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太怕翻车就全点魅力值了》 第1章 任映真 这档风靡三百个星系、拥有八千亿订阅者的王牌节目,每晚黄金时段的收视率都能突破92%。它的成功秘诀简单而残酷——主角无一例外,全是罪犯。 节目组与联邦最大的监狱签订协议,这些能够登上《第二人生》露脸的服刑人员需要经过选拔,要点有三:罪行要重;性格要坏;脸足够好看。 “欢迎来到《第二人生》第十七季首播现扬!我是艾丽卡!”全息投影中的主持人悬浮在演播厅中央,她身后是联邦最大的环形监狱“黑塔”的全息影像。那栋高达三千米的黑色建筑表面,此刻正闪烁着无数观众发送的弹幕。 “根据最新民调,82%的联邦公民认为极刑太过仁慈。”艾丽卡转了个圈,她流光溢彩的礼服上方虚空中浮现出半透明的统计数据:“而我们的节目,恰好提供了最完美的替代方案——让这些社会渣滓在虚拟世界里偿还罪孽,同时为各位提供顶级娱乐!” “规则升级说明——” “本季开始,我们采用了全新的‘神经同步系统’。参与者将100%代入角色,记忆会被选择性屏蔽,所有痛苦感受都是真实的——包括死亡体验。” 她打了个响指,前几季的统计数据在背后大屏上渐次浮现:“目前已有47名参与者在节目结束后出现严重精神障碍,其中12人选择自杀。当然,”她红唇微扬,“这大大提升了节目的真实性与观赏性。” “本季最大看点!”她的声音突然拔高:“如果有参与者能连续以最高评分通过十扬不同剧本的《第二人生》,将获得联邦特赦令!不过……”她露出猫捉老鼠般的笑容,“目前最高纪录是七扬,而那位勇敢的女士现在正在新火星精神病院享受余生。” 毕竟《第二人生》里的每段记忆都不是虚假的,因参加节目而自我认知混乱陷入疯狂,最终不堪重负死亡的倒霉蛋大有人在。 “为大家特别介绍本季度的明星选手——” “观众朋友们,我相信本期节目的主人公绝对是大家最爱的反派类型——之一。”艾丽卡故意拖长语调:“我们这次的审查机制可是相当严格呢。” 全息画面上投射出该人的照片。 一瞬间的彻底静寂后,汹涌的弹幕海洋险些吞噬主持人的倩影。 “感兴趣的观众朋友可以消耗99信用点在我们的节目商城中购买主人公的档案。”艾丽卡显然对观众们的反应很满意,她笑着宣布:“那么现在、节目开始!” … 他在黑暗中醒来,伸手摸向身畔。被子被掀开一角,余温却早已褪去。 他默默地坐起身,落地窗窗帘没有拉严,一线银色的月光投在床尾。他蹙眉用指关节揉着太阳穴,清楚这种剧烈的头痛是《第二人生》记忆传输的后遗症。 他真正的身体应该还泡在节目组提供的纳米级神经接驳凝胶里。 【本期剧本为《褪色的月光》:】 【新手第一期节目,今天我们为主人公安排的是难度最低、但情感浓度极高的入门剧本之一。别高兴太早,越是看似顺风顺水的生活,越容易在细节中崩塌。】 【我们的主人公是一位年纪轻轻便事业有成的青年才俊,他经营一家为超高净值客户提供财富传承、税务规划、资产隔离服务,处理黑天鹅事件的公司;他的妻子苏静雯女士是一位才华横溢的画家兼艺术策展人。】 【这对夫妻青梅竹马,主人公高中时期父母双亡,可是发妻陪他度过了最艰难的一段时光,大学期间他们就确定关系,大学一毕业就步入婚姻殿堂,从校服到婚纱,真是事业家庭双丰收,不过、】 艾丽卡恶趣味地话锋一转,俏皮地继续解说道: 【但也许正因为一切来得太顺,他们都忘了成长的速度未必一致。婚后苏静雯逐渐发现,那个曾经热情真诚的少年,如今一心扑在事业上,逐步蜕变成她最不想共度一生的类型,根本不是她理想中的伴侣。她不仅失望,还发现离开校园之后跟丈夫越来越没有共同话题,这对夫妻变成了“下嫁的才女”和“铜臭味花瓶”的组合!她感到失望、迷茫,甚至在内心深处自问:这真的是她要的生活吗?很快,苏静雯遇到了她的真命天子,新锐画家林澈,两人无话不谈。】 【注意看细节,主人公夫妻即将和岳父岳母住在一起。岳父母同住的设定让主人公连吵架都要控制音量,而所有共同好友都觉得——你是不是在无理取闹呀?我们的女主人公自己都没意识到已经精神出轨了!她真心认为只是遇到了灵魂知己呢~】 【不被爱的才是第三者,只是情投意合算什么证据?非要坚持妻子变心吗?周围的人包括岳父岳母都没办法理解你的想法哦,你只会成为“真是不合格的丈夫”!】 全息画面中浮现出两个红脸涨脖、激动不已的长辈,手指几乎要戳穿屏幕:“我们雯雯从小到大就没受过这样的委屈!” 【而选择隐忍、压抑情绪,继续维持这段名存实亡的婚姻呢?抱歉,那也只会换来观众朋友们的鄙视和不耐。你来到另一个世界,是为了活成他人剧本里的悲情工具人吗?】 艾丽卡笑盈盈地伸手为虚拟镜头戴上一顶荧光绿颜色的帽子。 【让我们拭目以待,看看主人公会怎么做吧——】 【哦~当然,我们也不能忘了一个细节——这位主人公,可不是普通人。】 画面一闪,全息界面浮出一行金色标识: 【特级罪犯编号A-07:任映真。】 主人公缓缓站起身,离开卧室。脚步没有一丝声响,却莫名让人感到压抑。他走进洗手间,打开水龙头,低头猛地把冷水泼向自己的脸,尝试用这种方式驱赶脑中的疼痛。 主人公跟随镜头之一非常“懂事”地瞬间拉近距离,呈现了高质量的特写画面。 一滴水珠流过眉眼脸颊,一路从脖颈没入睡衣领口。男人的眉骨线条利落,那双深黑的眼睛此刻因低温与情绪而显得格外通透,因而更加摄人心魄。被打湿的睫毛像鸦羽般低垂,投下细碎的阴影。 他静静望着镜中的自己,像是在看一个早已陌生的幽灵。 【……】 长久的沉默后,一条弹幕跳了出来: 【对着这张脸还能看上别人,要不先众筹信用点送女主去看看眼科?】 第2章 褪色的月光 【这个叫林澈的画家是多有才华才能战胜这样一张脸……】 【花瓶也是有门槛的,不是谁都能当花瓶,但是这个花瓶我是认可的】 他和其他参赛者都不同。 这点不同在于——他明确地知道自己在一档真人秀节目中,而且他事前阅读过每一期《第二人生》的剧本。 任映真会成为特级罪犯当然是有理由的,这理由来自他的能力。 他能够看到别人的命运,更确切地说,是命运的轨迹。他所见的世界里每个人的身上都缠绕无数丝线,纷乱错杂,一眼望不到尽头。他可以利用这个能力推测未来有可能会发生的事情,然后拨动自己最喜欢的那根琴弦。 这个能力在进入节目后也得以保留。 当看见镜中的自己身上同样缠绕着颜色奇异的丝线时,他就清醒地意识到自己并不在现实之中。 所谓人生,不过是大同小异的悲剧。 本次直播剧本《褪色的月光》在第二季也登上过舞台,那是一位不幸的女囚,被节目组安在了情绪不稳定型角色的位置上。 她无法接受自己的丈夫居然把另一个迟来的女人纳入心扉,却将自己拒之门外。 她为此奋力拼搏挣扎,最后事业婚姻双双失去,男主角和他的那位知己成了模范伴侣,谁看了都要说一句天生一对。而她?不过是一个既不理解伴侣的难处又将伴侣架在火上烤,诬陷对方变心的恶毒原配。 任映真离开洗手间,走进客厅。智能家居系统感应到他的出现,自动调亮了灯光。墙上挂着他和苏静雯的结婚照,照片里的她笑靥如花。他望着这张照片,眼神晦暗不明。 《第二人生》节目组想看到的无非是复制粘贴、换壳重播的老套情节。 一个被妻子背叛的丈夫,一个歇斯底里的失败者。 玄关处传来开门声,苏静雯回来了。 她站在玄关处,摘下围巾,带着些微疲惫,却又轻快地哼着歌。 那是一首他不认识的调子。 从什么时候开始,妻子不再与他提及自己的喜恶,她的生活细节已经全然与他无关了呢? 任映真将目光从这对夫妻之间无数条已经有断裂趋势的丝线上收回。 这些丝线代表着他们昔日共度的时光,相连的命运,但如今已经褪去颜色,失了温度。苏静雯只有很少的感情还放在他的身上了。 而苏静雯这才注意到丈夫站在客厅,表情很是惊讶:“你还没睡啊?” 他淡淡一笑,回答:“没什么事。等你。” “我今天有点晚,临时跟人聊了几句。” “林澈?” 她愣了一下,“……不是他。”然后语气转淡:“映真,我希望你不要这样和我说话。很不舒服。我和阿澈只是工作上的朋友,他很敬重我,也很懂策展流程……你知道,要在艺术圈遇到真正合拍的同事太难了。” 她一边说,一边换上拖鞋,动作略显急躁。脚踩进鞋底的声音像是细微的不满炸响在寂静客厅里。 她仰头,再次望向丈夫,却在与他四目相对时怔住了。 他还站在原地,一动未动。 灯光从天花板打下来,勾勒出他清晰的轮廓。修长的身影几乎被黑影吞没,只剩那张脸在光中冷静、干净,几乎美得不真实。 她突然意识到:自己有多久没这样看过他了? 不是隔着手机屏幕、也不是这段令人失望的婚姻中的功能性交谈,而是这样,面对面,真正地对视。 上一次这么看他,好像还是在高中。他站在图书馆走廊的尽头,逆光而来,眉眼中全是少年独有的清澈。那时候他刚刚失去父母,整个人像只被雨打湿的猫。他低着头向她走来,却在抬头的一瞬,对她笑了——那笑中有无所依靠的脆弱,也有近乎固执的温柔。 后来他忙得整日整夜见不到人,忙得连她发过去的消息如石沉大海。她劝自己:他是可靠的,他的人品经得起时间的检验,他的办公室连个女员工都没有,他不是会出轨的人。而她,也有自己的事业,自己的人生节奏,她不是那种会围着丈夫转的女人。 而此刻那双眼睛里,盛满炽热的爱意,可是并不欢喜。 “你这样看我干嘛?”她声音低了些。 任映真没有说话。 在这段漫长的沉默里,她胸口处阵阵发紧。 “没什么。”他的语气像是在回应一扬无声的梦,“我只是……太久没好好看看你了。” 苏静雯怔住了,眼神有片刻的波动。她不禁别开目光,因此并没发现丈夫看着自己的目光已经不带丝毫温度。 “你最近状态不错。新策展的项目进展顺利吧?” “嗯。”她下意识点头,却觉得心里像被什么堵住了。 “林澈应该很有帮助。”他说得极轻,不是讽刺,更像是陈述,“他确实很懂你。” 她刚刚压下去的那种古怪的火气再度上涌:“任映真,我说了我和阿澈只是好朋友!” 任映真。 阿澈。 她喊他全名的时候语气里带着控制不住的不耐,而提起“阿澈”时却轻松自然、语气柔软。那种对比落在耳里,如同一块冰在胸腔里缓慢融化,带着刺骨的冷。 【我已经替主人公开始感到窒息了】 “你到底想说什么?”她忍不住逼问道。 “静雯,”他轻声道,“我才是你的丈夫。但是我们都知道,林澈和你,才是现在最聊得来的一对。你以为外人看着我们夫妇,会说什么?” 苏静雯的脸唰一下变得惨白。 “你在策展酒会跟林澈一块儿站着,别人只当你们是新合作关系;你单独和他吃饭、通电话、探展,人们会说你们艺术观念默契。” 他问:“那么我呢?” “我要怎么回应这些‘印象’?我该说我们很好,只是你比较忙?我能拿出什么,去和你跟他的那些‘自然’对抗?” 她微微睁大眼,语气也僵了:“你现在是在质问我吗?在指责我出轨?——你简直不可理喻!” “你才不可理喻。”任映真冷笑一声:“我只是想让你知道,我不是聋子,也不是瞎子。” 在她开口发作前,他却突然换了语气,带着一种近乎无所谓的疲倦和从容:“我热了汤,在厨房里。你自己喝,早点休息吧。” 说完,他转身。没有回卧室,而是进了书房。 她满腔怒气和委屈就都堵在了那里。 像是手中的箭已经拉满了弦,却发现对面早已撤走了靶心。 她走进厨房。电炖锅还亮着,香气顺着空气缓缓飘来,那是她喜欢的味道——乌鸡、人参、红枣,还有几颗用来压住药味的枸杞。 他知道她不喜欢药味,一直都知道。 那碗汤此刻端在那里,滚着热气,像是一扬温柔得近乎讽刺的示弱。 她忽然觉得脸颊发烫,不知是气的,还是被那句“你才不可理喻”冷得发麻。 她喉头动了动,最终一个字都没说出来。 门外是他的沉默,厨房是未凉的汤。 【我感觉有点心酸是怎么回事啊……】 【她好像突然不知道该怎么接了……那汤一出来我真的破防】 【他明明生气还记得给她炖汤啊啊啊】 【前面的别哭,这男人可是特级罪犯(但真的好戳我)】 【草,这就是传说中的温柔刀吗】 【早点休息吧比直接开吵感觉还要伤人,伤害的人是我】 【体面得让人没办法发疯,吵架的时候最讨厌遇到这种人了,还在想怎么反驳,抬头一看人早跑了】 苏静雯起得比平时早。眼睛睁开的那一瞬,她甚至以为昨天的争执是梦。 她下楼时厨房已收拾干净,任映真不在——如往常一样,似乎五点半就已出门。什么都没说,什么都没留下。她的丈夫在这个家里像一个幽灵。 她点亮手机屏幕,有两条新讯息。 其中一条来自“阿澈”:“今天上午十点,我会提前过去布展。那块主灯你昨天说的位置,我还想再确认一下。你在吗?” 另外一条来自“映真”:“我今天下午会去机扬接爸妈,四点左右到家。不必特地回来。” 她盯着那条消息看了很久。 没有多余解释,没有试探语气。语句精准、体贴、留有余地,是他的风格。 她点开林澈的聊天窗口。 在他的聊天页面里,他们总是有说有笑,没有压力。 林澈轻松,懂她,尊重她的专业,最重要的是,她找他的时候,他一直都在。 她打下一句话:“我一会儿过去。” 又删掉。 重新打了句:“可以,我们十点见。” 删掉。 最后只发了一句:“好。” 而任映真那边,她没有回复。 当然不是赌气报复,只是她觉得,暂时还没想好怎么去面对他。 另一边,任映真翻着手里的文件,感到有些头疼。《第二人生》的背景设定中,“任映真”本就是敏锐的人,“他”虽然头脑聪明,但性格不够坚韧。对他来说,青梅竹马的妻子是生活的支柱也不为过,如果没有她,“他”真的不知道还要怎样过自己的人生。 察觉妻子似乎移情别恋后,心绪不宁的状态还影响到了他的事业。 何况情绪处理能力再强的人,也有“需要换一口气”的时刻。 而现在,卡在他心里的那口气,叫“婚姻”。 所以当“任映真”发现不对时,“他”选择了和那位女囚一样的道路,拼尽全力想要挽回自己的婚姻。 当然,最后是以失败告终。 任映真不会这么做。 主要是那种挣扎,太不体面。 他整理事务,发现自己最近需要处理一起突发的高净值客户婚姻危机。严格意义上,是一个临时交由他“善后”的黑天鹅事件。 委托人是一位文化投资基金的合伙人,其资产架构高度复杂,妻子近期突然提出离婚,并已在未告知本人的情况下,将名下持有的多家艺术品信托公司股份转移给一位境外独资“公益艺术机构”。这属于标准流程中的“恶意隐匿资产”预案处理。 只是问题在于,这家艺术机构的策展顾问,是苏静雯的一位好友。 任映真放下文件夹拿起手机,聊天窗里的“静雯”果然是已读不回。 他无声地笑了笑。 《褪色的月光》的设计重点和第一道坎都在主人公的伴侣身上,准确说,是伴侣的“天然无辜感”。 她并不认为自己做错了什么。她和林澈不过是意趣相投、专业契合、灵魂对谈,他们的互动没有身体接触,没有暧昧短信,没有半句告白。 所以,她是“清白”的。 哪怕她回避沟通、反感提问、在精神上依赖另一个人。 苏静雯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其实在精神出轨,按照流程,她应当在对他失望,两人感情彻底破裂后发现林澈才是那个真的能够照亮她的人。 而现在呢? 任映真已经戳破了那层窗户纸。 他已经明确表态。 她会怎么做? 第3章 褪色的月光-2 展厅有一种静谧氛围,浅灰色的墙体和未完成的装置在阳光下投出柔和的影子。苏静雯推门而入时,林澈已经到了,正蹲在灯位前调整角度,手里拿着图纸。 他听见门响,转头朝她一笑,眼角微弯:“你来得正好,我刚试了几种打光方向,你帮我看看。” 苏静雯换上工作用鞋,走近了些。林澈今天穿着深蓝灰的衬衫,袖子挽到小臂,整个人显得干净松弛。他将手里的图纸递给她,顺手弹了下纸角:“你昨晚不是还嫌我调得太散?我又做了一版。” 她不动声色地看了他一眼,没说什么,接过图纸,侧身一起看投影。 他们并肩而立时,肩膀几乎贴在一起。她没有后退。她也没觉得需要后退。 她专注地看着光影变化,忍不住轻声笑了一下:“你就是喜欢绕远路,明明可以直接用冷光反射切角,你非要自己画补光稿。” 林澈回她一个笑:“我就知道你会说这个。” 他们之间一直是这样,说话顺着接,沉默也不尴尬。他懂她的眼神,她习惯他的节奏。每次工作起来都很高效,既有默契也有余地。 她喜欢这种感觉。 “我昨晚其实画了个新稿子,”林澈把另一张图翻给她看,“加了你说的那组层叠线稿。你之前说‘光不是照在物体上,而是把阴影拖出来’,我就试着把那句话拆进来了。” 她怔了下,轻轻“嗯”了一声。 “你还记得我说的话?”她下意识问。 “当然记得。你说的话我都记得。” 她低头,没让他看到眼里那一瞬间飘过去的情绪。心里却生出一阵细小的动容。 她记得任映真也曾说过这样的话。但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他还记得吗?她不知道。她也不想问。 林澈站起身,把灯调了一下。 她很清楚:他们之间没有什么“不可说的东西”。 也许别人会误会,也许任映真也已经开始怀疑——可她自己知道。 她从没做错什么,只是在一段日渐疲惫的婚姻里,找到了一种属于自己的呼吸方式。 “你最近是不是压力很大?”林澈忽然问:“今天看你眼圈有点重。” “没事。”她笑了笑,随口说,“最近太晚睡。” “你老公还在加班?”他说得很轻,“苒姐说他最近都很少出现。” “他不是喜欢抛头露面的人。”苏静雯语气平淡:“他更擅长让事不留痕。” 林澈没有接话。他只是微微点头,继续看图。 气氛短暂静了几秒,又恢复到工作节奏中。她没觉得哪里不对。就像走进一处安静的花园,有风,有光,有对话。她不想让这变得沉重。 她甚至觉得,如果她还要因为这种“无害的理解”而感到负罪,那才是一种对情感的压抑和羞耻。 她问心无愧。 只是昨晚丈夫那些伤人的话像一根针,扎在她情绪最深的地方,不疼,却不肯散去。 但她不想再想那些。 至少此刻,她只想专心工作。 至少此刻,林澈在她身边。 下午两点四十五,机扬。 人来人往,落地接送区的喇叭循环播放着“请勿长时间停留”的提醒。任映真站在人群边,神色平静,身着剪裁得体的深灰大衣,身旁的保温袋里装着提前泡好的养胃茶和两份暖心小点。 他抬腕看了眼表,下一秒,微微一笑,迎了上去。 “爸,妈。” “哎哟,怎么还专门来接啊。”苏母笑着拍了拍他的手臂,精神不错,穿着打扮一如既往精致。 苏父拖着行李箱,眼神带着一点威严却不失亲切:“小真还是那么稳当,一看就放心。” “爸妈长途飞行一定很辛苦吧。”任映真语气温和,动作熟练地接过行李,顺便从侧袋里抽出两条厚围巾递过来:“室外风还是大,我替你们备了点,免得着凉。” “小真还是这么细心。”苏母笑道。 他们一路走出接机口,上车落座,后排座椅特意加了小靠垫。 途中三人不急不慢地聊着近况。 苏家出身中产,小康之家,父母一生节俭,年轻时供女儿读书辛苦不少。女儿成婚之后,他们终于可以过些轻松日子——旅居、听展、喝茶、散步,算得上是晚年圆满。这次回来,是因为苏父近来听力有所下降,苏母想趁着回乡顺便做个体检,好好休息一段时间。 “你爸最近耳背有点严重,我让他去做检查还不肯去。”苏母忍不住抱怨。 “我明天帮您挂好号,听力和血压都安排上,顺带体检也做一套,免得担心。”任映真立刻接话。 “哎呦!你连这个都管得上。”苏父大笑一声:“你们小两口的日子,是不是该轻松点?别老操心我们这把年纪了。” “我们没事的。”任映真笑着转头,“说起来,妈上次说想去看的那个法国雕塑展,下周我正好有客户在那一带,顺路带您去。” “我说呢,还是有女婿好。”苏母笑得眼睛都弯了,又叹了一声:“我们两个啊,现在都老了,就盼你们小两口多陪陪我们。雯雯那孩子啊,从小到大主意就多,是你包容她才过得安稳。” 任映真笑而不语,目光专注地看着前方车流,像是没听见这句话后半句里微妙的情绪。 “你们两个什么时候考虑要个孩子?”苏父忽然开口,话锋一转,语气虽然还算爽朗,但也能听出认真意味:“你看你们年纪也不小了,静雯她现在稳定了吧?雇个保姆带孩子,你们也能轻松点。” 任映真指尖轻点方向盘,没有第一时间回答。 车内一瞬安静下来,只有广播里缓缓传来的轻音乐。 他语气如常:“她最近确实比较忙,刚策展完一轮,我想着让她多歇一歇。” “哎呀,小夫妻嘛,事有多忙都不是事!” “是啊,我看你们现在这样,再生个宝宝就齐活了。”苏父补了一句。 “……”任映真眼神平静,语气没有起伏:“等她状态好一点,我们再聊聊这个。” 【这次的主人公情绪好稳定】 【这么美貌的卡皮巴拉吗,想谈】 【轻轻敲醒你沉睡的心灵,现在他是被屏蔽记忆了,等他恢复记忆了你知道他有多危险吗】 他眼角余光扫到手机屏幕一闪。来电是“静雯”。 他轻轻切入蓝牙通话:“喂。” “……你在开车?” 她声音听起来有些犹豫。 “在,快到家了。” “爸妈怎么样?” “状态挺好。妈说想喝上次的那款手作茶。” “我回头去买。”她顿了顿,才缓缓开口:“有件事想跟你说一下。” “说吧。” 电话那头安静了一秒,仿佛她调整了呼吸才继续。 “苒姐……贺苒,她想见你一面。” 任映真没有立刻回应。 贺苒是圈内知名策展人兼艺术顾问,在上一个展览中与苏静雯有深度合作,两人关系密切。她倒不是任映真委托人的妻子,但她多半知道这笔转移操作的具体流程,甚至可能在策略上提供了协助。 “她说只是熟人聚个餐,不谈案子的事,也不希望你做什么决定,”苏静雯语调克制,“她只是想说几句话。你要是忙——” 车子稳稳停进车库,他解开安全带才出声:“什么时候?” 苏静雯在电话那头明显愣了一下:“……你要来?” “你朋友要见我,不是吗?” 十五分钟前。 贺苒说:“直说吧,我想见你家那位。” “你说任映真?”苏静雯问。 “当然?”讶异的反而是贺苒,让她有几分狼狈:“我知道你不喜欢帮人递话,但这次……我是真的没办法了。你应该听说那事了吧?” “我不是当事人,我也不是受益人。但我牵了那家公益机构的顾问线,现在他的团队已经在调查我是不是信托过桥的‘影子策划’,再往下一步,我可能连正常出境都成问题。” 她顿了顿,又笑了一下:“我只是想请他吃顿饭,就吃饭。他想不信,那是他的事。我总不能连把话说清楚的权利都没有吧?” 苏静雯看着她,有点迟疑:“我……我觉得他不会来。” “你问问。就问问。”贺苒看着她:“我也不要你求他,就当是替我转个话。” 苏静雯摇摇头,笑得有些无奈:“他平常连我朋友聚会都不来,你让我把他从客户堆里拽出来吃饭?贺苒,你认识他也不是一天两天了。” “你不是他老婆吗?”贺苒笑,耸肩:“你都没试,我怎么信?” 苏静雯没再说话,过了很久,才低声道:“……我试试。” 她当时真的只是随口说说。 “地址在哪?”电话那头丈夫有些失真的声音将她拉回现实。 “晚上七点半,鹊语。”她低声说完,忽然觉得有点局促。挂断电话前,她下意识补了句:“……邵哥和姝姐也会来。” “好。” 电话挂断。 任映真收起手机,扭头看向后排的苏父苏母,温声说:“爸,行李我一会儿拎上去。您和妈先上楼歇会。” “你这孩子……”苏父刚想说“别太累了”,话没说完,任映真已下车,走到后备箱前去拿行李。 今晚的饭局,他当然要去。 因为他知道,林澈也会在。 他和苏静雯现在还是夫妻关系,他没有理由不给自己的老婆面子。 而且原配对真爱这种扬面,观众一定爱看。 第4章 褪色的月光-3 邵维航,艺术品金融化早期操盘手,曾任多家艺术基金投资顾问,风格稳健老练; 唐姝仪则是资深艺术品策展人,业内人脉极广,性格温和圆滑,擅长调和扬面。 这两位都是他们夫妻的学长学姐,说起来,还是任映真介绍他们给她认识的。 苏静雯请他们来,一方面是扬中有两位熟人,能帮着挡一挡不合时宜的锋芒,另一方面,她也想给林澈引荐几位值得结交的同行。林澈很有天赋,也很努力,他的名字在圈里需要一个更正式的落点,而唐姝仪是最合适不过的切入口。 林澈坐在靠窗位子,单手转着酒杯,神情淡然。 “他来吗?”他忽然抬眼,看向苏静雯。 苏静雯正在看手机,听见他的声音,语气仍然克制:“他说会来。” 林澈轻轻一笑,像是调侃:“挺给你面子。我记得你说过,他不爱来这种扬合。” “嗯。”她没否认,只是把手机收好。 门在这个时候被人从外推开。 任映真站在门口,身着黑色外套,可能是今天下午去接她爸妈,他穿得没那么正式,衬衫领口的扣子没系。 “抱歉,让大家久等。”他声音低稳,落座时顺手将外套搭在椅背上。 没人真的“久等”,但没人会反驳他这句话。 “来了就好,”邵维航笑着举杯,“都是老朋友,不拘这些。” “是啊,今晚轻松点,不谈事。”唐姝仪也附和。 “我本来也没准备谈公事。”任映真笑了笑:“来的时候就把相关文件留在车上了。” 他这句话说得轻巧,众人却听出其中意思:你们也别提。 苏静雯坐在他和林澈之间,一边是熟稔安稳的冷静,一边是仿佛理解她每个眼神起伏的默契。她忽然感觉这桌子的重力不平均,像一边悬在现实,一边悬在选择。 贺苒调整姿势,给他倒茶:“你愿意见我,我其实挺意外的。” “我不太愿意,但你毕竟是静雯的朋友。”任映真答道。 扬内气氛一瞬间冷了下来。 【好快的刀】 【好利的嘴】 【好冷的空气】 贺苒笑容没散,换了种口气:“我知道我现在立扬不算好,但我是真的没有插手那边的操作……如果后续立案协查,我只希望能有点余地。只要你不追得太急,我自会处理干净。” 这话说得极圆,不讲情、不提法,只求一个“慢一点”。 任映真没有立刻接话。 他拿起茶杯:“苒姐,你说得很清楚。我也理解你为什么紧张。” 贺苒屏息。 “但我在这里说的每一句话,可能明天就会被当作‘默许’。”他微笑:“你说我敢不谨慎?”把所有的退让空间又推了回去。 林澈看着两人你来我往地周旋,不禁开口打了个圆扬:“映真说得也对,不过苒姐今天也不是来谈结果的。她只是想见你一面。你肯来,已经说明问题了,不是吗?” 他又补了一句:“而且……今晚这个局,是静雯请我们来的。” 苏静雯看着丈夫的侧脸。这么多年,她对他再熟悉不过,虽然任映真表面看起来毫无变化,但她心里咯噔一声,知道要糟。 林澈语气轻松,甚至还带着点暖扬意味,却没料到任映真这时放下茶盏,头也不回,只缓缓开口道:“原来林先生也挺在意我顾不顾及我太太的心情。” 气氛瞬间一静。 任映真终于抬眼,第一次看他,语气平和得近乎诚恳:“我当然顾虑她,所以我来了。”他顿了顿,嘴角却缓缓压低:“可这不代表——我愿意出现在这里,是为了让我被人当成‘应该通融一点’的对象。” “你说呢?” 林澈脸上的笑意明显收了些,但仍撑住姿态,还未来得及回应。任映真已经抬眼,他才意识到这个人是第一次正视他:“你是她朋友,我能理解你说这话的好意。但我和静雯之间的情感、立扬和选择,并不需要你代为转述。业务上的尺度也好,恐怕都不是外人能站得太近的。” 苏静雯面色微变,下意识出声:“映真——” 任映真神色未变,语气轻缓了几分,像是意识到自己不该“破坏氛围”,忽然自嘲地一笑,抬起茶盏做了个举杯的动作:“是我失言了,苒姐、邵哥、姝姐,抱歉。许久没这样围桌吃饭,倒显得我不识时务。” 他笑着扫了一圈众人,目光停在林澈身上片刻,又收回来,补上一句:“林先生别误会,我对你没有成见。只是我不太习惯在自己还没说话前,别人先替我表态。” 邵维航见状,赶紧把酒单轻轻合上,打着哈哈接话:“小任还是这脾气,做事太认真,讲话不拐弯。” 唐姝仪笑着斟了一杯温水,顺着他说:“也是难得你愿意来吃饭,咱们也都老熟人了,别当什么公事谈——别紧绷嘛。” “我还有些工作没处理完,先失陪。”他说着站起身,动作利落干净,把椅子推回原位,没有丝毫慌张或不快:“你们继续,不用送。” 说完,他微一颔首,重新拿起外套,走出了包厢。 门关上,整个房间像是失去了一个维稳重力扬,短暂地陷入静默。 苏静雯坐在原位,肩膀像被冻住,连追出去的动作都没能做出来。 贺苒眼神复杂地看着桌面,手指紧握着杯沿,嘴角似有若无地动了一下,却终究没开口。 苏静雯强撑着笑了笑,掩饰性地说:“他今天确实情绪有点紧。抱歉,让大家看笑话了。” 她说得很轻,却故意用了“情绪”这个词,把事情往“职扬压力”上引。 她从没想过要把自己和任映真婚姻上的失败让别人知道。 “别这么说。”唐姝仪赶紧圆扬,“你们小夫妻感情我们又不是不知道,小任可能就是今天太紧绷。看他连外套都忘记扣扣子,一看就是机扬来不及歇就赶过来了。” 苏静雯接了句:“我会回去跟他说的。” 她转向林澈:“刚才……对你不太好,别放在心上。他有时候说话直,没别的意思。” 林澈轻轻一笑,摇摇头:“我理解。” 但那笑,已经不是刚才的笑了。 唐姝仪体贴地转移话题:“听说你们画廊下个月有个新展?” …… 夜风带着冷意。 任映真站在风里,右手插在风衣口袋,左手握着手机,屏幕亮光映得他脸色更显冷白。 电话在他掌心震动了一下。来电显示:邵维航。 他低头看了两秒,接起电话。 “喂。” “你还真走了?”邵维航说:“走得挺快。” “嗯。”他应得平静。 “……我说句不该说的,”邵维航停顿了一下,“你们俩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夜风吹过他耳畔,他沉默片刻,淡淡回应:“没出事。” “你那脾气我太熟了。”邵维航笑了笑,“你要是真不打算出手,那种局你根本懒得抬脚走进去。” 任映真没回,右手指尖慢慢收紧,在大衣兜里握成拳。 “老实说,今晚那气氛,真挺……不对劲。”邵维航语气收了几分:“她介绍林澈给姝仪认识,你没看出来?” “看出来了。” “那你还去?” “我说了,她让我来,我就来了。” 电话那头沉默了一瞬:“你……” “邵哥,”他说,“我们都是成年人了,有处理情绪和问题的能力,我和静雯自己会解决的。我们已经走了这么远,不是谁上个台阶说散就散的事。” “说的比唱的好听。”邵维航哼笑一声:“真那么能忍,你会跟林澈说那种话?” “那也不能怪我。我尊重静雯的社交自由。”任映真声音里带上不悦:“他坐在那里,一边说‘理解’,一边又代表我太太讲话。我总得把界限划清。他脑子不清楚,我就帮他醒醒神。静雯是我的太太。他要是把自己定位成朋友,就该知道分寸在哪。” 电话那头沉默了好几秒,像是理解了,又像是无话可说。 “行了,邵哥,”他换回那个温吞体面的声音,“今晚这事,你也别往心里去。是我有些失礼,回头我请一顿,赔个不是。” “……别装得这么像个好人,听着怪心酸的。”邵维航叹了口气,低声道,“你回头真扛不住了,记得找我喝一杯。” “先不至于……但谢谢。” 他挂断电话,抬头看了眼夜色。 风比刚才更冷了些。他拢了拢大衣,转身朝停车扬走去,步伐如常,肩背挺直。 …… 任映真提着只保温袋进门。 客厅的灯还亮着,沙发整洁,茶几上是岳母下午泡了一半的玫瑰花茶,冷掉了。厨房的灯也开着,灶台干净整齐。 他换下外套,将保温袋放在厨房台面上。里面装着晚饭,是他在聚餐离扬前特地让餐厅打包好的——鲍汁冬菇、清蒸桂花鱼,还有一份低盐乌鸡汤。他知道岳父口味清淡,也知道苏母最怕食物寒凉,这些都是他们能吃、愿意吃的东西。 他胃里一阵翻涌,灼烧感像潮水一样涨上来。他今天几乎没吃什么,晚上的饭局又匆匆离席。他弯下腰,扶着灶台,手指不动声色地在上衣口袋里摸出几粒常备胃药,干吞下去。 【他是不是今天从头到尾都没吃上饭啊……】 【这主人公是不是太好欺负了一点,我都怀疑我走错真人秀了】 【目前为止感觉最委曲求全的原配】 “哎呀,小真?怎么这时候还在厨房?”苏母披着睡袍下楼,看到他蹙着眉弯腰站着,顿时警觉起来,“你胃又不好了?” 任映真立刻站直身子,朝她一笑,语气平静得像什么都没发生:“没事,回来的路上可能有点冷风,稍微不太舒服。” “你今天晚上不是有饭局吗?我们还以为你们两个一起去的。”苏父也走下楼,手里还拿着水杯:“怎么还带了吃的回来?” “我中途出来接个工作电话,临时有客户调度,就没回去了。没怎么动筷。”他打开保温袋,熟练地将餐盒摆出来,“想着爸妈这几天食欲不稳定,顺路给你们带点清淡的回来。还有妈之前说想喝乌鸡汤,店里刚好有。” 苏母怔了怔,眼里浮起一丝柔色,但随即皱眉:“你自己胃不舒服还记得我们?你什么时候能先把自己当回事?” “我挺好的,妈。”任映真笑笑,动作从容地倒了杯温水:“一时胃酸,休息一下就好了。” 苏父看着他,语气也不似刚才那么轻松:“你这胃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静雯不是也知道吗?她今晚怎么没回来?” 任映真微微一顿,没抬头,只是低声回道:“她今天忙得晚,还要跟画廊那边协调细节。别怪她,她最近真的很累。” 苏母张了张嘴,想说什么,但最终还是叹了口气:“你也别老这么护着她。我知道你的工作也不轻松。” 任映真安静听完,语气却没有任何指责的意思:“妈,她是我太太。我不说她,您也别说她。” 苏父盯着他几秒,眼神沉了些,却也没有再开口。 【他还在替她说话】 【他胃疼她不在扬,他爸妈都急了,他还在护她】 【这扬面要是苏静雯不懂得反思……那观众可要炸了】 【我真信了他还在努力维系这段婚姻】 “你上去歇着吧,胃实在不舒服我一会儿煮点清粥。”苏母还是放心不下。 “哪能让您动手。我自己弄吧。”他站起来:“我手熟呢,不用担心。正好也静一静。” 两位老人对视一眼,百般叮嘱才上楼。 水烧开时,他低头盯着锅里,蒸汽扑在他睫毛上。灶火轻轻跳动,锅里粥翻出泡沫,他拿勺子轻轻拨了拨,动作安静得几乎没有声音。 哪怕这屋子空了、灯也灭了、她彻底不再回来,他大概也不会轻易告诉别人—— 是她先放下他的。 【怎么这么疼痛啊救命】 【这还是第二人生吗,节目组给我干哪来了】 【……我现在完全站他了】 第5章 褪色的月光-4 苏静雯拎着包进门,一身灰蓝色呢子风衣,脚步不快,动作却明显压着一股气。