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月光死遁手册》 1、第 1 章 祝千秋觉得自己快碎了。 自从穿进这本破书、成了这把破剑以后,他时常有此崩溃感想。 不过这回不太一样。 ……他是真的快“碎”了。 残阳西坠,打泼万斛余晖,血色涂染半边天穹。 大雪忽而便落下。 祝千秋来到这个世界数年,挣扎到底似乎也只如蚍蜉撼树,改变不了任何事。剧情迎来原定的终局。 然而,大概连老天都没料到,他竟会在这一天舍身自爆,为剑主挡下致命一击。 意识消弭的最后瞬间,祝千秋感受到一个错觉似的怀抱。 有点冰凉,微微颤抖着向他仓皇裹来。 依稀间滚烫的液滴砸落,也不知是血是泪。 应该是血吧。 祝千秋恍惚地想,毕竟那个人怎会为谁而泣泪。 这是今年入冬的第一场雪。 人间初白,千秋剑碎。 / 三百年后,凤凰山庄。 巍巍楼阁依山而建,荧荧灯火照夜不眠。 是夜,更深露重。偌大山庄虫兽蛰伏、鸟鹊倦栖,风平浪静的表面下,却并不安宁。 议事堂中,祝千秋睁开眼睛。 混乱的争执声落入耳中,鞭炮似的炸响着。 “老太君,万万不可啊——” 妇人泪眼婆娑跪在身侧,正紧搂着他的肩背,是个保护姿态,“灼儿天生体弱,从来没离过家门,白玉京远在极寒北域,他哪里能适应得了?” 前方主座之上,苍老威严的老太君眼皮深垂,对妇人的哀求无动于衷。倒是坐在侧首的中年男人慢吞吞开了口: “二弟走得早,明灼打小没有父亲管教,竟被弟妹宠惯成了如今这草包模样,着实丢萧家的脸。然而天旨已达,他必须奉命入白玉京,适应不了也得适应。” 妇人听他毫不客气直言自己的孩子是“草包”,险些将掌心掐出血来,她瞥一眼那位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老太君,咬了咬牙,强忍火气道: “天旨上只言萧家嫡亲子,何时点名道姓要灼儿了?大伯也说了,灼儿不成器,如何够格坐上那少尊之位?” 中年男人瞧了祝千秋一眼,态度寡凉:“明灼够不够格,你我说了不算。老太君既已将此事敲定,还请弟妹莫要再胡搅蛮缠。” 妇人又向老太君哀求:“还请老太君三思。明灼还有两个兄弟,此事不是非他不可……” 中年男人一听,顿时冷脸——她说的那两个兄弟,正是他所出的孩子。 “明琛明礼不日后便入剑冢试炼了,以他二人资质,必能崭露头角,大绽光彩,为我萧家争光。”他不善地轻哼一声,“明灼呢?他可连参加都没胆子。” “此事又与剑冢试炼何干?”妇人瞪向他。 “怎么不相干。”中年男人大袖一甩,指着祝千秋,“明灼天资愚笨,修为低微,赖在家族里有什么前途?如今天赐机缘,可让他入白玉京做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少尊,弟妹这个做母亲的还有什么不满意?” 妇人深吸一口气,算是明白他的意思了。合着这人是想说,他自己的孩子肩负着家族未来,而她的孩子没用,是个可以随意牺牲的弃子。 什么“一万之下、万人之上的少尊”,这厮说得如此冠冕堂皇,仿佛那是什么该跪谢的天大恩赐。她顿时气不打一处来,懒得再顾及什么体面。 “放你的狗屁!”妇人陡然提高嗓音,突如其来的粗鄙言语,将在场众人惊得不轻,“萧盛,我还不知道你?明灼他爹在时,你便处处被他压一头,连带着看他的孩子也不顺眼。这些年我们孤儿寡母关起院门来过日子,谁也不招惹,耐不住麻烦自己会找上门。好歹明灼叫你一声伯父,你这做长辈的肚量比鸡肠还小,竟算计一个小辈!” “你说什么?!”萧盛好像被戳中心事,羞恼道:“我算计明灼什么了?你这泼妇,简直不识好歹——” 妇人:“别以为我深居宅院便什么都不知道!若真是什么好事,你能让它落到灼儿头上?” 她冷笑一声,不管不顾地戳破一切:“如今无上仙尊执掌白玉京,独断专权,倒行逆施,为天所不容!他封尊不过十年,天命镜便几番下旨选出新的继任者,还都是与仙尊命格冲杀之人,如何能不成为他的眼中钉?那几个所谓的‘少尊’都在入了白玉京后暴毙而亡,分明就是仙尊手笔,你把灼儿送进去岂不是存心害他?!” 啪—— 拍桌之声重重惊响,一瞬死寂之后,主座之上的老太君缓缓抬眼,终于开口:“放肆。” 老太君一直不发话,显然是将先前那些激烈的争吵都看作小打小闹,不屑于掺和。但是牵扯到无上仙尊,可就不一样了。 萧盛也反应过来,神色蓦地阴沉:“陆雪容,我可提醒你一句。‘那位’不是我等能够妄议的,如此大逆不道的话要是传入白玉京,你我都别活了!” 陆雪容丝毫不惧:“那可正好,你们萧家有胆量牺牲我的灼儿,便跟着一起陪葬吧!” 萧盛见她当着老太君的面还敢如此咄咄逼人,几步上前,手臂高扬,凌厉的掌风落下—— 却被一只苍白、纤瘦的手截住了。 四下一寂,众人诧异的目光中,病恹恹的少年从陆雪容怀中抬起头,低咳了两声。 “大伯父,火气这么大做什么。”他抽回手,淡色的唇轻启,气若游丝,“白玉京,我去就是了。” 祝千秋刚诈尸便不得安生,被灌了一耳朵骂架,头晕脑胀地一边旁听、一边梳理陌生记忆,总算明白发生了什么。 他死而复生,在这具身体里醒来,成了仙门萧家的二公子萧明灼。 祝千秋本是现代人,意外穿进一本名叫《扶摇云霄录》的男频修仙小说里,不知造了什么孽,放着一堆主角配角炮灰路人不穿,居然穿成了一把剑。 还该死的是反派大boss命中注定的魔剑。 反派偏执又病态,阴狠且善妒,一门心思同天之骄子的主角作对,祝千秋身为他的本命剑苦不堪言,连最后死都死得嘎嘣脆,剑体碎成了好多片。 好在祝千秋当时早有准备,狠心赌了一把,用魔族上古秘术死遁,有一半几率可以脱壳重生,只是具体并不可控。 现在看来,他赌赢了。 从这具身体的认知和记忆来看,他还处在小说《扶摇云霄录》的世界里。但萧明灼几乎足不出户,对外界知之甚少,因此时间线不祥,只能依稀猜测出距离他前世碎剑时已经有些年头了。 也不知自那一战后,剧情线有没有发生什么改变。 那个人……活下来了吗? 祝千秋眨了下眼,飞快回过神,将这一念头驱逐出脑海。 魔剑已碎,上辈子的恩怨也一并消散。他如今不再是那人的剑灵了,还琢磨他作甚。 再说,眼下虽然重生了,但情况着实有点儿开局不利。 凤凰山庄萧氏一族,在修仙界颇有名望,算是显赫世家。萧明灼贵为二公子,本该金尊玉贵,奈何天生体弱,孤僻避光,不讨老太君欢心。 他的父亲当年倒是惊才绝艳,原本有望继承家主之位,可惜不顾家族反对,擅自娶了个凡人女子。族老们对此颇有怨言,父亲去后,母亲陆雪容备受冷待,索性带着萧明灼搬去最僻静的别院,鲜少出现于人前。 萧家几乎要把萧明灼这二公子忘了,之所以现在突然想起来,是因为来自白玉京的一道「天旨」。 白玉京得天授命,管辖十三州,拥有人间修行资源的绝对分配权,凌驾于各方势力之上,是最特殊的存在。相传,通天之门的奥秘便在白玉京中。 「天旨」为择定白玉京下一任继承者而来,光这么看,似乎被它选中成为少尊是个天大的好机缘。 然而情况不同以往。 通常,「天旨」所选之人会被白玉京仙尊收作义子,名正言顺成为少尊。 ——可如今白玉京的那位主人,无上仙尊,他简直就是“弑子”成瘾。 他入主白玉京才十年,天旨已经选了四次继承者,据说还都是八字克他的命格,注定要与他相争夺位。 以无上仙尊狠辣心性,必不能容。 果不其然,前三人下场整齐,都是刚入白玉京几天便因各种“意外”暴毙而亡。 各门各派明面上不敢说,私底下谁不知人就是仙尊杀的。 而那催命符般的第四道「天旨」,落在了萧家。 推来阻去,这桩“好事”最终给了萧明灼。 陆雪容自然不肯,奈何势单力孤,只好如此搅闹一番。 可她没想到,一开始得知噩耗,吓得快晕过去的萧明灼,竟然主动松口答应了。 “灼儿……你说什么?”陆雪容反应过来,着急道:“傻孩子,你去什么去!” 一定是方才看萧盛想出手伤人,畏惧之下的胡言乱语。她握住少年的手腕,低声安抚:“灼儿,你别怕,不必勉强自己……” 祝千秋却道:“娘,我没有怕,也没有勉强。” 萧盛上下打量祝千秋,愠色稍减,一拂袖转身回到原处,讥诮道:“弟妹,看来我这侄儿也并非朽木,他可比你识大体得多。” 陆雪容恶狠狠剐他一眼,恨不得将面前这得志小人千刀万剐。 “地上凉,娘先起来。”祝千秋扶着陆雪容站起身,望着议事堂众人平静开口:“大伯父误会了,我不识什么大体,只是想提几个条件罢了。” 萧盛眉头一皱,老太君也眸光晦沉,显然有些不悦。 没等旁人质问,祝千秋先扔出自己的条件。 “大伯父方才说的剑冢试炼,”他微微一笑,“我要去。”【你现在阅读的是 】 2、第 2 章 “灼儿,你怎能如此胡闹?将此事当众应承下来,便再无回旋余地了——” 议事结束后,各回各院。陆雪容屏退了下人,焦急开口。 房间里,祝千秋捏着白瓷勺子,正小口小口喝着药。少年模样精致,鸦睫如羽,病气也难掩灼灼好颜色。 浓褐色的药汤里依稀倒映出面容,祝千秋看了又看,总觉得十分眼熟。 过了片刻,他慢半拍地想起这是自己穿书前的样子。 来到这个世界太久,以至于他快连自己都忘了。 祝千秋不禁生出几分悚然——他先穿成一柄剑,自爆后重生在别人身上,这人却拥有着与现代的自己一模一样的脸。 天底下会有这种巧合吗? “娘,别担心。他们这不是怕我哭闹胡来,咬着牙答应了我的条件么?”祝千秋按下思绪,将碗放到一旁,“方才大伯的脸色有多难看,您瞧见没?” 陆雪容摇头:“怎能为了争这一时快意,把自己给搭进去?” “可不只为一时快意,除了能去剑冢试炼,还有灵石万两、法器符箓若干。”祝千秋笑道,“到时我去了白玉京,娘也不必在萧家消磨光阴,拿着钱天高海阔,潇洒自在去,多好。” 陆雪容闻言微怔,眼里泛起泪光,气道:“好什么好,那都是你拿命换的!” 祝千秋一挑眉,天真地问:“白玉京是仙门圣地,又不是鬼门关,有这么恐怖吗?” 陆雪容顿了一下。 “白玉京是好,可无上仙尊……你未来的那位‘父尊’。”她语气透出些许绝望,“十三州人人避讳忧惧的,也独此一位了。” 祝千秋垂了垂眼,心想:“奇怪。” 他还记得在《扶摇云霄录》中,气运之子、也就是主角风祈安在经历与反派的那一战后,便得机缘入了白玉京,从此平步青云,顺利封尊。 关于主角风祈安,祝千秋对此人很难评价。 基于前世的某些经历,他并不喜欢风祈安。但他知道,那位主角正得发邪,不管做什么,必定会出自一个正义的由头,从不落人口舌。 那样一个人,为何会容许自己变成世人眼中独断专权、喜怒无常的疯子? 是滔天权势改变了他,还是说,如今白玉京仙尊并不是风祈安? 那还能是谁? 祝千秋不确定离自己碎剑时究竟过了几个年头,剧情线又发展到哪一步了,他又向陆雪容打听了几句,然而那位仙尊可真是神秘至极,寻常人压根没机会知道他名讳。 只知当世三大圣人境尊者,他为最强。因着懒得拟道号,世人便以「无上」尊之。 重生成这么个人的眼中钉,当然不能坐以待毙。 在议事堂中听到那男人提及剑冢试炼时,祝千秋心里立刻有了主意。左右躲不掉做弃子,不如顺水推舟以此向萧家提条件,换取去剑冢的机会。 ——剑冢里有一位久别的老朋友,他打算去拜访一下。 正念及此,便听陆雪容问起:“灼儿,你为何突然想去剑冢试炼?” 剑冢试炼乃人间修行界十年一度的盛会,由第一剑宗寒清宗举办、贡献彩头,只允年龄不超过二十五、修为在识盈以下的年轻弟子参加。 到时将有无数青年才俊追逐名次,若在试炼中表现出彩,或可一举打响名号,少年风光。 也正因此,剑冢试炼竞争激烈,危险重重,萧明灼资质不好,萧家压根没考虑过让他参与——去了也是早早出局,平白丢脸。 祝千秋眨了下眼,半真半假道:“听说剑冢试炼是为年轻弟子们选本命剑,兴许我能在里面找到一把合适的剑呢。” 陆雪容蹙眉:“试炼没有你想的那么简单……” “娘,我心里有数。”祝千秋学着记忆中原主的习惯,拖着尾音撒娇,“我打小没出过门,实在闷坏了。去玩一玩也好,大不了出局就是了,不会冒险的。” 原主打小向往剑道,只是碍于资质所限不能如愿。一直以来被困于这四四方方的别院,最明媚的年纪,过着最拘束沉闷的日子。 这话说到了陆雪容心坎里,她心疼地瞧着少年,叹息一声,没再说什么,只上前搂了搂他的肩。 / 不日后试炼便将开启,按说报名时间早已截止,但对于萧家而言,托关系临时塞个人参加不是什么难事。 萧盛冷着脸将试炼玉符丢到祝千秋身上时,少年扬手接住,眉眼漾开盈盈笑意。 “谢啦,大伯。”祝千秋浑似感受不到他的火气,“还有那些灵石和法器,可别忘了哦。” 萧盛脸更黑了,甩袖而去。 来到山庄书院,窗下正温习剑谱的人抬头,瞧见他便笑起来:“爹爹!” 那是小公子萧明礼,他大咧咧地迎上前来:“爹爹,我都听说了,二哥真的要去剑冢试炼吗?可他的身体……” 萧盛正在气头上,闻言冷哼一声:“萧明灼连剑都提不动,谈何试炼?无非就是觉得新奇有趣,非折腾得老太君动气。可去了又有何用,剑冢里没有剑会认他为主。” 萧明礼唏嘘道:“二哥兴许也是闷坏了。我和大哥会照看好他的。” “他自己闹着要去的,照看什么?”萧盛打断他,“你还指望着在此番试炼中大展身手,入仙宗的眼呢。离他远些,莫为了他耽误自己争名次。” “至于你大哥……”他顿了下,“明琛责任心太重,凡是萧家人,他便不会不管。左右他已被和光剑尊看中,今年便得入寒清宗了,且由他去吧。” 萧明礼还有剑谱要看,闻言点了点头,很快将这事抛到脑后去。 一转眼到了出发的日子。 火红的飞舟悬停在山庄门前,如一只展翅欲飞的凤凰,尾羽萦绕赤色灵力,灼灼似燃。 山庄上下为前往参与试炼的弟子送行,除了萧明琛萧明礼,还有几位旁系的少爷小姐、优秀门生。众人簇拥一团,煞是热闹。 萧大公子萧明琛立在人群中心,身形如孤鹤般出挑。他从小被当成家主继承人培养,性子出了名的清冷规矩,即便周身再热闹,好似也与他没有关系。 临近启程时,他环扫过人群一圈,微微蹙起眉,偏头问旁人:“二弟呢?” 话音刚落,便听下人报:“二公子到了——” 这下人到齐了。 萧明琛眉宇舒开,他向来对那鲜少见面的二弟没什么感情,闻言只是将眸光随意瞥去。 紧接着,却不由顿了一下。 只见少年一袭霞衣翩飞,长发束成利落的高马尾,没有多余装饰,仅以一条枫色发带作点缀。 平心而论,他打扮得很简单,远称不上盛装出场,但还是令所有人眼前一亮。 二公子太久没现身于人前,以至于叫大家忘了,那草包还是个镶金的,浑身上下脸最不平庸。 人群微妙地一寂,继而窃窃私语。祝千秋若无其事地穿过他们,谁打量他,他便坦然回视,将对方从头瞧到脚,引得旁人目光躲闪,颇不自在。 最后他对上一双微微错愕的眼眸。正是小公子萧明礼,在外颇有美誉,人称“小凤凰”。 萧明礼打小在千娇万宠中长大,性子也养得天真可爱,但论起资质来,可比他大哥萧明琛还出类拔萃些。 相传他一出生便血脉觉醒,骨血里流淌着神秘的凤凰传承,行火天赋无人可及。 祝千秋翻了翻原主的记忆,对这位三弟没多少印象,只依稀记得小时候一起玩过。后来原主父亲去世,陆雪容带着原主搬去后山别院,往来便更少了。 萧明礼和萧明灼长得并不相像,但不知为何,祝千秋看过去时,恍似生出一种照镜子的错觉。 萧明礼神色有些怔愣,大概不敢相信眼前人是记忆中那位病气恹恹、无精打采的二哥,他抿了抿唇,好似在犹豫要不要上前打招呼。 恰在此时,凤凰飞舟发出一声启动的轰鸣,出发的时辰到了。 祝千秋收回视线,抬脚上了飞舟。 剑冢秘境位于寒清宗葬剑崖。 那里曾是一片古战场,怨气冲天,剑魂不散。后来清寒宗在此立派,把持秘境,每十年向整个修仙界开放一次,供后辈们入秘境试炼、择剑。 这并非出于慷慨——在修行界,没什么比资源更加珍贵。 寒清宗愿意这么做,一来是提供一个舞台供后辈们展露风采,选拔优异,也得天下赞誉;二来,可以借各方之力净化秘境。 试炼的内容,正是净怨气、驯剑魂。里面神兵无数,若能在此寻到一柄合心意的本命剑,将是巨大的收获。 不少人在入剑冢试炼前,就已有选定的目标——例如《神兵谱》上赫赫有名的青霜剑、抱月剑、赐悔剑等等,都是外头无数小剑修的白月光。 祝千秋想了想,这就好像游戏里的副本掉落,但需要打倒对应的boss。 正巧,他也有选定的目标。 那柄剑叫做「蝶梦生」。 如果有人知道他的想法,定会笑掉大牙——在剑冢试炼这个副本里,有的boss虽然难打,倒还有一战之力。但有的boss,堪称是等级碾压,想都不要想。 「蝶梦生」就是这样的存在。 ——任你是再强的剑修,遇上它也白搭。 旁的剑再凶悍难驯,起码还讲究一些机缘。而蝶梦生,它叛逆又任性,不给任何人机缘。 祝千秋寻了个清净的角落待着,支颐望着舟外飞掠的云层,琢磨着一会儿见到那货该说些什么。 忽然,余光里落下一道浅浅阴影,有人停在了他身旁。 是长公子萧明琛。 他垂着眼皮,神色淡淡,吩咐一般说道:“待入了秘境后,你记得跟好我。” 竟然是来组队的。 剑冢试炼并非厮杀性质,然而凡有竞争之处便不会太平,为了争夺名次,总有人会挑着别人净化怨气时找茬,又或双方因看上同一柄剑而大打出手。这样的事不算少见。 对于手无缚鸡之力的萧明灼而言,剑冢处处充满凶险。 祝千秋挑了下眉,礼貌拒绝:“谢大哥关心,不必了。” 可别碍他事。 对方顿了顿,似乎没想到他会如此干脆地回绝,不由多看来一眼。萧明琛微颔首:“我关心的不是你,是萧家。” 祝千秋明白了。 这人的意思是,放他这么个草包乱跑,闹了笑话算谁的?届时观赛者们一翻名册,发现那竟是萧家二公子,没准要以为凤凰山庄落没无人了。 “哦?”祝千秋笑了起来,“原来在大哥眼里我还是凤凰山庄二公子啊。” 萧明琛眉心轻蹙:“你这话何意?” “萧家不是把天旨扔给我,要我去做白玉京少尊吗?” 祝千秋望着他,懒洋洋道:“所以啊,如今我要丢也是丢白玉京的脸。无上仙尊还没来管教我这义子呢,萧大公子,你又以什么身份要求我这少尊听你的?”【你现在阅读的是 】 3、第 3 章 说这句话时,祝千秋没有刻意压低嗓音。 加上萧明琛突然朝这边来,其它人的注意力便也跟着他落向这里,于是大家清晰地将二人的对话听了去。 气氛顿时冷凝。 萧家大公子光风霁月、清冷端持,在凤凰山庄后辈们眼里是榜样一般的存在,何时有人敢这样给他脸色看? 那人甚至还是萧明灼。 萧明琛闻言,果然神色不大好看。 但他并没反驳。 ——因为对方这话分明是在提醒他,是萧家先不做人的。 萧明琛本就不赞成父亲因私怨将这事推给萧明灼的做法,但他自始至终沉默,只因为若不委屈萧明灼,那倒霉的或许就是他亲弟弟萧明礼了。 祝千秋瞧他一副有火气又不好发作的模样,顿觉舒爽。 只是萧明琛心中尚存几分愧疚,旁人可没有,一时间数道不善的目光投来,有人上前一步,小心翼翼开口:“二哥……怎么能这么说呢?就算去了白玉京,二哥也还是萧家人,是我们的亲人呀。” 祝千秋往后一靠,长腿抬起,霞红衣摆翩飞间,翘了个大马金刀的二郎腿。 “那我且问问三弟,”他目光转向说话的萧明礼,“凤凰山庄大,还是白玉京大?” 答案毫无悬念,但飞舟上的都是萧家人,必然不大乐意听这个。 萧明礼被他突如其来的一问问懵了,硬着头皮道:“凤凰山庄岂敢与白玉京争辉……” 祝千秋眼睛一弯:“那不就成了。如今我先是白玉京少尊,才是萧二少爷。严格论起来,诸位见了我好像还该行个礼?” 众人:“……” 原本气不过还想出言斥他的人,顿时一咬舌头闭了嘴,面面相觑起来。 先前萧明灼一听说自己要被送去白玉京,当场吓晕过去,山庄上下津津乐道了好一阵,大家今日还抱了几分看戏的心思,想瞧瞧他有没有将一双眼哭成核桃。 谁知道他不仅没害怕,反倒蹬鼻子上脸,「天旨」才刚到,无上仙尊的面儿还没见着呢,这人竟已经端起人家义子的身份拿乔了。 虽然不爽,却无法反驳。 少尊的名头拎出来,压在场所有人一头。 祝千秋笑了下,偏过头去,那模样分明是懒得再理他们了。 他并不担心自己做得太过。 一来这些人本就很少接触原主,向来漠不关心,自然不易察觉到骨子里的变化;二来,他从一个不受宠的废少爷一跃成为一人之下的少尊,得意些也正常。 最重要的是—— 按照他的计划,这剑冢一入,他往后既不会再回萧家、也不会去白玉京,所以眼下招不招怀疑都无所谓了。 * 半日功夫,飞舟抵达寒清山外。 剑冢试炼不愧是人人关注的盛会,放眼望去,以寒清山为中心,各色飞行法器散落在周边百十余里,众星拱月般悬停空中,令人眼花缭乱。 有名望些的仙门世家,会有寒清宗弟子接引入内,住山上厢房;小门小派便没这待遇了,都是住山下城里的客栈。 每逢这个时候,寒清城客栈爆满,热闹非凡。 萧家弟子自然是能住山上的。 一个院里有天字房和普通房间,祝千秋面不改色地推开最好的那间,“砰”一声关上了门。 众人:“……” 萧明礼正低头从储物袋里摸着零嘴,落后几步,抬头便被门扉合上带出的风扫了一脸,顿时呆在原地。 最好的房间理应留给萧明琛,不过小公子萧明礼娇气挑床,萧明琛通常会让给弟弟。 如今却让祝千秋占了。 小公子睁大眼睛,难以置信,回头望萧明琛。 萧明琛也破天荒地懵了一瞬。 若是平常,大概会有人进去将他赶出来。 然而有了飞舟上那番话,情况变得微妙起来。 萧明琛顿了顿:“阿礼,你住旁边那间天字房。” 规格和布置都是一样的,只是位置没正中那间好,窗外景致差了些。 萧明礼手中糕点掉地,一副天塌了的模样:“……哥?” 萧明琛上前去,安慰性地摸了摸他脑袋:“听话。明灼头一回出门,你让让他。” 萧明礼抬眸瞅他,对方嗓音平静温和,态度却不容置疑。 他这兄长就是这样,不触及规矩时总会无条件纵宠着他,可一旦要求他做什么时,也没有回旋的余地。 脸色稍稍一冷,便会叫人畏惧,无法不顺从。 萧明礼只得不情不愿地在隔壁房间住下。 窗外的景致其实没那么不好,竹影婆娑,溪流潺潺,可还是看了碍眼。 “砰”地一声,他气恼地关上了窗。 …… 隔壁房中。 祝千秋揣着手倚在窗边,对着竹林正出神。 自打重生以后,他时常没什么实感。像这样一个人安静下来时,往事总在脑海里萦绕不去。 算起来,这是祝千秋的第三辈子了。 他穿书很早,早在《扶摇云霄录》剧情线开始以前,他就已经作为魔剑「千秋」的剑灵存在了。 上千年的漫长岁月,他有过好几任主人,个个野心勃勃,后来都受反噬而死,直到最后一个主人抱着他跳崖,将这柄传言会带来灾厄的魔剑一并尘封了。 对于自己的凶名,祝千秋一向不能理解。 分明是那些人自己贪婪无度,结果作了恶倒反过来怪手里的武器晦气。 ——到底谁晦气? 他是一柄剑,不是一口锅好吗! 再后来,祝千秋被迫沉寂在深渊底下,丢失许久的记忆慢慢复苏,他终于想起自己是穿来的。 原来他穿进了睡前看的那本破书里,成为反派命中注定的魔剑,肩负着蛊惑反派、催生他心中戾气、让他变得疯狂嗜血的邪恶使命。 ……祝千秋拒绝。 然而抗不住孽缘深重,最终依旧遇上了反派,并成了他的剑。 反派名叫裴雪声。 那本长达几百万字的《扶摇云霄录》登场人物多得数不清,可在祝千秋看来,唯有反派裴雪声塑造得最有血有肉,丰满得像真实存在一般。 祝千秋好几次想弃文,都是为了裴雪声才坚持看下去。 临近大结局,裴雪声领盒饭下线。 死时漫天飘雪,冰霜凝结。 主角高高在上,剑锋抵着他苍白咽喉,正义凛然道:“过往桩桩件件,你如今即便认罪也太迟了。” 指尖鲜血滴落成梅。裴雪声抬眸,笑了。 他说:“与天争命,何罪之有?” 祝千秋看到这里时,忍不住眨了眨微酸的眼眶。 