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裂釉》 第1章 1、青白瓷 谢重是蒋虎从地下拳馆里头带回来的。 这一片儿远近闻名的拳手,无亲无故无牵无挂,不爱说话,但豁得出,下手狠。蒋虎来的那天他正巧打一场加赛,眉骨被拳套砸出道很深的裂口,血混着汗蜿蜒而下,浸得眼睛也蒙蒙的红。 蒋虎在第一排的看台上岔着腿,本来对他的观感是一块从泥泞里扒拉出来的顽石,眉骨裂开,血汗蜿蜒。可是看那片红里冰雪一般的眼神,突然又觉得他像一尊被扔进泥沼又捞起的薄胎青白瓷,矛盾得惊人。 汗与血是釉色,绷紧的皮肤下是亟待触碰的、活生生的温润,蒋虎的指尖无意识地在冰冷的座椅扶手上蹭了蹭。 “王老板这次悬了...” “可不是,赵家那吃相,啧啧...” 人潮退去,几声零星的带着兴奋余韵的议论飘进耳。血腥味仍淤积在空旷的大厅中,凝滞得仿佛胶质。 擂台的铁笼门洞开着,黝黑的铁杆森森矗立,蒋虎打量着上面残留的斑斑点点,像锈迹又像刚干涸不久的痕,在安全出口幽幽的绿光下闪动。 王老板匆匆赶来与他亲切会晤,寒暄两句就要请去喝一杯酒,话里话外都透着股热络劲儿。蒋虎的视线从地上那颗带着根的牙齿上挪开,把它打出来的那只手漂亮得不像话。他漫不经心地点了点头。 他刚刚接手了蒋家内外,正是炙手可热的时候。王老板和他素无往来,论交情,点头之交,论照面,只打过两次。 但他笑容饱满挺括,带着股势要和蒋虎相谈甚欢的架势。 他最近焦头烂额地为了件头疼事来回奔走,累得像条脱水的鱼,嘴角燎起的水泡火辣辣地疼。可是老天怜悯,盘算着放手一搏还是自由飞翔的时候这尊大佛送上门来了,那甭管水深火热怎么说他都要涎着脸牛皮糖似的黏上这层关系。 蒋虎比之要冷淡得多,他恰好在附近有个饭局,几番周旋下来,不知道为什么腻烦得如同蒙了一层灰扑扑的油膜,扭头一瞥,不夜城就在百米之内,拳拳到肉的老牌秀打得酣畅淋漓。他有一阵儿没看拳了,撇下随行的人拐进去,想借原始的搏杀声浪冲一冲淤塞的郁气和皮肤下难言的痒。 但他声名在外,几乎是刚踏进来就被热烘烘地派了专人接待,问候、递烟、通知老板,动作行云流水。加之人群亢奋的嘶吼震得耳膜嗡嗡作响,那会儿他就觉得烦了,眉峰下压,想走,可拳手太顶。 他的身体陷在硬邦邦的椅子里,目光像被磁石吸住紧紧地锁在谢重身上,皮肤下的痒像无数细小的虫蚁在骨髓里钻爬。 王老板热络得过分,有事相求的意图简直写在脸上。偏偏蒋虎今夜没什么耐性,只想当个看客放空脑子,任何需要费神应付的牵扯都让他倦怠,心里有关“青白瓷”的一点儿念头彻底被搅得稀碎。 下一秒峰回路转。谢重低头咬着烟从楼梯上走下来,视线毫无波澜地越过他冲王老板点了下头。 近在眼前。那截露在背心外的脖颈线条流畅得像精心打磨过的瓷胎弧线,蒋虎轻轻笑了,扫过他鼻尖左侧的一颗红色小痣和皮开肉绽的指节,耳边坠临子夜敲响的铜钟声。 于是王老板突然就听见一晚上不咸不淡脸上写着“你好烦”的蒋虎开口问他要谢重。 嗯?! 谢重是他精心豢养起来的一块金字招牌,这小子省心,事少拳猛没牵扯,从没给他惹过不必要的麻烦。这位爷上来就要咬走他一口最肥的肉! 但...蒋虎主动开口,这简直是瞌睡递枕头!他心底盘算的暗流翻涌得更欢了。关系讲究的就是一来一往,只要能攀上蒋虎,眼前的灭顶之灾就有转机。赵家盘踞东区土皇帝一般说一不二,手段狠辣,逼得他走投无路。 披着官皮的老爷俯首帖耳,督察衙门的朱漆大门于其而言不过虚掩,他低声下气去求,钱、利益、甚至尊严都奉上,只换来一连串闭门羹。 蒋虎是新兴的后起之秀,势头正猛,由他出面去敲赵家的门,谈,有分量,谈不拢,蒋虎也有能力替他扛一扛。 王老板心底笑容更艳,脸上的肌肉却像是被无形的线骤然勒紧,刻意地愣了下拧起眉头,为难的神色如同潮水一般迅速淹没了脸上的殷勤,亮得是一副左右为难。 ——谢重可是我这儿的顶梁柱啊。 王老板招手叫他过来。谢重此时就是他在谈判桌上最趁手的筹码,得好好用他,把这块即将被撕走的肥肉连本带利地换回来。 蒋虎把自己塞进了今晚的第三张饭局的椅子里,晃眼的水晶灯光映着散不尽的烟酒气,话题绕了几圈才滑回到这桩心血来潮的交易上。 谢重还没资格坐下来,只在王老板身旁站着。他更像一件被临时陈列的带着锋芒的展品,沉默地杵在光影的交界处,与主位上那位主宰着他去向的人物接上一会儿视线,倒很镇定,没有一点惶惶意。 蒋虎又笑了,姿态松弛地倚着高背椅,目光在谢重身上逡巡一阵,教他削薄挺括的肩栓了住眼。一份交易,两个猎物,谢重的皮,赵家的底,蒋虎觉得很划算。 一轮酒喝完,两边都对心照不宣的契约很满意。王老板激情澎湃地包揽了整局的漂亮话,眼角眉梢几乎浸都绝处逢生的狂喜里,那点“为难”像一层薄薄的油彩被底下的红光顶得快要挂不住。 窗外城市的霓虹灯光透过百叶窗缝隙切割进来,谢重的眼底在蒋虎轻描淡写干干脆脆地应下了王老板的求救时终于掠过一丝惊讶。 被标上价码?意料之中,他是一件趁手的兵器。从泥坑到拳台再到各种肮脏角落,他早认清了,身体是吃饭的家伙,命是别人手里的筹码。 但用介入调停赵家的事这种烫手山芋来换他?赵家根深,蛇里的王,威名远扬,如闷雷滚过四野叫人闻之色变,买个方便是常有的事,再往上也能借点薄面。 王老板的麻烦事他知道,前阵子内部有个不小的哗变,王老板吃了一记亲信的背后刀,最重要的那条渠道线整个被端。虽说他立刻平息事态,该镇压的镇压,该收买的收买,该清理的清理了,但老话说福不双至祸不单临,他的靠山也突然失势倒台。又是内乱又是现金流断裂又是保护层被剥了,赵家想趁虚而入一口气吃掉他。 蒋虎根基未稳就敢往别处伸手?谢重觉得这人要么是自信到狂妄,要么就是疯的厉害。 这份交易任谁去看都是荒谬的不对等。 荒谬就荒谬吧,横竖是要换个笼子。他垂下眼,看着杯中晃动的琥珀色液体,那里面映不出他的表情。 饭局到了尾声,王老板红光满面,舌头都有些发木,还在滔滔不绝地感谢蒋虎的仗义援手,拍着胸脯保证日后必有厚报。 蒋虎只是矜持地颔首,指尖在桌沿轻轻叩了两下。 王老板识趣地刹住话头,堆着笑起身。他转向一直沉默立在阴影里的谢重,脸上的肌肉几不可察地抽动了一下。 “重仔啊。”他的声音带着酒后的沙哑,伸出手想如往常那样拍拍谢重的肩膀,谢重这些年替他挣了多少脸面和票子,省心又顶用。这笔买卖怎么看都是他赚了,一块招牌卖出了天价,值!赵家那关过了他就能喘口气,甚至还能借上蒋家的势东山再起,他满心都是巨大的利益满足感和劫后余生的狂喜,但手伸到半途,却顿住了。他看到了谢重眉骨上那道新鲜狰狞的裂口,血迹干涸发暗,像一条丑陋的蜈蚣趴在那里,也看到了谢重那双没什么情绪的眼睛,平静地落在他身上。 一股复杂的滋味猛地涌上王老板心头。谢重这小子……跟了他十几年,话不多,但确实没出过岔子,可以说是他一手从泥坑里扒拉出来打磨成器的宝贝疙瘩,但蒋虎……就这么把他交给蒋虎……王老板心头猛地一刺。 蒋虎是什么人?这是条真真正正的过江猛龙,比赵家那条地头蛇更凶险莫测!他心思难猜,疑心病重得像筛子,稍有不顺眼,捏死谢重这样的“玩意儿”跟捏死只蚂蚁没区别。谢重的性子又硬,不屑玩那些弯弯绕绕,万一触了蒋虎的霉头……王老板胃里一阵翻搅。 他毫不犹豫地把他当成了换取救命稻草的筹码,他没反抗,甚至没多问一句,就这么沉默地接受了被交易的命运。这份逆来顺受在王老板醉意微醺又达成目标的松懈时刻突然变得格外刺眼。他想起这小子这些年替他流的血、受的伤,想起他从不讨要什么,像一头只知道埋头拉磨的哑巴牲口……自己是不是做得太绝了?这念头一闪而过。 想什么呢!他自己都泥菩萨过江了!跟着蒋虎,说不定是攀了高枝呢?蒋虎再危险,也比跟着他这艘快沉的船强吧?王老板清了清嗓子,把那点不合时宜的怜悯和忧虑咽了下去。 价值榨干了,情分就成了累赘。那只停在半空的手最终还是没有落在谢重肩上,他僵硬地转了个方向,变成了一个整理自己西装领口的动作。 “跟着蒋先生,”王老板的声音刻意拔高了一点,带着一种混合着嘱托、撇清和最后一点“主人翁”意识的复杂腔调:“是你的造化!这是多少人求都求不来的天大机缘!蒋先生是做大事业的,比我这小庙强百倍,你可得打起十二分精神来!” 他顿了顿,目光飞快地瞟了一眼蒋虎,又落回谢重身上,“好好干,别给我丢人……也别辜负了蒋先生的看重。以前在咱们这儿,你只管打好拳就行,以后不一样了,蒋先生身边规矩大,你机灵点,多看多学少说话!蒋先生让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千万、千万别犯倔!听见没?” 最后,他几乎是有点仓促地补充了一句,更像是对自己说的:“以后……好好跟着蒋先生,前程远大。” 前程?谢重这种人的前程是什么?王老板心里门儿清,但他必须这么说。 新笼子关上的声音在耳边响起,谢重当晚就跟在蒋虎身后走了。 脚步声远去,王老板脸上的笑容才像融化的蜡一样垮塌下来,长长地、疲惫地吁出一口浊气,下意识地松了松勒得他有些喘不过气的领带结,指尖仿佛还残留着想拍却未能拍下的触感,心底那点迟来的不安如同角落里未散尽的烟,丝丝缕缕,缠绕不去。 他甩甩头,强迫自己开始盘算如何利用蒋虎的承诺去对付赵家——这才是正事。至于谢重……他只能在心里默默祈祷这小子命够硬,能在那位蒋阎王手底下……活得久一点。毕竟,那么好的“器皿”,碎了也怪可惜的。 蒋虎人如其名,相貌也凶神恶煞,一双眼睛最慑人,像两口深不见底的黑潭,目光直直钉过来的时候像猛兽在暗处锁死猎物又像刀尖上的一抹冷光。 一股酸意迅速从胃底直冲喉咙,谢重有点想吐。 他在前面给他开车,前倾了一下身子,车里有一句没一句地响着导航的指点声。他能清晰地感觉到后座投来的目光,如有实质,带着滚烫的探究和不容置疑的占有欲,像无形的犬牙掠过他的颈,但蒋虎不声不响。 他这个位置上的大人物怎么玩乐,谢重心如明镜,向来是男女与荤素都不忌。何况他的眼神第一眼就并不是很清白。 但蒋虎不动声色。 他只是伸出手,五指一张便轻易地把谢重的手腕圈在掌间把玩。骨骼的轮廓在皮肤下清晰可辨,他的指腹带着薄茧,缓慢地在那片皮肤上捻磨揉按,像在品鉴一块未经雕琢的璞玉,又像是在掂量一件刚入手的器皿。 动作是轻柔的,甚至带着点狎昵的意味。谢重强忍着没抽回手。 生命跳动的脉搏很韧,活生生的韧,蒋虎的眼中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满意——好似欣赏一件物品的基本素质达标了。拇指加重力道在凸起的腕骨上捏了一下,眉头蹙起细微的弧度。太多了,多了点历经锤炼的沧桑感。 不过最终蒋虎只是意味不明地在他的脉搏上又重重按了一下,看起来满意又不满意地松开了手。 疯子。变态。神经病。谢重拿回了自己爪子的控制权。 蒋虎把玩自己手腕的时候谢重好似看到了某种大型掠食者试探猎物脖颈的獠牙,带着审视和随时可能咬合的压迫感。他肌肉本能地绷紧了一瞬。 但老实说,床上那点事他没太有所谓。拳台下的交易、更衣室里的龌龊,他见得多了。境地如此,想活就要忍。 可蒋虎没动他,很是耐心地把他当作一个平常属下来用,派些开车、跟班、守外围的差事。 唯一不正常的就是经常在私下里把玩他的手。蒋虎的指尖有时会顺着他手腕内侧跳动的脉搏滑动,有时会用指关节重重顶压他腕骨上凸起的旧伤,但更多时候只是漫无目的地摩挲着那片带着薄茧和细小疤痕的皮肤,眼神放空,仿佛在思考什么,又仿佛纯粹在享受。 杜叔是蒋虎身边很有资历的老人,那晚他直接把谢重带回别墅,交代杜叔养养他的皮,那些陈年旧伤看着碍眼,新添的口子也要仔细。不出三个月,蒋虎摸着还不错。 这种悬而未决的状态比明确的侵犯更磨人,但谢重适应得很快,猜不透他就不去猜,他发话他听,有事吩咐做他做他也干干脆脆,其余时间在界线之内尽情享受,蒋虎并不限制他的个人生活。 蒋虎跑了几趟东区,赵家最终给了他面子,同王老板讲了和。讲和那晚见证人不少,赵家索性叫了戏台子办场盛大酒席,台上台下都唱戏。 酒过三巡,台上锣鼓喧天,正演到关云长单刀赴会,千里走单骑的忠义千秋。忠和义在台上唱得震天响,红脸的关公捋髯扬刀,端的是威风凛凛,气冲霄汉。 气氛正酣,抬上来一个盖着红布的大笼子掀开,浓重的血腥味瞬间压过了酒菜香气,露出里面一具被刻意摆弄过的人形,断口处筋骨狰狞外翻,仅剩的一只眼睛空洞地大睁着,断肢残躯就泡在底座的血沫里。 王老板的瞳孔猛地一缩。 笼中景象瞬间攫住了所有人的视线,老赵在台下主位抚掌大笑,声音洪亮。 是背后捅了王老板一刀的那个亲信。 蒋虎端坐不动,谢重站在他身侧,浓重的血腥味和笼中扭曲的残躯撞入眼帘,胃本能地翻涌了一下。 阿泰。 谢重认识那张脸,虽然不熟,没什么交情。半年前这人还带着一身酒气试图拦他,劝他识时务者为俊杰,塞给他一沓钱,他当时没接,也没说话,只是侧身绕了过去,钱擦着他的裤腿掉在地上。 现在那张脸上只剩下两个空洞的血窟窿。 拳台上的血肉横飞他见惯了,更惨烈的结局也不是没看过,但那是规则内的搏杀,是求生的本能。而眼前是纯粹的虐杀,是权力碾碎蝼蚁的炫耀,是对生命最彻底的践踏。 如此刻意的仪式化的虐杀展示,谢重皱着眉,垂在身侧的手指微微蜷缩了一下,厌恶感顺着脊椎爬上来。下一个被这样碾碎被陈列的会是谁?王老板?还是他这条刚换了主人的狗? 胃袋痉挛着拧成一团冰冷的石头,更冰冷的触感毫无预兆地覆上了他的手腕。 是蒋虎。 第2章 指节的缝隙 他甚至没有转头看谢重,只是随意地将手搭在了旁边的椅背扶手上,接着,指尖精准地毫不犹豫地爬上了谢重的手腕内侧。 他的拇指指腹带着熟悉的薄茧触感,开始缓慢地在那块跳动着生命脉搏的皮肤上碾磨。 谢重僵了一瞬,心底蹿出一种突突的跳动。 他垂眼去看,蒋虎此刻的表情依旧是那种惯常的、带着点漫不经心却又洞察一切的平静。 他是在安抚?不,他没有丝毫的温情。在确认一件随身物品的存在?在欣赏他此刻身体本能的紧绷反应?在逗趣? 疯子。 谢重僵了很久才强迫自己慢慢放松手腕的肌肉,任由他在最脆弱的脉搏处流连。放松,像无数次在拳台上挨过重击后调整呼吸。忍下去,才有下一回合。 从最初的瞬间僵硬,到强迫性的放松。很好,蒋虎勾了勾嘴角。不是纯粹的麻木,还有厌恶,有抗拒,但最终选择了服从。 像一头被套上缰绳却仍未完全驯服的烈马,但懂得在鞭子落下前收敛野性。这种在极端刺激下依然能迅速调整、选择最有利姿态的生存本能,比单纯的凶悍更让他……满意。 蒋虎加重了拇指的力道,像一个君王把玩着新得的玉玺,在那块皮上留下了一道红。 老赵慢条斯理地用热毛巾擦着手指,“小虎兄弟,年轻人,有魄力,讲义气,为个物件儿出头也肯。我老赵呢,最敬重的就是重情重义的人。你既然开了金口,那这个面子我是一定得给的。王老弟最近家宅不宁,手底下的人不太懂事,闹得乌烟瘴气。我这人最看不得兄弟为难,也最讨厌那些吃里扒外忘恩负义的东西。” “阿泰这小子,脑子不清醒,跟外人勾结想动王老弟的根基,还差点坏了我和小虎兄弟你的和气。这种养不熟的狗,留着也是祸害。”他看着蒋虎,眼角的褶子像刀刻般深,又拿浑浊的目光扫过王老板那张脸,“今天我替王老弟清理门户,省得脏了他的手,也算给这场和头酒添点诚意。” 他这话说给王老板听更是说给蒋虎听,你的面子我只给一半,在我的地盘规矩还是我赵家来定。 关云长正唱到:“匹马单刀镇荆襄,江东鼠辈敢猖狂!任尔千军和万马,难敌关某刀下亡!” 王老板脸上的笑好险没垮下来。 讲和?表面上是的。蒋虎开了口,老赵也“给”了面子,但他这哪里是退让?分明是对他王某人最恶毒的羞辱和**裸的威慑! 王老板捏着酒杯的手指关节微微发白,酒液在杯壁上漾开细小的涟漪。逼他当众跪下来舔干净地上的血还不够,还要把他最后一点遮羞布都撕掉! 这叫讲的什么和! 蒋虎姿态松弛得仿佛在欣赏一出……嗯,一出乏味透顶的老套戏码,看一个过气的戏子在台上声嘶力竭地重复着老掉牙的桥段。他甚至笑了一声:“赵老费心了。” 手段太老套,连点新意都欠奉,简直就像是从发霉的故纸堆里翻出来的陈年旧招。太糙,太直白,反而暴露了底气不足,与其说是立威,不如说是色厉内荏的虚张声势,失了里子要拼命在外人面前找回那点可怜的面子。 蒋虎在心里列数完,觉得有点可笑。这老东西还活在过去的荣光里,以为靠着早已朽烂的关系和攒下的凶名就能吓得住所有人?不过如此,如此笨拙,一只年迈的困兽用最后的力气龇牙咧嘴,试图吓退靠近它领地的猎人。 笼子里那团血肉模糊的物件不过是权力游戏里一个被废弃的用来恐吓其他人的符号,他感兴趣的是这符号引发的连锁反应。王老板强撑笑容下掩藏的恐惧和屈辱,老赵眼中浑浊却精光四射的试探,以及谢重的反应。 蒋虎最感兴趣的是第三个。 周围的喧嚣于他而言是熟悉的背景音,是利益流动的证明,他游刃有余地摸着掌中的脉搏,像一头被禁锢在皮囊下的小兽在徒劳地撞击牢笼。他很满意,心情很不错,不错到有耐心温柔地劝上一句:“这年头和气才能生财,打打杀杀的老黄历翻多了,怕是要伤筋动骨啊,赵老。” 老赵眯了眯眼。 他今夜格外有兴致,谢重的一截腕全红了,到最后都有些不耐烦。 蒋虎好似心有所感,抬头望了他一眼,指腹不再满足于腕骨,指尖戏谑地下移,去摸他掌心里的纹路,情人般缱绻,若有似无地碰一碰指节的缝隙,像要十指相扣,又不彻底地穿过去。 像毒蛇冰冷的信子盯着猎物,随时可能咬住猎物,却又恶劣地悬停在临界点。谢重所有的感官都被迫集中在两人皮肤相贴的那一小片区域,深吸口气,掌心渗出了一点黏腻的汗。 疯子。永远猜不透的疯子。或许在他眼里,自己和笼子里那堆烂肉的区别只在于还有没有把玩的趣味和价值。 蒋虎用拇指擦掉了他手心的汗。 血腥味如何浓重、台上的关云长怎样威风、四周推杯换盏的喧闹有多鼎沸,它们都失去了具体的含义,只剩下一种令人烦躁的、象征着权力与利益交换的嗡嗡背景音。他感觉自己被蒋虎的手锁进了一个无形的罩子里,外界的喧嚣模糊而遥远,唯有手腕上那一点触感,清晰得如同烙铁。 蒋虎那只原本冰凉的手掌像汲取养分的毒藤一样被谢重的体温一寸寸煨暖,最后谢重有一瞬间觉得自己像沉入了温热的、粘稠的血浆里,四周是无声的尖叫和扭曲的影子。 难以忍受,谢重想。 他并不习惯和另一个人产生如此亲密的皮肤接触,蒋虎有时候不会分场合,以至于很多人会说话说着说着就在他身上愣个神,随后投来各色意味深长的打量。 这些注目和拳台上的一样又不一样,不过谢重依旧巍然不动。 倒是蒋虎偶尔会后知后觉地扫过去一眼,像被冒犯到了。 他身边人多,位置金贵,不好站。他时不时把谢重带在身边,却没给谢重划分具体的事务,只让杜叔“照顾”着,众人自然心照不宣:这大概是个新鲜的小情儿。 情儿当然不能和真刀真枪拼出来的弟兄们比。 除了杜叔那张老脸依旧波澜不惊,其余人眼底多少带了点傲慢的俯视。谢重在他身边挨了两回枪子,才算勉强站住脚。 第一枪在码头。蒋虎亲自露了一面,事出有因——内线传来急报,有批不干净的东西混进了他名下这艘返航货轮的压舱货里,分量不小,还需要他本人的生物密钥才能开启特定货柜查验。他百忙之中来看看这份本事,最好是抓个现行,捏住对方伸过界试探的爪子,剁了,既无可指摘后头的事也会好办很多。 谢重跟着他来。 咸腥的风裹挟着汗味、机油味和人声鼎沸,卸货的工人喊着号子,船夫粗声吆喝,一派热火朝天。谢重站在蒋虎身后半步,眼底难得掠过一丝近乎新奇的光。蒋虎察觉了,捏了捏他的腕,让杜东泉带着他四处转一圈。 杜东泉是杜叔的儿子,早听说蒋虎从拳场弄回来个狠角色,心痒痒地向他老爹打听,他爹半点风都没给他透,杜东泉只打回来一句呵斥:“多看,少问,该你知道的你自然知道。” 杜东泉撇撇嘴,心里像有只猫爪子在挠。狠角色?能有多狠?再狠还能比他爹杜叔当年一把砍刀从码头东头杀到西头狠?还能比虎哥这些年的雷厉风行铁血手腕狠?老爹越是神神秘秘,他的好奇心就越发旺盛得抓心挠肝。虎哥身边突然冒出个来历不明的,连点风声都不透,算怎么回事? 蒋虎又把谢重牵在身边牵得严,他一直没见过,现下借着码头明亮的探照灯光,觑起眼睛,仔细地将他瞧了一番,目光从那张没什么表情的脸滑到略显单薄的肩背,然后从鼻腔里哼出一气。 脸是冷的,没什么表情,像块冻僵的石头。身形嘛……啧,看着略显单薄,肩背的线条裹在衣服里,也看不出什么虬结的肌肉。就这?杜东泉心里那点被压抑的好奇瞬间被一种混杂着失望和轻蔑的情绪取代。就这细胳膊细腿的“狠角色”?怕不是拳场里吹出来的名头,或者……真就是靠那张脸?虎哥这口味……他脑子里不受控制地闪过些关于“小情儿”的流言蜚语,越发觉得眼前这人跟想象中浑身煞气筋肉虬结的拳王形象差了十万八千里。空有虚名! 蒋虎的眼风淡淡扫过。 杜东泉那股子混不吝的劲儿立刻收敛了大半。谢重没什么所谓,他的注意力被不远处一台巨大的龙门吊吸引,抬脚就走了。 蒋虎示意杜东泉跟上去。 杜东泉不情不愿地跟上去,心里又是一阵嘀咕,让我跟着他?盯着他还是伺候他?虎哥这到底几个意思? 蒋虎看了会谢重的背影,轻轻笑了声。 结果人离开他视线没半小时就出了事,几声枪响,一片乱,再见到谢重半边肩膀都是血。 蒋虎在枪响的第一时间就被亲信护住,很不高兴,脸都黑了。谢重太不爱惜自己,刚养得有点起色的皮肉,转眼又添新伤。 杜东泉倒是换了副神情,看起来服了。枪响得毫无预兆,就在他眼皮子底下,谢重反应快得像鬼魅,把他推的一个趔趄,子弹擦着他刚才站的地方打过去,火星四溅!杜东泉心有余悸,心脏在胸腔里擂鼓。 要不是谢重推他那一下,他现在就不是站在这儿而是躺着了。这小子不是花架子,关键时候是真能顶上去。什么小情儿?哪个小情儿能有这身手和胆魄? 蒋虎原先想着来揪辫子的心情消失得干干净净,仿佛谢重肩膀上这个洞比即将到岸的船、比混在货里的脏东西、比飞来的暗箭加起来都要碍眼。他直接把事扔给杜东泉他们,门一关上,让谢重把衣服脱了。 谢重:“.......” 疯子。 神经病。 谢重不懂蒋虎此刻翻涌的怒意从何而来,受伤的是他,流的也是他的血,杜东泉好好的,蒋虎半点折损都没有。 蒋虎眼睛沉沉的:“脱。” 医生还没到,谢重自己做了紧急处理。衣服脱下来,上半身大大小小的疤几乎都淹在血里,衬得这具皮囊千疮百孔。 蒋虎上下一打量,脸色更难看了,像是对器物的完整性和自身的养护成果被破坏而产生了极大的不满。 外面的声音听起来乱糟糟,不过发现的够及时,没有其他的伤亡。好在蒋虎今天要等的那艘船还没到岸,张承煜第一时间控制了骚乱,封锁现场,疏散人群,雷厉风行地安排人各自排查一遍还有没有不该出现的东西和不该出现的人。 安排完了回来,杜东泉正热情地冲地上捆着的粽子热情地打响指。 杜东泉一口气审的很快,那点儿差点吃枪子的后怕早被肾上腺素和成功破局的兴奋冲得干干净净。他抹了把溅到脸上的灰土,看着地上瘫软如泥的粽子,一股劫后余生加上立了功的得意劲儿直冲脑门。 哈!老子命大福大,外加反应快……不对,是谢重那小子反应真他妈快!