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年夏至》 第1章 蝉鸣 “姑娘,还嫁么?” 花轿帘儿被喜娘掀开,泄了漫天如沸如羹的蝉鸣进来,大抵是拂晓时才落过雨的缘故,石板上犹在弥漫湿热的水汽。 这是昭徽一十九年的夏,齐遇鸢入京嫁宋阁老膝下独子宋旻。 这桩姻亲乃是幼时母亲所定,母亲临卧病榻时独独放不下的也只这一件事。 “为娘一生唯一信得过的只有宋阁老,为娘走后,你便上京投奔他,宋府可护你一世安宁。” 只是母亲没有料到,有一日皇上会着令杖毙宋阁老,定其结党营私、谋逆不敬之罪。 这个消息传来时,喜娘惊疑不定,问话里看似是关心,实则是不愿再送宋府这趟亲,唯恐扯上牵连。 齐遇鸢垂下眸,轻声说了句“那便散了吧”。 闻言,喜娘与抬轿的轿夫们都长吁了口气,纷纷谢过遇鸢,忙不迭放下轿子散去。 所幸花轿还未出门栏,总不致招惹闲言碎语。 院中葱茏的古槐遮天蔽日,遇鸢从花轿里出来,扯下头上繁重的翠凤钿花彩冠,将其轻放在槐树下,伸指抚上坚硬青翠的树皮。 该熬过多少个沉闷躁郁的夏,才能同此槐一般苍梧茂盛。 如此她便也不必四处投奔,寄人篱下。 下一声蝉鸣再响起时,遇鸢回了妆室,褪下一身大红婚服,换回来时着的那件雪青纹纱罗衫,衣衫的袖口还藏着一迭信。 这是迭两年前寄至临川的书信,彼时母亲已病逝一年有余,付信人仍在封简上写道“江西临川齐若拙安启”,显然不知母亲已故,信中又说“与宋府定亲乃一步差棋,令媛万不能入京”。 遇鸢不解付信人何出此言,而她自己其实也不愿成这门亲,倒不是因为宋阁老倒台。 只是她时常想起母亲说的,每个人生来都携着一场雨,一旦有了交集就不免被打湿。 也许母亲正是被这样的雨打湿过,才闭口不提她的生父是谁。 遇鸢时刻提防着这场雨。 可她依然要上京,母亲为了佑护自己隐下太多事,她却做不到永远这样混沌地活着,起码她该知道自己是谁。 遇鸢决意先去寻付信人。 此信落款处并未写明名姓,只单单题了一个固宁寺寄。 遇鸢一路问询,终达固宁寺时已是酉时。 寺门口有扫地的僧人,遇鸢执信问道:“小师傅,家父在民局做事,今儿有一封寺里来的书信要寄,忘了写寄处,凡请小师傅帮我看看,可晓得此信是谁所书,我也好问清楚寄处回去告知家父。” 遇鸢折起封简,指了指落款。 僧人停下手中动作,抱着扫帚偏头看过来,端详了一阵子,蹙眉道:“寺里师兄弟的字迹我都识得,你这封信不像是出自我寺僧人之手。” 僧人说罢又埋头扫起落叶,遇鸢失落垂下眸。 须臾,却见僧人似想起什么,又猛地抬头道:“我倒是想起来了,寺里住了几位客人,说不定这信是客人要寄的,姑娘不妨去客堂打听打听。” “多谢小师傅。” 遇鸢喜出望外,道过谢便直往客堂行去。 过了空门,又穿过几座佛殿,就在快抵达客堂时遇鸢忽然驻了足。 坐落在她身前的是伽蓝殿,大殿外壁上绘有壁画,其间狻猊腾云,千佛乘莲,瑰丽庄严。 就在这描金沥粉的壁画下,她看见了八个字——大直若屈,大巧若拙。 母亲的名字正是取自这句话。 只见深深浅浅的颜料渗入字缝中,这八个字竟比壁画还要早一些刻在上头。 遇鸢屈下身子,伸指描摹过每一道笔画。 字形飘逸,笔法奔放,端的是一手奇崛瑰丽的狂草,这是母亲写字时最惯用的字体。 可上头的却并不是母亲的字,遇鸢识得的,母亲的字最是锋芒毕露,刻字者倒似刻意仿之,只见其形,不得其韵。 她盯着这短短几个字看了许久,久到日沉西山,月色泠泠,遇鸢方缩回手,心潮仍不能平复。 她像是考据古史的史官,哪怕只是收获些微的史料也值得她雀跃不已。 回神时遇鸢瞥见袖中的书信,始才想起此行的正事,终于站起身来,复望了眼壁下字迹,才继续行往客堂。 至回廊,遇鸢远远地看见客堂里有一着青衫的青年,其敛眸趺坐于蒲垫上,合掌叩拜面前佛像,背影清寂得仿佛陷在雨里。 直到遇鸢踏入堂中,青年似有所觉般微微偏过头,并未睁眸,只道:“灯需加罩、添油,方可照暗,主持今日讲经时留给我的问题——何为罩,何为油,我现在想明白了。” “罩为晓慧,油为修心,方可照万民之暗,我也有一问想问主持,为何泱泱江山终要熄灭这盏灯?” 他的声音清润中夹着一分猝不及防的沙哑,像是刚经历过一场悲泣。 大抵是久久未得到回应的缘故,青年落寞地回过头,继续叩拜神佛。 月色穿过板棂窗落在他的青衫上,泛起透白的光,他静静地坐在那里,像一片湿漉漉的青苔。 遇鸢斟酌良久,还是答道:“于江,灯是照明之物;于山,灯是焚木之火。” 青年祈拜的手凝滞在半空,他睁开目,起身回首望来。 夜风忽而汹涌,寺中聒噪的蛙鸣在这一刻静谧下来,他的睫上盛着一点盈光,在月色照映下竟分不清究竟是泪光,还是月光。 