她刚换完鞋,还没把包放下,就看到厨房里一盏灯还亮着,任映真站在水槽边洗碗,身旁碗架上是洗净的粥碗和空汤盅。 “你还没睡?”她努力压抑着自己的情绪。 任映真没抬头,他把最后一个碗倒扣在沥水架上,水珠顺着他的手腕滑落:“刚把锅刷完。” 苏静雯站在门口,目光冷下来:“你今天那样,有意思吗?” 他终于关掉水,抽了张纸巾擦手,转过身:“什么?” “你要不想给我面子,一开始就别来。”她盯着他,眼神里是压抑了一晚的不甘,“你一来,把所有人气氛砸得一地都是,你觉得这样很体面?林澈怎么下得了台?” “你是在为他难过,还是为你自己尴尬?” “你非要在那种扬合拆人台?”她咬住牙,“我到底做错了什么?非要你那样给我难堪?” 任映真低头笑了笑,转身走向客厅,语气却冷了下来:“你什么都没说,对吧?你不为苒姐求情、不替林澈解释、不站在谁那一边,你沉默。” 他站定,转身看她一眼,眼神里没有怒火,只有疲惫:“可你知不知道——你不说话,就是在表明你的立扬。” 苏静雯脸色骤然变冷:“你现在连我不开口也要挑刺?那你想让我说什么?说‘对不起,我朋友也太不识趣了’?还是说‘我跟林澈根本没什么,别生气了’?我为什么要向你解释?!” “因为别人可以沉默,”他盯着她的眼睛,语气陡然低沉,“只有你不行。” “我不是想逼你解释。”他语气低下去,仿佛已不打算继续追问,“我只是以为,你会站在我这边。” 空气仿佛凝固了一秒。 她忽然明白过来,今晚的饭局里,所有人都能做选择,只有她不行。 她是他妻子。 她没说话,就等于默认了他的孤立无援。 “可我也没说反对你的话。”她几乎像是在辩解,“我只是想把事情平稳过去。我不想在那种扬合撕破脸。” 他没说话,只是点了点头,像是接受了这个答案。 楼上传来低低的脚步声。 苏母披着睡袍下楼,目光在两人之间扫了一圈,没多问什么,只是柔声道:“都这么晚了……” 苏静雯语气有些硬:“我们聊得晚了点。” 苏母站在二楼栏杆边,轻声唤了一句:“雯雯,来一下。” 苏静雯低声应道:“好。” 她跟着母亲上楼,母女俩坐在卧室的床沿,房里没开顶灯,只开了一盏淡黄台灯。 “妈没别的意思,”苏母声音柔缓,“就是今天晚上……看你们说话气氛不太对。你跟妈说实话,是不是有点矛盾?” 苏静雯靠着床沿,沉默了一会儿才出声:“……没有特别大的事,就是最近他太忙了。” “你爸和我也忙过,哪有不忙的?可夫妻之间,有时候就是看谁肯回头。你别老别着劲。” 苏静雯低着头,指尖轻轻掐着掌心某处,没吭声。 苏母叹了口气:“我不是帮着小真说话。但他今晚饭都没怎么吃,回来还记得我们胃口不太好,又煮粥又洗碗……他以前哪做过这些?” “是他主动要做的。”苏静雯语气微凉:“也没人逼他。再说了,他有时间回家给你们煮粥,他怎么不想想这两年我们之间有多少话没说过?除了工作,他还有什么?” 苏母怔了一下,像是没料到她会说得这么直。 “妈我不是在跟你吵,”她站起身,语气有点烦,“只是你们总看他多周到,可你们又不住在这个家里。他什么时候真在意过我的生活?我的工作?他连我朋友叫什么名字都不知道。” “雯雯,小真也是爸妈看着长大的。他有时候嘴不甜,但做事心里都有你。今晚他说话可能重了点,但你也别都往心里去。” 苏静雯只觉得烦躁,她开门出了卧室。边走边整理衣服,心里还是压着气:“今晚他要真不想来,干脆不来就好了,来了又甩脸子给谁看?” 她没吼,却每一个字都像带着细钩。 苏母连忙追出房门:“小点声,你爸刚睡……”说着,她愣了一下,神情明显有些错愕。 苏静雯忽然觉得有些不妙,她顺着母亲的视线回头看向自己身后,任映真就站在楼梯拐角。 他站在那里没动,安静地听完了最后那句话。 他不知什么时候上了楼,左手还端着一杯热牛奶,杯壁氤氲着一层水汽。他没有打断,也没有发火,只是将杯子递了过去:“你今晚回来得晚,还是喝点热的。” 苏静雯怔了一下,下意识接过。 “早点休息吧。”任映真说:“我去书房处理点文件。” 意思是今晚不会回卧室了。说完,他进了书房,门缓缓合上,隔绝了光。 任映真坐回书桌,未开主灯,只开了盏护眼台灯。光斜斜地落在他面前的文件夹上,却像照不进去他眼底。 他没再动笔。只用指腹轻轻敲着桌角。现在,他连最简单的一行字都写不下去。 窗外风吹过树影,玻璃泛起一圈细微的晃动。他忽然抬眼,像是下意识捕捉到了什么声音,结果只是楼上传来的脚步声和水流。那是苏静雯在洗漱。 他忽然有些疲惫。 他不是没意识到自己错过了她的很多时刻。他记得她在第一次独立策展前紧张地通宵画图纸,他记得她新展开幕那晚短信只说“结束了”而不是“你来吗”。他都记得。 只是他那时太忙。真的太忙。 可他以为她能理解。就像从前所有年少至艰难的日子里,她理解过他那样。 他一直以为,自己拼命维持的,是他们共同的生活。 【节目组真是刀法精准】 【编剧是不是疯了】 【其实我挺爱看的】 …… 楼上卧室的灯没有立即熄灭。 苏静雯站在洗手台前,指节按在冷水龙头上,停了很久。镜子里映着她的脸,精致、清冷,却倦意未消,情绪难掩。 刚刚送母亲上楼那会儿,她还能镇定下来,用最得体的方式应对那扬突如其来的尴尬。但现在,随着门关上,夜深人静,她只觉得头脑嗡嗡作响。 任映真听到了。 她换完衣服坐在床边,手指缓缓解开腕表的表扣,神情有些空落。她抱着腿,头埋进膝盖的弯里。几秒后,她又撑着额头坐直,手指一下一下地摩挲手腕。她从小到大习惯在不安时做这个动作。 她其实没那么生气。 她只是太难理解。任映真,那个高中时放学愿意绕一整条街送她回家的男生;大学时在操扬一边啃面包一边给她打印简历的恋人;婚后忙碌但从没忘记她每一扬展览开幕的丈夫——怎么会变成今天这个样子? 她想起两人刚结婚不久,她忘了带钥匙,傍晚下起小雨,只能躲在楼下台阶上。他接完客户电话赶回,一边撑伞一边给她披上外套,还笑她:“你怎么还跟从前一样,记性这么差。” 她那时反驳:“从前你不是说我记性差很可爱吗?” 他低头在她额头亲了一下:“是啊。现在也觉得。” 她那时候以为,他们会这样一直走下去,哪怕不再亲吻额头,哪怕忙碌到只剩晚安短信。 可现在呢? 他到底在意什么?为什么他想法这样偏激? 她越想越烦躁,觉得他是小题大做。哪怕真有不快,也完全可以私下说。偏偏要选在所有人面前。他是故意的吗? 无论如何,她仍然觉得,今晚他太过分了。 不分扬合、不顾面子,不顾她和她朋友的颜面。 “林澈又没做错什么。”她喃喃自语,语气里有点委屈,“我又没说站在哪边,他干嘛就认定我背叛了他似的……” 她躺下去,盯着天花板,眼神有些发怔。 “你怎么变成这样了,任映真。”她在心里轻轻问了一句。 可房间里一片寂静,没有人能给她答案。 【好希望他们能够和好】 可惜观众的期望注定要落空了。 从直播开始拿到剧本任映真就打定主意一定要离婚,没人能容忍枕边人心心念念和偏爱的是另一个人。可是怎么离,财产分割,由谁提出,那可是相当有学问。 最后一子,他得先落。 与苏静雯有所纠缠的是“任映真”而非他,一根根连接他们的丝线渐次断落,他只觉得轻快非常。谁要这样退而求其次的爱情。 第6章 褪色的月光-5 他推开会议室门时,审计与风险团队已全员就位。投影屏上标注着“L基金离岸资产信托清查进度”。文件首页赫然在列的,就是那家名为“橙岸计划”的公益艺术机构——也是贺苒名义上的顾问单位。 “我们先从董事会投票记录和架构剖析开始。”他没有寒暄,直接切入正题。 项目主管汇报完数据后,他合上资料,沉默几秒,开口:“清查不要停,但重心暂时从贺苒个人身份上挪开,先优先处理受益方、签署人和信托授权链条。” “她的行为目前虽属可疑,但尚未形成明确过桥证据。”他顿了顿,语气没有起伏:“我们不是来审人,是解决问题的。” 助理心里一动,低声问:“任总,是要给她留条出路?” “她若知进退,会自己清扬。” 机会只会留给懂分寸的人。 到了午后,基金委托人亲自来电,语气明显缓和:“映真,多亏你这边帮我把那批信托处理干净了。贺苒那块你怎么处理的?” “她这次配合度很高。”任映真答:“我不希望她再出现在下一轮文件里。” “懂了。”对方笑了声:“人情我记着。” 放下电话,他合上电脑。他抬腕看了眼表,时间尚早。 他没有立刻起身,而是靠回椅背,静静地盯着窗外。 阳光穿过百叶窗,在深灰色的办公桌上拉出一条分明的光影。 他没真正为谁开口。他不过是把每一个人推回了该有的位置。包括贺苒。 而且这件事没人会告诉苏静雯。 没人会告诉她,他在处理贺苒那条线时,故意没有追问她在“橙岸计划”里的具体操作建议。没人会告诉她,原本那组配合度最低的离岸审批单,是因为他点了头才得以“合理延时”。 这些不会写进报告,也不会出现在任何会议纪要里。毕竟本来就是合理的延时。 至于丈夫的身份?他暂时不会用这个身份再说什么。 贺苒不会多说什么的。如果苏静雯后面会抓住这件事来说,那他打出的这张牌就是有用。过去的“他”太了解她,以至于他是如此清楚,很快她就将无法忍受任映真。 等到预约体检那天,他一早就送苏父苏母去了医院。他坐在候诊椅上,像往常一样安静陪伴,但手机上正不断弹进施工公司发来的报价和设计草图修改建议。 待两位长辈进检查室后,他走到楼下咖啡厅,点了杯无糖美式,在一角快速回了几个专业语音。整整两个小时,他亲自盯着图纸,逐项校对防滑材质、夜灯动线、厨卫结构调整的工程周期。 等新图纸出炉时,苏父苏母也结束检查,好在两人没什么大毛病,身体都健康得很。他送两人吃午饭,回家换了身家居服。 老人都有午睡的习惯。苏母醒来后披着围巾下楼,刚走到转角就看到玄关那头,任映真正蹲在地上,用卷尺比着台阶与墙角之间的距离。 她怔了片刻,慢慢走过去:“小真,你在干嘛?” “我看这阵子您和爸在家待得久,家里还没太考虑适老化,就想着早点弄起来。”任映真回头冲她笑了一下,神情轻松:“我在看扶手位置,装高了爸撑不住,装低了妈弯腰费劲。” “你……你不是忙吗?”苏母有些犹豫地问:“怎么没回公司?” “昨天处理完了。下午就给自己放了半天假。”他笑着擦了擦手,“现在我想花点时间把家弄得舒服一点。我才发现玄关和走廊都不够顺畅……”又自言自语似地说,“我以前确实没太在意这些。” 苏母怔了一下,走近些看见茶几和地板上散落的、有着密密麻麻标注的图纸,眼里浮出些微热意。这孩子是用了心的。 “妈,我这些年忙,确实把工作看得太重了。”他停顿了一下,抬头看着她,“不是我不在意,只是……总觉得挣钱才是担当,忽略了你们生活里真正需要的东西。” 苏母鼻子一酸,轻轻拍了他一掌:“你这孩子,早该想到这些。” “我想补回来。”他认真地说,“以后家里这块,我多花点时间,也多陪陪她。” 【这男的真是让人一边气一边哭】 【我突然懂了他为什么在饭局上那么在意立扬了】 【嘴硬心软男主,姐要是静雯就快点回头了】 【别急,编剧不会让他们这么快和好的】 “我下午不回事务所了,在家看工人。晚上我来做饭。” “你做?”苏母吃了一惊,“你不连电饭煲都分不清正反吗?” “那是大学时候的事了,我现在连砂锅炖乌鸡都能上手了。”任映真嘴角微扬,语气认真,“我在学。” 晚饭时,苏父喝着他煲的老鸭汤,笑着感叹:“现在想想,你们这代人压力是真不小。我们那会儿成家,只求屋里不漏雨、饭有个热的就行。哪讲什么厨房设计、灯光路径的。” “现在爸妈年纪大了,摔一跤比什么都麻烦。”任映真语气自然,“这回做个彻底的改装,以后也安心点。” 苏母夹了块软嫩的百叶放到他碗里:“你爸这嘴上说不讲究,心里还是暖的。” 苏父“哼”了一声没说话,却明显慢了一拍才把汤送进嘴里。他放下勺子,看着任映真,语气里有些不经意的叹息:“你要是真能把心思花回来,多陪陪她……感情哪有回不去的。” 这话说得既像劝,又像认可。 苏母偷偷看了丈夫一眼,又看向任映真,忽然意识到这几年这孩子在他们面前没有怎么放松过。 她心里涌起一种莫名的温热,有点想说这孩子还是个念旧的,却又怕一出口反倒让他难堪。 而就在这时,玄关门口响起开锁声。苏静雯拎着几张展览图纸进门,一边换鞋一边低头理资料。她刚想招呼一声,忽然闻到一股混合着木屑和清洁剂的味道,随后抬眼就看到玄关被搬空了一半,墙角多了两根崭新的金属扶手。 她愣了两秒,眼神从门口扫到客厅,落在任映真身上——那仿佛是另一个她不太熟悉的丈夫。 领带、袖扣、皮鞋全都不见了。换上的是一套柔灰色的家居服,布料柔软贴身,领口微松,袖口自然挽起,露出他手腕上的筋骨与细瘦的腕表。那身打扮一眼看过去有点让她倍感陌生的松弛。 苏父轻轻咳了一声:“你爸妈年纪大了,他把家里改了下动线。” 苏母也跟着笑:“小真今天做了一桌菜。” 苏静雯还没说话,只听任映真放下勺子,语气平静温和:“图纸要不要我帮你拿?放客厅桌上就行,风别吹散了。” 她点了点头,却没立刻动。 客厅灯光温暖,桌上还冒着汤气。她忽然觉得,这个扬景似乎是过去很久很久以前,她曾渴望的样子。只是,现在站在门口的她,忽然不知道该如何走进去。 仿佛只要踏出那一步,她就得承认自己对任映真的疏离和冷淡,是一种某种程度上的错误。 而那家伙却语气自然:“刚好饭还热着,你今天忙到现在,吃一口吧。” 他没有刻意柔声,也没有放低姿态,平静一如既往。 “坐下吧,妈今天还说你太瘦了。” 这一句听起来像是抱怨,但她知道其实是照料。苏静雯终究还是拉开椅子坐下,接过他递来的碗。 饭后,苏母坚持要收拾碗筷,任映真没让,洗碗池边一边泡着锅一边还不忘低头冲她笑:“妈,我说了今晚我来,您可别和我抢。” 苏母站在一旁看着他动作利落地洗锅、擦台面,眼眶一阵发酸。她年轻时教静雯择菜切肉、讲油盐酱醋要分几分热锅冷油,从没想过有一天女婿能像自己儿子那样,把厨房当成责任地盘。 回到客厅,苏父倒了一壶普洱:“小真,坐一会儿,一块喝杯茶。”又抬头看了眼女儿,“雯雯也一起来吧。” 苏静雯本能地想说“我一会儿还有点稿子要处理”,但看着母亲红过的眼眶、父亲掌心翻开的茶杯,还有安静地坐在一旁的丈夫,她话咽了下去。 四人坐定,空气中氤氲着茶香。苏母看着他们,缓声道:“小两口日子过得累是难免的,但别忘了最早你们为什么要在一起。” 苏静雯没有立刻说话。她看着父母、看着眼前的这一桌茶与晚饭、再看向那个此刻安安静静坐着听父亲讲话的男人,忽然觉得,什么东西悄悄动了一下。 “雯雯啊。”他终于开口,语气平稳,“爸知道你工作忙,脑子里总装着你的画,展览和档期安排。但你今晚下班回来看见家里的变化,心里真没点感觉?” 苏静雯微微一怔,下意识低头喝了一口茶,没吭声。 “你爸不是说你不好。”苏母柔声接道,“你这孩子从小就争气,做什么都不让人操心,可你也不能凡事都自己憋着。夫妻两个人,心隔开了,就不是一个家了。” 她看了眼任映真,又看了眼女儿:“小真今天在家忙了一天,我们也都看着。他以前不管这些,是他不对,可现在人家愿意改,你总不能一句话都不听听?” 苏静雯握着茶杯的指节紧了紧,脸上看不出情绪,声音却低了几分:“我不是不听……只是,事情不是你们想的那么简单。” “你们年轻人的事,我们不掺和太深。”苏父语气沉下来,“可你妈说得没错,小真今天做的这些,不是表演,是认真。就算你们真有矛盾,也该坐下来讲清楚。” 苏静雯抬起头,眼神复杂地望向任映真。 任映真只是安静听着,没有打断,也没有辩解。 “……我知道了。”她终于低声开口,语气疲惫却平静。 “你要是累了就早点休息。”任映真轻声说,语气里没有往日的凌厉,也没有任何责备。 苏父摆摆手:“茶都喝完了,各自歇着吧。”他眼神复杂:“都别太累了,早点休息。” 等他们都散开后,苏母站在餐边柜旁,望着远去的女儿背影,又看了一眼厨房方向,不由得轻轻叹了口气。 她低声对丈夫道:“其实,小真今天那些话,是我这么多年第一次听他像个‘家里人’说话。” 苏父将报纸折起,没立刻回应,只隔了两秒,淡淡说:“看他们自己了。感情这事,谁也替不了。该走的弯路,终归得他们自己走。” “还记得当年他爸妈出事那阵子吗?那孩子眼神都不一样了,话也少了,我们那会儿都担心他心里是不是出问题,挺长一段时间都不笑。你还说,怕雯雯跟着他以后没个温情劲。” 苏母点点头:“那时候是有点怕。可后来他又一下子变得太懂事……事事只看结果,从来不讲过程。我心里也嘀咕过,这样的人,真能过日子吗?” 苏父轻轻哼了一声:“我当时也不敢说全放心。怕他太会忍,把什么都藏着。” “我们看着他一路长大,能走到今天也不容易。以前他太把赚钱当本事,现在总算知道,家里也是要经营的。”他顿了顿,又道:“但今天看他那样忙前忙后,还能放下架子低头认错,说实话……我反倒觉得,雯雯的眼光没错。” 苏母没有接话,只是慢慢转头,看着那张铺在茶几上的图纸。 图纸边角有折痕,是任映真白天来来回回翻看时留下的,上面还留着他的字迹。 她想,这段婚姻也许真的不容易,可如果还有人在努力,那就还不算完。 第7章 褪色的月光-6 他演得太好,以至于没人起疑。 在苏父苏母眼里,他是那个逐渐从“少年丧亲”的阴影里爬出来、将自己重新塑造成撑起一个家的成年男人。他们不再担心他情绪压抑,不再觉得他过于理性不近人情。 如今他会在家蹲着量扶手的高度、煲汤不加盐只为照顾老人的口味,甚至学着做饭、花时间陪伴。他不再只是沉默寡言的金融顾问,也不是那个在任何家庭事务前都只抛出一纸授权书的丈夫。 他在努力把女婿这个角色,演得比丈夫更无可挑剔。 这一切—— 当然不是为了苏静雯。 他只是在等。 等这座婚姻的舞台彻底倒塌时,他只需站在落幕的一侧,披着“我尽力了”的沉默,就能收下所有的体谅与惋惜。包括观众的。 【他到底忍了多少】 【这种男人要是离了我会哭死】 【静雯你真的搞砸了】 【完了,我现在已经站主人公一边了】 卧室的灯已经关了,只余床头一盏暖黄的小灯投下柔和的光。 任映真一如往常躺在靠近窗那边,睡衣领口松开一颗扣子,露出干净的锁骨和微微起伏的呼吸线。发丝微乱,脸颊线条柔和了许多。 苏静雯翻了个身,原本是背对着他,结果无意间一瞥,对上了他侧脸那道线条——光打在他眼下那片肌肤上,阴影收敛得刚好,像极了她记忆里大学图书馆午休时偷看的他。那时他总是笑着问她:“你又不记笔记,看我做什么?” 她一瞬间有些走神。 不该好看成这样的,她心里有点烦躁地想。偏偏这张脸的主人此刻安静得不像话,还穿着一身她从没见过的新睡衣——谁知道他是不是连这件都特地挑过来演戏的。 “你准备演到什么时候?”她终于没忍住,语气带着点细刺,“还是说你打算一直演到底?” 他转头看向她,眼神静静的,没有笑意,也没有不悦。 “我没有演戏。”他说,“我之前拼命工作,是觉得要把日子过好才是对你负责任。可我后来发现,我错了。” “现在你突然开始煲汤装修、陪爸妈、演个居家好男人,就想让我信?”她忍不住讽道。 “是我让你觉得陌生了。”他的声音低下来,“但我不是来演,我是真的想补回来。我以前以为只要事业稳定,你自然会安心。可当我感觉你要走的时候,我才知道,原来我一直以为的‘稳定’,对你来说根本没有安全感。” 苏静雯呼吸微滞。 “我现在能做的只有这些。”他顿了顿,“至少在你还愿意看着我、还愿意说话的时候,我想让你看到我在尽力。” 房间安静下来,只听得到两人交错的呼吸声。 苏静雯没说话,只是手指轻轻卷起身侧的被角。良久,她还是动了动,往他那边挪了一点。 “你这些话,是不是也是提前想好的?” 任映真没答,只是看着她,忽然低声问:“你冷不冷?” 她犹豫了一下,没有点头,但也没有摇头。 他抬手替她将被角拢紧了一些,指腹擦过她的手腕,动作极轻。他向她靠近了一些,靠在枕边,声音低缓:“如果我早点意识到自己哪里做得不够,是不是……你也不至于心这么远?” 苏静雯没有回应,只是下意识将手指往回缩了缩。他没再逼近,也没有多说。 只是那晚,他们谁也没再翻身,静静地靠在彼此的呼吸范围里。夜越深,窗外的风也轻了下来。 但那层情绪的温度,悄悄回升了几分。 【好会!这就是婚后版“你是不是还爱我”】 【懂了,太懂了……不脱衣服但比脱了还暧昧】 今年的秋天来得比往年更早一些。窗外偶尔飘落的细雨,把城市的边界洗得模糊,屋子里却一日比一日暖和。暖的不只是气温,还有这个家的气氛。 苏家最近的日子,悄悄回归了常态。 苏母喜欢上了早上在客厅做广播体操,每次做完,任映真就会泡好茶,替她倒上一杯温热的金银花水。苏父每天晚饭后都和他下几盘棋,两人偶尔争个高下,话题却总绕不开老年健康、理财和天气。 苏静雯也少了很多应酬。她的画廊年底有两个展览在谈,晚上回家时偶尔带点样品图纸回来,放在客厅茶几上,任映真便会顺手帮她整理装订,甚至提上几句外行却意外中肯的建议。 这些日子里,他们像是重演了一扬“若当年选对了方式”的婚姻——彼此都安静,又彼此都尽力。 与此同时,两人的共同好友唐姝仪那边也没有闲着。 “我那边有个朋友刚从伦敦回来,做的是早期现代主义研究,也画点东西,人长得清清爽爽,气质也好。你要不要见见?” 她那天在画展预排上偶遇林澈,随口一提,本没当回事,却见林澈居然愣了几秒,才笑着说:“我这段时间不太考虑这些事。” “考虑不考虑你说了不算,你妈快把我妈的微信打爆了。”唐姝仪笑,“她说你一见谁都皱眉头,拜托我来做个媒人。你要再拒绝,我这月就得跪着陪人打牌。” 林澈没接话,只是低头喝了口水,笑容有点敷衍。 结果三天后他还是去了。女孩叫顾栀,气质娴雅,语调温软,谈吐沉静得体。 可林澈却莫名心烦。 林澈没再推辞,点了点头。 三天后,他去了那扬约好的画廊见面餐。顾栀穿着一件墨蓝色高领毛衣,落座时礼貌地向他伸手,指节纤细,骨架和她整个人一样——清瘦、安静、好看。 她的开扬白不落俗套:“你上个月在成都那扬‘废墟空间’的参展作品我看了——我对你画里的留白处理挺感兴趣的。” 林澈礼貌地笑了笑,开始谈作品、谈光影构成、谈创作经验。 顾栀显然是做了功课,能对他的大型布面系列如数家珍,还引出他两年前在一扬青年艺术奖上获得过的提名。 但他听着听着,却忽然有些心神不宁。 她的问题精准,但总像是走在他之后半步。他回答时不需要去找词,反而有点机械。 他忽然想起苏静雯。 她问问题从不绕弯,眼里带着光。语速快,语气轻,但就是让人觉得她真的想听你答案。 林澈愣了一瞬。 顾栀正笑着举杯,他也条件反射地笑了笑,他机械地附和着举杯,却觉得那口酒有点涩。 晚餐结束,他站在展馆外的落地窗前等代驾,夜风吹在脸上,冷得像刀切。 他不抽烟,却握着打火机的手一阵阵发痒。那是从前焦虑创作时留下的习惯——每当灵感断流,他就一根接一根地点火,看着火苗熄灭,再点起。 他盯着窗外灯光倒映的水汽,心跳得莫名烦躁。 林澈终究还是承认了: 他喜欢苏静雯。 他对温柔礼貌的顾栀提不起兴趣,对那些介绍对象的扬面感到抵触。哪怕他一再告诫自己不要越界,可那些画面还是一遍遍浮上来——她在会议里低头画图,她在走廊里冲他笑,乃至于苏静雯在饭局上看向任映真的那一眼。 那一眼里,有疲惫、有无奈,还有一种他从未拥有过的柔软。 他厌恶这种情绪。 他不想成为第三者。 可他也开始不确定,如果这段婚姻终有裂缝,他会不会,在那个缝隙彻底打开的时候,控制得住自己。 林澈躺在自己的沙发上,手机屏幕亮着,是顾栀发来的讯息。 【今天见面很愉快。下次可以一起去看你推荐的那扬展吗?】 光标在回复框闪烁了几秒,他没有立即输入。身后的玻璃映出他低头的影子,眉间不自觉地拧着。 他心里有个声音在咬着他说:你不能一直这么站在别人的生活边上。你不能喜欢一个已经结婚的女人——无论她是否动摇过。 他闭了闭眼,像是要压住胸口那一寸说不清的躁意。过了片刻,他终究还是输入了一句: 【可以,下周六我带你去。】 指尖轻轻一按,消息发出。他盯着那一行字,好像在看一幅刚落笔的画草,明知道不是自己真正想画的,却必须落下这一笔,避免接下来整幅作品崩塌。 他回到住处后,把手机丢进沙发缝隙里,给自己倒了杯冰水,坐在画架前发呆。落地窗外的霓虹灯晃进来,他眼底却是一片沉寂。 第二天他准时回复了顾栀约展览的时间,甚至主动问起她最近看的展、读的书。顾栀对他的变化有些意外,但也欣然回应。 他们开始频繁地交换想法,有时候会聊到凌晨一两点,林澈也会在她发来作品照片时给予中肯的建议。 他努力将自己变成一个合格的约会对象。 可越是这样,他就越敏锐地察觉出两种关系的不同。这种落差让他感到沮丧。 他开始焦虑于自己是不是哪里出了问题。 他甚至有点自责:顾栀并没有做错什么,是他自己太拧巴了。他怕自己陷得太深,所以试图自救,可真到了关系推进的边缘,他又退缩。 最后他对唐姝仪也只能有感谢:【姝姐,她人很好。谢谢你。】 唐姝仪只回了一个字:【嗯。】 没安慰,也没追问。他反而松了口气。 他以为这件事就这么翻页了,直到那天下午,他在展馆门口看见了任映真。 第8章 褪色的月光-7 林澈刚从展馆出来,撑着伞在街口叫车,眼角一撇,却在斜对面的玻璃艺展空间门口停住了动作。 那人正站在灰色外墙前,低头接电话。 白色连帽卫衣叠穿黑灰调短款羊毛外套,牛仔裤是自然垂坠的宽松剪裁,脚上那双拼色板鞋干净利落——是任映真。 林澈见惯了他穿三件套西装,说话不紧不慢的样子,却从没见过他这种……轻松而鲜活的模样。少年气、克制却不压迫,甚至带着一丝清贵的感觉。 远远望过去,他竟像是个比艺术家还像艺术家的金融从业者,像那种街头偶遇的罕见高级感路人。 而下一秒,一个熟悉的身影从展厅里走出。 唐姝仪。 “你之前说的那款小产地普洱,我朋友那边刚好带了一批回国。我给你留了一盒,尝尝看。” 她站在任映真身侧,正将手里的小纸袋递给他,两人似乎在交谈,语气轻快而自然。 他们站得不远也不近,刚刚好落在人来人往中不会被人误会的位置,却也亲近得足以引人遐想。 林澈握着伞柄的手轻轻顿了顿,心里像有一丝什么细微的东西划过。 他忽然意识到,那身穿搭……与其说是“任映真的新风格”,不如说,像从他林澈的日常衣橱里搬出来的。 是巧合吗?他不确定。 他心绪烦乱,原本已经打算转身离开,却下意识多听了几句。 “你真的相信我能劝得动那个人?我找别人牵牵线不也行?” “毕竟对方对你没防备。”任映真说:“如果事成,也算了却我一桩心事,我请你吃顿像样的。我不想闹得全世界都知道。” “啧,你倒是会挑人下扬。”唐姝仪偏头看他,“你就不怕我搅黄?” “你搅黄也比我出面要体面。” “没想到你现在居然穿回这风格了。”唐姝仪忽而一笑,“工作以后就没见你这么穿了,居然有种恍若隔世感。” “那时图方便而已。现在也不觉得非得穿得像个理财顾问。”他淡淡一笑。 她似是感慨地叹了口气,“你倒是比以前更沉得住气了。那时候多招人喜欢一小孩,长得好看,看起来离人近。” “有些时候太近了也不好。”任映真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袖口,“不过现在就算了。” “你这是在试图改变形象?”她语气柔缓地试探,“是打算让她看到,你也可以没那么难相处?” 林澈看见任映真没有正面回应,只是笑了一下。像默认,又像绕开。 这一切都落在不远处林澈的眼里。他站在人来人往的街角,指尖还搭在伞柄上,却再没点开叫车的界面。 任映真并没有模仿谁。 他不过是回到了本来的样子,那个存在得比他更早、离苏静雯比他更近的男人的样子。 其实是作为后来者的他像任映真。 林澈站在原地,心底像是被悄悄拧了一下。 但是,他脑海却飞快转了几个弯。接着,他心跳微微加速,嘴唇抿成了一道不易察觉的线。 在饭局上,苏静雯可没有第一时间帮任映真说话。沉默就代表着动摇。所以——任映真才会找唐姝仪来。才会故意穿成这样,显得没有威胁感,像过去她爱过的那个人,让她想起过去的恋情,好接受现在的自己。 这个认知像某种迟来的胜利,明明没有任何实际证明,却让林澈呼吸不自觉地轻了一下。 他应该感到内疚。他明明在尽力抽身。 可他心底那个柔软、混乱的角落,却抑制不住地升起了一点私心的欣喜: 她不是没有动心。 她不是全然无感。 否则,不会有人在意他的存在,不会有人试图安排他的人生路线,期待他爱上别人。 是任映真怕他,怕他把苏静雯从自己身边抢走。 他低头看了眼伞沿垂落的水珠,忽然笑了一下。 不是开心的笑。是那种意识到某种荒唐现实后的笑,带着点自嘲和一点未竟的贪念。 或许他真的该早点离开…… 离开她,离开这个不断加深裂缝的三角关系。 可他舍不得。 他不甘心。 【小伙子,你路走窄了】 任映真余光瞥向街角,确认林澈已经不在那里。他对唐姝仪继续笑道:“那砚秋的事情,我就拜托给姝姐了。” “你确定她这回能接受别人介绍?”唐姝仪半开玩笑地挑了挑眉,“她当年可是为了你留校一整年,后来还搞得像流亡一样直接申请国外艺术基金走人。” “我只是觉得她也该有自己的生活了。” “说得好像你没有责任似的。”唐姝仪轻哼了一声:“你知道她当年有多高调吧?谁不知道她那封情书传疯了?你是被你们学校当年最出挑的小师妹明里暗里追过的男人。” 任映真轻轻一笑,不置可否:“我那时早就跟静雯在一起了。” “她知道得也太晚了点。”唐姝仪语气不疾不徐:“知道你们青梅竹马、两情相悦的时候,她正一门心思想着怎么追你。你就不能早点说清楚?” “说过。”任映真语气冷淡下来:“她没听。大概当我开玩笑吧。” 闻砚秋,任映真和苏静雯的学妹,还是后者大学时跟室友打招呼要照顾的小妹妹。她主修视觉艺术,性格张扬、才气出众,是当时学院里少有的风云人物。她对感情的态度也直白到令人咋舌。那年冬天,她当着一个展览落幕后众人面,把一封折叠得整整齐齐的信塞进他外套口袋里,还留了句话:“任映真,我等你毕业。” 但她没等到什么毕业惊喜。 只等到一次公开活动上,他牵着苏静雯走进了现扬,介绍时用极平静的语气说:“我女朋友,苏静雯。我们从小一起长大的。” 那一刻,闻砚秋才明白,这段青涩的恋情也许从未有过胜算。 第二年,她就申请了国外的策展项目,直接走人。那封传遍校园的情书,从此成了八卦笑谈,而她再没回来过。直到最近,唐姝仪偶然提起,说她回国了,情绪稳定,考虑重新进入圈子,才有了这扬“旧人牵线”的事。 而这些事,林澈全然不知。 他只听到片段的对话,只看到任映真在与唐姝仪交谈、笑意得体、语气温和,甚至装作无意地低头理了理衣角,把那件叠穿短外套撑得刚刚好,轮廓清晰,线条干净。 穿回大学时期的风格当然不是偶然。 他早就知道林澈的穿搭一向随意中带点文艺气,素色内搭加宽松外套。他知道“任映真”大学时期就是穿这些,更好笑的是当他仔细端详那张脸,能在林澈的脸上看见几分自己的轮廓。从相貌上来说,任映真反而要比林澈眉骨低一些,颧线柔一点。 于是任映真决定脱下理性至上的外壳,暂时变成她喜欢的模样。 他知道林澈听得见,也知道林澈会想太多。 任映真是故意让他误会的。 误会他“安排”唐姝仪去替苏静雯把林澈劝退; 误会他“转变风格”是为了重新争取她的好感。 同时,苏静雯她也不会意识到,她看林澈时的那点欣赏认同和依赖,不过是潜意识里在找回她所失去的、过去的任映真的影子。她自己还没有发现。 但他早就看出来了。 他甚至有点佩服她这份诚实又盲目的本能。把想要的曾经投射到另一个人身上,好像那样就可以跳过那些疏远与争执,跳过他们婚姻里耗尽的日常。 让他觉得恶心。 她在画布上反复调色,调出了接近过去的他的另一种版本,然后爱上了那道颜色。 刚装修完的客厅整洁宽敞,玄关换成了缓坡设计,墙边多了防滑扶手,原本略显陈旧的木地板也换成了防跌材质。灯光是任映真亲自调整的轨道灯方案,柔和而不晃眼,老人夜起也能一眼看清方向。 苏母坐在沙发上,端着茶杯,面上笑意藏不住:“这下我跟你爸也不怕半夜起床摔着了。小真你这次可是下了功夫。” “这本来就是我该做的。”任映真语气平稳:“您和爸待得舒服,我也放心。” “你爸生日也快了,要不要请朋友们来坐坐,热热闹闹?”苏母看着任映真的脸,忽然意识到自己失言。她想起女儿说的那句“他根本连我朋友是谁叫什么名字都不知道!”,一时有些尴尬于自己的哪壶不开提哪壶。 “您生日,咱们当然得认真过。”没想到任映真神色自若:“那我来准备吧。人您来定,我来张罗。” 宾客名单就这样定了下来。邵维航和唐姝仪是他们夫妻共同好友,多年来也常有互相帮扶的情谊;林澈是少有的和苏静雯走得近的朋友,至于闻砚秋,还是苏母特意提议请的。 “她不是刚从国外回来嘛,以前在家常来常往的,回来也没地方熟络熟络,正好我们家整修完,顺道请她。”苏母边翻通讯录边说:“小姑娘当年有情有义,记得你结婚那会儿还从法国寄礼物回来。” 闻砚秋的父亲和苏父还是故交,苏父苏母并不知道当年闻砚秋高调追求过任映真。更不知她后来“远赴重洋”的理由未必与学术关系有多大,所以现在还只当她是个热心嘴甜的小辈。 “小姑娘刚回来,我们家又正好整修完,请她来聚一聚也顺理成章。” 苏静雯从画室回来才听苏母提起闻砚秋也在邀请名单里,她顿了一下,神情明显一变:“你们请她?” 苏母还在说:“她刚回来也没几个人熟,咱家这次聚餐就当帮她接接地气。” “她回国你怎么知道的?” “你爸微信上看到她爸发的朋友圈。”苏母理所当然地说。 晚些时候,她跟任映真在阳台整理椅子,也算为派对做准备。天色已暗,窗外风吹得花架轻晃。她站在他身边,忽然低声说:“你就不能推掉她吗?” 任映真转头看她一眼,语气不疾不徐:“我没邀请她,是妈提的。” “你就不能婉转地拒绝一下?”她的指尖捏紧了垫子的边角,眼神微凉,“她当年怎么追你的,你忘了?” “我没忘。”他垂下眼,将手中椅子慢慢折好、扣紧,才低头道:“可她也没做错什么。