谢重这小子以后得罩着他点儿。杜东泉在心里美滋滋地复盘,觉得刚才那记配合简直天衣无缝。他越想越觉得自己这边人才济济,老大眼光就是毒。 他瞥见旁边一脸冰碴子的张承煜走过来,一脸快夸我的小得意:“你说这帮孙子手伸那么长非要摸老虎屁股干什么?嫌命长啊!这不是自取其辱嘛。” 张承煜懒得理他,连眼皮都懒得抬,杜东泉那副尾巴快翘上天的模样烦得他太阳穴突突直跳。傻蛋,得意忘形。他心里冷冷地嗤了一声。 刚才那场混乱虽然被迅速控制,但暴露的问题却让张承煜后背发凉。枪手能混进核心区域,说明安检和人员排查存在重大疏漏,对方的计划环环相扣,若非谢重那堪称野兽般的直觉和杜东泉歪打正着后果不堪设想。 他懒得跟这个脑子里只有肌肉和肾上腺素的家伙废话,当务之急是向蒋虎汇报详情,追查同伙,堵塞漏洞。张承煜让人把粽子提溜起来敲响了蒋虎的门。 同一时间,医生也到了。 蒋虎撒开谢重的手腕,“进来。” 医生给谢重处理伤口,杜东泉在旁边向蒋虎汇报:今天那艘船上的货是引他来的幌子,实际要紧的是昨晚到的望潮号,想把蒋虎直接了结在这里,这人只是第一环,边缘人物,后头的环节一概不知。负责瞄准开枪且大喊蒋虎弑亲夺位!天理不容!中不中都算完活儿,打中了有钱打不中也没事,引起骚乱,扰乱人心,其余事有藏着的龟孙接应,枪响即是信号。一帮自以为是自觉天衣无缝的弱智儿。 到了张承煜这里就很简洁:“望潮号B区货舱搜到六公斤□□,接在主燃油管。远程□□,倒计时已经切断了。专业级的布线手法,不是那些废物自己能搞定的。” 刺杀只是开胃菜,真正的杀招是炸船。一旦引爆,整艘船连同码头部分区域都将化为火海,死伤无数,蒋虎难辞其咎,尸骨堆成的山足够把他钉上审判柱。那群蠢货根本想不到这把火也会烧穿老爷子的保命符。 好,算是个挺漂亮的计划。结果阴差阳错第一环就夭折,对方后续备了多少招数自然不得而知。可惜了。蒋虎盯着医生给谢重处理伤口,慢慢转着尾指的戒指,舌尖顶住上颚,尝到铁锈味的嘲弄。不知是嘲画蛇添足的第一枪,还是嘲自己搅了看戏的兴致。 他不说话,杜东泉就探头也去看谢重,“怎么样啊老游?” 贯穿伤,在锁骨下一寸。游医生处理起来熟门熟路,“还行,不是太紧要的位置。” 杜东泉看见谢重一头的冷汗,咬着嘴唇,脸白的跟马上就要死了一样。他愣了一下,“我靠,那你怎么没轻没重地把人治成这样?” 要真让这伙人按计划进行到底,他们不说损失惨重也得褪一层皮,现在这样把风险已知并迅速控制在警惕范围内是最好最省事的,而这一切归功于谢重。杜东泉经此一事已经把谢重归入了自己人的行列里,更别说子弹原本是冲着他来的,谢重反应快推了他一把。 这个枪手估计也是个新人,心理素质不行,被谢重识破之后一慌张干脆一不做二不休来了个大乱射,莽夫,纯莽,两把枪的子弹都叫他浪费完了。附近没什么掩体,他和谢重又不会飞,只中了一枪说实话很有运气了。 而且谢重是真的能打。杜东泉找到机会打掉了他拿枪的一只手,谢重就敢趁这时他的注意力全在杜东泉身上无视横飞的流弹三步并作两步地冲到他身侧,一记精准狠辣的肘击砸下去,再顺势扣住他持枪的左腕反向一拧,骨头错位的脆响清晰可闻,接着膝盖狠狠顶在他腹部,一个利落的擒拿就把人按在了地上! 没有一点花哨的招式,整个过程不过三秒,快、准、狠、猛,还有分寸,知道杜东泉要留活口,人躺在地上奄奄一息但神志清楚没生命危险还能说话。杜东泉看得眼皮直跳,这身手,比他老爹手底下最精悍的保镖都不遑多让,甚至更野更不要命。心中那点轻视瞬间烟消云散,小弟闻声前来,杜东泉挥手让他们搜身捆人塞抹布。 游医生心里呵呵,你老大不准我给人上麻药啊,这小兄弟纯粹是痛的,干我的手屁事。他简单地处理了一下,硬着头皮把纱布按在翻卷的皮肉上,额角也冒了汗,“虎哥,还是得去医院,有弹片残留,硬剐太遭罪了。” 蒋虎嗯了声。谢重忍痛忍得很辛苦,额角和一双手的青筋都跳了起来,牙齿打着抖。 游医生一时摸不准他的意思,再次请示:“去医院让打麻药吗?” 杜东泉茫然地张开嘴:“??” 蒋虎不知在等什么,一时没有作声,空气凝固了。但谢重明显不太配合,屋里安静如鸡。 杜东泉看着谢重惨白的脸和满头的冷汗,忍不住也开口:“老大?” 蒋虎最终什么也没等到。他重重地“嗯”了一声,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带着未消的怒火和一丝难以言喻的烦躁,转身抬脚走了出去。 门被摔上。 游医生心里骂翻了天:“......” 呵呵。 杜东泉茫然地张大了嘴:“???” 第3章 活棺材 杜东泉陪着谢重去了医院,张承煜留下来料理后面的事。 蒋虎等到船靠岸后看了一眼才走,违禁品有倒有,不过那点分量干什么都缺点意思。 蒋虎让张承煜连人带东西全部打包再送一份炸弹一起快递到长房面前,张承煜领命而去。他的意思可以简称为一模一样但剪去七拐八拐的花里胡哨,直接复制给他的好大伯,不用太狠,吓吓他的胆。 张承煜特意选了夜深人静的时候将这份厚礼精准地送了过去,顺便附赠了一个小小的、威力适中的惊喜。 当夜,蒋家宅邸传出一声巨响和惊恐的尖叫。 等他忙完这份复制礼到医院来时谢重已经能出院了,杜东泉秉着有来有往的责任感浩浩荡荡带了一堆人来接他出院。 蒋虎后续忙得脚不沾地,飞去别地考察项目,回来了两天又走了,全程没再看谢重一眼,也没吩咐过他出院后往哪去,一句话都没有,标准的冷板凳。 没人知道他怎么就生气了,大家都觉得这事儿谢重干的不错,很欣赏,小情人的形象几乎要被抛之脑后。炸弹事件的余波在内部大肆发酵,杜东泉逢人便讲谢重如何敏锐发现刺客、如何舍身相救、如何三秒制服刺客。 杜叔到底是蒋虎身边的老人,从小看着他的,坐在太师椅上慢悠悠地泡着功夫茶,听完儿子眉飞色舞的讲述和外面的风言风语,估摸了一下他的意思,还是让杜东泉直接把谢重接回别墅来。 真厌弃了绝不会只是冷着,这冷里头有火。 那就是在老大这里没大事,杜东泉高高兴兴地应了。 张承煜问谢重:“码头上,你怎么发现那个枪手不对劲的?他的伪装不差。” 其实很简单,杜东泉领着谢重转了大半圈,工人和船夫的气质都很好认,眼里有活的手上停不下来的,动作带着惯性的,殷勤献媚的,想找机会搭话讨点好处的.....状态,动作,气质.....这些差异如同烙印在他本能里的识别码,一眼扫过,便自动归类。 那些人和拳场里看客、打手、老板都差不多,那个枪手格格不入,鞋太扎眼,在那种地方穿新鞋,蠢。搬东西像花架子,还没拳场里扛沙袋的小工稳,看到杜东泉不说热情地讨好反而像被踩了尾巴的耗子。 谢重靠在椅背上看窗外飞逝的街景:“他的鞋太干净,工地的灰沾不上那种鞋面,新的,硬,亮,没踩过泥水地。搬箱子搬的很虚,力气没用对地方,腰腿是松的,没扎稳,全靠手臂在硬拽,吃力,但箱子没吃住力,晃。看到我们走过去的时候眼神还飘了一下。” 张承煜深深看了谢重一眼,手指在膝盖上轻轻点了下。码头环境复杂,新鞋本身就引人注目,他观察得很细。发力方式是行家才懂的门道,他懂格斗,懂身体,最关键的是临场破绽。不是运气,眼毒,心细,虎哥的眼光果然还是那么刁钻。 杜东泉则在后视镜里对谢重竖了个大拇指。他当时光顾着看人了,这么一说还真是,那孙子鞋锃亮。其余的他一个都没看出来,谢重这眼睛是扫描仪吧?老大把他带回来真是…呃,虽然老大好像生气了? 老大确实生气了。 一般他生气的时候杜东泉都是恨不能把自己塞到墙壁里的,在他生气的时候跑去他面前找死哇这种事张承煜去干就行了。但这回他没法躲,蒋家传了话给杜叔让蒋虎回去吃饭,不用想都知道是为了那份回礼的事情算账来了。 杜叔也不想在这个时候触他的霉头,让杜东泉接机的时候把这事儿说一说,杜东泉当时就想给他爹跪下,这差事跟找死有什么区别?老大现在什么心情?风尘仆仆回来连口水都没喝上就要被拎去老宅听训?可这是亲爹,亲的,血脉压制没道理可讲。他悲愤地想起上次被蒋虎罚去洗车库的经历,那刷子都快把他手掌磨出火星子了,现在又要往枪口上撞? 可惜再悲愤也得撞。 杜东泉硬着头皮用一脸“有麻烦啊老大你要倒大霉了”的表情禀告了蒋虎老爷子要找你算账了,地点老宅。 蒋虎冷着脸明显很烦。 张承煜一如既往地头铁,在他说完之后把弑亲夺位的舆论再次大规模扩散开了的事儿报了。 这事是个老把戏了,每隔一阵就风一样飚出来,批量印制半真半假的“秘闻”,专门在鱼龙混杂之地散播。更有说书艺人改编了“枭雄弑亲”的评书段子,抑扬顿挫地讲着小三少如何血洗亲族,引得看客啧啧称奇。 最离谱的是还有自称“蒋家旧仆”的老头在当街哭嚎,声泪俱下,吸引了一群路人围观,留下真假难辨的传言和视频在街头巷尾迅速发酵。看客自动添油加醋,真相被淹没在无数版本中。即便蒋虎抓过几个人也无从溯源,舆论最盛时黄了好几单生意,合作商都担心他名声太脏牵连自己,下头也人心浮动,私下嚼舌根议论的数不胜数。 一句话三到四层中间人去弯弯绕,查也没法查,拿这一摊来恶心人。 偏偏就是这种半真半假的谣言最致命,杜东泉就曾亲耳听见几个小弟嘀咕:“虎哥真干过那些事?” 杜东泉在心里狠狠啐了一口:蠢货!老大真要杀人,会让人看见?会让人活着出去哭诉?可他也知道这种话不能明说,越解释,越显得心虚。 杜东泉很安静地站在一边免得撞死在枪口下。 张承煜心里其实很清楚现在汇报无异于往火药桶里扔火星,不是个好时机,可这事儿是他一直在盯的,职责所在,况且他也已锁定几个关键传播节点,其中一家印刷坊只要蒋虎点头他今晚就能带人端了,连根拔起。 蒋虎没说话。枪可以杀人,炸药可以夷平宅院,可流言呢?像毒蛇一样钻进人的耳朵,咬烂人的脊梁骨。 他当然大可以真的来一出血洗,让大伯那颗装满了腐朽教条的脑袋挂在蒋家祠堂的匾额上,让所有人看看什么叫真正的弑亲。可然后呢?坐实暴君之名,让那些躲在暗处的老鼠们拍手称快?让那些披着官皮的鬣狗嗅到血腥味名正言顺地围剿他? 不,不行。 蒋虎迟到了至少一个小时。这座深宅大院被吞没在一种沉甸甸的阴翳里,两盏惨白的灯笼挂在黑漆大门两侧,穿堂风一吹,摇曳不定。 有人在门前迎他进去,腰弯得很低。蒋虎面无表情,径直迈过高高的门槛,一股混合着陈旧木料和若有似无的线香味道扑面而来。 各处廊檐下都已点起了灯,不是明亮的电灯,是昏黄的仿古宫灯,光线被厚重的朱漆廊柱切割得支离破碎,在地面投下浓重的不断扭曲的阴影,将回廊深处衬得如同择人而噬的巨口。 跟着他回来的是杜东泉。 杜东泉亦步亦趋地恨不得把自己缩成个鹌鹑,风吹过来的时候下意识地紧了紧衣领,总觉得那青砖缝里渗出的阴冷湿气像蛇一样往骨头缝里钻,让他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这宅子在他眼里就是个巨大的喘着气的活棺材!每次回来那股无形的压迫感和童年被关在幽暗祠堂里听着老鼠窸窣爬过的恐怖回忆就一起翻涌上来,昏暗中静默伫立的假山怪石好像下一刻那后面就会跳出什么要命的东西,一切都压得他胸口发闷。 穿过一道月亮门,踏上前厅通往后宅的漫长回廊,廊下湿冷的空气更重了。他脑子里正琢磨着蒋虎的心情,忽然灵光一闪,张承煜那小子办事利索,那份回礼的效果肯定很精彩。 想到这个,他眼睛都亮了起来,“虎哥,我去转一圈看看张承煜事办的怎么样?他周全,肯定很漂亮。” 他刻意强调了“周全”,想给蒋虎提前顺顺气。 蒋虎脚步未停,只从鼻腔里极其短促地“嗯”了一声,算是应允,让他去。他如蒙大赦悄无声息地拐进了旁边通往偏院的岔路,瞬间消失在昏暗中。 门帘一动,暖黄的光线和食物的香气混杂着人声扑面而来,大半个饭厅的人——几位叔伯、旁支的族老、还有几位打扮得体的女眷——都起身站了站。 他们从天黑了就准备好了等着,桌上摆满了精致的瓜果点心和袅袅冒热气的香茶,一排穿着同样制式青衣、低眉顺眼的仆佣鱼贯而入把这些撤了下去,换上热气腾腾的菜肴。 整个过程寂静得只剩下碗碟碰撞的轻微脆响,主桌上,端坐正中的老太太穿着一身深紫色暗纹旗袍,满头银丝梳理得一丝不苟。 老太太冲他微微一笑,声音不高,带着一种惯有的、仿佛能抚平一切波澜的温和腔调:“回来了?路上顺利吗?” 平常得像任何一个慈祥的长辈。 杜东泉动作麻利,很快心满意足地转了回来,脑海里清晰地印着偏院里的一片狼藉——炸塌的月亮门一角、焦黑的假山石、崩碎的花盆瓷片,还有空气中隐约残留的火药味。他暗暗搓了搓手,预备待会儿绘声绘色添油加醋地前前后后说给蒋虎听,希望能稍微挽救一下少爷此刻绝对糟糕透顶的心情。 要他说这座宅子的风水实在烂,别说虎哥,就是他这种没心没肺的人以前在这里住着的时候也从来没舒坦过,整天憋闷得要死,烂事一箩筐,规矩比天大,连晚上睡觉都得睁半只眼竖一只耳朵,生怕哪里又出幺蛾子!哪里是家,分明是座吃人的魔窟。 这顿饭吃得漫长而煎熬,不知道什么时候淅淅沥沥地下起了雨,雨点敲在老式花窗的玻璃上。 老爷子退了那么多年,属于上位者的威势依旧沉淀在眉宇间,摆了十足的姿态,家和万事兴的大道理讲的酣畅淋漓抑扬顿挫,意思是他做事做的过火了,意思是他得念着血脉,意思是他一个人也没长八只手能把事全干了,多几个能人来搭把手有什么不好? “一笔写不出两个蒋字,血脉相连,打断骨头还连着筋呢。你大伯他们纵有千般不是,终究是长辈,是骨肉至亲,做事总要留一线。再者,偌大的家业,你又不是哪吒,能长出三头六臂八只手来?多几个自家能人搭把手,同心协力,这家族才能兴旺发达,才是长久之道。你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讲完,又以有雨为由让他住一晚:“外面雨下大了,路上不安全。今晚就歇在家里吧,你的院子一直有人打扫。” 从进门就是一张张或谄媚、或试探、或指责、或虚伪、或暗藏刀锋的嘴就在他耳边嗡嗡作响,逼迫他放权、让利、容忍那些恨不得吸干他骨髓的“骨肉至亲”,每一句废话,每一道目光,都像细密的针扎在蒋虎紧绷的神经上。但他一概不应声,夹菜的动作都没顿一下,老太太用银勺刮着碗壁,轻轻地拍了拍他的左手臂,不咸不淡地替他一句带了过去:“孩子刚回来,别尽说这些了。待会我还要差他办点事,小泉,你开车稳当,我放心。” 杜东泉赶紧应了,心里那根勒得他快要断气的绳索终于松了一点点,天知道他坐在这看着蒋虎越来越沉的脸色后背的冷汗都快把衣服湿透了。 几乎是车门关上的瞬间,他就情不自禁地、长长地、无声地吁出了一口浊气,整个人像被抽掉了骨头般瘫软在驾驶座上。 不过很快他就把那口气提起来了,他从后视镜里瞥见了蒋虎的脸,所有的暴怒和戾气都被死死压在平静的冰面之下,却更让人心惊胆战。 杜东泉提在嗓子眼的心几乎要撞出胸腔,他试图活跃气氛,搜肠刮肚地回忆刚才看到的庭院被炸后的杰作,费尽口舌,手舞足蹈,甚至有些夸张地描述那些断瓦残垣、被掀翻的鱼池、炸秃了毛的孔雀……哪怕老大你赏我一个嘲讽的冷笑呢! 蒋虎闭起了眼睛。 杜东泉:“......” 很绝望啊。 杜东泉也闭嘴了,心里只剩下一个卑微而虔诚的祈祷:老天爷你今晚可千万别再出什么幺蛾子了! 蒋虎在十分不舒服的情况下吃了一顿万分不想吃的饭,吃的很想吐。 他下了车就开始吐,额角的青筋在昏暗的灯光下突突直跳,生理性的泪水不受控制地溢出眼角,混合着冷汗滑下。 老宅里那些虚伪的嘴脸、沉重的空气、混合着陈旧木料和线香的腐朽气味,像无数冰冷的蛆虫在他皮肤上爬,胃里翻搅的不只是恶心,还有一种深陷泥沼般的窒息感。 他需要抓住点什么,抓住一点真实的、活生生的、能确定属于他的东西,指尖无意识地用力,掐进杜东泉扶着他的手臂里。 杜东泉心惊胆战地扶着他吐完,心里哀嚎鸿门宴果然是把人往死里折腾,然后一抬头,看见了张承煜的车。 杜东泉:“......” 真是怕什么来什么,杜东泉眼前一黑心里咯噔一下,顿时心里就大喊我的天爷啊有什么事你不能明天来说你要现在说,张承煜你这阎王催命符!不知道老大现在就是个一点就着的火药桶吗?你要拉着我一起粉身碎骨啊?? 张承煜虽然不怕自己被炸死,但也知道这时候不宜长篇大论,等蒋虎坐下来刚喝了口热水便直接切入重点:一,温姨夫坚持要离婚。二,温如岚的矿砂船被扣押了,三,温如岚托他查个人。 蒋虎眉头皱的更紧了。 ——还行,没当场掀桌。张承煜那根紧绷的弦几不可查地松了一丝,补充道:“温先生一年前酒后有过一次失态,据当时在场的侍应生回忆,他醉酒后曾高声抱怨...说温家上下,包括已故的老太太都只当他是‘会咬人的看门狗’,从没真正把他当‘自家人’看待。尤其...提到过世的老太太曾当众驳斥过他的一项关键提案,让他颜面扫地。” 杜东泉都没话说了,你够强! 温姨夫最近和温如岚闹离婚闹得不可开交,那位姨父是温家的乘龙快婿,人到中年跟疯了一样突然要离婚,还为了离婚不惜用专项整顿的政策背书针对温如岚搞了一连串的合规性审查。 这事儿牵扯的不小,蒋虎专门回过老宅,老太太攒了个局向老领导透风,上面考虑到影响也朝温姨夫施过压了,温姨夫居然还是铁了心要离。 杜东泉都搞不懂他在想什么,吃饱了撑的?杜叔悄悄把他拉到一旁,让他去找谢重回来。 “谢重?咋了?找他干嘛?他又去哪野了?”杜东泉一头雾水。 谢重最近确实自由得很,蒋虎不在,没人管他,他常常一大早就出门,天擦黑才回,不知道在哪晃荡。 杜叔恨铁不成钢地又一言难尽地看了他一眼:“灭火,蠢小子。你眼睛长头顶了?” 杜东泉:“?????” 杜叔抬腿就给了杜东泉屁股一脚。你老大多阴郁憋屈你没看着啊?早知道今天这么多污糟事撞一块他今天就不会放谢重出门。 希望谢重顶用吧,不然他只能当个出气筒了。 杜东泉被他爹这脚踹得一个激灵,品味了一下他话里的意思,内牛,火烧屁股一样跑去找谢重了。 第4章 睡衣 他在城西老街熙熙攘攘的人群里找到了谢重。 谢重站在一家老字号糖铺的玻璃柜台前,怀里已经抱了好几个油纸包。这家店让他想起小时候总是佝偻着背的一个老厨子,总是在他被打得半死蜷缩在角落时偷偷往他手里塞一块糖的厨子,总是齁甜。 谢重抱着一堆糖被他拖了回来,糖块的棱角戳破了几处小洞,散发出混合着芝麻、焦糖和杏仁的甜腻香气。 进门了糖都没来得及放,杜叔正等着他,脸上惯常的沉稳此刻绷得有些紧,一听见声音就带着一种“总算赶上了”的紧迫感把他们俩一起拽进了二楼的书房里。 杜东泉抹一把脸就看到张承煜额头上也扛不住威压和隆冬一样的气氛罕见地覆了一层薄汗,他扫过谢重,和杜东泉对了个眼神。 又来两个倒霉蛋。张承煜的目光在谢重怀里的各式糖上停留了半秒,眉头几不可查地动了一下,像是在评估这不合时宜的物品出现在此地的荒谬性,想起来了谢重“小情人”的外号。 杜东泉充满了对张承煜的深切同情,表示我也不知道谢重的作用是啥,给老大当个沙包出出气?并用一点点看热闹不嫌事大的顽劣幸灾乐祸地哦呦让你非要撞枪口吧!枪口的滋味不好受吧?让你非得挑这时候汇报!一股“幸好这次不是我顶在最前面”的庆幸感油然而生。 杜叔像沉默的老树根一样退到门边的阴影里。 蒋虎低着头看完了手里的文件才抬起眼粗略地扫了他们一下,谢重压根不清楚书房里山雨欲来的氛围具体是为了什么,杜东泉抓他时只含糊地嚎着救命啊老大心情坏透了,多余的一句解释都没有,活像身后有恶鬼在追。 上位者的怒火往往意味着底下人要倒大霉,自己显然是那个被临时拽进来的不明就里的倒霉蛋。多说多错,动辄得咎,他索性什么都不说,抱着糖垂下眼皮在原地罚站,浓密的睫毛在眼睑下投出一小片安静的阴影。 一眼扫过去居然有点儿像挨了欺负似的。 蒋虎合上文件作最后的吩咐:“就这样,该做的清点先做一做。明天中午帮我和她约一顿简餐。” 张承煜和杜叔各自应了一声。 三人立刻以最快的速度最小的动静撤退,张承煜率先转身,步伐依旧沉稳,但动作带着明显一丝急切。杜叔紧随其后,脚步轻快无声。杜东泉落在最后,他简直像逃命一样,恨不得脚下生风,不过他还是忍不住飞快地用力地朝谢重抛去一个极其复杂的眼神——“兄弟你保重”、“全靠你了”、“哥只能帮你到这了”以及深深的“自求多福”,甚至还带着点“我爹坑我我只好坑你”的无奈。 门被带上。 谢重就特么跟误入风暴眼的无辜祭品似的:“.....” 谢重也很想拍拍屁股走人,蒋虎那张脸山雨欲来,气息暴虐得好似魔头,显然会迁怒于人。 麻烦。他心情糟透了。这时候凑上去,无异于把脖子伸进绞索里。 但谢重走不了。蒋虎的眼神砸在他身上:“过来。” 他坐在宽大的皮椅里,气势凌人,整个房间的光线都向他坍缩。谢重走过去,管他怎么发火,先把那堆用油纸包好的糖放到了桌上。 快两个月没见,他显然休养得不错,脸颊的线条似乎丰润了一点点,蒋虎看着他。不知道是因为他今天穿了一身白色像块刚擦干净的玉,还是因为他抱着糖走进来时那副有点无辜又有点想叹气的样子,竟意外地衬出一种罕见的近乎温顺的错觉。 蒋虎看了半天,问他:“伤好了?” 谢重点头。蒋虎的胃吃了一顿夹枪带棒的饭,在回程的车上就有些痉挛,到现在没有半分缓解。谢重也不知道怎么看出来的,或许是蒋虎过于挺直的背脊泄露了一丝僵硬,或许是被暴戾掩盖的一点疲惫,或许是这种危险而脆弱的状态像极了拳场里那些濒临崩溃随时可能无差别攻击的困兽。 谢重对这种气息太熟悉了。 他拆了块龙虾酥递给他,像看到一个人不舒服顺手递过去一块可能有点用的东西。 蒋虎阴鸷的眼底翻涌的戾气似乎凝滞了一瞬,堆积如山的火气因为这一个小小的不合时宜的动作就无端地消下去很多。 不是熄灭,是被一种更复杂、更陌生的情绪暂时压了下去。 牙黄色很薄的酥层和粗细均匀的糖条状,带着朴实的手工痕迹。蒋虎接过来,这才真正看清堆在他那张象征着权力和冰冷的办公桌上的东西:芝麻糖、龙虾酥、杏仁糖......等等,琳琅满目,色彩斑斓,充满了世俗的烟火气和一种近乎天真的丰盛感,看得人眼花缭乱。 “去逛老街了?” 谢重再次点头,一口能吃掉的东西他只咬了一半,糖屑沾了一点在他薄薄的唇边,谢重猜他是嫌太甜了,补充道:“我还没吃饭。” 蒋虎乌沉沉的眼如沸沸火山,两个月没见,会撒娇了?是讨好他?没吃饭?所以买了糖?这是在跟他抱怨没饭吃?还是在……示弱? 不,不对。这些念头刚冒出来就被他自己否定了,谢重不是那种人。他的眼睛太干净,像深山寒潭里捞出来的黑曜石,里面什么都有——警惕、忍耐、疏离,甚至一丝不易察觉的野性未驯,唯独没有谄媚。他连伪装都懒得去做,更遑论用这种软绵绵的方式讨好。 他说没吃饭,就真的只是……还没吃饭。 这种近乎直白的坦率对蒋虎来说是一种稀缺品。 五分钟后,厨房开了火,锅铲碰撞的声响在骤然忙碌起来的空间里格外清晰。杜叔这回真的惊讶了,眼角的皱纹都多挤出了两道,杜东泉和张承煜刚走了没一会,攒了满肚子气的蒋虎就牵着谢重下来吃饭了? 蒋虎的脾气是他从小看到大的,像今晚这样被当众用软刀子剐脸皮、被腌臜手段恶心得够呛、回来又接连听到坏消息,他原以为今晚满肚子邪火无处发泄的蒋虎至少得在书房里砸掉半屋子东西再把哪个倒霉蛋拎进去剥层皮才能勉强顺气。 