遇鸢只觉得他颇为面熟。 他却比遇鸢先认出了对方,启唇轻而缓地唤了一声:“遇鸢。” 齐遇鸢终于想起来,他们幼时是见过的。 昔年宋阁老至临川访母亲时,他也在。 就在那小小的后苑里,遇鸢掀开帘幔偷偷朝亭子里的母亲与宋阁老望去时,他也正回眸望来。 四目相视的间隙里,母亲正与阁老商议好他二人的亲事,他便望着遇鸢笑了笑。 遇鸢飞快拉下帘幔,只当没瞧见他。 而今在寺庙里再度相视,她没再别开目,眸光落在宋旻腰间的孝带上,道:“我听闻阁老的事了,节哀。” 宋旻冲遇鸢挤出一个笑,这笑苦苦的,仿佛在药汤里硬添了几勺糖,反而更不是滋味。 “宋家失势本是我一人的事,却不想连累了你,若你不便嫁,我可以再安排人护送你回临川。” 遇鸢便知道宋旻误会了自己来固宁寺的意思,她没作解释,只是道:“我不回临川。” 夏夜的风拂过门栏,香台里的青烟随风萦绕在二人之间。 宋旻一时看不清遇鸢眸底的悲喜,只是听她声音清沉而固执,不免想起了父亲受刑前交代的——“你要好好护着遇鸢。” 于是道:“即使不回临川,留在京师也该有个落脚的地方,我回头叫家仆收拾间卧房出来,你我的婚事就先放一放。” 他不是个失信的人,却不敢再与遇鸢成这门亲了。 原因无它,眼下谁和宋家扯上干系,都会成为众矢之的。 遇鸢抿着唇,思量许久,到底应了一声:“多谢。” 宋旻望了眼窗外,月影稀稠,夜色沉如浓墨,他道:“今日天色已晚,暂且先在寺里借宿一晚,明日一早再回府。” 他事事安排得妥帖,先是与主持打过招呼,又寻了个小僧人过来带遇鸢去禅房歇息。 小僧人正是遇鸢酉时在寺门口见过的那位,一见到遇鸢便问:“姑娘,可寻着那封书信的主人了?” 遇鸢摇摇头:“还不曾。” “倒也不怪,平日里也常有施主借固宁寺的名义寄信,一来是为了修功德,二来也可以传福泽。” 小僧人领着遇鸢穿过回廊,至禅房前,拿起一大串钥匙,挑出其中一片打开房门上的挂锁,一边道:“姑娘不必着急,白日里有施主来上香时我也帮姑娘问问。” “有劳小师傅了。” 遇鸢步入禅房,小僧人将那片钥匙留给遇鸢,正欲离开时却闻遇鸢又道:“小师傅,我还有个问题。” 小僧人止了步:“姑娘请说。” “这寺是何时所建,伽蓝殿外壁下‘大直若屈,大巧若拙’八个字小师傅可知是何人所刻?” 小僧人闻言疑惑地打量起遇鸢,可观其目色真挚,又实在清清白白的模样,问的也不过是些无伤大雅的问题,便不疑有它,索性答道:“本寺是昭徽元年为祭奠先帝而建,至于你说的那八个字,修建之初便在那上头了,也不知是何人所刻,后又传言此乃天人赐字,是以留存至今。” “多谢小师傅解惑。” 小僧人走后,遇鸢关上禅房的门,清稀的月色顺着槅窗流入房中,似一地水波荡漾。 她理了理思绪,再度摊开袖中的书信,循着记忆将字迹与伽蓝殿上的比对,却并不是同一人的手笔。 隔间的禅房忽传来动静。 “宋家倒台,清流瓦解,各方势力怕是要重组了。” “水至清则无鱼,宋阁老过清过直,这一天迟早要来的,另则便是宫里修宫殿的事,云贵那边运输木材受雨水之阻,期限一拖再拖,王爷该做打算了。” “老师的意思是,让我主动向父皇请缨去当地督办此事?” 那被称作“老师”的人却没有再说话。 两间禅房仅隔着一堵薄薄的槅扇,昏黄的烛火透在槅扇上,像一滴糊在窗纸上的桐油。 不多时,隔间传来推门的声音,遇鸢也将房门拉开一条小缝。 透过门缝望去,只见一身着蟒袍腰束玉带的男子从里头走出来,这个人应是王爷了。 他靠在檐柱旁,仰首望月,清辉洒落满身,眉宇间凝满哀愁。 遇鸢才发觉,其人看上去不过二十来岁的年纪,竟已早生华发。 男子长叹一声,垂首离去。 遇鸢正要关上房门,只闻隔间传来一声:“听都听了,何不进来坐会儿?” 开文啦,我会在3w字开始申榜后日更,现在由于收藏太少了上不了榜,要先压一压字数,更新会慢点。宝宝们夏至快乐。[彩虹屁]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蝉鸣 第2章 信笺 “吱呀”一声,隔间的房门被缓缓推开。 一名老者端了盏油灯从禅房里出来,他须发皆白,身间只单单披了件素白道袍,形如仙鹤。 老者抬手招了招,示意遇鸢进屋说话。 遇鸢搭在房门上的手显出一丝犹疑。 四野空寂,阶下时而浮起几声蛙鸣,打破了禅房前的僵持。 遇鸢跟着老者步入屋内,老者坐在茶几一侧,把手中的油灯放到桌上,灯碟叩在几案上,发出一声“哒”响,如胸口跳动的心音。 “坐。”老者道。 遇鸢坐至老者对侧,身前的几案上还有一盏茶,应是方才的王爷所用。 茶叶是上好的峡州碧涧,翠绿的芽尖在茶底打着漩,茶色黄绿明澈,茶却已经凉了。 