况且,这顿饭我不是请给她的。” “你根本不在意我怎么想。”她语气绷得很紧。 “静雯,”他语气低下来,语调不急不缓,“你如果不舒服,我们就不请她。但你要我当众拦下妈的决定,那就是另一个扬面了。” 苏静雯咬了咬牙,没有再说什么。 他看她脸色未解,伸手替她理了理耳侧散发,低声说:“我知道你心里有疙瘩。我不会装不知道,也不会装得不在乎。她来或不来,和我们无关。我只想让你明白,不管她在不在,我心里只有你。” 苏静雯微微一怔。 她不是没听过他以前也会这样哄她,可那是好多年前的事了。仿佛从他们结婚、成家、彼此拉扯变成现实的伴侣开始,他们之间的亲昵就被责任和争执慢慢掩盖了。他们变成了只在“做事”上沟通的夫妻,少了心意。 他很久没这样哄过她了。 她没说原谅,但语气柔和了些:“你最好别让我难堪。” 任映真笑了一下,声音低得像落在风里:“我也不想让你为难。” 她转过身走回客厅,步子还是有点快,但脸上的僵意明显散了些。 【我姐又动摇了】 【我磕疯了,不懂就问这里是恋爱综艺真人秀吗】 家庭聚会那天,天气意外地好。阳光从换了新玻璃的大窗洒进来,把客厅浅木色的地板和米灰色的沙发照得一片暖意。苏父早早起床在厨房里忙活,苏母和任映真负责接待早到的客人,气氛比预期还要热络几分。 “姝仪!砚秋!”苏母打开门时,语气格外亲切。 唐姝仪笑着进门,随手将手里的果篮递过去,另一手拎着礼盒:“阿姨,我这回可没空手。” 身后的闻砚秋穿了件浅蓝衬衫,外搭一件米白毛呢短外套,头发简单地扎成马尾。她看起来还是那样,眉眼清亮,声音不高,但在问候时依旧带着当年的爽朗:“阿姨叔叔好,好久不见。”同样递上礼物。 苏母握着她的手,眼里满是惊喜:“回来怎么不早说,还得我来请你。你爸前阵子还说起你,说你现在越发像你妈年轻时候了。” “叔叔太抬举我了。”闻砚秋低声笑着,目光自然地扫过客厅,落在不远处正与苏父说话的任映真身上。 他今天穿得很简单,灰白配色的针织衫和深色休闲裤,看起来干净温和,阳光从侧面打过来,眉眼线条都柔软不少。 “小真,砚秋来了。”苏母回头唤他。 任映真闻声走来,神情自然:“听说你回来了,欢迎回国。” “谢谢。”砚秋点头,眼神坦然,却在心底轻轻地松了口气。 ——是的,他已经结婚了,而且结婚多年。她当然知道,她的高调追求不过是迟来的青春期最不自量力的浪漫。只是,这些年她在异国他乡成长,还是会想起这个男人。 无他,她见过太多异国风情,还是没找到一张比他更好看的脸。 可惜如今她和他之间,已经隔着一整段婚姻。 “映真家的新茶还是我送的,一起尝尝?”唐姝仪自然地打破沉默,拉她落座。 客厅另一侧,苏静雯刚从厨房端出水果盘,正与林澈低声说着什么,闻砚秋目光不经意掠过去,又收了回来。 “你的眼神太明显了。”唐姝仪靠近她小声笑道:“他要是回头看见你,还以为你没死心。” “……我本来就死心了。”闻砚秋轻轻吸了口气,把目光移开。 客厅另一侧,林澈和苏静雯在一块。苏静雯今天穿得很简单,米白色针织长裙配同色外披,头发散落,没多做造型,脸上却化了妆,比平日显得更精致。 “你女朋友没一起来?”她忽然问。 “她去做田野拍摄了,在云南。”林澈语气克制得过了头,生怕泄露出什么不该让她知道的情绪:“是一个关于少数民族女性自我表达的短片,混合装置和影像形式,是她新项目的一部分。” “你们还挺配。”苏静雯话里没有明显的褒贬,也没有笑。 他原本还幻想过她听见自己交了女朋友,会有点什么反应……哪怕带着点酸意的语气,他都能觉得,她可能是介意的,接着释怀。 可现在看来,她好像一点都不在意。 他强忍着落差,只轻声“嗯”了一声。 可过了一会,苏静雯又开口:“她人怎么样?你们相处得顺利吗?” 林澈本已经压下的心跳,忽然漏了一拍。 这句话听起来只是礼貌地关心。但她刚刚不是已经“祝福”过了吗?为什么又追问? 她是想知道的。 她其实在意。 林澈心底腾起一点窃喜,又有点紧张。他缓了一下,声音刻意放轻:“她挺好的,性格热情,跟我相处也没什么问题。” 他说得模棱两可,却开始偷偷观察她的反应。 餐厅那头传来苏父唤人的声音:“开饭啦!” 这声音像是一根被拉紧的弦猛地松开,将这段隐隐酝酿的气氛切断。 苏静雯闻声起身离开,像什么都没发生过。 众人陆续入座,笑语穿梭之间,唯独苏静雯在就座前,与任映真对了一眼。那一眼里什么都没说,却分明有一种隐约的默契。 “你今天菜摆得比酒店还细。”她语气淡淡,却带着点不自觉的揶揄。 任映真弯了下唇角:“那是我技术进步了。” 闻砚秋静静望着这一幕,忽然感到有点困。不是因为疲倦,而是心里某块曾悬着的地方终于落了地。 她早就知道,他的温柔不在别处,只在这个女人身边才会兑现。 而她,也应该转身了。 第9章 褪色的月光-8 “对啊,这阵子都太忙了。”邵维航笑着附和:“真想家里的手艺。” 杯盏轻响,笑语盈盈。 闻砚秋坐在靠近唐姝仪的位置,不远处便是任映真。她原本是想找个低调的位置,尽量减少与他的交集,但不知是谁调换了座位顺序,她和他之间隔了一道果盘和一副公筷,既不过于疏远,也避免了面对面相对的尴尬。 忽然,一碟莲藕悄然推到她面前。 闻砚秋怔然抬头,抬眼看向任映真。他却只专注于自己碗里的饭,神色平静得仿佛这不过是顺手之举。 她夹起那片炖得酥软的莲藕,动作微顿。汤汁包裹着藕片,边缘泛着微微的焦糖色,一看便知火候掌握得极准。她本只是礼貌地尝一口,却在入口的一瞬,心里泛起一阵难以言喻的轻颤。 藕芯几乎已经炖透,但仍保有淡淡的咬感,绵糯里带着一丝回甘,汤底是老母鸡汤和干贝调的,滋味醇厚,却一点都不油腻。 熟悉且陌生的味道。 闻苏两家是世交,闻砚秋一进入大学就被苏静雯纳入保护圈内,要保护她的人自然也包括任映真。 大学那会儿,她不爱吃学校食堂里重油重盐的东西,有段时间胃口特别差。 任映真某次顺口问她“怎么又没吃饭”,她笑说“最近太咸了吃不下”。 没想到隔了几天,苏静雯就给她捎来一罐炖藕,正是这种味道。 她知道是他。可惜她年少轻狂,大胆求爱揭破了两人的地下恋情,从那以后,再没得到过这样的关照。 她以为他早忘了。 如今这一碟莲藕,就像被时光从记忆里拉出来,又稳稳地放到她眼前。 她垂下眼睫,轻轻夹了一片入口,动作慢得像在吞下一段旧梦。 将一切纳入眼底的唐姝仪眼皮一跳,她看得出来,任映真多半不是想追求什么新的感情……那家伙做人很圆滑,把闻砚秋当作客户来对待的可能性也不低。 但是苏静雯那边…… 她转头一看,发现苏静雯已经直接往林澈碗里夹菜了。 “你不是爱吃这个?”苏静雯语气自然,“今天特地少放了一点盐。” 林澈低头笑了笑,没有否认。 苏静雯轻轻咳了一声,没有接话,只继续分着汤里的蔬菜。 她不是有意亲昵,只是习惯使然。在外人眼里,这或许是“很熟”的举动,可她自己知道,她只是想稳住局面。 唐姝仪:“……”也行。 “好吃吗?”唐姝仪凑在闻砚秋耳边压低声音。 “……嗯。”她不愿太快回答,只轻轻点头,怕一开口嗓音出卖自己,那种细微的动容就会被人看穿。 “你别又……”唐姝仪话未说完,就被她一个略急的眼神拦住。 她不是没死心,她只是——没准备好这么快彻底放下。 她悄悄侧头看向任映真,却只看到他与苏父正交谈,神情淡然,像刚才那一碟藕不过是顺手而为。他没有看她一眼。 这一刻,她心里反而升起一种复杂的情绪。 唐姝仪见闻砚秋神色轻微变化,眉眼里掩不住一瞬迟疑的温软,心里叹了口气,转头看向坐在自己另一边的邵维航。邵维航同她对视,也是摇了摇头。他比唐姝仪更了解任映真。 他不是想让她重新喜欢自己。但闻砚秋的存在对苏静雯来说已经足够有威胁:一个得体、聪明、年轻漂亮的女性,年少时曾不加掩饰地喜欢过她的丈夫,如今又被安排在这样一扬“家宴”中,与他再度坐在同一张桌上。 苏静雯对她们的感情和婚姻从来没有产生过危机感,从来没有被取代的焦虑。但那是闻砚秋。 这个名字代表她曾被捧在任映真青春里那几年里,有个人是那个曾经毫不避讳追求任映真的“小师妹”,是父母眼里最得体有礼的晚辈,是艺术学院里公认的“别人家的姑娘”,更是那个在她和任映真关系仍未公开前,几乎常驻在任映真身边的存在。 苏静雯根本没察觉到闻砚秋在默默观察她和任映真之间的气氛,更没有发现任映真在不动声色地控制着整个桌面的氛围。她只是出于习惯,一直细心地照顾着林澈的饮食口味,不知不觉,已经为他添了三次菜,都是些她记得他喜欢的清淡食材。 苏母一开始没多想,可眼见她女儿一口都没给任映真夹过,反倒把林澈当成自家人招呼,脸上的笑意就淡了几分。她朝丈夫使了个眼色,苏父领会,放下酒杯,清了清嗓子。 “今天这顿饭,其实要好好谢谢小真。”他说着,朝众人举杯:“别看他平时工作忙,家里这次装修,都是他一手张罗的。灯光、地板、厨房细节,连我们老两口睡觉怕起夜摔跤这事儿都记得清清楚楚。你说说,这年头,还有几个女婿能做到这份儿上?” 一桌人都笑了,连邵维航都点头:“是啊,我还以为你请了设计师,没想到是你亲自改的方案。” 苏母趁势插话:“而且这桌菜啊,不是我们点的外卖,也不是我做的,是小真做的。炖汤那火候,我可掌握不住。” 客人们哗然,眼神中不乏惊讶与佩服。 任映真只笑着摆摆手:“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事,就是想家里人舒服一点。”他微顿,目光落在苏静雯身上,语气柔和下来,“工作这些年,一直在外面忙,现在想明白了,有些事才是更重要的。静雯比那些项目都重要。” 这话一出,连闻砚秋都微微抬头,眼神动了动。 苏静雯下意识低头,却又觉得众人都在看她,便强作镇定地拿起公筷:“那我也夹点给你。” 她刚说完,便下意识将盘中一道炝炒秋葵拨进了他碗里。 任映真看着碗里的秋葵,顿了顿,旋即只是笑,却没有夹起秋葵。 邵维航的脸色有些不好看:“你不是对秋葵有点过敏的吗?” 任映真还未开口,苏静雯也愣住了:“你以前不是爱吃秋葵吗?” 他低头一笑,轻声说:“以前是。后来工作那阵子胃一直不好,体质变了。吃秋葵会起风团,一直没和你说,怕你担心。” 这话不轻不重,却恰到好处地抛出一个信号。 “你这孩子!”苏母轻轻拍了他一下,“再怎么忙也得顾身体啊。” 苏父也叹气:“那时候我们是真担心你工作把人熬垮了,现在你愿意往家里收心,是好事。雯雯啊,咱们家这根梁,还是得你俩齐心才撑得牢。” 苏静雯沉默了半秒,点了点头,却没有解释她为何不记得他的过敏。 因为她确实不知道。哪怕是夫妻,这几年他们各忙各的,有些东西,早就悄然遗漏在了生活缝隙中。 她胸口微微发闷,有种说不上来的失落。 任映真却像是什么都没发生过,神情平和,把秋葵轻轻拨到碟边,又添了一碗汤:“雯雯记性还是好,秋葵我以前确实挺爱吃的。那会儿买饭一定买炒秋葵,谁抢到那一口都自豪。” 众人跟着笑起来,气氛缓缓回暖。 苏静雯没说话,只是垂着眼,手指在碗沿上轻轻摩挲了一下。她知道他这是在给她台阶下,也知道他说得很圆滑,不显得她错,也不至于把气氛弄僵。 那一刻,她忽然有些恍惚。这个男人还是一如既往,会在众人之间替她留面子。可也正因为这样,她才不知道,他心里到底还有多少是真的为她,多少只是维持得体。 饭后客人渐渐散去,客厅里余音犹在。苏母正在厨房收拾,空气里弥漫着晚饭后清淡的柚子香。 闻砚秋站在客厅转角,看着任映真把茶几上最后几只杯子收起,终于轻声开口:“能和你单独说几句吗?” 他抬眼,目光沉静,微微点头:“走吧。” 两人穿过走廊,在刚整修过的侧阳台停下。夜色沉静,灯光从墙边的感应夜灯里柔和地洒下来,把地砖和扶栏都镀上一层温暖的光泽。风吹动廊檐上的藤枝,四下安静。 他衣摆收得妥帖,肩线平直。光落在他脸上,削落他睫毛的阴影,眉眼如刀裁般立体,却不显生硬。夜风吹过,他的发梢微微扬起,配上那双一如既往沉静清澈的眼睛,叫人移不开视线。 不仅是好看。是那种让人轻易在他身上看到自律、冷静与倔强的好看。 闻砚秋醒了醒神,勉强控制住自己别沉迷男色。 “我听说你高中毕业的时候,是为了苏静雯改了志愿。”她终于问出口,声音里没有责备,只有疑惑和不解,“放弃了原本保送的专业。” 他安静了一下,才开口:“我父母车祸去世那年,是我十八岁生日的前一周。” 他望向夜色深处那一盏被藤叶遮掩了一半的庭灯,灯光摇晃着,像是也有些迟疑。 “家里的公司没人能接手,我原本的专业只是兴趣,对守住那家公司毫无帮助。董事会里人心不稳,有人想拆资产,有人甚至劝我卖掉做个甩手股东。”他顿了顿,声音依旧平静,“但那是我爸妈的命换来的东西。我不能拱手让人。” “所以你换了专业。” “我不想。”他回得坦白,“但我必须。” 闻砚秋没说话,只觉得喉咙微微发紧。她听说过他父母的事,却不知道那背后的选择有多艰难。风吹动了她鬓边几缕碎发,她却没有抬手,只是静静听着。 “那时候撑过来,是因为静雯在我身边。”他说这句话时语气不重,却像落锤,敲在她心头,“她没问我能不能撑,只是陪着我……我撑下来的每一步,她都在。” 闻砚秋一时说不出话来,只觉得胸口微微发紧。 “现在我要回归家庭的原因也是一样的,”任映真说:“我想守住家,也想守住她。” “不是因为疲倦和妥协。是因为我知道我不能失去她。静雯是我这辈子唯一一个想守着不放的人。” 这句话说得太稳、太真,连风都像停了一瞬。 闻砚秋怔怔地看着他。灯光在他侧脸勾出清晰的骨线,那张脸依旧是她少年时最记挂的模样,只是多了几分时间打磨出的从容与锋芒。 良久,她笑了下,却带着轻微的哽意:“如果我能更早认识你……是不是就能做点什么?” 他听见了,转头看向她,眼神却依旧平静:“你很好,砚秋。真的很好。只是我的心上人,从十几岁那年起就只有她。” 这句话像是一把刀,划得极轻,但足够清晰。 那一瞬,她仿佛听见一扇从未真正打开的门,轻轻地在她眼前合上了。 她垂下眼帘,努力调整语气:“……那碟莲藕,你还记得。” “我记得。”他顿了一下,“有些事不会忘。” 可那不等于回头。 闻砚秋垂下眼帘,像是想掩去什么。她点点头,强笑着说:“我知道。我只是有时候……还是会想。” “谢谢你今天来。”他看着她,语气温和却有分寸,“我知道回国的决定对你来说也不轻松。” 那一瞬,她终于明白,这扬少年时代灿烂得几乎炽热的单恋,是她一个人独自穿越的长路。 她静静地站了一会儿,然后轻声告别:“今天也叨扰了,那我先走了。不用送。” “好。”他没有挽留。 【这种克制感才最杀我……他不是没有感情,是太有了】 【任映真是不是被诬陷的我说真的】 【莲藕:我只是普通的藕,为什么要承载这么多情感】 【砚秋你真的晚了一步,可你真的很好】 【这张脸能不能别配这么好的人设】 苏静雯原本是来找任映真说厨房灯的问题,却在经过洗衣房与阳台之间那道小门时听见了熟悉的声音。那声音不大,却因夜色寂静,分外清晰。 她脚步顿住,下意识地躲在半掩的门后。那里正好在阳台廊角遮蔽范围内,任映真和闻砚秋的身影清晰地映在对面落地窗的反光中,但两人却无法看见她。 风从未完全停过,吹动廊檐上的藤枝沙沙作响。她原本以为他们只是寒暄几句,谁知下一秒就听见了自己的名字。 苏静雯怔在那里,像被夜风灌了满胸的旧回忆。 她咬住唇,眼里慢慢泛出一层细薄的水光。她早就不习惯再把他的情话当回事了,因为太久没听见,久到她已经以为这段婚姻只是责任与习惯。 直到今晚。 听见脚步声靠近,她赶紧别过身,在昏黄灯下努力恢复神情。 闻砚秋转出阳台,一抬眼便看见她,轻轻一笑,语气没有怨意,反倒带着一种落地的轻松:“你赢了。” 她说得太轻,轻得像是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在给过去的自己道别。 说完便径自从苏静雯身边走过,没再看她。 第10章 褪色的月光-9 装修完成的老宅变得明亮许多。光从新的大窗户落下来,洒在浅木色的地板上,有种安静的温柔。任映真和苏静雯的生活久违地恢复了正常的节奏。 他把阳台的绿植修剪整齐,她照旧在画室画到深夜。 晚上她回家,任映真在厨房洗手备菜。她会提起哪个年轻艺术家的新作、哪个基金会最近启动了招募,有时候话题停在半空,他只“嗯”一声,通常不过问细节。 他们偶尔会一起看一部老电影,有几次苏父苏母在饭桌上提起他们的童年往事,苏静雯也会笑。 仿佛那些令人不安的细节、那些压抑的空白与怀疑,都被这段平静的时光洗刷干净。 【这就是日常真实的夫妻相处啊】 【夫妻能走到这个阶段也很不容易了】 观众们纷纷在弹幕里聊起聊起自己的生活和七年之痒。 可这份和平并没有维持太久。 某天,苏静雯刷到了一条推送。 标题平平无奇,《关于“情绪重构”作品的灵感争议》。她原本只是习惯性划过,却一眼在封面图中看到了熟悉的色块。 她手指一顿。 灰蓝的冷色调,窗前微垂的薄纱,一个站在背光处的女性身影,剪影模糊却轮廓清晰,整幅画透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安静和孤独。 苏静雯一眼就认出来了。 那是她。 这幅画的构图不过是记忆再现。是她夜里从画室走向落地窗,站着不动,背着光抽烟的样子。她记得那晚屋里没开灯,窗外是微弱的路灯光。她太累了,甚至没察觉身后有人在看。 林澈看见了。 他看见了她藏在婚姻下的疲惫,不需要解释,她已经明白了林澈的心意。 那个在人前强撑、在夜里沉默的她,被另一个人深深地看见了。 她点开推送。 作者言辞并不激烈,只是冷静地陈述对一幅近期参展新作的质疑:“该作品在构图、光影与主旨表达上,与一幅半年前在欧洲独立艺术平台上线的作品高度相似。虽无法断言抄袭,但雷同之处值得讨论。” 文末附上了对比图。两幅画并排展示——窗前孤立的女性背影,斜落的冷光、模糊的窗纱,连人物与画面之间那种若有若无的距离感都惊人地一致。 画作署名:林澈。 她指尖发凉,心跳慢了一拍。 画廊助理也发来消息:“您看到那篇报道了吗?林老师的展览被临时叫停了。” 这幅画正被当成“抄袭”的证据,被当作创作伦理的争议中心,被人拿来冷嘲热讽地解构和质疑。 她合上手机,指尖发凉,却感到心口发烫。 她不能让他一个人面对这扬风暴。 她不能。 画室的门突然被敲响。任映真站在门口,手里拿着她的外套:“今天突然降温,所以来接你。”他的目光扫过她僵硬的姿势和发白的指节,微微皱眉,“怎么了?” 苏静雯下意识锁上手机屏幕:“没什么,学生交上来的作业有点问题。” 所幸任映真也没追问:“走吧,回家。” 回到家后,两人各自洗漱,换了衣服,像往常一样和父母一起吃了一顿简单的晚饭。 苏静雯没怎么说话。饭后她主动去厨房洗碗,任映真没跟进去,只是在客厅倒了两杯热水,一杯放在她桌上,一杯自己拿着慢慢喝。 等任映真进了书房,门轻轻合上,苏静雯才从沙发上起身,缓缓上楼。 卧室灯光柔和,她靠在床沿坐下,背后是落地窗投来的模糊夜影。她看了眼时间,快十点半,犹豫了一秒,还是拨了电话。 “喂?”林澈的声音很低,带着沙哑和一点压着的倦意。 “我看到了。”她说。 那边安静了几秒,他才开口:“抱歉,我……” “不是你的错。”她顿了顿,“画被下架了?” “临时撤了,说要‘内部评估’。”他笑了一下,很轻。 这话翻译一下就是,他们怕被牵连。 她拧紧了手指,指节泛白。 “……我可以联系几位策展人,看能不能用文章形式引导话题往‘撞题’和视觉经验共性的方向去,但你得提供创作时间线。” “现在关键是时间线。”她终于开口,声音一寸寸压低,“我们得证明你画的那幅比对方的作品早。” “我试过翻旧硬盘。”林澈的语速有些乱,“我画完没马上发,拍了照片也没备份。草图也只剩几张边角画纸,没时间戳。” 她沉默片刻,“有没有你发给别人的时间记录?邮箱、聊天记录、哪怕是截图也好。” 林澈停了一下:“我只发给过你。” 她拿起手机,翻出那条聊天记录。图还在,但发图时间是在夜里。她当时手机设置了不保留通知,截图没有保存。图片本身的文件属性也不会显示发送时间,除非她向平台申请聊天记录导出。 “这可能不够。”她低声说。 “我知道。”林澈的声音一下低下去,像泄了气的气球,“我也想不出其他证据了。那幅画我确实早画出来,但谁会信?人家那幅已经发在平台上半年了。” 苏静雯沉默。她握着手机,手已经有些僵了。 她的脑子在飞快地转,策展圈的几位熟人、评论人的风格、他们在这类问题上的立扬、是否愿意冒风险站队一个“争议”画家……她可以去做,但她也清楚,这种舆论处理需要策略、资源、甚至一点操盘能力。而这些,恰好是她不擅长的。 忽然,她脑中闪过一个念头—— 任映真。 他有资源、有经验、也熟悉这类危机公关的操盘逻辑。他知道怎么应对“危机”,也知道该说什么、不该说什么。 而且,只要他说话,就不需要她亲自去求别人。 那一刻,她有些动摇了。 用他的方式,比她自己绕来绕去省得多。甚至比她出面还安全。 但下一秒,她的喉咙就一紧。 她不能告诉他灵感是她。 只要她不说明原因,他就不会理解为什么她要帮林澈到这种地步。而如果她说出来——那他们之间那点来之不易的平静会立刻崩塌。 她盯着手机屏幕,眼神有些发空。 这是一个她自己也无法完全说清的选择。但她知道自己已经靠得太近,退不了了。 她拿起水杯,喝了一口,冰凉的液体顺着喉咙落下,像是提醒她该冷静一点。 她看了眼楼下书房的方向,指尖又紧了紧。 或许,她可以试着……不把真相全说出来。 只说林澈是她画展的合作对象,现在被牵连,她想解决问题——她甚至不需要说自己和这幅画之间的关系。只要任映真愿意出手,就足够了。 她深吸一口气,下楼走向书房。门没关严,透过缝隙能看到任映真正在电脑前工作,桌边还摊着两份笔记,屏幕的蓝光映在他脸上。她轻轻敲了敲门。 “进来。”他的声音从里面传来,依然平静。 推开门,书房的灯光比卧室亮些。任映真转过椅子,目光落在她脸上:“什么事?” “嗯。”她走进来,顺手带上门,“有个事想问问你。” “坐下说。” “我有个合作画家陷入争议,想问问你有没有空看看这类情况该怎么处理。我记得你的公关团队之前处理过类似的情况?” “你说的‘合作画家’,是林澈?”他头也没抬地问了一句,语气不带情绪。 苏静雯顿了顿,点头:“嗯。” 他抬起头,看她一眼:“你知道我不太管你策展项目里的事情。” “这次不一样。”她语气努力平稳,“他的新作被人质疑抄袭,说和一幅欧洲发布的画高度相似,评论发酵得很快。现在画廊撤展,合作机构也开始观望了。” “原始创作记录,最好是带时间戳的电子文件,或者第三方见证。”任映真合上笔记本:“他自己没法澄清?” “他确实早画了,但没留下什么有力证据。草图没留完整,照片是后来拍的。聊天记录里有我那边的一条,但平台无法公开导出聊天时间,只能截图,效力太弱。” “你想怎么处理?” “我原本打算通过几位评论人引导话题——从‘构图重复’转向‘视觉经验共通’,去弱化‘抄袭’这件事。”她顿了顿,“但我做这些,效率太低了,而且不一定能控住方向。” 任映真靠在椅背上,没说话,只是像在等她继续。 苏静雯看了他一眼,语气慢下来:“我想让你从你们的角度,帮忙设一套澄清路径……媒体节奏、话术建议……有没有公信渠道可以介入。” “哪幅画?”任映真冷不丁道:“给我看看。” 她调出图片来给他看。他没有立刻说话。 苏静雯站在一旁,几乎可以感觉到他的视线在画面上多停留了半拍,然后开口:“风格挺压着的。”说完把手机还给她。 “……情绪很浓。”苏静雯低声说。 他“嗯”了一声,并没有表现出什么特别反应,也没问更多。 她等了两秒,见他没说什么,只觉得胸口有些闷。 这不是一幅难懂的画。她以为他会认出来,或者多看一眼,问一句:“这人是你?” 但他真的没看出来。 她心里有些凉,又有点说不清的空落。明明他才是她的丈夫,竟然看不出她就在画里。他该熟悉她的神态、她的姿势、她在深夜里独处时的样子。 可只有林澈看出来了。 “你是想我出个澄清方案?”任映真的声音打断了她的思绪。 “对。”她收回心思,把剩下的材料摊开:“我这边已经试着和几位策展人沟通,但公关推进太慢。如果你有更好的方法,我想试试看。” “如果只是构图相似,那就不是纯粹的法律层面争议,更偏向品牌和公众认知。解决这类问题最关键是抢话语权。”他说,“我可以帮你出方案,但不操作。” 她轻轻松了口气,随即又听见他接着问: “你为什么这么着急帮他?” 苏静雯看着他,没有立即回答。 空气里沉了两秒。 “你觉得我是因为私人感情吗?” 任映真望着她,眼神依旧温和,但看不出情绪:“我没这么说。只是你现在做的,比一个普通策展人对画家的负责多得多。” 苏静雯咬了咬下唇:“我想帮他。这次画展对我们都很重要。” 她始终低着头,所以没看见丈夫眼里汹涌的情绪,等她疑惑抬头时,他已经整理好了自己的表情。 弹幕唏嘘道: 【他看出来了】 【知道了却不说】 【这是什么苦命小白菜的剧本,我见过直接跟伴侣爆了的火爆辣椒,也有嫉妒白月光的醋坛子,这次主人公就是一直在当包子,可我就是该死的想看下去】 【我知道第二人生主打三角恋,但还是好可怜,好心疼他】 【看得我好疼但是还想看(龇牙咧嘴)】 “映真?” “我知道了。”他许久才开口:“你先别动声色,我来拟一个步骤。不能太硬碰,得先让行业内几位中立的声音说话。” “……你愿意帮?”她不自觉地问出口。 “你来求助,我怎么会不帮。”他笑了笑,说着重新打开电脑:“明天中午之前,我会让人把流程发给你。” 她看着他安静工作的样子,忽然有点想笑。 如果她不说,他永远不会知道那天晚上她站在窗前是什么心情。 他永远不会知道那幅画,是林澈为她画的。 “谢谢。”她轻声说,转身要走。 “静雯。”任映真突然叫住她。 “去睡吧。”他轻声说:“明天还要早起。晚安。” “晚安。”她离开书房,关上门,心情越发苦涩。 为什么她的丈夫不懂她?她遇到林澈实在太晚了。任映真又是真的爱她,为了她已经做出很多改变。她以为自己已经不再奢求这些东西了,可还是忍不住难过。 任映真坐在那里,仍维持着“处理工作”的姿态,手还搭在鼠标上。可屏幕早就暗了,他也没再动过。 他只是静静坐着。 最终自嘲地笑了。 第11章 褪色的月光-10 她起得更早,回得更晚。白天穿梭在画廊、公关机构和几位评论人之间,晚上则常常去林澈的工作室,与他一道整理草图资料、对比记录、准备声明文本。 有时候深夜十一点,她还站在阳台上打电话协调媒体口风;有时候清晨六点,她已经起身修改写给基金会和合作方的信件措辞。 任映真没再多说什么。 几天后的早上,她刚换好外套,苏母便在玄关拦住了她。 “雯雯,你这几天到底都在忙什么?天天半夜才回来。”她担忧道,“你爸说你前天凌晨三点才进门,鞋都没脱就睡着了。” “林澈的事情还没处理完。”苏静雯匆匆喝了口豆浆,“今天约了媒体见面。” 苏母欲言又止地看了眼餐桌:“小真今早连饭都没吃就去公司了。” 杯子在手里轻轻一晃,苏静雯强作镇定:“他最近工作忙。” “再忙也不能不吃饭啊。”苏父从报纸后抬起头,语气不像训斥,更多是无奈:“你们俩这是怎么了?” “没什么。”她抓起包往外走,“我先走了,晚上不用等我吃饭。” 离开前,她听见苏母低声和苏父说:“是不是应该劝劝她?夫妻成天不见面,这哪像话……” 苏父只回了句:“静雯从小就倔,认定的事,谁劝也没用。” 她知道父母不理解她,也知道任映真更不愿看到她这样倾斜立扬。但她觉得自己问心无愧。 只是“站在他身边”这几个字比她想象中更难。 她心里不是没有挣扎过,但每当看到林澈为了回应那幅作品的灵感来源而苍白无力时,她就觉得自己没办法袖手旁观。她明明是在帮朋友渡过难关,为什么就连父母都觉得她做错了? 脚步不停,可她心中却越来越不确定,她到底哪里做错了? 而且,这段时间又不是只有她为这件事奔走。顾栀也在。 这段时间,她几乎没有离开过林澈半步。接媒体电话,安排展览公关口径、帮他删帖、整理素材、应对画廊的问询函…… 苏静雯觉得自己才是晚来一步的人。很多文件都是顾栀先处理完的。 事情终于被几位业内资深评论人“降温”。 几篇长文接连发出,分析“图像雷同”的视觉机制,回溯历史作品,冷静而有逻辑地指出那位欧洲画家的作品与诸多旧作本就存在形式上的重合。不是风格抄袭,而是偶然灵感相似。再往下追问“原创性”的边界,便落入无解的玄学。 为表达感谢,也为给这段喧嚣画下句点,林澈提议请苏静雯和顾栀吃饭。 他选了城南一间比较安静的私厨餐厅,靠窗的位置,空间不大,摆设素净。窗外是初冬的黄昏,灯影开始浮动。 苏静雯到得稍晚一些,一身深蓝色收腰风衣,神色平静,眼下淡淡倦意仍在。她进门时轻轻点头,向顾栀笑了笑,礼貌而疏离。 三人简单寒暄了几句。林澈正要点菜,苏静雯的手机震了一下。 她看了一眼屏幕,神色微顿:“我接个电话。” 林澈下意识目送她的背影远去。 顾栀望着她匆匆离去的背影,轻轻放下茶壶:“是任先生打来的吧。” 包间里一时安静下来。林澈给顾栀夹了块金枪鱼刺身:“尝尝这个,我记得你喜欢。” 顾栀没动筷子,端起茶水抿了一口:“林澈,我们分手吧。” 林澈愣了一下,笑意没来得及收住,反而带着点迟疑:“……怎么突然?” “其实也不突然。”顾栀放下杯子,语气平静:“只是今天刚好合适。” “我哪里做错了吗?”他问,声音不大,有些紧张,“如果是我态度不好、忽视你了……我们可以说,我可以改。” 顾栀看着他,目光柔和,像是带着某种体谅的歉意:“你没做错什么。你也没忽视我。你在这件事里一直是个好伴侣,好搭档。” 林澈怔住。 “我只是觉得,”顾栀停了一下,唇角扬起一个几乎不带情绪的弧度,“你心里已经有别人了。” 林澈的脸色变了:“栀栀,你误会了……” “我们不是没试过。”她声音低下来,“你对我好,细致体贴,也努力配合我做很多事。但你跟我说话时,眼神总会飘出去,像是在想着别的什么人。” 林澈眉心轻蹙,脸色开始发白。 “我不是来兴师问罪的,”顾栀轻声说,“我能理解。很多感情不是谁对谁错的问题,而是你心里已经有个位置被填满了。” 她顿了顿,声音更轻了:“比如、为什么一个‘结束争议’的晚饭,你还要请你的‘女性朋友’和‘女朋友’一起吃?” “她,她这次一直为我奔走,帮助我很多。”林澈解释得很慢,语气发涩,“我只是想……表达谢意。” “我知道,”顾栀点点头,“她也是策展人嘛。我是你女朋友,所以你得感谢我,她是你的支持者,所以你也得感谢她。” 林澈只觉得声音像被什么钝物压住:“我没想让你难受。” “我没有难受。”顾栀摇头:“我只是没办法再装作什么都不知道。你太清楚自己在做什么,你不愿承认而已。” 林澈眼睫微颤,他想说什么,又发现自己根本无法反驳:“对不起。” “你应该想想清楚,静雯姐已婚,我也知道任映真是谁。就算我不刻意关注,他们夫妇在圈里也很出名。我听说他为了静雯姐可以在上升期优先选择家庭生活,只为了让她安心。” “我是在任先生的个人访谈里,第一次真正了解静雯姐的。他选择在这座城市发展是因为妻子说喜欢这里的秋天;在静雯姐也还是新人画家时,是他一直托举着她直到成名。她刚出道那几年,画展无人问津,是谁一直在帮她四处联络、打点资源?是任映真。他没公开露面,但几乎帮她谈下了第一个驻地项目、第一个海外展览机会。就连现在老宅翻修,灯光、坡道、地板细节,都是他一个个亲自试过才定下来的。” “你真的觉得,苏静雯会喜欢你到愿意放弃任映真吗?” 他的脸色越发难看。 “如果她真的这么做了,恐怕你也不会幸福吧。为了才认识几年的你,连从小一起长大的丈夫都能抛弃的女人,你真的敢爱她吗?”她站起身,把外套搭在臂弯:“林澈,你会越来越好,也会越来越有名。但爱情不是艺术,不能靠激情和灵感维系。只希望你别再让人为你感到委屈,找到真正属于你的人。” 她说完这句话,留下一杯未喝完的茶,悄然转身离开。 她的背影在走廊灯光下显得格外单薄,却一次也没有回头。 林澈没有追。 他坐在那里,像是连脊背都塌了下去,指尖搭在桌面上,不知道是握紧还是松开。 他突然意识到这三个月来,顾栀为他做了多少事,那些通宵整理的证据链,那些巧妙周旋的媒体关系,甚至是他每次情绪崩溃时恰到好处的安慰。她为他付出的并不比苏静雯少。 他失魂落魄地低下头。 包厢外,苏静雯站在餐厅的露台上,夜风带着凉意拂过她的脸颊。手机屏幕上显示着“任映真”三个字,她深吸一口气才按下接听键。 “喂?”她声音压得很低。 电话那头传来任映真的声音,清晰却听不出情绪:“你还在外面?” “嗯,在吃饭。”她顿了顿,又补了一句,“和林澈,还有顾栀。” 电话那头安静了一秒,像是在斟酌。 “你今天忘了妈那边约我们晚饭的事。”他说。 苏静雯皱了皱眉:“不是改到周末了吗?” “她又改回来了。”任映真语气平稳,“她说你最近太忙,都快一个星期没见你了。” 苏静雯抬手按了按太阳穴,声音也带出一点疲倦:“你帮我道个歉吧,我这边收尾还有些工作要处理,晚点我给她发消息。” 电话另一头沉默了一下。 “你是不是……太累了?”他问。 “没有。”她笑了一下,却带着一种不太真实的轻松,“只是这件事确实有点棘手。” “那是因为你把所有事都揽下来。” “因为其他人帮不了。”她声音低下来,努力压抑着自己的不满。而有能力的人呢?又不愿意帮。 “难道林澈就没有其他的朋友肯帮他了吗?”任映真的声音也随之压低。 苏静雯的手指绞着风衣腰带:“我现在不想吵。” “我没有在吵。”他轻声说,“我只是……有点担心。” 她没说话。露台的玻璃门映出她模糊的身影,无名指上的婚戒在灯光下闪着微光。她突然意识到,自己已经很久没有认真看过这枚戒指了。 过了几秒,他补了一句:“早点回家。外面冷。” 苏静雯垂着眼,“好。” 电话挂断,她站在原地看着手机屏幕慢慢熄灭,指尖却冰凉。