合上这破书,真情实感地伤心了一星期。 一开始,祝千秋对裴雪声满怀着对美强惨纸片人的怜爱。 直到后来,他越过白纸黑字的屏障真正遇见了裴雪声,这份怜爱很快就烟消云散了。 啧,简直就是见光死。 祝千秋有点儿头疼地叹了一口气,不愿再想起那些不堪回首的往事。 他打开储物袋,清点检查着里头的符箓法器。这是从萧家宝库中敲来的,都是好东西。 出发前他挑挑拣拣,选出那些用法不复杂、未经修习的凡人也能驾驭的留给陆雪容,剩下的自己留着。 「千秋」乃天阶魔剑,祝千秋作为剑灵,哪怕死过一次,元神强度依旧不凡。 奈何这具身体太脆弱,他只能一再地压制元神,免得身体撑不住。 如今他修为低微,要想独自一路深入剑冢,安然无恙地找到「蝶梦生」,少不得借助外物防身。 …… 次日午时,剑冢秘境开启。 葬剑崖边搭起恢弘壮观的巨大观台,不仅三大剑宗到场,还有十三州大小各派前来凑热闹。诸位仙师高坐霜天,透过平湖一般的云水镜观看试炼实况。 参试者们手握玉符,通过其上的传送符文进入秘境,过程中若有性命之忧或想要提前退出试炼的,便可捏碎玉符离开秘境。 人很多,祝千秋安静地游离于边缘。待一进秘境,便甩开萧家队伍往深处走。 但身后始终不远不近地缀着一道人影。 是萧明琛。 哪怕遭到了他毫不给面子的拒绝,也还是打算一路随行。 祝千秋没回头,手中扒拉着储物袋,思忖着等会要如何甩开他。 身后的萧明琛却忽然出声叫住他:“不要再往前走了,有怨气波动。” 祝千秋停步,回头。 少年马尾轻俏,伴着他的动作甩了半圈。长发乍看乌浓如墨,可日光一落下来,便会照出发梢处隐约的赤色,好似有野火蛰伏。 祝千秋扬起眉,反问:“试炼不就是要净化怨气吗?净化得越多,名次越高。不然我来干嘛?” 萧明琛没说话,大概本以为他只是来玩的,没真想好好混名次。 “既如此,我助你。”萧明琛神色平静地走上前。 祝千秋瞧他片刻,干脆道:“好,那便多谢大哥了。” 一副不计前嫌的样子。 这会儿又肯叫大哥,而不是疏离冷漠的“萧大公子”了。 萧明琛微一顿,不知为何,他心中稍稍松了口气。 …… 与此同时,葬剑崖观台。 试炼刚刚开始,参试者们还在摸寻找路,场面平静,观台上的看客们喝着茶闲聊。 片刻后,日头倏地一暗,一朵巨大的白云缓缓飘浮而来,遮天蔽日,裹挟着不同寻常的威压,高高悬于众人头顶。 观台上俱是一寂,紧接着他们便发现那不是白云,而是一艘雪白如玉的仙舟。 收到请柬的各派早早便到了,还有什么人姗姗来迟? 人群中,不知是谁率先开口,语气透着莫名的惶然:“那、那好像是白玉京的仙舟——” 话音方落。 灼灼红莲在虚空中刹然绽放,一朵朵盘旋而下。云雾深处,似有人踏着莲阶,从高天之上步步而来。【你现在阅读的是 】 4、第 4 章 剑冢之内,犹如一座火狱。 沟壑里流淌岩浆,整个大地疮痍遍布。四面群山插满尖刺一般的剑,有的断裂,有的完好。 灼意不断从地下漫上来,钝刀割肉似的蒸着人。 好在凤凰山庄一族有着血脉优势,天性亲火,不惧这点灼烧。 祝千秋甩着腰带上的铃铛穗子,似乎在漫无目的瞎逛,不知不觉闯入一片漆黑森林。 巨大的树冠遮蔽天光,好像入夜。 萧明琛蹙了一下眉,提醒:“森林是剑冢里最凶险的地方。” 祝千秋抬眸,虚空之中隐约可见一团团缠绕翻涌的黑雾,像无数个过分巨大的茧。 那便是怨气凝织成的「茧」。 茧以活人血肉为养料,通过吞噬闯入者不断壮大,里面是一个个扭曲混乱的空间,心志不坚者很容易迷失。 所谓净化怨气,便是深入其中破茧。 怨气被净化后,会掉落出「核」,通常是怨气源头的一段遗念。说白了就是盲盒,开出什么的都有,运气好是机缘,运气不好还能开出噩梦。 这不重要,重要的是——剑冢试炼的名次,正是通过破茧取核的数量来争的。 祝千秋挑着眉扫了萧明琛一眼,抬手指向最大的那团黑雾,毫不客气:“大哥,我要那个。” 萧明琛言出必行,说帮他就帮他。留了一道神识在外,用来盯着祝千秋以防他乱跑,然后自己孤身入茧。 一炷香时间后,黑雾瓦解四散。 萧明琛发丝稍乱,衣袍染了星点不明显的血迹。他眉眼冷淡,什么话也没说,只将手中的「核」交给他。 不愧是这里最大的茧,掉落的核足足有八枚。 萧明琛全给了他,没给自己留。祝千秋也没和他客气,眉开眼笑收下了。 ——在这位未来家主心里,家族荣辱的分量大过天,自然不允许他拿个零蛋灰溜溜出局。 萧明琛扫他一眼,少年一副得了大便宜的样子,看起来还真是来秘境里捡漏的。 他便渐渐放下了警惕。 终于,在入第四个茧时,为了全神贯注速战速决,萧明琛没有再留一丝神识在外,而是在祝千秋脚边落了一道防护结界。 “大哥注意安全啊。”祝千秋乖巧目送他。 萧明琛点点头,转身入茧。 祝千秋立刻从储物袋里掏出一张高阶符咒,扬手打散结界,往森林深处去了。 拜拜了您嘞—— * 红衣少年深入森林的身影,清晰倒映在云水镜中。 若放在往常,观台上早已七嘴八舌热闹非凡。 但今日不同以往。 今日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观台至高处,雪玉莲花座。 黑金华袍堆叠之间,一人懒散支颐,眼皮冷淡地垂着,似在阖目养神。 ——白玉京,无上仙尊。 谁也不知他为何突然会对剑冢试炼感兴趣,破天荒前来观看。偌大一个观台,此刻寂静得落针可闻。 没人敢出声惊扰。 连呼吸都下意识放轻。 那人只是安安静静待在那儿,一言不发,存在感却如此强烈,像压在旁人心头的阴翳。 莲座旁侍立着个少年,瞥见云水镜中的影像,“咦”了声:“那小子要往哪里走?为什么旁人都不往这森林里来?” 他是无上仙尊的弟子,这声问冷不丁打破凝固的空气,简直救了其它人。 很快有人恭敬回答:“小友有所不知,这森林凶险万分,尽头没有别的,只有一柄剑。倘若不是奔着那把剑,没必要往此处来。” “就一柄剑?”少年眼珠一转,“什么剑?” 那人道:“妖族圣器「蝶梦生」。” 少年这下明白了:“竟是传言中的蝶梦生,他好有志向。” “蝶梦生的凶名并非弄虚作假,已经多久没有参试者对蝶梦生动过念头了。”又有人接话,“依老夫看来,那名参试者大概只是迷路了。” “可有人知道他是谁?” “唔……”一名寒清宗弟子翻了翻手边名册,“找到了,是凤凰山庄二少爷,萧明灼。” 他微妙地顿了下:“引灵境。” 凤凰山庄人才济济素有名望,萧大少和萧三少在外皆有美誉,是仙洲年轻一辈的翘楚,但那二少爷的名号却是无人听说过。 “……引灵境?” “看来果真是迷路了。” 天底下不会有人这么能找死,引灵境就敢挑战蝶梦生。 很快,另一件事浮上众人心头。 ——凤凰山庄,不就是前不久刚接了「天旨」的萧家吗? 也不知道择中了哪个倒霉蛋。 忌惮于在场的无上仙尊,没人敢出声讨论此事,话题仍旧落在试炼上。 又有人问:“可要通过玉符警示干预?蝶梦生可不是闹着玩的。” “不可。试炼本就生死无常,从无半道干预的先例。这规矩一破,往后的参试者们便该拿剑冢当自由来去的花园了。” “能误闯蝶梦生栖息地可不容易,剑冢里就这么一片森林,这萧二少进来前半点功课没做?” …… 多亏了红衣少年的作死行为,观台上气氛稍缓,众人你一句我一句地讨论起来。 从始至终,无上仙尊对一切都漠不关心,一双垂敛的眉目似冰雪凝结,无一丝情绪流转。 直到“萧明灼”这个名字被人提起。 雪银色的眸睫这才微抬,目光缓缓落向云水镜。 …… 观台上关于自己的讨论,祝千秋一概不知。 越往深处走,视野便越差。周遭黑黢黢的什么也看不清,雾气也愈重,深入骨髓一般黏稠。 祝千秋取出一盏提灯,仔细向前探索着。 得赶在萧明琛追上来前,找到蝶梦生。 他思索片刻,心中有了主意。 观台前的云水镜中,只见红衣少年仿佛是想要给自己壮胆,断断续续地哼唱起了曲子。 众人闻声皆默。 ……不得不说,实在是难听极了。 这萧二公子大概五音不全,曲调哼得乱七八糟,零落不成样。 唯有雪玉莲花座上,那搭在扶手上闲懒轻叩的冷白指尖,微顿了下。 云水镜中的少年还在原地四处张望。 谁也没有发现,此时此刻剑冢深处。 祝千秋已经不在那里。 …… 就在片刻以前。 森林里邪风忽起,祝千秋手中提灯倏地暗下去,刹那一晃眼,雾气忽散。 面前豁然开朗,一座冰冷石台撞入眼帘。 一柄剑深深插入石台中央,静静地泛着寒光。 那剑通体幽蓝,剑身浮着迷离如生的蝴蝶图腾,气息神秘而妖冶。 “小蝴蝶。”他笑着上前,“别来无恙啊。” 不料刚靠近,剑身猛地震荡,气劲横扫,直奔祝千秋而来。 祝千秋:“……” 吐血,倒地。 下一瞬,石台轰然崩碎,蝶梦生从中心飞起,惊骇不已:“我打个招呼而已,你就吐血了?!千秋,你怎么弱成这样了!” 祝千秋缓缓爬起身来,面白如纸,气若游丝地说:“……是,我如今身娇体弱,你悠着点。” 蝶梦生:“……” 蝶梦生难以置信地凑到他近前。 “你回来了,你真回来了。我当年感应到你碎剑,一直不信你真死了。”它左瞧右瞧,“你是夺舍重生了吗?嚯,你小子,这新的人型壳子还真好看!” 祝千秋不要脸道:“本人不才,确实有几分国色天香。” 蝶梦生:“……” 它哼哼两声:“不论如何,回来就好。” 「蝶梦生」和「千秋」,曾为妖族圣器与魔族圣器,两柄剑同炉铸造,是当年妖魔两族结盟的象征。 一个炉子里出生的,自是好哥俩儿。 祝千秋抬袖擦拭唇角血迹,先问重点:“离我碎剑,过去多久了?” 蝶梦生使劲转动着小铁脑袋,算了半天:“唔,三百余年了。” 祝千秋张了张嘴,下意识又想问那裴雪声活下来了吗,反应过来一咬舌尖,把话咽回去了。 蝶梦生久栖于此,但它有自己的门路探听外界。否则这么怕无聊的剑,不会甘愿尘封上百年。它应该会清楚那一战最后到底怎么样了。 但祝千秋决定不问。 不然显得他很在意。 祝千秋话锋一转,说起来意:“小蝴蝶,我需要你的帮助。” 蝶梦生很干脆:“说说说。” “帮我织个幻境,骗骗外头那些人。”祝千秋思索着,“就织成我不知天高地厚来挑战你,或误闯怨茧,总之让我惨死秘境中就行。” 蝶梦生是用蜃族大妖的心头血醒灵的,炉子里带出来的天赋,幻术奇绝,不必见血都能把人玩死。 这也是蝶梦生令人畏惧的原因。 一柄剑即使再强,也总有自信的剑修想要驾驭驯服。 但它不可以是邪门。 祝千秋方才在森林里哼的曲调,是蜃族古语,曾经蝶梦生无聊时教过他。 他以此作为暗号,好在蝶梦生和他一炉同铸的默契不是假的,感应到是他,立刻释放蜃息编织幻象骗过云水镜,将他带到石台。 蝶梦生听完他的要求,吃了一惊:“为啥?你小子死上瘾了?” “……” 祝千秋三言两语给它概括完自己遇上的困境,末了叹气:“所以啊,我只能假死了。先回魔界避避风头,以后再做打算,我才不去白玉京和那什么仙尊玩父慈子孝。” 蝶梦生:“……” 蝶梦生诡异地沉默下来。 祝千秋察觉不对:“不好办么?” “好办是好办……”蝶梦生嘀咕道,“不过我有个问题。” 它语气古怪地问:“你知道无上仙尊是谁吗?”【你现在阅读的是 】 5、第 5 章 这他倒忘了问。 祝千秋:“哦,你知道?” 语气浑不在意,大概是觉得反正都要跑了,仙尊就算是条狗也和他没啥关系。 “知道啊!”蝶梦生说,“你的老熟人裴雪声呗,你还真不知道?” 祝千秋:“……” 祝千秋的表情凝固了。 死寂半晌。 他如遭雷劈般艰难开口:“……你说仙尊是谁?” 蝶梦生看他反应,乐得嘎嘎笑:“要我说你俩还真是天造地设的孽缘,以前恨不得掐死对方,如今你见到他却得跪下回话、恭恭敬敬喊人一声父尊呢,哈哈哈哈哈——” 魔妖两族的圣器乃同炉铸成,都取材自天外玄铁,那东西有灵,使得两柄剑之间存在着外人察觉不到的冥冥感应,即便分隔千里也可沟通神念。就像有心灵感应的双胞胎。 祝千秋被迫做反派手中剑的那段时光苦不堪言,经常和好兄弟蝶梦生倒苦水。 蝶梦生习惯了以后,每日一问:“今天又和没心哥吵架啦?” ——没心哥。 祝千秋当年怨气深重之下,给裴雪声起的外号。 前世千秋剑碎后,蝶梦生留在外界的耳目们便一直关注着裴雪声的动向。 “三百年前,雪枯城那一战,裴雪声和风家两败俱伤,整座纯白的城池都染成了红色。后来他销声匿迹好些年,再出现时,便是入主白玉京,成了天下皆知的无上仙尊。” “至于风家,那么大一个家族好像人间蒸发了一般,再没了任何消息。” 祝千秋安静听着,思绪混乱得很。 所以,裴雪声当年并没有按照原著发展死在主角手中……是因为自己自爆时顺手为他挡的那一下,干扰了剧情线? 祝千秋衣袖下的手指微蜷了蜷,良久没有说话。平心而论,得知裴雪声还活着时,他几乎是下意识地松了口气。 裴雪声虽然讨厌,但他的身世太复杂,他这个人也太复杂。祝千秋从书页外的看客,变成故事里的亲历者,对他所经历的一切很难不感到唏嘘。 裴雪声这一生,穷尽所有都在与命数相争。 他是反派,是困于白纸黑字下的一个提线木偶,再如何挣扎也终是为他人做嫁衣,注定要成为主角的磨刀石、垫脚石。 可祝千秋来到了这个世界,便无法再将对方看成单纯空洞的纸片人。 裴雪声真实活在这一方世界里,他不算什么好人,但有血有肉。 上辈子许多个瞬间,祝千秋看着他无法避免地一次又一次走上既定的剧情支点,总忍不住想:“凭什么?” 哪怕和裴雪声不对付,他也想要看他折断那不讲道理的判官笔,挣脱所谓的剧情束缚,再不必做提线木偶。 祝千秋努力过,失败了。作为一柄剑他能做的实在太少,最后也只能在死遁之前,顺手为他挡下一击。 原本想着,那讨厌鬼若能侥幸活下来,以后改名换姓隐匿芸芸众生,平凡地活着也好。 但—— 他万万没想到,生死未卜的竟成了主角,裴雪声则取代他成了白玉京仙尊! ……是不是有点儿太出息了? 祝千秋按着额角,一脸死气:“这白玉京我绝不可能去。小蝴蝶,快织幻境。” 蝶梦生揶揄他:“好歹是曾经的主人,怎么一听没心哥的名字就吓成这样,你那么怕他?” “……”祝千秋绝望抱头,“我不该怕吗,你难道没听过他如今什么名声?” 心狠手辣、独断专权、生杀予夺……弑子成瘾! 想起前世自己把这人得罪得多狠,祝千秋敢保证,自己要是落到他手里,哪天身份暴露了,死得一定比上辈子还嘎嘣脆。 他可不指望裴雪声会顾念那一点救命之情。 毕竟他们之间,经年累月的怨比情分要深得多。 “啧。”蝶梦生不笑了,开始吭哧吭哧用蜃息编织起幻境来。 观台上不少宗师坐镇,在他们的眼皮子底下做手脚可不简单。 祝千秋想了想,问:“你有几成把握?” 蝶梦生:“放心。面对面我不敢打包票,但隔着云水镜,他们谁也无法第一时间感知到蜃息,饶是万象圣人来了也看不穿。” 祝千秋放下心来。 过了一会儿,蝶梦生忽道:“你与我结契吧,假死后把我带上。我在这里呆腻了,和你一起去魔界玩玩。” 蝶梦生自剑成以来只有过一位主人,便是那位献出心头血、为它醒灵的蜃族大妖。后来一场混战,大妖死在古战场上,蝶梦生也长栖于此,直至古战场成了剑冢秘境,都没再离开过。 祝千秋有些意外:“我以为你不会再入世了。” “怎么,以为兄弟会一直消沉下去?”蝶梦生懒洋洋哼唧着,“我在这为旧主守灵守了几百年,已经仁至义尽,往后也该过我自己的日子去了。” 祝千秋欣慰道:“那自然好。只不过你若无故从秘境中消失,可不是一件小事。” “这简单。”蝶梦生尾音扬起,自信满满,“我再做个幻境,让他们以为我还在剑冢里就好了,没人识得破的。” 等有人意识到不对,他俩早已远走高飞了。 “再说了,”蝶梦生补充道,“魔界那么凶险,你如今身娇体弱,没我保护怎么行?” 祝千秋应景地咳嗽了几声,漂亮的眼睛泛起细碎水色,嗓音带笑:“小蝴蝶,你真好。” 他握住蝶梦生幽蓝绮丽的剑身,轻轻一划—— 血珠渗入蝴蝶纹路,转眼消失不见。 你情我愿的情况下,契约很快结成。 新的主人曾是一把剑,且是和自己一个炉里出来的剑。蝶梦生觉得这感觉十分新鲜,惊叹了半天:“千秋,我现下有种如鱼得水的畅快感。” 渴求主人是有灵器物的天性,尤其是心意相通的主人。奈何祝千秋做剑时浑身狗脾气,和每一任主人都处得不大愉快,到了裴雪声时更是那叫一个天崩地裂,因此他无法理解这种感受。 “是吗?”祝千秋随意道,“那看来我俩很般配嘛。” “噫。”蝶梦生肉麻地抖了抖,转过剑身,全神贯注造幻境去了。 祝千秋找了个干净的角落坐下来。肺腑仍在隐隐作痛,蝶梦生那个招呼打得还是有点儿狠了。 他叹了口气,为如今的身体素质感到些许惆怅,默默翻出治内伤的丹药吃了。 垂眼时,不经意瞥到指尖尚未消散的契约灵光,不禁有些出神。 他和蝶梦生结的是普通血契,并非生死契。 倒不是蝶梦生不愿意,只是生死契的结成条件苛刻,需要有命定之缘。 也难怪剑修们都爱把剑当老婆,挑个本命剑比挑道侣还讲究正缘和真爱。 只不过嘛…… 祝千秋心想,可惜有些时候老天也会瞎了眼搭错线。 他不禁想起初见裴雪声的那天。 那是在界外死地,鬼哭渊下。 「千秋」作为魔族圣器,曾被供奉在魔宫祭坛。后来魔界动荡,王族更迭,圣器便也流落到了外头,被各方势力争抢不休。 祝千秋有过几任剑主,随他们四处征战,最后又辗转回到了魔族前少君的手里。 前少君志向远大,要借助圣器为自己夺回王座。说来还挺狗血的,那少君差点就要成功了,可惜在庆祝的宫宴当夜,被一直护在身后的心爱之人背叛,狠狠捅了一刀。 他拖着血淋淋的残躯一路来到鬼哭渊,穷途末路,万念俱灰,抱着千秋剑跳了下去。 鬼哭渊下业火焚烧,生灵止步,祝千秋便也随着他的尸骨,在底下长久沉寂。 就在祝千秋以为自己会一辈子困在这鬼地方时,他遇见了裴雪声。 很难想象当年才十三岁的裴雪声是怎么活着到这的,见到那反派少年时,祝千秋只觉得对方和死了没多大区别,就剩下最后一口气。 他遍体鳞伤,血肉模糊浸染白衣,身上不知碎了几块骨头,从撕扯扭曲的烈火中一步步挣扎而来。 宛如地狱深处爬出的红衣恶鬼。 白惨惨的手握住沉黑剑柄,鲜血滴落到剑身,还没等祝千秋反应过来,自己便不受控制地认主了。 千秋剑是裴雪声命定的魔剑,剧情的力量作祟,祝千秋无法拒绝他。 剑身绽开猩红光芒,生死契结成一刹,那半死不活的反派少年笑了起来。 “魔剑千秋……”他嗓音哑得似吞了沙砾,划割出鲜血淋漓的疯狂意味,“我找到你了。” …… “成了成了——” 蝶梦生兴奋的嗓音拉回飘远的思绪。 祝千秋飞快地眨了下眼,回神。蝶梦生凑到他面前,得意道:“眼下外头的人都瞧见你的死状了,估计正议论呢。” 视野里幽蓝色的雾气蔓延,那是惑人的蜃息。 如此纯粹浓郁的蜃息,看来蝶梦生倾尽所能造了个最高级别的幻境。 “靠谱。”祝千秋冲它竖起大拇指,将翻浮的旧事驱赶出脑海,伸手握住剑柄,“我们赶紧离开剑冢。” 美好自由的未来就在眼前! 蝶梦生嘿嘿一笑,开始畅想起来:“待到了魔界,我想先去看看三界第一奇景天空之境……” 还未畅想到一半。 蝶梦生的话音陡然一滞。 “怎么了……” 祝千秋刚开口,紧接着便看到凝聚的蜃息一刹四散,仿佛被什么从外打破,浓雾瞬间分崩离析。 “怎会如此?!”蝶梦生剑身嗡鸣,满是难以置信与惊骇,“有人破了我的幻境!竟然有人能破我的幻境!” 祝千秋眼皮一跳,抬头看去。 破开漫漫蜃息的,是一道剑意。 凛冽无双,裹挟透骨冰寒。剑意过处,枯荣一瞬,整个秘境覆雪皑皑,火狱冰封。 一时之间,分散在秘境各处的参试者都心神震骇,望着眼前突变的景象,不知发生了什么。 那道剑意不仅破了蝶梦生的幻境,还霸道至极地粉碎了秘境结界,遮天蔽日的云烟飞沙消散,内外相通。 隔着数丈葬剑崖。 遥望泠泠霜天,一道墨色身影端坐莲台,位于仙门百家簇拥的中心,矜贵而漠然,高高在上,眉眼深垂。 他缓缓收回手,指尖仍残留着几许未散尽的冰寒灵力。显然方才的剑意便出自于他弹指间。 蝶梦生瞬间像一只被掐住嗓子的鸭。 旁人或许不明情况,但以它天阶法器的境界,一下就感应到了那人落下的神识,像在透过万千阻碍看向什么。 视线冰凉。 一瞬不转,无声地锁住了祝千秋。 “……兄弟,你完了。”沉默半晌,蝶梦生绝望道,“没心哥那疯子亲自来取你狗命了。” 祝千秋:“……” 啊?【你现在阅读的是 】 6、第 6 章 剑意无声湮散,明明灭灭的光粒恍似流萤,不知有意无意,轻轻落到了祝千秋鼻尖上。 蓦地一凉。 他很轻地眨了下眼,抬手抹去那凉意,眉心缓缓蹙起:“……你说什么?” “我说裴……”蝶梦生顿了顿,与时俱进地换了个措辞,“你爹来了。” 祝千秋:“……” 他突然有点儿理解裴雪声当年想扔自己回炉重铸的心情了。 他沉默了下:“你确定?没开玩笑?” 得知无上仙尊是裴雪声已经够刺激了,没想到还有更刺激的。 “我看得一清二楚,再说天底下谁还能隔着那么远一招破我幻境。”蝶梦生急了,“你难道认不出他的剑意吗?” 还真没认出来。 祝千秋瞥了眼身旁覆上一层薄霜的树,整片森林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枯萎。剑意过处,生机不存。 这不像正道至尊的剑,倒像邪魔的。 裴雪声从前的剑意,犹如寒夜里忽至的雪,冰冷得纯粹。如今却死寂空无、摧枯拉朽,仿佛世间生灵尽可无情碾压。 怎么好像……比当年身负血海深仇时还戾气深重了? 祝千秋强行镇定下来。那小子来就来了,又不一定和自己有关系。他问蝶梦生:“你为什么说他是来抓我的?” 蝶梦生语气安详:“因为他看你了。” 祝千秋:“???” 他抬头,神识受到身体压制,什么也感受不到:“看我?什么时候?” “一直在看呢,视线撕都撕不下来。”蝶梦生形容生动,“唔,他刚刚好像笑了一下。” 祝千秋:“……” 天杀的,他是鬼吗! 半真半假的话语落到耳朵里,瞬间激起一身鸡皮疙瘩。祝千秋后脊漫上寒意,一时间无数念头在心中划过。 不会吧。 难不成还真是冲他来的? / 观台之上。 云水镜荡起涟漪,模糊了倒映出的景象。 众人惊骇不已——就在方才,一直安静养神的无上仙尊突然出手,随手的一道剑意穿透云水镜,竟直接将剑冢结界瓦解了。 “仙、仙尊。” 不知他何故发作,寒清宗的人先跪了一片:“您这是……” 裴雪声静了片刻,才将目光从葬剑崖下缓缓收回,眸睫稍抬。 自来到这里,他的神情一直十分淡漠,直到剑意出手的瞬间,冰雪才初初消融。 不知为何,似乎突然间心情变得不错。 “这样惶恐做什么?我又不吃人。”裴雪声开口,语气意外地平和温雅,“起来说话罢。” 寒清宗众人面面相觑,迟疑着起身。 “不过是瞧见了点有意思的东西,倒是叫诸位受惊了。”裴雪声轻声道,“真是罪过。” 一句明显没什么诚意的赔罪。 他慢吞吞理了理袖袍,滚边的金纹流转光色,极尽神秘与华贵。侧眸唤身旁弟子:“宁必,你来解释。” 突然被点名的弟子:“……” 实不相瞒,他也很想知道发生了什么。 宁必顿时头皮发麻,好在这时,他的目光无意落到重归平静的云水镜上,怔了怔,反应过来:“诸位都叫那把妖剑给骗了,且再仔细瞧清楚,那萧二少分明还好端端的——” 众人闻言,重新看向云水镜。果然,本应已经惨死的红衣少年竟死而复生,又出现了。 “这……这到底……” “诸位快看!他手上那柄剑……” “那好像是,蝶梦生?!” ——蝶梦生这是被驯服了? ——整个剑冢最叛逆邪门的蝶梦生,被驯服了? ——被一个不到初通的弟子,驯服了??? 裴雪声笑了起来。 他似是对那少年很感兴趣,指尖轻抬,遥遥锁定那红衣少年,温声道:“劳烦,可将他带到我面前来?” 虽是问句,态度却隐隐不容拒绝。 试炼尚未结束,这个要求显然不合规矩。 但仙尊一声令下,自是无人敢有二话。 立刻便有一队弟子动身,入秘境捉人去了。 …… 剑冢,森林。 身后传来窸窸窣窣的动静,是由远及近的脚步声。 祝千秋此刻心弦紧绷,乍然捕捉到异常的动静,犹如一只被惊扰的鸟雀,猛地回头。 意外地,对上了萧明琛一张结霜似的面孔。 萧大公子从来玉树临风,难得如此狼狈。他发冠歪斜,凌乱的乌丝被血黏在唇颊边。看到祝千秋,二话不说上前来,攥住了他手腕。 清冷的眉目间难得浮着丝许愠意:“为何不等我出来,胡乱闯到这里来?” 祝千秋扫了眼他后头,半空中浮着少说十几柄灵剑,不远不近地一路缀着他,恋恋不舍不愿离去。 剑冢里冲天的怨气皆源自徘徊不散的剑魂,入茧净化有几率获得剑魂的认可,剑冢里便是这么选剑的。 看起来那些都是被萧明琛折服的灵剑,殷殷切切想要跟随他。 祝千秋瞠目:“……大哥,你这是破了多少茧?” 萧明琛似乎气坏了,下颌线绷出冷冽的线条,盯着祝千秋道:“我找不到你,还以为你被卷入茧中,一路过来看到的茧都翻遍了。” 祝千秋顿时佩服,这萧大公子真是清副本的神。 萧明琛启唇还想说什么,目光无意掠过他手中剑,微微一顿。 诡丽妖冶,一眼便知不是凡品。 其上的蝴蝶纹路古怪神秘,单是望上一眼,便仿佛要被吸进漩涡里,生出如梦似幻的恍惚感。 妖族圣器的特征太显目了,不是孤陋寡闻到没救的剑修都能辨认出来。他脸色一变:“这柄剑,你是如何得到的。” 解释这件事不在祝千秋的计划范围里。 按照他的美好设想,现在自己应该已经潜逃出剑冢,踏上和好兄弟勾肩搭背回魔界的路上了。 祝千秋眨眨眼,一脸无辜:“我也不知道,它突然就黏上我了,死缠烂打的,哎,可能看我好看吧。” 萧明琛:“……” 蝶梦生:“……” 萧明琛皱着眉,显然是认为这个理由太过离奇,还要再追问,祝千秋直接拽着他往外走:“不说这个了,大哥你终于来了,我先前迷路了一直在等你,这里好黑好冷,我们先离开森林吧。” 萧明琛偏头望他一眼,眸底流转疑虑,他语气微沉:“二弟,你……” “大哥受了这么重的伤,还是省点力气少说两句。”祝千秋打断他,从腰间储物袋翻出几粒最便宜的丹药,塞到他嘴里:“来来来,吃药。” “……”萧明琛被迫将丹药含进口中,下品止血丹在舌尖融化,漫开一股冲鼻的劣质味道,他蹙着眉:“这是父亲给你的?” 怎么突然提这茬,莫不是要为了他敲诈萧家的事和他算账?祝千秋眼睛一转,含混道:“差不多吧,怎么了?” 这个回答,倒叫萧明琛理解出了旁的意思。 他这二弟打小体弱足不出户,又不受家族待见,没有受到良好的教导,见识浅薄,大概是辨不出东西好赖的。 好不容易鼓起勇气,向家里提点条件、讨要些傍身的东西,却被如此糊弄,滥竽充数给了他这些低劣品。 念及此,再回忆起先前在飞舟上时,萧明灼那咄咄逼人的态度,便不由叫人联想到为了保护自己逞凶装狠的小动物。 萧明琛眸光复杂,隐约叹了口气,解下自己的储物袋,递给祝千秋。 祝千秋全然不知对方心路历程,奇道:“送我的?” 萧明琛“嗯”了声:“拿着。” 作为凤凰山庄浇灌心血培养的继承人,萧大公子的小金库自然全是宝贝。 苦谁不能苦自己。祝千秋半点没和他客气,两眼放光收下了:“谢谢大哥,大哥你真大方。” 一副很好哄的样子。 萧明琛抿了下唇,没再说什么。 往前走了没多久,天外隐约传来飞剑的破空之声。 萧明琛起初以为是寒清宗弟子在善后,毕竟方才发生了那么大的变故,一道不知从何而来的剑意直接冰封整个剑冢古战场。 那剑意威压甚重,即便转瞬即逝,也令人心悸到现在。 可很快,他发现那御剑声越来越近,似乎直奔此处而来。 祝千秋也听见了。 他隐隐预感到什么,一颗心不由得高高悬起。 几息的功夫,一队身着寒清宗服的弟子便御剑而至,将森林中的二人围住。 为首的弟子落地,敛衽见礼,客客气气地开口道:“萧二公子,无上仙尊有令,请随我等走一趟。” 祝千秋:“……” 祝千秋悬着的心终于死了。 无上仙尊的名号一出,萧明琛心头微跳,直觉不是什么好事,他抬臂稍稍将祝千秋挡在身后,道:“眼下试炼还未结束,除非参试者主动捏碎玉符退出,否则不应由外人带他离开。” 那名弟子解释道:“我们宗主说了,紧急情况,不算出局。仙尊有令,还请道友不要阻拦。” 萧明琛看样子还欲再拦,祝千拨开他的手主动上前:“带路吧。” 那弟子连着两次搬出无上仙尊的名号,就是在暗示他们识相点,寒清宗惹不起,他们最好也听话。 让萧明琛再阻挠下去,祝千秋真担心裴雪声会顺手把这小子解决了。 萧明琛在后头又叫了他一声,祝千秋没有回头,跟着寒清宗弟子们离开了。 很快,祝千秋被带离剑冢,上到了观台处。 在旁人的引领下至阶前停步,他匆匆抬眸扫去一眼。 高处玉莲潋滟,最先入眼的,是玄色织金的袖袍间,一只随意搭着的、骨节分明的手。 尾指缠绕银链,恍如蛰伏的蛇。【你现在阅读的是 】 7、第 7 章 那银链大概是某种法器,安静攀缠在冷调的皮肤上,被映照出一点幽微光色。 系在左手尾指位置……是巧合吗? 祝千秋立刻联想到前世,裴雪声手上同样的位置曾有一道禁制,形似锁链,比这法器还要细些,若隐若现、几近透明。 另一端,则链接着祝千秋的神魂。 那便是生死契的具象化。剑碎以后,禁制自然消失不见,只是不知缘何,一条银链取而代之。 祝千秋没敢盯着那处太久,以免引起怀疑。视线再往上,饶是有心理准备,可当那张分外熟悉的面容映入眼底时,他还是心底一凉。 ……好极了。 确实是他老熟人裴雪声。 座上仙尊银发金眸,不沾凡俗。淡色的唇勾着更淡的笑意,那点弧度不像心境的表达,倒像一抹神圣的装点,令他看起来完美得如同一尊神像。 还是香火十分旺盛的那种。 「怎么回事。」蝶梦生和他心有灵犀地感慨,「我突然有种想拜一拜他的冲动。」 祝千秋:“……” 裴雪声的外表欺骗性极强,这一点从以前到现在都没变过。说难听点,这人是标准的衣冠禽兽。 旁人见他怔愣,低声提醒:“还不速速拜见无上仙尊?” 祝千秋按下思绪,诚惶诚恐伏地:“见过仙尊。” 他感受到对方的目光,承载着重量一般,不动声色地压下来。 死寂。 折磨人的死寂。 空气像是凝滞,连带着呼吸也不畅。过了良久,裴雪声终于开口。 “……仙尊?”他莫名地重复了声,音色的质地泛着冷,似喉骨深处碾碎的冰,“萧二公子,听闻凤凰山庄接下天旨的人是你。” 落音,观台上的人群中传出低低抽气声——原来他就是那个倒霉蛋。 倒霉蛋本蛋倒是心弦稍松。 萧二公子。 看来裴雪声是为萧明灼的身份召自己过来的。 祝千秋恭顺答话:“回仙尊,正是晚辈。” 裴雪声看他片刻,突然很轻地笑了声:“既如此,你是不是应当——” “叫我一声父尊?” 祝千秋:“……” 蝶梦生:“……” 最担心的事情终于还是发生了。 前世水火不容的死对头,重逢后再见,他居然得恭恭敬敬叫对方一声爹。 ——天底下还有比这更离谱的事情吗? 祝千秋的尊严不允许。 他做出受宠若惊的样子,将头低下去:“晚辈惶恐,还未正式入白玉京受封,怎敢……” 话说一半,裴雪声打断了他:“哦,不愿意?” 一句听不出情绪的反问,令在场众人的心都高高吊起。 祝千秋额角微跳。 不是,这人什么毛病! 你就那么稀罕这声“父尊”吗! 「叫吧,兄弟。」识海中,蝶梦生沉痛地劝道,「活命重要,管死对头叫声爹怎么了?」 ……叫就叫!祝千秋深吸一口气,挤出一句字正腔圆的:“……见过父尊。” 蝶梦生说得对,除却生死无大事。 死过一次的人了,能屈能伸点儿怎么了? 屈完好半晌,裴雪声才赏赐似的“嗯”了一声。 反应不咸不淡。 蝶梦生静了静,语气诡异:「可能是错觉吧,我觉得没心哥现在很爽。」 祝千秋:“……” 祝千秋:“???” 疯了吧,这有什么好爽的! 裴雪声这人他是最了解的,前世作为剑灵时,他曾进入过剑主的识海,那地方满目寡凉荒芜,代表着主人心境淡漠,难生悲喜。 再说裴雪声如今贵为无上仙尊,怎么都不至于为他这小晚辈一句不值钱的尊呼给爽到吧? ——不至于吧??? 祝千秋匪夷所思,下意识抬头看去,蓦地撞入一双琥珀眼眸里。 裴雪声城府深沉,一双“心灵之窗”倒生得澈冽干净。如同他这个人,出尘拔俗的表象下其实是迷雾缭绕的峡谷,晦涩危险。 囚笼般的锁视中,裴雪声微微莞尔:“好孩子。” 祝千秋:“……” 蝶梦生:“……” 蝶梦生笃定道:「他很爽。」 裴雪声瞧着祝千秋,浅淡的眼珠子里倒映着浓郁的兴致——想要将人剥皮剔骨一般的兴致。 用目光将人解剖了个透彻,裴雪声和悦地问:“你叫明灼,是哪个灼?” 那模样,完全就是长辈对晚辈的友善问候。 祝千秋硬着头皮答:“回仙、父尊,灼灼其华的灼。” 对方似乎品味了一会儿,半晌笑道:“神丰骨秀,霞明玉映。此字倒配你。” 祝千秋惊了。 太阳打西边出来了,裴雪声在夸人? 这么直白地夸人? 这太反常了,明明他记得在裴雪声眼里世人庸庸碌碌,都不过一堆皮包肉肉包骨的符号罢了。他甚至也从不认为自己好看。 又听裴雪声接着问:“可有小字?” 小字……倒是有的。 在原主年纪尚小时陆雪容给起的,当时孩子瘦弱得像根黄花菜,所以起了个“团团”,期望他身体健康白白胖胖。 团团。 “……”祝千秋一脸坚定道,“没有。” 裴雪声看他一眼,隐约笑了下,也不知是否察觉了他的小谎。须臾,目光转落到他手中剑上,忽道:“此剑似乎很喜欢你,你对它了解多少?” 突然被点名的蝶梦生细微地抖了抖。 祝千秋顿了顿,谨慎道:“此剑……名为蝶梦生,几百年前的妖族圣器,是很厉害的剑。” 裴雪声:“还有呢?” 还有? 祝千秋不知他想听到什么答案,捧着蝶梦生翻来覆去瞧着:“它……外观漂亮,刻有好多蝴蝶,每一只都栩栩如生……” 裴雪声冷不丁道:“它曾与另一柄剑同炉铸成。” 祝千秋:“……” “你可知,”裴雪声问,“是什么剑。” 祝千秋低垂的眼睫微颤了颤。 众目睽睽下,少年轻咬下唇,摇了摇头,像是为答不上仙尊的问话感到忐忑:“晚辈……晚辈孤陋寡闻……” 意料之外的,仙尊似乎并没有为此感到不虞。他唇边依旧挂着那一抹无瑕的、温雅的弧度,只是剔透的瞳眸在天光下依稀泛出了点错觉似的冷意。 转瞬即逝。 “无妨。”半晌,他轻笑一声,“你如今知道了。” “那柄剑叫作千秋。” 波澜不惊的嗓音在耳畔低徊,祝千秋的心漏跳了一拍。 他面不改色:“谢父尊赐教,晚辈记住了。” 裴雪声的目光落在他身上几息,平静收回。 他终于不再继续问话,拂了拂袖,慢条斯理从莲座起身。 华服倾曳,沉黑衣角掠过重重莲阶,转眼消失在云端。 他那弟子彬彬有礼对众人道:“仙尊乏了,诸位请自便。” 在场人面面相觑,谁也不知无上仙尊为何突然到来、又突然离开。 原以为他是心血来潮对剑冢试炼起了兴趣,可他全程兴致缺缺,唯独与萧家二公子说了几句话。 说完就走。难不成,就是专程来看一眼这未来义子? 祝千秋心里也在琢磨。 “你说他来干嘛的?”他皱眉,“有没有怀疑我的身份?” 本以为要接受好一番盘问,毕竟裴雪声都命人去剑冢将他捉回来了。 可最后却只是轻轻拿起、又轻轻放下。 蝶梦生提供新思路:“以你对没心哥的了解,他要是认出你了,会怎么做?” 祝千秋认真思考起来:“我和他说不上血海深仇,顶多有些龃龉,裴雪声讨厌我是一定的,不至于多恨我……但他还是留不得我。” 蝶梦生诧异:“因为他狠毒无情,睚眦必报?” “不。”祝千秋心情复杂,“因为我知道的太多了。” 裴雪声的不堪、卑劣、狼狈。 裴雪声所有不为人知的隐秘。 甚至因为剑主和剑灵识海相通,裴雪声的每一个梦境都有他参与。 要知道,在这修仙世界,最亲密的行为莫过于“魂交”了。 祝千秋掌握了太多秘密,以至于他自己,成了裴雪声最大的秘密本身。 而秘密这东西,很难永远埋藏,唯有将其抹杀才能心安。 祝千秋脑中不合时宜地闪过几幕遥远回忆。 “这么跟你说吧,我连他做过什么春梦都知道。换成我是他,也会想灭口的。” “……” / 短暂的小插曲过后,寒清宗紧急修补好结界,宣布试炼继续。 祝千秋的假死计划破产,索性原地交还玉符出局,懒得再回剑冢了。 计分的长老道:“请出示试炼所得。” 祝千秋心烦意乱,连掏储物袋的力气也没了,疲惫道:“记我零分吧。” 周围人顿时瞪大眼睛。 大概是他长得太张扬,这一行为落到旁人眼中,不是淡泊声名,而是嚣张至极。 但转念一想,此人确实有嚣张的资本。 试炼的名次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他拿到了蝶梦生。 即便倒数第一,也不虚此行了。没人会嘲笑他,反而羡慕得眼热。 祝千秋走下观台,无数道心思各异的目光交织在身上——谁也想不到,这个刚得了大好机缘的少年,冷静表象下是心如死灰。 蝶梦生很沧桑:“兄弟,现在咋办?” 祝千秋比它还沧桑,郁闷思考着下一步怎么做。 他揉揉眉心:“好像只剩直接跑这一个办法了。” 不能死了跑,那就活着跑。反正必须要跑。 “我听说天旨选的人,都和裴雪声命格冲杀,注定要篡他位,所以才招他忌惮。”祝千秋捋着思路,“那我直接拒绝天旨跑路,他应该不至于那么小心眼追杀我吧?” 刚打定主意,一道人影忽然拦在了身前。 “少尊殿下,请留步。” 祝千秋脚步一顿,抬眼看去。 认出对方是先前侍立在裴雪声身侧的那名弟子。 心头陡然漫上不好的预感。【你现在阅读的是 】 8、第 8 章 “在下宁必,仙尊座下二弟子。”那弟子露出个人畜无害的笑容,冲他一敛衽,“给少尊殿下问安。” 这两声自然过头的“少尊殿下”喊得祝千秋脑壳疼,他摆摆手,小心翼翼问:“不敢当不敢当……宁师兄找我,莫不是仙尊他有话要交代?” 宁必不语,只微微侧身,做了个“请”的手势。 祝千秋顺着他指的方向抬头,看向那高悬不落的雪白仙舟。 不好的预感更浓烈了。 祝千秋默了默,不死心地问:“这是要做什么?” 宁必笑得纯良:“自然是接殿下回您往后的家,白玉京。” 祝千秋两眼一黑,果然。 亏他刚才还琢磨着,干脆不等试炼结束跟萧家队伍回凤凰山庄了,直接马不停蹄去魔界。 ——这下好了,他连跑的机会也没有,当场就要被逮回白玉京了。 祝千秋干笑着推脱:“是否有些仓促……” 宁必“哎”了一声,摆摆手,好像当他在害羞:“来都来了,接您一程也是顺便的事。” “……” 取他狗命也是顺便的事。 祝千秋又道:“我还未同娘亲告别。” 宁必见招拆招:“回白玉京前,先去一趟凤凰山庄,也是可以的。” “……”祝千秋垂死挣扎,“我还想再多陪陪娘亲,她身边就剩我了。此去白玉京,也不知何时才能回一趟山庄。” 宁必点点头表示理解,夸赞道:“少尊殿下诚孝。” 祝千秋现在真是听不得“孝”这个字,闻言微感心梗。 宁必语气真诚:“既如此,不如我等将令堂接来白玉京与殿下同住,如此也算有个照应。” 祝千秋:“……” “殿下还挂念谁,且都一并说了吧。”宁必一副善解人意的样子,一字一字向他保证,“在下会将所有人妥善安置的。” 「……这小子看着慈眉善眼人模狗样,说的话怎么有点儿不对劲呢?」蝶梦生听出不对,纳闷道:「他是不是在威胁你呢?」 当然是威胁。 明晃晃的威胁。 祝千秋目光落在宁必那张挑不出错的笑脸上,对方分明铁了心要把他逮回白玉京。 受命于谁,可想而知。 “……怎敢如此劳师动众。”祝千秋只能一脸感动地摆摆手,“敢问宁师兄,这可是仙尊的意思?” 宁必没有回答这个问题,盯着他眨了下眼,忽将话锋一转:“少尊殿下,在下有一事相问,还望殿下解惑。” 他上前半步,拉近距离,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量问道:“蝶梦生缘何会制造出殿下丧命秘境的幻象?” 不愧是裴雪声的徒弟。 看上去友善温和,实际并不是个吃素的。 大衣冠禽兽教出的小笑面狐狸。 整个人间修行界谁不知道「天旨」意味着什么,人人都将这少尊之位看作烫手山芋,想扔掉很正常。 宁必都疑心幻象一事有蹊跷,更别提天性缜密多疑的裴雪声了。 他那一剑冰封火狱,是轰烈又沉默的警告。 看来裴雪声并不打算放过他这便宜义子。 祝千秋心中将那挨千刀的痛批了一顿,面上却是弯眼一笑,温莹如乌玉的眸子像盛了春水,倒映出柔软与无辜:“唔,我刚拿到这把剑,还没摸透它的性情。早听闻蝶梦生叛逆古怪,喜欢捉弄人,看来果真不假……真是对不住了。” 宁必静了静,也不知信是没信,只点了点头:“原来如此,受教了。” 然后便不再多言,转身踏上莲阶,再一次回头示意:“少尊殿下,请。” 祝千秋抬眼,重重莲阶自雪白仙舟盘旋而下,每一朵都是真气织成的虚影,却久久不散,像是在安静等待着什么。 ……等他吗? 祝千秋没辙,只好抬步跟了上去。 落在身后的莲瓣随着他的步伐凋零、消散。 大概是看他沉默,宁必在前头关心道:“殿下不大高兴?” 祝千秋哪里高兴得起来,强撑罢了:“怎么会,白玉京仙门至地,能得天旨选中是我的福气。” 他心思一转,担忧道:“只是有些惶恐,我在家中总被族老们嫌愚笨,仙尊他……会不会不喜欢我呀?”十分自然地将话题引到了裴雪声身上。 宁必微妙地顿了下。 不喜欢……当然是不喜欢的。既是命格相冲,说白了,「天旨」挑选的人就是专门来克无上仙尊的。 自己的克星,谁会喜欢? 又或者说,喜不喜欢不重要。 反正很快就会变成一具尸体。 “怎么会呢?”宁必再开口时,又恢复了那副滴水不漏的模样,笑着安慰道:“我瞧仙尊似乎很喜欢殿下呢,他今日还当众夸您是好孩子,这我可是头一回见。” 祝千秋险些脚下一崴。 不提还好,一提,他脑子里又浮现出对方居高临下看来,慢悠悠吐出这三个字的模样。 太诡异了。 上辈子遇见裴雪声时,他才十三岁。性情偏执冷郁,是个相当不好相处的小鬼头。 没成想再见面,小鬼头超级加辈,成了他那位高权重的义父。 好死不死,又听宁必接着说道:“仙尊喜欢规矩的孩子,少尊往后要记得每日晨昏定省,斟茶问安。” 祝千秋:“……” 天杀的,捏着鼻子喊几声父尊也就算了,他还得天天去给裴雪声请安?! 手中的蝶梦生颤抖个不停,浑身上下每只小蝴蝶都在努力憋着笑。 祝千秋一脸死气,幽幽剐了它一眼——很好笑吗? “……”蝶梦生安静装死。 转眼间,莲阶已至尽头。仙舟内蕴空间阵法,一踏入其中,梅花冷香阵阵,华丽宫殿撞入视野。 甚至还飘飞着清丽碎雪。 宁必引着祝千秋到了一处寝殿,叮嘱他好好歇息,便退下了。 卧房宽敞明亮,点着安神的香。 祝千秋一言不发走向床榻,两眼一撂栽进去,安详得好像准备入土了。 “你要干嘛?”蝶梦生大惊失色,“不要放弃活着的希望啊!” “想什么呢,我只是困了。”祝千秋闭着眼说,“反正人都在贼船上了,事已至此,先睡觉吧。” 经历了那么多,祝千秋的心态早已千锤百炼,天塌下来都不能影响吃和睡。 “……哦。”蝶梦生于是放下心来。 它笔直地躺到了祝千秋枕边,和他一起安详。 祝千秋是真的困了,这白玉京的仙舟处处用料精细奢华,被褥的质感实在舒服,他仿佛被柔软的云包裹,渐渐坠入梦乡。 上辈子还是剑灵的祝千秋从不做梦,毕竟身为一把剑,他并不需要睡觉。无聊的时候,他就跑去裴雪声的识海里偷窥他的梦,裴雪声拿他毫无办法。 以那朵黑心莲的性格,被自己的剑如此压制,必然记恨不轻。 事实上也的确如此。 按照小说剧情,当年拿到千秋剑后,反派本是打算借魔剑之力屠戮风家。 「千秋」不是普通的剑。 当年妖魔两族的圣器都以天外玄铁为原料打造,剑成的最后一步,便是醒灵。 妖族最古老强大的蜃妖献出了自己的心头血,而魔族则炼入了上古天魔的一根遗骨。 《扶摇云霄录》曾提到过,魔剑千秋生来便是世间至恶至邪。一旦与之结契,剑主便会受其蛊惑,激发心中最大恶念,生出魔障。 直到渐渐被这把剑吞噬,失去自我。 换句话说,比起一把剑,它更像地狱深处贪婪的恶鬼,只要你献出灵魂与它做交易,它便会满足你。 这设定,听上去和反派的确很配。 可惜祝千秋变成了那柄剑。 满心杀欲的小反派怎么也没想到,与魔剑绑定以后,他脑海中日夜回响的不是嗜血蛊惑,而是—— “报仇?你找错了,我是一把素食剑,不杀生。” “我掐指一算,你的敌人是气运之子,咱听话,不和欧皇斗哈。” “我想晒晒太阳,小朋友,帮我翻个面呗?” 小反派:“……” 大概是没料到传闻中掀起腥风血雨、所过之处灾厄遍野的魔剑,竟然会是这么个画风。小反派千辛万苦得到他后,一天到晚阴着脸,不满极了。 祝千秋后来才知道,原来那时裴雪声刚被剜去灵根,从风家禁地逃出来,一路来到界外。 他浑身经脉寸断,连碾死一只蝼蚁都费力,怎么看都是必死无疑。 因此风家追兵没有冒险追杀他至界外,而是放任他在那凶险之地自生自灭。 然而裴雪声并非普通人,而是半妖之身,骨子里流淌着一半影族血脉,生来具有神秘天赋。 风家人并没想到,裴雪声小小年纪已聪明得可怕,仅凭那一点微弱的血脉感知便悟透了影族秘术,并瞒着风家人将其修炼得出神入化。 他借着万物阴影融入晦暗深处,一路找到了传言中的鬼哭渊。 和埋葬在底下的魔剑。 祝千秋知道自己让对方失望了。 可裴雪声又何尝没有让他失望。 前世,祝千秋曾不止一次在气上头时对裴雪声说过,遇见他是自己最倒霉的事。 其实并非全然如此。 若不是裴雪声的到来,他还不知道要在那炼狱一般的鬼哭渊下被迫尘封多久。 披着满身血色从烈火中走来的少年,是破开他漫长沉寂的一道光。 祝千秋心里有过感激,起初也并不讨厌裴雪声,反而想要利用对剧情的预知来帮助他、拯救他。 奈何祝千秋有心带他奔赴光明,他却只想一条路走到黑—— 当时的裴雪声想要的,是风家上下的几百条人命,是挡他者死,是屠戮不休。 而在这之后。 他会像书中那般走上既定的道路——血洗风家,和主角风祈安结下不解之仇,由此开始一步步走向灭亡。【你现在阅读的是 】 9、第 9 章 少年裴雪声和风家人的仇怨说来话长。 裴雪声的母亲是影族中身份贵重的公主,少时叛逆出走,意外救下一名人族修士,与其相识、相知、相恋。 那人便是后来的风家家主。 文中对此着墨不多,只一笔带过了结果——海誓山盟原来俱是虚情假意,影妖接近风家人是为盗取仙家秘宝,目的暴露后打伤昔日爱人逃之夭夭,再也不见踪影。 只将刚生下没多久的孩子扔在了风家。 这孩子自然不受风家待见,不得入族谱,身份尴尬至极,极少有人知道他的存在。 他甚至长到七八岁了还没有名字,“雪声”二字,还是一只不起眼的小桃花妖给起的。 那小妖不知犯了什么事,还没学会化形,便被捉来了这风家禁地,同他关到一处,成日只知花开花落,以及单方面找他闲聊。 他通常不搭理它。 第一次开口,是实在嫌烦,扔了个“滚”字。 桃花妖竟没生气,反倒惊叹:“你声音这样好听,怎么却不爱说话?” “就是冷冰冰的,冻耳朵。”它想了想,也不知从哪儿探听来的消息,知道他没有名字,便道,“你长得像雪,声音更像雪,不若就叫雪声好了。” 名字这东西,有当然比没有方便。他垂着眼想,不算难听。 索性便拿来用了,随母亲姓裴。 裴雪声有一个同父异母的弟弟,与他犹如镜子的两面,未来注定走向殊途,一善一恶,一正一邪,势不两立。 风祈安是风家对外名正言顺的长公子,自幼被当成少主来培养,活得光风霁月。却一直不知自己还有一位不被承认的哥哥,多年来被藏在见不得光的暗处,日子过得比最低贱的下人还不如。 裴雪声就像泥潭里挣扎着长出的黑莲花,满心的不甘和妒恨经年滋长,后来经历灵根被夺一事,更是彻底恨极了风家人。 风家此举本是出于忌惮,看出此子心术不正,索性废了他永绝后患。只是不知为何没选择直接杀了他,且还等了这么多年才下手。书里对这一点描写模糊,未作解释。 在祝千秋看来,这小反派因上一辈的恩怨被折腾得不轻,释怀不了倒也正常。 