杜东泉那小子跑得快,张承煜也溜了,他把谢重找回来只是预备让谢重去做这个倒霉蛋,那身新伤旧疤或许能让蒋虎在盛怒之下想起点别的下手时留点余地。但他同时也做好了替他们收拾烂摊子或者自己顶上当出气筒的准备,结果谢重好好的,还把人带下来吃饭了,他万万没想到效果如此立竿见影。 蒋虎的脸色依旧不好看,透着一股挥之不去的阴郁和疲惫,但那股几乎要凝成实质能压垮人脊梁的暴虐之气竟然真的消散了大半。 他只是牵着谢重的手腕,步伐甚至称得上平稳。 谢重么,谢重还是那个样子。 杜叔心底掀起惊涛骇浪。能安抚猛虎的,要么是更高明的驯兽师,要么是猛虎心甘情愿收起爪牙的对象,无论哪一种都意味着不可控和变数......算了,至少眼前的火是暂时熄了,不管谢重是福星还是祸水,眼下他能让蒋虎坐下来安安稳稳吃顿饭就是大功一件。 蒋虎任他点菜,谢重不是麻烦人的性子,问了厨房有什么才往外念菜名。他点得很快,都是些清淡好消化的东西,还要了两杯蜂蜜水。 蒋虎捏着他的手指玩,捧着珍宝一样缱绻地蹭弄。 胃部的绞痛如同无数细小的刀片在里面搅动,烧灼感直冲喉咙,提醒着他今晚在老宅吞下的所有虚伪和恶心。他迫切需要一点东西压下去,或者,干脆把这把火烧得更旺些,焚毁一切让他不快的东西。 这个出口,要么是破坏,要么是……眼前这个人提供的意想不到的平静。 这双手是好看的,带着薄茧却骨架匀称,再养几年,褪去那些粗粝,就能成一块凉玉。 谢重已经习惯了这种狎昵的触碰,波澜不惊,把蜂蜜水推到他面前。 蒋虎抬起眼,目光从交缠的手指移到谢重脸上。 谢重自己拿着一杯,碰了碰他那杯,玻璃的清脆声响了一下。蒋虎盯着他仰头一口气喝完,盯着他的喉结随着吞咽的动作上下滚动,流畅、脆弱、绷紧又放松。 蒋虎觉得有点痒,想咬上去,用牙齿量一量。他后知后觉无比清晰地意识到谢重看出来了,看出来他胃不舒服,看出来他强撑的狼狈。他怎么看出来的?野兽嗅到同类的伤口? 敏锐得让人心惊。 这种被洞悉的感觉本该让他暴怒,但看着谢重平静喝水的侧脸,那点被看穿的不快竟被一种更陌生的、近乎熨帖的感受压了下去。 这样的人如果是敌人,必须尽早除掉以绝后患。捏断脖子,或者锁进地下室? 可他是自己从泥潭里亲手捞出来的。 命是他的,骨头是他的,伤疤是他的,这双眼睛是他的,他的一切都是他的。这种绝对的所属权抵消了那份被窥探的威胁。 胃里火辣辣的疼找到了新的燃料向上烧灼,一路烧燎到胸腔,烧到一截不该去的地方,点燃了另一种更原始更滚烫的渴/望。这股陌生的灼热感与胃痛交织,让他蠢蠢欲动,急需一个更直接更彻底的宣泄口。他看着谢重放下空杯,唇上沾着一点微亮的水渍,声音低沉而直接地砸了过去:“晚上到我房间来。” 谢重脸上平平静静的表情碎了一地:“?” 这句话翻译一下,剥掉所有修饰和伪装,核心就只剩下**裸的两个字。 不是命令,不是吩咐,是宣告,狼终究是要吃肉的。谢重本能地厌恶这种被强行纳入他人欲/望轨道的感觉。 他拖拖拉拉磨蹭了半天把每一秒时间都拉长,拿着毛巾擦头发的时候蒋虎敲了敲门。 他穿着一身黑色的睡衣,柔软的布料勾勒出宽肩的轮廓,睡衣领口微敞,露出一小片结实的胸膛和深刻的锁骨线条。走廊昏暗的光线映的他像一片沉沉的夜色,带着无形的重量扑了过来。 一股更私密、更具侵略性的慵懒。 谢重:“........” 这身打扮远比任何西装革履任何怒火滔天都更具威胁更具暗示性。 西装是盔甲,是身份的象征,是权力的距离。睡衣……睡衣是堡垒内部,是私人领地的通行证,是卸下社会面具后**裸的欲/望本身,它代表的是私密空间,是卸下防备或者另一种形式的武装,是即将发生之事的直接预告——一场发生在最私密领域的不容拒绝的侵/占。 它不宣而战,这身打扮本身就是一句无声却更露骨的命令。 他怕我。蒋虎看着他微敞的浴袍领口下还带着水汽的皮肤和下意识咽动了一下的喉结,目光锐利清晰地捕捉到了那份紧张。这个认知让蒋虎既烦躁又兴奋,他不该怕这个,但更汹涌的是一种扭曲的兴奋,一种发现新猎物的刺激感。 这比谢重的沉默和伤痕更让他感兴趣。 谢重从来不怕痛,不怕死,甚至不怕他雷霆万钧的的怒火。他像块顽石,像把钝刀,习惯了沉默地承受外界的撞击和打磨。可现在他站在那儿,喉结滚动了一下,在紧张。 为什么? 因为睡衣比西装更危险?因为它剥离了社会身份的外壳,只剩下纯粹的、雄性对猎物的欲/望和占/有? 蒋虎笑了一声,带着一丝玩味和洞悉:“你在怕。” 谢重皱着眉说:“...还行。” 谢重几乎能感觉到他的目光如有实质地刮过自己的喉咙,不是怕,是警惕,是面对未知领域的本能戒备,是野兽对踏入自己巢穴的另一头更强大野兽的应激反应。 蒋虎的“睡衣形态”比他的“暴君形态”更难以预测,更……不讲道理。疼痛是熟悉的伙伴,死亡是拳台上的常客,怒火不过是另一种需要硬扛过去的风暴,但这种包裹在柔软布料下的带着慵懒侵略性的意图好像让他感到更棘手。 他在评估这份危险,就像面对一把藏在丝绸里的淬毒匕首,是美丽多一点还是致命多一点? 蒋虎第二次很好心地放过了他,只把他当做了一个抱枕,或者玩偶? 他攥着谢重的手腕闭上了眼睛,皮肤下跳动的脉搏平稳而有力,没碎,也没逃,不那么硌手了,养了这些天总算有点人样子了。 谢重没有裸睡的习惯,但蒋虎有,不过他今晚逗谢重逗够了,只脱了上衣,精悍的上身暴露在微凉的空气中。 窗帘没拉上,月光银霜般从窗口流泻而入,勾勒出蒋虎起伏的肌肉线条和满身的陈年旧疤。他像一头暂时餍/足的猛兽,将新得的带着点反抗性的猎物圈在身边。 被子里有另一个温热的人体挨着,皮肤相贴处传来不容忽视的热度,谢重根本睡不着,他能清晰感觉到蒋虎胸膛随着呼吸的起伏,逐渐放缓的节奏,以及喷在自己颈后温热的鼻息。 也能清晰地感觉到他慢慢睡着了。 谢重不可置信。太近了…太危险了。拳场的生存法则第一条就是永远别把后背留给活物,更遑论在猎物身边毫无防备地沉睡,任何靠这么近的呼吸下一秒就可能变成拳头或刀刃。 一个测试他忠诚或者忍耐底线的拙劣表演? 蒋虎的呼吸确实变得绵长,但意识并未完全沉入黑暗,谢重紧绷的警惕感奇异地让他感到一种掌控的快意。是还在怕还是在琢磨着怎么给他一刀?暖的…安静的…就这样吧。今晚的糟心事够多了,这个糖罐子暂时还算称心。一种纯粹的疲惫感最终压过了那些翻腾的暴戾和算计,蒋虎放任自己的意识沉下去,更深地沉入干净香气的暖源里。 至于怀里这块硬邦邦的暖玉怎么想?不重要。在他身边,在他手里,就够了。 第5章 叫醒 蒋虎闭起眼睛的脸部线条柔和了很多,凌厉的眉峰也舒展开来,一种近乎无害的疲惫。谢重收回视线,盯着天花板上被月光切割出的光影,然后目光又不受控制地滑了过去。 蒋虎身上居然也有疤,而且不少,很多,和谢重的不相上下。 看愈合的形态和颜色,有年头不短的也有新鲜出炉的,或深或浅地纵横交错,能想象到当时的凶险。 他也会流血。 一种难以言喻的微妙的联结感转瞬即逝。 ——同为伤痕累累的困兽?不,不一样。欣赏猎人的伤痕只会让自己死得更快。 蒋虎高高在上,是制造伤痕的人,不是承受者。它们和自己身上那些挣扎求生而留下的印记不同,这些伤疤只是证明了他权力路上付出的代价,他走到今天的位置手段只会更狠。 谢重猜不透,也不想去猜,在天马行空的思绪中迷迷糊糊地眯了过去。熬过去,天总会亮的。 杜东泉一大早就来了别墅,他很不安啊,昨天那样对谢重太不地道了,简直是卖队友!谢重初来乍到,在蒋虎身边没根基,没交情,没牵扯,三无人员一个!老大在暴怒时失去理智把对老宅那帮人的气全撒在谢重身上怎么办? 杜东泉觉得祈求老大手下留情的想法真是太天真了,谢重不像他爹,他爹再怎么说也算虎哥的半个长辈,虎哥叫他一声叔叔就不会真的迁怒他,面上总留三分情。 谢重不是他,他跟虎哥是穿开裆裤一起长大的交情,那是嫡系中的嫡系。谢重也不是张承煜,张承煜跟着虎哥出生入死多少年了,是实打实用命拼出来的嫡系心腹,平时也能扛点雷。 可谢重有什么?谢重没有任何让蒋虎不看僧面看佛面的地方。 在老大眼里,他多半就是个刚买回来的物件儿,还是个不太顺手的物件儿,昨天那种情况,物件儿碎了也就碎了,老大估计眼皮都不会多眨一下。 杜东泉越想越后悔,肠子都悔青了,问他爹,他爹说没事,怎么可能!老大发火掀桌子砸东西的样子他又不是没见过! 杜东泉大半夜打电话叫醒了游医生,游医生在那边睡意朦胧地沉默了两秒,声音带着点认命:“……杜、东、泉!你是我祖宗行了吧?凌晨三点半!又是哪位爷挂彩了?蒋老大这次是要截肢还是要开颅啊?还是你小子又皮痒了?” “都不是!是谢重!就虎哥带回来那个!”杜东泉急吼吼地把事情笼统地跟他说了一遍,怕这老油条不肯来还把情况说得特别严重,总之就是让他紧急待命:“万一见血了呢?万一胳膊腿儿脖子断了呢?得急救啊!” 游医生显然也很习惯,长长的叹息一声,充满了我就知道没好事的疲惫感。医者父母心,待命就待命吧,待命到天亮,被他拉去别墅,顶着两个黑眼圈心里把这个二傻子骂了个狗血淋头。 蒋虎要真发疯,叫他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医生来有什么用?等着收尸顺便被灭口吗?谢重那小子看着挺能扛,码头伤成那样都跟没事人似的哼都不哼一声,希望他骨头够硬,命也够硬,能撑到蒋虎那股邪火自己消下去吧……唉,这都什么事儿啊,觉都睡不安生!游医生疲惫地一屁股坐在客厅沙发上,有气无力地对女佣说:“麻烦给杯咖啡,要最浓的,浓得能当沥青用最好。” 杜叔:“.......” “毛毛躁躁!”杜叔看着风风火火的儿子和明显没睡醒怨气冲天的游医生,额角隐隐抽动了一下,“一大清早,吵吵嚷嚷像什么样子!还嫌不够乱吗?把你游叔叫来?你是嫌场面不够大,还是嫌事情不够麻烦?” 把人游医生弄来,万一看到什么不该看的场面……杜叔一阵头疼,你是嫌游医生命太长,还是嫌你爹我太清闲,得去给你收拾烂摊子? “老游,辛苦你白跑一趟,这里没事,请回吧。”他锐利的目光扫过自己天塌了的儿子:“虎哥的脾气你还不清楚?他要是真厌弃了什么人,当场就能扔出去,眼皮都不带眨一下,还等你来叫你游叔来收尸?谢重是他带回来的,费了心思养的,他不会轻易....” 杜叔还没来得及把后面更严厉的话说完,三楼主卧的门咔哒一声开了。 客厅里瞬间死寂。 所有的目光——焦虑的、怨念的、威严的——齐刷刷地向上望去。 谢重顶着一头睡得乱七八糟的黑发、面无表情、浑身散发着低气压、嘴唇抿得死紧、穿着睡衣、光着脚,从那扇象征着绝对权力和禁地的主卧门里走了出来。 游医生:“.......” 紧急待命?待命看这个??杜东泉你他妈在逗我?!这像是胳膊腿儿断了的样儿吗?!我的黑眼圈,我的浓咖啡,我这一路提心吊胆......等等……游医生从沙发上坐直了,从蒋虎房里出来?穿着睡衣光着脚?蒋老虎的房里出来个甩脸子的?还活着?还全须全尾? 杜东泉被他爹连珠炮似的训斥砸得有点懵,但“费了心思”这几个字像根针,稍微戳破了他那层谢重要完蛋的恐慌泡沫。他正琢磨好像是这么个理,抬头一看:“???????” 那是虎哥的房间吧???? 卧槽?!卧槽槽槽槽!!!那是虎哥的房间吧?!杜东泉大脑宕机了,他没看错吧?!谢重从虎哥房间里出来了?!还活着?!而且……而且那表情……是生气?谢重在生气?!对着虎哥生气?!世界末日要来了吗?老大玩霸王硬上弓把人家惹毛了?卧槽老大你禽兽啊!!! 那就是蒋虎的房间。 蒋虎跟在他后面慢悠悠地从主卧踱了出来,不同于他那一张不高兴的脸,蒋虎心情很不错,神清气爽,嘴角甚至还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堪称愉悦的弧度,与谢重那副全世界都滚一边去的臭脸形成了极其鲜明的对比。 杜叔:“?” 其实昨晚他知道蒋虎把谢重带回了自己的房间,很正常,毕竟第一天蒋虎带他回来就让杜叔给他养养皮,养,杜叔多少也知道点他的意思,药浴、药膏、食补。但是怎么今天的情形那么奇怪呢?谢重脸上颜色的还是第一次那么不好看,看来昨晚并不平静啊。 杜东泉一脸被九天神雷劈了个外焦里嫩的表情,嘴巴张得能塞进一个鸡蛋。真的啊?!谢重真生气了?!老大真玩脱了?!还很高兴???? 游医生待命半宿的怨气瞬间被这惊天八卦冲得烟消云散,取而代之的是熊熊燃烧的吃瓜之魂。能看到蒋老虎被人甩脸子还一脸餍足,百年难得一遇啊! 蒋虎的目光扫下来,“出事了?” 看他的热闹不能太嚣张,游医生反应极快,连连摆手,脸上挤出职业假笑:“没有,东泉非说杜叔最近血压有点高,硬把我从被窝里薅起来让我过来给杜叔量量血压,复查一下。”他边说边用手肘狠狠捅了一下旁边还在石化状态的杜东泉。 杜东泉被捅得一激灵,如梦初醒,连忙点头如捣蒜,声音干巴巴的:“啊?对对对!量血压!复查!爸,您最近不是老说头晕嘛!” 杜叔:“……” 他抬起手,面无表情地对游医生道:“嗯,那就有劳游医生了。” 谢重在二楼自己的房间里呆了一个小时。蒋虎坐在餐厅里慢条斯理地喝着咖啡,目光偶尔扫向楼梯口。 精致的点心和小菜摆满了长桌,杜东泉坐在旁边,屁股底下像长了钉子,坐立不安。他偷瞄着蒋虎的脸色,又看看空着的楼梯,心里七上八下。完了完了,谢重这是气还没消啊?老大让人去叫了没?这都多久了?老大最烦等人吃饭了…… 游医生也留下来蹭早餐,心里嘀咕这冷战打得有意思,谢重看着闷不吭声,脾气倒是不小。 蒋虎喝完一杯咖啡,让人叫他下来吃早餐,叫了两遍,他打开门,下楼,一点都不理餐厅里聚焦在他身上的目光,旁若无人地拿起一个干净的骨瓷餐盘夹了一个红米肠、两个肉包、一碟金钱肚、一碟水晶虾饺,行云流水地转身,上楼梯,回房间——砰。房门关上。 众人:“........” 杜东泉眼珠子瞪得像铜铃,他他他……他真敢啊?!他是不是不想活了?! 年度大戏,游医生差点被一口豆浆呛死,强行忍住咳嗽,憋得脸通红,这瓜顶,这一宿没白待命。他敏锐地瞄到了谢重手腕上的牙印子,还捅杜东泉腰眼示意他看,压低声音:“赌不赌?那牙印深度绝对出血了。” 连一向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杜叔都有一点惊讶。 去叫他的人小心翼翼地看向蒋虎。 但蒋虎短促地笑了一声,居然没有计较。他拿起筷子,神色如常地开始享用自己的早餐,甚至还心情不错地多喝了一碗粥。 杜东泉风中凌乱:“?????????” 被当众下面子还高兴??? 蒋虎任他在房间里呆了一上午,中午要出门时才好整以暇地敲了敲他的门。 谢重的起床气已经消下去了,蒋虎目标非常明确地低眸去看早上自己咬过的那只手腕,默不作声看了有一分钟吧,满意道:“换衣服,跟我出去。” 谢重的起床气又嘭一下要炸了。 早上他是被蒋虎咬醒的。 蒋虎醒了发现掌中空空如也,手里的脉搏不见了,一丝不悦瞬间攫住了他,翻身,很不高兴地盯了一会谢重的背影。 谢重像只偷溜进巢穴却保持警戒的野猫。 他的目光落在那截从被中露出的手腕上,苍白皮肤下淡青血管如蜿蜒溪流。野兽圈养猎物的本能苏醒,一种近乎孩童被抢走玩具的不爽感涌上心头。 他把谢重那只好看的手重新捉回来,肌肤相触的瞬间,熟悉的脉搏跳动感重新传递到指尖。 蒋虎心底那点莫名的烦躁奇异地被抚平了一些,指腹无意识地在那片细腻的皮肤上蹭了蹭。然后,鬼使神差地,低下头,张开嘴,在那白皙的手腕内侧,靠近脉搏搏动最清晰的地方——咬了下去。 他咬的时候其实很单纯,绝对没有什么不该有的企图。牙齿嵌入皮肤的触感很奇妙,温热,带着微弱的抵抗和弹性,像品尝一块刚蒸好的带着韧劲的米糕。他没什么龌龊的心思,此刻的行为更像一种标记,一种唤醒,一种对昨夜“温顺”延续的粗暴索取。 刚在皮肤上留下一个清晰凹陷的瞬间—— 谢重醒了。 与其说是自然醒,不如说是被一种深植于骨髓的、对危险和侵犯的极度警觉硬生生从沉睡中拽了出来。意识回笼的前一秒甚至不是眼前的卧室景象,而是拳场后台肮脏的地板,是那个满脸横肉的看守狞笑着将燃烧的烟头狠狠摁在他身上逼他上场,皮肉烧焦的滋响、刺鼻的焦糊味、还有钻心刻骨的剧痛……所有的感官记忆都与手腕上突如其来的、带着湿热的刺痛感完美重叠。 谢重猛地睁开眼,瞳孔因惊怒和残留的噩梦而急剧收缩。 他看到自己的手腕被人叼在嘴里。 蒋虎近在咫尺的脸、旗帜鲜明的眼神、捕食者的专注、皮肤上的热度和清冽的荷尔蒙气息,齿尖深陷。 谢重有很大的起床气,人醒了脑子还要再睡一会。冷不防地看见这个画面,冲击太强,他几乎是本能地甩开蒋虎往后退,搞得自己差点儿从床上摔下去,被蒋虎及时伸手捞了回来。 谢重看着自己手腕上温润的反光和一圈渗血的皮肉,表情真是一波三折很精彩。他盯着蒋虎,声音从牙缝里挤出来:“你在干什么??” 这变态属狗的吗? 事实上蒋虎也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但蒋虎很淡定:“叫醒你。” 谢重看着他:“.......” 叫醒他?用咬的?还咬出血? 你有病啊? 疯子。变态。神经病。一秒,两秒,三秒,谢重只觉得一股邪火直冲天灵盖,所有的忍耐都在这一刻崩溃,再次甩开他掀了被子连拖鞋都顾不上穿就往外走。 他手腕都破皮了,你他妈把人咬破皮了是为了叫醒人?这跟拳场里那些用疼痛驯服野兽的手段有什么区别? 蒋虎承认这次是他没轻没重。 谢重忍了一晚上没吱声,早上反倒炸毛了。这幅样子他没见过,他好像无意间戳破了一层坚硬的壳,露出了里面更柔软也更有攻击性的东西,他觉得很有趣。 谢重觉得自己实在低估了这个人的变态,气懵了一通,在自己房间又睡了一觉。 他没想到蒋虎居然还很满意,还要带他出去。满意?对什么满意?满意他气得半死? 谢重有点受不了了,他想劈开蒋虎脑袋看看里面装的是不是全是扭曲的神经回路。 杀人不过头点地。 谢重在车上闷着气。 蒋虎关上手机,今天的阳光够好,谢重来脸上那些细小的绒毛被照得近乎透明,像是给这张总是绷着的脸镀了层脆弱的糖衣。 蒋虎好笑地伸手去捏谢重的腕,指尖搭上去,艳赤赤的一个印子嵌在冷白皮肤上,像雪地里落了一瓣梅,要从皮上浸入骨里。他一点点用指腹摩挲着,“很疼吗?” 谢重:“.......” 有病。 咬人的是他,问疼的也是他。就像那些观众,既享受血腥又假惺惺移开视线。 后视镜里的画面太过惊悚,杜东泉手上一个打滑,车子猛地拐出一个惊悚的"S"型,轮胎蹭着隔离带发出刺耳的摩擦声,险之又险地擦边而过。 早上被游医生捅咕的那一瞥太匆忙,他现在偷瞄才看清楚了那个牙印,谢重从虎哥房里出来时那副要吃人的臭脸瞬间有了答案!杜东泉脑子里简直嗡的一声瞬间炸开了锅,老大你真下嘴啊?!还咬这么狠?!这他妈是情趣还是刑讯啊?昨晚战况这么激烈的吗?!谢重那身板扛得住老大这么啃?!难怪早上气得饭都不肯下来吃! 谢重因惯性向右歪倒,手肘“咚”一声闷响撞在车门上。蒋虎扫了他一眼:“开稳点。” 杜东泉人都要裂开了,声音崩溃得几乎要劈叉:“好、好的!” 谢重不想再继续早上的回忆了,懒得理蒋虎那明知故问的废话。他第一次带着点不耐烦、干脆利落地从蒋虎掌心里抽回了自己的手。 胆子大了。蒋虎想,发现自己居然不觉得生气,反而有一种新奇的愉悦,小狼崽终于敢亮爪子了。 温如岚指间夹着的细烟已经燃到了尽头,烟灰缸里堆了七八个烟蒂。蒋虎推门进来时,她正望着窗外层叠的山景出神,仿佛想从那片冷硬的黛色里榨出点答案来,眼下两片阴影在阳光中无所遁形。 显然一夜没合过眼,蒋虎脚步微滞,皱了皱眉。他很少见小姨这样失态。温家两个女儿,一个像火,一个像刀。他母亲是那把刀,锋利果决,宁折不弯,小姨是那团火,永远昂着下巴,明亮灼人,再大的风也吹不灭。 他被推进荷花池的时候是她踩着十厘米高跟鞋冲过来,当众甩了对方两耳光。 但此刻,她像是被一场暴雨淋透的炭,只剩下一缕倔强的青烟。 他似乎没想到她会被个吃软饭的逼到这一步,他们夫妻俩感情一般,早就分居了,有一个女儿,除开女儿的事情外差不多是各玩各的。 “没睡好?”他落座时扫过烟灰缸,桌上摆着份港口批文复印件。 第6章 汲取 小姨和他妈妈很像,明媚的一张脸,齐肩短发微卷,眉直直地摆平,年轻爽朗,是很蓬勃的人,岁月在她的脸上好像刻不下痕迹来了似的。他以为她不会为这事多烦心。 温如岚弹了下烟灰:“十二艘船,每天的滞港费、船员工资、银行利息...少说也有一百万在烧。矿砂船扣一周?股价已经连着三天跳水了,违约金的通知函跟催命符似的压在我办公桌上。虎子,我哪里睡得着?” 没人知道温姨夫为什么突然发疯了似的发难,对外一句轻飘飘的“感情不和”就想把所有人当傻子糊弄过去?温如岚想到这里,心底那簇被强行压下的火苗又噌地窜了上来,感情不和?她真想把这四个字连同烟灰缸一起砸到那个伪君子脸上去。 “港口的批文可能会卡三个月到半年,但南洋那条线我能接上。”蒋虎跟她透了个底。他知道她的顾虑,温姨夫是温外公亲手提拔的乘龙快婿,如今位置坐得比外公还高半头,批文权捏在手里,卡着温家航线百分之四十的利润。 温家就他妈妈和小姨两个女儿,温外婆在他妈妈走后不久郁郁而终,温外公近年身体垮得厉害。温姨夫是温外公的学生,一表人才,有本事,人品也信得过。当时大女儿和妻子都走了,温外公自己到了年龄要退下来,挑中了他。 蒋虎和他的合作一直都还不错,温如岚一夜没睡就是因为这一点,她知道蒋虎要做什么,而他又是蒋虎手里很重要的一个政治资源。 离婚? 抛开一切只论个人而言她当然想离,人家都得寸进尺打到她的脸上来了。既然决定走捷径又不能坚持到底,又要入赘又要尊严。 温家,这两个字沉甸甸地压在她肩上快二十年了。父亲当年力排众议,把姐姐留下的担子和温家的未来都押在了她和这个他一手提拔的乘龙快婿身上。温家在海关航运深耕多年,人脉和渠道就是命根子。这些年,她撑着温氏集团,他掌着关键审批,面上是夫妻同心,实则不过是利益共同体维系着一种心照不宣的平衡。 感情不和?温如岚真是奇了怪了,他们之间有过“和”吗? 当年是他像抓住救命稻草一样跪下来求父亲发誓会好好照顾她照顾温家,她们一时眼拙,看中他的能力和看似温良的品性,想着确实需要一个可靠的人接棒,帮她守住温家的基业,也为蒋虎以后铺路。与其说是结婚,不如说是为了稳住局面完成一项冰冷的责任交接。 哪来的情啊爱的? 现在他功成名就觉得觉得她这个妻子是他男人尊严的耻辱柱了?就能用这种下作手段,拿公器报私仇,卡她的船,断她的现金流,肆无忌惮地挥刀砍向她,想逼她就范? 可离婚就等于放弃海关人脉阵地。温如岚挑眉:“你舍得?” 温姨夫确实是蒋虎棋盘上一枚分量不轻的棋子,而自断臂膀这念头也绝对是锋利的刀片,只剐过来阵风就有实质性的痛感。海关批文权、多年来经营的人脉网络、以及那些只有温姨夫这个位置才能接触到的隐秘通道...这一切都将随着离婚化为乌有,甚至反过来变成刺向他们的矛。 代价有多大?扳倒他需要投入多少资源?后续的政治真空谁来填补?温家航线的利润会不会就此断流? 