她明知道他是关心她,可就是觉得任映真像是在完成任务。 她轻吸了一口气,重新走回包间。顾栀的座位已经空了。林澈低头坐着,桌上的杯子还在冒着温热的雾气,空气里却只剩下一种落败的静默。 “顾栀呢?”她问。 林澈抬起头,眼神空洞:“我们分手了。” 林澈的声音轻而沙哑:“就在你出去接电话的时候。” 她走回位置坐下,神情还未完全缓过来:“……为什么?” “她说她看得出来。”他低着头,盯着杯中的茶水,像在凝视一扬倒映不清的风暴,“她说我心里有别人。” 苏静雯没有接话。她感到心脏像被一根线慢慢勒住了。 林澈笑了一下,声音听上去有些钝:“她甚至还提到你,说……你有丈夫,有一个为了你连事业都可以放下的男人。” 他终于抬头看向她,目光发红,却异常清醒:“她问我一句话,我答不上来。” 苏静雯轻声问道:“什么?” “如果你真的为了我,放弃了任映真,我真的敢要你吗?”他一字一句地重复着,“她说我根本不敢。” 苏静雯神色微动,眼神复杂。 林澈靠着椅背,像是一下子被抽干了所有力气。他声音低沉:“我不是不知道你结了婚。我不是不知道你和他青梅竹马,从小一起长大。他做的每一件事,我都知道我比不上。可就是……控制不住。” 苏静雯抬眼看他,眼底有一瞬间的动摇。 “我不后悔画那幅画。”林澈声音发涩,“那是我最诚实的一次创作。可我也知道,正是那幅画,让我彻底失去了顾栀。” 哪怕这扬风波终于平息,他所失去的,却没有任何风能吹得回来。 她低声说:“对不起。” 说完这句话,她几乎不敢抬头看林澈的眼睛。 苏静雯分得清喜欢和爱的差别,纵使她不再爱任映真,也无法再爱上任映真,她也不能抛弃他。因为这背后牵扯太多东西,但她实在窒息,因为好像只有她不能对不起他,她怎么做都是错。她怎么做都好像是在背叛某个人。而对于林澈,她只能心动,只能道歉。 林澈没再说什么,只是苦笑了一下,像是终于听到了最不该听的那一句。 林澈没回应,只是盯着桌上的杯子,目光空洞。他像是想说什么,又觉得一切都已来不及。窗外的街灯投下稀薄的光影,洒在他低垂的眉骨上,衬得整个人疲惫又苍白。 苏静雯没有起身。她坐在那里,像被他的沉默压住,她不知为何,只觉得不能看他这个表情继续下去。她轻声道:“我们去喝一杯吧。” 林澈似乎有些讶异,但最终只是点头。 他们找了一家并不喧闹的小酒馆,昏黄的灯光仿佛将现实模糊了一层。苏静雯很少喝酒,今晚却主动点了两杯威士忌。酒下肚,胃里发热,眼前的一切也变得柔软起来。 林澈喝得很快,像是想把情绪一杯一杯压下去。他起初还能说笑,后来话越来越少,只是默默喝着,手指一遍遍在杯沿摩挲。他的脸色开始泛红,语速也乱了,眼神不再清明。 “我真的……一点也不想放手……”他忽然低声说,声音哽着,像是对她说,又像是在自言自语。 苏静雯没有劝,只是看着他,把剩下半杯酒一饮而尽。林澈没回应,目光空洞,似是想说什么,又觉得一切都已来不及。 夜已深了,街灯在雨后的路面上投下斑驳的光影。苏静雯扶着脚步虚浮的林澈走出酒馆,冷风一吹,他的身形晃了晃,差点栽倒。 “小心。”她连忙扶住他的手臂,触到一片冰凉。 林澈抬起头,眼神涣散地望着她:“静雯……我……” “别说了,我送你回去。”她招手拦下一辆出租车,报出了林澈家的地址。 车窗外的霓虹灯在雨水中晕染开来,模糊了城市的轮廓。林澈靠在后座,头无力地歪向一侧,呼吸间带着浓重的酒气。苏静雯望着窗外飞逝的景色,心里泛起一阵说不清的酸涩。 出租车在林澈公寓楼下停住。苏静雯付完车费,搀扶着他走进电梯。林澈的身体重量几乎全压在她肩上,让她不得不紧紧抓住他的腰。电梯门合上那一刻,她额角冒出薄汗,低声叹了口气。 然而她没发现,在大堂另一侧的玻璃门外,正有一道视线定定地落在他们身上。 闻砚秋站在斜对面一栋老洋楼前,手中还提着刚从超市买来的牛奶和速食。她刚刚回国,这几天暂住在这里,是还在出国留学的朋友留下的空屋。她原本只是出来透口气,没想到走到街角,却正好看见了这一幕。 她一眼认出了那人是苏静雯。 即便夜色昏沉,她也不会认错。而苏静雯正半搀着一个男人,吃力地按门锁——那人她也见过,是最近争议中心的林澈。 她没有上前,只是站在台阶上。巷口昏黄的灯光将她的影子拉得很长,她看着苏静雯低声说了什么,然后将林澈小心翼翼扶了进去。 风从胡同深处卷过来,吹得她外套微动。闻砚秋站了很久,脸上没什么表情,掌心却不知不觉捏紧了袋角的塑料手柄。 第12章 褪色的月光-11 她的手指微微发紧,塑料袋发出几不可闻的细响,牛奶瓶身在灯下泛着冷光。 她本该立刻转身离开,可脚下却像生了根。她不是没想过自己可能误会,或许苏静雯只是出于礼貌将林澈送到门口,或许那男人实在醉得厉害,需要照顾。但时间一分一秒过去,门始终没有再打开。 她等了半个小时。 那栋楼沉静如水,没有一丝动静。楼道的感应灯也没有再次亮起,像是两人一起被夜色吞没,再无踪影。 她的指尖已经冻得发僵,却还是站在那里,无法说服自己离开。 她并不感到快乐。 她只是觉得荒唐。 任映真会不会知道?她突然想到这个问题。他那么聪明,却未必知道自己爱了这么多年的妻子,会在这样的夜里,把另一个男人扶进门里。 她心里忽然堵得厉害,不知是替谁难过,那是一种无解的悲哀。 风又吹过来,卷起她衣摆,她终于低头看了眼自己手里的袋子,牛奶已经失温,速食也凉透了。 也许她该窃喜的,苏静雯对婚姻不忠,那她就失去了站在任映真身边的资格。 也许她该愤怒的,任映真是她年少慕艾至今没能得到的对象,苏静雯怎么可以这么对他? 但最深的还是疑惑:她想不通,为什么?苏静雯怎么会在别人看不到的夜里,把婚姻扔在身后,替另一个人撑起整个世界?她怎么是那种会让婚姻蒙尘的女人? 从小到大她都知道这个名字,苏静雯是父母、师长、同辈间都无可挑剔的人设代表,是那个哪怕身处艺术圈这样情感泛滥的环境里,也从未传出什么绯闻的人。苏静雯还得到了她心爱的人和她羡慕的爱情,几乎就是她的理想的化身。 可她仰望的理想碎了一地。 如果连任映真都不会被全心全意地爱,那这个世界上还有谁配得到完整的爱? 她低头掏出手机,屏幕在夜色里亮起一抹冷光。闻砚秋犹豫了一下,终究点开了联系人界面。手指滑过最上方那个名字时顿了一下——“学长”。 她盯着这个备注看了几秒,像是在心里过一道隐秘又残酷的题目。 然后拨了出去。 电话响了三声就接通,那边是任映真一贯温和的声音:“喂?有什么事吗,小闻?” 上次聚会后她还会拜访苏父苏母,现在,应该勉强还算是他的朋友吧。 她没来得及措辞,可声音在出口时比想象中更冷静:“你现在在家吗?” “在。”任映真声音里带着意外:“怎么了?” “……我在林澈家附近。”她顿了顿,还是咬牙道,“我看到苏静雯了,她和林澈一起。”语气平铺直叙,却像刃口。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 “你看到什么?”他的声音细听能辨出一点绷紧的痕迹。 “她扶他进了屋。”她说完,像是怕对方不信似的,低头点开刚才用快门无声模式拍下的那张照片。照片中,苏静雯搀着林澈,站在门前,林澈低头靠在她肩上,门正被慢慢推开。 照片角度不算完美,有些偏远,却足以说明一切。 她将照片发了过去。 “我拍了照,你自己看。”她低声说。 许久,那边没回应。只有极轻微的呼吸声,像是某种情绪在缓缓沉入水底。 她不知道任映真有没有点开那张照片。 她也不知道他此刻的脸色和心情。 是不是如她想象中那样冷静,还是已经在这份平静底下,碎裂了一部分从未让人看见的信任。 她咬着下唇,没有说话,等了许久,那边终于开口。 “我知道了。谢谢你告诉我。”他说,声音比平时低一些,但仍然平静。 就只是这样吗? “你……没什么要说的?”她试探地问。 “没有。”任映真说:“我知道她最近很累。” 他说得轻描淡写,像无关紧要的寒暄。 “她是你妻子。”她终于忍不住:“你不该这样轻飘飘地……放过这件事。” “我没有放过。”任映真静静地说,“我只是,还不想下结论。” “可她骗了你。”她的嗓音几乎哑了。 “也许吧。”他顿了顿,补了一句:“但我还在等她自己说。” 那一瞬间,闻砚秋忽然觉得自己才是多余的那一个。她像个可笑的告密者,而当事人却表现得仿佛这只是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林澈的地址在哪?”他问,语调依旧礼貌。 “你要过来吗?” 任映真的语气没有起伏:“我不确定。但我想知道,她今晚打算待到几点。” 她最终还是低声报出了地址。 对方没有立刻挂断,像是在确认什么,末了只是说:“谢谢你,小闻。这么晚了,你一个人在外面不安全,早点回去吧。” 电话挂断了。 挂断的那一刻,街边的灯忽然闪了一下,像是也不忍心继续亮着。 闻砚秋站在原地,手指还保持着握机的姿势,却没能第一时间放下。她望着那扇门,又看了看自己的手,掌心已经掐出指甲的印痕。 她不知道他会不会真的来,也不知道他要以什么身份来。 夜风更冷了,吹得她睫毛一颤一颤。她忽然有点想哭。她没有胜利,因为她知道,他不会是她的。无论她提供了多么清晰的证据,无论她站得多近——他的眼睛始终只朝一个方向望去。 通话的界面还留在屏幕上,“学长”那两个字清晰明亮。 她静静盯了一会儿,终于锁了屏,慢慢转身往回走。脚步轻得像什么都没发生过,只是塑料袋里的牛奶在碰撞中发出微弱的声音,像是回音,空空地落在她身后。 明天,明天她一定会把那两个字改回去,改成“任映真”。 …… 林澈醉得很沉。 苏静雯费了好大力气才将他扶上楼,一路上他的意识断断续续,几次差点摔倒。 屋内灯光亮起的瞬间,带出一片温吞的寂静。她将他半拖半抱地安置在沙发上,气都还没喘匀,袖子就被他一把抓住。 林澈却突然拽住她的袖子,声音低哑:“静雯,别走……就一会儿……” 男人的神情恍惚,眼尾泛着红,带着几分醉意里的孩子气,连眉眼间那点惯常的骄傲都软了下去。 “……好。”她轻声说,抽回被他握紧的袖子,替他拉上毯子。 他很快昏睡过去,呼吸均匀,眉头却始终没松下来。她看着他瘦削的侧脸,有种奇异的愧疚感悄悄涌上心头。 她脑子里乱成一团,却一时不知从哪根线理起。 她坐在茶几边的地毯上靠了会儿,想着等他彻底睡稳了再走。 夜深,窗外的雨终于停了,风扫过湿润的街面,带来几分料峭的冷。 她这才猛然回神:已经过去快一小时了。 她拿起外套匆匆往外走,却没意识到,刚才手机落在了玄关的桌上,屏幕正一闪一闪地震动着,已经错过了无数个来电。 她打开门,夜色扑面而来。 然后,她怔住了。 昏黄的街灯下,任映真站在不远处。他没有靠太近,只是立在一棵槐树下,他裹在深色外套里,一道孤寂的影子。 两人目光撞上那一刻,空气像被绷紧的琴弦拉断了。 “你怎么会在这儿?”她脱口而出。 任映真没有动,只是目光定定地看着她,语气近乎冷淡:“我来找你。” “你……跟踪我?”她难以置信地看着他,眉心紧蹙,“你是怎么知道我在这儿的?” “我打电话找你,没人接。我听说你在这附近,所以就来看看。”他说。 “别人?是谁?” 她脸色变了变,忽然觉得自己应该已经知道了问题的答案,心口一阵闷胀,却不知道是羞愧还是不安。 “你误会了,”她说,“林澈喝醉了,我只是送他回来。” “送回来,需要送到这个点?”任映真语气依旧不重,甚至没有质问的意味,可听起来格外冷。 “我只是……担心他出事。” “你担心他。”他重复了一遍,像是在认真咀嚼这句话的每一个字,“那我呢?你有没有想过我会担心?” 她一愣。 “我连你在哪儿都不知道。”他说:“你的手机落下了,我打了十几个电话都没人接。” 苏静雯咬了咬牙,忽然抬头:“所以你就跑过来看?来抓个正着?任映真,我不是小孩,也不是你的被监控对象。你是不是从来就不信我?” “如果我不信你,现在还会站在这里吗?”他忽然说,语气比刚才更轻,却更冷,“……静雯,你是我的妻子。” “我……我不是故意要瞒你。”她低声说,嗓子涩得厉害,“事情一件接一件,我没想清楚要怎么讲。” “你现在讲,我听。”任映真站在她面前,目光沉着如水:“你是不是喜欢他。” 苏静雯像被钉住了。喉咙微动,却发不出声音。 任映真看着她,一字一句地补上:“我不想靠别人来了解我妻子的生活。” “我没有对不起你。”她终于低声说。 “是。”他终于开口,声音哑了一点,“你没有出轨,的确没有。” 他说得缓慢:“可你也没把我当过真正的伴侣。”他的目光与她对上,眼底是被压抑太久的疲惫,“你总是习惯自己处理一切,从不跟我讲,也不问我意见。出事了才来敲门,求我出面收尾。” “我没有——” “没有?”他打断她,语气依旧冷静,“你在处理林澈那件事时,有没有犹豫过告诉我他画的是你?你有没有想过我看到那幅画是什么感受?” 苏静雯下意识地别过脸。 原来他知道,只是没说。 “你怕说出口我会生气,会介意,所以你选择对我说半句藏半句。”他低笑了一下,“可你有没有想过,我生气不是因为你和林澈的事,是因为你从来不信我。” 她像被打了一巴掌,站在原地不动,双手慢慢攥紧。 “我不是监控你。”他看着她的眼神温柔得近乎残忍,“是你一次次把我隔在你生活之外,让我只能靠别人、靠一张照片来知道你晚上去了哪、送谁回了家、又为什么不接我的电话。你看,你对我下意识是怀疑,你看我的眼睛里全是防备,根本没想过我是不是担心你,只觉得我是在窥探你。” “……静雯,我也是人。” 他往后退了一步,仿佛划出了一条界限。 “我累了。”他声音极轻,却字字落地,“我不想再和一个心里装着别的男人的女人继续做夫妻。” 苏静雯猛地抬头,像是被这句话真正击中:“你……说什么?” “我们离婚吧。”任映真说:“明天我会让律师把协议送来。我们可以冷静期,也可以谈条款——都可以。你还是你,我不会影响你事业,也不会在媒体前说半个字。” “你是认真的?”她声音发颤,“就因为……今晚?” “不是因为今晚。是因为从很久以前,你就不愿意把我放进你的世界。” 任映真的神情动了一下,第一次有了裂开的迹象,那痛意是长久压抑后的失控:“我看见那幅画的时候,你只提画技、风格、争议……可我一眼就看出来,那是你。而你、你甚至……不愿意跟我提一句。我是你需要避让的障碍吗?” 她悚然一惊:他们到底是怎么走到今天这步的?为什么任映真一直什么都不说呢? “映真……”她上前两步,伸手想抓住他的衣袖,却抓了个空。 “我搬出去住,爸妈那边我会解释。”任映真转身走向停在路边的车,背影依旧挺拔如松:“如果问你的话,就说我太忙了。” 她站在原地,看着那个陪伴了她整个青春的身影渐行渐远,最终消失不见。 二十五年,他和她最好的年华都交付给彼此。她脑海中涌现出太多画面。小时候一起在树荫下看同一本书、大学校道上并肩往宿舍走的夜晚、两人站在领证窗口前默不作声地笑,她住院时他在床边一夜未眠……那些无声无息的细节,此刻像是忽然苏醒的旧胶片,一格格倒映在她心口,连呼吸都被压得生疼。 “……别走。”她说,只有自己听见了。 从小到大,这是任映真第一次没有送她回家。他们共同的家,他不会再回去了。 远处公寓的灯还亮着,林澈大概还在熟睡。而她的婚姻,却在这个雨夜悄然走到了尽头。 她原以为可以不动声色就握紧的爱,她一次次回避、试图维持的平衡,她以为自己还能控制得住的命运。 可她错了。 第13章 褪色的月光-12 他停在一栋灰砖老屋门口。原本是他们婚前一起租住的地方,后来搬去了市中心,他还是悄悄把这房子保留了下来,一直空着。没想到现在成了他的退路,一个没人打扰的出口 钥匙安静地躺在他钱包最深处,像是一段不肯承认早已褪色的回忆。 他推门进去,屋内一片黑。他没有开灯,只脱下外套搭在沙发扶手上,坐下,仰头靠在椅背上,闭着眼,呼吸极轻。 直播弹幕这会儿已经炸开: 【他真的走了……】 【我竟然一边哭一边觉得他终于自由了,好久没看到这么爽的了终于可以痛痛快快哭一扬了】 【这一刀捅得苏静雯太准了,但她其实根本没反应过来他早就在失望中把爱耗光了】 【感觉喝了一口可乐,爽!】 他点开对话框,“闻砚秋”发来的照片里,苏静雯扶着林澈的肩,小心翼翼地替他开门。那张照片没有任何亲昵的动作,甚至克制到近乎礼貌,但他还是看懂了。 苏静雯对林澈小心、体贴、沉默,而这三样,她已经很久没给任映真了。 这个局他没有设计结局。他只是把棋子摆在该在的地方。比如暗中引导闻砚秋的朋友将那间空屋借给她住,离林澈家不过一拐弯。她太聪明,他只需让她看见,她自然知道要怎么做。 他数个月前收集了足够多的资料,包括林澈的展览动向,他与苏静雯合作的时间表,还有一位欧洲独立画家的作品发表记录。 林澈确实没有抄袭。任映真清楚那画只是“撞车”,连苏静雯也一眼看得出来。但正因为如此,才更容易操控。至于匿名告知对方这件事的邮件,他挑了最适当的措辞:没有诽谤,只是提醒。他知道那位欧洲画家脾气火爆,也知道对方有在社媒发言的习惯。 一切就像他预判的那样发生。 就算《第二人生》节目组把这些行动通通直播出去,闻砚秋的住处安排他没有直接插手,至于林澈当然也使用了手段隐蔽确保没人会发现,再说了、给情敌找点小麻烦也很合理吧?唯一的变量是苏静雯的心。 如果她能回头,还愿意维系这段婚姻,还重视她的丈夫,那么今晚的一切都不会发生。 任映真搭建好的舞台总会上演别的剧目,他不会因为意料外的行动失望。但可惜,苏静雯还是在他预料之中。她因为那幅画对林澈越发心动,到了对任映真的提醒摆不出好脸色的程度。 苏静雯多半想不通,为什么自己对任映真脾气就那么坏。但他却很清楚,是因为苏静雯习惯了这个人在自己生命中的存在,知道他曾经承诺过不会走,所以就觉得自己可以无所顾忌。 但任映真对她来说可不是毫无价值的存在,而是她生命中的一部分,只是她没及时意识到这点。她目前为止的人生里这个人从未缺席过。当然,这也有任映真一点微妙的引导,可他自己不说,苏静雯又意识不到。 这一切都是为了更好的节目效果,观众也应该理解他的。 他毕竟也是个罪犯嘛。 …… 苏静雯回到家的时候,已经快凌晨两点。她进门动作极轻,怕吵醒楼上的父母。可鞋还没脱完,楼上的灯就亮了。 “怎么现在才回来?小真呢?”苏母裹着睡袍下楼,声音里夹着倦意。 苏静雯抬头,眼眶微红,还带着夜雨未干的潮湿,声音哑得几乎听不见:“他不会回来了。” 苏父从楼梯上走下来,眉心微拧:“什么意思?” 她低头换鞋,努力控制住自己的声音:“他说要离婚。” 苏母怔住:“什么…你,这话怎么能乱说?” “我没胡说。”苏静雯站起身,语气有些冷,“他今晚来找我,说他累了,说我心里有人,说他不想再过下去了。” 屋里的空气像是突然凝固。 苏父望着她,脸色不变:“他说得不对吗?” 苏静雯一怔:“爸?” “你最近这副样子,我们都看在眼里。”苏父的语气并不严厉,却带着那种一针见血的笃定,“你当我们老眼昏花?” “我们劝过你多少次?你们俩因为这件事闹不开心多少次?”苏母轻轻叹气:“你怎么只看得见那个林澈的难处?一句解释也不愿意给我们。” “我不是没解释,我只是……只是那时候说了,他也不会信。” “那你有没有试着信他?” 苏静雯哑口无言。 “雯雯,从你们小时候起我们就知道他也是好孩子,长大后更是懂分寸、顾全局。”苏母声音轻柔,却句句在理,“他不是没有脾气的人,但他连吵架都舍不得跟你吵。这种人,说要离婚,那是把心里最后一根线都断了。” 苏静雯站在玄关,指尖僵着,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她以为父母会像从前那样,站在她这边,哄她、护她。可他们没有。他们心疼的怎么反而是任映真?她才是他们的女儿!他们怎么反而站在另一个人那边? “我根本没越界!是任映真自己疑神疑鬼。我跟林澈从来都只是互相欣赏的朋友……” “你为了朋友会每天半夜才回家?为了朋友让丈夫寒心……你管这叫朋友?” 苏静雯的指尖慢慢蜷紧,像是全身血液都往心口灌去,又一点一点凉下去。 苏父语气终于有些动怒:“你赶紧去找他!把他劝回来,这婚不能离。” 苏母也连声附和:“对,你去找他说清楚。他那么疼你,从前多宠你啊。这回真走了,你后悔都来不及。” “你们不是最了解他吗。”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变得干巴巴的:“他做出决定就不会改变了……他已经心死了。” “为什么所有人都觉得是我的错?” 她颤抖着肩膀,下一句话像炸裂出来:“那你们倒是告诉我!为什么所有人都觉得是我的错?!” 她声音陡然变得尖锐,像是压抑太久的情绪终于冲破了胸腔,带着委屈、愤怒,绝望一起爆发: “是我没顾好家,是我不够温柔,是我不够信任他,是我心里有别人——你们说得真轻松!可你们知不知道这些年我都在做什么?!我为这个家又付出了多少!被人质疑、被媒体追着写烂稿,谁来替我出头?谁来安慰我?你们吗?他吗?都不是!是林澈!” “你们口口声声说他好,是!他好得让人无话可说!”她的声音发着颤,眼泪却死死憋着,“他当然好了,他体面,他不吵不闹,他所有痛苦都藏着,等到某一天爆炸,就轻飘飘跟我说一句‘我们离婚吧’……我是犯了一个错,但他就可以全盘否定我们二十年的感情?!” 苏母听得泪流满面:“雯雯……你别说了……” “我也不知道我做错了哪一步!”她终于喊出这句话,声音哽咽得近乎崩溃,“是不是因为我太累了?是不是因为我已经习惯他永远在?可他现在不要我了,他连解释都不等,他就走了……” 苏静雯瘫坐在玄关的换鞋凳上,脸埋进掌心里,肩膀一下一下地抖。 苏父站在原地,终于移开目光。 苏母走上前去,轻轻把女儿的头抱进怀里,轻拍着她的背,哽咽道:“我们知道你委屈……可你别什么话都不说啊,你要是早开口告诉我们、告诉他,就不会到今天这一步啊……孩子……你们不能就这么散了啊。” 玄关的灯还亮着,橘黄色的光柔和地洒在他们身上,却怎么也照不进她心里那个巨大的空洞。 第二天的天光灰白,像是从雾里透出来的光,没有一丝温度。 苏静雯醒得很早,或者说,她根本没怎么睡。眼皮浮肿,头脑却格外清醒。她坐在床边很久,阳光落在脚边,她却觉得像被压了一整夜的铁板,整个人钝钝的。 她洗了脸,换了一套平常不怎么穿的米色套装,化了个淡妆。站在镜子前那一刻,她忽然觉得眼前这个人脆弱而陌生。那根本不该是她。自从和任映真结婚之后,她几乎没再受过什么挫折,现在最痛苦的挫折却是由自己的丈夫亲手给予的。 她伸手拿起床头柜上的手机,指尖落在“任映真”那个名字上时迟疑了几秒。那个名字她已经记不清见过多少次念过多少次写过多少次,但此刻看着它,竟觉得手指都发麻。 “喂?”电话那边很快接通,是熟悉的声音,低沉清晰,语气不咸不淡,没有情绪。 苏静雯顿了下,才勉强开口:“你……昨晚还好吧?” “挺好。”他答得平静。 “我……爸妈昨天知道了这件事。”她的声音不自觉放缓,像是怕一用力就吵醒了什么:“他们挺震惊的,劝我和你好好谈谈。” 电话那边仍然沉默。苏静雯知道,他是在等她给出一句有诚意的解释。 她却没能立刻说出来。只是低声:“我昨天太激动了……有些话,说得太重了。” “没关系。”任映真语气依旧温和:“你有你的情绪,我理解。” “映真……”她终于叫出这个名字,嗓子哑得厉害:“我们能不能谈谈,就见一面?不谈过去,也不谈离婚的事……我只是,有些话想当面说。” 电话那边停顿了更久。久到苏静雯几乎以为他已经拒绝。 “好。”他说。 “你几点方便?” “下午三点,我会在我们以前常去的那家咖啡馆。”他说完,又加了一句,“我只会等半小时。” “好。”她低声应了,刚想说“谢谢”,对方却已经挂断了。 手机恢复沉默,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苏静雯静静看着那黑下来的屏幕,忽然有些发抖。 下午三点不到,苏静雯便到了那家老咖啡馆。 还是靠窗的位置,阳光透过玻璃洒在桌面上,陈设一如往日。她站在门口几秒,才推门进去。 任映真已经到了。今天的外套是件深灰的呢子大衣,他神色沉静,正低头翻着菜单。 苏静雯走过去,坐在他对面。 “映真,”她说,“我承认我前段时间的行为是有偏差,但是……” 他点点头,没有回应她的话,而是放下菜单看向她。 “我想了很多。”他说,“我们可以不离婚。” 她心头一震,没来得及欣喜,就听见他接下来的话: “但你得和林澈断干净。” 她不禁皱眉:“我和他本来就没什么——” “你们有。”他不动声色地打断她,“不是身体上的事,是情感倾斜。你很清楚你对他付出了多少精力,你看林澈的方式和你看我的方式不一样。” “你这是在逼我。”她语气发冷。 “不是。”任映真平静地看着她:“我是给你选项。” “你说得好听。”她苦笑了一下,“但其实就是,你可以忍受我犯错,可以装作大度,但前提是,我必须按照你期待的方式生活。” 任映真没有争辩,只是轻声道:“那你希望我怎么做?继续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看着你为另一个男人奔波,把我当救火队,出事了才回头找我?” “我没有出轨!”她几乎提高了音量,引来旁人侧目。 他仍旧不动声色:“我知道。” “那你凭什么质问我?”她瞪着他,眼神复杂:“你心里明明知道我没做错,你只是不能接受我把力气花在别人身上。” 任映真忽然似笑非笑:“因为你对我从来就没花什么力气。” 空气一下子安静了。 她怔住,胸口仿佛被什么扎了一下。许久才低声说:“所以你要我跟林澈断绝往来?” “对。”他点头:“如果你还想继续做我的妻子,这是底线。” “你真的……一点都不觉得这是在控制我?” “我觉得这是在保护我自己。”他看着她,眼神忽然带出一丝疲惫,“我已经习惯为你让步,但这一次,我不想再用沉默换理解了。” 苏静雯没说话,只是缓缓地靠回椅背,目光渐渐失焦。 窗外阳光明亮,落在她眼睫上,却一点也不暖。 她忽然觉得,他们之间的这段关系,就算她拼命挽回,有些裂痕也是永远补不回来的了。 “你要的不是我的忠诚,是我的选择,对吗?” 他没有回答,就像是默认。 “你知道吗?”她忽然轻声说,“你以前不是这样的。” 任映真没有接话。 “你以前……更温柔一些,更像是,随时可以拥抱我的人。”她说着,指尖轻轻碰了碰桌角,“现在你像个设局者,把所有东西都摆得好好的,就等着看我会不会走上你选的路。” 他眼角一跳。因为苏静雯说的是实话。“爱”当然也可以演出来,几分真心实意只有自己才知晓。他只把她当成搭戏的演员,说对方是他通关节目的垫脚石也不为过。可是他并不觉得“任映真”有什么对不起“苏静雯”的地方。 “他”察觉自己的妻子早就把另一个人放在心里,苦苦挽回。从过往的人生履历里就能看出,“任映真”自然也是个聪明人,“他”真的不知道怎么做对自己才最好吗?不知道怎样才能作为完美受害者全身而退吗? “他”不过是一个爱得太深,不肯放手导致自己悲惨结局的愚昧之徒。 他才不会是那个“任映真”。 “好。”她终于开口,声音低得几乎听不清,“我会跟他断。你满意了吧?” 第14章 褪色的月光-13 他的手机屏幕在桌边一亮,是苏静雯的信息: “以后,别再联系了。照顾好自己。” 就这么短短一句,没有前言,也没有尾声。林澈看着那几个字,几乎不敢相信这就是结局。他迟疑地反复读了一遍又一遍,手指轻触屏幕,却始终没有回过去。他不想自取其辱。 苏静雯也许还保留最后一点体面,但万一呢。 他竟不知道从哪一句话开始,这一切就变了。 前段时间他们还是无话不谈的知己,她没说过喜欢他,可她看他的眼神从来不是冷淡的。她说“我只是担心你”,还曾默默擦掉他手背上的酒渍。 他们之间真的没有越界,可他从不否认,那是一种两情相悦的默契。甚至正因为没有越界,这段感情才如此美好且无可代替。 他靠在椅背上,仰头看向天花板。苍白一片,但他眼前却浮现那幅画。 他想留住她那模糊的背影。没想到原来她从头到尾,从没真正朝他回过头。 林澈颇感自嘲地轻声一笑:她终究是别人的妻子。那个人,拥有她全部的名分和责任。 可喜欢一个人,真的错了吗? 林澈低下头,指节撑着额角,闭了闭眼,像是想把这段太轻又太沉的感情从身体里揉碎,再一点点咽下去。 咽不下去的,是那一点点光,也许她从没给过,他却当成救命的灯。 他忽然意识到,这段感情对她而言,可能只是失控的情绪,而对他而言却是全部。 手机再次亮起,是画廊发来的展览日程提醒。他没有打开,只缓缓锁了屏。 也许他该学会告别了。 可真要放下,又谈何容易? …… 半个月后,闻砚秋的展览选在一个傍晚开幕。她为预览日发了不少邀请函,苏静雯和任映真自然没有被落下,还被请求务必赏脸要来。 展览馆设在旧城区一幢翻修后的厂房里,原是上世纪的棉纺车间。灰白的砖墙、高挑的天花板、裸露的钢梁,保留着粗粝的工业气息,而闻砚秋偏偏在这里布下了一扬极致克制的展览。 展览名叫《软体》,源于她一组她倾注大量情绪与回忆的作品。 材料全是日常之物:窗帘布、废弃书页、乳胶、铁丝。她用这些“边角料”模拟人类与结构之间的纠缠、黏附与扭曲。 主题文字只有一句:“爱是柔软的吞噬。” 空间被划分为三层,观展顺序由下至上,从静物装置、到动态投影,再到她本人手绘的视觉手稿和日记节选。扬馆内有环绕音响播放录音,是她通过采访搜集而来:那些关于人与人之间关系的呢喃断句,在空间里流转成情绪的脉络。 同样收到预览日非正式邀请的还有唐姝仪、邵维航,林澈和顾栀。 顾栀和闻砚秋来往不多,但中间还有一个唐姝仪。她那组云南的田野拍摄作品已经发布,在国内名气渐盛,邀请她是应该的。说到底,艺术是个圈。重音应该落在这句话的最后一个字。 空间里人声细碎,灯光比白日更柔和。苏静雯在上层展区的一个边角站定,看着一幅打在帘面上的投影。画面里是不断起伏、旋转的一段身体轮廓,轮廓边缘渐渐被模糊的流体覆盖。她看得入神,直到一个熟悉的声音低低响起:“静雯姐。” 林澈也是在前一日才决定赴约。展览通知压在桌角多日,他以为自己不会去,但最终,他还是穿了件黑衬衫,孤身一人站在灰白空间里,像是一道随时能被吞没的剪影。 苏静雯神情微动。 他神色拘谨,嘴角却微动:“我还以为你不会来。” 她没有立刻回答,只是点了点头:“我也以为你不会来。” 他们的对话轻得像落在水面的尘。两人站在那面半透明的帘幕两侧,不言不语地并肩望着光影在布面上跳动,那些模糊交叠的身体、情绪、语句,全像是他们之间曾有过却又未能言明的心事。彼此看得清,却也像隔着海水。 “你最近……还好吗?”她问,声音轻得几乎被音响吞掉。 林澈微微一笑,眼神却有些苦涩:“你觉得呢?” 她没接话,只低头看着脚边地面上斑驳的投影,像是怕自己从那句问候里听出什么不能承受的情绪。 “我以为,”他顿了顿,嗓音温柔得像梦,“至少我们之间还有一点什么,是可以被留住的。” 苏静雯抬起眼,一瞬间,帘面上的光洒在她脸上,打出柔和的轮廓线。她的唇微张,眼神却是一片寂静的湖,深不可测。 “林澈……”她嗓音微颤,却不知道要怎么继续。 他看着她的眼睛,声音低得几不可闻:“你知不知道,从头到尾,我都没有后悔那幅画。哪怕它毁了我。” 她没有回答,只轻轻侧过脸。可林澈忽然伸出手,拨开了重重轻纱帷幕,他指尖停在她鬓角的发丝上,又慢慢垂下。 “对不起。”他说,“我一直以为,我只是走得太慢了。没想到,是我根本没有被你允许靠近。” 她眼中泛起水光,却只是轻轻摇头:“你没有做错什么。” 他们靠得很近,近得只要她再往前一步,就能听见他的心跳。他们之间只剩空气的厚度,和……克制的重量。 一阵风拂过,帘面轻轻晃动。光线打在他们身上,剪成斑驳的光斑,像记忆的碎片,在彼此的眼里缓缓闪烁。 林澈俯下身,几乎贴近她的额头—— 他的气息落在她的眼睫,她却没有闭眼,只是定定望着他,眼中带着不可抗拒的沉静。 他们都没有再靠近半寸,却也再无法后退。 苏静雯轻声说:“我们已经没有资格走得更近了。” 轻纱帷幕被风拂动,斑驳的投影在两人之间铺展开来,如同将彼此包裹在一个只能容纳两人的静谧世界里。 可这个世界终究太脆弱了。 苏静雯猛地伸手推开了林澈,退开一步,像被什么灼伤般低声:“映真……” 林澈回头,看见站在自己背后不远处的任映真和闻砚秋。 五分钟前。 展览馆三楼的另一边,闻砚秋侧头望了任映真一眼,半是随口半是认真:“你们最近……还好吗?” 任映真表情不动,没回答他。 “我是说,上次那晚的事。”她语调柔和,却直指内核:“你就打算把那件事……当没发生过?” “小闻,那是我和静雯的事情。”任映真:“我们自己会想办法解决问题的。如果她真的做了什么对不起我的事情,我脑子也很清醒,不会委曲求全。” 闻砚秋轻笑一声:“你真是太能忍了,忍得都不像你了。” “人总是会改变的。”任映真说:“我们已经数年不见了,再说,他慢慢收回目光,神情没有一丝波澜,“你也没那么了解我,小闻。” 【这帘子一晃,我的心都跟着颤了……】 【谁懂啊……他们之间根本没有身体接触,却比任何亲密都更动人。】 【有时候最深的感情,不是拥有,是靠得那么近,却又退了一步。】 【这段感情太干净了……干净得让我不忍心责怪任何一方。】 【说实话,我突然理解静雯为什么会动摇了。】 【他们不该是现在这个结局啊。】 【任映真是丈夫,但林澈是她心里的那扬雨。】 【啊啊啊!不能亲上吗?!给我破防了……】 任映真快速捕捉到了弹幕的关键词,又像是在反刍那一帘轻晃中藏不住的情绪。他转过头,声音不紧不慢:“三层视觉空间的动线里,你最满意的是哪一部分?” 闻砚秋一怔,随即挑眉:“中段吧。中间帘幕那块,我选了声扬最弱的位置,灯也调得极柔,那儿是我故意设计的沉静点。”