老者拂袖推开茶盏,道:“此茶产自湖北,口感偏涩,你不定喝得习惯,说说你是哪里人,我且看看我这陋室里有没有当地的茶叶。” “我不懂茶。”遇鸢静静注视着老者,顿了顿,又道:“我是江西临川人。” 老者捋着胡须的指节顿了一刹,咂摸起来:“临川啊,我记得五年前,你们临川出了个神童。” “昭徽十二年,临川有一子一人连拔县试、府试、院试三试案首,昭徽十四年,此子参与乡试,又中解元,彼时其人不过十二岁,可谓天纵奇才,我本等着此子在会试中的名次,岂料此子并未参考,此后销声匿迹,可惜!可叹!” 老者回忆道:“此子叫什么来着……我当真是老了,越发记不清事了。” 灯碟里的油灯映照在遇鸢墨色的眸底,像一簇焰火。 她没有告诉老者,他口中那位神童此刻正坐在他的跟前。 昭徽十四年深冬,母亲病入膏肓,她放弃了来年春的会试,留在病榻前照料母亲。 母亲本就不喜自己扮作男子身份参与科考,到了这时她又怎能再违母意。 然而母亲虽反对,却仍孜孜不倦地授她学识,犹记得母亲躺在病榻上忧心忡忡道:“遇鸢,我不知将这些东西教给你究竟是为你好,还是害了你。很多人通读四书五经、研习圣人之学是为了报国济民,可你不是,你习书,却并不好书,书中知识对你而言只是取得名利的手段,大抵连你自己都不知道,你真正享受的是所有人艳羡、崇拜的目光。” “你恃天赋而骄,渴望顶峰的名誉与权利,你这样的脾气有朝一日定要吃苦头的,若你执意走上科举之路,我只希望你能记住一句话——和其光,同其尘。” 遇鸢自认通读诗书万卷,可至今仍不能读懂母亲的这番话。 老者的话语带回了遇鸢的思绪:“我有一个习惯,凡窃听者,必割耳儆之。” 夜风哗然,刮得门户吱吱作响。 遇鸢望着老者,在那双苍老凹陷的双目里,她看见近乎铁刃般的寒芒。 转而间,老者又笑了起来:“不必如此紧张,今夜你我投缘,我便不要你的双耳,只要你为我办一件事。” 遇鸢问:“什么事?” “我有一些物品需要你送到城西宋府,若其问起是何人所赠,你不必透露。” 城西宋府,那便是宋旻的府邸了。 这于她而言实在是一件再简单不过的事。 遇鸢答应得很快。 老者交到她手里的是一摞赙仪,用以告慰丧者家属。 “去吧。”老者道。 遇鸢抱着赙仪回到了自己的禅房,她决定明早将其交到宋旻手里,此刻吹灭烛灯沾枕而眠,总算褪尽一路疲惫风尘。 隔间里昏黄的油灯也灭了,月色如水般流淌入户,映照一室波光。 入了夏,天亮得格外快些。 寺里的晨钟始才敲响,天际已泛起青白。 遇鸢梳洗毕便去寻宋旻,寺里主持却告知她一刻钟前宋旻已先行离开了。 遇鸢回望着搁在阶上的那一沓赙仪,蹙了蹙眉。 却闻主持合掌再道:“旻去时托贫僧转告一言,他希望女施主能安心住进府邸,勿有负担。” 遇鸢便也不再多问,回身拾起赙仪,离寺往宋府行去。 寺里一阵轻风起,百树作响。 主持望向遇鸢的背影,指腹轻捻过手中佛珠,低吟道:“是非拂面尘,消磨尽,古今无限人。” …… 遇鸢寻宋府府邸寻了许久,此刻站在一处破旧的宅院前,她仍难以相信京官人家竟会住在这样的宅子里。 墙以夯土而筑,门以旧木而制,陈旧的潮腐味萦绕在院门前。 遇鸢抬起手,轻轻扣响这扇木门。 来开门的是个约莫四十来岁的阿婶,她似早有所料般道:“可是齐姑娘?” 遇鸢点了点头,把手里的赙仪转交给阿婶。 “有人托我将这些物什送到宋府。” 阿婶伸手接过,用焦柳描过的眉弯弯地拧起,困惑道:“敢问是谁赠的?” 遇鸢唇抿了抿,没有回答。 阿婶是个通晓世故的,便知问不得了。 她拉着遇鸢往屋里坐,又说唤自己“虞婶”便是,随后步子不急不缓地沏上一盏茶,茶烟方才散开,虞婶“砰”地一声倏然跪在地上。 “求姑娘救救公子。” 遇鸢轻轻将手搭在盏缘,指尖摩挲瓷盏时发出的声音细微而尖锐。 她总这般沉而不发,仿佛时刻在思量些什么。 虞婶愈感焦急,一股脑儿道:“姑娘应也知道宋阁老惨遭杖毙,可阁老平日里是多廉俭的一个人,断不会贪赃枉法,公子咽不下这口气,这会儿已准备死劾去了!” “死劾?”遇鸢将手从盏间抽回。 “阁老这是被同朝的奸官设计了,公子此番弹劾奸官是豁了命去的,可公子怎可能斗得过他!宋公子是我看着长大的,阁老已经枉死,我不想再看着公子死在那奸官手里,还请姑娘救救公子。”虞婶吸了吸鼻子,眼中泪水如豆般往外冒。 “我如何能救他?”遇鸢平静地看着那滴泪从虞婶眼角滚落。 屋外一茬又一茬的蝉鸣漫过虞婶的悲啼,蝉不会听懂的,人不愿听。 遇鸢想,个人的悲欢生死便如一粒沙砾卷入洪流罢了,她既救不了宋旻,也阻拦不了。 虞婶抹了把泪,道:“可姑娘的母亲不是两朝重臣么,姑娘若是能为公子说几句话,定能凑效的。” “您认识我母亲?”遇鸢蓦地坐起。 