冥冥之中的天地规则所限,祝千秋无法直接向他吐露这个世界其实是本书的真相,只能不断暗示,劝他早日想开、别和不该惹的人作对。 “小朋友,天地广阔,你还年轻,未来还很长,不必沉溺于过往的仇怨之中……” 他苦口婆心,殊不知落到对方耳中,倒成了聒噪。 裴雪声厌烦聒噪,反叛的剑灵成日在脑海里叽叽喳喳念经,让他恨不得把它扔去回炉重铸。 鬼哭渊下,少年嗓音幽冷,惜字如金:“闭嘴,废物。” “我废物?呵。”祝千秋看他如此不识好歹,一下来了火气,“鬼哭渊下多少妖魔鬼怪,被你这活人血肉勾得蠢蠢欲动,要不是我的剑气威压镇着,你早被撕碎了。” 因为身世经历,裴雪声近乎病态地渴求强大。祝千秋这番话大概戳到了他无法反驳的痛处,少年蹙了蹙眉,沉默下来。 这之后便没再开口说过半个字。 半妖之身的小反派命大得惊人,没有药物无人照料,纯靠用影族秘术猎杀附近游荡的低阶妖魔,吸收它们的元丹,满身触目惊心的伤得以一点点养痊愈。 三个月后,他终于可以离开鬼哭渊。 自然。 并没有把祝千秋带上。 祝千秋:“……” 作为一把凶名赫赫的魔剑,他生平头一次受此侮辱。 细数历任剑主,谁不是为了得到他争得头破血流?谁不是拿他当祖宗供着、日日擦拭精心呵护? 可那小反派居然如此不识好歹,毫不犹豫把他扔了! 那夜鬼哭渊血月高悬。 少年离开的背影相当决绝,半点回头的意思也没有。 千秋剑孤零零横陈在乱石堆间,月色流照剑身,映出一抹模糊的影子来。 须臾,那影子慢吞吞从剑上“析”了出来,浮在空中。 竟是一颗比元宵大不了的小团子,圆滚滚的,微微泛光。 这便是剑灵、即祝千秋魂体的模样。 小团子身上挂着一道锁链,连接着剑体。祝千秋可以像这样短暂“出窍”片刻,透透气发发呆,但时间长了会被锁链强行拽回去。 他盯着那背影远去,冷笑着心想:“好得很。” 这可是裴雪声自己不要他的,没了这苦大仇深的小主人,他正好清净。 反正他也算是仁至义尽了,作为一把天性嗜血的魔剑,还愿意苦口婆心劝这小子放下屠刀,此等善行简直感天动地,奈何人家非要自取灭亡。 人家这么烦他,他何必热脸贴冷屁股殷殷跟随,倒不如事不关己高高挂起。 祝千秋这么哄着自己,哄了半宿,好歹算是把被人抛弃的怨气哄消了,慢悠悠溜达回剑里。 …… 后半夜。 神识里莫名传来一阵钻心痛意,猛地惊动了他。祝千秋懵了一瞬,本能地反应过来这疼痛源自与剑主的共鸣。 草草草—— 他竟然把这事儿给忘了! 千秋剑已经滴血认主,且不同于以往,剧情的力量驱使他将裴雪声看作唯一命定的剑主,一见面便上赶着结下了生死契。 什么叫生死契? 顾名思义,人在剑在,人亡剑毁。 剑主要是出点什么意外,他这把本命剑可是跟着要一块陪葬的。 祝千秋气得升天,只恨自己如此不值钱,一个不慎着了剧情的道。他把这破书和裴雪声轮番骂了一遍,然后嗖地一下飞了出去。 魔族少君死后,他变成了无主之剑,无法自如使用力量,只能在深渊底下沉寂藏锋。 但今日不同往日了,他再一次有了剑主。为救主人而出鞘的剑,自是孤勇无双。 裴雪声还在鬼哭渊下,他的身体情况还是有些勉强了,果然没能顺利离开。 祝千秋循着感应找到人时,少年深陷血战,正在竭力对付一群狰狞可怖的邪魔。没了魔剑的庇护,它们不再蛰伏,追着鲜活的血气争相前来觅食。 急急而至的千秋剑光芒大盛,剑气暴涨横扫而出。 血色泼野,残骸成山。不过眨眼之间,莽莽邪魔尽数被诛灭,长夜重归宁寂。 腥风中的少年缓缓抬眼,冷金的瞳眸倒映出浮在半空的千秋剑。 苍白的面容上,有错愕一闪而过。少年抬手抹去唇角血迹,垂眼静默半晌,哑着嗓音开口:“你来干什么,我不要你。” 话音未落,一颗团子突然从剑里径直冲出来,恶狠狠弹到他眉心上。 给了他一个脑瓜崩。 魂体的触觉其实是相当柔软的,比水流还要绵密些。但剑灵这么怒气冲冲撞来,竟有点儿疼。 “装什么,刚刚都被打趴下了。”团子看起来生气极了,莫名有点毛茸茸的:“还报仇呢,就你这小身板,没了我连鬼哭渊都出不去。” 少年:“……” 少年默了默,无动于衷:“那也与你无关。” 祝千秋顿觉一片好心喂了狗。 被剑主嫌弃成这样,还是头一回。祝千秋可能是气过了头,竟感到一阵莫名其妙的委屈。 他大声质问:“你以为自己是谁,还敢不要我!不要我你碰我干嘛?当时明明是你主动的!血流我一身也不给擦擦!结完契说不要了!你玩我呢?” 噼里啪啦一顿抱怨,恍惚间像在数落一个负心汉。 少年:“……” 他听得脸黑,忍无可忍:“……别说了。” 祝千秋发泄完情绪,冷静了不少,盯着面前人,语气忽变得阴狠:“你既然来找我,想必听过我的名声。魔剑凶邪,弑个主自然也不在话下,你说呢?” 器无法伤主,再邪的器也不例外。他是唬人的。 不给对方反应的时间,祝千秋立刻道:“一句话,带不带我一起走?” 虽是问句,却是不容拒绝的命令语气。 令人毫不怀疑,若是敢说个“不”字,这把剑会当场暴起弑主。 那时候的裴雪声再不愿意,也只能接受他。 最终祝千秋跟着他一起离开了鬼哭渊。 虽然被迫卷入了剧情,但时隔多年终于得以重见天日,祝千秋还是很开心的。 他积极乐观地想着,虽然和小反派关系不大融洽,但来日方长,还可以慢慢磨合嘛—— 毕竟裴雪声,可是他当初看书时唯一真情实感怜爱过的人物。 那时的祝千秋万万没料到。 和这位人物相处起来究竟有多么费劲。 祝千秋就像一团吵吵闹闹的火,遇上了裴雪声这块捂不热、烧不化的冰。脾性相差太大,磨合到最后,双方唯一有默契的竟是——都越发看对方不顺眼了。 处成这样的剑修和本命剑,天底下估计独此一例了。 蝶梦生曾感慨:“皆说天下剑修,十之有九爱剑如妻。千秋啊千秋,你怎么就偏偏摊上了剩下那一位?” 祝千秋略一想象,不禁恶寒:“我倒也不是很想要他爱我如……咳,妻。” 蝶梦生笑得嘎嘎乐:“道理总是相通的。千秋,是时候学些驭夫之道了——” 驭夫之道…… 夫之道…… 之道…… 道…… “……” 就离谱! 祝千秋豁然睁眼,梦醒之后,耳畔仿佛还回响着“驭夫之道”四个字。他一脸菜色地坐起身,仿佛做了场惊魂未定的噩梦。 蝶梦生看他醒了,蹭过来关切道:“怎么了?” “……”祝千秋心情复杂地瞅它一眼,“没什么。” 悬在窗下的风铃摇啊晃啊,碰撞出泠泠碎响。 他偏头看去。 先前宁必询问时,祝千秋表示不必再去凤凰山庄,直接回白玉京就好。 否则若是回去见到陆雪容,将来龙去脉一说,指不定她会拎把菜刀冲出来和无上仙尊拼了。 祝千秋思来想去,还是到时候写一封信寄送回去好了。 仙舟于是乘风穿云,徐徐飞入极寒北域。 人间的山河与灯火渐朦胧、渐绰约,直至彻底看不见。 天穹尽处银河倾泻,传说中的仙门至地白玉京,便坐落其中。【你现在阅读的是 】 10、第 10 章 相传白玉京乃天道归栖处,承天意而砌,灵气浓郁磅礴,护持着一面神秘的「天命镜」,能够测算万物因果,并在因果倒错时颁下「天旨」拨正。 无上仙尊执掌白玉京初初十年,天命镜已经急不可耐另择了四次继承人,可见他便是那倒错的因果。 修真界人人对此心照不宣。 不过真正知道原因的,估计只有祝千秋了。 ——反派取代了主角的位置,鸠占鹊巢,可不就因果倒错了吗? “少尊殿下,可休息好了?”宁必的声音在门外响起,“白玉京到了。” 祝千秋回过神,应了一声,让宁必等他片刻。 一入极寒天地带,隔着仙舟的阵法屏障,他依旧感受到了一股不寻常的寒意,在空气中蔓延。 白玉京出了名的霜重雪冷,刮的风能杀人。萧氏一族本就有着亲火畏寒的血脉天性,再加上这具壳子病弱不足,没有足够的修为傍身,很难熬得住那种环境。 还好祝千秋有先见之明。 他从储物袋中翻找出个漂亮精致的小手炉,是个取暖用的寻常法器,抱在手里自动生温,方便得很。 又取出一件披风系上。少年收窄的下巴尖微微压陷进毛边,是别无二致的雪白。 将自己裹成了只毛茸茸的大狐狸,祝千秋这才放心走出门外。 然而待下了仙舟,站在肆虐的风雪中时,他才发现自己这点儿先见之明完全不够看的。 这鬼地方的冷穿透性极强,居然还是魔法伤害。 祝千秋:“……” 本就有些血色缺失的面容,顷刻间更惨烈了几分。 冷风一灌,他昏天黑地地咳嗽起来。宁必注意到他异状,正想询问,忽然视线像是越过他看到了什么,立刻垂首退开。 能让宁必有这般拘谨反应的,只有一个人。 祝千秋心头微微一紧,没待回头,玄衣仙尊已经越过他,不紧不慢上前。 擦肩一瞬,淡淡的影子覆压而下,好似无声将他吞噬。祝千秋余光捕捉到对方清晰冷冽的下颌线,恍然发现他很高,自己还要抬头才能与其对视。 曾经作为一把剑,对此倒没什么实感。相识数载,还是头一回与他并肩而立。 冰雪气息侵袭而来,无孔不入,一如压在祝千秋身上的、属于裴雪声的影子。 裴雪声侧首望下来。 眸光如细冷的刃,一点一点、慢吞吞地掠过少年苍白面容,像在丈量着等待解剖的猎物。一开口,似乎又只是一句寻常的关心:“脸色这样差,不舒服?” 语气里透着一股阴森森的温和意味,像掺了毒的蜜,比这刺骨寒风还叫人起鸡皮疙瘩。 祝千秋不动声色与他拉开一点距离,低眉顺眼答话:“谢父尊关心,晚辈只是……有些畏寒。” 裴雪声闻言轻笑了声。 “如此说来,”他微微侧首,似在思忖着什么,尾音意味深长,“你好像不大适合生活在白玉京了?” 祝千秋上学那会儿最爱做阅读理解了,结合对裴雪声品性的了解,一下他就听出来这厮话里藏话。 ——不适合“生活”,便是适合在这里做具尸体了,死人当然不怕冷。 祝千秋眉心一跳,冷静找补:“没关系,晚辈其实不……阿嚏!” 祝千秋:“……” 裴雪声唇边的笑意淡去,极缓地垂下眼帘,面无表情看来。 祝千秋吸了吸冻得通红的鼻子,飞快瞥了对方一眼,一时有点儿绝望。 「他为什么这么看我?」他忐忑地问蝶梦生,「我刚刚口水喷他脸上了?」 蝶梦生:“……” 裴雪声盯他半晌,忽然抬起一只手,伸向了祝千秋颈间。 动作赫然是想要掐他,配合那淡漠俯视的神情,令人毫不犹豫相信,他接下来会拧断眼前人的脖子。 一旁的宁必瞧见这一幕,眼底划过诧异之色,心说:“这么快?” 这位刚到白玉京、门还没进,就触怒了仙尊? 祝千秋顿了顿,硬着头皮没躲……躲也没用。 下一瞬,裴雪声果然掐住了他。 与其说是“掐”,倒不如说是因为裴雪声的手太过修长有力,轻易便将少年纤巧的颈“攥”在了掌心。苍冷明晰的指节稍稍带上劲力,轻微的窒息感便泛了上来。 这人的皮肤竟比漫天风雪还寒凉,带着瘆人的杀意,缓慢摩挲着他颈侧脉搏。像威胁,抑或爱抚。 命门被牢牢掌控的感觉,很不舒服。 ……这人想干什么? 祝千秋的视野开始隐隐发黑,有那么几息光景,他怀疑裴雪声打算直接捏碎他的脖子。 腰间的蝶梦生紧张到了极点,剑意悄然弥漫,蓄势待发。 祝千秋心念微动,示意它不要轻举妄动。 不知过了多久。 钳制在脖子上的力道终于一松。 裴雪声放开他的刹那,指尖擦过皮肤,隐约有什么东西顺势滑了过来。细小的蛇一般,飞快钻进他领口,先是滑腻冰凉,但游过的地方又带起丝丝温热。 顺着脉搏一路到了心口处。 紧接着,温热感如蛛丝蔓延,扩散至四肢百骸,一点点蚕食他身体里的寒气。 祝千秋很快就不冷了。 但反而更难受了。 因为那温度并不是舒适干燥的暖,倒像舌头舔过一般,黏腻阴湿得很。 祝千秋登时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头皮发麻:“……这是什么?” 裴雪声收回手,浅琥珀眸轻眨了一下,微微笑起来。那笑意也如身上感触般瘆人。 他手中化出一柄伞,撑起,转身离去。 漫不经心的嗓音散入风雪里,慢了半拍才落到祝千秋耳中。 “务必收下我的……”他笑着说,“见面礼。” ……见面礼? 祝千秋捂着心口,想掐断那股诡异的温度,可它仿佛渗入全身,跗骨不去。 更甚的感触堆叠着,祝千秋控制不住地双腿瘫软,几欲跪倒,宁必眼疾手快上前搀住他:“殿下还好吗?” 当然不好。 祝千秋此刻感觉糟到了极点。 他想起来这是什么了。 这天底下除了裴雪声自己,最了解此物的,也只有他了。 宁必看起来并不清楚裴雪声对他做了什么,否则不会问他还好不好——但凡清楚,便会知道他眼下在经历什么酷刑。 祝千秋唇瓣翕动了下,却没力气开口回答,只是止不住地喘息着。雪粒落到他轻颤的睫梢上,顷刻便消融,如泪珠滚落。 他面若金纸,血色褪了个干净,反倒衬得浓墨重彩的五官绮丽又病态,宛若开到荼靡的花,生出一种将败未败的颓然之美。 宁必望着他,忽然心中一动,隐约觉得眼前人透着莫名的熟悉感。 似乎在哪里见过。 可是这样一张脸,倘若亲眼见过本尊,不该没有印象才是。 而且他提前调查过,萧明灼出生以后从未离开过凤凰山庄半步。 宁必压下心头困惑,看祝千秋眉心紧蹙似是疼痛难耐,便从袖间翻出一粒上品止痛丸喂给他。 祝千秋解释不清,勉强咽了。果然毫无作用。 这感觉根本就不是疼。 是被掠夺,被侵占。陌生霸道的气息在身体里横冲直撞,兴奋得像是想要将他搅碎。 脑袋嗡嗡作响,夹杂着蝶梦生紧张兮兮的询问:「你怎么了?很疼吗?那挨千刀的对你做了什么?」 祝千秋缓缓掀起眼皮。大雪模糊了视野,不过这么三两息间,玄衣仙尊的身影已消失在云雾深处。 “……多谢宁师兄,我没事。”他找回丝许力气,在宁必的搀扶下站稳,“老毛病罢了。” 老毛病? 年纪轻轻,什么老毛病发作起来这般厉害? 宁必目光落在他紧紧捂着心口的手上,忽然有了答案。 原来是心脏的问题,受不得惊吓。想来是因为方才仙尊突然动手,把他吓得不轻。 宁必颇感纳罕,不太道德地想,这位少尊殿下简直就像精美的瓷器般脆弱易折,或许还没等到仙尊下杀手,他就要先撒手人寰了。 祝千秋并不知道身边人都在想些什么,他的目光落向渺渺风雪,唇边勾出一丝不明显的冷笑。 ——竟然送了这么一份大礼。裴雪声,你好得很。【你现在阅读的是 】 11、第 11 章 裴雪声赠他的见面礼,是自己的影子。 控影术是影妖一族与生俱来的天赋。裴雪声在十三岁那年被剜去灵根,根基尽毁。然而有失便有得,人族体脉的衰微,反倒最大程度地激发出了他体内蛰伏的妖血天赋。 他将控影术摸索至透彻,已到了出神入化的境地。那个外表干净圣洁如雪的少年,总是操纵着自己影子去做最危险、最阴暗的事情。 影子行动间无声无息,不留痕迹,简直是先天干脏活的利器。偷盗、窃密、灭口……无所不能。 倘若影族没有消亡,倘若裴雪声身边还有任意一位本族长辈陪伴,便会认真纠正他,告诉他影子不是这么用的。 影子本该是每一只影族小妖的伴生灵物,是上苍恩赐的、永远不会背叛自己的存在,是第二个他,不该受此玷污。 裴雪声不懂这些,也压根不在乎这些。 前世的小反派拿到魔剑后,并没有如原著那般杀回风家。因为祝千秋不愿借他力量,便同一把普通的剑没有分别。 小反派从界外死地回到人间,开始隐姓埋名改换身份,躲避风家追兵。 一人一剑居无定所漂泊了一段时间,最穷苦的时候,小反派夜夜宿在漏风漏雨还闹鬼的破庙里,还把祝千秋身上那条前主人给打的玉石坠子给拆下来当了,换了几盆炭来捱过漫漫寒冬。 祝千秋瞠目结舌,从未见过如此没出息的剑修,还吃自己本命剑的软饭! 卖便卖了,还是贱卖。他气得不行:“那可是我最喜欢的坠子!你怎么不干脆把我给当了?” 小反派拿着根树枝拨弄面前的炭火,眼皮也不抬一下:“凡人有眼无珠,不识玄铁。当你换不了多少东西。” 祝千秋:“……” 天杀的,这小子还真考虑过把他当了。 魔剑“哐当”一声翻过面去——这日子真是过不下去了! 小反派显然比他更无法忍受这样落魄苟且地活着。待寒冬过去,次年开春,他便辗转前往了问道学宫。 问道学宫为选拔人才而设立,是修行界公认的唯一“跳板”,专招收那些资质优良、却因出身低微而难与世家子弟竞争入宗门机会的散修学子。 小反派失去灵根,换作旁人,于修行一途已是希望断绝、再无任何可能性。然而半妖体质不同,两种血脉有两种修炼体系。 譬如他在鬼哭渊下吞噬妖魔的元丹,便是妖族的修炼方式之一。人族修士有时为了走捷径也会如此,在正道看来属于邪魔外道,见之当诛。 小反派若想不暴露身份,便只能做个外人眼中的废人,按说本该进不去竞争激烈的问道学宫。 但他有自己的办法。 一个剑走偏锋的办法。 他进入问道学宫的方式,让祝千秋后知后觉地发现,他远比自己想象中的更聪明、也更危险。 小反派花了大半年时间在山脚下的城镇附近潜伏,从旁人口中一点点收集有关学宫的消息,制造契机结识外出任务的学宫弟子,又利用影子神鬼不觉地跟踪、监视……渐渐地,掌握到不少隐秘。 他从蛛丝马迹里推算出一些东西,而后,有了一个目标。 十四岁那年,他以自己操控影子的能力为筹码,向学宫中一位颇有威望的仙长换取了推荐入学的名额。 此后很长一段时日里,他便像潮暗处的阴影一般,私下替那位道貌岸然的仙长做脏活。 祝千秋劝过他收手。 “你以为他会放过你吗?这种人心思险恶,最会卸磨杀驴。你是一把很好用的刀,但你和刀有哪里不同你知道吗?”祝千秋那时说,“你会喘气,长了舌头,脑子里装了太多秘密。” 少年闻言安静良久,不知搭错哪根筋,莫名地反问:“你也觉得我见不得光?” “……裴雪声你个傻叉!”祝千秋气得接下来三天都没和他说话。 曾经以为对方当时并没有理解他的意思,后来倒是慢慢回过神来——自己说的那些,裴雪声又怎么可能想不到呢? 只是长夜难明,孑然一身,当时那个少年所能选择的路,唯有脚下这条摇摇欲坠的独木桥罢了。 祝千秋知道他为什么非要进问道学宫。 不为扬名风光,不为跻身宗门,只为那一座大名鼎鼎的藏书阁。 传闻,学宫藏书阁里收集了世间五花八门的道法典籍,或许未必精深详尽,却一定庞杂全面。其中还有许多前辈大能的手札、杂录等。总而言之,多么偏门的东西都能在那里找到。 ——比如,失去灵根后的转圜之法。 裴雪声这个人,从年少时起骨子里便写满了“偏执”二字,向来不达目的不罢休,在如愿以偿前,他可以拿出无限的耐心去等待、筹谋、伪装。令人很容易松懈防备,看不见他收起的爪牙。 所以后来,那位仙长死得相当惨烈。 那晚,少年雪衣沾月,纤尘不染,眉眼淡漠地看着倒在地上一脸狰狞的男人,流墨般的阴影窸窣间将其剔骨撕肉、大快朵颐,餍足以后,便毒蛇一般乖顺地钻回主人脚下。 “瞧,你错了。”他的指尖抚过手中剑,嗓音带着笑,“是我不会放过他。” …… 祝千秋见过很多次裴雪声用影子杀人、折磨人,但他万万没想到,这影子还有爬到自己身上的一天。 影子就像一道咒术种在身上,他的动向被术主牢牢掌握着,对方只需稍稍动念,便可绞杀他于瞬息。 祝千秋磨了磨后槽牙,心说这狼崽子长大了,倒还和以前一样狠。 但又何必呢? 以裴雪声如今的身份地位,不应该想尽办法隐藏好自己不为人知的一半妖血吗? 分明除掉他有无数种方法,裴雪声这么注重效率的性子,却选了个风险最高、也最没必要的。 杀鸡焉用牛刀。 影子跗体不去,渗入骨血里,侵占着每一声心跳。周身尽是再熟悉不过的、属于裴雪声的气息。 祝千秋知道越反抗,这玩意儿闹得越厉害,干脆心平气和接受它。果不其然,他不再抗拒后,影子渐渐乖顺了下来。 只是那讨厌的气息依旧萦绕不去。 这破影子倒是不疼不痒,只是……有点儿太亲密了。 蝶梦生:「所以你是说,他的影子在你身上,完全掌握着你的行踪,连每日走了几步路他都能知道?不是,他变态吧!」 嗯。是挺变态。 祝千秋深感同意。 本来在白玉京就身不由己,如今更又多了一道贴身监视—— 他抬起头,雪域冰原一望无际,天地广阔,他身在此间,却仿佛落入纯白的囚笼之中。 须臾,祝千秋转头对宁必道:“宁师兄,我想四处逛逛。” 宁必顿了顿,笑道:“少尊殿下身子不适,还是不要吹风受冻的好。不如我先带殿下去寝宫休息……” “我方才服了那药,已经无碍了。再说来的时候睡了一路,眼下精神得很。”祝千秋摇摇头,瞧着他,有些怯怯地抿了抿唇,“宁师兄不是说,白玉京是我往后的家吗?” 参观熟悉一下自己的新家,自是理所应当,毫无问题。 宁必神色似有犹豫,未待开口,又听祝千秋小声道:“白玉京比传闻中还要冷,不过……我很高兴。” 他下意识问:“为什么?” “因为,这还是我第一次看雪。”祝千秋垂下眼睫,不经意般提及心酸往事,“小时候有一年过冬,我同娘亲说想去看雪。她便去求老太君,想请老太君准我一同参加仙门冬祀,毕竟我的哥哥弟弟每年都能去,雪对他们而言已经不新鲜了……” 他神色楚楚说着,嗓音逐渐低弱下去。虽然没说完,但结果显而易见。 萧二公子没出过门,记忆里恒久不变的景色只有自己住的那座小小山头。 宁必:“……”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不答应显得他很不近人情。 再说对方身为少尊,态度再如何软,说出的话也是命令,理该遵从。 思及此,宁必便点了头。 不过是个无关紧要的小小请求,左右有他跟着,不会出什么问题。 / 整个白玉京由「四宫一殿」构成,占地辽阔可比一洲。 青龙、玄武、白虎、朱雀四宫,众星拱月般环抱着中心的神殿,呈守护之势。 地方太大,光靠两条腿翻山越岭是逛不完的。祝千秋修为低微尚不会御风诀,好在白玉京中设有传送阵,一日便能将四宫转个遍。 一路上,祝千秋将这些传送阵的分布位置、传送距离、启动方式默默记在心中,同时集中精神感受着空气中的灵气波动。 灵气如雾氤氲,化入风中,看似不可捉摸,实则每一点幽微的变化都有迹可循。 倘若灵气具象化,大体上便如同一张密织的网。繁杂的走势如丝线纵横,表象凌乱勾缠,但关键处的拐折点总是不变。 那些恒定的拐折点便是“阵”。 哪里密不透风,哪里隐含疏漏,都能从走势里读出来。 祝千秋落在宁必身后半步,目光如蜻蜓点水轻掠过某个不起眼的方位,转瞬移开。【你现在阅读的是 】 12、第 12 章 四象宫分别掌管四方地脉,在修行界地位超然,属仙门之最,门生自然也众多。 雪没有止歇的迹象,宁必贴心地递过来一把伞。祝千秋接过撑起,披风压在单薄的肩背,愈发将一身清瘦的少年稚骨衬得弱不禁风。 打眼一看,活脱脱就是位漂亮矜贵的小公子,与周围格格不入。所到之处,来往的弟子频频回首,窃窃私语。 前不久天旨刚下,白玉京突然出现他这么一张生面孔,又与宁必同行,身份不难猜到。 祝千秋迎着一道道打量的视线,随便挑个顺眼的回以一笑,对方却飞快地低下眼去。 “为什么他们看起来有点儿怕我?”祝千秋纳闷。明明就对他很好奇,却没有一个人敢上前来。只保持距离远远观察。 宁必笑了笑:“想来是担心失了礼数。待殿下于天命镜前受过封,四宫弟子见您如见长老,应执后辈礼。” 祝千秋听明白了。 大概意思就是,他现在还没有正式的名头,别人拿捏不准该用什么态度对待他。 “原来如此。”祝千秋不甚在意地收回目光。 看过四宫,便前往中央神殿。 宁必在前头边引路边道:“四宫弟子云集,神殿便没那么热闹了,师尊清修之地更是终年只闻落雪声。” 只闻落雪声。 安静至此,倒像一座巨大的坟墓了。 踏过光轮流转的入口,才知神殿并非一座宫殿,而是一处望不到尽头的仙境。 覆白的山脉一重衔着一重,云深处行宫错落、廊桥勾连,长阶如龙蜿蜒。 “那长阶尽处便是师尊清修之地,神殿至高处‘长生天’。”顺着宁必的话音,祝千秋遥遥眺向雪山之巅。那样高的地方,可以想象会是多么孤寒刺骨。 他目光向上抬了半寸,倏忽停顿。 “宁师兄,那天上……”祝千秋怔道,“好像有一柄剑?” “天上的剑?”宁必先是困惑,随即愣了下,猛地反应过来:“慢着,莫非是……殿下竟然能看到它?!” 