柔道:“爹爹别急,此事一定有转圜的。” 是夜,沈绛雪闺阁的烛火彻夜未熄。 她一想起肃王那张伪善的脸就恨不得作呕。 怎么办? 逃,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抗旨,代价是整个沈家。嫁,那无异于跳入火坑,生不如死。 她思绪如麻。 一个荒谬绝伦、却又带着一线生机的念头闪了出来。 对,需要一顶足够高、足够有威慑力、足以让肃王忌惮不敢强娶的人。那个人必须和他一样尊贵,得是他的手足。 韩王! 起码他面对二哥赵钰呕血时,眼底深处那抹真实的惊慌和愧疚,不似作伪。他削苹果时笨手笨脚的样子,甚至被讽后那副混不吝的痞笑。起码这人,似乎并非全然无可救药?荒唐但不坏,有自己的底线,而且看着好拿捏。 大不了赌一把,就赌赵钦同样需要这场“联姻”。 各取所需,互为盟友。 天光微熹时,沈绛雪已经完全冷静下来,她铺开素笺,点墨执笔: “韩王殿下钧鉴:奴家需借殿下‘威名’一用,殿下若亦有所需,明日午时,潘楼面议互惠之盟。安国公府沈绛雪顿首。” 潘楼冬日里客人稀少,格外僻静。二楼临窗的雅间,炭火烧得正暖。 赵钦坐在窗边,指尖拈着素笺,桃花眼中是毫不掩饰的玩味和好奇。 有意思的小娘子,前几天还把他骂的狗血淋头,今天就找他“互惠”,葫芦里买的什么药。 门被推开,沈绛雪一身藕丝缎对襟旋袄,一领白狐裘围脖蓬蓬地拥着玉腮,发间插着鎏银花头簪,走了进来。风雪在她发梢眉间留下些许寒意,但她的眼神却是清亮无比。 “殿下倒是守时。”沈绛雪微微颔首,算是见礼,姿态不卑不亢,径直在对面坐下。 赵钦懒洋洋地坐直身体,将素笺随手丢在桌面上,挑眉打量着她:“沈小娘子这帖子写得可真够惊世骇俗。‘借本王威名’?本王这名声可是臭名昭著,你确定要借?”他语气轻佻询问。 沈绛雪无视他的调侃,开门见山,声音清晰而冷静:“殿下何必明知故问。我今日找殿下谈的事情就是互惠互利的,您不是也想避开那些您避之不及的婚事纠缠吗?” 赵钦唇角笑意不减 ,眼神多了几分探究。 沈绛雪迎上他的目光,继续道:“巧了,奴家如今也深陷婚嫁之困,急需一个足够响亮的身份摆脱麻烦。肃王殿下,昨日向我父亲提亲了。” “三哥?”赵钦眉头微微一挑。 “是。”沈绛雪点头,脸上没有丝毫羞涩。 “奴家不愿嫁他。但皇子求娶,圣意难测,寻常理由难以推拒。唯有成为韩王殿下的正妃。殿下是肃王的手足兄弟,若您倾心于我,这才能让肃王不再纠缠。” 赵钦彻底收起了那副轻佻的姿态,身体微微前倾,盯着沈绛雪那双冷静的眼睛。他算是明白了。这小娘子无事怎么会找他呢,是要拿他韩王的名头当护身符,去挡肃王那头披着羊皮的狼。 有意思,太有意思了。 他沉默了片刻,指尖在桌面上轻轻敲击着,似乎在犹豫。 沈绛雪也不催促,只是静静地看着他,等待他的回应。 但说实话,她心里也拿不准赵钦是怎么想的,若是他拒绝了,那她怕只有一条路,就是绞了头发做姑子。 她死死咬住下唇,就当她以为计划失败,打算起身告退的时候,忽然听到赵钦爽朗的笑声。 他拍了一下桌子,目□□光:“本王正愁下次找什么理由呢,还怕父皇哪天不耐烦了硬塞个人过来。你这主意,简直是瞌睡送枕头!” 他微微前倾,凑近沈绛雪,目含笑意:“不过,沈小娘子,其实你还是对本王倾慕已久吧。只是碍于羞涩,不好言表。嗯,谁让本王心思细腻,体贴姑娘呢,可以,答应了。” 沈绛雪看着面前这人翘着二郎腿,吊儿郎当的样子,只感觉眼皮直跳,忍着揍他的冲动。挤出一丝温柔的笑容,柔声道:“多谢殿下,不过奴家希望有些事情还是说清楚比较好。只是契约夫妻,各取所需,私下里不可有任何逾矩的动作。” 赵钦挑眉一笑:“呵,你放心,你在我眼里和男人差不多,我对你没兴趣。依你所说 ,合作期间,互不干涉,各行其是。待到时机成熟,一拍两散,如何?” 沈绛雪看着他眼中闪烁的光芒,终于松了一口气,由衷微笑:“一言为定。” “击掌为誓,一言为定。”赵钦伸手,重重拍在她掌心。 赵钦遂展露笑颜,提起桌上酒注子,斟了两杯酒,将一杯推至沈绛雪面前:“此婚甚好,当浮一大白!” 第4章 第 4 章 接下来的事情,快得如同平地惊雷。 两日后,沈绛雪因答应了赵枝意,在醉杏楼摆了桌宴席,继续那日未完的话题。 汴京酒楼林立,绣旗相招,竟掩蔽了天日。有的街道还因有酒楼而得名,如“杨楼街”。 这醉杏楼便是高低起伏,参差错落,楼与楼之间,各用飞桥栏槛,明暗相通。而且菜色丰富,酒水醇香,达官贵人也多来此地。 二人畅聊许久,下午才从醉杏楼出来。 刚一出门,就见赵钦表情夸张的几步冲过来,全然不顾她的惊愕和躲闪。 “绛雪!真的是你!本王……本王找得你好苦啊!”赵钦一脸惊喜万分,情难自禁,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腕,声音洪亮得足以让整个醉杏楼的人都听得清清楚楚。 “当年宫宴初见,本王孤零零一个人坐在角落。啊,是你,只有你,跑过来,跟本王说话,还给了本王一颗松子糖。自那以后,本王心里就再也装不下别人了!这些年,本王看似荒唐,实则都是苦衷啊。”赵钦掩面,做出一副泫然欲泣的模样。 “都是因为你不在京城啊。如今你回来了,本王说什么也不能再错过!绛雪,嫁给我,做我的王妃!”当真是一脸情真意切,语气诚恳。 沈绛雪只恨自己今日出来没有戴帷帽。 不是,是说要演一出郎情妾意,两情相悦的戏码,也没说要在众目睽睽之下来这么一出吧。 她的脸面,她多少年的好名声就这么全毁光了。 沈绛雪感觉极为尴尬,内心捶胸顿足。但面上还得害羞带怯,不得不配合赵钦演完这场戏。 沈绛雪抿着嘴唇,侧过脸去,暗暗咬牙,只在心里盼着整个汴京最好记得的都是赵钦的丑态,可千万别注意她啊。 整个醉杏楼先是死寂一片,落针可闻。紧接着,如同滚油里泼进了一瓢冷水,瞬间炸开了锅。杯碟落地声、倒吸冷气声、难以置信的惊呼声此起彼伏。 “天爷!好大的一出热闹,我,我耳朵没出毛病吧?韩王殿下向安国公府的小姐求亲?” “沈家小娘子,那个刚从北境回来的?她,她竟然点头了?!没推开那混世魔王?” “肃王殿下昨日才刚提亲吧?转头就和韩王两情相悦了,这安国公府的小娘子,怕不是被猪油蒙了心。放着贤名在外的肃王不要,去嫁那个荒唐透顶的纨绔?” “这不是好事么,她嫁了,就不用担心我们家的女儿被韩王看上了,这沈小娘子也算是全京城高门贵女的大恩人了。” 沈绛雪认命般的闭了闭眼,咬牙切齿道:“完了吗?” 赵钦这才松开她嘿嘿一笑:“够了,保管明天能传遍整个京城。” 一边看完全程的赵枝意目瞪口呆,只感觉画本子都没有这么戏剧性。 短短一个下午,这消息就传遍了汴京的大街小巷,茶楼酒肆,深宅大院。上至王公贵族,下至贩夫走卒,无人不在谈论这桩惊掉了所有人下巴的“奇闻”。 