她一瞬间不平静了,恰似隔岸的火刹时烧到了自己这一岸。 “我一介老妪哪里会结识齐大人,是阁老认识,”虞婶愣了会儿,因遇鸢的反应怔住,“阁老赴刑场前,与我说过姑娘的事,还有阁老与齐大人的书信。” 虞婶起身往书房行去,回来时手上多了一迭书信,她掸了掸信上的灰尘。 “这些信都是齐大人所寄,阁老与齐大人的交情是真真的好,十数载间从未断过书信。” 遇鸢接过信,一封封划着看过去,母亲的话音似乎就浮荡在纸间。 “昭徽十五年,正月初五。余病笃,恐不久人世,欲以抟抟(tuán)托付于足下,烦善视之,铭感五内。” “昭徽十四年,十一月初七。抟抟幸擢今科乡试解元,其质颖慧,然沉疴难愈,未审当佐其进取乎?” “昭徽十年,八月初二。迩来安否?时局方艰,善自珍摄,勿复言朝事矣,忆往昔入仕易钗而弁,原违道也。” “昭徽八年……” “抟抟”是母亲给自己起的小字,谓“抟扶摇而上者九万里”。 封封阅尽,不知觉地眼眶就热了,但她只是仰了仰首,什么都不流露。 虞婶见遇鸢已经看完书信,便接着道:“要不是阁老同我说了,我都不知成元年间名声大噪的齐大人竟是女子身。” 原来母亲不喜自己扮男装参与科考,是因为她早已经这么做过了。 个中委屈与艰辛,她已经尝过,便不忍膝下之女再尝一遍。 齐遇鸢问:“母亲当官时很厉害吗?” “何止厉害!”虞婶眼底迸出了光,“如今的税法就是齐大人改良推行的。” 遇鸢放下信笺,道:“我去找宋旻,但能不能救他,不是我说了算,倘若他那封奏疏还没送进宫里,我可以劝一劝他。” “多谢姑娘,多谢姑娘。” 虞婶激动地撇开围裙,从腰间取下荷包,看了眼遇鸢,突地意识到什么,旋即难为情地背过身去,从干瘪的荷包里取出几枚碎银子,手指勾着衣袖拭了拭,再把荷包系回腰间,这才转过身来,把银子塞到遇鸢手里,叮嘱遇鸢召个车夫驱车过去。 朱色高墙下,宋旻远远望见前方有马车赶来,至半途,马车停了,遇鸢从车内走下来。 她一半身影落在日光下,一半身影陷在墙影中,眸光落定在宋旻青色的官服上。 “我知道你以死相劾的决心,可你若真这般做了便正中那人下怀。” 宋旻仿若未闻,只是温淡笑道:“正午天热,我们回吧。” 齐遇鸢:“奏疏呢?” 宋旻:“我已经递给通政使司了。” 墙檐下的苍树一侧枝头蔓延到朱墙内,一侧枝头无畏地直刺天空。 遇鸢沉默须臾,还是点明要害道:“宋阁老获罪,按律子嗣也应革职下狱,我听闻皇上念及旧情才未褫你的职,可你弹劾的那个官便不一定这么想了。” “你一日在朝,他便一日有后顾之忧,你如今上疏死劾,反而是帮了他。” 宋旻从墙影下踏了出来,炙热的日光落在官服的白鹇补子上,熠熠生光。 他侧过头,认认真真地注视着遇鸢,她看上去似乎总是冷静而沉郁,就连日光映在她眸中,也只像是雨后浓郁的叶子上一滴冰凉的水珠。 而她方才那些话,确实是自己没有思虑到的。 宋旻想了想,说:“我上疏时并未想过这些,你如今说了我便知道,可我知道了也还是会这么做。” “遇鸢,”他道:“余心之所善兮,虽九死其犹未悔。” 遇鸢眯了眯眸,也许是恰有一阵风来,檐上的树叶簌簌作响,扫了好些翘檐上的尘埃下来。 树犹如此,人何以堪。 她到底没再说什么,抬目时看见正前头有一人直直朝着自己疾步行来,尔后驻步于跟前。 “姑娘,家中主人想邀你到府上一叙。” 遇鸢疑问:“你家主人是谁?” 家仆:“姑娘昨夜在寺里见过的。” 是非拂面尘,消磨尽,古今无限人。——张可久〔元〕 树犹如此,人何以堪。——《枯树赋》 余心之所善兮,虽九死其犹未悔。——《离骚》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章 信笺 第3章 骤雨 遇鸢同仆人从乘舆上下来,入目是一座环水而建的庭院,院门上悬着“陶府”二字。 入院中,抬目见修竹环庭,松影拂檐,低头闻曲水泠泠,洗石如雪,中卧一拱桥横跨清波,有临湖垂钓者,怡然自得。 “姑娘,那便是我家主人,姑娘过去时小声些,别惊了鱼。”家仆指向钓者。 遇鸢:“你家主人是什么来头?” 宋阁老官至二品,住的也不过是矮屋陋室,而这座庭院却极尽奢靡。 家仆笑了笑:“当朝吏部尚书文华殿大学士陶由清陶阁老。” 闻言,遇鸢的步子顿了顿,复望了眼老者,方跨过拱桥。 老者今日依是一身白袍,手中的钓竿时起时落,至遇鸢的脚步声停在身后,他偏过头,从袖中抛出一包茶叶。 家仆忙不迭接住,捧着递给遇鸢,“快收着吧,阁老赏你的,这是你们临川的茶叶——天目青顶,绿茶中的上品,最是名贵。” 遇鸢瞥了一眼,并未收下,只是不动声色地打量着老者的动作。 陶由清:“赙仪送到了?” “送到了。”遇鸢答得简短。 