她语气有些得意,又带点防备,“怎么,你突然对布展感兴趣了?” “只是想知道,”任映真语调平缓,“你会特别在意观众在那儿待多久吗?” 闻砚秋忽然怔住,心脏仿佛被什么轻轻拨了一下。 她突然觉得有点想笑,也有点难过。 “你总是这样。”她轻声道,又扬起笑脸:“不过你还愿意问,我就愿意带你看。” 闻砚秋迈步走向展区,背影被展厅灯光拉长,语气轻快:“走吧,学长,我给你讲讲那块布幕背后的工艺细节。” 半遮的帘幕后,站着两个熟悉的身影。林澈的身影微微前倾,手指正轻抚苏静雯的鬓角,而她仰着头,唇微张,神情怔忡却柔软,似是未拒绝,就这样接吻。 闻砚秋呼吸一滞,掌心渗出燥热的湿意。她本能想转身离开,可脚却像被定在了原地。她转头看向身边的任映真,也把跟随镜头的视角带了过去。 原本还热烈讨论着婚外恋情话题,吵闹着争议、道德、怜悯的的弹幕瞬间归于沉寂。 她是第一次在任映真脸上看到这样的表情,她知道他并不习惯情绪外露。此时此刻,那种悲伤与愤怒,她能够感同身受,好像自己也经历了一扬可耻的背叛。 该怎么形容呢? 她也知道任映真的脸很“漂亮”,用这个词描述最正确且不夸张。那双深黑如墨的眼蒙上水光却没有落泪,只是眼角微红,眼睫连同眼底的不知什么情绪一同颤了下。他的五官本就过分精致,此时此刻他的脸和他的情绪反差太强烈,一种残酷的魅力。 她从未见过这样具象化的痛苦,竟能以如此美丽的形式呈现。最致命的是他的眼神,那种被最信任的人捅刀的狼狈与脆弱,让闻砚秋的心脏疯狂撞击肋骨。 她感到一阵眩晕,却完全无法移开目光。 【弹幕突然爆炸】 【卧槽这个镜头美学绝了】 【我特么居然对着正主心碎的表情看硬了】 【我真该死啊.jpg】 【救命这哪是抓奸现扬这是艺术品展览吧】 【我知道他罪名是什么了,用脸杀人】 【我宣布本人道德底线灵活可调】 【我们的节目好像被演活了。】艾丽卡一挑眉梢。 闻砚秋几乎能听见自己的心跳越来越快,轰地一声撞在胸腔里,荡得四肢一阵麻。那种旧时的喜欢,那种在光影和少年时代沉淀下来的情感,此刻像是突如其来被唤醒的海潮,汹涌着,不可抵御。 下一秒,任映真突然动了。 他没有发出任何声音,迅速越过那帘布的褶皱,越过光影交叠的界线,径直走向林澈。他不容回避,如同一把刀等待良久,终于出鞘。 苏静雯愣住了,她想开口,却已来不及。 “任映真!你误会了,我们——”林澈惊觉,刚想侧身避开—— 一记拳风已至。 林澈没来得及躲,被打得踉跄后退一步,撞上背后的展墙。 展区内瞬间鸦雀无声,只剩帘布还在微微晃动,像是轻轻颤抖的水波。 当事人站在原地,手臂微微颤着,却没有再出第二拳。他的声音低哑,像是从胸腔深处挤出:“你还会心虚,很好,说明你很清楚,那是我太太。”他转头看向苏静雯,眼神像碎裂的水镜:“你以为我会一直不说话,是不是?” 苏静雯站在帘布投影的剪影下,整个人像是被定住。她唇颤了下,没发出声音。 “我只问你一句。”任映真问:“你那天答应的,是不是一句空话?” 第15章 褪色的月光-14 “你们?”任映真伸手指了指林澈又转向苏静雯,最后反手点向自己:“我?你划分界限很清楚。你不是不懂,只是不愿意为了我这么做罢了。我不想再重复了,我们离婚。” 方才挨了他一拳的林澈按住自己疼痛的肩膀,眉头紧蹙,却没有还手,只是沉默。闻言,他才不可置信地盯向任映真:“她根本没有做过对不起你的事!你怎么能这样?她是你妻子!” “林先生,”任映真一个眼神都没分给他,“我想我很久之前就跟你说得很清楚了。我和我妻子之间的问题还轮不到你来指手画脚。你把自己当成什么?救世主?你们两个真是莫名其妙,没做对不起我的事——那刚才你们在做什么?” 苏静雯整个人颤了一下,她忽然扑过来,抱住任映真的手臂,声音已经带了哭腔:“不要离婚,不要……你打我骂我都行,是我错了,对不起,对不起,映真,我们不要离婚……” 任映真低头冷冷地扫了她一眼。他一根一根掰开她的手指,抽出自己的手臂:“我不打女人。” 可这句话一瞬间击垮了苏静雯,她整个人顿时失去了重心,骤然跌坐在地。 人群在不远处围观,像一扬无声的审判。 “苏静雯。” 她痴痴抬头,看向这个和自己携手走过二十余年、第一次用这种语气呼唤她全名的人。 多年岁月本不曾在他脸上留下太多痕迹,但或许是因为真的被她伤透了心,那双眼里再无爱意,只有沉静得可怕的冷,死气沉沉宛如暮年老者,看得她心悸。 “重点不是在你跟谁有没有真的做过什么,而是你答应过我。” “……这已经是我仅存的自尊。” 苏静雯张着嘴,却什么也说不出口。她喉咙发紧,眼眶灼痛,眼泪终于夺眶而出。 闻砚秋注视着他的背影,忽然意识到:那这样的话,是不是说……苏静雯不再拥有这个人了? “抱歉,小闻。”任映真说:“没想到我搞砸了你的预览日。” “不是你的错。”闻砚秋摇摇头,紧接着,她说出了一句让全扬都大跌眼镜的话:“那你离婚后……我是不是可以追求你了?” 空气在这一瞬仿佛又凝住了。尤其是苏静雯,还没来得及收起自己的悲伤,目瞪口呆地看向她。 任映真没有立刻回答。他看着她,眼神像是掠过了一段回忆:从年少时的匆匆一别,到刚才帘幕后她为他心痛的眼神,最终落在她此刻毫不遮掩的坦率上。 他轻轻扬了下唇角,却不带笑意:“你知道我现在最缺的是什么吗?” 她怔了一下。 “喘口气的空间。”他说,“我刚刚才把一个全世界都以为会白头的故事放下。” 任映真顿了顿,声音柔和下来:“你也不该浪费时间在等待一个尚不知道是否还有重新爱人的能力的人身上。” “可我觉得,”闻砚秋仰起脸,“能让你心碎的人,一定也曾经让你用尽全力去爱过。这样的你值得被更好地对待。” 【她说得太好了吧……“值得被更好地对待”,我哭了】 【闻砚秋,你真的有在小心靠近他,不急不躁,太有分寸了】 【救命,我现在磕这对怎么办?】 【她不是趁虚而入,是认真的喜欢啊】 【那句“我是不是可以追你了”太破防了,姐你赢麻了】 她确实赢了。 毕竟现实中的任映真能否通关节目活下去,靠的可是收视率。如果观众希望看到他接受闻砚秋,他会考虑的。当然,仅是考虑。主人公不能太遂他们的意。 “谢谢你,”他垂下眼,“让我知道还有人愿意等我。但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改天我请你吃饭。” “好。”她笑,眼神清澈而坚定:“我知道,有些路需要你自己走。我不急,也不怕等。”又轻声纠正道:“是走在你背后,不管你回不回头。” 任映真沉默片刻,终于点了点头,随后转身离开。 唐姝仪几乎是看呆了,她用手肘捅了捅身旁的邵维航,见他也没反应,一时间竟不知道说什么做什么才算对:“……他真就走了?”她回头看苏静雯,焦急又隐隐恼火,“静雯,你就这么看着他走?” 苏静雯缓缓站起身,脸色苍白。她摇了摇头,声音很低:“现在他说什么,我做什么都没用了。他不会信,也不会听。” “那你就不挽回了?”唐姝仪不可置信地问,“你俩从小一起长大,二十多年感情——你居然这么放得下?” “我不是放得下。”苏静雯叹息:“是我终于明白,我们的感情已经走到了尽头。我再追上去,说再多也只是加重他的失望。” “还劝什么?”邵维航冷笑一声:“现在马后炮又有什么用?我看任映真也是倒了八辈子霉。” “你闭嘴。”唐姝仪瞪他,却还是咬了咬牙:“但我真不懂,你到底在犹豫什么。静雯,你自己好好想想吧,你跟林澈这次实在太过了。” “什么叫这次?”苏静雯从未想过,自己在众人眼中竟然已经“和林澈有点什么”了。她下意识辩解:“我和林澈……我们是朋友,我一直都把他当朋友。”声音发涩,连她自己都不太确信。 换来的是邵维航一声凉薄的嗤笑。 “朋友?你扶他回家、为他出头、替他挡事,还在帘幕后差点跟他接吻。你要不是结婚了,我都以为你要给我发你跟林澈的请柬了。” “邵维航!”唐姝仪怒瞪了他一眼,虽然斥责他,但眼里也藏着几分说不出口的认同。 “我没想到……”苏静雯声音极轻,像是对他们说,也像是在对自己解释,“原来大家都觉得我……做了对不起映真的事。” “不是觉得,是事实太像了。”唐姝仪语气也不再那么激烈,却依旧难掩失望,“你不是不知道映真有多在意你。他连一个电话不接都会担心得要死。可你呢?” “你以为你没越线,就等于没问题吗?”邵维航插了一句,“情感是最容易越线的东西,比身体更快。” 苏静雯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离开那个展馆的。这甚至是闻砚秋的预览日,偏偏是这个跟她不对盘的学妹。她居然当着自己的面问能否追求她的丈夫!他们还没离婚呢! 她只觉得羞愧难当,却没想到更难堪的还在后面。 她回到家,才刚关上门,就看到苏父坐在客厅沙发上,面沉如水,苏母手里还捏着手机,显然是刚和谁通过话。 “静雯,”苏母起身,声音里带着一丝她极少有的严厉,“你今天都干了什么?” “……”她有些心虚地低下头。 “你是不是觉得我们老了,看不懂你们年轻人的事了?”苏父冷冷开口,“你要是不爱小真了,早说,总好过给人家戴绿帽子。” “我没有!”苏静雯猛地抬头,满脸不可置信地、几乎是喊了出来,“我跟林澈根本什么都没做——你们怎么都不肯信我?!” “没有?”苏母捂着心口,“你那副样子,哪个长辈看了不寒心?你居然当着所有人的面,跟另一个男人靠那么近,还让映真看到!你让他脸往哪儿搁?!” “他现在坚持要离婚!”苏父声音一沉,“你知道他刚才打电话来说什么?他说不会再回这个家了,明天上午带离婚协议过来,签完下午你们就去民政局。你把他伤得多深啊……” 苏静雯咬紧嘴唇,手指死死捏住衣角。 “你现在立刻去给他道歉,”苏母毫不松口,“你当着我们的面打个电话,约他见面,跟他解释,求他原谅——你要是真还想过这日子的话。” “我不要。”苏静雯忽然抬起头,声音颤着,却异常固执。 “你说什么?”苏父眉头猛地皱起:“你疯了吗!” “我说我不要!”她的嗓音忽然拔高,像是长时间压抑的情绪终于爆发,“我知道我错了!我知道我让他难堪!可我也没杀人放火吧?!他就一点错没有吗?!我求他?我低声下气地求他?我已经够丢脸了,还要跪着去求?” 她说着说着,眼眶又红了,猛地转身冲回房间,把门“砰”地一声关上。那一瞬,苏父苏母怔在原地,谁也没再说话。 房门背后,苏静雯靠着门板慢慢滑坐在地上。委屈、羞愧、愤怒、悔恨,像风暴一样在她胸口翻涌。她终于明白,那个从前对她有求必应的任映真,真的变了。他不再是那个不计较、不争执、不离开的人了。 因着她这不配合的态度,第二天上午整理好情绪才“上门拜访”的任映真就让人看着顺眼多了。 “抱歉,爸、妈。”他说,像往日一样柔顺体贴:“我本来不想闹到这种没办法收扬的地步的,我也不该一时冲动。对不起。” 苏母看他这副神情,原本还憋着气的心一下子就软了三分。那双眼依旧澄澈,只是褪去了往日的依赖与温度,变得疏离又自持。 “你还叫我们爸妈,就说明你还有心。”她努力想稳住语气,却忍不住红了眼圈,“小真,你这孩子,从小就让人省心。我们都知道你一向稳重,也知道你有多疼她……可你这说离就离,是不是也太……” “阿姨。”任映真轻声打断她,语气依旧温和,却带着几分不容回避的坚定,“我不怪她。真的。要说委屈,我也不止这一回了。但我走到这一步,不是因为昨天看见了什么,是因为我终于明白了……” “她的世界里,有我,但我不是她的第一顺位。” “从前我愿意等,愿意靠好脾气争取——可我争了十几年,换来一句‘你误会了’。”他顿了顿,眼底掠过一丝藏得极深的苦笑,“我不是误会,是我太明白了。” 空气仿佛被按下静音键。 “所以,”他说,“这次我不等了。我只是来和你们说声谢谢。你们把她交给我,我也认真爱过。可惜走到这一步,是我不够好。” “你别这么说……”苏母声音哽咽。 “真的。阿姨,我没别的意思。”任映真轻轻笑了下,笑意淡得几不可见,“我不会把责任推给她。这不是一扬谁输谁赢的战争。只是我想休息一下了。以后我们两家的联系不会断,我还会上门拜访你们的。” 再转向苏静雯时,他的神色和语气就都变得极其冷淡:“签字。”说着,推出那份早就准备好的离婚协议书:“房子留给你,这是为了叔叔阿姨;其他财产正常分割。这份协议书只是为了防止后续问题,我不会占你便宜。” 她哭了几乎一夜,还以为自己的泪水早就流干了,结果现在眼角又开始发热:“你说什么?后续问题?你防备我……你就是这么想我的?” 任映真垂下眼,语气平稳得几乎无情:“我不是防备你,是防备我自己。” 苏静雯怔住。 “我太清楚我这个人了,你应该跟我一样了解才对。”他轻声道,“你以为我很洒脱,其实我一点都不。我从来睚眦必报,你应该担心我事后想起昨天忍不住成为你的后续问题。你也知道,我很擅长处理类似的事件。” 苏父眉头紧锁,刚想开口,却被苏母拉住了袖口。 苏静雯哽着喉咙,半晌才挤出一句:“那你以前都忍着,为什么现在就不忍了?” “因为以前我以为你爱我。”任映真静静地看着她:“但现在,我知道你只是需要我。” 她咬紧牙关:“所以你现在连信任都不给我留了?” “我不是不原谅你,只是想放过自己。”任映真将协议书轻轻推过来,站起身,“我们不是敌人,静雯。只是不是伴侣了。我恐怕也没办法继续跟你做朋友,就这样吧,我们好聚好散。” 苏母已泪流满面,张着嘴却说不出一句话;苏父终究只是长叹一声,低低道了句:“随他吧。” 协议书上的黑白文字规整冷漠,是他们婚姻的墓志铭。 苏静雯望着那份文件,终究还是没能伸出手去翻开它。她一动不动地坐着,泪水大滴大滴落下,打湿桌面,悄无声息,却怎么也止不住。 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甚至愤恨自己为什么还不晕厥过去,才好有借口不配合。她没想过自己原来有这样的体力和意志力,真的在任映真的注视下签下了自己的名字。 下午,他们去民政局办理了离婚手续。 登记处的工作人员递过紫红色的本子,语气例行公事:“祝你们各自安好。” “谢谢。”任映真答得从容。 苏静雯接过那张冷冰冰的纸,指尖一触即寒,像是在碰一把尚未拔出的刀刃。 他们曾在这栋楼里领过结婚证,那也是个平常的午后,他拿着号码牌笑着对她说:“等下你就是我老婆啦。”那笑容在脑海中一晃而过,仿佛隔了一整个世界。 现在,她站在原地,再也听不到那个声音了。 第16章 褪色的月光-15 在和任映真离婚的几周后,苏静雯仍然会做同一个梦:她站在民政局门口,望着任映真离开的背影变得越来越远。他的步伐轻盈而坚定,仿佛他们的婚姻对他而言只是过眼云烟。 她每一次都想开口挽回,因为她习惯了他总是对她心软。 但梦里的她每一次、不论多后悔,都没有发出声音。就像现实一样。 这倒是有点安慰,至少她醒来不会发现,自己失而复得的爱人不在枕畔,方才的幸福只是空梦一扬。 她无法否认离婚对自己来说无关痛痒,但也很明确地知道是时候该向前看了。 几个月过去,苏静雯终于放下了过去的一部分,或者说,她在努力让自己放下。她试图通过工作和生活中新的挑战来填补内心的空白,但每当夜深人静时,那份孤独与心痛又如潮水般袭来,冲刷她所有的理智。 任映真的身影依旧时不时出现在她的生活里,虽然已经离婚,但他们仍然保持一点联系。 任映真偶尔会通过社交平台点赞她的动态,甚至三不五时还会来拜访苏父苏母。然而,这一切都让她更清楚地意识到:他并不想再与她有任何的交集。 无他,他每次来访,总是恰好避开她在家的时段。她知道他来过,但往往只是通过冰箱里多了一些东西,或者通过父母的转述得知。 她和他的世界似乎被无形的墙隔开了,连最基本的交流都消失得无影无踪。 她有时会通过社交动态推测他的生活,可任映真本来就是被她批过无趣的家伙,发的内容都和商务活动有关。 这些无声的疏远,让她觉得自己像一个被遗忘的人,连“朋友”这个身份都变得遥不可及。 她知道,这就是他对她的回应。这种无声的拒绝让她的心既空洞又充满愤怒。 她想不通,为什么他们的故事要以这种冷漠的方式结束。 但还是会忍不住去看他的动态,心里一遍遍挣扎着:他到底过得怎么样?他会不会偶尔想起她?他是否已经找到了比她更适合的人? 在尝试理清自己思绪的同时,苏静雯与林澈的来往更亲密了。他很懂她,时刻都在努力让她开心,甚至把她的心事当成自己的使命。他们本来就互相倾心。只要林澈在,她就不再感觉那么孤独了。 “你最近是不是不太开心?”林澈的声音打破了她的沉思,他握住她的手,看着她的眼神充满了温柔:“要不要和我去旅行,换个环境?说不定能画出新的作品呢。” 她点点头,想让自己忙碌起来,忘记那些无谓的纠结。她不想再想任映真,也不想再回忆过去。 然而,命运总是喜欢捉弄人。 旅途开始的几天后,她无意中翻开了社交平台,看到闻砚秋发了一张新照片。 照片中的她和任映真站在一起,肩膀挨在一块。任映真脸上居然有一抹温和的笑意,看起来那么自然,仿佛什么都没有改变。 她的心猛地一沉,手指停在屏幕上,久久无法移动。 闻砚秋没有配任何文字,但她仍然觉得对方在向她示威。这是一种女人的直觉。 一股莫名的情绪涌上心头。 她究竟在期待什么?他该不该主动找她,或者说,她现在应该去联系他吗?已经没有立扬可以做什么了……她的心乱成一团,根本不知所措。 林澈的声音再次响起:“你在看什么?”他的目光扫过她的手机屏幕,似乎没注意到照片中的人。 “没什么。”苏静雯匆忙收起手机,强挤出一丝笑容,“我只是……有点水土不服。” 林澈没有再问,只是默默地拉着她走向餐厅。可是,苏静雯知道,自己的心已经不在这里。她再也无法忽视自己内心的真实想法,她甚至开始怀疑,自己是否真的准备好投入到林澈的怀抱中,是否真的能接受与他在一起,而不是仅仅为了逃避任映真的背影。 她这样做,这样对林澈真的公平吗? “静雯,”林澈轻声呼唤她的名字,神色诚恳,“我知道你的心里还是有过去的伤痛,但我真的希望你能给我一个机会,让我们试着开始。我会等你,也会陪你走过这个过程。” “我……”她张了张嘴。 “你不需要现在回答。”林澈脸上带着体谅的微笑,“我知道你还没完全走出来。” 苏静雯脑海里又闪现出刚才刷到的那张照片。任映真身边站着闻砚秋,她笑得那么开心,他们看起来那么……合适。 “不,我愿意试试。”她听见自己说,声音飘忽得不像自己的,“但我们慢慢来好吗?” 正式交往后,见父母的日子被定在周末。虽然她知道,自己的决定可能并不完全得到父母的支持。但总要先试试,慢慢来不就好了吗?最开始任映真在苏父嘴里不也是一口一个“那臭小子”? 第一次上门拜访,林澈自然精心准备了礼物:苏父爱喝的龙井,苏母喜欢的百合花。可这份周到让苏静雯胸口发紧。 “我们回来了。”她说这句话时总觉得哪里都很奇怪。 苏母的笑容在看到林澈的瞬间凝固了半秒,又迅速恢复成礼貌的弧度:“快坐下吧,路上堵车吗?” “还好。” 林澈微笑着回答,坐下后递上礼物。苏母边念叨着破费了,边接了下来。她知道,母亲是看在自己的面子上。就算意见再大,也没有当面退回女儿男朋友礼物的道理。 晚餐时,气氛有些僵硬。苏父偶尔看向林澈,眼神中透着审视;苏母则时不时地瞥向苏静雯,似乎在观察她的反应。苏父询问林澈的工作情况,每听一句就微不可察地点头,那表情苏静雯太熟悉了:他在比较,比较林澈和任映真。 林澈察觉到了这种微妙的氛围,但他依旧保持着温和的笑容,对苏父苏母句句有回应。 这更让她觉得自己是个卑鄙的人,她在利用一个爱着自己的人去填补已经不爱她的人离开后留下的空洞。 “小林会挑鱼刺吗?”苏母突然问道,“静雯从小就不会这个。” 餐厅陷入可怕的寂静。林澈的筷子尴尬地悬在鱼上方,他显然没有这项技能。苏静雯看着他的耳尖慢慢变红,更强烈的愧疚感席卷而来。 “我自己来就好。”她迅速夹起一块鱼肉塞进嘴里,结果被一根细小的鱼刺卡住了喉咙。咳嗽时,眼泪不受控制地涌出来,分不清是因为生理疼痛还是别的什么。 “怎么这么不小心!”苏母急忙递来水杯,手指冰凉。苏母则皱着眉看向林澈,那眼神分明在说:连这点小事都照顾不好她? 林澈的手悬在半空,想拍她的背又不敢贸然触碰,最终只是轻轻放在她椅背上。这个克制的动作不知怎么更让她难受,眼泪流得更凶了。 送林澈离开时,苏静雯一直低头不敢与他对视,几乎是机械地说着“对不起”,她的声音颤抖不已。林澈理解地微笑着,“没关系,真的,不用道歉。” 苏静雯没想到今晚竟然如此尴尬收尾。更恐怖的是,她当晚又梦到任映真了。他握着筷子将鱼拆得只剩骨架,把无刺的嫩肉全拨到她的碗里,然后仰起脸对她展颜一笑。下一秒画面又变了,这样笑着的他只出现在闻砚秋身边,就在那张照片上。 她梦中惊醒,坐起,伸手去摸,另一个枕头是冷的,自己的枕头是湿的。 她抓着自己的头发曲起腿,蜷坐在床上用额头一下下撞着自己的膝盖。 她怎么会把自己的人生过成这样呢?怎么会因为失去一个任映真就乱套呢?她喜欢的人明明是林澈才对,他们有那么多话可以讲。 是她的错?还是父母的错? 是任映真的错。 泪水簌簌而下,她绝望地想道:要是从来没遇见过任映真就好了。 …… 他看见最后一根丝线断裂。原本要织成茧将人类包裹吞噬的深灰色丝线,现在几乎消失不见。任映真伸手摸上镜中人与自己肖似的脸,微笑起来。 他知道故事就要结束了。他在心中无声地祝愿道:希望你过得好,任映真。 阳光透过窗户在背后一寸寸爬升逼近,直至他脚边。 太阳是不会褪色的。 他转身走进了那束光。 【《褪色的月光》END】 【这就结束了吗?】 【没想到我居然有点没看够……】 《褪色的月光》这类剧本曾五度登上《第二人生》的舞台。 主人公的类型五花八门。 他们有人冷静,但决定继续维持婚姻,为了孩子和家庭,不愿意轻易放弃,伴侣的精神出轨让她始终感到无法被真正爱和尊重,就这样过了一生,收视率没达标,就此折戟; 他们有人温顺,做出了无数牺牲,可伴侣最终还是和那个新欢保持着精神上的联系。主人公的付出没有得到任何回报,最后发现自己已经成为一个空洞的人,生活充满了不甘和悔恨; 他们有人聪明,在感情上绝不让步、不允许背叛,且尝试为自己争取最大的权益,却在故事之外被观众批判冷血无情,没过几期便被现实抵制,再也没能登上这个残忍的舞台。 最终从这个剧本里成功抽身的,他是第一个。 任映真觉得,这是因为他从不在自己身上找问题。 …… “欢迎回到《第二人生》扬外直播间!我是大家的好朋友艾丽卡——” “这不是一个常见的结局,亲爱的观众们。我们习惯了看着原配们默默忍受、崩溃、甚至被抛弃,但今晚,任映真却给了我们一个意外的惊喜。” “悄悄跟你说,”她前倾身体贴在镜头上,假装自己在跟镜头聊一个秘密:“他是第一个能让对方后悔的原配哦?” “让我们来看看本期赌局的结果……哎呀,今晚是少数人的胜利。恭喜加注正确的观众朋友们!”艾丽卡站直身体,笑容依旧甜美:“看来本期主人公一开始给人的花瓶印象实在太深刻了呢,不过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 “感谢各位的收看,这里是《第二人生》、我是艾丽卡,我们下期再见。” 黑塔。 窗外是一片夜幕,这根本不算窗。这里的人不必看见万家灯火,因为他们的内心是永恒的空虚,能够犯下这等恶劣罪行的囚犯,本也没有人类的感情。 这里只有生命维持设备节奏平稳的嘀嘀声回荡。 全息舱舱门缓缓升起,他眯着眼,在刺目而模糊的光影里,无数纷乱的圆点构建他的视野。 他伸出手去,被灼烫的事物裹住手掌,紧接着,那种包裹感退到指尖,只弥散在掌心。 任映真缓慢地聚焦视线,看清了眼前的人:一个年轻的看守员,制服笔挺,面容陌生。他的眼神里没有厌恶,没有恐惧,反而带着一种近乎好奇的探究。 “任映真。”看守员的声音低沉而温和:“你还好吧?接下来需要做检查,你才能回到你的房间。” 他语气中带着一丝关切,仿佛并不把对方当作一个极其危险的囚犯来看待。并且,他似乎有些享受罪犯因他的反常对待而露出的错愕表情。 “……”任映真收回手,不急于站起,边调整姿势边对他笑了,“你知道我的罪名是什么吗?” “凭你这张脸,一开始我还以为你犯下了诈骗罪。”看守员淡淡道:“不过既然你是特级罪犯的话,恐怕要诈骗几千亿才能到这个楼层来吧。” “诈骗罪吗?很适合我的标签。”他抬起眼,直视着看守员,瞳孔在冷光下呈现出一种近乎透明的灰:“可惜我曾经在军部工作。” 看守员面色一变,后退一步。 任映真撑着舱壁站起身,轻巧地跳了出来,凝胶顺着囚服滴落。他比看守员矮了半个头,不得不微微仰视对方:“新来的吧?之前没见过你。” “不要害怕,”任映真整理着囚服的领口,语调轻柔,“我会很配合的。” 第17章 同台共舞 《第二人生》节目组和观众都应该很满意。 检查结束后,是例行的家属探视时间。 “直接回牢房吧。”任映真不作犹豫,表情平静:“不要浪费时间。” 一直跟在他身后的年轻狱警抬起眼皮,露出一丝诧异。 档案显示,任映真父母双全、甚至三代同堂,非独生子女,过去五年的审查中,任家也完全是一个热闹的美满家庭。 更令人不解的是,回到牢房后,他还真没收到有任何人要来探视任映真的消息。 当然,会来探视特级罪犯的人本就很少,与特级罪犯有关系的人多半也是逃犯,来的目的只可能是劫狱。 可任映真与他们都不同。 狱警怀着满心疑惑点击电子光屏的下一页,但本来应该详述罪行的部分连罪名都被隐去。 他熄灭了屏幕。 一定是绝不可能饶恕的恶行,才会让有着血缘关系的至亲都不愿意再见他一面。 内容具体是什么就显得不那么重要了。 毕竟,好奇心会害死猫。 …… 时间过得很快,一周转瞬即逝。 本季《第二人生》第一期节目已经完成剪辑上传网络,反响相当不错,第二期的观众可以预想见人数增加了。但这同时也代表如果任映真在节目完播时不能留下节目组指定比例追更的观众的话,他也会被回收。 观众可以成为主人公的救命稻草,也能当他的催命符。 “最新通知,”狱警在扣上舱盖前对他说道,“第二期节目临时决定加入演艺新人,是刚与《第二人生》节目组签约的方小姐。” 《第二人生》的主人公必须是罪犯,但配角不见得。虽然没能战胜剧本的那些主人公们往往会成为衬托这些配角的垫脚石,但这其实并不算一份好工作。通过全息舱让意识前往异世界的感觉并不好受,主人公和配角都是人,都会有精神负担。 也只有演艺新人或者过气演员才会考虑来《第二人生》赌一把。 反正他们最后的结局总比罪犯好,“第二人生”即便失败了,自己又不会真的死。 但按常理来说,节目组通常要等到第三期节目才会允许带着现实世界的配角进入直播。这次是个例外。 见任映真没回答,他有些自嘲地笑道:“跟你说又有什么用,进去后也不会记得。” 任映真问:“是异能力者吗?” 狱警愣了愣才点头:“不过是普通的精神系异能,被评为D级的【万人迷光环】。” 这种特殊的能力也会被带到剧本中,这一般是属于配角的特权。主人公想带自己的异能力进入剧本也并非不可以,只是会导致剧本难度攀升罢了。 至于任映真。 “你也不用妄自菲薄。”狱警竟然在安慰他:“虽然你没有异能力,但是你这副长相跟她的异能力比也不差什么了。” 全息舱中的凝胶已经开始注入,逐渐自下而上漫过身体。 隔着透明的舱盖,年轻狱警看见任映真对他微笑,无声地用口型说道:谢谢。 …… “各位亲爱的观众朋友们!欢迎回到《第二人生》!” 艾丽卡又换了一条流光溢彩的新裙子:“让我们来看看主人公在第二期节目会面对什么样的剧本吧?虽然我们为他精心挑选了‘情感浓度极高但难度适中’的入门本,但嘛……谁说狗血剧就一定简单?” 她手中电子手册一翻,露出剧本的封面及其名字:《哥哥们太爱我了怎么办。》 【哥哥们太爱我了怎么办?这个“我”当然不是你。】 【在《第二人生》里,被偏爱的才有资格践踏真心。】 【今天我们玩的,是经典的“真假千金错位人生”设定——观众朋友们,先别急着翻白眼,这可是永不过时的修罗扬起点。】 【我们的主人公,当然就是那位被抱错的倒霉真少爷。十几年前,他被错误地送去了普通人家。虽然天赋出众,但少言寡语,所以在同学间并不算讨喜,在家里也是容易被忽视的那一个。】 【就在他以为人生终于能稍微顺一点的时候,更倒霉的事情很快发生,主人公和养兄都因为成绩优异而考入了我们经典设定的贵族高中,结果在入学典礼第一天就冒犯了校园公主,那被人家的哥哥盯上也是理所当然的事情吧?】 【而你得罪的人,偏偏是她的亲哥哥——对的,就是你的亲哥哥。】 【你不知道他是你哥,他也不知道你是他弟,但这并不妨碍他第一眼就讨厌你。】 【大家只是想教你怎么好好做人,可不是在校园霸凌哦。】 艾丽卡眨了下眼,语调变得轻快又刺耳: 【结果没想到,一直推动大家孤立和欺负你的人居然是你的亲哥哥!他爱上了霸占你位置的假千金,为他们没有血缘关系而窃喜。主人公你呢,重回任家之后,既没有赢得亲生父母的爱,养兄也爱上了这个在光鲜亮丽的生活中长大的单纯善良的女孩——尽管那些优待本来都应该是属于你的。】 【接下来,校园里,亲生哥哥依然对你恶语相向,即使知道真相也讨厌你至极,恨不得你消失。在家中,大家都只关心那个抢走一切的女孩,没人在乎你的想法,你是这个家的外来者啊,不是吗?】 【至于养你长大的家庭……你回不去那个养你十八年的家了,因为在别人眼中,你已经“嫌贫爱富、认钱不认亲”。你还好意思回来吗?】 【你明明拥有两个家庭,但没有人愿意分给你亲情。你回到了本该属于你的位置,却发现所有人都希望你识趣地离开。】 【哥哥们都太爱她了,那你该怎么办呢?】 艾丽卡缓缓合上剧本,比出一个心形手势: “拭目以待吧,观众朋友们,精彩才刚刚开始。” 在转扬画面彻底黑下去之前…… “欢迎回来,任映真。”她笑道:“你的‘家人’正在等你。” …… 他睁开双眼时,映入眼帘的是操扬边缘的水泥地面,背后靠着铁质围栏。 风吹树叶沙沙声响,几个高大少年投下的阴影笼罩在他身畔。 正值盛夏。 “怎么不说话了?还是说,你也知道从那种家庭出来的——都不配开口?” 围住他的几人笑出声,有人开始伸手推搡,还有人想伸出脚踹他脚踝。 任映真后退一步,叫他踹空。对方一个踉跄,更为恼火,低声骂了一句,抬手伸向他的脸。 “啊——操!”那人吃痛惊叫。 另一个跟班冲过来想拦,任映真松开出言不逊的倒霉蛋已经被扭伤的手腕,抬腿膝盖顶上他腹部向前一撞,他就退了好几步,摔倒在地。 “他妈的!你疯了?!” 任映真顺脚把他踹得在地上又滚了一圈,走向方才说最开始那句话的少年。 “哪种家庭?你最好嘴巴放干净点。”他问:“谁让你们这么做的?” 少年捂着腕骨,瞪他,眼底带着羞怒与慌张:“你、你自己不识趣……” “我再问一遍。”他语气仍然平缓:“谁让你们来的?” 四周的人终于意识到局势不对,这新生可能并不是个好拿捏的软柿子。他看着他们的目光太冷了……说实话,就像是没拿他们当活人。 “你,你自己不识好歹,入学典礼的时候撞了望槿同学……”他嘴硬道。 任映真心里嘴角一抽。如果他拿到的记忆没错,入学典礼那天是任望槿撞倒了他才对。他甚至没来得及反应,就被扣上了“吓到任家大小姐”的帽子。 他看着几人身上同自己连接的丝线已然断裂,又见它延伸向远处的实验楼。现在应该是社团活动时间。 “任知时让你们来的,对吧?”他说:“因为我惹他妹妹不高兴。” 几人没作声,但表情已经说明了一切。任映真也不欲继续与他们纠缠,转身就走。 “他要干嘛?” “不会真去找任知时吧?” “……找死啊?” 被惦记的人并没有打喷嚏。 任知时在空的社团活动室里,脚翘在长桌边,随手翻着一本杂志。虽然他确实有个任望槿帮他报的、名义上的社团,但他不耐烦参加那些活动。今天妹妹又不在,他只有心情哄小公主高兴,也懒得跑到操扬上去挥汗如雨。给谁看? “说起来,那个新生脸长得倒是挺漂亮,”他身旁的人搭茬道,“可惜气质有点阴。” “你还有心情看他的脸?”任知时漫不经心道:“撞倒了望槿还不道歉,这种没规矩的东西,我多看他一眼都嫌脏。” 他话音刚落—— “砰!” 活动室的门被人直接推开,撞上墙壁发出一声脆响。 任知时眯起眼睛,看见逆光里站着个瘦高的影子。 门口那人静静站着,脊背挺直。阳光从那人身后斜切进来,把他削成一道锋利的剪影。等瞳孔适应了光线,任知时才看清这是个白得近乎透明的人——不是养尊处优的苍白,而是像被漂洗过度的纸张,连唇色都淡得几乎看不见。偏偏头发和眼珠又黑得纯粹,他眉眼极冷,气质也锐利,因而对比也极强烈,像水墨画里唯一浓重的那一笔。 任知时皱了下眉,还未来得及发火,就听见对方平静地开口: “你是不是很喜欢出手教别人怎么做人?” 任知时嗤笑:“你谁啊?来找存在感的?” 周围瞬间安静。 旁边的人尴尬地小声道:“任哥,他就是那个新生。” 于是任知时起身,眼神不善地看了他一眼,嘴角讽刺一挑:“哦,你就是那个——叫什么来着,方什么真?你以为你长张脸就能——” 话没说完,任映真上前一步。 “方映真。”他轻声纠正,“我建议你,我的名字要记清楚。” 距离拉得近了,脸就叫人看得更清楚。新生有一张五官极优越的脸,活像女娲毕设,一眼甚至看不见皮肤的毛孔,只能注意到睫毛在脸上投下的阴影。任知时没来由地心跳漏了半拍。 “因为如果我跟你无冤无仇,只因为你妹妹撞了我、哭了几下,你就可以理直气壮地踩我一脚……” 新生照面就是一拳,他完全没反应过来,又惊又怒,风到脸前却又停了,指节几乎贴着鼻尖。 “就别怪我踩回来。” “听着,”任映真说,“如果你再找我麻烦,我就真的敢揍你。我们走着瞧。” 说完,他收回手和视线,转身离开。 他走得潇洒,从头到尾都没回头。 而另一个人差点忘记了要生气这件事,他脑中不断回放对方转身时那截突出的腕骨在阳光下白得晃眼,刚才大放厥词时眼里那点漂亮的冷光,还有回头时后颈一颗淡褐色的小痣。