蒋虎不是没有权衡过利弊,但他看到那双与妈妈酷似的眼睛时所有的算计都凝固了。如果妈妈还在,她会怎么做?她会容忍一个吃里扒外用最下作手段攻击妻族的“家人”继续盘踞在温家的心脏上吸血吗? 绝不会。 毒瘤不除,终成心腹大患。温姨夫今日敢为私欲断她财路,明日就敢为更大的利益将温家乃至蒋虎彻底出卖。忠诚一旦出现裂痕,就只剩下利用价值。 当一条狗开始反噬主人时,它的价值就只剩下以儆效尤。 蒋虎笑着叹了一口气,抛出一个直白的裁决:“小姨,你脾气变好了,但我很早就不是乖孩子了。狗发疯该宰了炖锅,还是留着看家?” 这句问话本身,就是答案。 我看到了你的委屈,我理解你的顾虑,但优柔寡断只会养虎为患。这条咬人的疯狗必须死。代价?我来付。后果?我来扛。 你只需要点头。 温如岚抬头,忽然发现这个看着长大的孩子眼神已经和姐姐一模一样了,这种天塌下来我也给你劈开的狠劲太熟悉。那层虚伪的体面噗嗤一声被劈开,她肩膀一松,终于露出今天的第一个真笑:“你妈要是听见你这么比喻长辈,非得抽你。” “她抽得还少吗?”蒋虎举起茶杯,“外公那边我去说。敬离婚。” 温如岚大笑,一饮而尽。 温姨夫对蒋虎来说最多只是一条分量比较重的臂膀,他当然很有能力,但是有能力的人多了去了。他姓温时蒋虎可以敬他是姨夫,但他敢生出二心蒋虎就不会跟他讲什么文明手段。 自断臂膀而已,好过被这条臂膀转过来掐住脖子吧? 温如岚吃过一顿饭回去补觉,走前让他别忘了快点把她说的人查清楚,“...他怎么在外面玩我一直没管过,现在来看他这些年心里那根刺就没拔掉过,觉得你外公偏心。去年董事会他力推的那个港口扩建项目被我按下了,风险评估不足,就为这个他跟我大吵一架摔门而去,撂下句你们温家女人永远骑在男人头上作威作福。我看他是真当自己翅膀硬了,能飞了。” 温姨夫发疯,可以,离婚,也可以,但她不是忍气吞声的人,这些年没发作不过是看在女儿和父亲的面子上。现在温姨夫自己作死,她绝不会手软,要不把这一手十倍地打回去她就不姓温。 她不说蒋虎也知道,不过那女人是文工团借调过去的,乍一查底下干净的很,张承煜需要点时间。 杜东泉也吃饱了,坐在邻桌听了全过程,此刻忍不住叼着牙签吐槽道:“傻逼。” 他不明白温姨夫图什么,温如岚要钱有钱,要家世有家世,虽说脾气硬了点,但也没亏待过他啊。 蒋虎笑了一声,没说话。 温姨夫这种人他见得太多,靠着岳家发迹,骨子里却还端着那套男人尊严,一边享受权势,一边又怨恨自己吃软饭。这种眼界的人哪怕半辈子处在高层次也还是封建做派,蒋虎看不上,并不心疼这条政治臂膀。 谢重于这种人情世故上不甚熟练,不想发表任何评论。他刚刚进门听了两句就想站起来走人,意思明显是要避嫌,这种家族丑闻,他一个外人听什么?这种事杜东泉可以听,因为蒋虎叫他父亲一声叔叔已经说明了很多问题,谢重算什么? 一个买来的打手,一个连“自己人”都算不上的存在。知道得越多,死得越快。他觉得他最好还是别听,否则一旦出了什么事情他就是第一个有麻烦的人。 但蒋虎一眼把他钉在了位置上。他看着谢重那副别烦我的表情有点好笑,因为一个牙印闹脾气? 谢重只好臭着一张脸吃完了饭,全程没抬眼,但能感觉到蒋虎的目光在他身上停留了几秒,像是审视,又像是某种恶劣的逗弄? 神经病。 他从车上就这样,杜东泉倒没有注意到两人之间的眉眼官司,想问他手腕时他冷冷瞥过来,眼神里明明白白写着闭嘴。 杜东泉被这杀气腾腾的一眼看得后颈汗毛倒竖,懂了,不该问,那句憋了一路的“重啊你手腕咋回事?”又咽了回去,他还不想被老大扒皮抽筋或者被谢重这个煞星当场拧断脖子。 但八卦之火还是熊熊燃烧啊,烧得他抓心挠肝,恨不能立刻化身情感调解专家(虽然他自己连个正经女朋友都没有)或者至少弄明白这牙印背后的故事,是老大太禽兽?还是谢重太撩火?或者难道谢重也反咬回去了? 自断臂膀不是那么好断的,离婚只是掀开了盖子,后续温家产业的震荡、海关人脉的真空填补、来自温姨夫更疯狂的反扑、以及安抚外公那边的压力...烦躁如同实质的铅块沉甸甸地压下来,蒋虎早上那点好心情光想想这些就散光了。 他需要一点东西压下去,或者,抓住一点确定的东西。他让杜东泉下车,车门关上,狭小的空间里只剩下两人。 蒋虎的手几乎是立刻伸了过去。 那截皮肤微凉,带着属于活物的韧劲。他力道有些重地用指尖去碾磨,一下,又一下,一种近乎本能的汲取某种稳定感的行为。清晰的搏动感和温热的规律的生命力像一根锚,暂时拴住了他心底那头因背叛和麻烦而躁动咆哮的野兽。 五分钟。沉默的五分钟。只有指腹摩擦皮肤的细微声响,以及两人几乎同步的呼吸。 谢重面无表情地任他捏着。他能感觉到蒋虎指下的力道变化,时重时轻,仿佛在通过触摸他的脉搏来平复自己翻涌的心绪。神经病,谢重想。这种被当作安抚物的感觉并不比被审视把玩好多少。 蒋虎终于感到稳固,那点被强行压制的烦躁似乎随着这五分钟的汲取而消散了一丝,临走前交代谢重:“晚上到房间等我。” 谢重:“.......” 这就像是一种别出心裁的惩罚,谢重服了。 他一直是很注重睡眠的一个人,拳场里无数个夜晚,睡眠意味着宝贵的恢复和短暂的安全。 到蒋虎的房间去他能得到什么?疯子不知何时会发作的情绪、不安稳的睡眠、被毫无预兆地咬醒的惊吓、第二天因被迫补觉而损失掉的本可以自由支配的整个上午? 蒋虎走后,杜东泉已经完全接受了“老大看上谢重”这个摆在眼前的惊悚事实,但让他更加郁卒的是老大明显是剃头挑子一头热啊!看看谢重这张冷脸,从早上到现在,连个眼神都懒得给虎哥。 那可是蒋虎!你甩脸子给阎王爷看呢?! 杜东泉盯着谢重纠结了一会,有点绝望。经过码头那一枪他就没把谢重当金丝雀,很明显谢重是只没驯化的鹰隼,但虎哥是什么脾气?顺我者昌逆我者亡的脾气啊! 现在新鲜劲儿没过能纵着,等哪天耐心耗尽了呢?杜东泉仿佛看见谢重被扔进后山喂鳄鱼或者被发配去西伯利亚挖土豆的未来。 谢重自动把杜东泉的愁眉苦脸屏蔽在感知之外,手腕被蒋虎捏过的地方还在隐隐发烫,齿痕像烙进皮肉的标记。 他觉得蒋虎可能咬上瘾了。 车子开回别墅,杜东泉扒着方向盘做出第一次挣扎:“重啊,虎哥他其实……” 虎什么哥,谢重咔哒解开安全带甩门下车。 杜东泉:“.......” 蒋虎回来时身上带着点应酬场里沾染的酒气和烟味。 谢重尝试过等他,靠在床头翻了几页不知所云的书,眼皮越来越沉。零点过了,窗外的城市灯火都稀疏了大半,蒋虎连个影子都没有。他索性破罐子破摔地扔了书,把自己卷进被子里睡了过去。 等什么等,疯子哪有什么准信。 床头留了一盏小灯,蒋虎在他床边站定,带着酒气和室外凉意的阴影笼罩下来。他借着昏黄的光线在他脸上逡巡,睡着的谢重敛去了白日里的冷硬和那点不耐烦的刺,眉宇舒展,呼吸平稳,很安宁。 像块被泉水温养着的石头。 一股恶劣的冲动借着酒劲在胸腔里翻腾,想把他弄醒,看看这份安宁被打破时会露出什么表情?是愤怒的利爪,还是惊惶的空白? 他也许会发更大的脾气,那一定比现在这副温顺假象有趣得多。 但指尖悬在他脸颊上方寸许,蒋虎又顿住了。破坏这份安宁似乎……有点可惜。昨晚那种深沉无梦、仿佛沉入温水的睡眠记忆太过鲜明,此刻看着他毫无防备的睡颜,身体深处叫嚣的烦躁和酒精带来的头痛都奇异地消减了几分。 算了。他收回手,带着一种近乎自嘲的克制,转身去阳台抽了支烟,冷风灌进来吹散了些酒意。 一支烟燃尽,尼古丁压下最后那点蠢蠢欲动的破坏欲。 他洗了个澡冲掉一身烟酒尘嚣,才带着一身微凉的水汽躺下。几乎是本能地,他摸索着捉住了谢重放在身侧的那只手腕,牵过来,拢在自己温热的掌心里。 熟悉的平稳搏动的脉搏贴着他的皮肤,像某种安抚的节拍器,满足感顺着相贴的肌肤蔓延开,填补了酒精留下的空虚。 谢重睡的浅,细微的动静就醒了,手腕被抓住的瞬间本能地戒备了一下,皱着眉,眼底带着未散的睡意和骤然凝聚起来的锐利,像被惊醒的豹子,可昏暗的光线下撞入眼帘的却是蒋虎近在咫尺的脸。于是紧绷的神经线啪地一声松了弦,那点刚被激起的戒备如同潮水般迅速退去。 懒得理他。 谢重连挣开都懒得挣了,直接无视了手腕上的钳制,重新闭上眼睛调整了下姿势,几乎是下一秒呼吸就再次变得均匀绵长。 掌心下脉搏的跳动从瞬间的急促慌乱迅速回归平稳,再到彻底放松的绵长,蒋虎很满意。从戒备到确认,再到彻底卸下心防,至少是身体上的卸下防备,甚至在他手里重新入睡,这份无声的信任展示比任何刻意的驯服表演都更让他满意。 他喜欢昨晚那样正常的睡眠,此刻掌中的温润脉搏就是助眠最好的良药,连宿醉残留的不适都能被这活生生的暖意都能消解掉。生物钟在凌晨准时唤醒过他一次,他下意识地收拢手指,确认那截手腕依旧安稳地躺在自己掌心。还在,这个认知带来一种奇异的安定感。他没有像往常一样立刻起身处理堆积的事务,反而破天荒地跟着身边人绵长的呼吸节奏,放任自己沉入更深、更安稳的回笼觉里。 电话铃声尖锐地撕破卧室的宁静时,还是谢重被吵得不行,闭着眼皱着眉,摸索着把手机抓过来,带着浓重的被强行从深眠中拽出来的暴躁起床气,含糊地“喂”了一声。 张承煜在电话那头愣了好几秒,显然是第一次被除了蒋虎以外的人接了电话,并且是一个陌生的、明显被从深睡中硬拽出来、裹着浓重鼻音和毫不掩饰暴躁的男声,不是任何一个他熟知的、有资格出现在蒋虎卧室、甚至触碰他私人电话的心腹或助理的声音。 第7章 电话 张承煜不由把贴在耳边的电话拿下来看了一眼时间,冰冷的屏幕光刺入眼底清晰地显示着时间,确实是蒋虎平日处理公务或接听重要电话的时段。这个时间点,这个状态...极其不合理。 不应该啊。这四个字无声地滚过张承煜的喉间,带着一丝罕见的近乎茫然的错愕。他跟随蒋虎多年,深知其近乎苛刻的作息规律和对私人领域绝对的掌控欲,卧室是绝对的禁区,私人手机更是从不离身。 现在一个男人在绝不该出现的时间,出现在了绝不该出现的地方,拿起了绝不该触碰的东西......这种近乎冒犯的、毫无戒备的慵懒怒意和浓重的、毫不掩饰的起床气,谁敢在虎哥的床上睡到被电话吵醒还带着脾气接电话? 电光火石间,一个名字撞进脑海,谢重。杜东泉昨天还跟他嚷嚷谢重早上从蒋虎的房间里出来,但张承煜从未想过会以这种方式印证到杜东泉的话有没有夸大。 张承煜的呼吸几不可查地屏住了一瞬,翻涌的惊疑被强大的职业素养死死压回心底。他意识到他站在一个极其微妙甚至危险的边界上,撞破了老板的绝对私密时刻。 谢重听到是他的声音就想也不想地把手机扔给了蒋虎,几乎带着迁怒的意味。赶紧接走,烦死了。 他的手还被蒋虎攥着,而且攥了不知道多久,连带着半边身体都麻了,麻到有些僵了,像被压了千斤重担又像是无数细小的蚂蚁在血管里爬,他试着动了一下手指,一阵强烈的酸麻感直冲脑门,以至于他没有第一时间反应过来哪里不对劲。 一个男人早晨的生理反应。 谢重接电话没醒,听着蒋虎接电话也没醒,等反应过来这个才醒了。 他想从蒋虎手里抽出手坐起身来,结果蒋虎非但没松手,反而顺势往回一拽!力道不大,却精准地利用了他此刻的僵硬和失衡。被拽回原位的动作牵扯到发麻僵硬的肌肉和手臂神经,一阵尖锐的酸麻刺痛猝不及防地窜上来。 谢重没忍住,从喉咙深处溢出一声短促而压抑的闷哼。 张承煜的话音非常明显地顿住了,简直像是被按下了暂停键。一瞬间无数个可能性在他那高效运转、惯于处理危机信息的大脑里闪电般掠过:受伤了?被袭击了?还是……某种他此刻绝对不应该知道也完全不想知道的晨间活动? 无论是哪一种,都意味着他这通电话打得极其极其不是时候,他现在非常非常想立刻结束这个电话。 蒋虎抵着他,感觉到了谢重瞬间绷紧的身体,也听到了电话那头张承煜微妙的停顿。这停顿像一粒火星,落在他此刻因掌控着谢重、又享受着对方难得的哪怕是因麻痹造成的脆弱状态而升腾起的恶劣趣味上。 他非但没有收敛,反而变本加厉,空闲的那只手像逗弄一只不情愿的猫,慢条斯理地顺着谢重僵硬的手臂线条往下滑,带着一种刻意的狎昵、探索和一丝冰凉的戏谑,灵活地从谢重睡衣松垮的下摆边缘钻了进去,直接贴上了他腰侧紧实温热的皮肤。 然后,不轻不重地捏了一把。 谢重:“.......” 谢重的表情在那一瞬间堪称精彩纷呈,先是被腰间突如其来的冰凉触感和捏揉激得浑身一颤,瞳孔都微微放大了,纯粹的生理惊吓和领地意识被侵/犯的本能反应。紧接着难以置信的荒谬感涌了上来,你有没有点正常人的羞耻心?电话都他妈还没挂。 强烈的被冒犯感、一股冲上头顶的怒火和强行想压下去的一点理智,混合成一种极其复杂的的僵硬。 他僵在那里,像一尊被点了穴的石雕,感到了某种束手无策的、令人暴躁的茫然。他一时不知道自己是应该认命地闭上眼睛还是把蒋虎作乱的手拍开,两种选择似乎都通往更深的麻烦,他更偏向第二种。 可要是一巴掌拍开……他毫不怀疑蒋虎会当着张承煜的面做出更出格的事。 蒋虎一面摸着他的一截腰,用指腹慢条斯理地描摹着他腰侧绷紧的肌肉线条、那层薄薄皮肤下蕴藏的爆发力以及此刻因他触碰而生的僵硬抗拒,一面声音平稳听不出丝毫异样地吩咐张承煜:“黑市那头不用盯了,把停靠点查一遍,有没有.....” 张承煜听着,脑中瞬间闪过无数港口监控画面和航行日志,共事多年的默契让他无需多言就能精准捕捉到蒋虎的意图,情有可原。温姨夫完全有能力也有动机利用职权为某些特殊货物提供便利,C4很可能就是通过他管辖的港口漏洞运进来的。 但不知道为什么,蒋虎的话音突兀地停在了“有没有”后面,张承煜的思绪也跟着这诡异的停顿猛地卡壳。听筒里陷入一片令人窒息的沉默,只有细微的、难以辨别的背景音,像是衣料摩擦的窸窣,还有一声……极其短促压抑的仿佛从喉咙深处挤出来的闷哼? 然后他才后知后觉头皮发麻地想起来这个电话一开始是谢重接的。 张承煜:“......” 他是不是应该立刻、马上、识趣地把电话挂了? 实话说,张承煜很想挂,他听到那声意味不明的闷哼时就很想把这个电话挂了,他还没活够。 但上回码头的事好不容易容易有了点进展,他是又封锁了口径又扣押货轮航行日志、装卸记录和监控硬盘,核查了值班,排查了一遍黑市近一年来的大宗交易,甚至还动用蒋虎的人脉把残片封装了送去实验室溯源编号查了一圈出厂批次和经手人,才总算撬开了一条缝隙有了这点来之不易的进展。他刻不容缓。 “......违规停靠的、停了多久、哪个港口、谁管辖的。”蒋虎的声音足足停了五秒才重新响起接上了刚才的话头。 因为这五秒钟在电话无法触及的彼端里,谢重盯着他的眼睛情绪微妙地僵持、无声地较量了一会儿,在他笑意加深的眼底不知道读出了什么,总之谢重读的自暴自弃,突然伸出手。 蒋虎:“.......” 蒋虎难得反应不及。 真是胆子肥了。蒋虎在心底磨牙。还是应该夸他有所觉悟? 蒋虎没有拦他,面色不改,气息不乱,微微低睫,俯视他的眼睛,再低一点,视线落下去,像是在评估一件即将被拆封却意外自己动了起来的珍贵藏品。 蒋虎的喉结滚动了一下,像阖目,更像猛兽在致命一击前的短暂蓄力。 谢重是冷静的,眼神静得离奇,毫无技巧,生硬里带着一种刻意为之的驯顺,却又在细微的抗拒中透出骨子里的不驯,还照例带着一点儿不耐烦和心不在焉。 他能清晰地感觉到掌下那具强悍躯体的热度飙升,他盯着蒋虎的眼睛,那双深潭般的眼睛里翻涌着瞬间的错愕、被挑衅后燃起的浓烈兴味,以及更深沉更令人心悸的几乎要将他吞噬的侵略性光芒。 谢重对这种事情从来只有冷漠和疏离。 在拳场身体是吃饭的工具也是随时可以被标价出售的筹码,后台更衣室的角落里那些昏暗灯光下交缠的喘/息、压抑的呻/吟、金钱与皮肉的肮脏交易,他看得太多听得太多。 情/欲?快/感?那是属于看台上那些衣着光鲜用金钱购买刺激的看客的昂贵消遣品。对他来说,性要么是生存必须忍受的代价要么是毫无意义的生理摩擦,与情感绝缘,更与愉悦无关。 它只带来污秽、麻烦和更深的空洞。 此刻掌心的触感灼热、坚硬、带着蓬勃的生命力和强烈的雄性侵/略性,陌生得让他指尖微颤。没有预想中的反胃恶心,但也绝对没有丝毫的旖旎或冲动。蒋虎加深的眼底笑意让他觉得自己像个被看穿意图、徒劳挣扎的跳梁小丑,破罐子破摔的戾气再次涌上来,他索性自暴自弃到底,一边用生涩的动作丈量着蒋虎忍耐的底线,一边在心底冷酷地测试着自己在这扭曲的权力游戏里到底能走多远。 五秒钟的空白在张承煜耳中漫长得像一个世纪,职业素养和求生本能在他脑海里激烈交战,终于在死寂的末尾听到了蒋虎接上的指令,尽管是气息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凝滞的指令。 他几乎是立刻接话,语速比平时快了半拍,每个字都力求简洁高效,飞快把剩下的事情的关键点砸实:“明白,重点排查近三个月内所有非计划内停靠、停靠时间异常、以及涉及温先生直管或关联港口的记录。另外熊曼曼和海关黎处长的太太来往密切,当初也是通过这个黎处长运作调过去的。黎处长两年前上任,主管珠宝稽查,经手过不少‘水货’,基本可以肯定黎处长是赵家推上去的专为‘茶叶’和‘医疗设备’开绿灯的。熊曼曼本人是北方籍,半年前取得港籍,随时可以出境。还有...她似乎有个儿子。” 最后半句,张承煜有点迟疑,带着一丝谨慎。 “让老游那边配合你。”蒋虎皱了下眉,这个细微的表情变化使得他俊美而危险的脸庞瞬间覆上一层寒霜。谢重敏锐地感觉到掌下的躯体肌肉线条绷得更紧,那股灼热的侵/略感似乎被某种冰冷的更实质性的东西强行压制了下去。 不知道是因为这个消息还是谢重笨拙的毫无技巧可言的动作,总之蒋虎的兴致肉眼可见地沉了下去。 谢重顿了顿,立刻就想抽回手,像一尾滑溜的鱼试图挣脱渔网。 张承煜在听到“让老游配合”这句指令的尾音刚落时就立刻干脆利落地应了一声,然后迫不及待毫不迟疑地切断通话。 蒋虎随手扔开手机,攥住了谢重试图抽离的手腕把他重新带了回来。 谢重:“......” 谢重跌回凌乱的被褥间时也抬眼撞进蒋虎深不见底的眸子里,蒋虎低头吻他。 他确实不快,温如岚的底线一直是不要搞出人命让女儿难堪,结果温姨夫还非要踩线,当他是死的吗? 这股无处发泄的戾气和被信任之人背叛的冰冷此刻全都化作了唇齿间凶狠的啃/噬和掠/夺,仿佛要将身/下这个人拆吃入腹才能平息怒火。 谢重在这方面的经历少得可怜,拳台的汗、血、拳头砸在□□上的闷响,更衣室里那些黏腻的视线和下/流的调笑构成他对身体接触的全部认知。他从小在拳场里混,论实力是镇台级的,论自己他也算王老板接手后提拔起来的亲信,底下自然不缺投怀送抱的男男女女往他身上凑,带着谄媚或算计的甜腻香气。 但他厌恶那些黏/腻的纠缠,像甩不开的鼻涕虫。身体的欢/愉更像是交易或麻烦,远不如一记干净利落的KO带来的掌控感直接。 蒋虎咬了他一下,像驯兽师对不听话的猛兽发出的指令:“闭眼。” 早晨本身就是荷尔蒙作祟的时候。 最后蒋虎亲着他失焦的眼睛,贴着他汗湿的耳廓说:“今天留在书房陪我。” 第8章 书房 蒋虎一向是不限制他出门自己去玩的,大多数时间都由着他,像一种居高临下的纵容。 他不需要他放下身段去逢迎斡旋,不需要他像其他“玩意儿”那样曲意承欢,但他要足够顺从,像一件被主人想起来才会把玩的摆件安静地待在该在的地方,满足他突如其来的....脾气? 谢重自己也会下意识地度量着时间,蒋虎办完公的时候能一眼扫中他,继而呼之即来地一个眼神或一个微小的手势把他叫到面前摸一会他的手腕,状态好似闲暇的休息放松,动作仿佛在确认一件心爱器物的完好。 摸够了就挥之即去,如同用完一件趁手的工具。 他这个行为很奇怪,谢重看不懂,手腕有什么好摸的?脉搏的跳动又能证明什么?安全感?掌控感?还是某种扭曲的安抚仪式? 他试图用最直白的逻辑去理解,大概脑子有问题的人总得有点诡异的爱好才显得正常吧?就像王老板喜欢盘他那串油光水亮的佛珠,蒋虎喜欢盘他这块“活玉”的手腕。 谢重也很少到书房这种机密的地方去,严格来说只有匆匆被杜叔推进去过那一次而已。这种地方对他来说不亚于龙潭虎穴,满墙的机密文件、低声的密谈、空气中无形的权力丝线……他一个被买来的“外人”,还是王老板那头过来的,踏进来就是自找麻烦。 知道的越多死得越快,一个不小心被牵扯进什么事情里第一个挨怀疑的就是他,蒋虎捏死他比捏死蚂蚁还容易。他本能地抗拒这种可能引火烧身的境地。 现在蒋虎发话了,他进去也进得不情不愿,像被赶上架的鸭子每一步都带着抵触。不过当他真正踏入这个肃穆的空间时却被占据整面墙、直抵天花板的巨大书柜攫住了,密密麻麻的书脊排列成沉默的森林,散发着陈旧纸张和皮革装帧特有的冷冽香气,与他熟悉的拳台汗臭和地下赌场烟酒混杂的气息截然不同。 蒋虎在宽大的办公桌后处理文件,谢重在旁边看书,两人中间隔着一扇半透的云母屏风,勉强算划出了界限。蒋虎的目光偶尔会越过文件、屏幕边缘或人声的间隙,短暂地落在屏风后那个模糊的正低头翻书的侧影上。 谢重奇异地与这间象征着他权力核心的书房产生了一种微妙的和谐感,仿佛一块沉默的镇纸,压住了他心底某些翻腾的戾气。 这种感觉再次让他感到意外,但……不坏。 陆续有人敲门进来汇报工作,请示事项,一波接着一波。每个推门而入的人在踏入书房的瞬间,目光都会像被无形的线牵引着不由自主地先瞟向屏风后的那个身影,瞥见了都先愣了愣,心存疑虑,有意无意地留意,锐利的审视中带着评估。 杜叔领进来的老人最明显,眼神里混杂着惊讶、探究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轻慢——“他怎么在这儿?”、“虎哥这什么意思?”、“一个打手也配进书房?”等等诸如此类的疑问几乎写在了脸上。 杜叔记着码头杜东泉的那一枪,不着痕迹地替谢重挡了挡。 或明或暗,或好奇或疑虑或轻视,全都隔着屏风扎进感知里,谢重嫌烦。像被关在笼子里供人观赏的野兽,他讨厌这种被时刻打量、被评估、被当作异类或谈资的感觉,比拳台上直来直去的敌意更让人不适。 他忍了一会,终于忍无可忍啪地一声合上书,豁然起身,椅子腿与地板摩擦发出刺耳的声响,引得正在汇报的人声音都顿住了,连同蒋虎在内,几道目光齐齐聚焦在他身上。 谢重面无表情,径直大步流星地走了出去,背影都透着一股老子不奉陪了的冷硬。 蒋虎在他起身离座的瞬间眉头就拧紧了,眼底掠过一丝被打扰的不悦和疑虑。他去哪?不耐烦了?还是……听到了什么不该听的想避开?指间的钢笔无意识地转了一圈,敲在光滑的桌面上,发出清脆的一声“哒”。 汇报的下属被他这细微的动作和骤然冷下来的气场惊得噤声,额头渗出细汗。 然而没过几分钟谢重又回来了,手里多了一副硕大的黑色头戴式降噪耳机,像顶头盔一样严严实实地扣在头上,几乎遮住了他半张脸。 他目不斜视地穿过众人或惊愕或探究的视线回到屏风后,重新拿起刚才那本书,往宽大的单人沙发里一陷,背对着办公桌方向,彻底将自己与这个空间里的一切杂音和窥探隔绝开来。 蒋虎看他戴着耳机回来的时候又觉得好笑,眉头展开。不是逃跑,不是偷听,只是单纯地嫌吵嫌烦,用最直接也最孩子气的方式表达不满和划清界限。 