祝千秋转过头:“是什么?” “若我想得不错,殿下所见,应是师尊的剑魂。” 万象境圣人超脱凡俗,返璞归真,已很少再依托外物。心念流转间,道意自生。 若想更上一层楼,便将本命法器融入元神、在识海中不断淬炼,最终人器合一,剑魂即成。 然而此举极为冒险,且不说若失败了会元气大伤跌落境界,单说这淬炼的过程便是难以想象的酷刑——元神千锤百炼,时时刻刻感受着五内俱焚、骨血成灰的痛苦。 无上仙尊于剑之一道登峰造极,他在入主白玉京前便已证道成圣,炼成剑魂。从此往后,手中再没握过有形之剑。 因此世人也无从得知,他曾用过怎样的剑。 “相传圣人的剑魂只有有缘人能看到,连我都从未亲眼见过。少尊殿下,能否说说它长什么样子?” 宁必眼睛放光。他一直表现得一副情绪稳定、少年老成的模样,难得显露这等神色。可见圣人神通着实令人向往。 祝千秋安静了一会儿。 再开口时,嗓音变得很轻:“是一柄巨剑,很大,悬在高天之上。” 风将云雾吹开的一刹那,巨剑缓缓浮现,切割天穹,极为震撼。 正如它的主人,高高在上睥睨众生。 “至于具体什么模样,我便看不清楚了。”祝千秋顿了下,“或许我还不够有缘。” 宁必得了上一句答案已是十分知足:“怎么会。少尊殿下还是第一位能看见师尊剑魂的人,缘分定然不浅。” 是吗? 孽缘倒确实不浅。 祝千秋笑了笑,没说什么。伞沿无声低垂,挡住了神色。 握柄的指尖被雪光映照,隐约泛着白。 他骗了宁必。至少没完全说实话。 其实他看得一清二楚,清楚到他怀疑自己出了幻觉。 那高悬九天的剑魂冰冷肃杀,赫然是……本该在三百年前便已碎散的魔剑千秋。 这怎么可能呢。 千秋曾经是裴雪声的本命法器不错,可自剑碎灵散后,便只是一堆破铜烂铁了。 把毫无灵力的破烂往元神里融,只有嫌自己修行之路太顺利的疯子才会这么干。 诚然,裴雪声是有点疯劲在身上。可他又不愚蠢。 祝千秋百思不得解,越琢磨越纳闷。回过神时,人已到了少尊寝宫。 暮色四合,宁必停在门前:“夜深了,殿下先行修养。明日一早,我再来带殿下前往长生天。” 祝千秋心不在焉掸着披风上的碎雪,闻言顺嘴问了句:“去做什么?” “殿下忘记了?”宁必笑呵呵提醒,“晨昏定省,一日不可落下。” 祝千秋:“……” 好想失忆。 宁必拍拍手,召来一批伺候的仆从,高矮胖瘦浑无分别,仔细一看,连脸都长得很像。如同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都是傀儡,不是活人。 白玉京四宫掌持四方灵脉,收揽仙家弟子无数,唯有神殿常年寂静。仙尊喜静,神殿中来往穿行的尽是不会言语的傀儡。 祝千秋听着这番解释,扯了扯唇角,心说你们仙尊那不是喜静,是厌人罢了。 想到裴雪声惯来不喜吵闹的场合,他问:“对了。先前宁师兄说的受封大典,在什么时候?” “次月初一,正好十日后。”宁必回答,“我已拟好名册、广发请柬,届时会有仙门百家的代表前来,见证殿下沐浴天泽。 这么大阵仗?祝千秋颇感意外,试探着问:“在我前头的那三位少尊,他们也都有这样的受封大典吗?” “天旨钦点,自是有的。”提起这个话题,宁必的反应有些讳莫如深,含糊其辞道:“只可惜三位先殿下命薄,都在受封前出意外亡故了。” 祝千秋:“……” 好一个命薄。 什么受封大典,他看分明是受死大典! 不必追问细节,这些“意外”定然都与无上仙尊有关。那厮甚至懒得装一装,次次掐着点送人入土,把封礼办成葬礼。 他不该做什么无上仙尊,活阎王这名号比较适合他。 蝶梦生大惊:「照这个习惯来看,你岂不是最多还能活十天?!」 祝千秋略一思索,缓缓闭眼。 「事已至此,先洗个热水澡吧。」 「……」 / 送走宁必后,祝千秋吩咐傀儡准备热水,脱衣沐浴。 他对着自己仔细观察了一番,通身干净,完全看不出来那抹影子的痕迹。 也对。 裴雪声怎么会留下痕迹。 他长叹一口气,脑袋里乱糟糟的。一时是要怎么逃跑;一时是要怎么摆脱影子;一时,又是天上那道剑魂。 热气氤氲,他泡在水中愈发困顿,意识渐渐沉重、涣散。 …… 好像又做起梦来。 这次没有再梦到裴雪声和上辈子的光怪陆离,而是置身于一个神秘古怪的地方,一望无际冰冷死寂,虚空中漂浮着许多破碎的文字。 祝千秋困惑地转了一圈,辨认着那些七零八落的字眼,捕捉到几个熟悉的词。 他福至心灵,隐约觉得这些文字大概出自《扶摇云霄录》。 这念头刚起,伶仃无序的字陡然变幻,在他面前缓缓排开成句—— 【你回来了,外来者】 【吾在这里等候你很久了】 字里行间浮着玄妙无比的金光,祝千秋感应到一股不同寻常的力量,蕴含在每一道横竖撇捺中。 他抬了抬眼:“等我?你是谁?” 金光沉默流转。 【天地规则,意志万千】 【吾乃微渺一缕】 天地规则。 祝千秋心中已有隐约的预感,对于这个回答并不多么震惊。他目光扫过四周飘浮的文字,眼眸不善地眯起。 提起这玩意儿他就心烦。 要知道上辈子正是因为那冥冥之中的破规则限制,让他不能吐露真相,因此绕了多少弯子、吃了多少苦头,他可都记得清清楚楚。 祝千秋没好气道:“为什么找我?” 【你本成亡魂一缕,因吾得以复生】 “什么意思?”祝千秋蓦地蹙了下眉,“是你让我活了过来?” 话音方落,金光丝丝溢散,化作密织的雨,裹挟着文字朝他坠落而来—— 顷刻间,祝千秋神思通明,无数信息注入脑海。 原来如此。 《扶摇云霄录》的世界里根本没有萧明灼这个人存在,他是天地规则塑造出的躯壳,装着三百年前千秋剑灵残碎的魂识,等待他元神归位,彻底醒来。 祝千秋不走运,当年那道魔族古术最终没能成功,他本该死在那场暮雪里,再也回不来。 然而天地规则出手,强行将他带了回来。 祝千秋在凤凰山庄时了解过,原主之所以体弱多病,性子温吞怯懦,是因为娘胎里带出来的缺魂之症。 照这么说,他当年碎剑时神魂四散,一半投生成了萧明灼,一半沉睡三百年直到如今。 难怪原主长得和他一模一样,因为从来就没有什么原主。 祝千秋思忖起来。按理说,他一个外来者三番五次搅乱剧情,这个世界的规则应该是容不下他的,怎么会救他呢? 还特意跑到他梦里告诉他这件事。 “我明白了。”祝千秋笑了笑,“你救我是有条件的,对吧?” 他猜得不错。 下一秒,答案浮现在眼前。 【修正因果,抹杀裴雪声】【你现在阅读的是 】 13、第 13 章 抹杀。 这两个字真是轻描淡写极了。 所谓天地规则,就是要确保《扶摇云霄录》的剧情回到正轨。对方会提这个要求,祝千秋毫不意外。 他微一垂眼,没有表态,只是问:“我不明白。你那么厉害,为什么不自己来,反倒大费周章把我救活?” 【雪枯城一战,裴雪声的命数本该终结于此,可你改变了他的结局。如今因果大乱,他已脱离天地规则的控制】 【你是一切的源头,错乱的因果唯有你能修正】 此方世界在规则之下平稳运转,然而自从这本书剧情走偏乱成一团后,反派彻底失控,“规则”的傀线被斩断,自然无法再直接插手。 祝千秋就是那斩断傀线的万恶之源。 “原来如此。谢谢你救了我,但这恐怕是白忙活了。”万恶之源一脸无辜,丝毫没有自己捅了娄子的羞愧,坦诚道:“你看我现在是能杀他的样子吗?” 说着撸起袖子,向对方展示出一截比玉兰枝还纤脆的小臂,“你给我一只鸡,我都要掂量掂量能不能按住它……” 面前的文字好半晌没动静。 祝千秋心中暗暗琢磨着,对方应该不至于那么小气,索取报答不成就要把给他的小命收回去吧? ……虽然这条小命本就岌岌可危,大概率也只剩十天好活就是了。 良久,面前才慢吞吞吐出一句质问:【不能杀,还是不想杀?】 祝千秋:“你说人还是鸡?” 【……】 大概看出他打算模棱两可糊弄了事,对方改变了策略,开始循循善诱。 【三百年前你曾救他一命,可心脉残缺的无情之人,又如何能知感恩】 【他如今掌滔天权柄,做无上之尊,必然不愿被世人知晓过往。你知道他太多秘密,若有朝一日天命镜揭开你的真实身份】 …… 【他一定会杀了你】 话至最后,悄然变作威胁。 祝千秋歪着脑袋思索了下,忽然拨开周身浩渺的字符缓步上前:“也许如你所说,他会毫不犹豫杀了我。毕竟当年我们相处得……唔,不是太愉快。” 他眼睛微弯,像极了一只狡黠的漂亮狐狸,笑吟吟反问:“那你有没有想过,我为什么会救他?” 对方沉默下来。 祝千秋懒洋洋转了一圈,从虚空中捡拾着残缺散落的笔画,一点点拼成“裴雪声”三个字。 然后他收拢五指,将这个名字轻轻裹在手心。动作徐缓,隐带一丝连他自己也没意识到的温柔呵护。 “你是天地规则,让一切归位就是你存在的意义,所以我不怪你。”祝千秋道,“但不是所有人都是任你预测轨迹的提线傀儡。” ——他为什么要救裴雪声? 因为他和裴雪声一样,最讨厌被所谓的命数左右。 他们性格迥异,算得上水火不相容,但灵魂的底色却出奇一致,本质是志同道合的。 倘若能够说清一切、达成合作,前世未必会落得最后那个结局。只可惜一个是书中人,一个是入局的看客,望见的东西终究有所不同。 “我拒绝你的条件。”祝千秋将掌心的字放回虚空,“这条命你若要收回去,请便。” 金光浮动,文字几度聚散,似在酝酿答案。 意外地,它退了一步:【杀他你不愿,救人呢?】 祝千秋挑眉:“救谁?” 话音落下,周身场景骤然变幻,身前出现一幕画面—— 雪山深谷,冰面之上,凄寒月色映照一张极苍白的侧颜。 那人垂首跪坐,气息微弱,若隐若现的锁链贯穿锁骨与腕骨,血肉模糊,触目惊心。 他骨相清绝,饶是被这样折磨,也没有折损出众的容貌。而那双眉目,依稀间与裴雪声有几分相像。 祝千秋当然认得他。 《扶摇云霄录》的主角风祈安,也是裴雪声同父异母的弟弟。 上辈子,祝千秋和裴雪声相处不洽,大部分都可说是因性格不合产生的小摩擦。唯独风祈安这个人,是他俩之间完全不可调和的矛盾。 祝千秋本以为,改变了反派一开始的轨迹,便可以远离剧情。可万万没想到,冥冥之中看不见的傀线又将他们一点点拉回。 那些年祝千秋简直操碎了心。 他凭借对原著剧情的了解,频频拉着裴雪声避开各个作死节点,远离主角团。 眼见感化反派无望,他便开始来硬的——在反派和主角团作对时疯狂倒戈,做一把超叛逆的剑。有那么几回,裴雪声要杀的关键人物命门就在咫尺,却因为手中剑突然的抵抗导致偏了一寸、慢了一瞬。 在祝千秋看来,自己劳心费力帮他躲过了不少祸事,极大程度上拯救了他的人生。 可在裴雪声看来,这把破剑纯属捣乱,一身反骨,刻意与自己作对。 裴雪声三番五次想扔掉他,扔不掉。还试过把他关在剑匣里,关不住。 有一回,他阴森森端详着祝千秋良久,忽问:“千方百计救他,你很喜欢他那样的剑道天才?” 祝千秋懵了一下,半天才反应过来这个“他”指的是风祈安。 正绞尽脑汁想着该怎么解释这个问题,一片沉默中,裴雪声眼皮一搭,没什么情绪地笑了。 “罢了,不重要。” …… 【如你所见,这里是白玉京禁地】 过往如烟散去,文字浮现在眼前。 白玉京禁地……今天四处转悠时偶然听宁必提过一嘴,白玉京里有一处雪谷禁地,旁人不得靠近半步,只有仙尊能够出入。 是谁把人关在这里,显而易见。 听蝶梦生说,当年雪枯城之祸后,风家销声匿迹,而裴雪声再出现时便已成仙尊,他还以为风祈安已经死了。 没成想,原来是被裴雪声囚禁起来了。 祝千秋望着奄奄一息的风祈安,目光落到他额间法印上。因为和蝶梦生关系好,他对妖族的东西多少有些了解,那是一种妖族术法,吊命用的,能够保人始终留着最后一口气,并且神智清醒。 妖性多痴情,研究出此术本是为了挽留将死的挚爱至亲,但传到人界以后,很快被开发出了新的用法。 显而易见,折磨人用。 大概是天地规则让祝千秋的梦境与禁地生出了某种联系,冥冥之中,血泊中的风祈安若有所感,突然偏了下头。身上深锁因这微小的动作碰出冰冷碎响,牵动到伤口,他眉宇间溢开痛苦之色。 但当那目光落向祝千秋时,风祈安愣住了。呆怔半晌,他苍白的唇微微翕动,似有些难以置信:“……是你。” 祝千秋顿时诧异,感受到对方一瞬不转的目光,不必问规则,他也确信风祈安此刻肯定看到了他。 他迟疑着开口:“你认得我?” 风祈安一眨不眨地盯着他,像在确认眼前人是不是真实的。过了好半晌,才又开口。 “……千秋剑灵,怎会不认得。”浑身浴血的青年慢慢垂下眼帘,嗓音干涩得是像吞了砂石,“我还以为你已魂飞魄散了。” 祝千秋确实刚刚诈尸不假,他干笑一声,礼尚往来:“我也以为你死了。” 前世裴雪声多次与风祈安交锋,风祈安认得千秋剑不奇怪,但他不该认得如今模样的祝千秋。 祝千秋这么想着,也便这么问了。 风祈安静了一会儿,轻声回答:“我见过你。”顿了顿,眸睫稍稍抬起,乌玉似的眼珠倒映着他:“一面之缘……经年难忘。” 祝千秋糊涂了。 一面之缘?他前世连个人形都没有,就是个冒光的团子,哪里来的一面之缘。 器物有灵多见,但器灵化形需要契机,能修出人形的器灵是罕见中的罕见。这所谓的“契机”说起来还有点儿玄乎,其中最关键的一点便是—— 那形态一定是在主人的期盼下诞生的。 别的不谈,千秋剑绝不满足这一点。裴雪声从来没好奇过自己的小剑灵会是什么模样。 思索间,那头风祈安又转了话锋:“他还不知道你回来了吧,否则,不会允你来见我的……” 他极缓慢地眨了一下眼睛,有些莫名地低喃道:“你看我一眼,他都要疯了。” “先不说这个,你是什么时候见过……” 祝千秋稍显急迫地开口打断,不料突然之间,雪山深谷消失了,禁地消失了,血淋淋的风祈安也消失了。 场景重归虚无,冰冷破碎的文字闪烁微光,遥遥一望,若漫天星辰。 祝千秋:“……” 好你个破规则。 他合理怀疑这破规则是故意的,看他连死都不怕,索性贼兮兮留下个悬念,让他抓心挠肝,想找风祈安问个清楚。 字句冷不丁浮现眼前:【救出气运之子,吾助你金蝉脱壳】 规则给予了承诺,梦境空间也随之瓦解。 祝千秋睁开眼睛,原地发了片刻呆,回想着方才的经历。 金蝉脱壳。 这交易听上去很公平,他帮风祈安逃脱,它便帮他逃脱。 可冷静下来一琢磨,天地规则会找上他还是有些奇怪。 或者说,为什么现在才找上他?前世他频频干扰剧情的时候,这破规则可从来没有出现过。 那个时候和他谈条件,不是比现在简单多了吗?又何必等到反派彻底脱离控制,才来亡羊补牢。 祝千秋隐隐有种被牵扯入迷局的感觉,谨慎起见,这交易还是不能轻易答应。 他觉得自己目前还能再苟一苟,要是贸然闯禁地救人,落到裴雪声手里,说不定那折磨人的妖术就要用在他身上了。 / 次日一早,祝千秋被叫起来去给仙尊请安。 天刚蒙蒙亮,傀儡仆从们鱼贯而入,伺候新的少尊殿下起床梳洗。 祝千秋半死不活撑着眼皮,目光扫过傀儡们手中捧着的各色新衣、琳琅首饰,不知在想什么。 半晌,他冲其中一个傀儡勾了勾手:“过来,我要那件。” 终于准备好后,祝千秋走出门去。 宁必早已在殿外等候,听闻动静,转头看去—— 脸上的笑意微微一僵。 显而易见,这位少尊殿下进行了好一番精心打扮。 只见少年一袭红衣灼灼,双耳挂同色流苏坠,末端玉铃铛摇曳。高马尾系了三两束凤翎,与渐红的发尾交相辉映。额间细玉带色泽莹润,映衬眉眼。 他容颜秾丽,稍加装点已是绝色,但问题在于—— 除此之外,他身上还挂满了鸡零狗碎,五光十色璀璨不凡,多看一眼都要把人闪瞎。 乍然望去,有种吵到眼睛的错觉。【你现在阅读的是 】 14、第 14 章 “早啊,宁师兄。”祝千秋打着呵欠走过来,移步间,身上乱七八糟的配饰叮儿当啷响作一团,跟大合唱似的。 宁必:“……” 白玉京好多年没这么热闹了。 这少尊殿下竟然一个人就能热闹成这样。 分明他昨天还提醒过对方,仙尊喜静。 “……殿下。”宁必默了默,委婉道,“您这身打扮是不是……”有点儿太过了? “漂亮吧?”对方却笑得一脸天真无邪,还十分甜美地转了一圈展示,“我精心挑选了许久,父尊一定会喜欢的。” 宁必顿时眼花缭乱,只觉得上百只花蝴蝶扑面而来:“……” 不,您父尊一定不会喜欢的。 略一思索,宁必最终选择闭嘴。经验告诉他少管闲事,管也无用。 他若无其事地笑了笑,没再说什么,转身带祝千秋前往正殿。 祝千秋假装没注意到对方眼中的犹豫之色,雀跃地跟上去。 宁必才入白玉京多少年,当然没他了解那人。不用对方提醒,他也知道今天这一身不合裴雪声的心意。 不合就对了。 祝千秋琢磨了一宿该如何在裴雪声手下苟命,此人难以捉摸,所行之事从不按常理出牌,想讨他欢心可比登天还难。 有那么多人巴巴地讨他欢心,前三个倒霉蛋想必也不例外, 倒不如反其道而行。 俗话说得好,傻……咳,草包克高手。祝千秋决定贯彻好原主、也就是他自己的漂亮草包人设。 他离家前曾向陆雪容了解过,那前几位天旨亲选的少尊无一不是远近闻名的少年天才、人中龙凤,被选中时都正好十五岁。唯他是个例外,大了两岁不说,资质还差。 只因落到萧家的这封天旨比较古怪,并未指名道姓,萧家三子谁接了天旨,谁的命格上便会落下最后一笔气运,形成与仙尊相冲之势。 按道理,萧明礼从年龄到资质都完美符合天旨一惯的挑选标准,最终成了少尊的却是祝千秋,这使得情况与以往很是不同。 若说前几位都是需要掐死在摇篮里的祸患,他这样的又能有什么威胁? 裴雪声只用两根手指就能拧断他的脖子。 还体弱多病,兴许没几天就自己撒手人寰了。 倘若这病秧子还是个缺心眼的笨蛋,连取悦人的方向都牛头不对马嘴,谁会相信他有那个天大的本事篡位呢? ——打消雪声杀心的唯一办法,就是做一个让他觉得动手都嫌掉份的存在。 祝千秋思来想去,深觉此计甚妙。 前方宁必想到什么,忽回身提醒道:“对了,四位宫主已在正殿等候,他们都十分想见一见殿下呢。” 四宫之主?那可都是跺一跺脚、修行界抖三抖的大人物。 祝千秋回过神,好奇问:“他们也会每日给父尊请安么?” 宁必:“那是自然。” 祝千秋不由得恍惚了下。魂散三百年如大梦一场,此时此刻,他才终于对裴雪声如今的身份地位生出一点姗姗来迟的实感。 那小子还真是……太出息了。 / 云阶尽头的神殿至高处,乃世间酷寒之最。 宫檐下结了尖锐的冰棱,像一排森白的牙。风雪刀子一样往人脸上拍,连宁必到了这里都有些受不住,运转灵力化作护体屏障,淡淡气泽在二人周身氤氲。 祝千秋看了他一眼,没告诉他其实自己并不冷。 拜那位的见面礼所赐,北域寒冷再难侵扰到祝千秋半分。少年的肩头干净无尘,连半片雪也落不下。 祝千秋分神一瞬,脑中浮现出了昨日下飞舟后的情景,突然有了个诡异的念头—— 裴雪声把影子给他,该不会是因为当时看他怕冷吧? 刚这么想着。 那种难以言说的、黏腻的温热感又钻了出来,吐息般流连不去。 祝千秋头皮一麻,差点又要站不稳,上一秒的念头立刻掐灭。 他就知道!姓裴的哪能是这等大善人,不过在享受把人折腾得浑身不适的快感罢了。 趁着宁必不注意,祝千秋抬起手飞快往身上一按,试图压住那缕影子。 然而影子可不是一巴掌可以拍死的蚊蝇。 它嚣张至极,非但没躲,还宛如毒蛇的尾尖一般,顺势缠上他的指尖,收力一蜷。 这一下感触极为清晰,就像被人含入口中狠狠吮咬了一下,微微刺疼,麻痒的余韵紧随其后—— 祝千秋睁大眼睛,触电般抽回了手指。 天杀的。 那人是不是变态! 宁必注意到他异状,大概还以为他怯场,细心安抚:“殿下别紧张,师尊待人很温和的。” 祝千秋:“……” 好孩子,你可知你那位“很温和”的师尊此刻在用他的分-身做些什么。 祝千秋有苦说不出,不欲解释过多,含糊地应了一声,埋头匆匆走路。 待终于到了大殿,风雪被隔绝,身上的影子这才重新蛰伏下去。 祝千秋稍松一口气,抬头望去。 大殿冷寂,弥漫着一言一行都不容造次的神圣气息。 穹顶浮雕繁复精细,光色从天窗落下,白生生的一束,像高高在上的神漠然俯瞰的视线。渺小的雪粒在其下挣扎、翻滚。 首座金莲缠玉龙,尊贵不凡。此刻正空着,仙尊还没到。 阶下四把交椅,雕镂着栩栩如生的四象图腾,依照东南西北方位坐着四宫之主。 来的路上已听宁必提前介绍过了——青龙宫主离珩君冷淡威严,白虎宫主落尘君温润斯文,玄武宫主玄冥君惯爱抬杠,朱雀宫主丹霞仙子热情直率。 祝千秋一进来,朱雀椅上的仙子美眸一转,目光落到他身上来回一打量,惊艳地“呀”了一声:“这位莫非便是新来的少尊殿下了?瞧瞧,可真是漂亮的孩子。” 祝千秋呆了一呆,局促道:“见、见过四位宫主……” 另外三人注意到他紧张得绞成麻绳的手指,彼此间交换了个眼神。 “神殿少尊与四宫之主平起平坐,小殿下不必如此客气。”丹霞神色不变,瞧着他像是在瞧一个可爱的晚辈,态度和蔼:“听闻你来自南州萧家,祖上与凤凰一脉沾些亲缘,天性属火,与我朱雀宫的功法正好相合。你父尊事务繁忙,往后你可到我宫中来,我教你修炼呀?” 丹霞仙子传闻在外,据说她极爱收集美人,朱雀宫弟子在四宫之中的综合实力不一定最强,但脸蛋定是个个拔尖的。 几人闻言,用眉毛想也知她这又是老毛病犯了,一见到长得好看的后生就心痒。 祝千秋还没说话,一旁玄冥挑了下眉,轻嗤出声:“当真是收徒成瘾,自家几十个亲传还不够你教的?” 丹霞被他当众下面子,并不羞恼,仍旧笑吟吟地:“你心急什么?瘾也有瘾的原则,比如贵宫弟子及宫主本人我都是不乐得教的。” 玄冥脸一黑。 两人似乎不对付,你一句我一句,就这么在大殿之上争锋相对起来。 祝千秋:“……” “闹够没有?”青龙为四象之首,离珩宫主似乎也是几人中的主心骨,当即眉心一拧,沉声喝止:“敢在这里喧哗,舌头不想要了?” 那两人顿时哑火,落尘窝在一旁掩着唇闷笑。 片刻,话题重新落回祝千秋身上。 丹霞仙子大概是难得遇见一个如此合眼缘的,依旧有些执着于收徒,柔声问他:“好孩子,测过资质了吗?” “……很小的时候测过,”祝千秋小声回答,“很差。” 从前魂识都不全,资质当然好不到哪里去。 “很差?”丹霞仙子笑了笑,以为他在谦虚,“仔细说说?” 世家出身的孩子,又是凤凰山庄那样的家族,有长辈和资源铺路,再差能有多差? 祝千秋看了看在场人,又飞快低下眼睛,似乎有些紧张:“我、我娘亲说,我一生下来便可引灵,一岁五重,两岁九重……但长大后测过几次资质,族老们都说、说我止步于此了。” 天生灵体,然而止步于引灵圆满,再无寸进。 甚至迟迟迈不过初通的槛。 “……” 众人闻言,神色都变得微妙。 半晌,丹霞奇道:“怎么会呢?能被天旨选中,身上定有不凡之处,你前头的几位……咳,哥哥?他们可都是百年难得的天才。” 落尘也开了口:“这等情况确实罕见。按说天生灵体也算百里挑一了,哪怕是灵药催灌而成的,也不该如此才是。” 众人被勾起了探知欲,交头接耳讨论一番,丹霞道:“不如这样,我为殿下再测一测——” 说着抬手,掌心祭出一座精巧的琉璃小塔,塔身剔透无暇,深处似有纯白火焰焚烧。 她的塔蕴含南明离火之力,结果自然准。 祝千秋还没想好要不要测一测,便被塔中逸散而来的灵力卷住尾指,割开了一道小口子,渗出一滴血珠。 伤口尚未产生痛意便被修复痊愈,丝线般的灵力将血珠收回塔中,离火蓦然煊亮,旋即摇曳不休。 众人静静等待着。 过了一会儿,丹霞微蹙起眉尖,嘀咕了声:“……怪事。” 离珩与落尘异口同声:“怎么?” 玄冥不耐催促:“有话快说。” 宁必也忍不住好奇地探过头来。 丹霞谨慎起见,又阖上眼仔细感受了片刻。 “我测出了两种相斥的结果。”她睁开眼,语气不解:“一为衰微之相,代表他先天不足,资质确实很……咳,不大乐观。” “第二种呢?” “第二种么……诸位瞧。”丹霞指着塔中纯白的火舌,光影纠缠间,中心隐约浮现出一道剑影,“瞧见这把剑没,他是世间罕见的天生剑灵之体。”