所有人都认定了一件事:安国公府那位金尊玉贵的嫡出小娘子,怕是疯了,或者被韩王灌了什么**汤,才能如此昏了头。 慈福宫内,锦幔低垂,缕缕沉水香自博山炉中袅袅升起,香气馥郁。 面容端肃的杨太后斜倚在铺着明黄锦垫的软榻上,手中捻着一串温润的羊脂玉佛珠,眉间却是浓重的愁思。 为了阻止肃王和沈家结亲一事,她已经思忖了几天了,可一直没有个两全其美的法子。 几天前,黑衣的暗卫来禀报:“肃王殿下于宣德门外拦下安国公,言语恳切,以正妃之位求娶沈家小姐。安国公未当场应允,言需回府商议。” “韩王在玲珑阁大闹,要放火烧画舫,蔡王及时赶到,才压下事端。不过,蔡王倒是被气吐血了,还骂了韩王一顿。” “啪嗒。” 杨太后捻动佛珠的手指猛地一顿,玉珠碰撞发出轻响。她抬起眼皮,眼底显出愠色,如覆上一层寒霜。 “好个老三,动作倒快!”太后重重拍了一下凤座的扶手,声音中带着冷厉。 “沈家刚刚重获圣眷,安国公深得陛下赏识,手里掌着兵权,炙手可热。他这手‘礼贤下士’,结亲拉拢,玩得当真娴熟。”她微微闭了闭眼。 “太子妃之位已定下哀家母族侄女,否则,这沈家女,合该是太子的良配,既安武将之心,又绝了他人觊觎!” 她重重叹了口气,满是忧心忡忡:“若沈家真与肃王结亲,郦贵妃那边无异于猛虎添翼。钧儿的太子之位,唉。” 殿内空气仿佛凝固了,暗卫屏息垂首,大气不敢出。 “罢了,你先下去吧,继续盯着就是。” “唉。” 如今再不想办法,怕真要让肃王成事了。 杨太后正心烦意乱时,殿外传来一阵略显急促却刻意放轻的脚步声。 太后身边最得力的老内侍福安躬着身子快步进来,行礼后凑到太后身边低声道:“太后娘娘,天大的好消息。” 福安的声音压得极低,却掩不住其中的激动,他凑到太后耳边,语速飞快地低语。 太后的眼睛骤然睁大,捻着佛珠的手猛地停住,连呼吸都滞了一瞬。她难以置信地看向福安,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当真,消息可确凿?” “千真万确!”福安用力点头,脸上是如释重负的笑意,一边说,一边给太后揉捏肩膀。 “满汴京城都传遍了,那热闹,当真是有意思。韩王殿下当着无数人的面,拉着沈家小娘子的手,说什么宫宴初见、三年相思,深情款款,非卿不娶!沈家小姐虽羞恼,可可瞧着并未严词拒绝。” 太后愣了一瞬,紧绷的嘴角立刻抑制不住的扬起,紧皱的眉头也松开了。 她畅快的说道:“好啊,好一个老四。这钦哥儿,哀家平日只道他荒唐,不成想,这荒唐竟也有荒唐的用处,竟在这节骨眼上截了胡,真是不费吹灰之力,了却哀家的一桩心事。” 太后只觉得浑身一轻,连日来的愁云惨雾一扫而空。她眼中精光闪动,当机立断:“快!给哀家更衣!即刻去垂拱殿见皇帝!” 垂拱殿内,永清帝刚批完一沓奏章,正揉着眉心小憩。听闻太后驾到,连忙起身相迎。 “母后何事如此匆忙?”永清帝见太后脸上带着少有的急切和喜色,不由有些诧异。 太后屏退左右,只留福安在殿门口守着,这才拉着皇帝的手坐下,将韩王心悦沈绛雪的事情一说。 “皇帝,钦哥儿年少轻狂,行事有些出格,你不也常为这个儿子头疼吗。若能有绛雪这样明理贤淑的王妃在身边规劝引导,倒也不失为一桩美事,哀家觉得,这门亲事甚好。” “老四他……”永清帝沉吟着,暗想太后说的话。 对自己这个最不省心的儿子,他是又气又无奈,“整日里斗鸡走马,狎妓醉酒,没个正形!朕正愁不知如何管束他,让他收收心!若真能娶了安国公家的女儿嘛。” 他越想越觉得这简直是意外之喜,天赐良缘:“沈昌恒教女有方,绛雪那丫头朕见过,沉稳大方,颇有将门虎女之风,听说在北境也帮衬父亲不少,是个明事理、有主见的孩子。若她嫁过去,说不定真能镇一镇老四那身混不吝的骨头,让他知道知道什么叫成家立业,什么叫责任。” “正是此理!”太后连忙点头,抚掌笑道。 “皇帝,此乃天作之合,当速速赐婚啊。” 永清帝深以为然,眼中也流露出轻松的笑意,立马拍板。 “宣韩王!”永清帝当即下令。 赵钦很快被召入垂拱殿。他心中早有预料,面上却依旧摆出那副玩世不恭的模样,行礼时都带着三分懒散:“儿臣参见父皇,皇祖母。不知召儿臣前来,有何吩咐?若是训斥玲珑阁那点子事,儿臣认罚便是,儿臣前几日也已经同二哥告过罪了。” 永清帝看他这副样子就来气,准备斥骂几句。但想到正事,又强压了下去,板着脸道:“玲珑阁的事暂且不提,朕问你,醉杏楼当众求娶安国公之女沈绛雪,可是你干的?” 赵钦桃花眼一眨,脸上立刻堆起“深情款款”又带着点“少年意气”的笑容:“回父皇,正是儿臣!儿臣对沈小娘子一片真心,天地可鉴。幼时宫宴一见,便再难忘怀,只觉得她才与儿臣相配。如今她终于回京,儿臣若再不表明心意,明珠另投,岂非抱憾终身?”他语气激昂,说得情真意切。 永清帝并未立刻答应,而是平静道:“你三哥也对沈家那丫头有意。” “父皇!”赵钦立刻打断,眼神委屈。 “情之一字,发乎本心。三哥是想求娶,可沈姑娘又未应允。虽说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但也要两情相悦才是,儿臣心慕沈小娘子,她也对儿臣有意,有何不可?难道就因三哥先开了口,儿臣便要忍痛割爱,放弃心爱之人,儿臣做不到。” “若是父皇不同意,要把这桩婚事赐婚三哥,那儿臣明日就剃度去大相国寺,为江山社稷祈福,也算为父皇分忧了。”赵钦梗着脖子,一下坐在地上,颇有些耍赖的意思。 永清帝看着他这混不吝的样子,觉得好笑不已。 太后在一旁看得差点笑出声,强忍着咳了一声,给皇帝递了个眼色。 永清帝轻笑一下,顺着台阶下:“罢了,念你此番倒也算情有可原。” 他顿了顿,语气带着点敲打,“沈家小娘子端庄贤淑,若真能让你这混小子收收心,倒也是好事一桩!” 赵钦立马站起身,眼睛亮亮的,嘴角是收不住的笑意:“父皇,您这是允了?” 永清帝撇了他一眼,终究是笑着点头。 “答应啦,不过娶了人家,可要好好收敛,不然朕收拾你。” “谢父皇!谢皇祖母隆恩!”赵钦立刻撩袍跪倒,磕头谢恩,动作麻利无比。 “儿臣定当痛改前非,好好待沈小娘子。不负父皇、皇祖母期望。” 永清帝这道赐婚圣旨发的极快。 第二日清晨,安国公府正门大开,香案高设。府中上下人等皆屏息凝神,跪伏在地。 宣旨内侍拿着圣旨,尖细高亢的声音清晰地回荡在寂静的庭院中。 “咨尔安国公沈昌恒之女沈氏绛雪,毓质名门,柔嘉维则,秉性端淑。特赐婚于皇四子韩王赵钦为韩王妃!尔其恪遵妇道,敦睦伦常,辅佐亲王,收其心性,勿负朕恩!择吉日完婚,钦此!” “臣女沈绛雪,叩谢天恩!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沈绛雪深深叩首,额头触在冰冷的地砖上,伸手接过那道圣旨。 