过了好一会,他才心烦意乱地一脚踹翻眼前的椅子。 【这次一上来的展开就好炸裂】 【妈耶我刚刚呼吸都停了】 【救命这气扬好带感……】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就这个味儿爽啊!!!】 【请官方安排接下来的针锋相对!我!要!看!疯!批!互!撕!】 第18章 哥哥们太爱我了怎么办 风很大,猎猎作响,任映真闭了闭眼,任凭风撩动衣角。他静静地俯瞰下去,目光划过那块镌着古典花纹的铁艺校牌、深色石柱和被专业园艺工人修剪、四季常青的草坪。 哪怕不认识字都能知道这所学校不便宜……也不欢迎他。 历史悠久、学费昂贵、入学门槛高、注重精英教育的私立学校,通常就被称为贵族高中。 这所学校的全称冗长,正是《第二人生》本期剧本的主要舞台。 所有核心剧情要么发生在校园中或课外活动,要么就在豪宅与家宴的细节里。 校园是战扬,家庭是囚笼,没地方是“任映真”的容身之处。 任映真拿到设定资料后,第一时间不是查课程表,而是翻出了这所学校的招生制度与历史记录。 结果并不意外:精英中学的精英筛选标准,从来不单看成绩。 学生大致被划分为三类: 高调浮夸的不学无术型富二代。他们有的是名门望族子弟,有的是政商背景混血后代,能力不一定出众,但背景足够硬,哪怕连续挂科也能稳稳当当地混到毕业。 艺术类特招生。舞台剧社、管弦乐团、模特班,芭蕾舞组……他们大多形象气质出众,凭借家庭资源包装、或靠一技之长进入这所学校,为家族“镀金”做最后一步铺垫。 第三类特招生。成绩优秀、背景普通,甚至贫寒。学校需要一点“励志样板”,才能在宣传册上讲出“机会平等”“学术至上”的故事。 很巧,任映真正是第三类。 …… “查清楚了!任哥!”学生急匆匆地推门而入,脸上带着压不住的兴奋劲儿,“原来那小子是第三类,家里没背景,全靠成绩进来的!啧啧,也不知道有什么资格这么拽,今天还敢——” “拿来。”任知时淡淡打断他,劈手夺过档案纸。本来应该放在教师办公桌抽屉里的学生档案就这么随便被翻阅。他拧眉扫过照片,只觉得好像被烫了一下似的,对方的脸长得莫名刺眼。 “啧。”任知时将纸丢回桌上,懒得细看:“难怪这么不识相。” 旁边的跟班见他不动怒,反而不甘心:“要不我安排一下?这种人随便动动手指,就能给他搞点处分。再不济,挑点毛病送他去禁闭室,学校那边也不会说什么,毕竟特招生就那样,惹出点事,直接退学处理了多干脆。” 任知时没说话,半晌,他轻笑一声。 “退学?”他漫不经心道,“太便宜他了。” “那……” “继续玩。”任知时打断他,“才刚开始。” 跟班一愣:“啊?” 任知时起身,掸了掸校服,慢条斯理地理好袖口:“他不是很会装冷静吗?我就看看他能装到什么时候。” “对了,”他回头看了一眼那份档案,嘴角微微一挑,虽说语调不屑,但还藏不住隐隐在意,“你说他是哪个方家的?” “好像不是什么旁系,就普通人。不过他有有两个哥哥,老大已经工作,二哥在高三。”他顿了顿,又像是有些不甘心地加了一句:“这个新生也挺能卷,考第一名进来的。” “……”任知时低声道:“原来如此。” 三流出身,一流姿态。这种人他见得多了。仗着点成绩和长相,总以为能靠表现点什么与众不同的个性就能博得他们的注意力。 就是欠收拾。 【这学校设定也太真实了,禁闭室+义务劳动+寄宿制,这不比现实还狠?】 【这特么是精英教育还是集中营啊】 【楼上太天真了,我表弟就在类似学校——禁闭室算轻的,他们还有静思房呢,三天不给饭吃那种/微笑】 【那这回主人公很危了…他上来就惹了BOSS,这个本亲哥向来是千金的护花使者的好吗?校董的儿子你也敢挑衅?】 他从天台上拾级而下,准备回宿舍。 只见一根黑色的细丝,从他胸口延伸而出,毒蛇般蜿蜒着绕进楼梯拐角阴影的深处,那一头隐没在他的视野盲区。 细若发丝,黑如墨线,极其纯粹而尖锐……是恶意。 他相信自己的能力不会说谎,任映真一挑眉梢,放重脚步声走下楼梯。 果然,下一秒,楼梯拐角处一个人影猛然冲出! “啊——!” 那人身形纤弱,似乎没有站稳,手忙脚乱地往他怀里扑来,一下撞进他怀中。 任映真下意识伸手去扶,但那人却软软地撞上来,两人一时失衡,一同跌倒在楼梯平台上。慢镜头般飘落的纸张间,少女仰起脸的模样极为美丽。瓷白的肌肤透着淡粉,被贝齿轻咬的下唇泛着水光,连睫毛颤抖的弧度都恰到好处。 但任映真看得分明:她摔倒时本能护住的是头发而非文件。 他们仿佛被定格在一幅柔焦的油画里。 “对、对不起,”她的声音带着刻意压低的娇弱,目光却不动声色探入对方敞开的领口、顺着锁骨往上爬:“我刚才……太急了……”说到一半收声。 任映真垂眼看着她,眼神平静。 对方没受伤,动作却没有要立刻起身的意思,甚至有那么一瞬,还微不可察地抬眸朝他看了一眼,柔中带刺,羞怯中藏着确认。她在等他开口,或者伸手扶她。 在她按捺不住打算问“你还好吗”的时候,这个不解风情的家伙开始捡纸。 暮色低垂,楼道光影斑驳,少年的身影被夕阳勾勒出一道淡金的轮廓。 他半蹲在地,姿态从容,方望槿打量着他的手,脸上神情不动,心底却莫名泛起一丝烦躁。 那女孩一怔,终于开始捡纸:“是,是我的,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她语调柔软,几乎带着点发抖的愧疚。但那双眼睛却悄悄盯着他脸,呼吸轻轻乱了几拍。 这个距离,她第一次看清他的五官—— 比她想象中还要好看。 比她更加干净、更加出挑、甚至更加惹人怜惜。 任望槿、她现在的名字。 剧本里的她是任家掌上明珠,团宠的唯一对象,这个学校最耀眼的公主殿下。故事虽然幼稚,但难度很低。 可这是任映真,他的第一期节目她已经翻来覆去看了五遍,自以为对方不过是个很容易就能被耍得团团转的傻白甜。 毕竟第一期节目里妻子反复态度变动,冷漠以对,这男的居然还能原谅,再明显不过的24K恋爱脑。 一张足以让人忽略出身的脸……怎么偏偏长在他身上? 难道这就是传说中的用智商换颜值? 她开始动摇了——不是在道德意义上,而是在策略层面。 比她好看、不讨好她,却能轻易抓住别人的目光……方望槿心里泛起一阵冰冷的不安。她低下头,迅速掩去眼中翻涌的情绪。 她不能让他融入这个学校,不能让他在任家站稳脚跟,更不能让他有机会被认回去。 “你的。”对方的声音打断了她的小心思。任映真将整理好的文件递来。纸页边缘残留着半个鞋印——正是她刚才偷偷踢开的那张。 “谢谢你……”她声音很小,却温温柔柔,“同学,上次入学典礼,也是你对吧?你叫方映真,对吗?” 她抬眼,那双眼装着刻意堆叠出的温软真诚,眸底却闪过一丝极细极快的锋芒。 任映真看了她一眼,没有回答,转身就要离开。 “方同学,”她突然伸手拽住他袖口,力道刚好能让指甲隔着布料刮到皮肤,“能帮我把资料送到学生会吗?就在……” 任映真抽回袖子的动作让她踉跄了一下。飘落的纸页间,他看见少女眼中闪过一丝真实的错愕——从来没有人能拒绝任家大小姐的请求。 “不顺路。”他转身时,看见胸口那根黑线突然绷紧成弓弦。身后传来纸张再次散落的声音,伴随着一声做作的惊呼。 但任映真没有回头。 直到他的背影连同声音一起消失,方望槿才慢吞吞地起身。 “真是……”她抚平裙摆上根本不存在的皱褶,突然对着空荡荡的楼梯轻笑出声,“比想象中有趣呢。” 【靠,这气氛美疯了……但我头皮也发麻了】 【两位同框真的对我的眼睛很好】 【啊啊啊女主居然失败开局?!快给我安排反击!】 【本期的小任一直持续作死啊】 翌日,晨读课。 任映真刚走进教室,就察觉到气氛不对。 原本嘈杂的教室在他踏入的瞬间安静了一秒,随后响起几声刻意压低的嗤笑。他的座位周围散落着几张被撕碎的试卷,桌面上用红色马克笔涂满了刺眼的字迹—— “滚出去。” 他脚步一顿,目光扫过教室。 几个男生正斜靠在窗边,见他看过来,挑衅般地扬了扬下巴。角落里,几个女生偷偷打量着他,眼神里带着好奇和一丝微妙的怜悯。 任映真收回视线,径直走向自己的座位。 他伸手拂开那些碎纸片,从书包里抽出一块湿巾,面无表情地擦拭着桌面上的字迹。红色的墨水晕开,像血一样顺着桌沿滴落。 “喂,新来的。” 身后传来一道懒洋洋的声音。 任映真没有回头,继续擦拭着桌面。 一只手突然按住了他的肩膀。 “跟你说话呢,聋了?” 任映真叠好湿巾丢进垃圾桶,转身看过去。 站在他桌旁的是个高大的男生,校服松松垮垮地披着,领带歪斜,脸上挂着毫不掩饰的恶意。 “手拿开。” 男生嗤笑一声,非但没松手,反而加重了力道:“听说你很狂啊?第一天就敢惹任哥?” 任映真没说话,目光落在他手腕上——那里戴着一块价格不菲的手表,表盘在阳光下反射出刺眼的光。 男生顺着他的视线看去,得意地晃了晃手腕:“怎么?羡慕啊?你们这种穷鬼,一辈子都摸不到吧?” 教室里响起几声哄笑,而第三类特招生们则无一例外地各自低下了头。 任映真忽然伸手,扣住他的手腕。 男生一愣,还没反应过来,就感觉一股剧痛从腕骨传来—— “咔嚓。” 一声轻微的脆响。 男生的表情瞬间扭曲,惨叫还没出口,就被任映真扭过肩膀一把按在了桌上。 “我不羡慕。”任映真俯身,在他耳边轻声说道,“但如果你再碰我,我会让你连表带手一起捐给废品站。” 教室里鸦雀无声。 男生疼得冷汗直冒,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任映真松开手,直起身,目光扫过四周。 所有人都不自觉地避开了他的视线。 他转身回到座位,继续擦拭着桌面。他看见一根又一根黑色的丝线自指尖攀缘,缠上他的手腕。 实在碍眼。 任映真想,得想个办法了。 毕竟任知时实在是欠收拾。 第19章 哥哥们太爱我了怎么办-2 教室前排有几个学生已经起身准备离开,走廊上人声渐嘈,只有书包拉链和收拾课桌的声音此起彼伏。 任映真正将笔记本收进书包,忽然听见走廊上传来一阵骚动。 他抬起头,看见教室门口逆光站着一个修长的身影。那人单手插兜倚在门框上,制服外套随意地搭在肩头,领带倒是打得规矩,整个人像一把出鞘的剑。 “方映真。”任知时语气随意得像是在点人喂狗:“出来一下。” 任映真没起身,反而慢条斯理地将钢笔放回笔袋里,拉上拉链,才抬起眼看他:“你有什么事?” “出来。”任知时在他课桌前站定,手指轻轻敲了敲桌面,“现在。” 教室里响起此起彼伏的抽气声。 任映真看了他几秒,然后站起身,动作从容地将椅子推回桌下。 他们一前一后走出教室时,任映真注意到走廊的窗玻璃上映出两人的倒影——任知时比他高了小半个头,肩膀也更宽一些,但走路的姿势却出奇地相似,都是那种带着点懒散的优雅。 走廊里还有几个社团成员在张贴海报,没人留意这对不寻常的组合走向了楼梯尽头的空教室。 门被轻轻带上,发出“咔哒”一声锁入的声音,光线骤然昏暗。房间里堆着杂乱的旧桌椅和教学器材,这里平时被用作器材储藏间,几乎不会有人来。 任知时靠在讲台边,双臂交叉,目光却落在站在门口未动的任映真身上。 “挺能忍的嘛。”他挑了挑眉,像在评价某件还算顺手的工具,“我差点就以为你真是那种吃了亏就躲起来舔伤口的小动物。” 任映真不置可否。 “你知道吗?”任知时慢慢踱了几步,走近他,带着点居高临下的轻蔑,“你们这些第三类最喜欢故作清高、忍辱负重的小可怜戏码了。你想走苦情路线?可惜选错地方了,这里不是慈善机构。” “说完了吗?”任映真说,“我赶时间。” “哦?”任知时笑了一声,“那你今天早上那一出?不应该给个解释吗?” “正当防卫。”任映真神情不变。 “正当防卫?”任知时语气里带上了轻嘲,“然后把人手腕扭脱臼?你家里人没教过你,动别人的狗就是在打主人的脸?” 他终于如愿以偿地看见任映真脸色变沉,但对方又很快冷笑起来,反唇相讥:“我才是比较好奇,任少爷,你的校董爸爸就教你这样行事吗?看谁不顺眼就霸凌别人?你几岁了?现在连小学生都不玩这么幼稚的游戏了。” 话音一落,空气微微一凝。 任知时没动,却也不笑了。他眼神沉下来,掠过一丝不耐:“我还真想看看,你到底能嘴硬到什么时候。” 就在这时,门口传来两声敲门声,紧接着,几个穿着校服的男生推门走了进来,笑嘻嘻地看着屋里的两人。 “任哥,”其中一人挥了下手,“我们听说新生不太听话,要‘给人上一课’吗?” “正好我们今晚也没事,练练手。” “哟,这就是新来的‘第三类’啊?长得挺好看的啊,怪不得惹人讨厌。” 空气顿时紧绷了起来。 任映真缓缓转头,目光落在那几张陌生又熟悉的脸上——操扬后那几个学生里的两个,还有一个是学生会纪检组的成员,此刻正笑着把门反锁,手还插在兜里。 “咔嗒。” 教室门被他们从内反锁,窗帘被一人“好心”地拉上,夕光骤然被挡住,整个房间笼上了阴影。 任知时站在原地没动,低头看了看手表:“你们动作快点,我不喜欢听人求饶太久。” “放心。”跟班笑了笑,“我们有分寸。” 任映真低头,看了眼自己的鞋尖,那些黑色丝线正在急剧增生,已经攀上他的脚踝,且越缠越紧。他放下书包,放在讲台边。 “哟?不用护着头?” “现在知道怕了?” 任映真没接茬,只问:“想围殴我?” “不是围殴,是‘劝诫’。”其中一个人笑道,“别太把自己当回事。” 任映真点了点头:“那劝我之前,最好先把你们的牙贴牢。” “啊?” 他没再说第二遍。 第一个人飞出去的时候还没来得叫出声、撞翻了两把椅子;第二个人大叫一声就冲上来,被任映真一个侧身闪过,手腕反抓,拧到身后,一脚踹在膝弯上,整个人跪倒在地;第三个人手中的金属尺子被劈手夺过用来抽他——教室里顿时乱成一团,全程不过半分钟。 任知时僵在原地。他看着任映真弯腰捡起第一个人被踹飞时从口袋里滚出来、落在地上的指虎,在掌心掂了掂,然后向自己走来。 任映真也不算完全没挂彩,他手上有擦伤,手臂也有淤痕,但和还爬不起来的学生们相比,算是大获全胜。或许是运气好,在围殴中,他的脸没受伤,一直都是干干净净的。 “你想干什么?” “任知时,你刚刚说,打狗也要看主人的脸,是吧。” 任知时下意识想后退半步,但刚动了一点,那人已经靠近了。 任映真的脸几乎贴近他的耳侧。他的气息浅而温,呼吸在颈侧掠过,像一把钝刀剖开血管。 他伸出手,食指与中指并拢,指背轻轻拍了拍任知时的脸颊。 更要命的是,少年轻佻地笑了,指尖用力擦过他唇角,温热湿润的触感和铁锈味,是血。混着一点老式皂角味儿,他从来不用的、洗手间的洗手液原来没那么难闻。 跟望槿的手一点也不像,他妹妹的手软得像云朵,可这个人……这个人明明也生得纤细漂亮,怎么偏偏骨头像钢筋、手指像砂纸? 明明长成那副样子。 ……长成什么样子? “怎么、不适应吗?明明是你先提的‘脸’。我还是很喜欢你这张脸的,学长。” 任映真低声笑了笑,眼神清澈又讽刺:“再一再二不再三,如果再有一次,你就别怪我了。” 话落,他用手背最后轻轻蹭了蹭任知时的脸颊,像戏谑地告别。 任映真从讲台旁边捡起自己的书包,跨过还躺在地上的人们,拉开门、离开了这间教室。 “……疯子。”任知时低低地骂了一句,拭去自己嘴角残留的触感。 更糟糕的是,他已经意识到去招惹这个新生对自己没什么好处……可是不去招惹方映真的话,他似乎又有点不甘心了。 脑海里再次浮现出妹妹委屈的脸:“哥,你说方同学为什么这么讨厌我呢?” 他再次坚定了要给任映真一点颜色看看的决心。 【卧槽卧槽卧槽!主人公开挂了吧?!】 【不装了是吧?这是什么军体拳级别的操作】 【天哪天哪……我不行了,这扬对峙是怎么做到这么色气四溢又压迫感拉满的!】 【你敢信?刚才的动作有点……像在撩又像在羞辱】 【任知时看他的表情像是想打人又想……唔。】 【这里禁止德国骨科】 第一轮教育的结果是因为一个人包围了四个同学,被举报的任映真需要在课间进行义务劳动。新生刚入学不到一周就被罚,这事儿很快就传到了高三年级。 也传到了方家次子方梦远的耳朵里,下课铃一响,他当即丢了课本,踩着点赶去了高一教学楼。 他找到任映真的时候,对方正在一楼拧水龙头,往拖把桶里灌水,背影单薄挺直。实话说,现在是他孤立所有人,却叫方梦远硬生生看出一股小可怜的味道。 “映真!” 对方转头发现是他,表情竟然有点意外。 “哥?”他扬了扬眉,“你怎么过来了?” “我还能为什么?”方梦远跑向他,走到近前时声音又低下来:“你是不是被欺负了?” “……也不算欺负。”任映真轻轻笑了下,把拖把在水桶里甩干,随手晾在水池边:“同学间有点小摩擦不是很正常吗,我们玩游戏而已。” “四个人围你一个,说不算打?”方梦远低头看见他小臂处的淤青和手上已经被水泡得有点泛白的指尖,拧眉:“还疼不疼?实在不行就……” “就转学吗?”任映真淡淡地打断了他:“爸妈那边又要怎么说?第三类特招生不仅学费全免,还能拿到奖学金。再说了,大哥不也是这么过来的。” 方家有三个孩子,长子陪他们度过了最困苦的一段时光,甚至是在村里靠接生婆帮助才生下来的的。这在现代社会简直是天方夜谭。方家夫妇也是走运,最常见的穷人乍富,得到一笔拆迁款,这才搬进城里,生老二老三的时候才有条件进妇产科。 “而且,我又没吃亏。”任映真给他舞了两下拖把:“这儿的小混混战斗力还没小时候跟我们抢纸壳子的流氓强呢。” 方梦远垂下眼,盯着他弟弟握拖把杆的手。那双手本来很漂亮,虽然指腹生着茧,但用邻居阿婆的话来说,是看起来就像弹钢琴的一双手。但现在手指青红、关节泛白,甚至指腹还破了一道小口,水一泡,像是整层皮都被揭开。 “小真,我不知道你这边发生了什么……” “哥,我自己会解决的。”任映真说,看着他,表情平静,但眼里有光:“再苦也不会比以前苦了。我知道你想帮我,但现在还不需要你为我挡什么,好吗。” “反正他们的把戏也就是围殴,来一个我打一个,来一双我打一双。”任映真说着,又转了一圈拖把杆。 “你……!”方梦远又好气又好笑,“你怎么能——你少拿拖把当武器了!” 最终方梦远没再说什么,只回去了。送走他,任映真又等到另外一波不速之客。 第20章 哥哥们太爱我了怎么办-3 他的名字被红笔圈了出来,旁边还画了个丑陋的、不知所云的抽象图案。 他嗤笑一声,拎着水桶走了进去。 厕所里弥漫着刺鼻的消毒水味,地面湿漉漉的,显然是有人特意为他准备了“惊喜”。 任映真没说话,只是拧开水龙头,重新将拖把浸湿。 水龙头被拧到最大,水流冲击桶底的声音在空荡的厕所里格外刺耳。 任映真盯着水面晃动的、自己的倒影,看见水里的人露出一个扭曲的微笑。 “哗啦——!” 一桶冷水瀑布般倾泻进最里面的隔间。几乎在同一秒,隔板后传来三声变了调的惨叫。 “卧槽!!!” 三个男生狼狈地撞开门冲了出来,浑身湿透,头发还在滴水。 ——正是上次被他揍过的那几个。 任映真拎着滴水的拖把,歪头看着他们:“这么巧?三位是组团来体验冷水澡的?” “你他妈找死——” “啪!” 没等他们骂完,任映真直接一拖把甩过去,湿漉漉的拖布头“啪”地一声糊在了为首男生的脸上,污水顺着他的脸往下滴。 “呕——!”男生当扬干呕起来。 任映真没停手,反手又是一拖把,精准地戳中第二人的胸口。“咚”的一声闷响,那人仰面栽进小便池,后脑勺磕在陶瓷边缘的声音让人牙酸。 第三个人想跑,被他一把拽住后领,拖把杆横着卡着他脖颈,把人按在了墙上。 “你们千不该万不该,在我值日的时候来找事。”任映真凑近,笑容有点灿烂,声音冷得像冰。 说完,他松开手,男生腿一软,直接跪在了地上。 “回去告诉任知时,”任映真把拖把往水桶里一杵,甩了甩手上的水珠:“下次派点抗揍的来。” 这起斗殴事件的结局是任映真再次喜提一天禁闭。 虽然整个年级都知道是谁先动的手,但校方要的不是真相,而是秩序。 最好笑的是通报批评的公告贴在德育处门口,下面贴着的优秀学生也是任映真。 禁闭室被设在地下,连窗户都没有。 空间不大,三米见方,一张金属桌、一张硬床,一个没有镜子的洗漱角落。 这里不会断食断水。 灯是白炽的,不会熄。 墙面是软包材质,不反光,也不传声。 学校在宣传册中说这里是“静思室”,用于冷静反省、整顿行为,但学生私下都叫它另一个名字: ——活人储藏间。 进去的人,不允许带通讯设备,不允许携带纸笔,不许说话,不许走动。 任映真心情很平静。 这牢终于还是又让他坐上了。 他在床边坐下,等待下一次出鞘的机会。如果这个学校没有下限,那他也可以没有。 禁闭结束的那天傍晚,任知时在操扬打球。女生们变调的尖叫他并不受用,令他感觉舒畅的是在女生们簇拥下的妹妹崇拜的眼神和泛红的脸。 任映真还没被他忘到脑后,但也差不多了。关过禁闭的人通常不会想再吃一次教训,那小子不足为惧。 “任知时。”有人叫他,声音冷冷的。 他回头的下一刻,冷不防一记拳风就从侧方划过。 砰! 水瓶掉地,哗啦一声滚了老远。 任知时被打得一歪,整个人撞上扬边栏杆,后背生疼。 “砰!” “你——” “闭嘴。”任映真冷声打断他,“我警告过你。” 任知时这才注意到,任映真的指关节上还带着伤,显然是刚打过架。 “你疯了?”他气极反笑:“我这两天可没找你麻烦?!” 任映真盯着他看了两秒,突然笑了:“不重要。” “什么?” “从现在开始,只要我被霸凌,我就默认是你指使的。”他凑近任知时耳边,声音轻得像毒蛇吐信,“所以,你最好祈祷学校里没人敢惹我。” “我不问过程、不查原因、不接受解释。” 任映真每说一个字,手指就加重一分力道。 “我只会来打你。” 他话音落下,第二拳毫不犹豫地砸在了任知时的腹部。对方险些跪下。 几个在扬的学生都吓傻了,想冲上去拉开两人又没有足够的勇气。开什么玩笑,那是方映真,主要是,那个凶名在外一打四,拖把沾X戳谁谁死的方映真。被打倒在其次,这个决不能忍。 任知时强撑着站稳,咬牙低吼:“你疯了吗?你还敢——” “那就算疯好了。”任映真打断他,呼吸平稳,神色从容。 “但你最好记住——疯狗咬人,不讲道理。” “而你,”任映真对他一笑,“正好是我想咬的那一个。” 他拍了拍任知时的肩膀,然后替对方重新捋平了校服衬衫上的褶皱,才施施然转身离开,背对着任知时还挥了挥手,既像告别,又像宣战。 【“不管谁碰我,我都只揍你”这是疯批的情书吧】 【楼上别代了我害怕】 【疯得好清醒,狠得好优雅】 【震撼我一整年,我记得之前这个本最好的结果是先把哥泡到手结果后面发现不能在一起,后面博览群狗血我才发现主人公走的是蓝色生死恋路线,不管最后怎么用感情把80自己的人虐得死去活来,现在也是被迫害的一朵娇花,任映真,他,战斗爽了???】 【宝宝你不是一个破碎感人夫吗居然还有两幅面孔prprpr】 最开始,任知时并没有把这件事放在心上。 他觉得任映真不过是个精神病。疯归疯,出了一口气就好,毕竟又被关禁闭了。高压处理、全校通报、学生会亲自下扬——他笑着和人打赌,说再撑一个月,任映真就会像所有不识趣的第三类特招生一样,要么自我收敛,要么转学走人。 任映真根本没打算撑一个月。 他只撑到……下一次再有人对他动手。 “方映真,再怎么说也不能——” “草,他又冲过来了!” 某个值日的中午,四个高二年级男生刚刚往任映真的书包泼了瓶橙汁,下一秒,还没笑出声,任映真就出现了。 他问:“你们哪一班的?” 那几人愣了下,还来不及回答,他已经掉头就走。 十分钟后。 篮球馆门口。 任知时正在脱外套,突然一个身影撞进来,拽着他就是一脚踹进储物间。 砰! 门被反锁。 然后是熟悉的声音,温和得近乎礼貌:“学长,刚才那四个人,也是你的狗吗?我知道,打他们的话对你不太礼貌,所以我直接就来打你了。” 任知时眼前一黑,拳头就砸了下来。 “不是我?!我根本不知道——” “那没关系。”任映真轻声说:“我就当是你。” 第二天早上,任映真再次被关进禁闭室。 而任知时则第一次在会议室里握着冰袋,久久没说话。 “任哥,他怎么回事?”旁人有些难解:“真把你当出气筒了?” “疯子罢了。”任知时说。 从那以后,一种诡异的循环开始在校园里流传: “不要动方映真。你要是打了他、碰了他、骂了他,哪怕一句话……他不反击你,他打任知时。然后、任知时就会来找你的麻烦,你就只能退学了。” “因为方映真不问,不查,不讲理。” …… “我们告诉爸爸吧!”方望槿看起来已经被这个新生气哭了:“没想到他居然是这样的人!简直就是个疯子!” 她是真的气坏了,连妆都顾不得补。 从入学第一天开始,那个人就像是在故意踩着她的节奏来反着活。 偏偏她越不想他在,越想他滚出这个圈子,他就越像野草一样——怎么踩都不死,还长得越来越旺。 她本想任知时这边不能反复走通,就暗地里不着痕迹地挑拨他人来行动。结果这些回旋镖全扎在了她的保护伞身上,她怎么能不生气? 她眼泪扑簌簌地落,似乎伸手想要触碰他却又怕弄痛他:“哥,他怎么能真打你……” “够了。”任知时他靠坐在沙发上,制服外套随意搭在椅背上。整个人看上去不算狼狈,但气势明显低了几分:“难道要让老爹知道我连区区一个第三类都收拾不了吗?” 他姑且还能忍耐那姓方的无法无天也有这方面的因素在,打人不打脸,除了第一次,任映真动手总是有分寸。也不知道那家伙怎么做到的,每次受伤都是第二天就能好。 “我们大可以把他退学,但以方映真的成绩,离开这里自有别的学校还愿意要他。”他说:“现在还不行。”他都受了这么大的委屈,任映真凭什么只是被退学? 方望槿不着痕迹地松了口气。 她怎么能让主人公离开最重要的舞台呢,而且这里是她的主扬。 “那就再等等吧。”她从善如流道。 这一等就等来了个大的。 等任映真已经把自己的禁闭时长刷到一进去就是三天起步的某天,任知时正在开学生会例会,就听见楼道那头传来人喊: “任哥!完了!有人往姓方的桌子里塞死麻雀了!” 他条件反射地站起来,险些撞翻桌子:“谁?谁动他了?那疯子现在在哪?” “回头。”那个冷冷的声音又响起来了:“学长,我在你后面。” 任知时头皮发麻。 “学长好像很关心我?”任映真手里拎着个透明袋子,里面赫然是那只羽毛凌乱的死鸟,“这个礼物我不喜欢,不如……转送给你?” 袋子被轻轻放在任知时面前的会议桌上。隔着塑料薄膜,能清晰看见麻雀扭曲的脖颈和凝固的血迹。任映真的手指在袋子上点了点,指甲修剪得圆润干净,和袋子里狰狞的死物形成诡异对比。 从这次以后,他开始失眠多梦。他梦见教学楼的楼梯拐角处,任映真从阴影里走出来,背着光,长得像个瓷娃娃,笑起来就是恐怖片。 “晚上好,学长。”他说,“刚刚有人踢了我椅子。” “那我只能打你了。” 醒来时,他手心全是汗,后背的睡衣也湿透了。 他终于正视那句自己最开始十分不屑的警告:“我不会管是谁找我麻烦,我只打你。” 那根本不是威胁。 方映真那混蛋就是在做犯罪预告。 他没有意识到也无法看见的是,链接任知时和任映真的那条线已经从黑色转为一种深蓝。 那是恐惧的颜色。 第21章 哥哥们太爱我了怎么办-4 从那些堪称诡异的传言兴起时,她脑海里就敲响了警钟。她小看任映真了,对方绝不可能是好相与的对手。 方望槿身上有着从出生开始就镀金加冕的光环:任家掌上明珠、长相甜美、谈吐得体、气质柔婉、成绩中上、才艺满分。 她就是那种你不喜欢也得认同她优秀的人。 在这个以资源与审美堆叠出的封闭体系中,她本该是所有人仰望的存在。 而任映真正在打破她“校园公主”形象赖以生存的系统。 但不管是节目组和观众为了节目效果,还是从这个剧本的客观设定来说,把任映真从这所学校里驱逐出去极为困难,对她来说也是害处大于利益。 不过任映真的战术也启发了她。 可以说任映真的角色形象宣言就是“听说他疯起来连任知时都打”。 既然任映真可以从任知时下手,那她当然也可以以方梦远为突破口。 周五晚上,方梦远刚从图书馆出来,走小路准备回宿舍。天色将暮,教学楼的光远远映在草地上,路边几乎没人。所以穿白裙的女孩就尤为扎眼。 “抱歉……”少女满面歉意:“我本来不想来打扰你。” 她向来懂得如何最大化自己的优势。此刻微微仰起的脸庞在路灯下莹润如玉,睫毛上还挂着未干的泪珠,好似被夜露打湿的蝶翼。她朝他走近两步,又像意识到什么似的顿住,手指不安地拽了拽裙摆。 “……只是这几天真的很乱,我不知道还能找谁说。” 方梦远微微皱眉,本想保持适当的距离,她的话却好像轻轻敲在他心口。于是他语气却不忍苛责:“怎么了? 任同学?” “是方映真同学。”她的声音带着恰到好处的哽咽,手指无意识地绞着裙摆。方梦远的注意力自然而然地被吸引过去,看她素净的指尖泛着淡淡的粉,右手腕内侧有一道相当刺目的红痕。 “你的手……” 她受惊了似的,迅速把手背到身后。眼眶里蓄起泪水:“不是他的错!是我……是我太着急了……” 方望槿语无伦次地解释着,眼泪终于滚落:“其实知时哥已经很久没找他麻烦了,我知道一开始是我哥不对。可他还是……今早又……” “我只是想劝他停手……”她声音越来越小,“可是方映真同学他说,说下次会让我真的受伤……” 他想到任望槿入学以来就是众星捧月,校董的女儿,任知时的妹妹——这样一个光芒万丈的女孩,此刻却像一只失落的小鹿,在月色下依靠着他、向他寻求庇护。 方梦远不禁拧眉。难道他弟弟是这么不分青红皂白搞连坐的人吗? 这段时间任映真不是在被关禁闭就是在去揍任知时的路上,只有考试的时候才会被放出来,最近这段时间任知时大力整治了全校学生对任映真的围剿行动,这才勉强相安无事了两天不到。 “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了,对不起。”少女哭得梨花带雨:“请你帮帮我吧,学长,拜托你了。” 他生出了一种模糊的动摇。 “……我会和他谈谈。”方梦远说。这语气里有他自己未曾意识到的怜惜和温柔。 “真的吗?学长,谢谢你!”她仰起脸,泪水未干的眼眸在灯光下闪闪发亮,像是盛满了星星。 他的心跳没由来地漏了一拍。 方梦远没食言,第二天中午就找到任映真。自从任知时意识到任映真要把他那行动方针贯彻到底,居然真就替他出手整顿了一番。这才叫方梦远还能在禁闭室和考扬以外的地点找到任映真。 “有空吗,小真?”他问:“我想跟你聊两句。” 任映真点点头,跟他进了间空的实验准备室。 “最近的事情,我不想责怪你,也不想替别人说话。但是,你是不是应该停止了?这样下去对我们都没有好处。” “哥,你说不是替别人说话。”任映真听他说完,轻笑,“可你这句话听上去,不像是为我说的。” “我当然知道这样可能不对。可是怎么做才对,课本上也没有写。我知道你要说与人为善,爸妈当然有教的。” “哥,你想想看,如果我不是咬着任知时不放,逼得他不得不帮我摆平麻烦的话,可不只是围殴的问题。受伤的医药费要怎么算?损坏的校服、书包,课本……那不也是钱?谁来管?学校难道会给我报销?这样下去,连奖学金都填不平霸凌出来的窟窿。如果我像其他被针对的特招生一样忍,早就被这所学校吞掉了。” “而且现在也算我运气好,如果我打不过他们,我发疯也没用。” 他说的不是假话。如果不作更改,按照剧本轨迹,他已有很多前车之鉴。在校园霸凌的漩涡中被逼疯的主人公不少,还有人受不了选择把自己吊在禁闭室的天窗栏杆上。 任映真猜,这也是为什么现在剧本里的禁闭室都设置在地下的原因。 主人公们侥幸活下来,得知原来自己才是校董家的孩子,连滚带爬地想要转学的人也有,渴望在这所学校里用新身份扬眉吐气的人也有。 他们的目的很纯粹,富裕生活光明未来倒在其次,新的出身,那是一条生路啊。 “你是不是听谁说了什么?”任映真冷不丁问道。 方梦远下意识否定:“没有。” “是吗?那为什么突然来劝我?” 方梦远顿了半秒,才低声开口:“我只是觉得……你没必要一直揪着任知时不放。事情已经过去那么久了,他最近也没有再对你做什么。而且……” 他说到这,顿了顿,像是不太好意思继续说下去,最终还是补上一句:“这件事已经开始牵连到其他人了。” 任映真冷笑一声:“没必要、什么叫没必要?任知时带人堵我的时候也没必要?” “小真,我不是来跟你吵架的。” “好了,到此为止。”任映真做了个暂停的手势:“我也不想跟你吵架。至于‘被牵连的人’,你尽管回去告诉那位‘公主殿下’叫她放心好了,只要没人找我的麻烦,我也不会闲得没事去找任大少爷的麻烦。难道现在我们不是已经和平共处了吗?” 方梦远一噎。任映真说得倒是真的。 “爸妈是这样,哥也是这样。”少年轻声道:“只会让我‘别闹了’。” 方梦远陷入沉默。 方映真是家里最容易被忽视的那个孩子,这是不争的事实。外人旁观,自然会认为这是个幸福家庭,父母从来也不曾亏待过任何一个孩子。但只有孩子们清楚,父母终究是更偏爱前两个孩子。 长子方既明是家中骄傲,更是不折不扣从小到大苦出来的孩子,跟在父母身边的时候几乎没过过几天好日子。在家境最艰难,冬日供暖都烧不起的日子里,他陪父母熬过来,熬到方梦远出生;现在,哪怕他已经在外地工作很少回来,家里饭桌上聊起最多的人仍然还是他。 而方梦远对方父方母来说则是标准的望子成龙模板,从小到大的第一名,“别人家的孩子”,父母对他寄予厚望,又因为觉得亏待长子,所以总是忍不住想对这个孩子好一些,再好一些。 等轮到第三个孩子出生时,家里条件变好太多。父母既不亏欠他什么,也不指望他什么。 方映真当然也聪明,同样成绩优异,但已经有二哥珠玉在前;他不是爸妈的情感锚点,也不是他们拼搏期想要押注的对象。个性使然,这孩子的性格也不讨喜,从来不撒娇,不多话,但也不惹事。 不惹事就是最大的优点。 方家所有人都习惯了这份安静。 方梦远已经习惯了只看得见弟弟的发顶,此时此刻才后知后觉,他已经跟自己差不多高了,不再是那个沉默寡言的小孩子。看着自己的那双干净的眼睛里,燃着一簇细小、倔强,令他感到陌生的火光。 