【你现在阅读的是 】 15、第 15 章 此话一出,殿中顿时寂静。 ……先天剑灵之体? 那可是只有古籍上才有载的神秘圣体。 要知道连如今剑道第一人、无上仙尊都不是先天剑灵之体。 这也就罢了。 萧明灼若是这等体质,是怎么被错过了十几年无人发现的? 几人面面相觑。 “测试结果是否有误?” “要不再测一次?” “你们当我的塔闹着玩呢,离火烧一次废我一滴心头血,万没有一滴不准两滴才准的道理。” “可这也太古怪了。” …… 听着他们的讨论,当事人祝千秋只觉得大事不妙,心缓缓沉了下去。 等一下,不会吧。 不会是他想的那样吧。 ——因为是天阶剑灵转世,所以元神归位、补全魂魄后,便成了“先天剑灵之体”? 虽然离谱,却又合理。换成其它时候,他也就美滋滋当作是老天补偿的金手指接受了。可现在这样不行。 他刚准备做个不惹人忌惮的废物,转眼便摇身一变成了沧海遗珠绝世天才——还是剑道天才,拥有连裴雪声都没有的圣体,未来不仅可能会篡他位,还要取代他剑道无敌的地位! 祝千秋大恨,老天是不是就存心跟他过不去! 怕什么来什么。 无上仙尊到了。 殿外风雪骤冷,一道身影款款而至。几人神情皆是一肃,连忙收了话音,起身跪迎。 祝千秋默默躲在角落里降低着存在感,只盼着赶紧请完这破安回去。好死不死,余光里那道身影愈来愈近,然后停在了他近前。 一抹衣角蹁跹着掠过了他眼尾,沁着说不出的寒意。 上方落下一声带笑的问:“小殿下,头埋得这么低做什么?都快钻到地里去了。” 小殿下,自是在称呼少尊了。 祝千秋:“……” 看见就看见了,你还非要当众说出来吗! 他只好把头稍微抬起一点,目光谨慎地停留在对方衣摆处。 仙尊今日仍是一袭织金玄衣。 黑色贵重,金线绣成的秘纹落在衣边,折出微微光色。 还记得前世,裴雪声最常着一身白,整个人犹如冰雪雕琢而成的神像,无瑕出尘。 但祝千秋知道,其实他最讨厌的就是白色。 他厌憎容貌过分特殊的自己,雪发浅眸,宛似一枝长在淤泥深处的雪莲,越是与众不同,越提醒着他异类的身份。 反派深不可测,最擅伪装。那时爱穿白衣,只为做他人眼中光风霁月的少年仙君——就像风祈安那样。 这一招确实很有效,他想取得谁的信任,便能轻易取得谁的信任。 重逢后,裴雪声已然成为位高权重的无上之尊,无须再费尽心机从旁人身上获取什么利益。他想要的,自有旁人争先恐后,巴巴地双手跪奉。 因此他不必再隐藏喜好,行事由心。 改变的是习惯,也是心境。祝千秋以前总觉得他活得太累,成天算计这算计那,如今天底下大概找不出第二个比他更自在的人了,也不知他如愿以偿后,是否感到快乐。 这念头刚起,祝千秋立刻唾弃起自己来。 就他这破处境,还有精力关心人家快不快乐?反正他是一点也不快乐。 仙尊立在近前,覆下的阴影裹住祝千秋,不知为何,先前已经消停的影子隐隐又开始亢奋起来。 祝千秋肩膀一僵,忍着没做反应。 影子不同于宠物,行动完全出自本体的意志。裴雪声此刻就在他面前,那样目下无尘的模样,私下里却操控着分/身折腾他,这人想干什么? “起来罢。”仙尊开了口,语气沉静温和,仿佛与那缕躁动的影子全无干系,“小殿下身体不好,往后见我,不必再跪。” 殿中几人闻言诧异。尊上什么时候变得开始体恤人来了? 祝千秋犹豫一瞬,依言慢慢起身:“……谢父尊。” 裴雪声侧首,一双标致的莲花眼冷淡垂下,令人想起菩萨低眉的神像,仿佛什么也无法让他生出欲望。 如果蝶梦生在这,必定又想拜上一拜。 然而与这副表象相反的,是此刻正在少年身上疯狂滋长的晦暗影子,感触堆叠得愈渐清晰,好像生出了片片森凉的蛇鳞,刮过白皙脆弱的皮肤,留下真实可见的绯红痕迹。 祝千秋简直要炸毛了,压着火气去看裴雪声,却在他神色间找不出任何端倪,好似真的与这一切无关。 唯有对上目光的一刹,裴雪声唇边隐约浮出一抹笑。与此同时,感触归于沉寂。 短暂地放过了他。 影子刚消停,本尊却有了动作。 裴雪声伸出手,寒玉般冰凉的指尖轻轻掠过少年薄透的耳廓,流连向下,捻住了流苏尾端精巧的玉铃铛。 他笑了一下:“这流着萧氏血的小凤凰,也如鸟雀一般喜爱鲜亮颜色。”顿了顿,话锋微妙一转:“只是鸟雀怕惊扰,倒不会满身铃铛,唱个不停。” 说着还拨弄了下流苏,泠泠细响伴着尾音落下,轻轻砸在众人耳中。 宁必闭了闭眼,仙尊果然不悦了。 他悄悄瞥向祝千秋,希望对方机灵点赶紧认个错,没想到那花枝招展的少年愣了一下,娇羞道:“父尊喜欢就好。” 众人:“……” 不是,这是怎么理解成他喜欢的! 裴雪声没有说话。祝千秋紧接着又翩翩然转了一圈,试图把显眼包贯彻到底:“父尊瞧,是不是很好看?既然您喜欢,我往后天天……” 众人从未见过如此没有眼力见的人,只觉得面前是一具尸体在说话。 怎料仙尊微微一笑,竟开口道:“嗯,好看。” 祝千秋:“……” 脚下一崴,差点咬了舌头。 裴雪声收回视线,迤迤然上前去,轻描淡写撂下一句:“南州水土养人。” 顿时,五道复杂探究的目光交汇在祝千秋身上。 尊上似乎待他……不大一样。 宁必对此是最清楚的,细细想来,这一点甚至在新少尊来白玉京前就有预兆了—— 剑冢试炼前夜时,在雪山深谷静修数日的仙尊突然出关了。 只有宁必知道,他不是出关,在里头也不是静修。他每一次入雪谷,都是去那处禁地。 至于禁地里有什么,外人不得而知,白玉京中也没人胆敢有这个好奇心。 那夜星辰黯淡,月华流转。 窄长的一线天下,玄衣仙尊踏碎风雪,执一柄红伞款款而来。 守在谷口的宁必心神微恍,短短数日不见,他隐约觉得眼前人哪里不一样了。 他的气息极平和,威压完美收敛,可满身说不出的血气,冰冷浓郁,好像刚涉过尸山血海。 那血气宛如幻觉,鼻尖碰到一抹,转念想去追寻,却又抓不住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如往常的、淡淡的梅花冷香,混杂着清冽的霜雪味道。 宁必之所以守在这里,是因有要事禀告。他迎上前:“师尊,天命镜又颁天旨了,这回落到南州萧家去了……” 裴雪声似乎对天旨漠不关心,侧目眺向苍茫远山,开口的第一句话十分莫名。 他问—— “这是哪一年了?” 仙尊入谷不过数日,怎么就到了不知今夕何夕的地步了? 但他向来万事不挂怀,坐无上之位、掌无上权利,分明一切都握在手中,却好像对一切都不关心。宁必偶尔觉得,他对这个世界是极厌烦的。心性寡凉太过,或许便会容易记不清琐碎吧。 宁必不敢多问,恭声回话:“回师尊,如今是天问十年。” 天问,无上仙尊封尊那年亲自拟的年号。 漫天飞雪,肃杀缠绵。裴雪声安静良久,轻声道:“我想起来了。” 半晌,他眸光转向宁必:“你方才说,天旨?” 宁必点点头:“接了第四道天旨的是萧家二公子,萧明灼。弟子打探过了,那萧二公子体弱多病,不得重视……” 白玉京耳目遍布修行界,想打探谁的底细易如反掌。 裴雪声极轻地眯了下眸。 “南州萧家,我记得是……”他道,“涅槃生息,上古凤凰遗脉?” 宁必:“是。” 裴雪声微微笑起来:“有意思。宁必,你信不信命数?” 宁必不知他为何突然有此一问,愣了愣,认真回答:“弟子只信人定胜天。” “我不信命数,同你一般大时,我恨极了这东西。”裴雪声垂眸,睫羽覆下淡淡阴翳:“但有时候,我愿意让它存在。” 宁必没听明白:“恕弟子愚笨,师尊此话何解?” 仙尊并未为他解惑。 只是次日天一破晓便启程,动身前往寒清山,剑冢试炼之地。 …… 宁必知道,仙尊去寒清山,自然不是破天荒对剑冢试炼起了兴趣。 显而易见,他感兴趣的是那位新少尊。 宁必随侍无上仙尊左右,自然比旁人更了解他些。在目睹了方才那一幕后,宁必心中确信——师尊待萧家二公子,确实有所不同。 可为何呢? 当事人祝千秋此时此刻也在纳闷。 太阳打西边出来了。裴雪声见他两次,就夸了他两次,难不成自己这张脸就这么对他胃口? 还真是生不逢时。 前世若不是把冷冰冰的剑,遇见小反派时是如今的形象,说不定关系还不会那么差。 毕竟裴雪声其实也长得很对他胃口,互相看在脸的份上,大家或许都会多点耐心呢? 这念头一冒出来,祝千秋先是觉得怪好笑的,琢磨着琢磨着,突然又生出几分不痛快来—— 好你个没心哥。 我如今是你命中克星,就因为长了一副尚可过眼的人样,便能得你和颜悦色、不吝夸奖地对待。 前世任劳任怨为你出谋划策,苦口婆心劝你向善,倒是好心被当驴肝肺,受尽你白眼。 祝千秋越想越郁闷,莫名其妙有种前人栽树后人乘凉的荒唐感——虽然前人和后人都是他。 “说起来。” 思绪被掷地的嗓音拉回。座上仙尊懒散支颐,笑着开口:“我方才好似听到,丹霞宫主为小殿下测出了……唔,剑灵之体?” 该来的还是来了。 那头丹霞仙子恭声回话道:“回尊上,确有此事。南明离火塔所测从未出错,少尊殿下乃世间罕见的先天剑灵之体。” 她神色间透出惋惜,轻叹:“只是不知为何,十几年来明珠蒙尘,竟到了如今才测出这万中无一的圣体。” 否则自幼精心栽培,不出意外必能长成惊才绝艳的剑道奇才,而不是蹉跎至今。 裴雪声闻言,像是来了几分兴致:“剑道圣体,天纵奇才,当是执掌白玉京之资。” 他笑起来:“天命镜倒终于有眼一回。” 话音落地,气氛蓦地凝寂。 无上仙尊直言讥讽天道昔日无眼,毫不避讳、毫无敬意,这话何人敢接? 不过仙尊一向唯吾独尊,众人对此也算习以为常。令他们真正惊异的是,本该被仙尊视作眼中钉肉中刺的克星少尊,竟破天荒得到了他的认可。 话外之音,是未来愿意将权柄交到萧明灼手中了? “天纵奇才”本人只觉得两眼一黑。 太见鬼了,裴雪声居然真的在和他玩父慈子孝? 倘若真不介意他那克星命格,前几个倒霉蛋又是怎么做了亡魂的? 事出反常必有妖,这人多半在憋什么坏。祝千秋还没琢磨明白,便又听对方冷不丁道:“如此说来,难怪。” 难怪什么? 他一怔,抬眸,视线相撞。 裴雪声微微一笑:“难怪与蝶梦生有缘。” 祝千秋:“……” 不知为何,总觉得蝶梦生三个字从他薄冷的唇间冒出来,隐约带着一点莫名的森然意味。 裴雪声又问:“关于修炼一事,丹霞宫主既有心教导你,你可想去朱雀宫?” 他显然对方才殿中发生的一切都了如指掌,哪怕当时并不在场。那种悄无声息又无处不在的掌控感,令人微微悚然,下意识相信天底下什么也瞒不过他。 丹霞眸光闪动,思及仙尊方才不同寻常的态度,心中已然有了思量。她柔声叹道:“殿下实在合我眼缘,可惜朱雀宫不修剑术,这样的好苗子不该被耽误了。” 有人之处便有势力纷争,哪怕是白玉京这样的地方。萧明灼初来乍到,不懂四宫与神殿之间的暗流涌动,她却不能拎不清。 仙尊若认可萧明灼,他便是名副其实的少尊,未来实权在手。要是去了朱雀宫中学习修行,难免显得她掺和过多,手伸太长。 丹霞仙子主动推拒,祝千秋便也省得做选择了,他乖巧道:“一切听从父尊的安排。” 去哪个宫对他来说没分别,他又不是来白玉京修炼的,指不定什么时候就拍拍屁股跑路了。 “既然如此,”裴雪声淡淡扫他一眼,“我来亲自教导你。” 祝千秋:“……” 等一下,这是什么发展。 裴雪声平静道:“从今日起,你入长生天与我同住。” 众人:“……” 六双眼睛顿时瞪得如铜铃大,尤其身为仙尊弟子的宁必更是一脸见鬼。 教人修行什么时候需要住在一个屋檐下了? 他和师兄可从来没这待遇。 祝千秋更是怀疑自己听错了。 厌人到连仆从都用傀儡代替的裴雪声,居然会主动允许身边住个大活人? 还是个一看就吵闹的人。 裴雪声眸光垂下来,幽声问:“怎么,小殿下不高兴?” 祝千秋:“……高兴。” 裴雪声:“你看起来不像高兴。” 祝千秋只好露出一个高兴的笑容:“……晚辈只是有些受宠若惊,父尊对我真好。” 裴雪声若有似无挑了下唇:“毕竟你唤我一声父尊。” 祝千秋:“……” 我看你是一点也不想让我高兴。【你现在阅读的是 】 16、第 16 章 修炼一事就这么定了下来。 祝千秋相当绝望,在终于结束了折磨人的例行请安后,他偷偷将宁必拉到一旁:“那个,宁师兄……” 宁必似乎知道他想问什么,笑着安抚道:“殿下不必紧张,师尊教导有方,有他指引,您一定会成长得很快的。” 祝千秋半点不信。裴雪声那性子,还能是个好师尊? 说实话,他会收徒这点事本身就很不可思议了。 他打量着宁必,觉得此子必有过人之处。 短暂的相处中,虽然他还不了解对方,但也能看得出来此子脾性温和,做事妥帖,叫人难生恶感。比起徒弟,他更像一位管家,随侍仙尊左右,操劳白玉京各种琐碎,兼与几位宫主打交道。 虽不知实力如何,但年纪轻轻,能做到如此已是相当不错。 单这么看,裴雪声确实把这徒弟教得不错。 祝千秋好奇打听:“宁师兄,你当初是如何修炼的?” 宁必目光邈远,似乎陷入回忆,怀念道:“师尊事务繁忙,但不疏忽对我的教导。他每日清晨留一道剑意追杀我,入夜时来检验成果,我还活着,便是过关了。” 祝千秋:“……” 朋友,你对教导有方四个字有什么误解。 他不由得想起那道冰封火狱的寒霜剑意,默了默:“若过不了关呢?” 宁必淡淡一笑,一切尽在不言中。 祝千秋:“……” 宁必瞧他一眼,又道:“殿下其实不必太担心。若是如我当年一般,师尊又何必多此一举,让您入住长生天呢?” 此话有理。 真要用剑意追杀他一整天,在哪杀不是杀,人死在近前还碍眼呢。 祝千秋并未感到丝毫宽慰,怀着沉重的心情回到刚住过一夜便要搬离的寝宫收拾行李—— 他来得匆忙,堪称是被半道劫到白玉京的,哪里有什么“行李”。这只是他想多拖延片刻的借口。 他实在不想住进长生天。毕竟离裴雪声越近,被发现身份的风险便越大。也更难逃跑。 说到底,裴雪声为什么非得把他放在眼皮子底下呢,有影子监视还不够吗? 左思右想没个答案,祝千秋将这事同蝶梦生一讨论,纳闷道:“你说他到底想做什么?” 他一个人都想不明白的事,蝶梦生一把剑更不懂了,于是语出惊人:“我怎么觉得他好像挺喜欢你的?” 裴雪声?喜欢他? 每个字都认识,组合起来却成了天方夜谭。祝千秋立刻摇头:“绝无可能。” 蝶梦生:“我的意思是,没准他对你这义子还挺满意的?” 祝千秋愣了一下。 这猜测歪打正着,倒是有几分道理。以裴雪声如今地位,若心存不满,又何须虚与委蛇。 他于是更疑惑了:“奇了怪了,按道理,我今天的表现应该很不招他待见才是。” 有两种人,裴雪声视若蝼蚁,连眼神都不屑于给。 一种花里胡哨的。 一种笨蛋。 蝶梦生瞅了瞅他,深沉道:“症结或许就出在这里。” 祝千秋一怔:“什么?” 蝶梦生老神在在:“我问你,这天底下没心哥最不待见谁?” 祝千秋:“……我。” “这就对了。”蝶梦生抖了抖剑身,“所以千秋,想要被没心哥讨厌,你完全不需要努力,做你自己就好。” 祝千秋:“……” 这话题怎么越聊越歪了。 虽然仔细一想,蝶梦生这番话也没说错,可他怎么就听着那么不对味呢。 所以不管怎么样,他都是裴雪声天上地下最讨厌的存在呗。只要披一身新的皮,哪怕再不堪也能得他几分好脸,而“千秋”这个名字一出来,只会被他杀无赦。 莫名地,祝千秋心中被勾起了一点气性。他面无表情站起来,抓起剑便往外走。 蝶梦生正聊得兴起,迷茫道:“唔,去哪儿?” “当然是去找我那位父尊大人,”祝千秋冷笑,“做、自、己。” 蝶梦生:“……” 这是受什么刺激了? / 檐外寒冷依旧,连带着宫铃也声声清寂。 天上不知何时飘起了雨夹雪。 祝千秋穿好衣服,一只脚刚踏出房门,迎面一抹幽冷梅香碰到鼻尖,很隐约,却又缠绕不去。 院里分明没种着梅花。 祝千秋心头微微一跳,转头望去—— 雨丝坠下伞沿,如同断线的珠子。来人莲步轻移,玄衣与红伞汇成锋利浓烈的一笔,刺破漫天雨雪。执柄的手却修长冷白,比落在指骨的雪更疏冷几分。 伞沿轻举,露出一张观音面。 祝千秋:“……” 蝶梦生:“……” 见鬼了。 他怎么会在这里? 裴雪声缓步行入廊下,收了伞,眸光轻轻扫过来。 蝶梦生默了默,抖抖剑身鼓起勇气道:“千秋,不是要做自己吗?喏,没心哥人就在那,此乃天意。你快上。” 祝千秋也默了默,深吸一口气,下定某种决心般大步上前。 少年目光坚毅,眉尾上扬的弧度英气逼人,仿佛天不怕地不怕。蝶梦生见状,顿时有些振奋,好似看到了当年令人闻风丧胆的无双魔剑。 “对对对,就是这样!气势很好——” 气势很好的祝千秋停在裴雪声面前,仰起天真无邪的漂亮脸蛋,嗓子一掐,惊喜道:“父尊!您怎么来啦?” 变脸比翻书还快。 蝶梦生:“……” 蝶梦生:“?” 这就是你小子说的做自己? 以后出门别说是我兄弟。 「你别管。」祝千秋面上甜美的笑容不变:「我有我的节奏。」 热血上头也就那么一瞬间,还是小命更重要。 蝶梦生:“……” 简直没眼看。 檐外雨线丝丝坠落,微暗的天色下,人的皮肤反倒被衬得更白,近乎晃眼。 仙尊垂眸,视线在少年的面容上停留一瞬:“今日无事,来教你修行。” 这么快?祝千秋一愣,然后便见他抬起手,掌心向上递来。 “来,小殿下。”裴雪声温和道,“带你去个地方。” 祝千秋目光落在他苍白的掌心上,顿了顿,缓缓将手搭了上去。 裴雪声指节收拢,轻轻握住了他。尾指缠绕的银链冰凉。 周遭风雪好似一瞬停歇了。 天地渺茫,万籁俱寂。 祝千秋不由得恍了下神,心绪回落时,场景已全然变幻,二人置身于陌生之处。 余光里,经久不变的雪色好似消融,有绿意取而代之。 他抬眸,随即呼吸一凝。 盎然的春色仓促撞进来,簇拥着、叫嚣着疯长,盈满了他应接不暇的视野。 山谷幽涧之间,琼花碧叶铺了遍野,蝴蝶缭绕的花藤拱门后绵延出蜿蜒石阶,泼着深深浅浅的绿苔。 移形易步,改换空间,这样的神通对圣人境尊者而言,也不过在一念之间。 祝千秋目光追着一只掠过身前的凤尾蝶:“……这是哪里?” 裴雪声道:“你日后起居修行之处。” 说罢,带祝千秋踏上石阶,往深处走去。 祝千秋反应过来他指的是长生天,有些难以置信:“如此春色,这里竟是长生天?可是我早上……” 早上他去请安的时候,所见分明还是冰天雪地。 “阵法造物罢了。”裴雪声嗓音轻描淡写,“此处只是长生天一隅,离开这里,北域依旧寒冷。” 人造的桃源,那也是桃源,更何况还落在如此冰寒之地深处,实在很难叫人不惊奇。 祝千秋问:“此处原本是用来做什么的?” “原本没有此处。”裴雪声抬手拂开身前垂枝,隐约低笑了声:“春色堪配灼灼之姿。今赠此一隅,望小殿下喜欢。” 他说得有些慢,清晰的字音却化作了雾气,在耳畔缓缓氤氲着。祝千秋慢了半拍地才反应过来他在说什么。 ——这地方竟然是特意为他造的。 祝千秋脚步一顿,下意识朝他看去,想再问些什么,裴雪声却已经松开他踏上石阶。几步间,身影仿佛就要消融在春色里。 祝千秋快步追上去,明明看着人就在眼前,距离却总是忽远忽近。玄色的衣角落下来,他伸手想抓时,又从指间溜走。 意识到对方是故意的,祝千秋只好叫他:“父尊,父尊等等我——” 蝶梦生感慨:「真是活得久了,竟能看到你追着没心哥喊爹的这一天。」 祝千秋:“……” 送蝶梦生回炉重造一事迫在眉睫。 蝶梦生在他耳边嘀咕:「瞧瞧这地方,瞧瞧,我说什么来着?没心哥指定喜欢你。」 祝千秋额头青筋一跳:「不许再说这事了。」 他仰看春景,心想裴雪声还真是变了很多,竟让他这个自诩最了解对方的人,也时常感到看不透了。 也不知道他这三百年里到底经历了些什么。 祝千秋抬眼望向前方的背影,那落在肩身的发像一抔新雪,一如当年少时。 一晃神,又觉得他其实一点也没变。 胡思乱想间,峰回路转,石阶抵达尽处。 仙尊停步:“到了。”【你现在阅读的是 】 17、第 17 章 祝千秋闻声抬眸,绵延不绝的梧桐林映入眼帘,林道尽处,是一株小山般巨大的参天古木。 枝桠没入云霄,碧叶层叠蔽日。 那梧桐巨木看着遥远,但他跟在裴雪声身后,不过三两步间,便来到树下。 过分粗壮的树身楔着踏道,盘旋向上,通往错落在枝叶掩映间的亭台楼阁——那华美的宫殿被精巧地搭建在了巨木之上,檐角染翠,梁栋生花。 流萤扑入婆娑灯海,一时恍若梦中景。 祝千秋着实被这幕画面冲击得呆怔了下。 “……真漂亮。”他由衷道,“这也是阵法造物?” “此为万年梧桐,十三州最后的上古灵木。”裴雪声语气平常,“至于小殿下的新寝殿——” “一砖一瓦,皆出自我意念。” 祝千秋愣了一下,蓦地转头看他。耳下玉铃铛随着动作甩了半圈,叮泠泠晃个不停。 圆睁的眼眸里满是意外。 裴雪声可能嫌吵,轻飘飘瞥他一眼。祝千秋立即感到耳垂凉飕飕的,碎响止歇。 ……这人直接隔空把他的耳坠冻住了。 也不怪祝千秋这个反应。 意念造物能够精细至此,即便是万象境圣人,也要耗费不少心神。 不过一个住处罢了,长生天这么大,他大可随便打发,可他没有。 萧氏一族乃凤凰遗脉,古籍上说:“凤非梧桐不栖。”裴雪声赠他上古灵木,其中用意显而易见。 祝千秋心情微微复杂,望着漂亮得瑰丽的巨木楼阁,心道这大猪蹄子以前何曾有过这样的巧思? 果然上不上心,只看对谁。 他收回目光,乖巧道:“父尊费心了。” “无妨。”裴雪声漫不经心笑了下,“小鸟么,总该栖在树上。” 祝千秋:“……” 什么小鸟,尊重一下他威武霸气的神兽先祖好吗。 祝千秋欲言又止,止言又欲,纠结半晌,到底没开口纠正。 小鸟就小鸟吧,兴许在无上仙尊眼中,哪怕真正的凤凰也没什么了不起的。天地皆在他手,神鸟亦如掌中雀。 裴雪声闲步上前,黑金衣摆掠过浅草,不知是不是错觉,原本鲜绿的草叶似乎染上了几分枯色。 那一点枯色转瞬消隐在盎然的春意里。 “小殿下,喜欢高处吗?” 安静须臾,他问。 这问题似乎别有深意,以裴雪声那弯弯绕绕的幽深心思,也不知是在隐喻什么。祝千秋想了想,挑了个模棱两可的回答:“有时喜欢,有时不喜欢。高处望得远,却不胜寒。” “不胜寒。”裴雪声淡淡重复了声,微微一笑:“你如今应当不畏寒了。” 伴着他的话音,蛰伏已久的影子苏醒,感触膨胀,心口产生一丝近乎灼烧的热意。 祝千秋头皮微麻,心说这混蛋居然还主动提这事。 裴雪声多半在试探他。祝千秋抿了抿唇,一副对影子毫不了解的困惑模样,小心翼翼问:“父尊还未告诉我,那份见面礼是什么?为何我这两日总感到身上有些古怪……” 裴雪声眼眸微垂,温和道:“一道保你风雪不侵的术法罢了。会偶感不适,只是因为你体质纯阳,与术法有些相性不合。” 我信你的邪。 祝千秋:“……原来如此,您对我真好。” 真是倒反天罡,咱还得谢谢他。 祝千秋趁机道:“既是不合,父尊不若收回此术。区区风雪,我多穿几件衣服便是。” 宁愿冷得瑟瑟发抖也不想被裴雪声的影子像鬼一样缠着。 “收回?”仙尊静了下,一张冷清面容似笑非笑:“小殿下,你我命格亦不相合,我该杀你么?” 生辰八字、运势命格,那都是一旦定下了便无法更改的东西。若要收回,唯一的办法唯有抹杀这一人。 祝千秋听着对方平静腔调里渗出的凉意,心头一跳,知道多半说错了话,利索地跪下认错:“晚辈失言,请父尊息怒——” 裴雪声缓慢垂下眼帘,睫羽覆下乌云一般的阴翳,化作浅眸中的深深雾色。 滚金边的玄色袖袍落下,手探过来,带出一抹猩红如血的里衬。 腕骨被衬得极苍白。 红与白,也不知哪一处更晃眼。 那只手钳住了祝千秋的下巴,指腹压上来,隔着皮肉,从骨头深处泛出温吞的疼。 祝千秋被迫抬起脸。 仙尊深垂的眉目弧线优美,像一尊居高临下的玉观音像:“我一向认为,不合之物,磨到相合便是。牵扯已生,必无法两清。” “小殿下。”他轻声问,“你说对不对?” 嗓音低徊着,是绵里藏针般的柔。