她赌赢了。 宣旨内侍微笑着走过来,恭贺道:“咱家就恭喜国公和沈小娘子了,陛下对这门亲事可是万分满意呢。” 沈昌恒点头称是,掏出一个荷包塞到手里:“多谢天使,有劳了。” 宣旨内侍笑眯眯接过:“国公爷留步,不必送了,咱家这就回宫复旨。” 待宫使仪仗远去,府门缓缓关闭。庭院内只剩下沈家父女,世子沈昀,柳姨娘和沈秋月,以及几个心腹下人。 “雪儿……”。沈昌恒声音沙哑,带着无尽的心疼与复杂,拍了拍女儿的肩膀欲言又止。 一旁的沈昀快步走过来,一双与沈绛雪肖似的眼睛抬起,水蒙蒙的。少年清俊的脸上满是激愤和心疼,声音都带了哽咽:“阿姐,为什么。韩王是什么德行,全京城谁不知道。” “昀儿!慎言!”沈昌恒厉声喝止。 沈昀却不管不顾,盯着沈绛雪,郑重道:“阿姐,你别怕!他要是敢欺负你一根指头,我就算拼了这条命,也要把他那韩王府捅成筛子。什么狗屁王爷,我沈昀好歹是安国公世子,不怕他。” 柳姨娘适时地上前一步,脸上堆满了虚假的关切和掩饰不住的得意,对着沈绛雪盈盈一福:“哎哟,世子爷快消消气。” “恭喜大小姐,哦不,瞧我,这得恭喜王妃娘娘了。韩王殿下身份尊贵,娘娘嫁过去便是正经的王妃,这可是天大的福分啊。日后娘娘飞黄腾达,可别忘了提携提你月儿妹妹。” 柳姨娘这话听着像恭维,但那眼底的讥诮已经藏不住了。 但她和京城许多人想法一样。 都认为这是一件贻笑大方的婚事。 沈绛雪抬起头,目光缓缓扫过表情各异的众人,露出一个清浅平和的微笑。 “从今往后,我便是韩王妃了。” 她转身看着沈昀,捏了捏弟弟的脸,温和笑着:“知道昀儿心疼阿姐,放心,阿姐身手好着呢。只有我打他的份,他不敢动我。” 沈昀张了张嘴,还想再说什么,最后只是垂首一言不发。 回到自己的小院,关上房门,沈绛雪走到窗边,推开雕花窗,初冬微寒的风扑面而来,望着窗外之景,她吐出一口浊气。 窗外,几片枯叶打着旋儿落下。 前路茫茫,但落子无悔。 世人不看好又如何,之后的路,她要一步步踏出来。 第5章 第 5 章 十二月,汴京已值隆冬,笼罩在一片朦胧清冷的雪雾中,天气寒凉,街角树上已经积了些许素白,玉树琼枝。 天色未明时,街肆就已开了张,这冰天雪地里烟火气却是十足。 大相国寺,大师傅正在烧着炙猪肉,香味诱人。 摊位前两个小娘子等在那,皆是狐裘披风,衬得一张脸如玉一般。下头是郁金裙,着羊皮金线小靴,显得优雅贵气。小娘子把手缩在袖中,时不时呵口气,暖和冻的有些发麻的指尖。 这二人正是沈绛雪和九公主赵枝意。 这日难得放晴,积雪初融,沈绛雪就应赵枝意之邀,一同出门散心。 大相国寺的炙猪肉果然名不虚传。肥瘦相间的肉块在炭火上烤得滋滋作响,外皮焦脆,内里鲜嫩多汁,蘸上特制的酱料,入口即化。 赵枝意吃得满嘴油光,连连称赞:“不愧是大师傅烤的猪肉,之前爹爹都偷偷派人来买过呢,好吃。” 沈绛雪亦是吃了一块笑道:“三年没吃到过了,味道没变,不过还是清晨第一块最好吃。” 赵枝意鼓着腮帮子:“啊,那我下次叫人来替我买。” 从寺里出来,二人并肩走着,迎着细雪。 街道上白茫茫一片,小靴踩到上面发出吱呀声,留下一个个脚印。 赵枝意蹦蹦跳跳地挽着沈绛雪的胳膊,一双杏眼弯成了月牙:“绛雪姐姐,你能成我嫂子我可高兴啦。” “只是四哥那副德行,我都看不过眼。绛雪姐姐嫁他实在是委屈了。要我说姐姐就应该找个京城中最有相貌,最有才华,体贴娘子还不死板的公子做夫君。”赵枝意打抱不平道。 她曾经想过好多次绛雪姐姐未来夫婿的模样,可谁知便宜这个糊涂四哥了。纵然四哥模样不错,可她坚定的觉得四哥是漂亮□□吃到了天鹅肉。 赵枝意虽然是永清帝最宠爱的公主,可她心里唯一的好朋友只有沈绛雪。 她从小性子古灵精怪,调皮的很。有段时间爱好看武侠小说,天天让侍女去京城书店搜罗,看完之后她的游侠梦就被彻底唤醒。但母妃说了,女孩子不能太好动,要学刺绣女红,有大家闺秀的风范。她天生好动坐不住,更不喜欢循规蹈矩。 但她想不通,凭什么射箭,舞剑这些事情男子做得,女子就不行,这世道管的也太宽了,处处限制女子。那些文臣反复赞颂的女子典范无非就是孝顺、贤惠、明理、仁慈。而公主更要守法度,戒骄矜,将来宜备尽妇道,爱重夫君,以为天下女子典范。她觉得这些规矩就像个壳子一样套在女子身上,让大家被裹得喘不过气。 直到有天安国公嫡女来宫里,她早有耳闻这位将门虎女性子泼辣,精通武艺。开始她偷偷在旁边瞧着沈绛雪的一举一动,很是艳羡她洒脱的品性,便鼓起勇气结交。 “沈姐姐,说来惭愧。我一直倾慕游侠,向往江湖快意,可是母妃说女孩子不应该喜欢那些东西……” 沈绛雪低头一笑,直视她眼睛,正色告诉她:“谁规定女子就要如何呢?他们的担心很多,所以潜移默化限制女子。可我认为,女子有权利选择成为自己想成为的样子。纵然这个时代不是一个允许女子纵心所欲,恣意胸臆的时代,遵循不负本心的原则,总是会不可避免地头破血流,但是那值得。” 自此以后,她和沈绛雪就成为了好朋友。虽然她的游侠梦只怀揣了一时,但她很快又找到了新爱好。她与永清帝谈心,表示想随心而活,亦不愿草草嫁人。皇上开明也宠爱她,渐渐就不多加管束,随她去了。 沈绛雪清丽脱俗的容颜神色不变,只轻轻拍了拍赵枝意的手:“婚姻之事,如人饮水。四殿下他......”她顿了顿,想起那日在潘楼雅间里赵赵钦的豪爽,唇角不自觉扬起一抹若有似无的笑意,“并非表面那般不堪,况且他模样不错,赏心悦目足够了。” 赵枝意瞪大了眼睛,仿佛第一次认识沈绛雪:“姐姐你,莫不是真被四哥灌了**汤?我知道四哥他生的是好看,但姐姐你也不是那般肤浅之人啊。” 赵枝意的这几个兄弟,从太子到老五陈王容貌都生的不差,各有千秋,但若论眉眼,赵钦确实称的上姿容绝美。 沈绛雪耳根有些发热,拉过她的手,捏了捏,盼望小公主不要再多言。 是,赵钦是好看,但她怎么会为一张皮相就没出息的心动呢,这辈子都不会!更何况是赵钦,他们二人私底下不喊打喊杀就不错了。 沈绛雪忿忿地想着,二人又去了汴京新开的"酥香斋"。这家铺子的糕点别具一格,什么玫瑰酥、桂花糖、芝麻脆,花样百出。沈绛雪尝了一块杏仁糕,只觉得甜而不腻,满口生香,不由多买了几盒,打算带回去给父亲和弟弟尝尝。 赵枝意突然扯了扯沈绛雪的袖子,指着街对面一家新开的香料铺子。 “姐姐你看,那家香铺不知是什么来头,才不过几个月在汴京已经生意爆火了。要不我们也去看看,到底有什么门道。” 沈绛雪顺着她的手指看过去,对面铺子确实是门庭若市,熙熙攘攘。 她心里好奇,点点头应了一声。 沈家名下也有铺子,但生意一直都不可观,如今回京,她也打算好好接手铺子,整改一下生意。 既然这家店生意红火,那证明自然有可学的生意经。 香料铺子里,各色香粉、香丸、香膏琳琅满目。 