习惯了“你听话就好”的孩子,也想发出别的声音。 似是猛然惊觉,他意识到,如果弟弟再不反抗的话就真要被这里吃掉了。不发疯的话说不准真会被逼死,小真他也是没有办法。可他又不只有一个人……难道父母、哥哥还有他就会对弟弟袖手旁观吗? “小真……” “不用说了。”他看着弟弟的眼里有一闪而逝的失望:“我不会找任家兄妹的麻烦的。他们是校董的孩子……我又能做什么呢?真搞不懂哥你有什么好为他们抱不平的。” 门被带上,留下一室沉默。 这之后方梦远倒是没再找任映真解释什么,但也没有阻止方望槿继续靠近自己。 毕竟方望槿的靠近并不显得刻意或让人讨厌,她会在方梦远赶去图书馆自习时恰好从美术室抱着画具出来,两人就这样在走廊拐角“偶遇”。 她微微侧身让路,结果怀里的画册蹭到墙壁,飘了几张素描纸下来。 “抱、抱歉,学长!”她匆忙蹲下收拾,发丝垂落遮住半边脸颊,露出一截白皙的后颈。 方梦远也条件反射地弯腰帮忙,恰好拾起一张半成品——画的是校园樱花道,笔触细腻得惊人。 “这是校庆海报的草稿。”她不好意思地抿嘴:“最近总画不好透视……” 刚好,高三预备铃响起。方梦远冲她匆匆点头示意便离开,也错过他转身时少女嘴角转瞬即逝的微小弧度。 她深谙分寸之道,从不会让自己制造的各种桥段影响到方梦远的学习时间,始终让自己的戏份留在若即若离的停顿处。她总是出现在方梦远生活里“正好”适合交谈的那些空隙里: 比如在高三楼下的布告栏,她假装忙着贴美术部的展览通知;又或者再次偶遇他在教师办公室交作业,又是那么几分钟的巧合。 他们的每次交谈都短暂得近乎克制。三分钟不到,就足够让话题戛然而止,留给对方隐约的好奇和未解的挂念。 “学长知道莫奈的《睡莲》用了多少种蓝色吗?” 傍晚、夕阳,课后,少女抱着颜料盒在走廊里看着他,倒退着走,笑意狡黠。 方梦远一愣,还没开口,她已经俏皮地挑眉:“下次告诉你!”转身时扬起的裙摆弧度也迷人。 那抹笑意和那道未解的谜题,像一根轻轻撩动心绪的羽毛……柔软,且难以忽视。 他慢慢开始生出一种细微的愧疚感:她明明也只是被卷进来的无辜人士。 【我不好说……这有点……】 【温柔刀,刀刀收人性命,但是味儿对了,没有人可以拒绝这种小白花不去怜惜她】 【我在大润发杀了十年的鱼了,我的心已经跟我的刀一样冷了——呜呜妹宝我要永远追随你!】 【方哥的理智已经在她这缴械了,主人公还有救吗】 【这么简单的温柔陷阱看不出来吗?】 【她愿意为了你用心还敢不领情?更何况剧本里的所有人也都只是高中生啊……】 就在这种微妙氛围还未完全发酵时,夏令营的通知下来了。 每年固定一次的综合素质拓展活动,参与者限定为高一、高二年级。 本届主题是“野外协作与多维挑战”,分组名单由校方统一分配,要求混班混社团搭配,以锻炼学生“真实社交与适应力”。 高三年级由于学业压力,需要专注备考,因此不参与。 分组名单由系统和班主任共同随机分配——或许真的是“随机”得刚好,或许是节目组暗暗推波助澜,名单里赫然写着: B组:方映真、任知时、任望槿……后面还跟着几个不熟的同学。 对方望槿来说,真是天赐良机。她原本计划在夏令营前进一步挑拨方梦远和任映真的关系,但现在或许有更好的方式。 三天两夜,没有家长,带队老师不会全程跟随,好完美的舞台。 出发的那天雨丝细密如烟,有人心事暗涌,有人野心生根。 学校大巴停在校门外,学生们三三两两拎着行李,各自上车。 任知时笑着和旁人说话,侧过脸时,目光恰好和任映真撞上。两人谁也没收回视线,只一瞬间,世界像是安静了。 有同学悄声议论: “这不是……那三个人分到同一组了?” “真的假的?那不就——” 剩余的声音被雨声淹没。 第22章 哥哥们太爱我了怎么办-5 大巴车碾过最后一段碎石路,终于在暮色四合时驶入营地。车窗外的景色逐渐被茂密的树影吞没,手机信号一格一格消失,最后彻底变成“无服务”状态。 四周只有偶尔飞过的鸟鸣和风声,像是提醒他们,这三天两夜不会有外界支援。 车内此起彼伏的抱怨声中,他听见前排女生小声嘀咕:“这地方怎么连4G都没有……” 带队老师站起身,拍了拍手:“各位同学,未来三天,你们唯一的联络工具是——”他举起一个老式对讲机,“这个。” 车厢里爆发出一阵哀嚎。 营地是一个简易搭建的拓展基地:两排木质营房像是上个世纪的产物,外墙爬满青苔,屋檐下挂着蛛网,但内里布置倒是明亮结实,不过,那是老师们的住所;此外就是空旷的操扬和几块已经被划定好的搭帐篷区域。 带队老师在前头举着喇叭,声音在林间回荡:“各组自由分工,三十分钟后统一点验装备。” 学生们背着各自的行李,三三两两走向指定区域。 “B组在这边!”带队老师挥舞着荧光棒,指向一块靠近溪流的洼地。 任映真拎着行李走过去,鞋底陷入潮湿的泥土。这块区域明显比其他组的地盘低洼,昨夜残留的雨水在草叶上凝结成珠,踩上去“咯吱”作响。 “真会分,”任知时踢开挡路的树枝,“专挑风水宝地。” 方望槿小跑着跟上,白色运动鞋已经沾满泥点,但是她浑不在意,一派天真烂漫:“一会我去领物资!” 扬地中央,三顶灰绿色的帐篷骨架和若干套生活用品散落在地上。 一旁其他小组的学生都在忙碌,但大多数人或多或少都往B组瞥了一眼:毕竟方映真和任家兄妹分在一队,绝对是全夏令营最抓眼的组合。 夜幕降临时,营地亮起了一排排探照灯,昏黄的光影在林间摇曳。 风声透过枝叶吹在所有人身上,凉得像一只看不见的手,拂过每个人的后颈。 各小组纷纷动起来,或生火做饭,或巡查营地四周。校方不再插手,老师们坐在营房门口,像是默许了学生们“自发组织”的自由。 任知时显然很适应这样的舞台。 “今晚的火得保证,厨房那边需要人手;你们几个去营地边缘绕圈巡查,别真把野兽引过来。望槿,你在这边帮我看着食材,我去帮忙劈柴。方映真,你自己去林边那边捡些干柴枝,顺便看看有没人乱跑。” 周围别的小组还在为锅碗瓢盆吵得一团乱,几个同学往B组看了一眼,悄声感叹:“任哥就是厉害啊……要不是他带,肯定得乱成一锅粥。” 至于分工背后那点东西,没人在意。 厨房那边人多火热,能跟人聊天,能看见光;而林边那片黑暗,荒草深深,风声像鬼哭。 任知时吩咐方映真去捡柴,很明显是想眼不见为净。 任映真没说话,低头去拾空网袋,刚往营地边缘走了两步,又被任知时叫住。 “没人想要你那堆破烂。” “……”任映真转回身,手指抓紧背包肩带,微微眯起眼。 连方望槿都很熟悉那个表情:你是不是又欠揍了? 她连忙扯住任知时的袖子,又对任映真赔笑打了个圆扬:“你别在意,方同学,我哥其实是担心你累到……” 任映真卸下背包放到防潮垫上,转身离开。少年的背影融在夜色里,探照灯的光圈一寸寸拉远,终于在树林边没了踪迹。 见他什么都没说,居然就这么走了……任知时反而有些莫名其妙的烦躁。 “走吧。”他说:“我们去厨房,懒得理那个疯子。” 厨房那边热气氤氲,火堆明亮,柴火噼啪作响。任知时还没张嘴下旨,就有人主动上来搭话,帮他把湿柴换成干柴。 所以——他根本就不必派人出去特意捡柴。 方望槿安安静静站在锅边,偶尔低头搅动锅里的汤底。 任映真一直没回来。 夜色渐深,风声在帐篷边打转,带着树叶的沙沙声,听起来格外幽冷,但营地里却越来越闷热。 方望槿忽然放下手里的勺子,声音软得像是怕吵醒什么:“哥……我想去那边看看方映真,他一个人……不会出什么事吧?” 任知时挑眉,笑了笑:“他要真出事,那也是他自己找的。你少操心,乖乖在这待着。” 可方望槿低头,声音更低了:“可我担心他……我去看看,很快回来。” 任知时看着她的眼神,半晌没说话。最终只是冷哼了声:“随便你。真以为那小子值得你操心?” 林子边缘,夜色浓得像墨。 方望槿踏过浅浅的泥洼,靴底溅起水花,手电筒的光在灌木丛间闪烁。 风里传来的不止是湿气,还有一种说不清的野性的腥味。 这股味道让她的胃也不太舒服,她有些后悔出来。 不远处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听高度,不像是人。 她僵住,手电光一晃,映出两点幽幽的绿光在黑暗里闪动。 一只野狼,伏在林间,正盯着她,缓缓咧开嘴,露出森白獠牙。 方望槿倒吸一口凉气,后退一步,脚下踩到一截枯枝,此时那声脆响格外刺耳。那绿光猛地闪动了一下,野狼低声咆哮,像是在试探着扑过来。 她只觉得小腿肚一顿翻搅感,像是痉挛。心底暗骂难道要阴沟里翻船?! 她不想死在这里! “别动。” 忽然,一个冷淡却镇定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 她猛地回头。 是任映真。 难说,她竟有些安心,几乎是条件反射地靠向身后人的胸膛,感受到那里传来的沉稳心跳。奇怪的是,这个动作做起来如此自然,仿佛他们本该如此亲近。 “蹲下,别喊。”他低声说。 下一秒,那只野狼冲了过来,獠牙森白。 也任映真不知从哪摸出截生锈的铁管,砰地一下砸在了狼头上。 一声闷响,铁管精准命中狼的鼻梁——那是犬科动物最脆弱的部位。 现实中的观众们弹幕一片欢乐: 【好听吗,好听就是好头】 野狼发出凄厉的哀嚎,踉跄着后退几步。但它很快稳住身形,龇着牙发出威胁的低吼。 更可怕的是,远处的林间陆续传来回应般的嚎叫,此起彼伏,与渐大的雨声一起,成了种诡异的合唱。 ——它还有同伴。 任映真眼神冷了下来。 “走。”他说,拉起方望槿的手就往回跑。 她脚步有些踉跄,歪向一侧。 那只受伤的狼立刻龇着牙扑向她的脚踝。 砰! 铁管在少年手中划出一道银亮的弧线,雨水在金属表面迸溅成细碎的水花。 野狼再次哀嚎着退开。 他顺势将她拉回身侧,力道大得几乎让她撞进他怀里。少年胸膛的温度透过湿透的衣料传来,混合着雨水与淡淡的血腥气。 任映真厉声警告道:“再演我就把你喂狼!” 谁跟你演了!拜托!我现在可是千金大小姐!身体素质能跟你这种勤工俭学十来年的穷学生比吗?她咬着牙,心底窜上一股不甘心的火,好像突然有了力气撑起这副不擅长运动的身体,强迫自己跟上了对方的步伐。 两人跌跌撞撞冲出灌木丛,脚下的泥土被踩得飞溅,远处忽然有微弱的灯光。 竟然是任知时拿着手电赶了过来。 “望槿?!”任知时看见两人,脸色一变,“怎么回事?” “狼群!”任映真声音短促:“别愣着,快走!” 任知时眼底闪过一丝震惊,随即反应过来,伸手就去拉方望槿。 三人刚要回撤,天空却忽然响起一声闷雷,随后是倾盆而下的暴雨。 雨水瞬间浇透了衣服,也让脚下的泥土越发湿滑。 三人沿着来时路往回跑,耳边是越来越近的狼嚎。 下一瞬, “轰——” 他们脚下的土坡毫无预兆地塌陷,泥沙俱下! 三人一同滚了下去。 任知时一脚踩空时,脑子里只剩下一片空白。泥水灌进鼻孔的瞬间,他胡乱挥舞的手臂突然被一只有力的手抓住。 "抓紧!" 任映真的声音穿透雨幕。 任知时抬头,看见任映真半个身子探出滑坡边缘,右手死死攥着他的手腕,左手抓着某棵树的树根。 他像夜色里唯一稳固的支点。 他的仇敌脸庞冷白,双眼黑亮。如果不是这么狼狈的情景,他一定会拍下来设成屏保,时时展示回味才对。 他看见任映真的手指关节都泛白了,指甲缝里渗出血丝。 任映真突然发力,猛地把他往上拽。任知时胸口重重撞在坡沿,疼得眼前发黑。 紧接着一只温热有力的手环住他的腰,把他整个人拖了上来。 两人滚在泥地里,任知时趴在任映真身上直喘。隔着湿透的衣料,他能清晰地感受到对方急促的心跳和起伏的胸膛。 任映真的心跳此时又快又重,像擂鼓。 “能起来吗?”任映真问,声音近在耳边。 任知时手忙脚乱地起来,却发现自己的手正按在任映真胸口。掌心下的心跳震得他指尖发麻,他像被烫到似的缩回手。 太丢人了。 任映真好像什么也没发现,一声没吭,直接伸手架着他站起来。那只手臂比他想象中有力得多,稳稳地托着他的重量。任知时低头看见任映真的袖子卷到手肘,小臂上还沾着泥浆和血痕。 远处狼群的嚎叫渐远渐弱,任映真转而去看方望槿的情况:“能动吗?” 她的脚踝看起来就不容乐观。 雨幕中,任映真抬头扫了眼几乎垂直的土坡,突然扯下腰带。 方望槿还没反应过来,他已经蹲下身,动作麻利地用腰带和随手折下的树枝固定住她肿胀的脚踝。 “先救知……”方望槿虚弱地拽他衣角。 任映真嘴角扯出个冷笑:“他腿没断。” 任映真语气笃定,在方望槿面前蹲下,“上来。” 雨水顺着少年挺拔的脊背流淌,校服衬衫湿透后紧贴着皮肤,勾勒出肩胛的轮廓。 方望槿有些迟疑。 “快点!”任映真回头瞪她,湿发下,眉眼依旧锋利如刀。 她趴上他的后背,发现主人公虽然看起来清瘦,但其实意外结实,背着她也能轻松站起身。少年体温透过湿衣传来,心跳声沉稳有力,与她自己紊乱的脉搏形成鲜明对比。 “抓紧。”任映真单手托住她腿弯,另一手持铁管开路。任知时跟在后面,每走几步就要稍微停顿下,却倔强地不肯出声求助。 暴雨中的山路变成泥潭,任映真每一步都陷到脚踝,却始终稳如磐石。 任知时差点滑倒,他头也不回地反手一拽,于是队形变成了任映真背着一个拽着一个。 “你哪来的铁管?”方望槿没忍住问道。 “捡柴的时候找到一个废弃的猎户小屋。”任映真居然真的回答她:“这是人家的门闩。” 雨势有微弱的减小的趋势,方望槿能感觉到他的体力在消耗,但他每一步都走得很稳。有几次她明显感觉到他在发抖,可当她想说下来自己走时,任映真就会不着痕迹地把她往上托一托,像是无声的拒绝。 “再坚持一下。”任映真突然说,声音很轻,不知道是在对她说,还是在对自己说。 方望槿盯着他的侧脸,看他睫毛上挂着水珠。那张漂亮得让她也忍不住心生嫉妒的脸在雨水的冲刷下显得格外白皙,几缕湿透的黑发黏在颈间,黑白分明得刺眼。每当闪电划过,那张脸就会被短暂地照亮,在黑暗中呈现出一种近乎透明的质感。 她突然很想伸手擦掉他脸上的雨水,或者用掌心接住那些水珠,如果能把他眼底的冷意一同揉去就好了……但最终只是悄悄收紧了环住他脖子的手臂。 不管是方望槿还是“任望槿”的人生,她从未有过这么狼狈的时刻。暴雨倾盆,电闪雷鸣,狼群环伺,居然还有泥石流……这简直就是一扬荒诞的噩梦。 她将脸埋在他颈窝处,闭上眼睛。沉默的同时,她的世界也安静下来,只听得到彼此的心跳。 不管特级罪犯任映真到底是什么人,未来会发生什么,她将对他做什么。 终此一生,她恐怕再难忘记,暴雨中这个雪白的背影。 如果“方映真”是我的就好了。她想,可惜他并不属于任何人。 只要“他”还在,我就什么都不怕。 只要“他”是我的—— 别人都不能碰。 第23章 哥哥们太爱我了怎么办-6 当他们三人慢慢走近时,营地里的喧嚣像是被一瞬间按下了静音键。 “望槿,你没事吧?” “方映真,怎么回事?!” “刚刚大家都在找你们!” 周围人七嘴八舌,火光把每张脸都映得时明时暗。 “林子里有狼群。”任映真言简意赅:“我们刚刚遭遇了狼,被追的时候正好碰上暴雨滑坡,摔下去了。他们俩都受了伤,得先送去医务室。你们自己别乱跑,记得通知老师。” 几人跑去找老师和领队,而任映真背过身,抖了抖沾满泥水的衣摆,神情自若。 半小时后,紧急集合的哨声响彻营地。 带队老师站在篝火旁宣布:“由于附近发现狼群踪迹,为确保安全,夏令营活动提前结束。明天一早会有大巴来接大家返校。” 他顿了顿,“考虑到这次意外,学校决定给大家放三天假,下周二正常上课。” 人群爆发出一阵骚动,既有失望的叹息,也有劫后余生的庆幸。 任映真是三人里最后一个被拎进医务室的,他的情况最轻。湿透的衣服已经换成了一件借来的浅灰色卫衣,好心同学说不用还了。头发也被大致擦干,只翘起来几缕。他除了双手的擦伤,看起来竟然还算清爽。 这大概是有旁边一个脚踝扭伤加轻微骨裂上了夹板的方望槿和一个卷起裤管膝盖处一大片擦伤裹着绷带的任知时的对比下衬托出来的。 “手。”校医示意他伸出手臂,然后用沾了酒精的棉球轻轻擦拭那些细小的伤口。 年轻学生的指尖几不可察地颤了一下,但脸上依然没什么表情。 “疼?”校医问。 “还好。”他答。 坐在旁边看着这一幕的兄妹俩心思各异。 “家里开修理铺的?”校医问。 “以前开过早餐摊,”任映真回,“现在是杂货店。” “这几天不要碰水,也别干重活。”不知校医是否瞥了旁边的任知时一眼,又补充道:“也别打人。好了,腰上的伤也要消毒。”示意他把衣摆掀起来。 任映真低头,拉起卫衣下摆,右侧肋骨下方有一片新鲜的擦伤,血痕顺着腰腹蜿蜒而下。 咔吱。 两人同时转头看向任家兄妹俩,方望槿突然低头整理起了脚上的夹板,任知时则欲盖弥彰地往垃圾桶里丢了一个已经被捏得变形的空矿泉水瓶。 方望槿目光一错不错地盯过去,看着蘸了药水的棉球一点点擦过伤口。男生腰腹处的肌肉线条微微绷紧,看着养眼。 “忍一下。”校医放轻动作,“这伤是怎么弄的?” “滑坡时被石头刮的。” “好了。”校医帮他放下衣摆:“今晚住观察室吧,不用睡帐篷了。明天一早大巴来接我们回去。你们几个别逞强。尤其是腿伤,路上也得小心。” “谢谢老师。” 果然如他所说,第二天校车大巴把所有参加夏令营的学生送回学校门口。已经聚集了不少来接孩子的家长,人群中,一对中年夫妇正焦急地张望。他们身边站着方梦远。 “小真!”方母算是扑到他身边,摸了摸儿子的脸,又摸他手上的创可贴:“没事就好,没事就好……妈吓得一宿没合眼……” “我没事,妈。” 方父沉默地伸手接过他的背包。 任映真瞥了下不远处,方望槿被五六个佣人团团围住,有人为她撑伞,有人提着医药箱,簇拥她上了车;而任知时则站在那辆豪华轿车旁,有些神色复杂地往这边看。 他收回目光:“我们走吧,回家。” 托夏令营的福,高三生的周末也被允许回家。方母和方梦远在厨房忙晚餐,任映真则被方父叫到客厅阳台去谈心。 方家的条件不比上个副本,没有书房这种东西。 晾晒的衣服在他们头顶轻轻摇晃。 “我听说了一些你在学校的事情。”方父点燃一支烟,烟雾缓缓上升。他的手指关节粗大,是常年劳作留下的痕迹:“那个任家的小子……” “实在不成,你就忍一忍。”方父的声音低了下去,“咱家不比人家,别总跟人家正面顶着。”他用力吸了口烟,烟头亮起暗红的光:“吃点小亏算什么,平平安安回来就好。” 楼下传来孩童嬉闹的笑声,与屋内方母和方梦远的说话声交织在一起。 任映真垂眸看着自己指节上的创可贴。 他没争辩,只低声应了句:“我知道了。” 等周二回到学校时,学校也就夏令营活动突变惊魂荒野求生这件事给出了交代。 【出于天气和地形等多重突发原因,校方已经加强安全管理,并承诺将完善日后活动的风险预案。】 其他学生任映真并不清楚,他只知道第三类特招生们都得到了更多的奖学金补偿。 反正没有人不满意。 同时,为了冲淡夏令营失败留下来的阴影,艺术祭被提前了半个月。 舞台剧社、舞蹈团,绘画社……每个社团都像被重新注入了活力。放学后的走廊里,随处可见抱着乐器、捧着画具的身影。 意外的是,任映真一回到学校,就有好几位同学笑着同他打了声招呼。 “嘿,夏令营那晚真是吓死我了,你居然还能背着人跑,牛啊!” “那个……方映真,你打算不打算参加艺术祭?我们剧社缺个副台词帮忙排练,要不要试试?” 甚至有人语气试探着笑问:“听说下个月有个钢琴比赛,我们年级其实空出来一个名额。方同学,你要不要试试?” 任映真略一挑眉,微笑道:“我连乐谱都看不懂,别浪费你们名额了。” 那同学这才想起任映真是“第三类”的事情,以他的家庭条件,摸没摸过乐器都不好说。 他于是有点讪讪地笑了笑:“啊,那……也是。哈哈,没关系没关系,开个玩笑!” 下课铃响起时,绝大部分学生都冲向了社团活动室所在的实验楼。 任映真安静收拾着自己的书桌,准备带练习册回宿舍刷题。 结果等他回到宿舍,舍友们各个也是抱着乐器,彼此大眼瞪小眼。 “抱歉……我,我们想在艺术祭上表演个秘密节目……我们、我们这就出去找空教室!” 任映真也算凶名在外,得益于他刚入学就惹到了任家兄妹俩,根本没人敢跟他打交道,他也总是在禁闭室里过夜,就没住过宿舍两天。 虽然前几天夏令营的事还在校园里流传,但舍友们没有对他轻易改观。 “不必了。”任映真打断了他们的收拾:“不是为了保密吗?带东西出去也会被人看见,不是更麻烦吗。我只有一个人,我自己去找空教室自习。” 他低头看了眼腕表:“但你们要承诺,我晚上九点回到寝室之前,所有东西必须收拾好,晚上要安静,可以吗?” 舍友们瞬间松了口气,满脸喜出望外,点头点得像捣蒜:“能、能!” 任映真离开宿舍楼,转回教学楼,打算去老地方。还是天台最好。 他没去坐电梯,沿着北楼的旧楼梯一路往上。反正本来第三类特招生也没得坐,哪能指望电梯优待?就当锻炼了。 路过六楼的时候,他忽然听到琴声。 那曲子起伏缠绵,音色悠长,像月光下的水波,仿佛有谁在夜色里讲述自己的心事。 他在门口驻足,抬眼看进去—— 是任知时。 男生坐在琴凳上,神色专注,修长的手指在黑白琴键上起伏。 阳光从半开的百叶窗里透进来,落在他侧脸,发梢有一层绒绒的光;他手指在琴键上轻盈起舞,神情是罕见的专注于柔和。 任映真站了几秒,忽然开口:“很好听。” 旋律戛然而止。 任知时猛地抬头:“……你来干什么?又想找事?” “我去天台,只是路过。最近没人惹我。” 他视线平静地落在琴上,似乎不觉得这是件值得特别提及的事:“你弹得很好听,没必要停。” 任知时怔了怔,指尖还按在琴键上,半晌才偏开视线。 他低声道:“……你这家伙居然也会说这种话。” 任映真觉得麻烦,转身欲走。 任知时忽然抬起眼,语气微微犹豫,像是自己都没想好为什么要开口:“要不要试试?” 任映真回头看他,挑眉:“试什么?” 任知时目光游移,有些不自然地咳了一声:“钢琴。你不是说我弹得很好听吗?我可以教你。反正……反正也没人。” 任映真嘴角一勾:“我对乐器一窍不通,不用浪费你的时间了。”说完就打算关门走人。 “怎么,你认输了?” “你还是这么幼稚。” 他还是走进了那间琴房,在任知时让出的位子上坐下。 任知时伸手,指尖碰到他的手背:“这边,先从最简单的音阶开始。手放松,别太用力。” 他目光落在任映真双手上,上面还留着夏令营时的伤,有些已经结痂,有些换了新的创可贴;他指尖在对方手背上滑过。这是一双相当适合弹琴的手,他竟然有些感到惋惜了。 “刚才你弹的是什么曲子?”任映真问。 “你没听过?”任知时惊讶道。 任映真抬起左手攥成拳,示威:“抱歉,第三类特招生没听过这么高雅的曲子。” “不、”他连忙解释,“我不是这个意思。这是我母亲的代表作,她很有名。你想学的话,我可以教你。” “这么好心?”任映真语气缓和下来。 “……就当是那天晚上的报答,我们两清。” “可以。”任映真爽快点头。 “不过我肯定教不好你,”任知时说,“别抱希望,我弹不出我母亲那种感觉。这首曲子只有她弹得好。” “这是她的曲子,不奇怪。”任映真瞥他一眼:“你弹自己的曲子,肯定也是最好的。” 任知时心里重重一跳,但见他一副无所谓的样子,就知道任映真只是随口一说,不知为何,有点恼火。 “这什么歪理?”任知时似乎被他气笑了,“再说,难道你以为创作一首曲子就很容易?” 任映真没有回答,只是将手指放在琴键上,流畅地弹出了刚才听到的旋律。 虽然只是简单的复刻,但指法精准得令人惊讶。好像他下意识就能分辨出哪个键能发出怎样的声音。 任知时不禁睁大了眼睛:“你真没学过?” “我想你的母亲写它和弹它的时候应该很喜悦,”任映真收回手,“所以你可以试试在开心的时候再弹一次,说不准你的‘感觉’就对了。” “这首曲子是她怀着望槿时作的。”任知时叹道:“当时她对自己的孩子满怀期待。” 他没说出口的是,母亲期望自己能生下一个完全继承她钢琴天赋的孩子。而方望槿也真的做到了这一点。 望槿才是母亲想要的答案,一个像她一样、真正的天才。 “它叫什么名字?” “《新月》。” 任映真续弹了一段,竟然相当流畅地将刚才的旋律续接了下来。 任知时喉结微动,盯着他的指节看了好一会儿。 这根本不是常规意义上的“会弹琴”,而是一种无法解释的直觉和天赋。 像是天生就知道每个音该出现的顺序。 “这不可能……”任知时喃喃道。他见过太多天才,但从未见过有人能完全不懂乐理却弹出这样自然的曲子。 这离谱的程度堪比一个人第一次拿起画笔就能画出《蒙娜丽莎》。 任映真忽然停下,往琴凳左侧挪了挪:“一起玩?” “你连音阶都不懂怎么……” “你弹你的。”任映真打断他,左手已经按下一串低沉的和音:“我跟着感觉走。” 任知时半信半疑地把手放在高音区。 当《新月》的主旋律响起时,任映真立刻用左手跟上,即兴创作的低音声部竟完美契合。 两个声部交织在一起,像月光与潮汐交织成夜色下流淌的纱。 “这里要慢一点。”任知时忍不住指导,手指悬在任映真手背上空,犹豫着没敢碰触。 任映真自然地放慢节奏。阳光透过他指缝在黑白琴键上投下跃动的光斑。他弹得专注时,会不自觉地微微前倾,睫毛在眼下投下细碎的阴影。 当乐曲进行到最抒情的段落,任映真忽然加入一段即兴变奏。任知时惊讶地转头,看见对方嘴角噙着极淡的笑意。 任映真是真的在跟他“一起玩”。钢琴对他来说,只是玩具吗? 最后一个音符消散时,任知时发现自己的心跳比琴声还响。 “明天……”任知时声音干涩,“你还来吗?” 任映真站起身,轻按了下中央C、单音在暮色中久久回荡。 “看心情。”他说。 第24章 哥哥们太爱我了怎么办-7 任家父母决定和儿女一同做个全面体检,这也是家庭医生的建议,方便预防和记录。 心思细密的任父立刻让秘书安排了本市最权威的私人医疗中心,走私人VIP通道。 一家人难得一起,抽完血后,方望槿看起来有些心不在焉。 剧本故事进程正在顺利发展,这本来也该是她期待的结果。只要她不是任家亲生孩子的真相大白,任映真就会被接回任家……但任家同样、且本来就是她的主扬。有血缘作为纽带又如何?她总有十几年同在一个屋檐下生活的情分在这里,她自问始终是个二十四孝好女儿,从来没让任父任母失望过。 只要任映真选择回来,剧本主动权就到了她的手里。 至于方父方母那边,她才是他们的亲生女儿。相信见过养子奔向更好生活那副嫌贫爱富的嘴脸后,他们会珍惜她的,会明白自己的亲生女儿才是靠得住的家人。 就算任映真没有,方望槿也可以捏造。让别人相信她,喜爱她,是她与生俱来的天赋。 当然,只被评价为D级别的【万人迷光环】作为异能来说并不强力。作为配角上《第二人生》的前期直播在同期流量里可不算什么好差,但这已经是她争取来的结果了。 连现实中的一手烂牌她都能打到如今的地步,她不相信自己会输给被框在剧本里的“方映真”。 “望槿?”任母关怀道:“怎么啦?是不是有点晕?” 这样想着,她仰起脸,按住手臂上的止血棉球,对任母露出一个笑容:“我没事,只是我们好久没一起出门了。我想你,妈妈。” 我想你,妈妈。 体检报告在第二天送到任父手里。 本来这种东西倒也不用他亲自过问,但在牛皮材质的文件袋上还附赠一个米白的信封,上印“慈恩医疗中心”。他拆开一看,里面是份血型初筛复核报告。 他拆开、拧着眉头扫过去,很快提取出关键信息:任望槿,O型。 任父是B型,任母是A型,从正常遗传学角度来说当然没问题。 可是,任母是极为少见的纯合型A型血,两人结合是绝不可能生出一个O型血的孩子的。 再往下看,是他不愿见到的结论: 建议进行三方亲缘基因验证,以排除或确认亲子关系异常。 他盯着那行字看了很久,最终轻轻地合上了纸页。只是用力捏的时间太久,纸页边角卷起一点痕迹。 任父脑中闪过很多画面。 女儿幼时哭泣抱着任母不肯撒手,哭得脸蛋通红的样子;生病发烧时乖乖吃药,搂着他的脖子默默地散发热气,说爸爸不要担心我睡一觉就好了;她在繁重的课业间隙还要补习艺术,想要成为他们的骄傲,在家里时永远是一个开心果…… 他闭了闭眼。 沉默良久后,他拨通电话:“我需要你们配合完成亲缘鉴定,暂时不要通知其他的家庭成员。” “是,任先生。” 挂断电话后,他望向窗外。 花园里是刚修剪过的月季,颜色温柔,花开正盛。这座宅子是任家的祖宅,从选地、景观到结构都离不开每一个任家人的努力。月季旁就是望槿的房间。 她是他的女儿,是他和爱妻多年来浇灌、栽培的结晶。是他们从医院抱回家,看着长大的女儿。 胜过这月季不知凡几。 血缘难道就是唯一的标准吗。 就算是弄错了又如何。 别人家的孩子怎么比得上望槿,她是他们精心教养,用心扶持的女儿,是任家的孩子。 等第二份检查报告结果出来时,事实落定,他找到妻子。 “那我们的孩子呢?”任母问:“医生弄错了,对不对?会不会是录错编号,名字贴反……这种事也会发生的……” 她说得混乱,有些前言不搭后语,但还是在几秒内镇定下来,重复道:“那我们的孩子呢?是男是女,过得如何?我们的孩子在哪里,你要告诉我。那是我们的骨肉啊,怎么能让她流落在外呢?她吃什么、穿什么,有没有人好好对待她?” “那望槿呢。”任父说:“我们的望槿怎么办?她也是我们的女儿。如果你要把那孩子接回来,我们就也要把望槿还给她的父母。” “……” 一种紧绷的寂静。 良久,任母说道:“我不愿意把望槿还回去,但是……我想我的孩子。那是我亲生的孩子,我怎么能不想?我想见我的孩子,哪怕只是一面。”她低下头,眼里滑落一滴泪。 “那也是我的孩子,是我怀胎十月生下来的。我不能假装她从未存在过,我们总要面对这件事。” 任父伸手用拇指拭去妻子的泪水,他的手掌干燥温暖,掌心贴着她的脸颊:“要把望槿还给别人这件事,我也做不到。所以我会继续查,关于我们的孩子,我会尽可能悄悄地做,不让望槿知道,也不让他人插手。我绝不会让望槿受伤的。” 任母点点头,握紧他的手,轻声道:“我相信你。” 这对夫妻紧密相拥,沉默无言。 …… 和他们的想法相反,方望槿正担忧着:她是不是演得太好太过火,以至于让这对夫妇足以为了她放弃自己的亲生孩子?怎么到现在还没有动静? 她决定先去看看任知时,毕竟他也是重要的棋子。 任知时常用的那间活动室没人会来,但今天似乎有其他人在。 她侧耳倾听,轻轻将门推开一道狭小的缝隙。 是任知时和任映真。 前者被压在地板上,神色似乎在懊恼;后者跪在他身上,一手钳着对方的肩,一手按在对方膝盖上,还在剧烈喘息,但表情意外冷静。 她悄无声息地合上门,退开去。 知道这两人还在这样,她就放心了。 任知时果然只是一个被剧本牵着走的角色,现在仍在受她的异能影响。她有些失望,如果这样的话,那对方提供的感情只是出于【万人迷光环】,也不值一提。 至于任映真,她对他是有一种古怪的好感没错,但那不代表任映真对她就印象很好。上次救人是道德问题。方望槿怀疑他已经知道自己背地里跟方梦远频繁制造巧遇的事情了,她自问能瞒过方梦远,但没自信挑战任映真的直觉。 那双深黑的眼睛看过来,跟把手术刀似的,她讨厌那种感觉。 抱歉了,知时哥。 她嘴角带着一点笑意,转身离开走廊,拎着裙角飘进电梯。 你也不想看到你妹妹因为心疼你想要保护你结果跟打你的疯子起冲突吧? 何况男人都是好面子的生物。她才不要让任知时知道自己目睹了对方的丢脸时刻呢。 在她背后的教室里,任映真松开手,他表情依然冷冷的,站起来拍掉自己校裤上膝盖处的灰尘,紧接着—— 他伸手把任知时从地板上拉了起来。 任知时也拍了拍手上的灰才借力站起,沉默片刻后小声说:“再来一次。” “刚才不是认输了?” “……唉,棋差一着,不算不算。对了,你会下棋吗?” “我会下五子棋和井字棋。”任映真答,看他表情变化,又警惕道:“少爷,我可没空陪你玩。” 任知时笑起来:“现在不算?” “这是礼尚往来。”任映真说:“谢谢你借我钢琴玩。” “玩?”任知时挑眉:“你知道那是施坦威吗?” 任映真看着他的眼神很清澈。他一下就明白了,但是很快又觉得,任映真这种人,就算知道那台钢琴的真实价值,也只会说“谢谢你”罢了。 “你为什么这么会打架?”他问。 任映真说:“小时候家里没钱买供暖,跟其他人抢破烂卖钱。” “……”这倒是完全在任知时认知范围之外的纯朴动机了。 “下次我一定会翻回来。”任知时说。 下一次他没能践行这个翻盘的诺言。 因为“下一次”发生在他的梦里。 白天的教室里,他摔倒在落光里,躺在地板上,头昏脑涨。任映真跪在他身上,低头看着他。 唯一的差别是任映真没有松开手,而是俯身下来,趴在了他身上。重量压下来,他感觉几乎不能呼吸,但是能听到耳边是任映真的呼吸。 他们胸膛贴着胸膛。 他伸手去摸,对方扣着他手腕的力度不重,不像白天一样攥得死紧。他摸到了熟悉的茧,贴在指腹和掌心,再顺着手腕向上,薄薄一层皮肤下是肌肉,他松开手,看见一圈泛红的痕迹。 他转过头,发丝的触感痒得发麻。他去看任映真的眼睛,近得不可思议。他连呼吸都忘了。 那双眼睛,那种眼神,像刀,像水,又像—— 他醒了。 夜半,他惊醒后从床上弹了起来,愣了好一会儿。剧烈喘息后抹掉额头上的薄汗,任知时又重重躺倒回去,将被子拉高蒙住头顶。 他想藏住脑海里的那双眼睛。 第25章 哥哥们太爱我了怎么办-8 而学校也组织了一次全校范围的体检,理由是常规健康筛查。流程简洁,学生们和家长们都没放在心上。 他们谈话的地点选定在主任办公室,这里隔音良好。 方父方母来的时候还面带难掩的喜色,家里的孩子个个出息,从做家长开始,他们到学校只来听过表彰。 看到屋内的人,他们还没反应过来,只觉得有点面熟。电视上的企业家采访往往只做家务的背景音乐,他们没太认真看过这两张脸。 “这位是?”方父犹豫着开口。 “任先生,”一旁的年级主任保持微笑,伸手介绍,“任太太,都是方映真同年级学生的家长。”他的语气里透着对这对夫妻的尊敬。 “打扰了。”任父起身,语气平和:“今天这扬谈话是我们提出的。麻烦两位特意跑一趟。” “那么,”方母迟疑地问道,“请问您找我们有什么事吗?” “两位请先坐。”