湖中响起咬饵声,老者收回钓竿,将鱼从钩上取了下来,转而又放生回湖中,“既然如此,便收着吧。” 遇鸢道:“我与阁老说过的,我不懂茶。” “权当是我赠给你母亲的。”陶由清从醉翁椅上起身,信手把钓竿搁置一旁。 遇鸢的眉目不期然跳了一下,如经骤雨。 陶由清回首凝视着遇鸢的眉眼,眸光却空虚虚地不曾落在实处,仿佛是借其描摹故人风貌。 须臾间他倏然唤道:“齐遇鸢。” “我前年寄至临川的书信,令慈缘何没有回信?” 湖中水声淙淙,像一声声的瓷裂。 遇鸢迟疑着从袖中翻出书信,道:“这封信是阁老所寄?” 陶由清点头:“自然,你昨日至固宁寺探听此信,我便疑你身份,着人查了来路,想不到,你竟是故人之后。” 望着湖底悠游的鱼群,遇鸢缓缓启唇:“母亲在昭徽十五年便病逝了。” 这语气轻淡淡的,却如同一声惊堂木震得陶由清愕然于原地,唇张了又合,始终不知说些什么。 良久,他惟有感慨:“人生如寄,生死如烛,如寄如烛啊——” 湖中波光倒映在遇鸢颊侧,也像极了明灭的烛影,她问道:“阁老为何在信中说我不能上京?” 陶由清看了她一眼:“令慈应当没有告诉你,你的父亲是何人。” 遇鸢点首,她此来京师,最要紧的便是解开此问。 “你昨夜问那僧人伽蓝殿下‘大直若屈,大巧若拙’八字是何人所刻,我便告诉你,刻字者就是你的父亲。” 湖中水势忽而湍急,白浪拍打着两岸,溅起数滴水沾湿鞋履,遇鸢失了片刻神,追问:“那刻字者究竟是……” “陶阁老!”拱桥上,有一官身慌乱疾奔过来。 “陶阁老,营缮司的江郎中死了!”官身来不及站定,扶着阑干慌慌张张道。 陶由清蹙了蹙眉,“如何就死了?” 官身答:“尸身刚从水里捞出来,这会儿才抬到刑部,还没查清楚。” “我过去看看。” 家仆闻言从屋内取来官袍,陶由清瞥了眼,摆了摆手,走出数步后忽而停住,转首望向遇鸢,道:“你既未与宋旻成亲,住在宋府到底不合礼数,我这府上有几间空院子,你择一间搬过来住下吧。” 不由遇鸢应答,陶由清便与官身一同匆匆离去。 岸边的芭蕉叶上正盛着水珠,晶莹的,透亮的,像折映着一个更小的世间,家仆从叶旁走过,叶子垂了垂,这小小的世间便从叶尖滚落下来。 家仆道:“姑娘,小的带你去挑挑院子吧。” “这事晚些再说。”遇鸢言罢,自顾自朝庭院外行去。 她这会得了确切的消息,像是终于寻到巢穴的鸟,一刻也等不得。 出了院门,便一刻不停地赶往固宁寺。 到寺门口,倏地有一滴水珠落在发间,接着便是两滴三滴,通通争先恐后地往下坠。 落雨了。 僧人们忙着往禅房里跑,遇鸢目中则只剩下伽蓝殿,她一步比一步快,额上已不辨是雨珠还是汗珠。 待行至殿前,却望见壁画下还伫立着另一人。 那是个妇人,身披花纹繁复的华色大衫,头戴金镶宝玉玲珑簪,贵不可言。身周围了两个婢子,见雨来,婢子忙不迭撑伞,为妇人遮风挡雨。 妇人蹲下神来,捏紧帕子用力地拭着壁上的刻字,她的那种用力,不像是擦拭,而像是揩去。 遇鸢踏上最后一节台阶,妇人闻声扭过头来,一刹那,两人皆失了神。 在遇鸢看来,眼前妇人的样貌身姿竟然颇有几分肖似母亲,只不同的是,母亲的眸色总是坚韧透亮的,而妇人的眼底噙满了哀戚。 妇人掩着微张的唇打量遇鸢,目中的惊异很快平息下来。 妇人起身问:“小娘子来上香?” 遇鸢轻“嗯”一声。 两个婢子便退至门两侧,让出殿门的路来。 遇鸢踌躇两步,却未进殿。 妇人又问:“求的什么?” “什么都不求,”遇鸢侧首注视妇人的眼角,“夫人呢?” “我只求,有朝一日能心无所求。” “夫人,心即理也。” 妇人望着雨丝眨了眨眼眸。 心即理也。 天下又有心外之事、心外之理乎? 她嗤笑起来,伸手抚上伽蓝殿壁画上的刻字,“这八个字,与小娘子很相合。” “小娘子知不知道,这字是谁刻的?” 遇鸢缄默不语。 雨下得愈大,就愈升起一股湿热的气息,灰白的雨幕中,草木酣畅淋漓地饮雨,绿得发亮。 妇人走下石阶,一个婢子跟上去撑伞,一个婢子托扶着其手。 杂乱的雨声中,妇人听见遇鸢问,“夫人知道是谁?” 妇人步子顿在阶中,没有转过头来,只是轻轻吐出一句——“当朝天子。” 雨一瞬间大极了,像决了堤的堰口。 遇鸢一时只觉得口鼻似被雨泥封堵,不知如何喘息,就连神思也被浇灌得潮湿朦胧。 雨珠蜿蜒地趴在面上,她终于抬起手,胡乱在颊上擦拭了一把,想起自己问及父亲时母亲的愠怒,想起陶阁老在信中写的不得入京,此刻俱都有了解释。 她忽然用力吞吐着雨中的土腥气,才感到神思清明了些。 也不知过了多久,雨势转小,断线般淅淅沥沥地响着。 遇鸢步入雨中,先去的是宋府。 虞婶打开门,看见门栏前水砌成的人,惊得手里的物什一应掉落在地。 “哎哟这个贼老天!怎么把我家姑娘淋成这样,快些进来,到屋里来。” 