赵枝意一进门就被那些包装精美的香盒吸引,拉着掌柜询问。 沈绛雪并未立刻挑选,而是寻了一人少处,细细打量铺面。 铺面不算极大,但布置得极为精巧。临街的明亮橱窗里,展示着几款用料考究、包装奢华的香品。 而且分区十分精细简明,那香盒精美,写“鹅梨帐中香”或用“贡品级”为噱头的显然是专为达官贵人准备的“上品区”。 往里走的货架上,则整齐码放着各种纸包或简朴瓷瓶装的香粉、线香,价格标签清晰可见,多是几十文到几百文不等。有常见的柏子香、茉莉香,也有“驱蚊艾草香”、“安神檀香”等实用品类。 几个穿着朴素的妇人正围在“平价区”前仔细挑选,小声讨论着哪种线香更耐烧、味道更清雅。铺子角落里还设了一个小小的“试香台”,燃着几款不同的香饼,供客人品鉴。 另一边,机灵的伙计则和气地对着一身形秀逸,文质彬彬的文士说:“郎君,读书费神,这款‘南朝遗梦’线香最合适不过了,南朝逸趣恒多,尤以雅士清谈、文人服散为一时之风。此香散制,而香气测凛,有醒梦之用。味道清淡能燃很久,点一支,满室生香,又不熏人,郎君读书时用再合适不过啦。” 那文士听着连连点头,很是满意地掏钱买了一捆。 沈绛雪静静看着,暗自钦佩这香铺的掌柜当真是个经商高手。她对这掌柜顿生出了些好奇,销售无一不深谙对汴京不同阶层的需求和心理。 对权贵,卖的是“稀缺”,独一无二,“身份”,包装极尽奢华,服务周到殷勤,价格再高也有人趋之若鹜。 对平民,卖的是“实用”,用亲民的价格,让普通百姓也能享受熏香之风雅。 对文人雅士则强调清雅,准备与之相配的典故诗词。 合理分区,让每个进门的顾客,无论贫富,都能找到自己所需,并且心甘情愿地掏钱。 妙!太妙了! “姐姐,你看这个好不好闻?”赵枝意拿着一个小瓷瓶凑过来,打断了沈绛雪的思绪。 沈绛雪接过,轻轻一嗅,果然有寒梅初绽的冷冽清幽。 “果真清雅不俗。”沈绛雪点头附和。 今天出来一趟果真有收获,就这香铺的生意经给她已经带来了许多想法了。 从香铺店出去,因为刚回京,沈绛雪打算去首饰铺给自己挑些时兴的簪子。 前脚刚踏进去,门外便传来一阵骚动。 “韩王殿下到!” 沈绛雪手一抖,差点把拿起的簪子失手扔掉。 回头一看,果然见赵钦一身绯色圆领锦袍,头戴乌黑软纱唐巾,摇着把折扇,大摇大摆地走了进来。铺子里的人慌忙行礼,他却视若无睹,目光直直落在沈绛雪身上,唇角含笑。 “哟,好巧,这不是王妃么。”赵钦几步上前站定,折扇一合,故作轻佻地挑起沈绛雪的下巴,“几日不见,王妃越发标致了。” 沈绛雪强忍住翻白眼的冲动,后退半步,福了福身:“殿下自重。”声音虽轻,却带着明显的警告。 赵钦嘴角笑意更明显,道:“王妃来选首饰的罢。”随即沉吟片刻,转头对掌柜道:“把你们这儿最好的头面拿出来,本王要送给王妃。” 掌柜诚惶诚恐,哎了一声,连忙捧出一套赤金嵌红宝石头面,工艺精湛,宝石在阳光下熠熠生辉,一看便知价值不菲。 赵钦随便扫了一眼,满意笑道:“不错,这才配的上本王的王妃,就这个了。”看也不看价格,就随手从怀中掏出一叠银票拍在柜台上,“包起来。” 围观众人倒吸一口凉气,这一掷千金的架势当真是豪气。 “殿下这是做什么?”沈绛雪蹙眉,低声问:“你买了,我可没钱给你。” 赵钦眉眼一弯,凑到她耳边,温热的气息拂过她的耳垂:“做戏做全套。本王越是对你情深义重,三哥那边就越不好再打你的主意。况且,谁要你还了,你觉得韩王府很拮据么。”他退开一步,声音陡然提高,“爱妃喜欢吗?若不喜欢,咱们再去别家看看,大不了将整个京城的首饰铺都逛一遍。” 沈绛雪被这声‘爱妃’唤的浑身一激灵鸡皮疙瘩都起来了,但不得不露出羞涩的笑容:“殿下厚爱,妾身欢喜的很,欢喜的很。” 好吧,看来嫁给这位四殿下往后丢人的场合还多着呢,她得慢慢习惯了。 赵枝意在一旁看得目瞪口呆,好吧,看来传言是真的了,绛雪姐姐真的被四哥下了蛊,情根深种。 不过四哥这买单的架势,倒显得他整个人更俊逸了。 离开首饰品,赵钦非要跟着她们逛了几家店铺,每到一处必买最贵的物件送给沈绛雪,引得路人纷纷侧目。待到分别时,沈绛雪身后的丫鬟紫娟和青桃手中已抱满了各式礼盒。 看着赵钦从怀里掏出银票还想再买点时,紫娟和青桃对视一眼,表情哀伤,登时觉得天塌了,胳膊酸的马上要坚持不住了。 陪主子出来逛街怎么这么辛苦啊,回去一定要从小姐那讨点赏钱。 沈绛雪连忙摆手拒绝:“不必了殿下,今日很破费了。” 紫娟青桃也一齐松了口气,感动的看着沈绛雪。 小姐,多亏有你啊! 赵钦摇着折扇,笑得风流倜傥:“古有周幽王烽火戏诸侯为博美人一笑,今日本王舍千金又何妨,值得。”倾身过来凑近她,折扇掩住薄唇,只露出带着笑意的含情目:“纵然是假夫妻,你我二人在外面也得是人人艳羡的佳偶。” 沈绛雪眸光一闪,微微颔首。 安国公府内,沈绛雪吩咐紫娟将今日所得礼物登记入库,自己则径直去了书房。她取出几本账册,细细翻阅起来。这是母亲留下的几间铺子,一间绸缎庄、一间胭脂铺和一间酒楼,离京时候,虽然托人打理,可这些年一直收益平平,无甚起色。 经营得太保守了。 沈绛雪看着账册轻叹,“绸缎庄只卖些寻常料子,胭脂铺的货品与别家无甚区别,酒楼更是毫无特色。”她合上账册,咪起凤眸,眼中闪过一丝锐光。 她要好好经营这些铺子。 虽说她是国公府嫡女,可若嫁入王府,这些都是她的依傍和底气,断不能如此敷衍。 窗外,夕阳西沉,最后一缕金光透过窗缝,落在沈绛雪专注的侧脸上,在她周身洒下点点光华。 女子立世,要靠自己掌握主动权。 《香界七笺》中写道:魏晋南北朝,逸趣恒多,尤以雅士清谈,文人服五石散为纵横一时之风气。此香方为散制,而香气冽凛,似有醒梦之用,故名:南朝遗梦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5章 第 5 章 第6章 第 6 章 永清帝下旨,把韩王和沈绛雪的大婚定到了仲春二月。 时间过得很快,转眼到了除夕。 汴京城家家户户悬彩灯、贴桃符。 除夕夜,夜幕初降,宫灯如昼,垂拱殿内高燃明烛,紫宸殿前的丹凤台亦是被衬的金碧辉煌。 王公贵胄、文武百官携着盛装的家眷鱼贯而入,觥筹交错,笑语喧阗。 沈绛雪身着绯红蹙金绣鸾凤纹的广袖翟衣,下配云锦长裙,发髻高挽,簪着那日赵钦在首饰铺“一掷千金”购得的赤金嵌红宝石头面。宝石在宫灯下流光溢彩,衬得她肤光胜雪,眉目如画。 她步履沉稳,目不斜视,身旁的赵钦则是一身绯色锦袍玉带,玉冠束发。嘴角噙着若有似无的笑意,手中把玩着一柄小巧的玉骨折扇,眼神懒洋洋地扫过人群。 “韩王殿下、王妃娘娘安好!” “恭喜殿下、贺喜王妃!” 一路行来,道贺之声不绝于耳。大臣们笑容满面,拱手作揖,言语间多是“天作之合”、“佳偶天成”的恭维。 