这种近乎笨拙和不怕死的坦率,在满是算计和面具的环境里反而透着一股可笑的……干净。 谢重总是这样。 他收回目光,指尖在桌面上轻轻点了点,示意噤若寒蝉的下属:“继续。” 屏风内外,两个世界。汇报声重新响起,有意无意飘向屏风后的目光变得更加复杂难辨。 张承煜那边很快来了消息,货轮在第三国桑托斯港违规停靠过两个小时十七分,走报废设备渠道被伪装成普通维修部件的装卸工偷运进B区货舱,标签编号序列与温姨夫主管的东海港三号消防站去年报废销毁的一批设备备案号完全吻合。 张承煜盯准了方向后效率奇高,“搬运的装卸工已经控制,是当地码头帮派的边缘人物,收钱办事,对箱内物品毫不知情。汇款账户追踪过去,层层洗转,最终源头指向温先生秘书的一个远房表亲,一个在乡下务农、从未出过省的老实人。” 这层遮羞布拙劣得可笑。 码头上那场闹剧般的刺杀手法粗糙直白,充满了长房惯有的自以为是的狠厉风格,生怕别人不知道是他干的。而那精心策划足以让他身败名裂尸骨无存的炸船杀招,通道却是温姨夫这条看似八竿子打不着的“臂膀”。 借刀杀人。刀不止一把,手也不止一只。 长房是那把明晃晃砍过来的蠢刀,温姨夫是藏在袖子里递毒药的阴刀。那么,是谁把这两把刀凑到一起的?是谁提供了让长房能接触到温姨夫这条隐秘通道的“资源”?是谁在幕后穿针引线,把长房的蠢和温姨夫的贪黏合成了捅向他的刀? 蒋虎觉得嗓子眼儿里像有根羽毛在挠,痒得他几乎要笑出声,一种发现猎物终于露出狰狞獠牙的兴奋。 温姨夫的二心起的比他们预想的要早得多也狠得多,不是简单的婚姻破裂就能解释的背叛。 书房的温度似乎又降了几度,张承煜清晰地感受到那几乎凝成实质的压迫感和不悦。他手里捏着一份刚打印出来还带着余温的报告,为免火上淋油,小心翼翼地斟酌措辞:“关于熊曼曼……所有公立私立机构的档案都筛遍了,没有她的建档记录和分娩记录,也没有新生儿出生证明或疫苗接种记录。但游医生说查到了她八年前在私立医院领取过一种强效免疫抑制剂,‘环孢素A’,是器官移植术后防止排异反应的核心用药。” 张承煜是通过跟踪她和她身边人的消费记录发现的孩子,高额母婴用品、早教中心预付、私立儿科诊所预约……记录非常齐全,但再一查下去就知道,她没有时间空档生孩子,婚假产假都没休过。 凭空得了个儿子?蒋虎的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领养?手续呢?背景呢?从别人那儿“生”的?这个可能性瞬间占据了上风。温姨夫位高权重,想神不知鬼不觉地弄个孩子,方法太多了。他看向张承煜,眼神交汇,无需多言。 “温先生年轻时的确有个感情深厚的初恋女友,病逝前在省立医院肝病科长期治疗,主治医生姓刘,退休后被赵家控股的私立医院返聘。”张承煜调出手机里一张翻拍的有些模糊的老照片,推到蒋虎面前,“这是能找到的照片。熊曼曼和她有七分形似,尤其是眉眼和鼻梁的轮廓,不过气质迥异。” 替身?还是针对温姨夫情感弱点的精准打击。蒋虎指尖在红木桌面上敲击的节奏停了一瞬,随即发出更沉闷的一声“笃”。 他早该想到能让温姨夫这种伪君子撕破脸皮孤注一掷的,除了泼天的利益,就是致命的把柄。现在看来,两样都齐了。 “社会关系呢?”蒋虎的目光在那两张相似的脸上停留片刻,移开。 “干净得过分。”张承煜的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嘲讽:“港籍,半年前取得。履历清晰,市文工团舞蹈演员出身,借调文艺处,表现良好,社会关系简单,父母早亡,无兄弟姐妹,交往圈子局限于海关系统内几位女士,尤其是黎处长的夫人,走得很近。乍一看,履历清白,生活检点,简直是完美背景的范本。” 编造得天衣无缝?蒋虎嗤笑一声。越是完美无瑕,越是证明背后有鬼。这种级别的身份包装,单靠温姨夫的能量很难做到如此滴水不漏,尤其在港籍身份和干净履历上,“很多东西都可以在境外操作。查查她的保险记录,全球范围内的,高额人寿保险、重大疾病保险、为未成年人购买的特殊险种,先天性疾病险或者器官移植相关的长期护理险。还有,整容方面的。” 如果那孩子是借腹得来的,并且需要长期服用免疫抑制剂,意味着他很可能有严重的健康问题,可能是先天缺陷,也可能是移植后状态。为其购买高额特殊的保险,是幕后之人控制温姨夫或保障自身利益的关键链条,这绝对是一条能撕开伪装的硬线索。 张承煜点头,出去时蒋虎让他把门带上。 这面屏风前只亮着蒋虎书桌上一盏孤灯,光线在深色木料上切割出泾渭分明的疆域。 这面屏风后,有谢重。 别墅坐落在半山腰,巨大的落地窗外,一片羸弱的万家灯火在深沉的夜色里明明灭灭,如同溺毙者最后的挣扎,遥远而虚幻。 蒋虎走到屏风后截然不同的光线里,摘掉谢重的耳机,垂下眼睑,目光沉甸甸地落在谢重脸上,像审视一件刚擦拭出温润光泽的古董,又像猛兽在暗处锁定了猎物最脆弱的咽喉。 谢重从摊开的书页上抬起眼,浓密的睫毛在眼睑下投出小片阴影,遮住了眼底一闪而过的烦躁。三言没搭上两语,甚至来不及看清蒋虎眼中翻涌的暗流,一只不容抗拒的手已经扣住了他的后颈,带着绝对的掌控意味,指腹按压在他颈椎凸起的骨节上,截断了他所有可能的退避。 下一秒,蒋虎的唇就压了下来。 他刚喝过一杯冰镇的薄荷梅子苏打,唇齿间还残留着沁骨的凉意和酸甜的果香,像盛夏骤雨后的清新。蒋虎的吻却带着攻城略地的霸道和一丝未散的烟草气息,撬开他的齿关,贪婪地攫取扫荡着那份清凉。 冰与火的碰撞,清醒与沉沦的撕扯。 清凉的薄荷被汹涌的带着烟草的灼热吞噬。谢重被迫仰着头承受,肺里的空气被一点点榨干,窒息感如同潮水般漫上来,耳畔是自己越来越急促、越来越清晰的心跳声,擂鼓般敲打着濒临失控的胸腔。他下意识想挣开这场过于深入的侵略,却被后颈那只手牢牢钉在原处。 蒋虎尝了半晌,仿佛在品味一道能平息内心燥郁的珍馐。混乱的思绪、未消的怒火、被背叛的冰冷...都在这个带着凉意的吻里短暂地沉没、消散,只剩下唇齿间真实的带着微甜微涩的触感,像一块浮木,让他得以在污浊的漩涡里喘息片刻。 他的表情终于渐渐舒缓,有了几分安宁之意。 他是安宁了,谢重已经喘不过气了。紧攥着书页边缘的手指因缺氧而微微颤抖,骨节泛白,他甚至以为自己要溺毙在这个吻里时蒋虎才终于退开少许。 新鲜的空气涌入灼痛的肺部,谢重大口喘息着,胸膛剧烈起伏,眼尾被逼出一抹生理性的薄红,在冷白的皮肤上格外刺眼。 他骨节分明的手虚虚地搭在摊开的书页上,手腕内侧,一圈深红的齿痕野蛮地在灯光下昭示着所有权。蒋虎捻起那只带着牙印的手腕,拂过齿痕边缘微微凸起的皮肤,往下去捏他修长有力的指节,一根一根,检查他指骨的硬度和皮肤的纹理。 这具身体是他的。 蒋虎耐心地等着,掌中手腕的温度从微凉被自己煨暖,急促紊乱的呼吸也在他无声的压制下,一点点、艰难地平复下来,最终化为带着轻微颤抖的绵长。 然后他毫无预兆地劈开了这层虚假的温存:“王胖子找过你?” 找过。谢重心中毫无波澜,甚至有种“终于来了”的尘埃落定感。他在医院养伤时的事了,他从不意外蒋虎会知道,在这座由蒋虎意志构建的钢铁牢笼里没有一片落叶能逃过监视者的眼睛。 王老板指望着靠他搭上点关系,提着包装精美的果篮和补品,笑容堆满了脸,亲热得仿佛他还是那个被倚重的“重仔”,眼角却藏着钩子:“听说蒋先生最近在查码头?哎哟,那些脏东西臭水沟里的烂事,可千万别污了蒋先生的手!我这人没什么大本事,就是消息路子还灵通点...” 他试图将那半张烧焦的、带着浓重海腥和焦糊味的货单,借着推果篮的动作,不动声色地通过谢重塞到蒋虎手里打一打哑谜。 像递一块烧红的炭。 谢重看着他递过来的果篮,里面装着进口的包装精美的水果,指尖蜷缩了一下,划过掌根一道最近浅下来的疤痕。 很多年前他刚打赢第一场恶仗,肋骨断了两根,王老板当时还没有完全接管不夜城。他拍着他的肩膀塞给他半块硬得像石头的糖,他说,重仔,顶住,晚上还有一场加赛,全指着你了! 他那时候还很小,齁甜,混着血和泥的腥气,噎得他喉咙发紧。 现在眼前这篮光鲜亮丽的水果,和王老板脸上刻意挤出的油腻的关切比当年那块糖更让他反胃。他声音平淡地直接堵死了对方所有后续:“东西拿走。” 码头那一枪,张承煜封锁得滴水不漏,风声是怎么漏出去的?王老板背后还连着哪条线?谢重不知道也不想知道,只觉得那纸片烫手,沾着甩不脱的麻烦和甩不脱的过去。 第9章 咬 他很快意识到蒋虎话里有话,两人静静互望半晌,蒋虎眼里深不可测,谢重觉得应该是探究、审视、评估,或许还有一丝被温姨夫背叛后蔓延开的草木皆兵的猜忌。 探究什么?他与旧主藕断丝连?他会不会成为王老板埋在蒋虎身边的一颗钉子? 或者,仅仅是蒋虎的多疑症在权力受挫后的一次无差别发作? 蒋虎的多疑如同跗骨之蛆,又像一张无形却坚韧的蛛网。上一秒还在唇齿交缠,汲取他口中那点可怜的清凉慰藉,下一秒就能翻脸无情,将他置于怀疑的审判台上。这种反复无常比直接的暴力更让人窒息更消磨意志。 谢重抽出手,头往后仰着绕开一点距离,如实说:“嗯。” 一个单音,干脆利落,连多余的解释都欠奉。剩下的?蒋虎既然问了,就代表他早已知道得清清楚楚。这种猫捉老鼠的把戏,谢重嫌烦。 手腕上骤然一空,那点温热的触感消失,蒋虎眼底那点因亲吻而短暂浮现的虚假的温存也跟着冻结,把他捞回来,唇再次蛮横地欺压上去,带着惩罚性的力度,狠狠盖住了他微张着喘息还带着一丝水光的唇瓣。 谢重一度怀疑他属狗的。 他口腔里每一寸领地他都要咬,哪里都咬,咬的又凶,不知道是哪里被他咬破了,那股劲就像要抹去所有可能的异心打下更深的烙印。 谢重皱着眉,被禁锢在靠背与他胸膛之间逼仄的空间里。蒋虎微微退开些许,拇指用力蹭过他红肿破皮的唇瓣,抹去那抹碍眼的血丝。他声音低沉,带着**未褪的沙哑和一丝恶劣的嘲弄,说他:“脾气真大。” 谢重懒得理他,是真的一点事情都不想掺和,稍微有点牵扯就嫌烦。他像块被反复打磨的顽石,只想待在远离漩涡的角落,维持一种最低能耗的生存状态。权力场上的尔虞我诈你来我往在他眼里不过是另一场更精致也更血腥的地下拳赛,规则更模糊,代价更沉重。 “他倒是会找门路。”蒋虎捏着他的下巴掰正他的脸,力道施加在颌骨上,迫使他仰起头,迎上那双深不见底的黑潭。他的声音压低了点,带着一种刻意为之的哄骗:“好了,别生气。” 谢重仰着脸看了他一会:“如果你心里不相信一个人,试探多少次也不会真的相信。” 他很烦他们这些疑心重的人和这些永远绕不到尽头的弯弯绕绕,他厌恶被当成一件趁手的兵器摆弄,更厌恶被视作一个需要时刻提防的潜在的叛徒审视。事情为什么不能简单一点?他付出劳力,换取生存,仅此而已。这样无休止的试探除了消耗精力有什么用?还要费心思去防备试探本身又有什么意义?每一次试探都是一道新的冰墙。 忠诚是需要等价交换的奢侈品,需要看得见摸得着的信任基石。不是王老板那种豢养者挂在嘴边的漂亮话,不是蒋虎这种掌权者要求别人单方面献祭的祭品。他警告自己别被那些偶尔流露的脆弱或片刻同床共枕带来的虚假安宁迷惑,王老板给不起那份等价交换,蒋虎更给不起,蒋虎只会索取,榨干,直到骨头渣都不剩。 靠近深渊只会被吞噬,尸骨无存。 谢重的话像根淬毒的钢针,精准无比地刺进蒋虎刚刚被温姨夫狠狠捅穿的伤口深处,还恶意地搅动了一下。 试探?信任? 温姨夫那张伪装了十几二十年的、谦恭忠诚、温文尔雅的面孔,此刻在蒋虎脑海中剧烈地扭曲、剥落,露出底下贪婪、怨毒、狰狞的獠牙。说翻脸就翻脸,咬起人来又狠又毒,专挑命脉下口,这种被至亲至信之人从背后捅刀的感觉像毒蛇的涎液冰冷粘腻地腐蚀着神经。 王胖子?那个见风使舵满身油滑腥臊的老狐狸最近简直像嗅到血腥味的鬣狗,上蹿下跳地在他势力边缘逡巡,想方设法地要往他这艘新船上钻营攀附。 眼前这个人,谢重,跟了王胖子十几年,从泥坑里被扒拉出来打磨成器,就算被当作货物一样明码标价地卖了,谁知道那副沉默寡言的皮囊底下是否还藏着对旧主最后一丝难以割舍的香火情?那点情分里会不会埋着把等待时机捅向他的刀? 张承煜办事向来滴水不漏,把码头那场刺杀和炸船阴谋捂得严严实实,连只苍蝇都别想飞出去探到风声。王老板又是从哪个阴沟洞里、哪个见不得光的缝隙里,嗅到的血腥味? 突兀的敲门声像石子投入死寂的深潭,杜东泉的声音隔着厚重的实木门板传进来:“虎哥?” 蒋虎面不改色,只当敲门声只是无关紧要的背景杂音,但捏着谢重下巴的手指无意识地收紧了半分。他声音低沉平稳,听不出波澜,说,我很想信你。 谢重终于被他们这些人无法遏制的根植于骨髓的多疑彻底气笑了,信任不过是强者套在弱者脖子上的另一道枷锁,随时可以收紧绞杀。他不再废话,毫不留情地拉开蒋虎钳制的手,起身,开门,走人。 杜东泉正忐忑不安地把耳朵贴在门板上,试图捕捉里面的动静,门突然打开,他猝不及防,差点一头栽进去!他手忙脚乱地站稳,惊魂未定地抬头,对上谢重那张冷得能掉冰渣子的脸,以及……那明显有些红肿、甚至下唇似乎还被咬破了一小点的嘴唇?!他手里捏着的那半张边缘焦黑卷曲的货单差点脱手飞出去。 杜东泉:“??????” 卧槽!这这这……这嘴怎么回事?!打波了还是打架了啊?打架能打成这样?老大难道又用强的?!谢重这眼神要杀人啊! 杜东泉茫然又惊恐地看着谢重像一尊移动的冰山,带着一身的怒火和厌烦目不斜视地从他面前刮过,咚咚咚地踩着楼梯下楼,砰地一声甩上了自己房间的门。 那声响,震得杜东泉心肝儿都颤了颤。 他是不是来的时候太他妈不对了?!杜东泉握着那张烫手的货单,现在跑还来得及吗?他僵硬地转动脖子,看向书房里面。 但显然来不及了。蒋虎的声音从书房深处传来,听不出喜怒:“进来。” 杜东泉咽了口唾沫,感觉喉咙干得像砂纸磨过。他硬着头皮,几乎是同手同脚地挪了进去。书房里,蒋虎已经坐回了宽大的皮椅里,慢条斯理地整理着刚才可能因为动作激烈而略显凌乱的衬衫袖口,姿态依旧掌控一切。 杜东泉眼神不受控制地、飞快地往蒋虎脸上瞟了一眼,这一瞟不要紧——蒋虎的嘴唇带着同款的红肿!甚至比谢重的看起来……更甚?打得很激烈啊?!那谢重跑什么?老大又为啥一脸……嗯?这表情是满意还是不爽? 杜东泉不由后悔万分,看来是他来的时间真的很不对啊。 蒋虎仿佛没注意到他那点小动作,目光落在他递过来的半张焦黑货单上。他接过来,指尖捻过粗糙焦糊的边缘,仔细看了看上面模糊的字迹和残缺的印章,是赵家赌场接收一批‘茶叶’的记录,但最关键的发货人签名和收货日期部分已经被烧得面目全非,只剩一点难以辨认的墨迹。 蒋虎从鼻腔里发出一声短促的冷笑。老狐狸,算盘打得倒精。既想跳船表忠心又怕赵家报复留一手,烧掉关键信息展示他手里有赵家的料也给自己留条后路。 谢重回到自己房间反手锁上门,冰冷的金属咬合声在寂静的走廊里格外清晰。这扇薄薄的门板是他此刻唯一能竖起的徒劳的壁垒,冰凉的触感透过薄薄的衣料刺入皮肤,他才放任那口堵在胸口的、混杂着厌烦、憋闷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屈辱的浊气,重重地无声地吐了出来。 他不过是一件刚换了主人的兵器,旧主递来的东西接不接都是错。蒋虎要的就不是信任,是绝对的不容置疑的掌控,是连思想都要捏在手心的驯服。 手腕上被捏过的皮肤还在隐隐发烫,齿痕提醒着他无处可逃的处境。他将自己严严实实地裹进一片彻底的黑暗里,像一头受伤后固执地蜷缩回巢穴的困兽。 杜东泉汇报完了赖在楼下客厅竖着耳朵听楼上的动静,他刚刚进书房汇报前就清清楚楚听见了从二楼传来那声“咔哒”——清晰、果断,绝对是反锁门闩的声音! 老大那脾气能容忍门被从里面反锁?谢重是真不知道死字怎么写还是被老大宠得找不着北了?!反锁门在他眼里跟当面扇他耳光有什么区别?!这不是明晃晃的挑衅吗??他几乎能想象蒋虎发现门锁着时骤然阴沉的脸,冷汗唰一下就从他后脊梁冒了出来。 要不要上去提醒一下谢重?可是找死也不是这么个找法啊!那跟直接往老大枪口上撞有什么区别?他焦虑地在客厅里踱步,请示他爹的意见:“爹!你刚听见没?锁了!他真锁了!我的亲娘诶...这、这不是老虎头上拔毛吗?!要不要...要不要我上去...” 杜东泉做了个“敲门提醒”的手势,声音越来越虚:“...委婉地暗示一下?” 说完他自己就双手合十拜天花板了,老天爷啊,今晚的雷可千万找准目标劈准点啊!别殃及池鱼好吗! 杜叔的视线从报纸上抬起,落在自己儿子那副天塌地陷抓耳挠腮的蠢样上,额角的青筋都跳了一下。沉不住气,这点动静就慌成这样,以后怎么担得起事? 他当然听见了那声落锁,但一扇门一把锁,能挡得住什么?不过是小孩子闹脾气时徒劳的抗议罢了,蒋虎的掌控欲深入骨髓,整个别墅都是他的领地,他想进哪扇门,锁从来就不是障碍,顶多算个碍眼的小石子,一脚就能踢开。 谢重与其说是挑衅,不如说是一种无声的带着点倔强的抗拒姿态,像只被逼到角落炸毛却又不敢真伸爪子的猫。这种程度的“反抗”,在蒋虎眼里顶多算增添点驯服的趣味,反正杜叔已经准备好了备用钥匙。 他把手中的报纸合上,打断了杜东泉无意义的祈祷和踱步,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和浓浓的嫌弃:“滚!” 杜东泉被他爹这声低喝吓得一哆嗦,条件反射地站直了身体。“啊?爹...我...” 他还想辩解两句,表示自己是担心出事。 杜叔不耐烦地挥挥手,像在驱赶一只聒噪的苍蝇,“杵在这里竖着耳朵听墙根像什么样子?少爷房里的事,轮得到你操心?” 这小子再待下去指不定还要说出什么蠢话做出什么蠢事来,杜叔心里明镜似的,蒋虎真要发作,在不在现场都一样倒霉。但杜东泉这沉不住气的样子万一真撞上蒋虎出来那才是火上浇油,把他撵走,至少能少个现成的出气筒。 “该干嘛干嘛去,别在这儿碍眼。”他最后补充了一句,语气斩钉截铁,毫无商量余地。 杜东泉被他爹骂得脖子一缩,心里委屈得要命,他这不是担心嘛?但他不敢再顶嘴,他爹的眼神告诉他再啰嗦一句后果很严重。他耷拉着脑袋,像只斗败的公鸡,一步三回头、恋恋不舍、主要也是放不下八卦、万分不情愿地磨蹭着走了。唉,重啊,哥只能帮你到这了,自求多福吧! 蒋虎在书房又处理了几份加急文件,烦躁如同细小的虫蚁啃噬着他疲惫不堪的神经。 简单?他在心底冷笑。这世上哪有什么简单的事。 越是干净的眼睛,越可能藏着他看不见的暗流。 终于打发走了最后一批人,书房彻底安静下来,只剩下他自己沉重的呼吸。温姨夫那张虚伪的脸、老宅那些道貌岸然的嘴、王老板那张烧焦的货单碎片、还有谢重最后那声毫不留恋的关门……无数碎片在脑海里翻搅,像钝刀割着太阳穴。 他捏了捏眉心,一股熟悉的想要摧毁什么的暴戾在血管里无声咆哮。 走廊壁灯的光线将他高大的影子拉长,投在紧闭的房门上像一头沉默逼近的兽。他握住冰凉的黄铜门把,一拧—— 纹丝不动。 动作顿住。蒋虎垂眸看着那纹丝不动的门锁。 锁门?在他的地盘上,一道锁就想划清界限? 昨晚一时心软放过了他,倒让他生出胆子来划地盘了? 他想起昨晚凝视那张睡脸时被自己强行压下的、想将他弄醒、看他惊慌或愤怒的恶劣念头。昨晚的克制成了今晚放纵的引信,在黑暗与怒火的催化下如同浇了油的干柴,轰然烧成了不容置疑的行动指令。 “灯都没留。”他站在门外,声音低得几乎只有自己能听见,带着一种磨牙吮血般的危险意味,或许还有一点点别的。 黑暗的房间,紧闭的门锁,旗帜鲜明的拒绝和领地宣示。 蒋虎找杜叔拿了备用钥匙,金属钥匙插入锁孔发出轻微咔哒声,门轴转动,黑暗如同粘稠的墨汁将门口侵入的高大身影吞没。 谢重睡着了。 睡得并不安稳,意识沉在混沌的深海,无数光怪陆离的碎片沉浮,拳台上刺目的灯光、观众扭曲的嘶吼、王老板拍肩时僵硬的手、阿泰空洞的血窟窿、蒋虎捏着他手腕时深不见底的眼神……还有那句冰冷的“我很想信你”如同沼泽,拖拽着他下坠。 他这回是被吻醒的。 嘴唇被粗暴地封堵,舌头撬开他毫无防备的齿关掠夺了所有赖以生存的空气,凶狠的带着惩罚意味的侵占。极度的缺氧和突袭的惊骇像重锤砸在他混沌的意识上,他猛地从梦魇的深渊被拽回现实,屈肘,差点一拳打过去。 黑暗中只能看到一个模糊而迫近的轮廓,熟悉的压迫感让他瞬间认出了入侵者。他硬生生地停住。 被强行从深眠中拽出的巨大不适感点燃了他所有的神经,他又气笑了,肺叶灼痛,在近乎窒息的边缘所有的理智和隐忍都化作了本能的反击,他毫不犹豫地合拢牙齿,报复性地朝着在他口腔里肆虐的舌头狠狠咬了下去。 力道之大,瞬间尝到了浓重的铁锈味。 蒋虎吃痛,一声压抑的抽气声在黑暗里响起,手臂却如铁钳般更快地压了下来,一条横亘在他胸口,一条死死压住他试图反击的胳膊,将他牢牢钉在床垫上,“咬人?” 他碾过谢重的下唇,那里还沾着属于他自己的血。他的呼吸也变得粗重,带着一丝痛楚和更浓烈的被彻底激怒的气息。即使黑暗中看不清彼此的表情,冰冷的带着血腥味的吐息也精准地喷在谢重脸上,他问谢重:“咬够没有?” 每一个字都裹着寒意和一种近乎变态的兴奋。 蒋虎发现他在被弄醒的时候最容易藏不住脾气,他说:“没咬够?再给你咬。” 谢重:“......” 神经病。 口腔里还弥漫着自己咬出来的血腥味,那口浊气仿佛又堵回了胸口,比来时更沉,更重,带着铁锈的一点甜。 是失控的凶兽,是择人而噬的深渊。 第10章 冰咖啡 天刚蒙蒙亮时杜叔就起来了,雷打不动地在后院的青石板空地上打完了两趟拳,汗水浸透了棉麻质地的旧式褂子,收势、吐纳、浊气随草木的气息一起呼出来。这是他几十年的习惯,风雨无阻,像刻进骨子里的钟。拳是年轻时混码头的本事,如今打来更多是活动筋骨,守着心里那点精气神不能散的老理儿。 他拿起石凳上那个磨得发亮磕掉几块漆的老搪瓷缸子,灌了几口温热的浓茶,苦丁,极涩,提神,也压心火。 远处传来几声零星的鸟叫,凉风吹过把衣角轻轻掀起,他扫过一眼二楼那扇紧闭的窗户。 谢重昨晚锁了房门,咔哒——那么干脆,又那么……不知死活。锁的他家那个没出息的傻小子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他当时就在心里冷笑一声,一扇门一把锁能锁住什么?挡不住风也挡不住雨,至多是困兽犹斗时用爪子扒拉出的一道可怜兮兮的划痕,徒劳,带着点不肯低头的倔而已。 后来蒋虎果然去找他拿了备用钥匙,看他开门那个架势,杜叔本以为还有场闹腾。谢重看似随和,实则脾气硬得很,底线被触时绝不隐忍。 结果蒋虎进去了就没再出来。 他看着蒋虎长大,不,是看着他怎么从地狱里爬回来的,从襁褓里那个婴孩眉目到如今跺跺脚能让一方天地变色的蒋先生。他看着自己的父母惨死在眼前,小小年纪流落在外整整一年硬生生地活了下来,没人知道他那一年到底经历了什么,但他吃过的苦受过的罪显然都化成了淬炼他骨血的烈火。 他被蒋家找回来之后骨子里就带着一股疯劲,真正地像在荒野里独自舔舐伤口磨砺爪牙的一头虎,手段之狠辣心思之缜密远超其父,对认定的猎物有着近乎偏执的占有欲和掌控力,这些年越来越独断专行,心早就被权力和背叛淬炼得又冷又硬,也习惯了对他人的控制和支配。 