祝千秋耳畔嗡嗡作响,总觉得对方指的好像并不是这所谓的见面礼。 他的手太冷了,祝千秋急于挣开,无暇多想,硬着头皮回答:“……晚辈受教。” 裴雪声看他片刻,慢慢松了手。 少年的皮肤很薄,肌理细腻,除却耳颈处浮透出的纤淡血管,与上好的羊脂玉殊无分别。比之白,用剔透形容更为合适。 所以也藏不住一点血色,下颌两侧,洇出了不堪摧折的浅红指痕。 到底是常年病弱、身娇体贵的小少爷。 不同于千淬百炼的冷铁。 “起来罢。”裴雪声平静地转开目光,顿了下,又道:“我说过,你不必再跪我。” 祝千秋松了口气,拍拍屁股起身:“遵命。” 让人不跪,你倒是先别这么喜怒无常阴晴不定。 很吓人好不好。 小插曲揭过。他想起方才中断的话题,不知怎的,突然也很想问他一句。 “那您呢?”祝千秋抬头,仰看着眼前人,“无上仙尊,可喜欢高处?” 本来不指望裴雪声搭理他,却出乎意料听见一声轻笑:“有时喜欢。” 这人怎么还抄他答案。祝千秋抽了抽嘴角,顺势又问:“何时喜欢?” 裴雪声:“落雨时。” 祝千秋:“???” ……落雨时? 祝千秋一脸迷惑,努力消化片刻,实在想不出这个回答有何深意。 总不能是下雨的时候风景特别好吧。 祝千秋:“为什么是落雨时?” “自己想。”裴雪声扫他一眼,不再解释,抬步绕过梧桐巨木。 祝千秋一头雾水地跟上去,不多时,渐有叮咚水声入耳。巨木之后,原来还别有洞天。 杏雨梨云,悬泉飞瀑。一汪清潭绿宝石般镶嵌在烂漫花林中。 鼻尖撞上馥郁的花香,糅杂着淡淡的草木气息与清凉水汽,祝千秋深吸一口气,不得不佩服裴雪声的品味。长生天这一隅春,真是每处细节都被他捏得美不胜收,犹胜桃源。 裴雪声停在岸边:“过来。” 祝千秋过去。 裴雪声目光轻点清潭:“下去。” 祝千秋看看潭水,又看看裴雪声,客气道:“不了不了,还未到沐浴的时间……” 话没说完。 扑通一声,祝千秋只觉视野猛然一晃,瞬间天旋地转。反应过来时,他已被裴雪声拎小猫似的扔进了水里。 祝千秋其实不会游泳,水性很差。好在腿长,潭水也不深,没费什么功夫便踩到了实处,探出水面。 他浑身湿了个透,发梢淌水,渐变的红在粼粼水光下愈发鲜明。水珠滑落脸颊,摇摇欲坠地悬在下巴。 莫名奇妙被丢下水,祝千秋一时没藏住愠意,凶着脸看向岸上人。 裴雪声并未介意他的大逆不道,俯身递出手掌,接住了那滴水。 “小殿下,这可不是沐浴。”他微微笑起来,“此潭落在白玉京脉眼之上,有灵。” 脉眼? 众所皆知,世间灵气源自地下灵脉。也就是说,此刻在他身下,乃是整个白玉京的灵气之源。 灵气愈盛处,愈有助于修行。这样的修炼圣地、一等一的珍贵资源,理应由仙尊独享。 裴雪声竟然把这地方给了他。 换作旁人,此时多半是受宠若惊、感激戴德。但祝千秋只觉得狐疑。 他还不了解裴雪声?这人必不可能是此等大善人。 指不定在憋什么坏。 祝千秋试探着问:“此潭有灵,所以呢?” 裴雪声温和道:“所以,它喜欢吃人。” 祝千秋的大脑有一瞬空白:“……啊?” “小殿下不必惧怕。”裴雪声笑了笑,“它胃口小,只消化得了初通境之下。” 祝千秋下意识点头,紧接着回过神来,猛地抬头:“啊?!” 气氛有三两息的凝固。 沉默半晌,祝千秋颤巍巍提醒:“那个,父尊。晚辈不才,就是您说的……初通境之下。” 裴雪声笑着“嗯”了一声:“我知道。” 祝千秋:“……” 天、杀、的。 裴雪声当然知道了。正因为知道,他才会把祝千秋扔下来。 这人就是故意的。 祝千秋不说话了,立刻扒着石岸打算出水。 裴雪声安静看着,倒是没有阻拦。一双琥珀眼眸中却倒映出微末笑意,凉飕飕的,叫人莫名毛骨悚然。 祝千秋很快便知道他为什么不拦自己了。 清透的水面荡开微微涟漪,温和表象下,是点点滴滴堆叠成千钧的重量。似有无数只无形的手拽来,不由分说拉着人往未知的深处去。祝千秋不像踩在水里,倒像陷在沼泽里。 不过齐腰的深浅。 他竟然怎么也爬不上来。【你现在阅读的是 】 18、第 18 章 不过片刻光景,水面隐约间又漫上来了些。 结合裴雪声的话,祝千秋毛骨悚然地意识到—— 这并非水位上涨,或是水底下陷。 而是自己正在被这脉眼一点点“吞”入口中。 更可恨的是,那罪魁祸首就安闲地在岸上旁观着,或者说,欣赏着。口中云淡风轻说些恐怖的东西:“此潭吃人不会一口吞下,它喜欢慢慢来,每根骨头细细抿过,抿到最后一根时,或许你还活着。” 祝千秋听得两眼一黑,发现挣扎无用后,索性节省力气不再动弹,像条绝望的死鱼晾在了潭边石头上。 他早该料到的。在裴雪声说“闲来无事,教你修行”的时候,他就该料到的。 这人是个什么教学风格? 宁必说过的话回响在耳边——剑意追杀,不进则死。 这并不代表裴雪声是什么严师,相反,祝千秋觉得他应该并没有对宁必抱有任何期待,纯属为了省事。 要是这徒弟没熬过去,刚好入了土落个清净。 徒弟生命顽强没能玩死,转而开始玩自己的义子们。 祝千秋十分怀疑那些所谓的“意外”就是这么来的。 什么赠他一隅春,什么凤栖梧桐,不过糖衣炮弹。裴雪声那斯文败类,纵然挤出几滴柔情来也是掺了毒的蜜,他刚放松警惕,就着道了。 祝千秋大恨。 “这便要放弃了吗,小殿下。” 祝千秋抬眼,对上裴雪声那双浅淡而又幽寂的眸,从中读出几分罕见的兴味来。 这变态,是想把他慢慢折磨死吗? 祝千秋咬了咬牙,开口:“晚辈可是做错了什么,惹父尊不快了?” 裴雪声看他片刻,却道:“你引灵已至九重,离初通不过缺了一个契机。生死攸关之时,或可激发潜力,顿悟突破。” 难不成还真是打算教导他? 这法子剑走偏锋,偶尔是有意想不到的效果,可若人人都这么教小辈,往后修行界岂不处处是坟头。 祝千秋深吸一口气:“您用心良苦,想助我进阶初通,可这是不是有点突然了。” ——为什么不进阶,是他不想吗? 所谓「初通」,指的是修士打通识海。从这一境界开始,便由身体上的粗浅修行转化为对元神的锤炼。 识海初开时,大多仅有黄豆般大小,需要经过漫长而艰难的“开疆拓土”,以灵力为砖瓦,一点点搭建至圆满,直到步入「识盈」。此时识海充盈广阔,可容纳山川。 识盈之后,厚积薄发,识海万物终绽华。 作为天阶法器的器灵,祝千秋的元神强度等同于绽华境修士,只是受限于身体素质,不得不压制元神、封锁魂息。他不是没有识海,只是迫不得已暂时关闭了。 想立刻初通、从这小水潭里爬出去也很简单,稍稍打开一丝缝隙即可。 问题在于,他需要小心再小心,才能确保不会在打开识海时,因为收不住神识波动而被裴雪声捕捉到属于他的气息。 一旦被认出是谁,可就真完了。 然而这具身体脆弱得像张薄纸片,只要稍稍调用丹田里那点微薄的灵力,祝千秋便感觉经脉又涩又疼,举步维艰,连个小周天都运行得磕磕绊绊。 他若要分神顾及身体,便很难万无一失。 “是有些突然。”裴雪声轻笑一声,“可小殿下,世事总是无常的。” 祝千秋:“……” 岂有此理。 明明就是他亲手把人扔下水的,还在这脸不红心不跳地扯什么世事无常,简直厚颜无耻。 果然,和这个人是讲不通任何道理的。他心中自有一套歪理邪说,旁人休想撼动分毫,不管是谁同他聊下去都只有被洗脑一个结局。 祝千秋没忍住反驳:“无常的不是世事,分明是您的心意。” 裴雪声微顿,淡淡扫他一眼:“胆子不小,都敢顶嘴了。” 坏了,一时没控制住情绪。祝千秋反应过来,硬着头皮找补:“……晚辈不敢。无上仙尊掌天下权,自是无暇顾及无关紧要的小事。这般教导高效省事,合情合理。只怪我天资愚笨,辜负了您的心意。” 说着做出一副可怜神态。波光映着没什么血色的面容,像脆弱的白瓷出现了裂纹。只要轻轻一碰,就会破碎。 跟前安静下来。 良久的默然中,耳畔只剩下叮咚水声。白梨花瓣被风吹卷,簌簌而落,像忽至的春雪。 祝千秋有点忐忑,余光偷偷瞥去。 裴雪声立在春雪中,袍摆处的金色焰纹刺目,犹如野雾冷火。他倾了倾身,尾音似笑非笑:“原来如此。小殿下,你这是在同我撒娇吗?” 意识到对方说了什么,祝千秋愣了一下,然后震惊抬头。 撒娇?怎么可能! 他祝千秋对狗撒娇都不可能对裴雪声撒娇! “我没……”他立刻否认。 裴雪声微笑:“那便确实是在顶嘴了?” 祝千秋一秒老实:“是的,父尊。我在撒娇。” 裴雪声居高临下扫来一眼,半晌,和悦地赏了句:“乖孩子。” 祝千秋:“……” “听你唤一声父尊确实悦心。不过,撒娇也无用。”裴雪声搭下眼帘,手中幻化出两样东西丢下来,“受封大典前突破初通,离开此潭,可来找我讨一个奖励。” 祝千秋连忙接住,发现是一道空白竹简和一支蘸了灵力的笔。 莫非是什么助力他进阶的法宝? 果不其然,裴雪声道:“若到了最后也出不来,你兴许用得上。” 祝千秋眼睛一亮:“这是……” 裴雪声笑:“给你写遗书用。” 祝千秋:“…………” 真是谢谢你的体贴。 少年的面容有一瞬的扭曲,似乎花了极大功夫才把骂人的冲动按下去。 留下这么一句,裴雪声转身离开。 祝千秋抬头看着他渐远的背影,犹豫了下,出声叫住他:“……仙尊。” 大概是因为那句“悦心”,他这回别扭地将称呼换成了仙尊。 裴雪声停步,在烂漫春色中回眸:“嗯?” 倒没像初见时那样纠正他。 祝千秋顿了顿,问:“若我离开此潭,您会给我什么奖励?” 裴雪声目光轻掠过他衣发间那些鸡零狗碎,随意道:“世间奇珍,任小殿下挑选。” 祝千秋却摇了摇头。 “我不要珍宝,我想……向仙尊讨一个答案。”他好奇道,“您先前说,落雨时喜欢高处。我想知道为什么。” 裴雪声过了一会才开口:“只要这个?” “只要这个。”祝千秋说。 林间隐约起了风,吹动潭波涟漪,一如他有些不宁的心。 就在他以为自己会被拒绝的时候。 仙尊雪色的眸睫微微一垂,没问为什么,只道:“好。” / 终于剩下独自一人后,祝千秋靠在水边,开始琢磨怎么出去。 悄咪咪把识海开一开? 裴雪声本尊虽不在这,但圣人强大的神识无所不在,祝千秋一旦不小心外放了魂息,哪怕只有转瞬即逝的一丝,也会被他捕捉到。 在没解决身体条件的问题时,他最好不要冒这个险。 干脆暴力破解,一剑劈开这水潭? 白玉京的脉眼恐怕毁不得。 再说蝶梦生厉害在幻术,专克有七情六欲的人族,不比千秋剑有分山之威。多半对付不了这连个实体也没有的邪门水潭。 湿漉漉的祝千秋抱着同样湿漉漉的蝶梦生,兄弟俩在水里齐齐叹气。 还讨要奖励呢。 看起来用上那竹简的可能性比较大。 直到一下午过去,残阳西坠时,原本清浅的潭水已不知不觉漫到了胸口处。 祝千秋开始觉得浑身酸软,骨头深处有种温吞的痛,由内向外渗透到肌理。 想起裴雪声说过的话,这小水潭喜欢从骨头开始啃人,难不成是先把内里掏空,再吃外面? 一想到自己有可能正在被一点点蚕食,祝千秋就头皮发麻:“小蝴蝶,我不太舒服。” 蝶梦生大惊失色:「你怎么样了?」 “也不知它啃到我哪一根骨头了,感觉怪怪的。”祝千秋古怪道,“一开始有点疼,但疼完还挺畅快的。” 完了,看着快被磋磨疯了。 蝶梦生顿时着急:「顾不了那么多了,千秋,我要劈了这水潭——」 祝千秋点点头,倘若劈不开,他只能试试强开识海了。 主与器意念合一方能发挥出最大威力。他握着蝶梦生,蓄势待发。 可还没等一剑劈出,他的手便猛地抖了一下。 温吞的疼好像化作了一把火,在骨血里疯狂地烧。 祝千秋视野变得模糊,什么也看不见了。一瞬息被拉得无限漫长,等他回过神时,发现自己连同手中剑一起沉进了水里。 确切的说,是被拽进了水里。 平静了一下午的清波此刻终于显出真面目,如汹涌的浪潮般湮来,顷刻没顶。 旋即水潭灵光大盛,漫开一重坚牢屏障。火花迸溅。蝶梦生的剑意轰然撞在屏障之外。 祝千秋这才发现剑已脱手。 水潭吃人,不吃玄铁。蝶梦生就像肉中刺一样被“吐”了出去。 它着急地想往里冲,然而白玉京的脉眼乃世间灵气纯粹浓郁之最,那道屏障无比厉害,天阶法器的剑意落在其上,竟如和风细雨一般。 祝千秋失去意识前,最后一个念头是:“完了。” 天杀的裴雪声。 不是说这水潭喜欢慢慢来吗!【你现在阅读的是 】 19、第 19 章 跌入潭中一刹。 月亮在祝千秋眼中碎成好几瓣。 哗啦声中,水花四溅。他被一朵朵透色的涟漪淹没,像沉入无尽海底,那一点水面波光愈来愈微弱。 映入他的眼,扭曲、闪烁、又定格,最终变成一幕又一幕过往。 祝千秋模糊中想,这是走马灯吗? 好像是的。 他隐约间瞧见了一座纯白无瑕的城池,似仙家地界,光华流转的护阵如同一个倒扣的琉璃碗,将城池罩在其中。 他怔愣半晌,想起些什么,遥遥指着那城池对身边的人说:“别去。” ——你别去。 身旁的人微微侧过头来,却看不清面容,只有一道很隐约的剪影。那剪影轻声问他:“为什么?” ……为什么? 因为《扶摇云霄录》中,你最终便死在这里。 被洗霜台联合风家设阵围困,逼至绝路,然后风祈安步步而来将你一剑穿心。 鲜红的血泼了遍野,你拄着千秋剑半跪在地,半死不活的模样可真难看。 看他半天答不出来,剪影却是笑了,嗓音染上几分讽刺:“你知道他们做了什么,也依旧要阻拦我。” “千秋。”他的目光落了下来,虽看不清晰,却冰凉得如有实质,“在你眼中无论如何,我即是错,对么。” 祝千秋的胸口像压了块沉重的石头,烦闷无比。 他心想,我当然知道。 他们对你的母亲做了什么,对你的族人做了什么,又对你做了什么。正因为知道,所以我不想看着你死。 正因为祝千秋陪着他看过一切,走到如今,得知那白纸黑字未着墨之处,藏着什么样的真相。 正因为他知道,所以从某一刻起他变得不再事不关己,不再轻飘飘念叨些放下仇怨之类的漂亮话。 他憎裴雪声所憎,偶尔的偶尔,也悦裴雪声所悦。 剪影继续向前。 祝千秋急了:“你就不能听我一句劝吗!” 剪影不语,一如既往,争执不出个结果便懒得搭理他了。 “我们逃去魔界吧,再也不回人间了。”祝千秋做最后挣扎,“我我我在魔界很有人脉的!你既跟了我,保管吃香的喝辣的!我还可以带你去看天空之境,那里可是三界第一奇景……” 声音越来越小,越来越没底气。祝千秋知道,他劝不动裴雪声。裴雪声与风家之间,总有清算之日。 换作他是裴雪声,他也不会回头。 纯白城池愈来愈近了。护阵对他们不设阻拦,显然是在请君入瓮。 过了片刻,剪影忽然开口:“待一切尘埃落定,我会去天空之境。” 祝千秋怀疑自己听错了,这人态度居然松动了? 他有些难以置信,和很隐约的一丝高兴:“真的?”虽然大概率落定的不是尘埃,而是死局。 “长离埋骨于天空之境,传言他墓中遗物里有一本铸剑手札。”剪影语气很平静,也很冷淡,“或可在手札中找到生死命契解开之法。” 长离,千年前的一位魔族大能,同时也是古往今来声名赫赫的第一铸剑师。 千秋剑便出自他手。 祝千秋一愣,下意识喃喃:“……然后呢?” “然后。”剪影顿了下,“我们两清。” …… 祝千秋没再出声。 那一战他大杀四方,剑锋上的血沥沥不尽。曾经吝啬于赐予裴雪声的助力,此刻尽数给他。 魔剑之威如阴霾笼罩整座雪枯城,堪称神挡杀神佛挡杀佛,剑下究竟多少亡魂,已记不清。 直到命定的终局到来,如书中所写,主角在失去同伴的悲痛下悟道突破,如得神威相助,战胜反派于雪枯城春秋道。 走马灯里,剪影白衣染红如修罗恶鬼,撑着剑的手淌血,滴答绽落红梅。只是不知为何,他的眼神格外平静,完全不像将死之人。叫人怀疑他其实并没真正落败,还藏着后手。 风祈安显然也这般觉得,谨慎地顿了顿脚步。 祝千秋准备着金蝉脱壳,趁此机会说道:“都到这一步了,你有什么想对我说的吗?” 他本意是想听裴雪声说几句好话。毕竟也有这么多年感……呸,孽缘。 都说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但某人显然是例外,祝千秋这辈子注定听不到他的好话了。 剪影发丝散乱,一如既往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此生最恨,与你一把破剑纠缠到死。” 一盆冷水泼来,祝千秋顿时觉得刚才心生动容想好好告别几句的自己像个笑话,他气得一呸:“你以为我想?”我破剑,你还破人呢! 死到临头了,那把破嘴比他这玄铁还要硬。 那时的风祈安绝对想不到,生死攸关之际,对方的注意力竟丝毫不在他这争斗半生的宿敌身上,而是正在识海里和自己的剑灵掰扯。 更想不到,对方确实有后手——只不过这后手是剑灵留的。 当终结性命的一剑挥落时,变故突生。 长生天一隅春尽处,白梨簌簌吹落,飘打在清潭之上,幻化成清丽初雪。 一如三百年前,飘入漫天血雨,落在满地尸骸。 喀嚓一声。 很轻,像寒冬里覆霜的树皮被冻裂,又像坚硬之物悄然破裂。 祝千秋向来很满意自己帅气的剑体外形。 诚然,千秋剑并不似那些一看就名贵不凡的宝剑般光彩夺目,但在魔族的审美中他可是一等一的威武霸气。 与繁丽妖冶的妖族圣器不同,千秋剑没有宝石没有雕花,沉黑的剑身上仅三两簇烈火浮纹明灭,焚烧中隐隐透出血气,简单而肃杀。祝千秋还是个团子时,常闲着没事飘出来自我欣赏。 可那天,经年不灭的烈火湮熄,三尺剑锋在暴涨到极致的光芒中寸寸碎裂—— 强弩之末的剑势呼啸着撞向风祈安。自爆护主之后,转眼成了七零八落、黯淡无光的破烂。 一想到自己帅气的身体就要变成一堆铁渣渣,祝千秋解脱又伤感,紧闭着视野不忍去看,任由魂灵与意识飞速消逝。 “如你所愿,”他只来得及对剪影说,“我们两清了。” …… 那痛意隐约还刻在神魂里,被眼前的画面激荡起余韵,疼得眼睛都泛起泪花。 祝千秋苦中作乐地想,这可真是新奇的体验。 一个人临死前的走马灯,居然是他上一次临死前。 然后也如前世一般,在朦胧中感受到一个错觉似的怀抱。 上一回没仔细看,这会儿倒是有些好奇了。 裴雪声会是什么表情呢? 他便努力睁大眼睛,想要去瞧清那抹剪影,功夫不负有心人,重影堆叠的视野中,慢慢浮现一张熟悉又带着些许陌生的脸。 梨花抖落如雨,片片入眼。两人的发丝蜿蜒纠缠,白的如雪,黑的如墨,夹杂几缕枫红。 祝千秋望入一双浸在雾色中的眼。 那当是妖鬼的眼眸,非人而空寂,好像比蝶梦生的蜃息还要惑人。 祝千秋“咦”了一声,迟疑地眨了眨有些失焦的眼。 月色下,眼前人笼着烟纱一般的月辉,好像一碰就会散的泡影。 他的骨相比记忆中更冷峭、更成熟,似乎并非当年的裴雪声。 祝千秋头晕得厉害,不太确定自己是否清醒,他看了眼天上的月亮,还是好几瓣。于是下意识伸手戳了戳“剪影”的脸,对方没有躲开。 ……走马灯?幻梦? 真真假假,祝千秋此刻已经分不清了。 漫过身体的水烫极了,沸腾了一般。萧家血脉连剑冢古战场的岩浆灼气都不惧,竟也难以忍受这滚烫温度。 祝千秋蜷了一下身体,完全依偎进了那“剪影”的怀中,试图以此隔绝些许温度。迷蒙中呢喃出声:“……水好烫。” “水不烫。”对方回答了他,“是你在发烫。” 嗓音低徊在耳畔,祝千秋这才慢了半拍地反应过来。 沸腾的原来不是水,而是他自己。 骨血深处像着了火,寸寸燎过四肢百骸。几个呼吸的功夫,祝千秋便疼得眼前一黑。 只怕他此时咳嗽一口,气息里翻滚的都是肺腑烧化的灰。 咫尺处隐约漫来清凉雪意,他难受得厉害,忍不住循着那微淡的雪意凑过去,贴到“剪影”的脖子处 剪影微微一顿。 祝千秋颤着眼睫,将鼻尖抵在他颈侧,很轻地蹭着那一片冰凉皮肤。 然而效果甚微,那种正被焚烧的感觉丝毫未得缓解。 祝千秋觉得自己大概是要一命呜呼了。 理智被烧了个一干二净,他大概是疯了,所以才会向那不知是幻梦还是泡影的人轻声抱怨:“……裴雪声,我难受。” 过了片刻。 对方低声问:“哪里难受?” “哪里都难受。”祝千秋在他怀中一边蛄蛹一边嘟哝,“都赖你,我好像又要死了。” 剪影的力气实在不小。 闻言,他一手将祝千秋从水里抱起,另一只手捉起那滚烫的腕。 冰凉的手指搭上来,一抹凉意渗入薄薄肌理,化在经脉中。 灼意顷刻得到了一丝缓解。 可火势不灭,瞬息又起。 祝千秋哆嗦了一下,紧接着,凭借本能地开始转过头索要那股力量。 一丝又一缕,源源不断。 “清醒些。”对方的嗓音落下来,“我的灵力太寒,渡多了纯阳之体难以消受,会反噬的。” 祝千秋哪里清醒得了,几乎是狼吞虎咽地汲取着那冰寒的灵力。 他就像困在荒漠深处的旅人,嘴唇都要渴裂了,哪管得了面前唯一的一杯水有没有毒。 手腕被紧扣住,他颤了颤指尖。 “慢下来,先让灵力在经脉内停留片刻,尽可能化去寒气,再收入丹田气海。”对方说得很徐缓,引导中好像又带着一丝哄,更轻的字音入耳,“小殿下……萧团团,听话。”【你现在阅读的是 】 20、第 20 章 萧团团…… 团团。 果然是幻象,还知道他那难以启齿的乳名。 这幻象懂得还不少,又低声提点了几句,告诉他灵力在哪处脉门该停留几息,又要运转过几个周天。引导得详尽又易懂。 字音在耳畔氤氲,带着钩子一般,祝千秋哪怕神志不清,迷迷糊糊中也下意识照着做了。 就像喝太冰的水时先在口中含一会儿,用体温捂热些再咽下去。冰寒的灵力被他在经脉里细细“含”着,一点点化去寒气,最后收入丹田。 如此循环往复,不知过了多久,灼烧感渐渐缓和下去。 只是四肢百骸还泛着温吞的余痛,祝千秋神色苍白,眉头紧锁,额头和鼻尖都渗出了细密的冷汗。 幻象垂眸看他片刻,手搂上他微微发抖的肩背,轻而缓地拍了拍,像在安抚。 “好些了么?”他问。 分明是再熟悉不过的声线,那语气却是前所未有。原来雪一样的音色,也并非说什么都是冷冰冰的。只看对谁。 祝千秋本来已经好多了,但这声低柔耐心的询问掉入耳朵,莫名地,到了嘴边的回答变成:“……不好。裴雪声,我不好。” 因着没什么力气,少年的嗓音很软,带着一丝沙哑,像半梦半醒的嘟囔。连同那抱怨的语气,也被软化成了连当事人自己都没意识到的、微妙的嗔。 幻象静了几息,听到他说不好,不知为何倒低低笑了。 “原来之前当真不是在撒娇。” 声音很轻,自语一般。 祝千秋没听清,含混地:“嗯?” 幻象并不复述,只笑着说:“渡了灵力还喊难受。萧团团,没你这么娇气的。” 祝千秋旁的都没注意,一团浆糊的脑瓜只精准提取了“团团”这个称呼,顿时不高兴:“不要这么叫我。” 面对虚幻的裴雪声,他的胆子自然大了许多,很是敢于抗议。 幻象便问:“为什么不要?” “听上去圆乎乎的。”祝千秋嘀嘀咕咕,“我这么玉树临风,英俊潇洒,这名不适合我。” “你倒会夸自己。”幻象点评。 “你懂什么!”祝千秋嗓音忽大了几分,“剑要多夸,砍人才有力气。你平时不仔细保养我也就算了,还天天凶我,知不知道这样很容易卷刃的?” 他好像被那场纷乱的走马灯影响,稀里糊涂生出错乱,还以为自己回到了三百年前,而他依旧是一把剑。 幻象莫名安静了好一会。 片刻,他配合地接话:“还有这说法?” 那当然是没有的,堂堂玄铁怎么可能会卷刃呢?祝千秋有些心虚,他只不过在为自己争取好点儿的待遇罢了。 在反派手下打工,很辛苦的。 “不信就算了。”祝千秋干巴巴道。 “我信。”幻象笑了一下,半晌又道,“团团卷刃了,也是最厉害的剑。天下无双。” 他话音刚落,祝千秋愣了愣,旋即猛地从他怀中弹坐起来,揪着他领子质问:“天杀的,你是谁?!”动作间,流苏坠伴着铃声一甩。 裴雪声那张冷冰冰的破嘴不可能说出这么好听的话,这人一定是假冒的! 幻象:“……” 没等幻象开口,祝千秋便眼冒金星,如同一滩死水又“流”回了对方的臂弯里——起太猛了,这会身体有点遭不住。 他只好瘫着不动,虚弱地靠在对方肩上喘气。 幻象低了一下头,好像在端详他。发又垂落几丝,落到他脸上,痒痒的。 “这才第一夜便受不住了,剩下的你要如何熬。” 