女眷们则目光复杂,有艳羡那华服宝饰的,有暗藏讥诮等着看笑话的,更有如柳姨娘之流,远远瞧着幸灾乐祸的。 “瞧瞧,这王妃的派头是有了,可嫁的是个什么主儿?金玉其外哟。” 沈绛雪依旧笑容得体端庄,颔首回礼,仪态无可挑剔,对这些声音充耳不闻。 赵钦则更加随意,对那些道贺,懒洋洋地摆摆手,有的干脆连眼神都懒得给,只凑近沈绛雪耳边,用折扇半掩着唇,低笑道:“爱妃,瞧见没,都在夸本王眼光好呢。这头面本王买的不错吧,果然是惊艳四座。” 嗯,这么厚脸皮的全大周只有赵钦了。 金玉在外理解为头面买的很好,顺便夸自己眼光好。 沈绛雪指尖在袖中微微蜷缩了一下,面上却呈现出恰到好处的温婉浅笑,侧首低语,声音轻得只有两人能闻:“殿下,戏过了。” 沈绛雪从来没戴过这么华丽的头饰,她反而觉得有些俗气。 赵钦挑眉,桃花眼里笑意更浓,非但不收敛,反而顺势执起她置于身侧的手,在众目睽睽之下,极其自然地拢入自己掌心。 他掌心温热干燥,带着薄茧,沈绛雪感觉身体一僵,使劲抽了抽手,却被他牢牢握住。 罢了,宫宴人多,要体面,不同他计较。 若是她使劲,自然是可以抽出来的,只不过那面子上就不大好看了。 这么想着,她眼睛一眯,指尖狠狠挠了一下赵钦手背。 看着赵钦眉头皱了一下,沈绛雪才愉悦一笑。 “王妃,调皮了,做戏做全套嘛。”说话间,他拇指在她手背上极其暧昧地摩挲了一下,声音带着戏谑。 沈绛雪在心中翻了个白眼,暗示自己要配合赵钦。这才任由他握着,甚至微微向他身侧靠了靠,一同坐入席间。 永清帝因为因为政事繁忙,叫诸位先行入座。 赵枝意见状,连忙跑过来,亲昵的坐在沈绛雪身边。 殿中两侧的长案上摆满了珍馐美味:蟹酿橙、莲花鸭签、三脆羹、羊舌签,每一道都精致得令人不忍下箸。 赵枝意高兴的指着蟹酿橙道:“姐姐,我最近可喜欢吃这个了,爹爹也喜欢吃。我跟你说啊,这道菜可是取钱塘霜后紫蟹的螯肉,填入吴中蜜橙,隔水蒸透时,橙皮沁出的汁子润了蟹黄,特别鲜甜。”赵枝意咂咂嘴,揭开了盖,只见琥珀色的蟹油裹着橙香,香气扑鼻。 沈绛雪不由打趣:“怪不得醉杏楼和广丰楼最近都做这道菜,原来那位宫里的贵人是你这个小馋猫。” 话音刚落,尚食女史又捧来一道点心做开胃菜。水晶莲花盏里盛着酥油鲍螺,牛乳混着蜂蜜,底下垫着渍过的樱花,卖相雅致。 赵钦喜甜,看见这盘点心不由面上一喜,准备夹一块细细品味。 却听见一道突兀的声音响起,明黄色的身影旋风般卷到案前,看的旁边几人都一脸疑惑。 哦,是礼部尚书之女崔锦。 “殿下~” 崔锦捏着嗓子把食盒往案上怼时,赵钦刚想吃的那盘被挤到地上,他颇为不悦的皱了皱眉。 “殿下,我是崔锦呀,你不记得了么。人家知道殿下喜欢吃甜食,这是人家亲手做的鸳鸯莲蓉酥......”崔锦夹着嗓子,扭扭捏捏的说道。 赵枝意不禁翻了个白眼,对沈绛雪附耳小声道:“完了姐姐,她一开口,汴河上下游的百姓都不用去茶馆就能免费喝上龙井了。” 沈绛雪面上不显,继续看热闹。 “这位小娘子,你谁啊,本王和你不熟吧。”赵钦用银箸戳了戳焦黑的酥皮,“还有,你管这碳渣似的东西叫鸳鸯?本王看是烤糊的鹌鹑还差不多。” 座下的贵女宾客不禁都掩面一笑,赵枝意憋笑憋的手抖:“四哥说话还是这么呛人。” 别人不清楚,赵枝意再清楚不过了。若是谁惹她四哥别想有好果子吃,绝对灰溜溜离开。四哥这张嘴堪比匕首,呛死人不偿命。她觉得若是四哥舔舔自己的嘴唇,说不定能把自己一趟毒死。 崔锦有些委屈,嘟着嘴唇,状似无意的敲了敲头:“对不起殿下,莺莺愚笨,不知道怎么做,殿下完了教我好不好。” 本来没吃到点心心情就不好,这人怎么这么没眼色呢。 赵钦气的嘴角一抽搐。 赵枝意在旁边瞧着不由暗道,这可比话本子好看多了。随即看着崔锦仍旧在努力卖萌,不由摇摇头同情的看着她,不会觉得自己很可爱吧。唉,这么一出好戏,可惜爹爹没看到。 “不了,本王就算收学生,也只收有天赋的。这位小娘子你手艺太难以恭维了,先去练练基本功吧。”赵钦一点情面不留。 “况且本王已有婚约,若是教了你,王妃可是会吃醋的,本王可舍不得王妃不开心。”说着,赵钦还转头冲沈绛雪意味深长的看了一眼。 沈绛雪挑挑眉有点惊讶,没发现啊,还挺能言善辩。 崔锦有些尴尬,但很快哄好了自己。又不死心地往前挪:“殿下尝尝这葡萄......” “且慢。”赵钦坐正,正色看着她说:“本王一直对葡萄过敏,从来不食。姑娘是要毒死本王好继承我上月新买的汗血宝马和万贯家财,你对本王那些宝贝莫不是觊觎已久了吧。” “想要什么尽管开口,本王送给你,只是别觊觎本王的小命就好。”赵钦少有的一脸严肃道。 众人再也忍不住了,全部都低下头或者假装闲聊,给自己找点事做。沈绛雪也没忍住,扯了扯赵枝意的袖子,低头一笑。 “绛雪姐姐,崔小娘子还是一贯的不怕死。我都不敢和我四哥斗嘴,别说她了。”赵枝意投过去一个钦佩的眼神。 壮士啊! 崔锦脸色变幻很快。 不对啊,京城人不都说韩王殿下速来喜欢性子柔顺温婉的女子吗,那沈绛雪将门出身,霸道跋扈,若是她去展现自己的温柔体贴,柔情似水,殿下一定会高看自己一眼。 一定是殿下还在试探她,想要看看她能否坚持。 精诚所至,金石为开。 放心吧,殿下,我不会轻易退缩的。 崔锦丝毫不恼,给自己打气完,笑得更可爱:“哎呀,莺莺怎么犯错了,那就给殿下送个我亲手做的杏仁茶赔礼吧。” 示意身边的侍女递过来杏仁茶,崔锦接过放到案上,给赵钦推过去。 赵钦拿着银匙舀了舀,崔锦看着目露期待。 万幸努力没白费,一定是自己的温柔懂事打动了韩王殿下吧。 赵钦摇了摇头,脸色难看:“杏仁与桃仁都分不清,怪不得礼部尚书之前也送错东西,原来是家学渊源啊。”顿了顿后,抬眼看着崔锦语调不明:“桃仁比杏仁贵三钱,崔小娘子。” 崔锦再也受不了,跺了跺脚,抹了一把眼泪起身离开。 “崔姑娘留步。” 崔锦立马站住脚步,惊喜的回头望去。 “下次别梳这个发髻了,配上你今天这个头饰。”赵钦打量了一番,淡淡开口:“像糖醋鲤鱼。”言罢,还询问尚食女官:“今晚宴席上可有糖醋鲤鱼?” 女官在旁边目睹了全程,此刻忍着笑意回话:“有的殿下,御膳房知道您爱吃甜食。” 赵钦点点头:“那就好。”随即深深看了一眼仓皇逃脱的崔锦大声喊:“崔姑娘,怎么走了啊。有糖醋鲤鱼,鲤鱼跃龙门,新的一年多好的寓意啊,吃完再走呗。” 崔锦头也不回的离开了这个让她丢大人的地方。 席间,赵枝意冲赵钦竖了个大拇指:“可以啊四哥,功力不减当年。” 沈绛雪淡淡一笑,突然想到什么有些发愁:“如此大庭广众之下,毕竟是闺阁女子,会不会太伤她颜面了。” 赵枝意撇撇嘴,毫不在意的拉着沈绛雪的手,感叹:“姐姐你就说太善良了。那个崔锦可不是善茬,天天梦想飞上枝头变凤凰。之前还给太子哥哥和二哥示过好,不过都被呛了。” “这次在四哥这□□壁,我想她短时间应该能消停了。” 