他像一把淬了剧毒开了锋的绝世凶刃,目的明确,就是要将蒋家这棵烂到根子里的老树连根拔起,按他自己的意志重塑。他恨蒋家,恨那些流着相同血脉的亲人,但也跟父亲一样看在那点微薄血缘和老爷子行将就木的面子上给长房留了条活路。 这些年他身边不是没有人,男男女女,漂亮的花瓶解解闷,来了又走,他眼皮都不会多眨一下,心思就没放到过这上头来。杜叔替他处理过不少“后事”,早已麻木。 可谢重不一样。 蒋虎以前再怎么玩也是在外面玩,他素来界限分明,不会把人带回别墅来。所以从他把谢重带回来指着他说“养养他的皮”那一刻起,杜叔就嗅到了不同寻常的气息。他的眼神不是看玩物的轻佻,倒像是发现了一块蒙尘的稀世璞玉,带着审视、估量、和一种近乎病态的收藏欲。 谢重......杜叔慢悠悠踱回自己房间洗了个澡,又到那间窗明几净一尘不染的小书房里坐下来。桌上摊着几本厚厚的账簿,是蒋家一些不往台面上放却至关重要的流水。他拿起老花镜戴上,指腹习惯性地捻过纸页边缘。谢重像什么呢? 沉默、坚硬、伤痕累累,被打磨得只剩下生存的本能,近乎麻木的清醒。王胖子那只老狐狸把他当趁手的兵器使唤了十几年,临了像丢块破抹布一样把他卖了,他也只是垂一垂眼,逆来顺受,无所谓似的。 可在这份无所谓的底下,杜叔却能看到未被磨灭的野性,像暗燃的炭火,偶尔在眼底一闪而过。 码头那次,他救东泉的身手,快、准、狠,带着亡命徒的决绝,是真正从生死场里淬炼出来的本事。 他像块顽石,更像一尊薄胎的青白瓷,这是蒋虎的原话。杜叔起初觉得荒谬,一个满身伤疤眼神冷硬的拳手,哪来的瓷?后来才咂摸出点意思,是沾着泥污血汗却透着一股子冰冷的脆性,是一种在泥泞里却尚未完全堕落的韧性,是一种近乎原始的纯粹。 蒋虎看中的大概就是这份在泥泞里挣扎却未被彻底玷污的“净”,以及那层看似坚硬实则易碎的脆弱感。有些人认命,为了活命为了往上爬,什么尊严什么廉耻都能踩在脚下。谢重也认命,但他的认命总又认的不彻底,骨头里总还梗着点东西。 之前蒋虎冷着他时,杜叔让杜东泉去接他回来既是揣度蒋虎的意思,也是对那点“不同”的微弱叹息。 蒋虎反复去握他的手腕,摩挲那些伤疤,像在擦拭一件刚出土的古董,既欣赏它的古旧,又想抹去那些瑕疵,养得那身皮肉温润如玉,让它彻底成为符合自己心意的藏品。他享受着将野性一点点纳入掌中的过程,同时贪婪地汲取着对方无意间散发出的能平息他内心暴戾风浪的平静。 杜叔翻开账簿,目光落在数字上,心思却飘远了。 实话说,昨晚那扇反锁的门,杜叔原以为蒋虎会像对待其他不识趣的人一样,直接碾碎那点可怜的抵抗。门锁?一脚踹开就是。这才是蒋虎。 可蒋虎没有。 他选择了更迂回的方式,找他拿钥匙,进去了就没再出来。这意味着什么?意味着蒋虎容忍了这份小脾气,甚至…默许了这道边界的存在? 哪怕只是暂时的,象征性的。 杜叔细想蒋虎近来变化,暴怒的次数似乎少了些?码头那回突然生气又突然消气了不说,连在老宅憋了一肚子邪火回来也被谢重几块糖一顿饭就轻易地顺下去了,昨天居然多睡了会儿回笼觉。 这在以前简直天方夜谭。 蒋虎戾气深重,私下里就像一座随时可能喷发的活火山,谢重居然阴差阳错地成了那个能暂时堵住火山口的软木塞,或者说,是一汪能奇异地平息他戾气的冷泉。 这究竟是福是祸? 杜叔先在福字上打了个大大的问号。 蒋虎的在意和容忍本身就是一种巨大的危险,把一件稀世的薄胎瓷放在暴风眼中心欣赏,欣赏时固然愉悦,可一旦失手,或者厌倦,再或者瓷器自己不甘束缚试图挣脱,届时碎裂的声响和四溅的碎片足以伤人伤己。 谢重那身硬骨头注定了他不会永远甘当一件温顺的摆设,而蒋虎深入骨髓的掌控欲和阴晴不定的脾性又能容忍这份“不驯”多久? 一尊既像定心丸又像定时炸弹的青白瓷。杜叔合上账簿,摘下老花镜,揉了揉眉心,烧水,取过桌上那把暗红温润的紫砂壶,壶身暗红中泛着温润的光,壶盖边缘磨得圆滑,他往壶里丢几片茶叶。 这把壶陪他度过无数个清晨,老伙计一样,是当年三太太温如蕴送的。那时她刚嫁进来不久,眉眼柔韧,对谁都和气,连对他这个粗人都客客气气。 她说杜大哥,喝喝茶写写字,静心。 在吃人不吐骨头的蒋家里,静心是种奢侈更是种危险。 三少爷蒋承岳惊才绝艳,像一轮不该出现在污浊之地的明月,小夫妻俩一门心思要把蒋家这艘破船往正道上引,目光长远。可惜心不够狠,总顾念着血脉至亲,谁顾念他们呢?长房仗着老爷子的偏心,下手毒辣阴狠毫无顾忌。二房那位被老太太宠成了金玉其外的草包,只知道吃喝玩乐。四房五房全是依附在这腐烂大树上的藤蔓,各有各的算计。 感情是最大的软肋和催命符,任你明月皎皎,照不亮深沟里的蛆虫。 水沸了,蒸汽顶着壶盖噗噗作响,好似冤魂哀嚎。 杜叔喝过一杯茶,照例去各处转一圈。厨房里值早班的人在揉面,见他进来,笑着调侃:“杜叔,您比闹钟还准时。” 杜叔伸手试了试蒸笼的火候,“人上了年纪觉就少,不过也好,能多盯着点,省得你们这些小年轻马虎。” 各处井然有序,杜叔非常沉稳地转完一圈,数着时间等蒋虎起来。等来等去,等到九点,刚啜了一口茶,门房就报杜春阳来了。 杜春阳原先不姓杜,年轻时在码头扛大包,有股子不要命的狠劲,替杜叔挡过一刀,两人就此拜了把子,他给自己添了个“杜”姓,算是认了这门兄弟情。几十年风浪滚过来,情分是真,但杜春阳骨子里始终是那个码头扛包的莽汉,眼界有限,认死理,对这片基业看得比命重,最见不得规矩被破坏。 近年来他愈发见老了,那张脸像是被岁月揉皱又晒干的粗麻布,额头上几道深纹拧成麻绳状,太阳穴凹下去的地方浮着斑,像落了层浅褐色的雪。最惹眼的是那双眼睛,上眼皮厚实松垂,总往下耷拉着盖住小半浑浊发黄的眼珠,看人时带着审视和不易察觉的固执。 可笑起来时,松垂的眼皮会费力地往上堆挤,硬是挤出几道深深的褶子,露出半截眯着的眼珠,里头竟也能漾出点暖烘烘的光,像灶膛里未熄的火星。配上圆钝的鼻头和微厚的嘴唇,倒生出几分憨气。 杜叔起身迎他,见他眼下青黑,显然昨夜没睡安稳,“吃过了?” “气都气饱了,还吃什么!”杜春阳嗓门洪亮,带着未消的余怒,一屁股坐在杜叔旁边的圈椅里,震得椅子腿吱呀一声。他接过杜叔递来的茶,也不嫌烫,咕咚灌了一大口,粗瓷杯底重重磕在红木茶几上,“虎哥呢?还没起?” 他明知故问,眼睛瞟向楼梯,眉头拧得死紧,额头的麻绳更深了。 杜叔皱眉,说了句:“昨晚他在书房呆的晚。” “跟那位?”太熟,杜春阳不吃他这套遮掩之词,语气里的不满、担忧和一丝不易察觉的鄙夷直接溢了出来。 白天书房那一出还不够丢人现眼?蒋虎什么时候干过这种公私不分的事?为了个玩意儿把正经议事的人都晾在一边?这要是传出去,底下人怎么看?长房那些豺狼虎豹知道了,还不得笑掉大牙,编排得更起劲?再这么下去,沉迷男色、因私废公的帽子都得扣上来!他越想越窝火,在他看来这简直是自毁长城,蒋虎是他心目中该带领蒋家拨乱反正、重现辉煌的铁血家主,怎么能被个男狐狸精绊住脚? 杜叔将杜春阳的焦躁尽收眼底,自己这老兄弟忠心是实打实的,就是脑筋太直,性子太急,看事情非黑即白。那位?他在心底叹了口气,他们看不到蒋虎心里那座火山被暂时压下去后的平静有多难得。蒋虎骨子里的暴戾和这些年积累的郁结有多重,码头那次、老宅回来那次,还有昨天……哪次不是靠谢重顺下去的毛? 他目光平静地迎上杜春阳焦灼的视线,语气放缓,带着点安抚的意味,巧妙地绕开了谢重本身:“春阳,少爷房里的事不是你我能置喙的。再说后生家睡得沉些有什么稀奇?你年轻那会儿在码头扛完大包,不也恨不得睡到日上三竿?虎哥昨晚处理事情到后半夜,多歇会儿也是应该的。倒是你,昨天提的那事儿急也没用,眼下要紧的是赵家那边,王胖子递过来的东西,虽说半真半假总归是条缝儿。咱们得先合计合计,怎么把这缝儿撬大点。” 杜春阳被杜叔先敲打后安抚的一番话说得梗了一下,“哼!你就惯着吧!我看那小子就是个祸水!迟早惹出大乱子!” 话虽如此,他到底没再继续追问蒋虎和谢重的事,算是被杜叔暂时按住了。 等到十点,杜东泉拉着刘翼东一伙人冲锋一样跑进来。 杜东泉一边喘气一边飞快地扫视客厅,完了完了,都这个点了!老大肯定早起了,该不会等烦了吧?都怪刘翼东磨磨蹭蹭! 来晚了纯粹是事出有因,刘翼东比他镇定,环顾一圈,没见着正主,浓眉一挑:“哟?老大还没起?这可不常见啊!昨儿晚上…莫不是真出什么精彩事儿了?” 他眼神促狭地在杜叔和杜东泉脸上扫过,带着点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探究。身后有几个年轻骨干也跟着交换眼神,好奇又不敢太放肆。 杜叔心里也早犯嘀咕了,九点杜春阳来还能说是凑巧,这都十点了…蒋虎自律得近乎苛刻,从未有过,是因为昨晚…折腾得太狠?还是谢重真闹出什么了? 但他面上依旧八风不动,不疾不徐让人添茶:“昨晚事多,他处理的晚了,难得睡得沉些,也是好事。来,先喝茶,润润嗓子,尝尝新到的瓜果。” 十点半,杜叔心里那点强装的镇定也快绷不住了。不能再等了,这么多人等在这里不像话。他放下茶杯,对众人微微颔首:“我去看看虎哥醒了没。” 杜东泉眼见着他爹起身步伐沉稳地走向二楼:“?????” 看?看谁?看老大还是看谢重?去敲谁的门?!杜东泉眼珠子差点瞪出来,心里疯狂刷屏,卧槽卧槽卧槽!爹你敲谢重的门?!老大在里面???昨晚真出事了??他就说应该提醒一下谢重别挑衅吧!! 杜叔敲过门的五分钟后,蒋虎从谢重的房间走出来,关上门,回三楼洗漱换了一身挺括的黑色衬衫和西裤。十分钟后,他下楼到客厅,恢复了惯常的冷峻模样,女佣给他端来杯咖啡。 他胃不好,杜叔早上不让他喝冷的,他不是听不进去话的人,早上第一杯一定是喝热的。可今天他声音微哑,带着一丝丝不易察觉的滞涩说:“换杯冰的。” 谢重咬的那一下一点没留情,被咬破的地方还隐隐作痛,热咖啡只会更刺激。 杜东泉已经傻了。 准确来说所有人的目光都有点傻了。 客厅里落针可闻。 蒋虎脖子上有一点......嗯,乱七八糟的痕迹,一点暧昧的、新鲜的、像是齿痕又像是吮吸过度的淤紫,被扣在衬衫的领子边缘稍稍露了点头,看走向,应该是一直绵延到衣领深处。 vb:穿风过雨来叙旧-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0章 冰咖啡 第11章 战利品 …谁干的?!昨晚这么激烈?!虎哥身上什么时候有过这种痕迹?!众人心中掀起惊涛骇浪,脸上的表情五花八门,震惊、难以置信、探究、敬畏,每张脸都精彩的各不相同。 能把这位爷弄成这样,小辣椒?母老虎?老虎的毛都敢薅?老虎的皮都敢啃? 众人的目光不自觉地瞟向二楼那个紧闭的房门。 杜东泉在心里尖叫我的亲娘祖宗观音菩萨啊!!!真是谢重?!他他他…他咬老大了?!还啃成这样?!他胆子是金刚石做的吗?! 杜叔在心里把早上那些“容忍”、“默许边界”的想法统统收回,眼角几不可查地抽搐了一下。蒋虎的容忍度,或者说对谢重某些行为的纵容度显然远超他的预估,谢重的脾气也比他想象中的还要凶。这哪是薄胎瓷?这分明是裹着瓷釉的炸药包。 蒋虎接过冰咖啡喝了一口,冰冷的液体滑过喉咙带来短暂的麻痹感,压下了舌根的刺痛和喉咙的干哑。他面不改色地扫了众人一圈,所有人瞬间回过神来,纷纷低头、清嗓子、整理衣襟,掩饰刚才的失态。 基本上是为了一件事来的。 王老板在赵家那场和头酒之后就跟惊弓之鸟似的,赵家表面上是给了蒋虎面子没再明着动他,但暗地里小动作不断,断了他两条小道,还抢了他手底下几个看场子的‘人才’。他日子不好过,到处托关系递话走动联络。 最后他选定了蒋虎,那张货单就是他的诚意,原来的算盘打的很好,可惜谢重嫌烫手,不想掺和他们的事情,他只好另想办法。 拐弯抹角地找到杜东泉这里“偶然一碰面”打听谢重,问谢重过得怎么样,说谢重性子直不会来事儿,要是有什么做得不到位的请蒋虎多担待,话里话外透着股娘家人似的亲昵。 但杜东泉毕竟不是真的傻子,他对王老板这套虚伪的亲情牌很不感冒。 后来他又不知道用了什么方法把货单从底下一层层自然而然地递到杜东泉手上再递到蒋虎这里,这点东西半真半假,食之无味弃之可惜,不少人都在观望看蒋虎收不收他。 现在货单上的东西查清楚了,要不要信、要不要动手、要不要收王老板就该好好议一议了。 收不收,两边都有人说得出所以然来,目前的意见在人数上持平。但反对的人里有一个杜春阳,杜春阳管着一部分码头和仓储的生意,颇有威望,和杜叔一样的资历,他意见的份量是不同的。 一人说:“老王这人,搞钱、钻营的本事还是有的。他那几个场子,虽说被赵家咬掉一块肉伤了元气,但骨架还在,底子还是厚的。现在他眼瞅着要被赵家一口一口啃得渣都不剩,主动投靠咱们,姿态放得够低,连赵家的料都敢递,诚意看着不假。收了他,东区那块我们插进去就容易多了。” 杜春阳冷哼一声,声音带着毫不掩饰的鄙夷:“王胖子?陈老哥,你可别被他的花架子唬住了!此人就是个彻头彻尾的墙头草,毫无信义廉耻可言!赵家把他当条狗使唤了这么多年,现在眼看主子要卸磨杀驴了,才想起掉头抱咱们的大腿?晚了!谁知道他是不是赵家派来的反间计?故意示弱,引咱们入彀?或者想玩一手鹬蚌相争,他好坐收渔翁之利?这种人,信他一个字都是找死。” 一人说:“他想跳船保命无可厚非,他递的这条‘茶叶’线,虽然货单烧得半真半假,但咱们的人顺着摸下去不是也摸到点真东西了吗?苍蝇腿也是肉,这条线倒也不是完全没用。” 刘翼东接口道:“线有没有用另说。关键是王胖子选在这个时候,用这种方式,拐弯抹角打着关心‘旧部’过得好不好的幌子四处攀扯,最后还非要把那张破单子跟....谢先生扯上关系才递上来,用心险恶,他是想把谢先生和他自己绑在一块儿逼着咱们收他。” 一人点头:“这老小子没安好心,收了就是引狼入室。” 谢重作为王老板曾经的王牌,又被王老板亲手交易给蒋虎,这层关系本身就极其敏感。他把宝押在谢重身上,打旧主旧情这张牌,在他们眼里多少有点逼宫的意思,想用舆论给蒋虎施压。 杜春阳见话题引到谢重身上,立刻接过话头:“谢重码头那次反应快,确实立了功,这点我老杜不瞎,承认。但功是功,过是过,他来历不明根底不清就是洗不掉的污点,他毕竟曾经是王胖子手里最锋利的刀!现在王胖子像块狗皮膏药似的黏上来,口口声声旧部旧情,外人会怎么看?底下多少双眼睛盯着?多少人心里会犯嘀咕?这叫什么?这叫攀扯!这口子要是开了,底下人还不得有样学样?心思都用在钻营攀附上想要一步登天,谁还踏实做事?!规矩还要不要了?!人心还稳不稳了?!为了这么个...” 杜叔凌厉地扫了他一眼,他顿了顿硬生生把难听的话咽回去,憋得脸膛发红,“这么个......搅得家里不安宁,不值当!” 一人赞同道:“身手是没得说,立了功是事实。但时候尚短,他与王胖子这层旧关系,也同样是客观存在。眼下王胖子上蹿下跳,总想借他攀扯做文章。依我看,不如让谢重兄弟暂且回避与王胖子、乃至所有东区旧相识相关的任何事务。一来是避嫌,堵住悠悠众口,免得落人口实;二来也是保护他,省得他被王胖子这种小人利用,白白卷入是非,徒增烦恼。这对大家都好。” 陈伯最初被杜春阳反驳之后一直没开口,此时意味深长地问:“王胖子为人是不堪,但毕竟也曾是谢重的旧主,对他有十几年栽培之恩。如今王胖子落得这般凄惶境地,四处求告无门…谢重真就一点反应都没有?一丝旧情都不念?” 这算是问到点子上了,众人停下话音齐齐看向蒋虎。 蒋虎还没说话,杜东泉终于找到机会开口维护谢重,他早就憋了一肚子火,年轻气盛,声音也大:“陈伯您这话我就不爱听了!什么叫旧情?王胖子卖谢重的时候讲旧情了吗?现在他自己要完蛋了,想起来打感情牌了?天底下哪有这样的道理,谢重现在是虎哥的人,跟王胖子早就一刀两断了!他现在安安分分跟着虎哥,不惹事不生非,凭什么还要被王胖子这种人拖下水?凭什么还要被问念不念旧情?笑话!” 一个头发花白的老者根本没把杜东泉的激动放在眼里,带着点过来人的教诲口吻慢悠悠开口:“东泉年轻气盛,话糙理不糙。不过嘛,王胖子再不是东西,也如老陈所说终究是旧主。若对落难旧主真能如此冷眼旁观,毫无半分触动,这份心性未免也过于冷硬了些。忠心耿耿自然是最紧要的,可若失了基本的人情味儿…” 他摇摇头,留了半截话,意思却很明显——这样的人,用着放心吗? 杜春阳重重一拍扶手:“冷硬不冷硬另说!我说了,这件事的关键是王胖子这么一闹已经开了一个极坏的头!今天要是因为王胖子攀扯谢重我们就收了他,开了这个口子,明天是不是什么阿猫阿狗都能找个由头塞个人进来,然后也指望用这种旧部旧情的歪门邪道搭上天梯?谢重本身就是个麻烦引子,再这么搅和下去,只会让兄弟们觉得有机可乘,心思浮动,埋下大患!” 陈伯见气氛过于紧绷,笑了一声,把话题稍微拉回王老板身上,也间接回应了杜东泉:“东泉,别激动,陈伯也就是这么一问,探讨探讨。王胖子托老拐递了话过来,礼数周全,语气也可怜。老拐虽然这些年不管事了,但在老爷子那辈人里多少还有点面子情,他做东请我喝了杯茶,话里话外的意思,反正王胖子是想求个招安的名分,想请虎哥给个准话,划条道儿。” 杜春阳嗤之以鼻:“老拐?他除了这点倚老卖老刷脸皮的本事,还能干什么?王胖子找他,心思是够活络,但也恰恰说明他自己底气不足,走投无路。我还是那句话,此人是否真心投靠?会不会是赵家埋的暗雷?他那些见不得光的烂账会不会引火烧到咱们身上?这些都没搞清楚之前,谈什么招安?笑话!” 整个争论过程,蒋虎始终稳坐钓鱼台。 杜叔瞟了一眼他的神色,怕再这么下去杜春阳讨不到好,打圆场:“谢重是虎哥亲自带回来的人,该如何用,用在何处,虎哥自有乾坤。现在讨论的是王胖子,别扯远了。王胖子想跳船,说穿了就是看中了虎哥这棵大树能替他挡赵家的刀子。他的价值无非两点,一是对赵家内部那些见不得光的腌臜事有些了解,二是他手里还攥着点没被赵家囫囵吞下的家底。论钻营周旋的本事,此人确实有些道行。” 蒋虎依旧稳坐不动,拿起桌上的烟盒,慢条斯理地磕出一支,点燃,吸了一口,缓缓吐出烟雾。他抬手抽烟的动作让他的衬衫袖口微微上滑了一寸,一小片新鲜的、带着齿痕的淤青赫然暴露在众人眼前。 那痕迹与他颈侧的如出一辙,狰狞又暧昧。顺着这痕迹想象下去,被昂贵布料遮盖的身体上,不知道还有多少这样的“战利品”。 一片死寂。 刚才的争论,王胖子的生死和谢重的来去在这极具冲击力的视觉证据前似乎都变得不那么重要了,众人眼神闪烁,心思各异,但无一例外通通再次被蒋虎身上无声却无比张扬的私人印记所震慑。 还要再论?还能再论?还有必要再论? 蒋虎仿佛没注意到自己无意间泄露的春光,也完全无视了众人瞬间变化的神色。他将燃了半截的烟重重地按熄在烟灰缸里,滋的一声轻响,像是给这场争论画上了休止符。 他的声音带着一丝烟熏过的沙哑,一锤定音:“事该怎么办就怎么办,赵家这条线查清楚了就按规矩吃掉,不用犹豫。船票,不是一张烧焦的废纸就能买的。” 紧绷的气氛为之一松,好似还有争论的余地。 这个结果在预料之中,也符合蒋虎一贯的行事风格,用一张废纸吊着他们自己动手查,他们既然查到了那到嘴的鸭子就没有不吃的道理。众人纷纷点头称是,暂时不再纠缠。 杜春阳略感满意,蒋虎还是那个蒋虎,知道正事要紧,没被私情完全冲昏头脑。 争论尘埃落定,行动方向明确。 蒋虎留他们吃了一顿气氛微妙的午饭人才陆陆续续地走了。杜东泉食不知味,眼神不停地往楼梯口瞟,心里猫抓似的,谢重呢?从早上就没见人影,老大脖子上那痕迹...昨晚到底怎么了?他憋了一肚子疑问,好不容易熬到人走光了,刚想开口问,就看见游医生提着医药箱风尘仆仆地赶来了。 游医生抹了把额头的细汗,解释道:“刚下手术台,紧赶慢赶过来了。什么情况?” 他快速扫过蒋虎略显疲惫却依旧挺拔的身姿,最后落在他扣得严严实实的衬衫领口上——那里隐约透出一点不寻常的红痕。 蒋虎只略一点头,没多解释,转身就往楼上走,示意游医生跟上。杜东泉心里咯噔一下,也紧张兮兮地跟了上去。怪不得刚刚老大一顿饭没吃几口...该不会是谢重真受伤了吧?昨晚动静那么大?他脑子里不受控制地闪过各种血腥画面。 到了房间门口,蒋虎先进去,伸长脖子的杜东泉和一脸探究的游医生被关在了门外大眼瞪小眼。游医生皱起眉:“里面什么情况?谁病了?谢重?” “我怎么知道!”杜东泉慌得一批,声音压得更低:“一早上都没见着谢重!老大脖子上...你也看见了!昨晚他俩肯定...嘶。” 他不敢往下想了。 昨晚闹了一宵,两人谁也没在交锋中讨到一点好,不过论疯谢重远比不上蒋虎,以至于后半程蒋虎占尽上风。 他蜷缩在床靠里的一侧,趴在枕上像片浸透夜露的残云。柔软的被褥是唯一的浮岛,只堪堪托起一头汗湿的凌乱黑发和半截失陷于微光中的冷白手腕。 那截手腕深深浅浅的牙印一个叠着一个,有些地方甚至微微肿起,边缘泛着青紫。 他睡得不好,依然感到一种灵魂被蛮力抽出又粗暴塞回这具烙印累累的皮囊中的眩晕。 世界在这种陌生的铺天盖地的眩晕里崩塌,坍缩,最终只剩下蒋虎。 第12章 招摇过市 蒋虎身上没好得到哪里去,抓痕、咬痕、拳打脚踢留下的淤青,尤其是肩颈和胸膛,谢重那点理智的壳子全碎了,拳头砸过来都带着破风声。但蒋虎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近乎餍足的饱胀感,像一头蛰伏经年饥饿已久的凶兽,终于撕开了觊觎已久的鲜活猎物最柔软温热的腹腔,将滚烫的内脏连同奔涌的血液一同囫囵吞下。 满足。一种深入骨髓的熨帖灵魂的满足。 谢重的所有反应都让他着迷,他非常喜欢看这块顽石被自己亲手揉碎、重塑、染上自己气息的样子,外壳彻底崩解融化的整个过程和被烧灼后露出的从未示人的脆弱内里。 他不许谢重把脸埋下去,也不许谢重抬手挡住眼睛,他要看谢重一点一点被逼至极限濒临崩溃。 如果不是最后那点残存的理智勒住了缰绳,他几乎想就这样将这个人彻底吞吃入腹,让他成为自己的一部分,或者……成为他的一部分。 骨血相融。这个念头带着毁灭的甜香。 蒋虎意识到自己失控了,这样太危险。他不应该沉溺,那是悬崖边缘的舞蹈,一步踏错就万劫不复。 他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失控,他向来对纯粹的□□欢愉兴致缺缺,那不过是偶尔的调剂或权力的证明。 他对谢重好似有一种狂暴的本能,这种本能太危险。 被子下的身体轮廓透出一种罕见的脆弱,与他清醒时那副冷硬沉默蓄势待发的样子判若两人。 这种强烈的反差、这种由他亲手制造、这种独属于他的脆弱像最醇厚的烈酒,让他的呼吸不由得粗重了几分,尚未完全餍足的躁动在血脉深处隐隐跳起来,但残存的理智和谢重明显异常的体温拉住了他。 蒋虎转身在衣帽间翻找,指尖掠过那些昂贵的带着冷硬质感的定制衬衫,选了一件质地异常柔软的家居服,回到床边,把温软无力的身体从被子里剥出来,动作不算熟练地试图给他套上衣服。 