虞婶搀着遇鸢到客堂,利索地抱来换洗衣裳,烧好热水给遇鸢沐浴。 遇鸢的行装都还放在宋府,她之所以先回宋府,其实是来取行装的。 陶阁老说的对,自己总不好一直住在宋家,加之现下知道了身份,便不知哪一日就会给旁人添去麻烦。 至于此前约定的婚事,也只作戏言罢。 遇鸢换好衣裳出来,却听见客堂里虞婶正在数落宋旻。 “齐姑娘早晚是要过门的,公子怎就这般不上心?你就放心她一个姑娘家跟着那来路不明的人去了,你怎不跟着一道呢?再说,六月天说变就变,合该也得给人备把伞。” 宋旻歉疚道:“是我疏忽了。” “虞婶,不必怪宋旻。”遇鸢进门,背起放在桌几上的行装。 虞婶慌了:“这,齐姑娘,你这是做什么,好端端地怎么就收拾上东西了?” 遇鸢道:“我便不住宋府了。” “这怎么能行,你来京师无依无靠,阁老特意嘱咐我照拂好姑娘,姑娘要走,阁老泉下有知,老奴如何交代啊。” “无妨的。”遇鸢看了一眼宋旻,道:“你我的婚事,不必放在心上。” 宋旻静静望着遇鸢,他的眸子似乎总是润润的,清冽明净,心思都跟镜似的映在眸中。 他这会儿应是想了许多,可开口时又只说:“好,善自珍摄。” 遇鸢转身要走,虞婶又拦在跟前,一张嘴如脱了锁的匣子张张合合不带停顿,只一个劲地劝说遇鸢留下来。 “我已经把姑娘当自家姑娘看待,姑娘千万别觉得是添了麻烦,留下来,总不过是多双筷子的事。” 遇鸢犹疑片刻,道:“虞婶,宋阁老便没有与您说起过我生父的事么?” 虞婶被问地懵了,转着眼珠想了会儿,才说:“确是不曾提起过,可这有什么关系?姑娘虽自幼无父,可公子不也不晓得自己母亲是谁么?” 遇鸢略微诧异。 虞婶后知后觉自己说错话了,连忙捂着嘴,宋旻解释道:“我是成元二十三年被丢在寺庙门口的弃婴,是阁老把我捡回来抚养。” 虞婶笑咧咧地圆道:“依我看,姑娘与公子互相依偎成家,最合适不过了。” 遇鸢无奈地笑着摇了摇头,几番回绝,直到宋旻拉住虞婶,她才好出府。 刚推开门,只见陶府的家仆已在门口候着了。 家仆:“姑娘,阁老让小的来接你回府。” 遇鸢沉声上了乘舆。 陶府里寝院已经收拾出来了,家仆一面在前头领着路,一面说:“阁老猜姑娘喜静,便叫小的们收拾了这一间出来,前头再穿过月洞门,便是姑娘的寝院了。” 至寝院,正见侍女抱了坛鸢尾摆放在院中,陶由清从屋子里走出来。 “去了固宁寺?”他问。 遇鸢点了点头。 “知道刻字者谁了么?” “知道了。” “如此,你是回临川,还是仍要留在京师?” 遇鸢沉着眉,斟酌许久。 她此来是为了知,知道了就躲避,那不如一开始就不知。 便说:“阁老为我收拾的寝院,我不敢辜负。” 陶由清只是轻笑一声,没说什么,负手行出寝院,到月洞门下时,听见遇鸢忽道: “阁老,昨夜在禅房,那位王爷说得不对,阁老为何不点出来?” 陶由清:“你指哪一句?” 遇鸢:“王爷以为阁老是要其向皇上请缨。” “这件事,可以是皇上下旨,却不能是王爷主动提出。” 闻言陶由清苍眸微凝,却没作评断,只提步没入墙檐下。 几声脚步声后,墙后浮起陶阁老的声音:“明日你可以自己去告诉他。” 心即理也。天下又有心外之事、心外之理乎?——王阳明 心就是理。天下哪里有心外之事、心外之理呢? (心即理也——阳明学说核心主题,心的本体就是天理,理的主宰处即心,心的条理处即理)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章 骤雨 第4章 油伞 翌日,雨初停,石阶湿润润的,即连空气也变得湿热黏腻。 陶府的乘舆一早就停在了府门口,陶由清闭目坐在车内,车夫拎着缰绳,却没有要驱车的意思。 直到门栏后遇鸢缓步行来,上了乘舆,车夫才挥动缰绳。 陶由清徐徐睁开目:“京师不同于临川,你要学的很多,也许你和皇上永远不会相认,但许多事理,即使不用,也要懂得。” 透过晃荡的帘幔,遇鸢望着马车外碧绿的景色。 这是去璟王府的路。 昨日官身来报,工部一名郎中死了,宫里修筑宫殿之事再度拖延,阁老今日是去王府与王爷议这事的。 此刻捎上自己,大抵有意从中教诲。 遇鸢缓缓开口:“阁老对我,用心良苦。” 陶由清面色淡然:“你既是故人遗息,我代为抚之,于情于理都是应当的。” 说完,他又阖上目养神。 遇鸢也没有再开口,乘舆内只剩下车轮碾过地面的声音。 过了几息,陶由清忽然道:“昭徽十二年临川连拔三试案首的神童,是你吧。” 遇鸢不语,也未有否认。 陶由清自顾自接着说:“你母亲是成元十一年的进士,我与她一道在翰林院做过几年编修,她先我一步受重用,一路高升。你如今之才学,倒颇有几分令慈当年的风采。” 他虽是闭着目的,却隐隐透出一道审视的目光。 “只不过,”陶由清轻叹道,“你这股子倔强的傲气,像你父亲。” 遇鸢垂下眼帘,想起母亲也曾说过类似的话。 “你心性骄狂,临川也许是留不住你的。” “我为你定了与宋家的亲事,到时入了京,天高任鸟飞,想来更适合你。” 天上的云如团如絮,时聚时散。 陶由清此时睁开双眸,认真问道:“你想走你母亲那条路?” 遇鸢趴在窗边,沉默着,任帘幔在颊侧拂拂扫扫。 她其实还有很多不解,母亲易钗而弁入朝为官,不畏岐路多艰,只求施展抱负,怎就会与当今天子诞下自己。 马车驶得愈快,脸旁的风就愈大。 帘子大动,遇鸢恍惚看见道路上有一道青色身影晃过。 待她看定,不禁轻喃:“宋旻?” 宋旻步态急促,没有注意到坐在乘舆内的遇鸢,匆匆而过。 陶由清瞥了眼道:“皇上召了工部所有官员进宫,昨夜雨大,宫里要修的那座殿塌了。” 帘幔落了下来,乘舆正好停靠在璟王府前。 车夫掀开帘:“阁老,到了。” 陶由清是璟王的老师,有璟王的特赦,进府无需通传。 他走下乘舆,领着遇鸢一前一后步往前院。 廊檐下,璟王垂头负手焦躁地来回踱步,看见陶由清,紧锁的眉头才舒展开来。 “老师,你终于来了。” 遇鸢的眸光落在璟王发间几缕突兀的白发上。 她知道,当今天子子嗣稀薄,多数早夭或暴薨,只余下璟王和褀王二子留待京师,那夜在固宁寺见到的想来就是前者了。 璟王也注意到遇鸢,问:“老师,这位是?” 陶由清:“臣的远房侄女,前些日子才接到京师来。” 璟王点了点头,无心多问,急着往内厅走,好商议朝事。 遇鸢和陶由清后脚跟着进屋,就看见厅中还坐着另一人。 此人约莫已至四十不惑之年,身上穿了件崭新的绯色锦鸡补子袍服,站起来微微施礼道:“陶阁老。” 陶由清扫了眼此人身上的袍服,收回目光,道:“汲芳,宋甫已去,你入内阁顶他的空缺,日后就要你多操劳了。” 李汲芳面上带笑:“都是下官的分内之事,下官理应为王爷和阁老分忧。” 陶由清坐到椅子上,漫不经心品了口茶:“我听说,宋旻写了封奏疏死劾你。” 闻言,遇鸢正色端详了一遍李汲芳。 李汲芳不紧不慢地回应,毫无惧色,“我朝官员无论品阶高低皆有弹劾之权,互相督促才能恪勤持正,只不过皇上一月只上两回朝,这封奏疏的定夺,也只能等到月末上朝时才知晓了。” 陶由清笑着摇了摇头:“恐怕今天就能见分晓。” 李汲芳这才抬起头来,探究地看了陶由清一眼,又望向璟王,璟王也是一脸茫然地等着陶由清继续解释。 “江郎中死因不明,宫殿又在此时坍塌,若事情只发生其中一件,都只与工部有干系,可一天内连生两件,就不止是工部的事了。” * 武英殿。 殿里的金砖被宫人洗拭得发亮,一清二楚地倒映着工部官员们沉闷的表情。 殿内两端各架一排宝剑,或形折如流水,或锐利如尖峰,亮白似雪的剑光折射在殿中央古朴的紫檀木座椅上。 座椅上坐的是昭徽帝,他不着龙袍,穿的是玄色窄袖纹龙服,瞧着比一般的衣裳还要更贴紧身形,腰系白玉革带、袖佩暗纹护腕、头束高髻,不似天子,倒像剑客。 也确实是喜剑得很了。 昭徽帝崇尚剑术,一心研剑只待飞升剑仙,这是满朝皆知的事。 他从檀木椅上起身,慢悠悠走下来,手叩过架木上一排宝剑,剑声接连响起,如裂帛碎玉。 叮,一下。 叮,两下。 叮…… 这铮铮的声音,揪起每一个在殿官员的心。 直到最后一声鸣音消散,官员们才松一口,殿外却正好落下一滴雨来。 昭徽帝走到殿门前,望着檐外横斜的雨丝,吟道:“今我来思,雨雪载途。王事多难,不遑启居。” 掌印太监冯禄躬着身子提着碎步走到昭徽帝跟前,抬起宽大的袖子挡雨,“主子,当心淋雨。” 昭徽帝却把他的手拍了下去:“朕修习剑道多年,如今不过想修座武殿渡化悟道,殿就塌了,冯禄,你说是不是上天对朕不满?” 冯禄立即跪了下去,紧跟着满殿的官员也乌泱泱匍匐在地。 冯禄:“主子仁心圣德,剑法卓群,说不得这雨是上天看见主子爷剑道登极,喜极而泣啊。” “油嘴滑舌,”昭徽帝睨他一眼,“去把钦天监的人叫来。” * 璟王府。 陶由清接着道:“皇上问完工部,接着就是钦天监,钦天监若说不出缘由来,下一个便是内阁的你我了。” 李汲芳的面上终于露出几分紧张。 璟王无奈叹道:“说到底还是云贵木材运输的问题,工部迫不得已用旧木去修宫殿,雨水一淋,旧木受腐,殿怎么能不塌?” 说罢,璟王站起身来,甩了甩袖,似下定决心,“不若我就趁今日这个机会,向父皇请缨督办此事。” 陶由清回头,看向一直站在身后缄默不语的遇鸢,“王爷,臣的侄女倒是另有见解。” 璟王重新打量起遇鸢,才发现她的眉目清而沉,眸光闪动时,像酌开的春酒。 遇鸢定眸道:“王爷还是尽量不要主动提出为好。” 璟王皱起眉:“这是为何?” “这件事情的关口既然在云贵木材运输上,朝中所有眼睛都盯着,是以不该太过冒进。”