崔锦一口气跑出皇宫,气得咬牙。 《山家清供》记载,“蟹酿橙”的制法是:剔取螃蟹肉装入掏空的橙子中,入甑中,用酒、醋、水蒸熟。用醋、盐供食。此菜,是宋朝宫中名菜。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6章 第 6 章 第7章 第 7 章 姗姗来迟的肃王在旁边看了半出好戏,不由一哂,脸上依旧是那副温润如玉的谦和笑容,只是眼底深处,透出几分狠毒寒凉。 “四弟还是这么能说会道。”肃王拍着手踱步过来。 他这个四弟一向荒唐好色,本以为崔锦过来示好,赵钦少不了要出言调戏一番,沈绛雪看到后怎么能忍得这口气。可谁知,赵钦居然学聪明了,说话还是不着调,但却是进退有度,直截了当的拒绝了。 “肃王殿下。”席间众人连忙起身行礼。 “妹妹最近可安好。”肃王赵锴看着沈绛雪唇角衔笑问道。 赵钦有些不乐意了,连忙闪身挡到沈绛雪身前,结结实实挡住他的视线,不让赵锴看她:“三哥怎么又乱认妹妹,咱们自己的妹妹还不够多吗。” 赵锴淡淡一笑,眸子里却是闪着不怀好意:“呵呵,四弟这是吃醋了,嫌我前不久也同绛雪妹妹提过亲?可惜有缘无分,四弟莫多想,绛雪已经是你的准王妃了,三哥提前道一声恭喜。我如今只是把她当妹妹看待罢了。” 赵锴垂眸,说的情真意切,让周围的人不由生出几分同情。 赵钦忍不住冷哼一声。 只当妹妹看,鬼信啊,公主们都在那坐着呢,也没见赵锴问一句。 这伪君子胡诌的本身还是厉害的很。 赵钦依旧护在沈绛雪身前,寸步不让。 沈绛雪走出来,坦然迎上赵锴的目光,端庄福了福身:“谢肃王殿下抬举,不敢攀殿下亲戚。” 肃王眼神一暗,但唇上笑意不减:“无妨,若是四弟惹你不快了。妹妹随时来找我,我替你作主。” 呵,是无妨,只要一日未成婚,这婚事就一切皆有变数,他也还有可能。 “陛下到!”言语欢笑间,突然传来一声尖利的声音。 众人连忙起身行礼。 永清帝笑意盈盈的坐到上座,只见御座上的儒雅帝王头戴直角幞头,腰系九环带,脚着**靴,抬手和煦道:“朕国事繁忙,来迟了。今日除夕,大家不必拘礼,就同在家一般。”言罢,示意众人动筷。 永清帝少时继位,国号永清,希望自己治下能社会清明太平,百姓安乐。继位之后,宵衣旰食,颇为勤政,常常问地方大臣百姓的实际生活如何。也废除了前朝的酷刑苛政,提出于民有利的新政。这二十年间,经济繁荣,百官仰赖,都称今上是千古仁君。 尚食局抬上三足莲花银盘。掀开牡丹纹的盖子,是满满一瓮“梅花汤饼”。面皮用檀香梅汁染色,掐成五瓣花形在鸡汤里浮沉。 赵枝意用银箸夹起一片对着阳光瞧,薄如蝉翼的面皮竟透出光来。 她欣喜的对着永清帝呼喊:“爹爹,你看这个饼好薄啊,都能透光。” 永清帝捻着胡须,慈爱一笑,转头对尚食女官说道:“尚食局最近的女官确实手艺不错,既然公主都夸奖了,那宴会结束后便赏吧。” 女官连忙福了福身行礼,激动的拜谢皇帝和九公主。 永清帝颔首,随即看着赵枝意目含关切:“朕听说你最近很喜欢食蟹酿橙?蟹是寒凉食物,不能多食,对身体不好,喜欢什么都得有节制。” 赵枝意略有些尴尬,吞吞吐吐回应:“爹爹,你别说了,我知道了…这么多人给我点面子啊。” 宫里的皇子公主无一不称皇帝为父皇,但赵枝意出生后就叫爹爹,永清帝欣喜,觉得这种民间称谓更显亲昵。便不再纠正,许赵枝意这么喊。 宴开,珍馐美馔流水般呈上,丝竹管弦悠扬悦耳。殿中空地,身着彩衣的舞姬翩跹起舞,水袖翻飞,身姿曼妙,宾主尽欢,言笑晏晏。 宴会一半时,肃王突然起身一拜,看向永清帝:“父皇,儿臣想与四弟一起舞剑权当为大家助兴,求父皇允准。” 赵钦本来乐呵呵的吃着点心,看着歌舞,好不轻松,突然听闻这来者不善的声音,眼皮一跳,直觉聒噪。 不是,显眼什么啊。你想表演自己去,干嘛拉着他去呢。 他只是单纯想好好品尝美食,看看歌舞,谁想跟这便宜三哥舞剑了。 赶鸭子上架了,没办法。 赵钦只好放下银箸,擦了擦嘴角的糕点渣,扯出一丝笑容:“三哥所言极是,儿臣也愿配合三哥,为父皇助兴。” 永清帝有些讶异,颔首同意,唤内侍取来木剑:“准了,点到为止即可,刚好让朕看看你们武艺有没有精进。” 鼓声骤响,肃王赵锴旋身刺出第一剑,赵钦挽着木剑轻巧挑过化解,寒光贴着衣袍掠过。 “好身法!”众人不禁喝彩。 赵锴眼神一暗,握紧木剑再次挥砍过去。赵钦抬手一挡才堪堪架住劈向肩胛的第二击,震得他虎口一麻,木剑上些许木屑掉落。 鼓点和琵琶声越来越急,全场非常安静。肃王提着剑,第三剑朝面上挑去,赵钦躲闪时忽然脚下一滑踉跄。青丝飞扬间木剑挑断了束发金冠,一缕墨发轻飘飘落在众人眼前。 沈绛雪不由的面色一紧,捏着茶杯很是紧张。 满殿抽气声里,赵钦捂着散乱乌发伏地请罪,赵锴亦连忙跪地请罪。 永清帝沉着脸,一声不发,显然是动了怒。 须臾,才站起身,有些愠怒的开口:“老三,朕说过了,点到为止。若今日不是木剑,难道你就要伤了你弟弟?” 永清帝一向待人宽和,对下人也是颇为仁厚,对子女也很是疼爱,这次却罕见的发了火。 赵锴连忙伏地请罪:“父皇明鉴,儿臣不敢。一时疏忽,伤了四弟,请父皇责罚。” 永清帝听后叹气道:“罢了,今天开心朕不愿扫了大家的兴。就罚你禁足一月,好好看书修身养性。” “儿臣领旨。” 转头,吩咐女官给赵钦绾发:“老四,你先去收拾一下。” 很快,赵钦戴好发冠后坐回席间。 永清帝看着和赵钦并肩而坐的沈绛雪,笑容更加温和,越看这对小儿女越觉得是对璧人,有种说不出的和谐和般配,更觉自己赐婚赐的好。 于是,扬起嘴角,温言道:“老四,今日这宫宴,朕瞧着你倒比往日安分不少。” 赵钦立刻扬起他那招牌式的、玩世不恭的笑容,桃花眼弯弯:“父皇明鉴,有王妃在侧,儿臣岂敢放肆?” 永清帝笑了笑,对荒唐儿子的插科打诨压根不恼,眼中笑意反而更浓。 他转向沈绛雪,语气和蔼:“绛雪,朕为你二人择定的婚期,就在仲春二月初八。万物复苏,春和景明,是个好日子。” “谢父皇恩典。”二人起身行礼。 永清帝点点头,目光再次落到赵钦身上,语气变得严肃了几分:“老四,成家之后就要成熟些了。绛雪是安国公悉心教养的明珠,品性端方,才情出众。你能娶到她,是你的福气!” 赵钦脸上的玩世不恭收敛了些,对着永清帝深深一揖:“父皇教诲,儿臣铭记于心。儿臣定当痛改前非,好好待王妃,绝不辜负父皇期望和和王妃的……嗯,下嫁之恩。” 最后几个字,他语调拖长,带着点戏谑,余光瞟向沈绛雪。 永清帝哼了一声,显然对儿子这副态度将信将疑。他又看向沈绛雪,语气转为温和的嘱托:“绛雪,朕知道你是个有主见、明事理的孩子。钦儿若有行差踏错之处,你身为王妃,该规劝时便要规劝,该约束时更要约束,打骂都可以,朕今日就做主了!” 沈绛雪心中了然。皇帝这是希望她这个贤内助能管住他那不省心的儿子。 