谢重被凉意激得瑟缩了一下,皱着眉,勉强睁开一条眼缝,眼神涣散而戒备。 铁锈味还在嘴里,分不清是血还是**本身的味道,更汹涌的掌控欲翻搅起来。蒋虎喉结滚动了一下,将谢重汗湿黏在额角的碎发轻轻捋开:“老游来了,让他给你看看。” 他有点发热,发热的症状明显到蒋虎醒的时候就发现了。皮肤好烫。这种热度像另一种无声的诱惑,邀请他再次沉沦。 看什么?看这一身他弄出来的伤吗? 谢重连气笑的力气都没了,结束时他就已经虚脱,更遑论再与这个疯子争辩是非对错。 蒋虎低头碰了碰他的嘴唇。 五分钟后,房门被拉开一条缝。门外正竖起耳朵试图捕捉任何动静的游医生和杜东泉立刻噤声。蒋虎侧身让开,只对游医生说:“进来。” 他的目光扫过杜东泉时带着不容置疑的拒绝,示意他留在原地。 杜东泉一脸懵逼:“?????????” 不是吧老大!他也很担心啊!让他进去看一眼能怎么样?!他急得抓耳挠腮却又不敢违抗,只能眼巴巴地看着门再次关上。 游医生踏进房间,第一感觉是意外。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消毒水味和一种难以形容的**过后未散尽的麝腥,但没有预想中的血腥或砸东西的狼藉。紧绷的气氛似乎已经沉淀下来,透着一种异样的暴风雨后的平静。 游医生松口气,很欣慰,刚想调侃一句“金屋藏娇啊虎哥”,看到谢重时他就发现他那口气松的实在太他妈早了—— 睡衣不比衬衫能遮严实。 游医生:“.......” 他看了两秒谢重触目惊心的那一身痕迹,暴露在外的脖颈、锁骨、乃至半截小臂,反正从头到脚都布满了深深浅浅的淤痕齿印,靠近下颌的地方还有几道明显的指痕和牙印,显然是被人用力掐住脸颊或下巴咬下的。 最刺目的是脖颈侧后方一片深重的紫红色淤痕,形状不规则,像是被什么坚硬的东西,比如手肘或小臂骨在激烈的扭打中狠狠压上去的,能看到边缘伴有细微的皮下出血点。 这位置太危险! 游医生肾上腺素飙升,这时候他甚至都来不及吃瓜,职业本能瞬间压倒了一切震惊和腹诽,他的脑子里飞快闪过无数个危险词汇,几乎一个箭步冲到床边,下意识地想伸手去检查谢重的颈部气道,手指刚抬起—— 蒋虎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冰冷无波:“看你的病。” 游医生:“.......” 看我的病?!我会看还是你会看?这伤是能随便看的吗?!勒痕!气道!这是要命的! 一股强烈的愤怒和职业操守被践踏的憋屈感涌上心头,他猛地扭头看向蒋虎,正准备不管不顾痛心疾首地质问他的禽兽行为,却在看清蒋虎脖颈处同样被衬衫领子勉强遮掩的同款痕迹时,滚到嘴边的“窒息风险”“喉骨”等等专业术语的批评硬生生地卡了在喉咙里。 游医生:“.......” 游医生沉默了一分钟,忍不住说:“我万万没想到,有朝一日我还得跟你科普纵欲过度外加暴力行为可能导致的严重后果。” 好在他行医多年什么都见过,拿出体温计、听诊器、带上手套,小心翼翼地避开严重的淤伤听了心肺音,拿出小手电检查谢重的瞳孔反应和口腔粘膜,并重点观察了颈部勒痕周围的肿胀、压痛和皮下出血点。 不算严重,但也绝对不能说不严重。 游医生想骂人。 但他忍住了,语气沉痛道:“勒痕造成了轻微水肿,万幸气道目前是通畅的,喉骨也没事。但必须密切观察呼吸情况,一旦出现憋气、声音嘶哑加重,立刻叫我!体温三十九度二,高热,有明显脱水迹象,需要立刻静脉补液和抗生素治疗。另外,多处地方有轻微表皮破损感染风险,需要清洁上药,绝对卧床休息,避免感染,避免任何剧烈活动。” 游医生明显指望他能有一点懊恼或者悔改之意,可他只是点点头,在衣柜里找了件长外套,动作称不上温柔但异常仔细地将昏睡的谢重严严实实地裹了起来,连下巴都掩进领口里,只露出紧闭的双眼和一点鼻尖。 他弯下腰,手臂穿过谢重的膝弯和后背,稳稳地将人打横抱了起来。 不知节制地一宿折腾,床单早不能躺了,他只是匆匆换了下来。空气里的味道让他不悦,他的领地需要整洁。 他抱着谢重,像抱着一件易碎的贵重物品,大步流星地走出房门,无视了门口目瞪口呆的杜东泉,走向楼梯,上了三楼,进入自己的主卧。 杜东泉就这样看着蒋虎把谢重抱出来,上楼,进门,再一次把他关在门外。 杜东泉:“.......” 我是谁?我在哪?我看到了什么?!老大抱着谢重...抱着!回自己房间了?!还裹得跟粽子似的?! 游医生提着医药箱跟了上来,一脸无语。他拿出输液袋和针头,动作麻利地给谢重扎上针。冰凉的药液顺着导管流入血管,谢重似乎微微蹙了下眉,但依旧昏沉。 游医生调好滴速,转向蒋虎,拿出几管药膏,逐一跟蒋虎交代:“这支是消炎消肿的,涂在勒痕和严重淤伤的地方,一天三次。这支是促进表皮修复的,用在破损处。这支是降温用的凝胶,可以涂在额头、腋下、腹股沟辅助物理降温......” 他顿了顿,看着蒋虎脖子上隐约的痕迹,带着点恶趣味和严肃警告,又掏出两支一模一样的药膏塞给蒋虎:“哦,还有,您估计也需要。记住,十天内,绝对禁止行房!绝对禁止任何可能造成颈部二次受压或剧烈扭打的活动!除非你想他伤情恶化伤口感染高烧不退。” 蒋虎面无表情地接过药膏,对他的警告不置可否。 他紧接着语气不容商量地说:“哦,还有,你也得吊水。” 蒋虎眉头一挑:“我?” “你没发现你声音哑得像破锣吗?”游医生毫不客气地指出,“喉咙红肿发炎了吧?没觉得吞咽困难,身酸痛乏力?你也是病号!炎症没控制住,小心发展成肺炎或者扁桃体周围脓肿。” 蒋虎后知后觉地吞咽了一下,喉间确实传来一阵刺痛和干涩,全身肌肉也隐隐泛着酸乏。但他只是皱了下眉,果断拒绝:“开点药。我有事,待会儿要出去。” 这点小毛病算什么。温家那边的事不能拖,张承煜刚传来的消息需要去处理。 游医生还想据理力争,蒋虎却已不再理会,让他留下来等谢重退烧,吩咐杜叔过一会儿叫醒谢重吃点东西。最后,他看了一眼床上昏睡的人,转身大步离开。 杜东泉找了个借口没跟着他走,等蒋虎的身影一消失,他立刻像颗炮弹一样冲到游医生面前,压低声音却压不住惊骇:“卧槽!!!游叔!谢重到底怎么了?!他们昨晚...?!” 游医生终于能坐下来吃口饭,刚想冷笑一声,憋了一中午的震惊、无语和身为医生对“伤患”本能的担忧让他很想甩出几句诸如“你老大禽兽不如把人折腾成那样你还问?”或者“你们年轻人玩得挺野啊”之类的刻薄话——啪! 杜叔抬手就给了杜东泉后脑勺结实的一巴掌:“闭嘴!嚷嚷什么!没点规矩!” 杜东泉嗷了一声,整个人往前一趔趄:“......” 游医生被杜叔这突如其来的一巴掌和严厉的警告硬生生打断了施法,他决定闭嘴,强行把满肚子的刻薄话收了回去,埋头苦吃。 一下午的会议,晚上的两场应酬,蒋虎领口的那一点痕迹就这么大喇喇地露着招摇过市,像一面无声的宣战旗,又像一道新鲜出炉的勋章。 每个和他打照面的人,目光都像被无形的钩子拽住,黏在那道新鲜的暧昧上,翻江倒海,浮想联翩。老成持重的面上不显,只在心里重新掂量风向,年轻些的就藏不住惊诧了,眼神飘忽,想笑又不敢笑,拼命绷着脸。 包括素来八风不动只专注于眼前目标的张承煜,目光都停顿了不止一秒。 他刚从堆积如山的医疗档案和跨国追踪中抽身,熊曼曼那条线像一团缠死的乱麻,缠的他不得不从一份十年前的肝脏移植手术批号出发,逆向拆解了整个医疗链条,主刀、护士、术后护理记录、药物采购清单...甚至追查了当时同一批号药品在各大医院的流向。最终在一个看似不起眼的慈善基金会支付记录里,串联起了熊曼曼的术后天价账单和一个注册在维京群岛的空壳公司,该公司的资金源头几经辗转,指向赵家控股的一家离岸投资机构。 既然查出了东西,那么他跟蒋虎汇报起来应该是毫无压力的。 但是他想起了昨天清晨那通电话里压抑的闷哼、混乱的背景音、以及谢重那带着浓重睡意和暴躁的“喂”声,它们在汇报过程中以高清慢放的形式在他脑中炸开,自动补全了逻辑链条。 虽然他不知道上午别墅里的场面,不知道具体情况也不知道前因后果,但仅凭这枚“勋章”和昨天的电话碎片里透彻直白的音效记忆,已经足够他拼凑出远超杜东泉那贫瘠想象力所能企及的战况烈度。 晚上最后一场应酬结束,金融时政相关的气氛散尽了,温如岚靠在加长轿车的真皮座椅上,降下窗,头发被风吹乱,酒意也被风吹开。 今晚这场关于港口新规修订的非正式磋商耗神费力,她舌战群儒,在几个老狐狸的夹击中硬是撕开了一条对温氏有利的口子,喝的胃里火烧火燎,太阳穴也突突直跳。 跳的她心头烦扰更沉了,丈夫的背刺、航线的冻结、股价的跳水、还有董事会里那些蠢蠢欲动的目光.....她吐出一口气,目光落在旁边闭目养神的蒋虎身上。 蒋虎今天一天都没吃什么东西,喝的胃里发出剧烈的抗议,喝的一晚上吐了三次才好点儿了。 温如岚的目光准确地说是落在了那一点新鲜的、暧昧的、绝非他自己能弄出来的红痕上。 温如岚看的笑了一声,不是询问,是近乎肯定的陈述:“喜欢上谁了?别忘了带来给小姨见见。” 圈子就这么大,关于“蒋阎王身边新宠”的风声早就像长了翅膀一样飞到她耳中。版本五花八门,每张嘴都在绘声绘色地描述蒋虎身边多了个怎样“神乎其神”的人物。 说是蒋虎从地下黑拳场弄回来的,是个不要命的狠角色,蒋虎走哪带哪,甚至允许他在书房活动。 温如岚本来嗤之以鼻,蒋虎眼里大部分时候只有能用和暂时不能用的工具,哪来的什么宠爱?感情是奢侈品,更是毒药。那些打着“蒋虎情人”名号在外面招摇撞骗或借机攀附或抬高身价的小玩意儿,她这些年不知清理过多少。早年她不许他太荒唐,每次问他,他都一脸漠然:“没有。不会有。” 斩钉截铁。 她后来也懒得管了,只当是苍蝇嗡嗡,偶尔半真半假地催他:“你也老大不小了,真遇到喜欢的,只要身家清白,小姨给你把关。” 哪知这回居然真在他身上看到了传言不虚,比她听说的更神乎其神。 老实说,温如岚对“真心喜欢”这四个字有种刻骨铭心的深恶痛绝。她的姐姐当年不就是捧着一颗真心嫁入蒋家?结果呢?那份纯粹的爱意和对未来的美好规划,在蒋家那座吃人的魔窟里被那些披着人皮的豺狼轻易碾碎,连带着她年轻的生命一起,化作了祠堂里一块冰冷的牌位。 温情?真心?长远?在绝对的权力倾轧和家族肮脏的算计面前,都是最先被撕碎丢去喂狗的祭品。 蒋家就是个能把明月染污把清风绞碎的泥潭,里面到处盘踞着吸血的蚂蟥和披着人皮的恶鬼。他们只认利益,只讲手段。 真心?温如蕴的“真心”就成了她和她丈夫催命的符。 蒋虎身上流着他父母近乎理想主义的纯粹,也流着蒋家疯狂偏执的毒血。他像一团燃烧的火,也像一块万载不化的冰。温如岚曾经以为他永远不会让“真心喜欢”这种脆弱又危险的东西靠近自己。 但温如蕴倘若还在世,最想看到的大概就是蒋虎身边有真心的人陪着他。 蒋虎身边有人,这不稀奇,稀奇的是他身上的痕迹。 第13章 留灯 别人留下的痕迹。 这点痕迹像一把生锈却无比锋利的钥匙,猛地捅开了温如岚记忆深处最痛楚最不愿触碰的阀门。她在流动的霓虹中走神,被带回到蒋家老宅那阴森的回廊里。 当年长房势大,那帮蠢货和他豢养的狗腿子又仗着蒋老爷子偏到胳肢窝的心,动辄就要给年幼的蒋虎一点苦头吃。他们肆无忌惮,他身上总是带着新旧交叠的青紫掐痕和各式淤伤。 老太太庇护有限,老爷子装聋作哑,每次她发现伤痕闹起来,最终都会被定性为“孩子们玩闹没轻没重”、“不大不小”的误会,高高举起,轻轻放下。蒋虎甚至还要因为不懂事和惹是生非而额外吃一顿训诫。 没人会真正地且真正能给蒋虎出头,蒋虎当时很明白这件事。 他厌恶身上别人留下的痕迹,因为它们通常意味着他过去的经历,那一年像狗一样求生的,十几年在老宅的,它们见证了蒋虎的屈辱、可怜和无助。 温如岚始终记得自己第一次发现他身上有伤时的滔天怒火,也记得自己像一头被激怒的母狮直接冲进蒋家,当着所有“长辈”的面砸碎了一地价值连城的古董,指着那些伪善者的鼻子用最不堪的词汇破口大骂。 可有什么用? 痛快是痛快了,但她带不走他。 蒋家那群道貌岸然的吸血虫用家族体面和骨肉亲情织成一张巨大而虚伪的吃人网,将她姐姐唯一的骨血牢牢困在那座活地狱里。他们怕被人诟病苛待遗孤,他们要利用蒋虎的存在为他们腐朽的名声再刷上一层虚伪的金光。 温如岚别说抢走他,她想接孩子出来吃顿饭都能被扣上一顶“离间蒋家骨肉”的大帽子! 她气疯了,差点说我现在就到外面送你们一个好名声,但最后还是忍着把话咽回去了。 蒋虎还得在蒋家呆,要呆的时间还不短,她得给他留点余地。她只能多去蒋家闹,打,踢,踹,用温家的势告诉他们这孩子还有人看着,还有人会为他拼命。 最让她心碎欲裂至今想起都浑身发冷的一幕是——她折返回来撞见蒋虎躲在阴暗的储藏室里,拿着刀面无表情地在旧伤疤上划开新的口子,用新的、自己制造的、可预测的痛苦,去覆盖去掌握别人强加给他的耻辱印记。 她发现时已经晚了,血珠滚落,他眼底却是一种近乎沉迷的麻木——一种扭曲的、对自身痛苦的掌控感。 温如岚当时天旋地转,后来尽量每天都抽出空去蒋家,逼着他们收敛点。 她不知道蒋虎至今都保留着这个习惯,那时候蒋虎乖乖地跟她看了一阵心理医生。 温如岚拢了拢被吹乱的头发,现在他竟然允许别人在他身上留下痕迹?而且是这种带着情/欲和占有意味的痕迹。这意味着什么?意味着他卸下了心防?意味着那个危险的“真心”已经侵入?还是意味着另一个精心设计的陷阱? 温如岚私心里希望真心是真的。 但不管怎样,这个人她必须亲自见一见。不是以长辈看小辈情人的眼光,是以温氏掌舵人的身份去评估。此人的心性、能力、背景,对蒋虎的影响是福是祸,是否…值得蒋虎冒这么大的风险。 喜欢吗? 蒋虎想起谢重的脸,昨晚被彻底烧融时那副迷离脆弱带着泪痕的模样。这画面像带着倒刺的钩子,瞬间扯动了某些深埋的神经,让他觉得舌头又隐隐作痛起来。 杜叔时不时地给他来一条信息,醒了、吃饭了、吃药了、睡回去了、针打完了、退烧了、醒了、洗澡了、涂药了、老游走了。 那一条他都能看到一个画面。 蜷在被子里的侧影,眉头皱着,像只被强行唤醒的野猫。可又不会真的野,他除了他以外不会迁怒其他人。 面无表情地喝粥,勺子磕在碗沿发出轻微的脆响。 仰头,皱着眉吞下药片,喉结滚动,漂亮的脖颈线条。 重新陷入被褥,呼吸均匀,习惯性地带着一点戒备。 手背上贴着胶布,苍白的皮肤下淡青血管清晰可见。 额头的温度终于降下来,嘴唇的颜色或许也会跟着变淡。 老游肯定不会同意他洗澡的,但他知道谢重也肯定半个字都不会听。 水流滑过皮肤和皮肤上他留下的痕迹。 他也不会肯让别人给他涂药。那么…从头到脚,尤其是那些最隐秘最羞于启齿的伤处,他自己要怎么涂? 蒋虎的眼神倏然暗沉下去,有点烦躁。他几乎是带着一种刻意的想要斩断这种思绪的粗暴,说:“没有。” 温如岚当即就冷笑了一声。 没有?没有什么?没有喜欢?还是根本没有这个人?此地无银三百两。没有你能容忍别人在你脖子上留下这种东西?没有你能容忍一个外人如此深入你的私人领域? 她太了解蒋虎了,他被找回来之后就把在意和软肋视为洪水猛兽,用一层又一层的冷漠和暴戾武装自己。他脖颈上的那个痕迹简直就是**裸的挑衅,对过往那个厌恶他人印记的自己的挑衅,对周围所有窥探目光的宣示。 能在你身上留下这种东西还能安然无恙甚至被默许公开的人,没有?你就差拿着喇叭响亮地宣告此人已深入我的私人领域了好吗? “哦?”温如岚的眉头倏地挑高了,带着一点冷峭的戏谑:“扣子解开来让我看看是怎么样的没有,让姨看看你这没有是多么的干净利落问心无愧?” 蒋虎:“.....” 温如岚的逼视让他感到一种被洞穿的不适。他习惯掌控一切,包括自己的情绪和弱点,此刻却被小姨的目光和那个关于“涂药”的联想搅得心绪不宁。他下意识想将领口再扣紧一分,又觉得这动作本身就显得心虚。 喜欢吗? 他觉得远不至于够得上谈这个,如果硬要说,那他喜欢的大概也只是可以在谢重身上汲取他需要的温度而已。 “虎子,”玩笑过了,温如岚的声音低沉下来:“我不管你嘴上怎么说,你不喜欢就算了,但你要是有那么一点点心思——哪怕只有一丝一毫的认真,这个人,就必须、立刻、马上带来给我看。” 她的语气斩钉截铁,没有丝毫转圜余地:“现在是什么局面?温家后院起火,你大伯那帮豺狼在暗处虎视眈眈,赵家这条毒蛇还没打死,多少双眼睛盯着你,等着你行差踏错,等着从你身上撕下一块肉来!虎子,你身边放什么人,尤其是能近你身动你心的人,早就不是你一个人的私事了!这关系到你脚下这块地盘稳不稳,关系到我们能不能把那些鬼彻底摁死!一个来历不明、背景不清、能让蒋阎王破例至此的人…” 温如岚眼前仿佛又闪过当年温如蕴身边那个看似无害的“贴心人”。 “…是福是祸,是宝是刀,必须由我把关!我不能让你步你妈妈的后尘。” 蒋虎没说话。他想说那天你见过他一次,但这句话在嘴里含了一圈还是吞了回去。 小姨的担忧也是他心底最隐秘的恐惧。他厌恶自己身上留下别人的痕迹,那是屈辱的烙印,他也不喜欢自己再盖一层痕迹上去,那是失控的证明。 可现在衣服下面满身新鲜且带着血痂的痕迹还在隐隐发烫。 不是厌恶,是另一种失控,是一种奇异的带着痛楚的占有感,好像谢重用最野蛮的方式在他灵魂深处盖了章。 这个认知让他烦躁,更让他血液里某种黑暗的东西蠢蠢欲动。他需要立刻确认那件属于他的青白瓷还乖乖地待在他划定的笼子里,确认一切仍在掌控之内。 推开主卧的门,一片漆黑。 谢重今晚又没给他留灯。 更多的不悦攫住蒋虎的神经末梢。黑暗意味着拒绝,意味着划界,在他绝对掌控的领地里属于挑衅。但看在他没有逃回自己房间里那点识相的份上…蒋虎压下了那股想立刻把人弄醒按在灯光下检视的暴戾。 算了,他需要休养——老游的警告在耳边响起,带着点可笑的约束力,成了此刻唯一合乎情理的理由。 但谢重还是醒了。 蒋虎洗完澡,带着一身冷冽的水汽和沐浴露的淡香靠近,床垫微微下陷,属于另一个人的体温和气息强势地侵入谢重的感知范围。 他没睁眼,也懒得动,身体却本能地绷紧了一瞬,像在黑暗中竖起尖刺的刺猬,心里那点被睡意压下去的烦躁又噌地冒出来。 这疯子有完没完? 蒋虎冰凉的指尖触到他睡衣的第一颗纽扣,轻轻挑开。 谢重屏住呼吸。 第二颗、第三颗…微凉的空气贴上他胸口的皮肤。 蒋虎的动作很轻。 指腹擦过他锁骨下那个贯穿伤留下的疤痕边缘,又拂过肋下的一处淤青。 他在检查。谢重清晰地意识到这点,像在验收一件受损藏品的修复情况。 谢重更烦了。 最重要的是蒋虎检查完上半身还不算完,反而顺着腰线滑下,勾住了他睡裤松紧带的边缘,接着就开始不容抗拒地往下扯! 谢重睡不下去了,火气没压住,再次咬牙切齿地叫他的名字。 蒋虎的手握被他截住,就像被一只踩了尾巴的豹子攥住。他也不动,心情总算回转过来一点,顺势俯下身,温热的呼吸带着一点薄荷味喷在谢重紧绷的颈侧。 黑暗中,他的声音慢条斯理地响起来,带着一丝他自己都没有发觉的、恶劣的、回味般的餍足:“嗯,神经病、疯子、狗东西、畜生、蒋虎。” 每一个词,都是昨夜情/热巅峰时谢重被他逼到极限、从紧咬的齿缝里迸出来的骂声。很凶,牙齿凶的磕碰作响,但没有一个字有威慑力,因为他一直贴着蒋虎不受控制地抖,从软的声音里骂出来,配着眼睛里生理性的泪水,他说什么怎么说,在蒋虎听来每一句都像在撒娇。 不成调,带着泣音,一层虚张声势的壳。 蒋虎喜欢那种颤抖,不自知地颤抖,知道也不受控地颤抖。 他发现谢重之前没叫过他,他们之间没有过称呼。蒋先生?蒋总?虎哥?没有,什么都没有。他们之间只有沉默的命令和无声的反抗,他们之间他连一个最基础的称呼都吝啬给予。 昨晚在意识涣散的顶点才连名带姓第一次叫他的名字。 下次。下次他就会叫了。他会哭着叫他、求他、跟他撒娇。 谢重把裤子拉回来,一点都不想理这个神经病。 蒋虎只是垂眸看着他的动作,看着腰胯的那截皮肤被重新盖在布料下面。他并不着急,声音低哑地、慢悠悠地、像情人间呢喃地、内容却无比恶劣地问他:“涂了吗?” 出血了,蒋虎是后来才发现的,看起来像被磨烂了...很漂亮。当时蒋虎帮他清理过,但还是肿,肿的厉害。现在想来那笨拙的清理大概远远不够,也…远不及他此刻脑海中想象的谢重自己上药的模样更让他血脉偾张。 没有回应。只有谢重骤然加重的带着隐忍怒意的呼吸声,在寂静的房间里清晰可闻。 他身体是僵的,蒋虎低低地笑,凑上来亲他,含混不清地追问:“怎么凃的?” 每一个字都像带着钩子要把谢重拖回昨晚那些混乱又羞耻的时刻。 谢重羞愤得要爆炸了。 他被蒋虎吸着下嘴唇,再次用咬牙切齿的语气叫蒋虎的名字。 像撒娇,蒋虎不介意多听几遍,应下来,逗弄终于学会叫主人的野猫。 他很有先见之明地把谢重的手臂控制起来,腿也压住。掌心贴着掌心,手指扣着手指,将他的手钉在枕头上。 完全掌控的姿态。 蒋虎恶劣地缓慢地用指尖在谢重的手背和指根连接处那点柔软的凸起上,小范围地打着圈地摩挲。 “像这样?”蒋虎问他:“像我的手指这样?” 撑开、翻搅、开拓。某个时刻的复刻。 谢重又朝着他的舌头咬了下来。 蒋虎今天一天连杯温水都没敢喝,此刻还是任他咬,说他:“你脸好烫,谢重。” 被你他妈气的,被你这条疯狗啃的。谢重想骂人,但口腔里全是他的血味和薄荷气息,堵得他发不出像样的声音。 蒋虎跟他接完一个吻才心绪难平地松开钳制,退开。他早就有反应了,抵着谢重的腿侧,但他勉强记得老游强调的那半句医嘱。 谢重需要休养。 他的东西得养好了才能继续享用,蒋虎告诉自己,这是一点他必须要忍耐的责任感。 他摸着他的手腕,力道放的很轻,警告道:“明晚给我留灯。” 谢重不知道自己第多少次气笑了。留灯?留给你再来检查一遍“涂药”情况吗? 他猛地甩开蒋虎的手,带着明显的厌恶和抗拒毫不犹豫地转过身。蒋虎心底被压下去的烦躁和因温如岚质问而生的阴影,在他微小的反抗中被重新无限放大。不知好歹,他想。 他后面一连几天都是早出晚归,两人基本打不了照面,像两条短暂相交又迅速分离的线。 谢重是给他留了灯。 蒋虎喜欢那盏灯,昏黄的光晕在偌大的卧室里铺开一小片暖色,像沉默的邀约。 但谢重的顺从也仅止于此。 当蒋虎带着一身疲惫、烟酒气、硝烟味和未散的戾气躺下,习惯性地伸手去捞他时,回应他的是多半是毫不留情的甩开。 有时是无声的肢体抗拒,手臂被强硬地推开。 有时是压抑着不耐的短促低斥,因为蒋虎压到了他酸痛的肌肉:“重。” 有时只是一个简单的字,伴随着烦躁地翻身,拉开距离:“热。” 总之甩开他手的次数直线上升。一个姿势睡得不舒服了,谢重就会立刻换一个。嫌蒋虎刚从外面带回来的寒气重、嫌他手臂压得自己喘不过气、嫌他身上的烟味呛人…理由层出不穷,反抗旗帜鲜明。 第14章 天色微明 蒋虎的耐心在疲惫和高压下被反复拉扯,眼底的阴鸷越来越浓。但他看着那截在灯光下显得异常脆弱的后颈,最终也只是磨了磨后槽牙,暂时没有发作。 他觉得这可能是一个磨砺脾气的好时候。 后来蒋虎把手臂横过去让他的脖子枕在上面,基本上手一抬就能把他圈住,但更多的只是顺势搭在他的肩头或手臂外侧。