遇鸢娓娓说道,“意图只有藏在心中时才是谋,说出来就成了别人手里的柄。” 璟王眯了眯眸,眼帘半垂下来,心下思考过几轮,忽地抬手拍在桌案上。 “你说的极是!”璟王称赞,“我这样做只怕会让父皇觉得野心太盛,反离了心。” 李汲芳略带迟疑地问道:“姑娘,学过《六韬》《三略》?” 遇鸢:“不敢,只是浅读过几本经书。” 璟王手撑着下颌,一瞬间心中又有疑问,转头看向陶由清,问:“可是这些事和宋旻的奏疏又有什么关系?” 陶由清移目望向厅门外,一个秉笔太监匆匆冒雨走来。 陶由清起身道:“皇上召我们了,走吧,到了御前自然都清楚了。” * 武英殿。 工部的官员已悉数退到殿外,飞来的斜雨把一件件袍服洇成深色。 这时候钦天监的官员也战战兢兢从殿内走出来,看见丹墀下璟王、祺王、还有内阁的人都来了,便纷纷让出一条路来。 遇鸢止步于丹墀下,远远地,望见武英殿门口立着的人,身姿高挺,不怒自威。 那就是昭徽帝……她的父亲? 只见昭徽帝摆了摆手,听不清说了些什么,殿前围着的官员便一一拜礼告退。 宋旻也随着人群走下来,衣襟被雨湿成一片青荷。 恰好有雨落在他的眼下,他偏眸看了一眼,望见立在人群之外的遇鸢。 宋旻停下脚步。 “遇鸢。”他轻声唤道。 继而穿过人群走到遇鸢跟前,然后看见遇鸢被打湿的发丝,清润的声音里就带出一丝疚意。 “我今日没来得及带伞。” 遇鸢只是注视着武英殿里威严的昭徽帝,下意识地回了句:“无妨。” 直到听见自己的声音脱口而出,她才反应过来,正目看着宋旻,说:“你先回吧,我在等陶阁老。” 宋旻知道父亲与齐若拙、陶由清三人为官时情谊甚笃,遇鸢如今改投奔陶由清,他也并不意外。 宋旻转身离开,过了许久,他又折返回来,手上多了把从同僚那借来的伞。 圆润的雨珠从他的下颚一路流淌至脖颈,沁湿了穿在官服下的白色孝服。 父亲要他千万照顾好遇鸢,他莫不敢忘。 宋旻走到遇鸢身旁,撑开素色的油纸伞,陪她等在雨中。 武英殿内,昭徽帝手里拈着一本奏疏,站在一旁的冯禄手捧托盘,其间也堆放了数本奏疏。 昭徽帝:“这都是这一月来收到的弹劾奏疏。” 站立在一侧的李汲芳使劲探头望了望,待看清昭徽帝手中的奏疏不是宋旻的,顿觉如释重负,谁料一转头,瞥见冯公公手里托盘上,第一本就是宋旻的奏疏,整颗心又提了起来。 “你们这些做臣子的,哪个不是盼着社稷好,弹劾来弹劾去,说到底都是为了我大琮朝,非要搞得你死我活的,又是何必呢?” 昭徽帝随手把手里的奏疏扔到托盘上,“李汲芳。” 李汲芳的心沉了一下,半息后才迟缓应道:“臣在。” “你如今身为东阁大学士,更当以身作则,要懂得和衷共济。” 李汲芳伏身在地:“臣铭记于心。” 昭徽帝朝冯禄摆了手,冯禄便踱着小步到烛台前,拿起托盘里的奏疏放到烛火上焚烧起来。 昭徽帝:“臣民相斗,互生怨怼,朕不想看这些,不单是朕不想看到,上天都动怒了。” 淋漓的雨拍打在殿瓦上,哗哗啦啦,断断续续,擂鼓似的忐忑。 李汲芳把头伏得更低了:“臣万死难辞其咎。” 昭徽帝瞥他一眼,眉峰拧了拧,“朕说过不要总是把死挂在嘴边,这里也没有人要你死。” 言罢抬了抬手,示意李汲芳起身,又道:“工部尚书一职正好空着,朕给你个将功补过的机会,你就调到工部去,接手武殿修筑的事。” “臣领旨!” 烛台上奏疏已经焚尽,冯禄招手让宫人过来把灰烬拾走。 袅袅青烟兀自弥漫殿中。 昭徽帝蓦地唤道:“冯禄。” 冯禄放下手中托盘,躬着身子过来,“奴婢在。” “传朕旨意,明日起,除都察院御史外,凡其他官员每三月仅可上劾一次。” 璟王闻言悄悄抬起眼,诧异地窥了窥昭徽帝。 他虽没看过宋旻那本奏疏,但其以死相劾,其上定然罗列了诸多足以置李汲芳死地的罪状,只为玉石俱焚。 这件事,竟然就这么轻飘飘地揭过去了。 似是感知到璟王的视线,昭徽帝眯眸,犀利的目光落在璟王身上,“谢厚安。” 璟王一凛,立即应道:“儿臣在。” “下月你便二十有二了吧,你母妃为你的婚事操劳得紧,满京闺秀,就没有你看入眼的?” 璟王语塞,又忽然想到什么,没来由地回头望了眼丹墀下。 昭徽帝循着他的视线看去,只能依稀望见一把朦胧的伞,便招手唤冯禄,吩咐道:“去看看谁站在那,传她进来。” 注:今我来思,雨雪载途。王事多难,不遑启居。——《诗经》 如今我终于踏上漫漫归途,雨雪纷飞伴我一路走泥泞。国家安全危机多灾又多难,无法得到片刻休息和安宁。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4章 油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