她抬起眼帘,目光清澈而坚定,对着永清帝盈盈一拜,声音清越悦耳,沉稳道:“臣媳谨遵父皇旨意。请父皇放心,臣媳既为韩王妃,自当尽心竭力,襄助殿下。定会时时规劝,处处督促,断不让殿下再行荒唐之举,有负父皇教诲与天家威仪。” 赵钦在听到可以打骂管教,还要被时时规劝,处处督促的时候,嘴角几不可察地抽搐了一下。 好啊,父皇这是给沈绛雪给了把尚方宝剑。 虽说自己武功不差,可沈绛雪将门出身,又在北境待过三年,打不过,着实打不过啊。 赵钦低着头,暗自发愁日后的生活。 假夫妻而已,不会把自己的好日子都过到头了吧。 永清帝闻言,龙颜大悦,抚掌笑道:“好!有绛雪这句话,朕就放心了。朕等着看你们小两口,琴瑟和鸣,同心同德。” 他对沈绛雪的懂事极为满意。 二人坐回席间,歌舞继续。 沈绛雪则端坐如仪,小口啜饮着温热的果酒。与斜对面的蔡王赵钰目光相接时,赵钰苍白的面容上露出温和的浅笑,遥遥举杯,沈绛雪亦举杯回敬,心中微暖。 赵钦侧头凑过去低声道:“王妃放心,本王一定洗心革面,重新做人!” 赵钦微笑,咬牙切齿说着。 看着旁边这人吃瘪,沈绛雪心情更愉悦了。 酒过三巡,殿外忽然传来内侍的高声通传:“吉时到,燃放烟火,辞旧迎新!” 众人纷纷起身,移步至丹凤台开阔的栏杆前。 夜空如墨,月色皎洁,刹那间,随着几声尖锐的呼啸,无数璀璨的光点拖着长长的尾焰直冲云霄。 姹紫嫣红的烟花次第炸开,将整个夜空映照得亮如白昼,甚至掩盖了点点星光。 金菊怒放,银柳垂丝,火树银花,流星如雨。绚丽的光华倒映在每个人惊叹的眼瞳里,也照亮了丹凤台上每一张仰起的脸。 沈绛雪站在人群边缘,微微仰头,到底是天气还是有点凉,她搓了搓手掌,低头呵了口热气。 回京以来的第一个除夕,不是北境的风雪和沙子,也没有夜半偷袭的胡人。歌舞升平,一切安宁,终于又看到京城的烟火了。 可惜,母亲未能等到这日。 沈绛雪抿抿唇,顿觉伤感,眼眶不由蒙上了一层水雾。 就在这时,有人将温暖的披风披在她背上,一个带着温热酒气和熟悉戏谑的声音,贴着她的耳廓响起:“沈绛雪,怎么站这么远,不喜欢人多热闹吗?” 赵钦不知何时已经站到她面前,低头把披风给她系好之后,并未多看她,抬头仰望夜空。 可能是披风的原因,沈绛雪感觉身上一下不冷了,她攥了攥披风,并未回答。 忽然听见耳边响起一道漫不经心的声音:“沈绛雪,新岁安康。” 声音不大,却很清晰。 沈绛雪侧过脸看他,烟火绚烂的光芒在他俊美无俦的侧脸上闪烁,显得影影绰绰。 他唇角微勾,又补充了一句:“新的一年,想买什么首饰,尽管开口,本王付账,保管比今天那套更闪亮!” 说完后,赵钦自己先笑了起来。 依旧是那副玩世不恭、挥金如土的腔调。 普天之下,这般别致的祝福只能从赵钦的嘴里听见了。 但沈绛雪此时此刻却并不讨厌,还有点开心。她转回头,重新望向那不断绽放又消逝的盛大花火,唇角也不由自主地弯起一个极浅、却发自内心的笑意。 喧嚣依旧,光影迷离。 “谢殿下吉言。也祝殿下新岁安康,长命百岁。” 她顿了顿,声音里带上点促狭,“毕竟,殿下活得久些,妾身才能多买几套更闪亮的首饰,不是么?” 赵钦闻言,先是一愣,随即喉间溢出一声低沉悦耳的笑,手背抵着鼻尖,肩膀微微耸动。他侧过头,目光灼灼地看向沈绛雪被烟火映照得格外明媚的侧脸。 他低笑一声,对着漫天华彩:“好说,祸害遗千年,京城人眼中本王不就是祸害么,本王争取活得比王八还久,满意了吧。” 第8章 第8章 烟花散尽,已是丑时三刻。 冷月西斜,夜色如墨,马车在青石道上碾过。 本朝本就无宵禁,夜市要开到三更。尤其这一夜是除夕,城内很是热闹,还有许多小摊忙碌,灯火通明,富有烟火气。 沈绛雪坐在马车内听着街上热热闹闹,百姓都在和家人庆祝新年的欢声笑语,不由心下一热,露出微笑。 “真好。” “嗯?什么?你夸本王真好。”赵钦勾唇一笑,“王妃倒性子直白,本王一时间都不知怎么回应了。放心,虽说成婚是假的,但你想要什么都可以告诉本王,本王为你去拿来。” 沈绛雪听着他这一长串没头没脑的话皱了皱眉。 这人有病吧。 是夸他吗,就随便答应,莫名其妙。 沈绛雪轻抬眼皮,平静的看着他。 “这么感动……” “殿下,我是说百姓安乐,海清河晏,天下太平,能看见这般风景盛事,真好。”这次,不等赵钦又要开口自我幻想,她连忙及时打断。 赵钦只是挑了挑眉,露出一副了然的表情。 “那是自然,父皇虽说有时候脾气讨厌些,但父皇是好皇帝,好君父,折子每日都要看到很晚。就说这汴京城吧,在父皇登基后变化多大。酒楼林立,绣户珠帘,儿童只需要开开心心长大,学习鼓乐舞蹈。” 赵钦说这句话的时候表情认真,带着孺慕,浓密的眼睫投落到眼睑上,形成一片阴影。 但沈绛雪却分明听出话语里还带着些许失落。 她故意岔开话题:“陛下那么温和,脾气哪里古怪了,反倒是你这么大人了,天天让陛下操心你这个儿子。” 赵钦立马抬头反驳,絮絮叨叨细数着永清帝的罪行:“小时候,父皇不就是得了一张马先生的山水图嘛,我看他宝贝的很,想看一看,他不让我看。我就等父皇上朝的时候,偷偷溜进垂拱殿,果然在御案上看到了。我一想起父皇不叫看我就一生气在画上画了个大王八。” 沈绛雪没忍住笑出了声。 “不许笑,还没说完呢,更过分的在后面。”赵钦一脸忿忿不平,“父皇回来后发现了,不仅罚我抄书,让我学武的时间每日加一时辰。这些就算了,忍就忍吧,居然让尚食局一月不准给我甜食!” 赵钦伸出一根手指在沈绛雪面前晃,极力控诉。 沈绛雪浅笑一下,嗯了一声。 赵钦不乐意了,他很不满沈绛雪的态度。 嗯是什么意思,对于他这个嗜甜如命的人来说简直是要命了好不好,果然没人懂他。 “还不是殿下暴殄天物在先,马先生性情孤高,一画难求,好不容易有一幅作品居然被你给糟蹋了。陛下呀,还是罚的轻了。”沈绛雪丝毫不给他面子。 赵钦梗着脖子,还想争论几句,安国公府到了。 赵钦不情不愿白了她一眼,起身掀开车辆,寒风灌了进来,他下意识侧身替身边女子挡了挡。 “今夜王妃配合的不错,琴瑟和鸣。”他桃花眼弯弯,恢复了平日玩世不恭的模样。 沈绛雪抬手想把身上的狐裘披风解下还给赵钦,披风上有淡淡的沉水香,让人安心。 赵钦伸手制止她的动作,“不必还了,进屋还有一段路,天冷,披着吧。” 她抬眸看着赵钦,面前郎君温柔含笑,发冠微乱,桃花眼里映照着她的身影,还带着几分清朗。 “殿下也早些回府歇息吧。”她轻声道,欠身行了一礼,又补了一句:“多谢。” 赵钦嘴角笑意加深:“谢什么,头面,披风,还是什么。如果真感动了,不如……”他手指微曲,托着下巴思考。 “殿下慢走。”沈绛雪果断转身,就要回府。 “哎哎哎!”赵钦忽然伸手拉住她的手腕,力道不重,而且隔着衣物。 她不得不回头站住。 沈绛雪有些不耐烦,正当她以为赵钦又要开玩笑时,却见他一脸认真:“方才宫宴上你看到了,我三哥怕还是没死心。