一个更亲密、但也保留了一丝“尊重”距离的姿势。 再后来蒋虎开始虚虚地从后面抱着他睡,手臂环过腰侧,松松地搭在小腹上,保持一个有更多的皮肤接触但中间仍有一道微妙的真空地带。这是一个更亲昵、更具保护和占有意味的姿态,没有完全贴实,试探彼此的底线。 再后来那一道象征性的真空地带也一点点消失,背脊和胸膛贴的毫无缝隙,蒋虎把他抱得严严实实,一只腿穿过他的双腿,下巴蹭在他肩膀或颈窝,嘴唇侧一侧就能亲到他的皮肤。 像巨龙盘踞着它的珍宝,彻底意味的禁锢。 谢重烦死了,无数次烦得想给他一拳。 每晚都要被他抱上来的动作弄醒一秒钟,从深沉的睡眠中被强行拖入一个窒息的怀抱。 每早还要被他的嘴唇碰醒一秒钟,蒋虎醒来时无意识的落在下颚骨边缘、耳垂、颈后或肩头的轻啄,像盖章确认。 谢重一万次想一脚把他踹下去。 但是。 但是就好在这个但是。 谢重也他妈不知道哪里来的这个但是。 但是他好像很疲累。谢重清晰地感觉到了他那股挥之不去的疲累。沉入睡眠后依旧无法放松的紧绷,甚至经常会在深夜里毫无预兆地惊醒,身体瞬间僵硬如铁,呼吸屏住,仿佛在确认黑暗中有没有致命的威胁。 一种刻在骨子里的反应,比他在拳台上的本能更原始,更黑暗。 算了。谢重在又一次被搂醒,但感受到身后躯体沉甸甸的疲惫和潜藏的惊悸时,强行把心里那点暴躁的火苗压下去一点。 只是抱着而已。就当是给一件冰冷的武器取暖了。谢重半梦半醒,无意识地极其轻微地,往后靠了靠,指尖也往他掌中的缝隙里钻了钻。 两个微小到完全可以忽略的动作。像一种疲惫灵魂在无边黑暗中,对另一具同样伤痕累累的躯壳,沉默的靠拢。 但蒋虎僵住了。 谢重均匀绵长的呼吸和他自己的心跳在寂静中碰撞,像个先知,看着他慢慢在寂静中恢复知觉。 窗外天色微明,他闭上眼睛,碰了碰谢重的头发。 疗养院那边说温外公最近的精神都不错,蒋虎排开了行程打算过去一趟,过去之前先和温如岚见了一面,敲定眼前这团乱麻。 事情查到现在,脉络已然清晰。赵家下了血本煞费苦心,从换脸到履历再到身份精心炮制出一个熊曼曼,安排她以落难校友的身份在温姨夫初恋忌日时由黎处长牵线做一场偶遇,一步步捏住了温姨夫,最后用一个儿子彻底把温姨夫绑上船。 或许老赵并不打算这么快就动用温姨夫这步暗棋,毕竟一个潜伏在盟友阵营深处的自己人,价值远胜于一个撕破脸的公开敌人。操纵温姨夫像一条哑声的恶犬,在关键时刻无声无息地给蒋虎致命一击,或者在温家内部持续放血,才是利益最大化的玩法。 温姨夫天然拥有最牢固的联盟关系作为掩护,简直是再完美不过的暗桩。 可温如岚暗中在查珠宝走私,黎处长既然是赵家的守门人,就说明这是赵家的线。在现行婚姻关系下温如岚可以通过家族影响力干预很多东西,这触及了老赵的核心利益。 或许航线底下还有更烧手的东西,会是什么?是什么让老赵甘愿放弃温姨夫这颗长期暗棋的巨大潜力,迫不及待地提前逼他跳出来打明牌,甚至不惜冒着彻底暴露的风险也要促成离婚?仅仅是切断温如岚的调查? 温家那边每拖一天都是真金白银的巨额损失,对方屡次发难屡试屡验,温如岚早上刚接到通知,她名下三艘在公海待命的矿砂船被要求额外安全检查,靠港无限期推迟,检疫那边卡了两批南非钻石说证明有问题,集团旗下三家进出口公司也被借口文件瑕疵突击稽查,一套组合拳下来饶是温如岚根基深厚,也痛得脸色发白。 “按预案启动信用证担保,先提部分港口库存现货应急,稳住下游。”蒋虎屈起指尖敲击桌面,单凭温姨夫一个人绝无可能调动如此级别的行政资源进行全方位精准的打击,赵家察觉到他这边已经摸到了关键,所以才狗急跳墙凶猛反扑。 他需要更快一点,否则温家的血会被一点点放干。 电话里他很平稳,带着满桌的资料来见温如岚了却有几分踌躇。他手里的烟燃掉一半,烟灰积了长长一截,他却浑然不觉,直到烟灰不堪重负掉到他的膝上。 一份份资料白花花的太晃眼,温如岚推开门就看到了,接着看到了张承煜和杜叔,最后才看到蒋虎,动作停顿在那里。 气氛沉滞得几乎能拧出水,温如岚原先微微蹙着的眉心刻意地松了开来,扬起一个恰到好处的带着点戏谑意味的笑容,问他:“阵仗不小啊。怎么不叫我去你那儿?怕我瞧见你那金屋藏的娇?” 蒋虎:“......” 这句玩笑来得及时,被她这么一打岔气氛好了点儿,杜叔暗自松了口气。赵家表面上是冲着温家冲着温如岚去的,但根子却是要掘蒋虎的根基,断他的臂膀。 蒋虎面上看着冷硬如铁,手段狠辣无情,实际有时候……反而多情。 温如岚坐下来,张承煜开头前先看了蒋虎一眼,随后平铺直叙地开始对温如岚讲,讲赵家,讲熊曼曼的身份来历,讲温姨夫,讲那个儿子,整件事的脉络。 他眼角的余光始终留意着蒋虎的反应。虎哥要的是铁证,是能一刀毙命的链条,温姨夫这条线牵扯太深,能钉死是最好的。 温如岚没有多么大的表情变化,唇角还噙着一丝若有似无的弧度,仿佛只是在听一个与己无关的案例。 她算是知道进来那会儿气氛不太妙是怎么回事了,还有杜叔欲言又止的眼神和张承煜汇报前那飞快的一瞥……这傻孩子是觉得把火烧到温家连累她了?她心底掠过一丝又好气又好笑的柔软,牵累?温家这棵树够大,招风是必然。他能这么快查清脉络直抵核心,反而让她心头一块巨石落地。 敌人亮出了獠牙,总比藏在暗处强。 温姨夫这些年位置坐得越高,那份寄人篱下的憋屈感就越按不住。赵家这饵下得又毒又准,捏准了他这份心病,再送上个低眉顺眼肖似故人的解语花,外加一个能传宗接代的儿子,他哪还绷得住那点可怜的理智? “套?”温如岚在张承煜说熊曼曼和温姨夫那个白月光时终于插口道:“像不像有什么重要的?他憋屈了半辈子,骨子里那份自卑和自大拧成了麻花。突然有个年轻得能做他女儿的女人,披着张他魂牵梦萦的皮,跪在他脚边,把他当神一样供着,离了他就活不了似的……这种救世主的幻梦,这种被全身心依附舔舐的滋味,可比什么白月光朱砂痣都够劲。他能不飘?能不一头扎进去?” 愤怒?当然有。但更多的是一种尘埃落定般的冰冷,以及一种棋手终于看清对手全部底牌后的掌控感。温如岚慢条斯理地擦净手,蠢货就是蠢货,给他龙袍也穿不出天子相。 听到“儿子”的部分,温如岚也只是微微挑了挑眉毛,姿态不像被刺痛,倒像是发现了什么有趣的脏东西,拖长了调子,恍然大悟般:“哦——?我说呢,原来根子在这儿。有个太子要传宗接代继香火,免得一生的辛苦为别人做了嫁衣。” 都什么年代了还做着这种有后为大的春秋大梦?为了个带把的,心甘情愿把脑子扔进泥里让人踩,这种男人真是蠢得够可以。 温如岚彻底看清了对手的底牌和下限——低劣,但可利用。和蠢人交手,温如岚饶有兴趣,当即改变主意离婚不着急了。离?太便宜他了,也浪费了这绝佳的素材和由头。 当年肯嫁这个穷学生,一半是为家族铺路,一半是看中对方知恩图报的性子。现在路铺成了,人却烂了,她算账比谁都清醒。离不离不过是个形式,利益和损失才是最重要的,她要把损失连本带利地吃回来,踩着他的骨头灰往前走一步。 公众的买账很重要,公众会为了什么买账?故事。 故事讲好了公众就是你最利的刀,人需要神但更需要踩鬼,他们善良、义愤填膺、同仇敌忾、沸沸扬扬,最容易为完美受害者落泪,也最热衷于把渣男贱女钉上耻辱柱。 贤惠了几十年的糟糠之妻,被忘恩负义的丈夫伙同狐狸精谋夺家产迫害亲子,这个故事就很精彩。 温如岚几乎能想象到舆论沸腾的画面,同情是武器,道德高地是堡垒。她要将自己塑造成一个坚韧、智慧、被辜负却绝地反击的现代女性典范,这不仅能最大程度争取舆论支持,更能为温氏和她个人赢得巨大的声望和商业利益。 她要当好这个贤惠的糟糠之妻,还要委曲求全地试图挽回,演好这场大戏,好好吃掉他,给自己做一件新衣。 温外公喜欢下棋,一个人坐在花亭里,微微佝偻着背,垂着头,朦然地眯着眼。精力如同指间沙,攥得越紧,流得越快。他病了这些年,昔日叱咤风云的筋骨早已被岁月和病痛消磨,只剩下一副勉强支撑的躯壳和一颗清明却力不从心的头脑,往往下不完一盘棋。 沉稳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停在亭外。温外公的眼皮动了动,并未立刻睁开。直到那身影走近,阴影笼罩了棋盘一角,他才缓缓掀开眼帘。看清是蒋虎,随即牵起一个笑来,叫他,小虎。 蒋虎平时一周会来两三次,最近忙,没抽得出空过来。他将手里那份不算薄的文件轻轻放在棋盘边缘,没有立刻开口。 温外公的目光自然而然地落在那沓纸上,数十年风雨滚出来的锐利让他迅速意识到外头出了事。 他们之间,虚与委蛇的客套是多余的白费力气。 蒋虎言简意赅,将熊曼曼身份、整容、儿子、黎处长及赵家关联一一陈述。他甚至没有渲染,只有冰冷的证据链推演,冰冷得像手术刀在解剖一具腐尸。 温外公感觉到了一丝他极力压制的戾气,对背叛和污秽本能的、近乎毁灭性的厌恶,他听着,甚至能想象在获取这些情报的过程中,蒋虎用了多少他“蒋家风格”的见不得光的手段。 他捏着那份基因检测看了一会儿,又去看这个机构。壳公司注册,实际操控链指向境外,资金流异常,部分汇入赵家控股的离岸空壳。黎处长违规特批其一批医疗设备快速通关,设备清单存疑。 赵家用个女人,捏个影子,再塞个太子,这么一套下三滥的连环套就把他半辈子培养的乘龙快婿变成了反咬主人的疯狗。 一条养不熟的白眼狼,喂不饱的疯狗!他一生阅人无数,自诩慧眼,到头来居然瞎了眼把女儿托付给这么个狼心狗肺的东西!当年那个跪在他面前,指天发誓要报答师恩、照顾好如岚、振兴温家的学生,他给了他平台,给了他资源,手把手把他扶到这个位置…到头来,他就是这么报答他的! 温外公强忍着心口的绞痛。如岚...他的如岚...这些年撑着这个家,还要面对这么个虚情假意的枕边人。 力不从心的无奈感再次汹涌袭来,夹杂着对女儿处境的痛心和愤怒,蒋虎查的够透,证据确凿,阴谋昭然若揭,他却只能坐在这里,连拍案而起的力气都没有。 温外公感到一阵眩晕。 他没有问细节,他知道蒋虎的行事风格。他信任蒋虎的能力,但更关心他的处理方式:“想好怎么办了?” 蒋虎迎着他的目光,没有丝毫闪躲,简洁地应了一声:“嗯。” 温外公太熟悉他这种眼神和这种语气了,他骨子里属于蒋家血脉的狠厉、决绝、暴烈依旧不改,以牙还牙以血还血,把叛徒塞进集装箱灌水泥沉海的传闻不是空穴来风。 温外公一直不喜欢他那些蒋家风格的手段,戾气太重终究不是正道。 可是…温家不是面团任人揉捏,温家的基业是血汗垒起来的,不是摆在砧板上任谁都能来啃一口的肥肉。 他沉吟半晌,道:“我这张老脸,搁久了,灰是积了不少,但拂一拂,总还有些人认得。” 温外公有个老朋友是美协前一届的主席,姓朴,蒋虎知道他,省内文化界德高望重的耆宿。虽然已经退居二线,但门生故旧遍布宣传文教乃至部分实权部门,能量不可小觑,尤其在营造舆论和疏通关节上,是一条沉在水下却根系深厚的老龙。 这层关系不是靠砸钱就能撬动的,要熨帖,要投其所好,要让对方觉得值得。 蒋虎临时换了一身素净的深色中式立领,收敛了惯常的锋锐,挑了份雅而不奢的礼。一套品相极佳的古墨,配一方朴公早年曾赞誉过的歙砚坯料,未加雕琢,留待主人亲启灵思。 朴宅清幽,处处透着主人的雅趣。朴公精神矍铄,目光如炬,寥寥寒暄几句就透出洞悉世事的练达来,话题流转,主动递了梯子:“如岚那丫头,最近听说遇着点麻烦?风浪不小啊。” 第15章 旧义气 蒋虎顺着话茬,将温家航线被卡和无端稽查的事点到即止地说了几句。他语气平和,只陈述事实,不加渲染,更不提赵家或温姨夫的龌龊,把重点落在了温如岚为稳住集团保障上下游生计所做的努力和承受的压力上。 欲速则不达,话不能多说,说多就露了急切。 有分寸,没诉苦,没告状,只摆事实。朴公不料他这么沉得住气,顿时对他多添了一份好感。护着家里人,知道给长辈留脸面,这份心性就难得。温老哥家的事不能不管,何况……这背后搅风搅雨的,手伸得太长了,敲打敲打也是应有之义。 他道:“你小姨,我是看着她长大的。识大体,顾大局,有你外公的风骨,也有你妈妈的韧性。委屈她了。” 既是定调,也是认可,立场已然鲜明。 随后他话锋一转,带着点语重心长的味道:“小虎啊,朋友托朋友,道义连道义。你扛着蒋家这面旗,是压力也是招牌。聪明人办事,讲究个‘舍得’二字,舍得下本钱,更要舍得用巧劲。有些事,硬碰硬是下策,四两拨千斤才是上乘功夫。要得,哪能没有舍?关键得看这舍,值不值,有没有换来该有的东西。” 这小子是块好材料,眼神里有股子狠劲,但懂得藏,值得扶一把。朴公有心提点他几句,既全了与温老哥的交情,也结个善缘。 他一口气舍出去的东西够得了,不过他也没指着事半功倍。蒋虎心里有数,面上照旧,姿态谦恭:“朴老金玉良言,晚辈受教。这两个字看似简单,可真往深了想、往实了做、掂在手里才知道重逾千斤,无奈我阅历尚浅,经的事少,见的世面也窄,到了节骨眼上才发现自己火候远远不够,该留心的该改进的,还要请朴老多多指教。” 朴公见他一点就透,应对得体,眼中赞赏之色更浓。蒋虎的“舍得”他看在眼里,有魄力,不怯场,却也不会轻举妄动,钻山打洞的本事不小,知道借势,知道藏锋,知道该在什么时候说什么话。比他父亲当年更有锐气,却也更懂圆融。 孺子可教。 临别时,朴公亲自他到门口,用力拍了拍他的肩膀,带着长辈的期许和一种心照不宣的承诺,俨然已将他视为可交的忘年小友,“你父亲当年在书画上就颇有悟性,可惜......时运不济。” 他顿了顿:“我记得你小时候来我这儿玩,随手涂鸦的几笔,倒有几分灵气和慧根。如今肩上担子重了,笔墨养心,也别丢了。明天......不,后天吧,把你近来的习作,不拘好坏,拿几幅过来我瞧瞧。” 看画是假,借此建立更稳固的联系和观察他心性才是真的。这已经不是客套,而是明确抛出了进一步交往的橄榄枝。 蒋虎心领神会,笑着点头,姿态做得十足地表示朴老厚爱晚辈惶恐,“一定将习作带来,请朴老斧正。” 他转去另一场应酬,在车上见缝插针地开了个电话会。这一场攒局的是宏远的李总,出了名的八爪鱼,脑筋一流,手腕活络,消息四通八达,信奉酒桌无难事,整天穿梭于各色饭局。今晚做东,美其名曰“行业交流,共谋发展”,实则是在政策收紧的风向下,探听虚实,寻找新财路,稳固旧联盟。 宴会厅里人声鼎沸,醇厚的香气混合着雪茄的辛辣熏得人头脑发胀。一个腆着啤酒肚的男人端着杯子凑过来:“蒋先生,来来来,再敬您一杯!听说您最近动作不小,魄力十足啊!温先生这一步棋走得......让人看不懂啊!蒋先生您可得稳住,咱们这些人可都指着您呢!” 温字像投入油锅的水滴,瞬间激起一片关心。 “哎哟,蒋总,温家这次可是伤筋动骨了!海关那条线.....啧啧,断了可惜啊!” “听说股价跌得厉害?不知道有没有机会......抄个底?” 蒋虎笑了。 自断臂膀的苦果就让这些魑魅魍魉都跳出来掂量他的斤两了。抄底?等着啃温家的尸骨?还是想看看他会不会跟着一起垮? 他没说话,直勾勾地扫去一眼,对方的笑容僵了僵,酒立刻醒了。李总及时过来控场,用最官方的套话揭了过去。他拉过蒋虎介绍了一张名片,谢了顶,脑门油光锃亮的男人,手里有个项目折进去两个技术骨干,不过只要能把事平了油水确实厚。 烫手山芋,想借他的势去压事。蒋虎收了名片,没把话说死。 他的胃病最近天天犯,今晚喝进去的都是白的,胃里活像塞了块烧红的炭。他耐着性子与人周旋,捱了差不多两个小时桌上的喧嚣才稍稍降温。 杜叔借着递热毛巾的空档低声说:“护士的口供拿到了。春阳说谢重今天出了趟门,在城东旧拳场附近和王胖子的人吃了顿饭。来的人之前跟谢重住过一个屋,算有点过命交情。” 专挑谢重抹不开面子的人来。过命交情.....哼。 蒋虎遥遥回了别人一杯酒,嗯了一声:“把安心港的风声漏给赵家,用那个被黎处长盯着的报关行小经理。” 老狐狸逮着谢重不放手不是没理由,其实如果谢重真的在某些地方和他开口求情他大概率不会拒绝的,王胖子滑手归滑手,像条泥鳅,但作为泥鳅,东区那片泥潭里的门道和那些见不得光的线头,他摸得门儿清。真要收编了,用好了,未必不是一把趁手的脏刀。 求情,甚至不用求,只要谢重撒个娇他就会答应。 被他的手指撬开牙关,被他的气息灌满,示弱给他看。 把他的软肋和他的求,摊开在蒋虎的掌心里。 蒋虎可以答应他很多事情。 可谢重不会这样。 蒋虎想起来了,上次王胖子那件事还没过去。谢重自始至终没有表态,他们各自的怒火只是阴差阳错地断在了那一夜激烈到暴虐程度的情事上,身体在撕咬与纠缠中短暂地失控地达成了某种扭曲的和解。 他厌恶王胖子将谢重当作筹码的算计,又隐秘地渴望看到谢重不得不向他低头展露绝无仅有的脆弱时刻。 酒足饭饱各自散场,杜叔有点心疼地给蒋虎递过杯温热的醒酒茶,他接过来,几口灌下,暂时压下了胃部的翻江倒海。他闭着眼靠在椅背上,才问:“找他干什么?” 谢重应约了就说明有所松动,或者邀约的人不一般,否则他一点反应都不会有的。 杜叔斟酌着词句:“王胖子那来了两桩麻烦事,一件是黑鲨帮的,直接砸场,伤了七八个,扬言三天内要王胖子让出东街口的地盘,典型的武踢,立威来的。另一件......更阴险,金鼎会所派打着交流切磋验明正身的旗号,递了文踢的帖子,质疑王胖子打假拳,污了招牌,点名要派高手来验货。他们想求谢重回去打一场,谢重......应该没有当场答应。” 应该没有当场答应?什么叫应该? 杜叔从后视镜里看着他的脸色顿了顿:“王胖子现在是真到了悬崖边,武踢的那帮人凶神恶煞,昨晚他有几个场子的赌盘冷清得能听见耗子叫。文踢要是再输一场,或者被坐实了假拳的名声,不夜城这块招牌就算彻底砸了,他账上那点钱撑不了多久。” 踢馆,这种事不新鲜,地下世界弱肉强食法则最**最残酷的体现也在这里,其胜负关乎生存空间、经济利益、江湖地位甚至生死的全面战争。 意图立威的新团伙往往会选择拿有一定名气的拳馆开刀,以最血腥暴力的方式击溃守擂者,震慑其他势力站稳脚跟。 新鲜的是现在居然有人敢拿王胖子开这个刀了,而且还真开到了。 不用想也知道是赵家在背后捣鬼。 “文踢?规矩呢?” 文踢相对少见,派代表递战书,约定时间规则,表面有规矩,实则暗藏杀机。较量财力、势力、人脉,谁能调动更强的打手?谁能更快摆平官面?谁的靠山更硬? 杜叔道:“车轮战,耗垮了王胖子的招牌铁塔,铁塔最后是被抬下去的,肋骨断了三根,脾脏破裂。金鼎的人大放厥词,说王胖子手下没人,全是花架子。” 王老板现在是眼见着快要沦为笑柄了,再输一场立刻就成待宰羔羊,赌客会迅速流失转向更可靠的场子。他现在又经不起折腾,赌盘枯竭够剥他的皮了。 所以他会不惜一切代价死磕。 杜叔其实听到这个事报上来的时候觉得谢重真有可能回去打,他不是这么不干脆的人,以谢重的性格他不想管的话一个字都不会多说,点头或摇头,他不会拖泥带水。 王胖子掐准了七寸,赌的就是谢重还埋着点旧义气,命在他眼里没有那么轻。他有一种对过往同袍处境的本能反应,一种在泥沼里挣扎过的人对另一份挣扎的看见。就像他在码头那次,明明跟东泉毫无交情,可子弹飞来时他本能地推开了东泉。 惊魂一幕犹在眼前,他救东泉,是出于对蒋虎的服从?还是对杜东泉本人的认可?恐怕都不是。那大概只是他对“并肩作战者”的本能,甚至无关亲疏,只是因为那一刻的同道。 杜叔心里清楚,没一口拒绝几乎就算得上是谢重的答应了。王胖子派来的人,哪怕只是个昔日拳场的边缘小角色,只要沾着旧日泥坑的味儿,只要姿态够低够惨,谢重那点被硬壳包裹的、近乎本能的“旧义气”就会被戳中。 他或许厌恶王胖子,但很难对昔日“同道”的绝境真正袖手旁观。 想到这里,杜叔的心往下沉了沉。谢重这种沉默的应允在王胖子那边是天大的希望,在他这里就是不折不扣的麻烦引信。 蒋虎会答应吗?杜叔几乎不需要思考,答案非常清晰,不会。 温姨夫刚捅出的血窟窿还在汩汩冒血,任何一点外心的苗头,任何牵扯不清藕断丝连,尤其是王胖子这种处心积虑的攀扯,就像是背叛的种子,是必须扼杀在萌芽状态的危险信号。放在以前换个别的人,蒋虎恐怕早就处置了。 谢重在二楼的影厅里看了一晚上片子。 下午和阿飞的那顿饭是早在两天以前就定好了的,当时定的时候他没想那么多。阿飞算是他一手带出来的愣头青,管他叫哥,一副猛张飞的身板上长着张桃花眼的脸,笑起来时眼睛弯成月牙,露出颗俏皮的小虎牙。 以前他很黏谢重,热情像没关紧的水龙头全淋到谢重身上来,偶尔谢重会陪他蹲在流浪猫边上听他跟一群猫聊半小时今天鱼干够不够吃,但更多的时候谢重嫌他烦,眉头一皱,他立刻就把眼睛瞪得溜圆露出点委屈又无辜的神情。 不过后面他临时改了吃饭的地址谢重就猜到这顿饭的意图了,旧拳馆,一听就知道是王老板要他改的。那里有他赢掉第一个对手的血腥味,有还是小不点儿的阿飞塞给他消炎药的汗味,有王老板拍着他肩膀说“重仔,好样的!”时的古龙香,有最**的生存和最原始的基于拳头的流血的义气。 他知道他见旧识会被蒋虎的人审视,他知道他的一切行动都在蒋虎的视线范围内,他也知道这点情分在蒋虎的威压下不值一提。 但阿飞在电话里的声音变了调,透着走投无路的惶急,像被逼到悬崖边的幼兽,说,哥,你再救救我。 救。 这个字砸在谢重耳膜上,勾起一段泛黄的记忆碎片。他比谢重小八岁,他刚被拖进拳馆时,谢重已经打出了名头。谢重打完一场下来王老板和他说事情,角落里骤然爆发出尖利刺耳的哭嚎和挣扎声,谢重眼皮都没抬一下。拳馆里的买卖他见得太多,规则的一部分而已。他之所以抬眼瞥过去,是因为那哭声……太稚嫩了。 谢重对买卖见怪不怪,不会回头,更不会多嘴。上一个话事人尤其偏好颜色鲜亮的孩子,比如当年的谢重,但王老板接手后规矩严了些,至少明面上不收年纪太小的货。这种撕心裂肺的哭嚎,谢重很久没听到了。 他被管事从一个男人的腿上扒拉下来,哇哇哇地哭了三天三夜,在小黑屋里把自己嗓子哭劈了,最后高热昏厥,奄奄一息地蜷在地上。管事的等他彻底没了动静才进去,一瓢冷水兜头泼下,问他,还哭吗? 一般识相点的到这一步就该认命了,胆子小的更是吓得只会发抖求饶。但他不,他不求饶,也不像谢重那样扑上去把攥狗链的人打骂一顿,他又哭了。 管事:“......” 管事的当时是新上任的,被这没完没了的哭声搅得心烦意乱,眉头拧成疙瘩,掉下来一句:“堵上嘴,打!” 堵上嘴他也还哭,闷闷的呜咽和拳脚落在皮肉上的闷响交织。 谢重啃着苹果看了看,咔嚓咔嚓,汁水冰凉。管事在旁边跟他抱怨,这小孩儿被亲邻拐来抵一笔债,以前的家庭情况应该不错,不然不会是这种娇生惯养的小哭包,太能哭了,没日没夜。 再这么哭下去就该挪狗牢了。 谢重吭哧吭哧把最后一口果肉咽下,果核一丢,摸出半包皱巴巴的烟塞给管事:“歇会儿,让他自己再哭哭。” 那时谢重十五岁,王老板全盘接手了不夜城,他是王老板眼前挂着号的红人,有了一点点微不足道的、选择视而不见或多管闲事的权利。 管事接过烟,挥挥手,打人的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