祝千秋轻浅的呼吸拂动霜发,滑到唇间,看起来就像他衔住了那缕发。 他缓慢地眨了下含雾的眸:“……我非要熬吗?” 声是放软的,态度却是理直气壮的。 这模样就仿佛在问。 裴雪声,你就不能想想办法吗。 你明明已经变得那么厉害。 三界忌惮,人间无敌,天都奈何不了你。 可惜幻象不为所动:“这一关只能你自己过。” 叮咚声中,水又漫了上来。他俯身把祝千秋放回水里。 祝千秋抖了抖,大概是对那沸腾的痛楚心有余悸,一入水便条件反射地挣扎起来。他拼尽最后一点力气搂住了对方的脖子:“……别。” 冰凉的指腹抚上他的唇,黏着的发丝被慢慢挑开。上方落下的嗓音低沉:“我会再来看你。” 尾音散入夜风远去,缥缈得像一场幻梦。 祝千秋怔了怔,只一晃神,那幻象已经消散不见,只剩漫天梨花片片入眼。 怎么说走就走。 祝千秋神思涣散,疲倦地合上眼。 无边无际的水漫上来,不知为何却不令人感到窒息。他索性任由自己往下沉,意识渐渐溺于涟漪波光之中。 这夜过后,煎熬一连持续了好几日。 祝千秋仿佛变成了这小水潭里的一只苦命水鬼,生前造了孽被困在这里受刑赎罪。大部分时间里,他神志不清,在破碎迷离的昼夜里昏了又醒、醒了又昏。 而少部分时候,身上那簇炽烈的火又会悄然生起,焚过奇经八脉、四肢百骸。 好在每当他开始疼,那雪发金眸的幻象便有感应一般,在风过林梢的瞬间随着落花飘然而至。然后抱起他,握着他沥水的苍白的手,一点点渡送灵力。 他觉得大概是自己疼得太厉害,大脑为了不让自己活活疼死,便制造出了这么个幻象来蒙蔽意识,消减痛楚。 祝千秋在这种状况下保持不了分毫清醒,恍惚得厉害,本能地将这幻象看作救命稻草。 不记得究竟过了多久。 终于,当祝千秋再一次睁开眼时,所见不是粼粼水波、白梨纷飞,而是垂落的床帐。 周身是久违的干爽,隐约有点酸胀感,但同时也很畅快。 他这是顺利离开水潭了? 怎么出来的? 祝千秋陷在柔软的被褥里发了会呆,回想着在小水潭里经历的一切,但记忆很是朦胧。 索性撑坐起身,伸手挑开锦帐。不料一抬眸,正对上宁必的脸。 宁必一愣,笑起来:“少尊殿下,您醒了。我正要为您探探脉象呢。” “小殿下醒啦?”一旁传来熟悉的女声。 祝千秋转头看去,是朱雀宫主丹霞。 祝千秋还带着一丝初醒的懵:“丹霞宫主这是……” 宁必笑盈盈道:“殿下心智坚毅,成功洗筋伐髓、重塑根骨,相信不日便可突破初通。丹霞宫主是来恭喜您的。” 祝千秋一愣。 ——洗筋伐髓,重塑根骨? 什么时候的事? 他连忙感受了一下自己,发现情况变得很不一样,如今的身体经脉顺畅,丹田充盈,已非昔日可比。 竟当真脱胎换骨了。 祝千秋立刻便想到了什么:“是那水潭?” 宁必点点头。 “白玉京脉眼灵气丰沛,在那处潭水中孕育出灵识,有助人洗筋伐髓之效,只是需要浸足七日,受尽历练。”他瞧着祝千秋,“咦,殿下原来并不知道么?” “仙尊告诉我那是……”祝千秋顿了顿,把话咽回去,“罢了,没什么。” 天杀的裴雪声,干嘛吓他。 想想也是,堂堂仙门圣地的灵脉之眼,生出的灵又怎会是吃人的邪物。 丹霞叹道:“脱胎换骨之痛不是常人能忍受的。两年前我门下有一弟子受了重伤,我向尊上求得此潭,想为他修复根基。没成想才泡了三日……” 话到此处,微妙地顿了一下。 这丹霞宫主对弟子也是十分尽心。祝千秋好奇问:“就受不住出来了?” “哪能呢?”丹霞十分直白,“他死了。” 祝千秋:“……” 丹霞语气里多了几分哀伤:“我倒情愿他意志薄弱一些,受不住便出来,我再想些别的法子就是。可惜他性子打小倔,办不到的事也爱逞强……” 祝千秋听得脑瓜子嗡嗡,心想看来裴雪声也不是完全在吓他。 那水潭堪称凶险万分。 四宫弟子个个出类拔萃,那样优秀坚毅的修士都没能熬过来,裴雪声凭什么觉得他这病歪歪的少尊可以? ……虽然最诡异的是,他竟然还真可以。 祝千秋陷入沉思。 他怎么办到的来着? 思绪飘着飘着,不由得落到了那一抹似真似假的幻象上。 祝千秋搭在被褥上的手指微微蜷起。【你现在阅读的是 】 21、第 21 章 祝千秋实在回想不起那七天里发生过什么。 关于那些梨花纷飞下的幻梦,他的印象很模糊,记不得所有的细节和对话,只隐约记得一件事—— 他恍惚间好像把裴雪声的名字叫出口了,好几次。 无上仙尊十年前横空出世,入主白玉京,他的来历相当神秘,世人对其过往乃至俗家名讳皆不得而知。 连四宫之主都不一定知道的名字,萧明灼这个足不出户的十几岁晚辈倒一清二楚。 倘若那幻梦是真的裴雪声,都不需要他那张没把门的嘴秃噜更多,光这一点就够对方发现端倪了。 意识到这点,祝千秋顿时好一阵眩晕,又默默躺了回去。 他刚受了场历练醒来,容易疲累也属正常。宁必和丹霞见状都没说什么,只是觉得少尊殿下的表情莫名有些……视死如归? 祝千秋缓缓开口:“那个,二位可知,我是如何离开脉眼的?”嗓音隐约有一丝发虚。 丹霞一时没明白他的问题,挑眉:“自然是小殿下意志过人,受过了历练出来的呀。” 祝千秋只好问得具体些:“我是自己出来的,还是有人抱、咳,捞我出来的?” “殿下一点都不记得了么?您是自己上的岸,只不过当时太虚弱,我将您慢慢扶回了寝宫。”宁必笑了笑,“也就是昨夜的事。” 祝千秋稍稍放心,又问:“我在潭中这七日,可有谁来过?” 宁必:“长生天轻易不能进出,闲杂人等是无法打扰殿下历练的。” 巧了,他问的就是长生天的那位主人。 祝千秋轻咳一声,“说来,宁师兄昨夜怎会在附近?” “自是师尊的吩咐。”宁必道,“七日前,师尊命我到时间便来脉眼处接您。若您那时还活着,便带回去好生照料;若您没能挺过……” 祝千秋:“如何?” 宁必:“就地葬了。” 祝千秋:“……” 对味了。 这才是他认识的裴雪声。 而不该是…… 祝千秋深吸一口气,鼻尖仿佛还萦绕着水汽和花香,脑中翻浮着那场纷乱的梨雨,带着一层很隐约的旖旎色彩。 交缠的、沥水的发,被紧扣不放的腕。他半蜷缩半依偎在对方怀中,任凭如雪的声嗓掉入耳膜,融化成低徊的轻唤。 祝千秋顿了一下。 是了,还叫了他团团来着。 裴雪声又不知道他的小名,那大概确实只是源自他意识深处的幻梦罢了。 祝千秋放下心来。 宁必想到什么,从袖间摸出一封信。“对了,殿下。先前您匆忙间来了白玉京,还没和家中告别,我便遣人去凤凰山庄知会了声。这是令堂托使者带回来的信。” 祝千秋接过,随手打开扫了眼,结果第一眼就看到了熟悉的团团二字。 陆雪容在信中,通篇用小名称呼他。 祝千秋:“……” 他眨了一下干涩的眼,慢慢合上信:“宁师兄,此信是何时到的?” “两日前。”宁必回答,“当时殿下在水潭里洗筋伐髓,不好被打扰,我便没立刻呈给您。” 祝千秋静了下:“父尊他……可看过此信?” 宁必不解:“自是没有,师尊怎会窥人信件。” 那可不好说。 裴雪声那境界,不必亲自打开,神识轻轻扫一眼便可知内容了。 祝千秋刚放下的心又吊了起来,艰声问:“那个,父尊何在?” “小殿下这才刚醒,怎么话没说几句便要寻尊上了。”丹霞笑着打趣,“就这么黏你父尊?” 祝千秋:“……” 鬼才黏他。 宁必也翘了翘嘴角,很快又恢复正色:“人间青州那边出了事,近日各地频生妖邪作乱之祸。急报递来了白玉京,师尊眼下事务在身,这会怕是来不了。” 来不了?太好了。暂时见不到人,祝千秋没出息地松了口气,他随口问:“妖邪作乱不是有当地仙门处理吗,怎会惊动父尊?” 十三州那么大,白玉京再手眼通天,也很难面面俱到、事事都管,通常只有涉及资源分配、宗门争斗、或是牵扯到三界和平之类的事情才会呈上白玉京。好比南州若是有妖邪,也是由凤凰山庄出手解决。 萧明琛和萧明礼都是小小年纪便跟着长辈出门历练,积攒威望,在南州风评极好。 “原本是该如此。”宁必点点头,“可不知为何,据说当地仙门失去联络有一段时日了。” 提及这话题,丹霞也不由得多说了几嘴:“怪事。一个地方反复生事,根源大抵是出在管事的上。可要说那青州也并非偏远蛮荒之地,自从得明月城管辖以来,常年和乐太平。放眼整个十三州,妖邪不管往哪里窜,向来极少有敢往青州去的。” 祝千秋:“为何,那明月城很厉害么?” “百年间的新起之秀,底蕴不足,倒算不上一流仙门。”丹霞摆摆手,“只不过他们族中传授秘技,有一盏世代相传的‘照世灯’,是专克妖邪的。” 原来是新起之秀。祝千秋死了三百年,当然对此闻所未闻。 说话间,另三位宫主也陆续到了。 都是像朱雀宫主一般前来探望、恭喜他的。 这初通还没突破呢,单洗练了个体质,便有修行界中名头最响亮的几位大人物围在一旁关心祝贺、关怀。 他们不一定都出自真心,或许只是屈于仙尊之威,来走走过场,做做样子,通过表达对他义子的重视来彰显对他的敬畏。 但不论如何,祝千秋也是小小体验了一把背靠大树好乘凉的快乐。 苦日子过惯了,真是好久没这等待遇了。 上一次还是不记得几百年前了,在魔界那会儿。当时他还没流落在外,而是作为圣器被供奉在魔宫祭坛里,每日受群魔朝拜,身上烟熏雾缭的都是香火。 不过虽有万千尊荣,到底有些无聊。身为一把剑,他还是很希望去外头闯一闯的。 白虎宫主落年笑着递来一个青玉盒子,打开来是一块珍品磨剑石。 “恭喜小殿下先得天阶宝剑蝶梦生,又顺利洗筋伐髓,脱胎换骨。”他道,“小殿下天生圣体,又心性坚毅,往后修行之路必定一片坦途,平步青云。” 祝千秋起身接过,然后突然想起什么。 对了,蝶梦生。 蝶梦生到哪里去了? 他沉入水潭时,蝶梦生脱手,想必就落在附近,它一定知道这七天发生了什么。 祝千秋试着用神识联络,又用心念呼唤,却迟迟感受不到回应。他尝试召回,却生出一种奇怪的阻滞感。就好像主器契约之间那根看不见的线被什么截断了。 他心头微微一跳。 另外两位宫主也将贺礼送上,丹霞眨了眨眼,一拍大腿:“瞧我这脑子,竟忘了给小殿下备一份贺礼了。你们仨是不是商量好了就没告诉我呢?” 落年笑道:“哪里敢。” 和丹霞一向不对付的玄冥却挑了挑眉,找到机会刺她一把:“丹霞宫主,你若手头紧了同我说便是,你我也这么多年交情了,有难处何必自己憋着呢。” 丹霞被三言两语打成好面子的穷鬼,磨了磨后槽牙,懒得同他计较,转头对祝千秋道:“小殿下,你可有什么想要的呀?尽管告诉我。” 祝千秋按下心中异样,乖巧摇头:“不必费心了。” “这怎么行?”丹霞大方一挥手,“要不小殿下随我去朱雀宫走一圈,看上了什么开口便是,不管是东西还是人,任你取用。” 祝千秋:“……” 这朱雀宫,听起来不像什么正经地。 丹霞指着玄冥,深吸一口气:“小殿下也听到他方才说什么了,你若不要我的礼,他定会取笑我一辈子。” 玄冥微笑:“我的确会。” “……”祝千秋:“那好吧。” 丹霞仙子美丽的面容上终于再次绽开笑容,柔声问:“小殿下,想要什么呀?” 祝千秋犹豫一下,怯怯问:“丹霞宫主,我要什么都行吗?” 丹霞立刻道:“就是天上的星星我也为小殿下摘得来。” “不必为我摘星星。”祝千秋小心翼翼,看看她,又飞快垂下眼眸,“这个东西就在宫主手上。” 丹霞只觉得他这模样招人怜爱得紧,语气更温柔几分:“是什么?我都可以给。” 祝千秋:“宫主的那盏琉璃宝塔,上次殿中一见,很是喜欢。” 丹霞:“……” 众人:“……” 这孩子,可真会选。 丹霞光知道狮子会大开口,万万没想到这小狸奴一样的乖少年,也能开口叼下人一块肉。 她唇边的笑僵了僵。 南明离火塔可是她朱雀宫的镇宫之宝。 丹霞:“……小殿下若喜欢琉璃塔,朱雀宫里还有许多,更精致更漂亮。我带你去宝库慢慢挑,如何?” 祝千秋天真无邪问:“别的塔也有纯白的火焰吗?” 丹霞:“……” 那当然是没有的。 纯白之火,南明离火。天上地下唯此一簇。 一旁的玄冥回过神来,笑眯眯开口:“丹霞宫主,方才说得那样好听,这会该不会却舍不得了吧?” 丹霞回头给了他一记眼刀,恨不得就地掐死这厮。 宁必眼见朱雀宫主有些下不来台,很有眼色地站出来打圆场:“想必少尊殿下并不知那座塔的重要,只是觉得漂亮合心意。” 他转过来对祝千秋道:“殿下,那塔名为南明离火塔,塔中供着离火种,焚心头血而燃,是朱雀宫的镇宫之宝。” 祝千秋当然知道。 正是因为知道,他才需要那座塔。 “原来如此,方才是晚辈冒昧了。”祝千秋一脸歉意瞧着丹霞,小小声道,“我本想着请丹霞宫主割爱,将此塔借我观赏几日的。” 丹霞一怔。 还以为宝贝险些就被直接要走了,这种情形下,要走突然变成只借来看几天,就显得相当好接受了。 她心下捏了一把汗,竟有种劫后余生的虚脱感。想她堂堂绽华大能,许下的承诺那可都是带着因果的,差点在一个十几岁的小辈面前晚节不保。 丹霞看了玄冥一眼,大方点了头:“那有何难,小事一桩。” 左右法器摔不坏,少尊人又在白玉京,外人从他手中盗不走,单是在他那里放几天也毫无风险。 为显诚意,她掌心立刻祭出琉璃塔。祝千秋眼睛一亮,双手接过,将塔小心翼翼捧在手中。【你现在阅读的是 】 22、第 22 章 祝千秋端详着手中的南明离火塔,未经心头血唤醒的火焰细弱,将熄不熄。 《扶摇云霄录》中提到过这个法器。 上古时期世间曾有三大异火,凤凰灵火、朱雀离火、红莲业火。 灵火源于神鸟凤凰,也便是萧氏一族的先祖。只不过萧家代代相传至今,骨子里的那一丝凤凰血脉已经很稀薄,纵有行火天赋,也不足以引出最原始纯粹的灵火。 这一代倒出了萧明礼这么个例外,骨血里带着传承。他修行至今,已有六七分火候。待来日彻底领悟传承,定可召出至纯之火。 而离火与业火渊源已断,皆只剩一枚火种留于世间。业火之种下落不明,在原著里算是个无关紧要的小小谜团。 离火之种则供在祝千秋面前这座精美小巧的琉璃塔中。 相传灵火认传承、离火认功法、而业火神神秘秘,不知因何而燃。 既然少尊殿下喜欢的是纯白火焰,而非琉璃塔本身,丹霞便又贴心地额外赠了他“燃油”——她的三滴心头血。 殷红的三滴血珠,凝成固态,像打磨得小巧圆润的朱砂石。 这正合祝千秋心意,他仔细收好,极为真挚地谢过丹霞。 自那天请安看见朱雀宫主祭出法器,离火在琉璃塔中灼灼煊亮,祝千秋便动了心思。 思来想去好久,还没等他琢磨好该怎么做,机会却自己送上门了。 真是得来全不费功夫。 老天终于舍得对他好一点了。 临走前,丹霞特地叮嘱:“南明离火威力强大,可透过肉身焚烧神魂。小殿下远远观赏便好,切莫离得太近,免得受伤。” 祝千秋乖巧点头。 丹霞也就是这么一说,并没有太过担心。毕竟但凡脑子正常的,听她讲明了其中利害,想必都不会试图越过琉璃塔去触碰里头的离火。 …… 几位宫主离去后,房中归于安静。 宁必给祝千秋探完脉象,确认身体已经无碍,便也准备告退。 “对了,宁师兄。”祝千秋收好塔,叫住他,“你来水潭接我时,可有看到我的剑?” 提及此,宁必回答:“天阶法器认主,没有殿下的允许我碰不了它,眼下剑还在水潭边。” 祝千秋闻言松了口气。 蝶梦生还是那倔脾气,自打主人死后,再没让哪个剑修摸过。 ——祝千秋在它眼里算不上完全的人,最多算另一把披上了人类壳子的剑,还是和它一个炉子里生出来的好兄弟。 只是那种联系被切断的异样感还是让他有些在意,待宁必走后,祝千秋披衣起身,匆匆出了寝宫,踩着梧桐巨木的栈道跑下来,去到水潭处。 蝶梦生果然就躺在岸边。 祝千秋过去捡起它,“小蝴蝶?” 指尖碰到剑体的一瞬间,像是有什么无形的屏障悄然瓦解,断开的感应又重新恢复了。 蝶梦生铁躯一震,如梦初醒般:“……千秋?千秋!你没事吧?!” 它一副不知道祝千秋发生了什么的反应,祝千秋心中古怪,三言两语解释了下情况。 “原来如此,你身上气息的确不一样了。”蝶梦生先是高兴,顿了顿,又呸呸两声,“好他个没心哥,洗筋伐髓就洗筋伐髓,吓你做什么,真是坏心眼。” 祝千秋瞧着它,道:“说起来,方才有些奇怪,我好像感应不到你了。” 千秋和蝶梦生之间的感应自打剑成起便没断过,刚才那种古怪的情况还是第一次。 但那感觉太隐约了,而且很短暂,现在已经完全消失,他抓不住。 蝶梦生却很迷茫:“唔,真的吗?我先前被那破屏障弹开后,偶尔就有点晕乎乎的……” 剑当然是不会头晕的,蝶梦生也不知自己为何会神识恍惚。 看来蝶梦生也不清楚怎么回事,祝千秋索性先问正事:“小蝴蝶,我在水中这七天,你一直在旁边吧?” 蝶梦生道:“那当然,我起初想撞开屏障,试了几次都不行,只好在这里干守着。” 祝千秋:“这七天里有没有谁来过?” 蝶梦生想了想:“没心哥那个很爱笑、长得还挺顺眼的徒弟,他来把你带走了。” 说的是宁必。 “只有他?” “只有他。” 蝶梦生的语气十分笃定,祝千秋那颗几经起落的心,在终于得到确切答案后,总算彻底放了下来。 “怎么啦?”蝶梦生瞅着他劫后余生般的神色。 “没什么。”祝千秋抬眸看了眼潭边,梨花压满枝头,吹落一朵在他衣角。像独为他而下的雪。 他拂开落花,收回视线。 “做了一场奇怪的梦罢了。” / 一隅春中,万紫千红、枝叶扶疏。这醉人春意向外绵延,嫩绿草叶渐渐铺上薄霜,及至最后,彻底消散于寒天之中。 长生天外,一人遥遥将雪山之巅那突兀的一点绿收入眼底,轻叹:“尊上竟以意念造物,赠萧家子雪中长春。还记得他刚来时,你说过什么吗?” 旁侧安静几息,另一道嗓音响起:“美则美矣,不成气候。” “现在呢?” “我知道,你是想说我看走眼了。”另一人摇头,“他刚来时病歪歪的,说个话都不利索。谁能料到先是测出剑灵圣体,又熬过了灵潭受洗。这短短几日,发生的事实在出乎我意料。” “你错了。”那问话的人却是笑了,“成不成气候,不在他本身,而在尊上心意——你真以为尊上会因为那剑灵圣体便对他刮目相看么?天旨所选,又有哪个不是拔俗之才。” 另一人迟疑了下,:“你的意思是……” “萧明灼的来历不一般。”那人抬手,掌心拢着一朵新摘下的娇嫩花苞,幽微香气缠绕在指尖,“你我找寻十年的东西,或许就藏在他身上。” “可他的底细,我们都一清二楚。” “我方才不是说了么。”那人垂眼凝视花苞,漫不经心道,“草包也好,天才也罢。他本身如何并不重要,只需看尊上对他的‘心意’。” “尊上心意向来莫测。你打算怎么做?” “三日后受封大典,试试便知。” 话音淡淡落下,掌心花苞被真气缠绕,无声中化成齑粉。 …… 经过七天的体质洗练,眼下距离受封大典还剩三天。 想起裴雪声的“弑子”规律,祝千秋难免惴惴,生怕那厮百忙之中突然想起他这位好大儿,然后卡着点过来手起刀落。 好在不知为何,这几日的例行请安倒是都免了。直到封礼前夜,祝千秋都没有再见到裴雪声。 月凉如水,梧桐疏影映在窗前,碎玉占风铎在窗下轻轻晃动着。 祝千秋取出南明离火塔,捧在手中端详着,幽淡的火光透过琉璃,映在他眉眼间。 蝶梦生瞧他看得入神,好奇:“这法器有那么好看吗?” “挺好看的。”祝千秋漫不经心道,“但重点不在于它好不好看,而在于它对我有大用。” “大用?”蝶梦生愣了下,很快反应过来,“莫非你想利用它逃跑?” “对。”祝千秋收起塔,侧目瞥了眼窗外夜色,云淡风轻:“就在明天。” 人多的场合最适合搅混水了。 明天受封大典,仙门百家将前来赴会,若闹出点什么乱子,想要锁定源头也得花上个一时半会的。 没有比这更好的跑路时机了。 “明天?这么快!”蝶梦生微惊,飞身凑到祝千秋面前,“你小子还真是惯爱闷声干大事!快快快,同我说说你的计划——” 祝千秋疑惑:“我还有哪次闷声干大事了?” “三百年前啊!”蝶梦生轻哼一声,翻起旧账:“一声不吭就自爆的是谁?是谁?” 它当时在剑冢里感应到双生剑折损,嗷嗷哭嚎上百年。把附近其它剑都吵走了,所以森林深处后来只剩了它一把剑。 世人以为是一众凡剑畏惧蝶梦生深不可测的威压,其实不然。 只是嫌它吵罢了。 提起这茬,祝千秋确实无法反驳。他摸摸蝶梦生的剑柄以示安抚。 其实当年,碎剑自爆乃是下下策。魔族那道金蝉脱壳的古术并非万无一失,不到迫不得已,他不会冒险启用。 当时那种情况,实在来不及和蝶梦生告别。 祝千秋哄了会剑,然后说起正题:“还记得我刚到白玉京那天,让宁必带我四处逛了一圈吗?我仔细探过白玉京灵气轨迹,找到了阵法薄弱处。” 他伸手从一旁矮桌上的杯盏内沾来点水,湿润的指尖在桌面轻划:“从神殿到那里要经过两个传送阵。时间紧迫,路上不能停留。中途若有阻拦,用幻术困其片刻便是。”只要不是裴雪声亲自来抓他。 蝶梦生听懂了。 “你想用我直接打破那阵法薄弱处?”它不大赞成,这计划也真是简单粗暴,“这太冒险了,阵法一破,整个白玉京都会被惊动。没等你离开北域地界,他们就会立刻出动逮你回来。两条腿哪跑得过一群御风的。” 祝千秋笑起来,颊边浮现一对不甚明显的浅梨涡。笑容单纯,语气却狡黠:“不成问题。我来之前才敲了凤凰山庄一笔。符箓阵法,易容伪装,隐匿气息的斗篷,飞行法器……应有尽有。够我们躲上一阵了。” 再加上萧明琛给的,他的私库如今可是相当富裕。 “妙啊!”蝶梦生闻言顿时兴奋起来,“然后我们去魔界对不对?他无上仙尊再厉害,手也轻易伸不到魔界去。待隐姓埋名一段时日,兴许他就把你忘了。” 祝千秋:“对。我们逃去魔界,再也不回人间……” 说着声音莫名顿了下。 这句话似曾相识。 很久很久以前,他也曾这样对另一人说过。 蝶梦生继上次剑冢重逢后,再一次沉浸在了和好兄弟一起亡命天涯的美好幻想里,并没注意他微妙的停顿。过了会,它问:“话说回来,你什么时候对阵法有研究了?竟连白玉京的阵法都叫你摸出东西来。” 祝千秋回神:“我对阵法一窍不通,只是看过几本书,学会了怎么分析灵轨而已。” 此话一出,倒叫蝶梦生更稀奇了。 “看书?” 它们剑还需要看书的吗? 祝千秋垂下眼睛:“上辈子的事了。” 刚进入问道学宫时,少年裴雪声为寻找修复灵根之法,成日待在藏书阁里。数月时间,每个犄角旮旯里的书都翻阅了一遍。 他专心看他的,祝千秋无聊,便自己找乐子——通常他喜欢看刺激狗血的话本,但问道学宫是个正经地,没多少这种东西给他看。只好随便扒拉点感兴趣的正经书。 裴雪声阅读速度很快,一目十行,却依旧比不上他天阶法器的神识轻轻一扫。他看完一页,便让一旁的裴雪声腾手来给他翻页。 其实祝千秋自己可以翻页,用剑气轻轻一吹就行。但他偏不,他偏要劳裴雪声大驾。 那小子当时还被他拿捏着,没办法,只能寒着张小脸纡尊降贵给他翻页——若不从,剑灵能在他耳边念叨一整天,晚上还要入他梦中东看西看。 嗅探灵气分析轨迹的方法,就是一本叫作《修行本源详解》的偏门书上看来的。 这一法门的难点只在于如何准确感知到灵气波动,换言之全看天赋,因而很冷门,没多少人会花大功夫钻研此术。恰恰祝千秋身为器灵,本就是汲天地间无形无影的气息而生,在这方面天然有优势。 祝千秋拍拍蝶梦生:“读书百遍,其义自见。小蝴蝶,到了魔界以后我可要催你多读书了。” “……”蝶梦生抖了抖,立刻不敢言语了。 计划已定,只待第二日天亮,受封大典到来。 祝千秋宽衣解发,上榻睡觉。 后半夜,却被蝶梦生哆哆嗦嗦地叫醒—— 「……千、千秋。」 「千秋千秋千秋——」 「别睡了快起来!!!」 祝千秋半梦半醒间睁开眼,鼻音浓郁地“嗯?”了声,没等蝶梦生回答,他目光一转,落到榻前。 锦帐半垂,窗外的夜像被碰倒的瓶子,流了一地的月。 依稀间,他看见那月色落在了一只骨节分明的手上,尾指银链宛如镀上一层薄霜,折出冰冷意味。 祝千秋:“……” 祝千秋瞬间清醒了。【你现在阅读的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