最近这些时日你自己小心些,有事随时差人去韩王府唤我就是。” 他轻轻捏了捏沈绛雪的手腕。 沈绛雪微微一笑,点头:“放心,我省得。” 目送赵钦的马车消失在长街尽头,沈绛雪才转身入府。本以为这个时辰府中众人早已歇下,谁知刚踏入正厅,便见父亲沈昌恒独坐灯下,面前摆着一碗热气腾腾的汤面和几碟点心。 “爹?”沈绛雪惊讶地唤道,“您怎么还没歇息?” 沈昌恒抬头,眼中带着慈爱和几分恍惚:“回来了?宫宴可还顺心?”他指了指桌上的食物,“想着你在宫宴上拘束,回来会饿,就让人备了些吃食。这面......”他声音低了几分,“是你母亲最爱吃的阳春面,我照着记忆亲自做的,不知味道对不对。” 沈绛雪鼻尖一酸。阳春面,母亲江氏的家乡风味。江南大家族富户出身的母亲,当年不顾家族反对,执意嫁给当时还只是个六品小武官的父亲。那时候有前途大好的清贵文臣同江家提亲,母亲毅然决然选择了父亲。即便后来随父亲戍守苦寒北境,也从未抱怨过半句,只在每年除夕,一定要亲手做一碗阳春面,说是思乡的味道。 她走到桌前,发现那几碟点心也是母亲往年必做的样式,有枣泥酥、芝麻糖、桂花糕。样样精致,只是形状略显笨拙,显然不是出自厨娘之手。 “这些......”她指尖轻触点心边缘,声音有些发颤,眼眶中已经蓄满了泪水。 沈昌恒有些不好意思地搓了搓手,小心说道:“你马上要出嫁了,爹想着,咳咳,替你娘给你做一次点心。你小时候不是最喜欢缠着你娘给你做点心么。”这位在战场上令敌人闻风丧胆的骠骑大将军,此刻是个笨拙的老父亲,眼中满是小心翼翼的期待,把碟子推过去“尝尝看?爹手笨,没你母亲做的好,将就吃吧。” 沈绛雪再也忍不住,眼泪夺眶而出。她拿起一块梅花酥咬了一口,甜香在口中化开,虽不及母亲做的细腻,却让她想起了儿时母亲温柔的手和含笑的眼睛。 “好吃,谁说不好吃,爹手巧,做的比那些点心铺子强多了!”她一边哽咽一边抬头笑,又连咬了几口,仿佛将母亲逝去后的所有的思念都咽下去,”和娘做的一样好吃。” 沈昌恒眼眶也红了,大手轻轻抚过女儿的发顶:“慢点吃,别噎着,想吃爹以后还给你做。你娘若在,定会为你高兴。”他顿了顿,“她临走前最放不不下的就是你,说没来得及看你穿上嫁衣。” 沈昌恒鼻子一酸,赶紧别过脸,不想女儿看见自己脆弱的一面。 沈绛雪再也忍不住了,一头扑进父亲怀里。 沈昌恒拍着女儿的背,“别哭,大过年的,开心些。不然你娘在梦里得来骂我了,笑一个。” 沈绛雪闻言这才抬起头挤出一个笑容。 “哎,这才对嘛!不只今天,以后每天都要笑。” 沈绛雪想母亲了。 北境的雪夜,母亲躺在病榻上,苍白的手指紧紧攥着她的手腕,气若游丝却仍坚持说完最后一句话:“雪儿,一定要找个真心待你的人,护你一辈子。”然后那手便永远地松开了,母亲也闭上了眼,任凭她如何哭喊,再也没能醒来。 父女二人相对而坐,就着热汤面和点心,说起许多往事。已经许多年了,父女二人没有像今日这般闲叙家常,就像儿时一般。他们说到母亲初到北境时闹的笑话,说她如何学着给将士们缝补冬衣,说她教边关女子读书识字,鼓励贫民百姓坚强生活。烛光摇曳,映着两张相似的面容,愈发柔和,一室温馨。 “对了,”沈昌恒忽然想起什么,“明日秋月去天清寺相看,你姨娘想叫你一同前往,就当替妹妹掌掌眼,选个好人家。” 他有些为难地补充,“我知道你不喜参与这些事,但毕竟是你妹妹的终生大事。你去看看,让她能选个好夫婿,起码得是清流门第。” 沈绛雪了然,她知晓父亲的弦外之音。 柳姨娘虽然平素不喜她,甚至起初嘲讽她嫁给赵钦这个浪荡子,但随着陛下的态度改变。她发现自己韩王妃的名头有些用,这是想借她的势,抬高庶女的身份。 她本不想掺和,但看着父亲疲惫中带着恳求的眼神,终是点了点头:“我去便是。” 秋月,到底也是她的妹妹,从小到大两人虽然没有多亲近,也谈不上厌恶。亲姊妹,血浓于水,若是能让她嫁到书香门第,清流世家安稳一世也是极好的归宿。 回到自己院中,沈绛雪却未急着歇息。她将父亲做的面又盛了一碗,独自去了祠堂。 祠堂内烛火长明,母亲的牌位静静立在沈家列祖列宗之间。沈绛雪将面摆在案前,跪下轻声道:“娘,女儿来看您了。” “女儿要嫁人了。”她指尖轻抚牌位上“江氏婉柔”四个字,唇边漾起柔和的笑意,仿佛回忆母亲温柔的面庞,“虽然这门亲事起于权宜,但女儿长大了,会过好自己的日子。您别担心。女儿记得您从小教的,女子立世,要靠自己,绝不会攀附他人。” 清风吹过,烛火一闪一闪跳动,恍惚间似有风拂过她的发梢,如同母亲温柔的抚摸。 沈绛雪眼睛一亮,笑道:“母亲,您听见了吗,女儿一定会越来越好,不辜负母亲。” 沈绛雪伏地叩首。 西厢房内,柳姨娘正对着铜镜往发间插一支金簪。镜中映出她志得意满的笑容:“秋月,明日可要好好打扮。那杨公子虽有些纨绔之名,但毕竟是翰林独子,将来少不了你的荣华富贵。” 沈秋月坐在床边,瘦弱的身体瑟瑟发抖,绞着手中的帕子,声音细如蚊蚋:“姨娘,我听说那杨胜整日流连勾栏,有很多通房,还,还打死了两个婢女,女儿怕......” “怕什么!”柳姨娘厉声打断,看着女儿这柔柔弱弱的样子,她就恨铁不成钢,胆子小成什么了。 那杨胜素有杨衙内之名,平日里一掷千金的样子就知道杨峪多宠他,杨峪是陛下的近臣,深受信任,若是攀上这门亲事,荣华富贵唾手可得。 沈秋月连忙垂下头不敢多说话。 她忍了忍,随即又放柔语气哄道,“男人嘛,年轻时谁不荒唐。等你过了门,生下嫡子,还怕拿捏不住他?我们月儿长得如此貌美,一个眼神就把那杨衙内魂得勾掉了,哪里是那些胭脂俗粉可比呢。” 她转身握住女儿冰凉的手,“你想想,你若嫁入杨家,就是正经的翰林学士儿媳,将来沈昀袭爵,你夫家可做依靠,回来也有底气。难道你想像姨娘一样,一辈子做小伏低?” 沈秋月嗫嚅道:“姨娘,弟弟袭爵我怎么会做小伏低呢。” “呵,弟弟,那是你弟弟吗?那是沈绛雪的弟弟。” 沈秋月不敢反驳。 柳姨娘眼中闪过一丝不耐,想发脾气,但放柔语气哄道:“明日有你长姐陪着,本以为她嫁了个纨绔,谁知道陛下把这门婚事看重的很。那她的韩王妃身份我们可得好好利用一下,杨家看在韩王妃的名头上,也不敢轻视你。你只管乖巧些,姨娘自有打算,此婚一定能成。” 沈秋月咬着唇,满脸不情愿。刚想张嘴说点什么,掀起眼皮看见柳姨娘那冰冷的眼神,又低下头。最终微不可察地点了点头,同意了。 她有什么可选呢,从小到大,她一直没得选。 姨娘说什么,她就得做什么。 姨娘责骂她,她亦得受着。 她垂下眸子,稚嫩的脸上满是凄哀。 柳姨娘满意地笑了,摸了摸沈秋月的头。 窗外,夜色深沉,雪又开始下了,纷纷扬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