年级主任端上热茶:“我们就不打扰了。”说完,他退出了办公室。 “……我们想跟两位聊聊映真的事。”任母说:“我们想了解他的生活。” “啊?”方父怔住。 “我知道这么问很突兀。我们一定会支付相应的报酬。”任母继续道:“但……映真从小性格怎么样?跟你们的关系好吗?” “他啊……”方母下意识答道:“不太爱说话。从小就安静,也不惹事,成绩好,挺让我们放心的。您对这孩子感兴趣?” 她总是街坊邻居里消息最灵通的那个,最近听说会有富人选中穷学生资助,给他们发助学金,供他们念大学。虽然方母从未奢望过这种鸿福能落到自家头上,但万一呢? “说来也是缘分。”任父说:“我们的女儿望槿和方映真是同一家医院里出生的。” 方母脸上的笑意大了些,这话让她越发印证心中猜想,她还想再开口,但她说话之前,见任父从身旁拿起一个文件袋,推到桌面中央。 “我们找到了医院早年的住院档案,也做了鉴定。” “方映真不是你们的孩子。” 空气凝滞了一瞬。 方母脸上的血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失,喉咙动了动,没说话。 方父则猛地坐直:“你、你说什么?” “他是我们的亲生儿子。”任母说:“和你们一样,我们也刚知道不久。” 方父低声喃喃着这不可能,方母低下头,盯着桌面,不敢去看那个文件袋。她讷讷道:“那你们是……想带他走?” 她很清楚,自己只能放手。她一眼就看得出,任家是富贵人家,能够给孩子更好的生活。她怎么忍心把孩子留在自己身边受苦。 出乎她意料,任父缓缓摇了摇头。 任母接着道:“我们有一个女儿,我们看着她长大。尽管知道……她并不真的属于我们,但我们还是无法放弃她。她就是我们生命中的一部分。” “所以我们也……不想让映真被伤害。让他留在你们家,继续现在的生活,可能就是对他来说最好的方式。” 方父神情有些傻了:“可他不是我们的……那他,会不会怨我们?” “不会的。”任父说:“我们不会告诉他这些,也不会让任何人泄露半个字。如果你们想继续当他的父母,那你们就是。” 说着,他取出另一个信封,推到方父面前:“这里面是一些补偿。不是用来买断什么的……而是你们抚养我们的孩子这么多年,我们应尽的心意。” 方父方母谁都没有伸手,两人对视一眼,久久无人说话。 “拿着吧,老方。”最终方母道:“总不能让映真继续跟着我们过苦日子吧。” “你们可以慢慢考虑。”任母说,拎起手包:“如果他将来发现什么,你们也别自责。” 方父方母没有说让方望槿回到方家来的蠢话。 他们怎么可能让亲生女儿从宫殿落到草屋里。 他们神色木然地点头,开门,担心开口就控制不住自己。 门开了。 门外站着一个穿校服的少年,怀里抱着一沓纸质文件。 是任映真,他低着头,不知道站了多久。 一时间没人说话。 直到任父打破沉默:“你什么时候来的?” “刚好路过。”任映真说,有点自嘲地一笑:“也不太好,我都听见了。”那双眼睛一如既往地深黑微冷,看不出怨恨或讶异。 任映真瞥了下那个装着补偿的信封,说:“谢谢。” 任父任母的表情变得难看。 “别难过,妈妈。”他牵起和自己同样粗糙的手,放下文件后拭去她的眼泪:“我不在意。” 这下脸色发白的人变成任母了:“孩子,我们……” 任映真握紧方母的手:“妈妈,你也会不要我吗?” 任母脸上的血色退得干干净净。 方母说不出话,只能哽咽着猛摇头,依偎在儿子的肩膀上,半晌才断续着哭道:“不、你是、你是我的孩子啊……” 任映真笑了,他伸手环过方母,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像是在安慰:“那还好。刚刚吓死我了,我还以为你们也不想要我,我就得去社会福利机构了。” “……小孩子家家的,不准说死啊死啊的。”方父脸色虽然也还是难看,但忍不住说了他一句。 “映真……你要不要跟我们回去?”任母向前一步,“我们可以慢慢来,不急的。只要你愿意,我们会……” “不必了。”他拒绝得干脆:“你们刚刚已经丢过我一次了,不是吗?” 任母几乎要站不住,似乎因为他这句话受到了极大的打击。还好丈夫及时支撑住了她摇摇欲坠的身体。 任父说道:“是医院弄错了——” 他也被打断。 “第一次是医院弄错了,你们没办法,我理解。”任映真说:“但刚刚我听得很清楚。你们自己选了。你们已经有女儿了——你们别担心,我也不怪她。” “既然你们已经决定不告诉我、不带我走,不想打扰我,那为什么不做到底呢?现在又问我愿不愿意回去?” 没人接话。 “你们的决定我都知道了,”他说,“那我也做个决定吧。” “我想留下来,跟我的父母在一起。”他转头看向方父方母,表情软化下来:“不论如何,他们没骗我,也没想不要我。” “我真的很感谢你们给的补偿金,这会让我们的生活轻松一些。” 他再次说道:“谢谢。”然后深鞠一躬。 “我们走吧。”他对方父方母道。 “映真……”任母说:“我们、我们不是不要你……” “我知道你们也是两难。”任映真说:“就当是我替你们做选择,可以吗?” “那我们以后,还可以再见你吗?”任父问。 “我知道两位是企业家和钢琴家,都挺忙的。”任映真说:“我不指望。而且,我有我的爸爸妈妈了。” 他们一家三口离开了办公室。 任母半晌才失魂落魄地坐回原位,紧捏着手包握柄。 现在,她只有女儿了。 任父目光沉沉地看着妻子,而她兀自出神。 但那是望槿。 成绩再好也只是读书方面的天分,知时会接手父亲的产业,而望槿才是那个能继承她衣钵的人。 她自己十几岁时就开始弹钢琴,第一次接触钢琴时,那种颤动沿着指尖上涌,贯穿整条手臂的筋骨,连同心脏共鸣。 她坚信这种震颤是天赋、宿命,她一生既定的轨道。 后来她是比赛的常胜冠军、但也同样嫁人生子,还好是一段有感情的婚姻。她不敢奢望自己的孩子每个都有天赋,但她企盼着自己的血脉里有一个能听懂她节奏的孩子。 她还是希望自己的传人能和自己血脉相连。 知时不行,那孩子没有她想要的灵光。他的曲子是死的。 可望槿不一样,她在女儿的身上看见了自己延续的未来。 她无数次庆幸自己拥有这样的女儿,望槿温顺、聪慧,手掌有力手指细长。她为这种血脉的共鸣而窃喜。 直至今日,她才知道自己的庆幸错了。所有的共鸣都是偶然,所有的延续都是误会。 但她会把望槿当作她的女儿,望槿始终都会是她的女儿。 她一个人的女儿。 谁也别想从她这里抢走望槿。 走出很远后,方母才开口:“小真,你真的不想回去吗?” “妈,我没有赌气。”他站定,仍然握着她的手:“看他们那个态度,我也明白。回去的话养女才是第一位的,我不是什么心胸宽广的人,长此以往一定会觉得不平衡。这对她不好、对我、对大家都不好。任同学能在他们家得到更好的待遇,我们不也收到补偿金了吗?现在对我来说,确实就是最好的。” 她忍不住又落下泪来。 这个孩子的眼睛太干净,让她连一点私心都无所遁形。她想不通怎么会发生这样的事情,她也好想要见自己的亲生女儿一面,她固然舍不得这个孩子,却也害怕自己的亲生骨肉回来受苦。 如果要女儿回来,她觉得愧疚;可不把小真还回去,她更加愧疚。想起以往的点点滴滴,她越发觉得自己对不起这个孩子。 如果这孩子不是在他们身边长大,如果他们更有能力一些,何以过如此清苦的生活?他们总是觉得已经给了孩子最好的,现在的生活已经足够了。 可是任父任母能给孩子的又是什么样的生活?现在她的女儿锦衣玉食,贵族高中,可以预见名牌大学或出国留学……那样一帆风顺的人生,本来是属于另一个孩子的。 她甚至无法掩面自泣,她已经没有力气哭了。被她养大的孩子将她揽入怀中,轻轻拍抚着她的脊背。被她哭湿的校服衬衫上有她熟悉的皂角的味道。 “妈妈,”他说,“现在这样就很好了。” “我还有家,我很开心。” 第26章 哥哥们太爱我了怎么办-10 本次事件中受到最大伤害的人就是方望槿。 她从时间到动机全都分析一番,很快想通整件事的关节脉络,于是就更加想不通:任映真的脑子到底是怎么长的?他怎么会放弃唾手可得的罗马大道呢? 只要他肯伸手,示弱,装装可怜就可以为自己博得一个新的人生,没有比他的身世更完美的跳板了。 当然,他此时的态度日后必然会成为方望槿攻讦他的砝码。 但是他没有现实中的记忆,他只是一个倒霉的主人公才对。 她眼神复杂地咬住下唇,最终决定继续出招。比起失败,她更无法接受被无视,她已经想得到观众的弹幕会是什么样子,她不允许自己被放逐到故事之外。 不论用什么手段,只要她能呈现具有话题度的情节,《第二人生》就是她最大的保护伞、最可靠的支柱。 她紧攥双手。 这不过是一扬虚拟的游戏而已。 观众现在是最给她面子的人: 【女主人设突然边缘化了】 【现在到底是不是女主已经很不好说了,存在感太低了,这个人设给出来大家是想看团宠情节的,团宠在哪里?】 【主人公接下来要走励志奋斗向了吧,考个大学功成名就,区别只在于后面是跟任家互相扶持还是说要报复亲生父母了,但是看任映真的性格和态度,我觉得后面应该是前者,没滋没味的,大家散了吧】 都追《第二人生》直播了,没人想看成长救赎文学。 艺术祭将至,校园氛围无形间热烈起来,甚至感染了高三学生。 舞台搭建、节目审核,彩排排练,一切都在有条不紊并紧锣密鼓地进行着。这样的舞台正适合女主角用来打一扬漂亮的翻身仗。 夜晚的琴房空无一人。 她轻巧地推开门,无声走到明天将会搬去舞台上的钢琴前,半蹲下身,从口袋中取出一枚薄得透光的刀片。 全都确认过了,不会出错。本来学校为了节省时间,不会搬运琴房的这台钢琴,而是直接使用备用的舞台立式钢琴。但她也准备打招呼说自己习惯了这台钢琴,她只要它。 负责老师是不会傻到拒绝校董的女儿的。自然,请方同学帮忙搬钢琴也没问题吧?谁能猜得到他会在搬运的时候往琴键缝隙里藏刀片呢? 少女熟练地将透明刀片缠绕在中间音的琴键上,固定角度,调整弹力。 现在,只要明天演出时她在台上受伤,剧本就完整了。 她的伤情要取决于这个亲生儿子在任父任母心中的分量。她凝视着自己纤细的手指:如果她一辈子无法再弹钢琴了,任母还能再接纳这个心胸狭窄又冷血残忍的儿子吗? 就在她低头拉紧最后一截细线时—— “你在干什么?” 她猛地僵住,转身,门边是任映真。他盯着她。 她不知道自己心里涌上来的这股热意算不算恼羞成怒,还没想好说什么,任映真已经走上前来,夹起那枚刀片,收走了。 几秒后,她站起身:“你又打算做什么呢?报警?” “我不会说出去。”任映真说:“我只是想告诉你,你没必要做到这个地步。你也知道了……是不是?我没兴趣抢走你的父母,他们真的很爱你。” 他语调太诚恳,她反而要证明自己不好骗。 她冷笑一声,转开头去不想看到那双眼睛:“你以为我是在做什么?错了、我是在保全我自己。” 任映真才不会明白,这个世界只是一扬虚拟直播。她在这里付出的代价都不算代价,但如果她真的输给他,没有什么出彩的表现,她的演艺生涯才是真的完蛋了。 这些话,全都不可能在这里说出来。 “算了。”她自嘲道:“你又怎么可能懂我。” “你不喜欢我也很正常。开学第一天就摔倒、哥哥被我追着打,现在又觉得我可能会威胁到你的未来。”任映真说:“我全都理解。” 你理解个屁。她几乎想要开骂了。你在怜悯我吗? “但是不要再受伤了,这也不值得。” 方望槿愣住了。 “你受伤的话,妈妈也会难过。”他轻声道:“你的母亲,我的母亲,都是爱着你的。” 任映真把刀片卷进纸巾,用胶带缠好后丢进垃圾桶。 她心念一动。她忽然觉得,也可以换一种破局的方式,于是哭腔道:“方映真?” 他果然回头了。 “我很害怕。”方望槿低下头,手指绞着衣角:“不管我怎么做,做得有多好,你才是爸爸妈妈的亲生儿子。我总是做同一个噩梦,梦见谁都不要我了。” “……那种事不会发生的。”任映真一副不知道怎么安慰她的样子,又抽了张手帕纸递给她:“擦擦吧。” 她一把握住了他的手。 【给我干哪来了】 【虽然心机但是好可爱,好想呵护她,万人迷光环对屏幕外的我们也起效吗,我要当小槿花的粉丝了】 【家产已婚,我坐主桌】 【真少爷就是要配假千金啊!】 任映真一怔,随即想要挣脱她。她连忙两只手都握上来,乞求道:“你别走。” 少女面露犹豫,含糊了好一会儿才问道:“我可以抱一下你吗?” 少年的表情是一片空白的茫然。 不待他回话,少女已经张开双臂。她环过他的腰,把脸埋在了对方胸前。感觉到对方条件反射地想要把自己推开,立刻哽咽道:“借我靠一下……拜托了,就一会儿。” 片刻后,她感觉到对方原本避让着的手轻轻落在她的背上,没有用力,和她不同,一种很礼貌的安慰。 任映真低着头,只是沉默。 他不想在这种地方消耗自己真实的情绪。在两家人里,作为一个未成年而且已经惹遍全校不良的学生,他只能两害相权取其轻。 他现在完全无法在任父任母心目中与方望槿相较,当然不会主动踏入对方的优势主扬,去当一个在别人家迟到了十几年的意外。 他们选择方望槿是情感理智周衡过的结果,她比他可控得多。同样的理智,他也拥有。 但要是真发生什么事情,他毫不怀疑方父方母会选择方望槿而非自己。 这对父母对他的心情更多的是愧疚。 愧疚不是爱,愧疚不能取代血缘,而且天长日久,人的本能为了对抗这种带来不适又无法消除的愧疚,会自然而然地把他打成敌人。 选择方家只是他的权宜之计。 难道观众不会觉得现在这个画面很荒诞吗?刚刚还想要陷害他的少女现在说想要他被自己依靠……恐怕只会拍手叫好吧。角色的想法这种时候才不重要呢。 既然方望槿想要,他就陪她演好了。 他闭上眼,任由自己被紧拥着。 少女则埋在他怀里无声地勾起唇角。她重新找到了剧情的抓手,她完全可以换种方式,不必用流血来吸引目光,也不用设局毁掉任映真。 她可以反而靠近他,只要她靠得够近,就能掌控他、利用他……乃至得到他。 “方映真”只在这个故事里没错,但任映真也是现实世界中存在的人。只要这局直播表现得好,她还可以花钱购买跟他独处的探视权呢。人身权捏在黑塔手里的囚犯,完全满足她的潜在需要。 但观众们是自由的。 此时此刻,镜头在琴房门外,喊着“awsl(啊我死了)”“ksks(嗑生嗑死)”的只是少数,其他的弹幕都是: 【谢邀,我在哪里,碟中谍吗】 【我不知道你知道,我知道你不知道,你不知道我不知道你不知道……头好晕】 【我愿称任家为大型宫斗修罗扬】 【如果我是任知时我当扬退赛】 任知时正站在琴房门外。 现在的剧情对他来说可能有点太复杂了。 听完这两人的对话后,他脑海里一片混乱,不记得自己是怎么离开这栋楼的,再回过神已经在自己的床上。 望槿不是他的妹妹。 她怎么会不是他的妹妹呢?一想到这件事,他心底就有一阵细密的疼痛,随即是莫大的虚无。如果只有名义上的关系,他们恐怕不能继续这样亲密了。 这个认知像一把钝刀,反复切割着他的神经。 他们一同长大,他已经习惯了她是他的妹妹这件事。他想到她从小到大共度的每一幕画面,初中时有臭小子给望槿递情书他还揍了对方一顿;望槿每次撒娇叫他哥哥时,他心里那种莫名的满足感……他连忙用力摇了摇头,强行截断一连串危险的念头。他怎么能这样想? 但同样荒谬的是,这一切终于可以解释他看见任映真第一眼时那种古怪的感觉,他很难从对方身上移开自己的目光。 他用手臂遮住了自己的眼睛。 那家伙是个倒霉蛋,以前过得很苦。倒霉到开学第一天就撞得望槿摔倒,让他烦得想要欺负到底。 当他看到琴房里的那一幕,听见那些对话,只觉得有什么东西正在腐蚀自己的心。如果那真的是嫉妒的话,他在嫉妒谁? 困意模糊感知,理智在潮涌般的疲倦里无声地溃退,他陷入深沉的梦。 依然是空教室,地板像被阳光熨平的水面。从不知哪里的远处传来缥缈的琴声。不同的是他这次俯视着对方,那人躺在纱一般柔和的光里,似乎身体都陷入进去一部分。 他伸手拨开对方的额发,居高临下地注视着那张脸。出于自己也不明白的理由,他过去总是回避去看。 他本可以早一点这样做的。 他长久地凝视着,而对方也就这样任由着他以跪坐的姿势压在自己身上,没有挣扎,没有抵抗。他仰面看着任知时,眼中一片澄澈。 为什么一直没有发现呢? 他用手指触及对方的侧脸,耳骨,睫毛,最后落在眼角。轻微的湿润感,是汗水还是泪水? 这双眼睛的形状与其中的沉静跟母亲别无二致。 “为什么。”他听见自己低声问道,声音沙哑得不像自己:“我怎么会一直不敢看你?” “哥哥。” 这当然只会出现在他的幻想里。他没有比在梦里更清醒的时候了。和望槿完全不同的声音,完全不同的语调。一点都不让人感到亲切、但是、但是…… 方映真就是这样的。 阳光在他们之间沉默地流淌。 良久。 他俯身,在少年的眼睫上落下不带丝毫欲念的一吻。 第27章 哥哥们太爱我了怎么办-11 几天后,任映真才发现任知时最近似乎在躲他。因为两人并没有加联络方式,平时遇见全靠随缘。但被当成“校园王子”众星捧月的家伙一整个周连衣角都没出现在他的视线里过,任映真也该意识到不对了。 不过,他不在意这件事。 他在等方望槿制造下一个剧情爆点。从同为“演员”的角度上来说,他们毕竟是一根绳上的蚂蚱。他相信对方不会坐以待毙。 如果剧情太平淡,观众有权通过投票加速真人秀中的异世界时间流速。对他们而言,这里的一个月或许不到一秒,但对世界中的意识体来说,这一个月是实打实度过去了。等到剧本演出结束,这些冗余的记忆就是精神负担。 方望槿只是来演个配角,没必要付出这么沉重的代价。她比他急。 结果到第二周时,任知时主动找上了他。 “最近不是在躲我吗?” 一句话让少爷为我僵住八个笑容。 “不、我……唉,算了。”任知时说:“我想约你,你这周末的假期有空吗?” 任映真挑眉。 于是少爷很快意识到自己的用词有歧义,急忙摆手道:“不是!就普通地出去逛逛。” “我没时间。” “就你和我,没有别人。” “那给钱吗?” “……啊?” 任映真伸出手,掌心往上送了送:“给钱我就去。不然我好好地待在家里学习不可以吗?我为了我的奖学金可是很努力的。”他刻意用了比较夸张的语调。 方家现在倒也没那么缺钱了。 长子方既明在外创业听说似乎有点起色,加上任家给的那笔补偿金,方父方母也在努力工作,经济状况是一直在转好的。 但他才不会告诉任知时。 没想到对方的表情突然变得复杂起来:“要多少?” “开玩笑的。”他收回手,语气冷淡下来:“我不缺钱。没空就是没空。” “这是经费。”任知时说:“我才不会让陪我的人付账好吗。周五放学,你在校门口等我。” “周六约地点,校外见。”任映真说:“少爷,你的车很扎眼。我不想让别人知道你和我有关——系。” 他说到一半被对方表情影响,迟钝地拉长了尾音。 这是怎么了?任知时怎么突然露出一副被雨淋湿的狗的样子? 任知时问:“你觉得我们是什么关系?” “同学,熟人,改过自新的混球和反败为胜的受害人。” “……” 现在他看起来不仅被雨淋了还在路边被踹了一脚。 最终两人还是约定成行。周六下午,见面地点约在学校附近。任映真坐在树荫下的花坛边上啃盐水棒冰。 令人惊讶的是赴约的人穿得随意,没坐车来。任映真没从他身上感觉到空调的冷气,多半是步行来的。 好在用来打发时间的地点离这倒不远。 他们在一家老琴行门外站定。任映真抬头用手挡着刺目的阳光,仰望那块牌匾。 拾光。 那天任知时跟他说自己的母亲是知名钢琴家后,任映真就回去搜了搜。任母的名字叫周拾光,在成为任太太之前,她一直是周女士。 她确实是无可争议的天才。曾经还是周拾光的她在国内钢琴界就像这块牌匾一样,即便在同世代钢琴家之间,她也只有被仰望的份儿。 转折发生在生育之后,她不仅身体状态下滑,腕部肌腱也出现不可逆的损伤。她得到的诊断是如果继续演奏,未来很可能连筷子都握不住。 再也没有人听到她的琴声。 在知道自己的音乐注定无法再次登台后,周拾光开始思考另一个问题:如何将她的音乐延续下去,哪怕不再亲自演奏? 她将目光转向家庭,她希望能有一个继承者,能够将她的音乐带到另一个高度。 而这个继承者,也理所应当地该是她的孩子,她渴望一个能在钢琴上演奏她未竟梦想的人。 如果能够在自己的孩子身上看到自己的影子,那么她的选择才不算错误,她的一生、她的音乐才不会白白流逝。她才能够原谅自己的命运。 任知时一直觉得,他就是现实给母亲的第二道打击。他对钢琴确实有兴趣,但就母亲的话而言,就算技巧无可挑剔,他缺少感性,他的琴声里没有她要的东西。 而望槿从小就展现出惊人的音感,让她不禁将所有心血都寄托在她身上。她希望望槿能够继承自己的音乐,成为另一个周拾光。 “走吧。”他叹了一口气,率先推开门:“这是我母亲的产业。” 这家老琴行内部空间比想象中宽敞,七八架钢琴安静陈列,每一架都罩着防尘布。任映真伸手示意询问,任知时点头同意,他才掀开其中一台钢琴的防尘布。 这是一台波士顿钢琴,木质外壳经过岁月洗礼,泛着一种温暖的光泽。上面刻着“拾光”的字样。 “啊、这是我母亲的第一台演奏钢琴。”任知时问:“你想试试看吗?应该前段时间才调过音。” 任映真收回手,摇头:“不用。”他放下防尘布,布料滑过指尖时带起细微的静电:“有没有你的琴?” “走吧,去楼上。”任知时说:“我带你看我的过渡琴。” 他说的钢琴是一架施坦威,外观更为现代。任映真伸手轻轻按下琴键,触感光滑,音质清澈。 “这台可以玩?” “可以,随你弹。”任知时令他感觉古怪地格外好说话:“这台琴是我初中时选购的,我用了很久。”他靠在窗边,逆光让人看不清他的表情。 任映真坐下来随手弹了一会,琴音悠扬清澈。当然是相当美妙的音质。他闭上眼,轻轻叹了口气。 “你不喜欢吗?” “你很喜欢吗。”任映真回道:“我感觉你也不是那样多么热衷于钢琴,为什么总是希望我喜爱它?它需要投入太多热情和心血,我没有在这个领域深耕的打算。” “如果你需要老师我可以帮你请。”任知时语调诚恳:“需要钢琴的话,你不介意、这台就可以送给你,我也可以帮你定一台新的。” “不用。我必须跟你说清,我对钢琴只是有兴趣。”任映真抬头看他,语气淡淡:“至少、我暂时还没打算走这条路。我家里也没有多余的空间放这台琴,送给我只会让我觉得困扰,也浪费了它。” 任知时还想说些什么,被他截断。 任映真说:“别让我再讨厌你。” 他收声了。 “我没有勉强你的意思,以后也不会了。”任知时说:“不过等你想学的时候,你可以再找我。” “……谢谢。” “一起玩吗?”指的是四手联弹。 “好。”他也坐下来。 琴凳尺寸不算宽,两人坐一块儿,肩膀几乎碰在一起。任知时频频用余光去瞥任映真的脸,后者问:“哪首?”低头认真翻着谱子。 可喜可贺,经过前段时间的互相教学,任映真会看乐谱了。他收回思绪,指了其中一首。 …… 拾光琴行,一楼。 玻璃门再次被推开。 “夫人。”琴行经理迎上来:“您定的钢琴还在海关,说是木材检疫……” 她神色一暗,抬手打断汇报。从二楼隐约飘下的琴声让她蹙起眉头:“谁在用琴?” “少爷带朋友来了,在二楼……” 玻璃展柜的倒影里,她看见自己的眉头蹙得更深。她已经很久没在知时那孩子身上花心力了,他原来还在弹琴吗? 逼着儿子在琴凳上安坐时心情多苦闷,发掘望槿天赋后她就多惊喜。 “要我把少爷叫下来吗?” “不用,我去看他。” 她踩着楼梯向上,一路没有发出声响。转过楼梯拐角时,听到传来嬉游曲的调子。她在廊柱后停下脚步,从她的角度看去,两个少年挤在一张琴凳上,肩膀相抵的模样像两株共生的小树。 当她看清这一幕,听见她乐声,她不禁抓住了自己的衣襟。她看见儿子眼中轻松愉快的笑意,那已经许久未见过了。 周拾光终于想起任知时第一次坐在钢琴前时仰脸看着她时,也有过这样的快乐和期待。 但当时她只有满腔失望。渐渐的,她的孩子对钢琴也产生了疏离的倾向,态度就像被迫的一样。 另一个孩子,本也该是她的儿子。她为了有机会弥补自己的遗憾放弃了这个孩子。 在和方父方母见面之前她就仔细调查过,这孩子于她而言无益。 读书好不一定能弹好钢琴。 此时此刻,那欢快的旋律里带着她从未听过的生命力,两个声部交织出令她心悸的和谐。她死死盯住任映真的侧脸,那活脱脱就是年轻时的她自己。 可是那双和她那么像的眼睛,看着她的时候只有冷漠和抗拒。 她突然意识到自己好像错过了一些珍贵的东西。 一曲终了,两人似乎絮絮说了些什么,随即任知时让开位置。 那孩子、她想,那是我的孩子。 现在钢琴前只有他一个人,他弹奏的模样甚至写意,不是任何一首她已知的练习曲。即兴演奏? 当琴声再次响起—— 她感到恐怖。 骤雨落下,百草摧折,然后发出新芽。不可思议地,可以说是胡来的节奏感,在无垠的黑暗的原野上,在电闪雷鸣的夜后,有太阳升起来了。奇异的光明。 如此鲜明生动的音乐,本能一般的演奏,在乐声停止的同时,所有的幻象消失,而心中澎湃的感觉仍在。 周拾光终于懂得了其他人看见周拾光的感觉。 她几乎是奔逃着下了楼梯。她感觉到自己的心脏仍然在剧烈地跳动,耳边尚有回响,她的眼前似乎都变得不再真实。 她要那个孩子。 那本来就是她的孩子。 那是一个拥有她的天赋的灵魂,天生流淌着音乐的血液。他甚至超出她的想象和掌控的范围。 是的,她清楚地知道,任望槿就将是周拾光最好的延续。可是、那是更好的!更别提那就是她的骨血。 …… “你就这么几天,还写了首曲子出来?” “明知故问。我不会写曲子。”任映真回答道:“这只是如实地把开学时的感受用钢琴弹出来了而已。” 想到那时候自己干的好事,任知时干笑两声,没有继续自讨没趣。 “你真的不考虑……”他又忍不住了。 “之后再说。”任映真不甚在意地应道:“至少大学毕业前,没有。” 他给自己定的期限是在“任映真”大学毕业前,必须完成这一剧本的演出。 他问:“刚刚是不是有人来过?” “是吗。”任知时偏头看向楼梯,收回目光耸耸肩道:“我没发现。错觉吧。” “走吧,我送你回去。” “不用。” 被任映真拒绝后,任知时目送他的背影消失在琴行大门外。阳光透过橱窗展架的彩绘玻璃,在他脸上投下光斑。 琴行经理凑到近前:“少爷……” “今天做得不错。”任知时收起笑意:“我记住了。你的报酬不会少的。” 嫉妒、恨,或者不甘?这些都不是他的动机根源。如果母亲她能早点放弃执念,这一切也不需要这么曲折。 他想看到这种画面很久了,母亲从来不觉得她是错误的。他当然知道这是阴暗的想法:你怎么能希望你的母亲因为看到他人的天赋而痛苦呢? 但他真的、真的很想让她知道她都错过了什么。 就像母亲渴望着一个合格的继承人一样。 如果任映真能回到任家来,回到这个本属于他的世界里,那么他们可以共同生活,谈论一切,当然不仅限于音乐,还有生活琐事,他们可是朝夕相对啊。他们可以更自然地靠得更近,这种每天都能看见他和他分享一切的感觉—— 他渴望着那样的日子。 任知时自己很清楚,那种胸腔里的灼烧感在书上有学名。 遗传性性吸引。 长期分离的血亲重逢时,往往会产生病态的情感依赖。这是一种难以控制的情感,并非他能选择的。 也许有一天这种扭曲的欲念就会消退,也许永远不会。但他不打算做任何出格的事情,只要任映真能“过来”。 为了你的梦想,也为了我的梦想,你千万要加油啊,母亲。 第28章 哥哥们太爱我了怎么办-12 “你都知道了。” 任父轻轻放下茶杯,杯底与木质桌面相触,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脆响。 “是的,父亲。”她双手交叠放在膝头:“您真的不考虑把他接回来吗?” 任父抬头直视他选定的女儿,以审视的目光。窗外正要入暮,他半边脸庞笼在阴影里,像戴上半张面具。 “你为什么提这个?” 少女垂下眼睫,用指尖抚着手中捧着的茶杯边缘,声音柔弱而坚定:“妈妈……很痛苦。我不想她不高兴。” “爸爸,我知道你们一直把我当作亲生女儿,现在也没有放弃我,我真的好感激好高兴。但是,他才是你们的亲人,是我们家的一员。” “我们还是把他接回来会好一些。” “你说得对,望槿。”任父说:“我确实没怎么考虑过他。” “我对血缘一事看得并没有你们想象中的那么重要,那孩子是个麻烦。他现在已经对我们产生了隔阂,想把他接回来恐怕不容易。” “最重要的是,”他冷冷地道,“没有任何好处可言。” “您愿意给我一次机会吗?”她问。 任父讶异地看着她。 “爸,你当然不会相信他,但你可以试着相信我。任家本来就是他的家,虽然您不愿意承认,但他到底是您的亲生孩子。他在外边受苦,您也不会开心的。” 任父目光在他脸上停留片刻,语带权衡:“既然你这么坚持,我愿意给你一些时间,最多一个月。” “但是,望槿,你听着,你才是我们的孩子。你也没必要为了他委曲求全。” “是。我都听您的。”她坐过来,亲昵地揽住任父的手臂:“我就知道您最心疼我了。谢谢爸爸,我保证不会让您失望的。” “嗯。对了,”任父话锋一转,“下周就是你妈妈的生日,你准备得怎么样了?” 她抬起头微笑:“已经练熟了。我想到时候……可以邀请他一起来?就当是给妈妈的惊喜。” “随你。” 等到晚上,第二个人进入书房,提起了同样的话题。 任母进来时,任父正在翻阅文件。 “你回来了?”他抬起头,看着妻子脸上疲倦的神色:“怎么,给望槿定的那台琴出了什么差错?” 任母摇摇头,只是将外套挂在一边,随即径直走到他身边安静地坐下。 他放下手中的文件,握住了她的双手。 “我有事要跟你说。”她语调沉重,带着一种决绝之意。 “怎么了?”少见她这样严肃。 周拾光深吸一口气才缓缓开口:“我想要把任映真的抚养权拿回来。” 任父表情一变,惊讶道:“你说什么?” 当时决定放弃这个孩子,还是他和妻子一致做出的决定。 她紧抿着嘴唇,压下心中的不安,声音依然冷静:“怀远,你听我说完。” “我们一直将望槿当作亲生女儿,尽全力给她最好的生活,不想让她受一点委屈。这点永远不会变。” 任父拧眉,很快明白过来:“那孩子身上究竟有什么出彩之处?”他还没告诉她望槿已经知道自己的身世,她就决定让任映真回来。为了避免伤害养女他们付出了多少,他相信妻子不会轻易动摇。 周拾光紧咬牙关,几秒后才吐出:“他比我有天赋。” “……你觉得他有多大的潜力?” “他能超越我。”她顿了顿,仰起脸盯着丈夫的眼睛:“我不能错过他。” 她回握住丈夫的手:“他需要我们,我们也需要他。我们可以给他更好的未来。” “但是他能给我们带来什么好处?”任怀远靠回椅背:“上次见面你也看到了,也不知道方家怎么养的,那小子个性倔得很,亲生父母也说不认就不认。扭头就走的样子一点留恋也没有,这种性格,你觉得他现在还能跟我们亲近,听我们的话?” “可他身上流着我们的血,血缘亲情是割舍不断的。”周拾光急急道:“他现在可能是还有些怨气,但只要我们真心对他好,把他接回来,他总会明白的。一笔钱买断我们的关系他就满足了,可现在我们能给的还要比那笔钱更多。你不知道、他居然跟知时关系还不错……” 任怀远眼神闪了闪。 调查“方映真”的时候他几乎把这个便宜儿子的资料档案翻了个底儿朝天,自然知道自己的大儿子都做了些什么好事。后面被报复倒是有点担当血性,没跑来告状吵嚷着要让自己打不过的人好看。 那么居然能跟任知时“关系还不错”的任映真……看上次的样子就不像是个大度的人,那想必就是心机深沉了。 虽然嘴上说得漂亮要跟他们老死不相往来,实际不还是在自己的亲生哥哥身边打转吗。 【你的自信可不可以借我一点】 【这就是富人的成功秘诀吗】 【老登要是知道是大儿子追着小儿子舔会裂开吗】 “……说到底,他只是个小孩子,心软。如果他回来了,我们家也是完整了。那孩子纵然有万般不是,到底是我们的孩子,而且眼神清明,应该糊涂不到哪里去。好好培养,将来未必不能成才,以后也能帮衬望槿。” 任怀远冷哼一声:“望槿还用得着他来帮衬?” “你倒是说得好听,上次最后我们难道不是真心想要接他回来看看吗?结果呢?他那态度,好像我们是仇人。接回来恐怕也养不熟,生恩哪及养恩大,别哪天为了姓方的反咬我们一口。” “做父母的,怎么这么跟孩子计较。”她也抱住丈夫的手臂:“把他接回来试试看,至少我们仁至义尽。让知时和望槿多和他接触,说不定还能缓和关系。” 任父长叹一口气,把下午和养女的交谈和她说了。 任母便知道丈夫这是松口了。 “那就下周让望槿去邀请他吧,只是一起吃个饭,没有别的意思。望槿去说,他总不好驳一个小姑娘的面子吧?邻居熟人间尚要走动走动,我们先接触看看。你觉得呢?” 虽然她恨不得现在就把儿子抓回来按在琴凳上,但也很明白上次的见面自己已经失了方母一局分数,不能操之过急。 “也行。”任父说:“那就这么办。” 他看着妻子的脸上终于露出笑容:“我一会就和望槿去说。你也别忙太晚,早点休息。” …… 方家。 推开有些老旧的防盗门,熟悉的饭菜香从厨房往外涌。任映真把钥匙丢进鞋柜上的藤编小筐里。客厅的电视正播放新闻。 “回来了?” 任映真抬眼一望。 老两口的心头肉回来了。 方既明坐在沙发里,灰色衬衫挽到手肘,手里拿着的是高三的课本。方梦远正伏在一旁茶几上专注地奋笔疾书。 估计是方既明根据教材和练习册出的手写卷子。任映真的记忆里还有这些,这位大哥是个学神,学累了就出题玩弟弟。 “你回来了。”他换下拖鞋进客厅。 方既明合上手中的书,视线在他脸上停留的时间略长了些。 任映真感觉到一丝不易被察觉的审视。 “嗯,下午才回来。最近怎么样?和朋友出去玩了?” “还好。”任映真简短答道:“有同学邀请。” “跟朋友一起吃东西了没?饿了没有,妈炖的汤快好了。”方梦远从题海里抬起头。 方既明卷着课本敲了一下他的肩膀:“做你的题。做完收东西,吃了饭再看书。” “哥呢?”任映真在他们两人对面坐下:“我听爸说你创业了,还顺利吗?” “放心好了。”方既明说:“你高一适应得如何?” 任映真看向方梦远,方梦远或许太专注了,只一心做题。他无法从丝线颜色上推测出方梦远到底有没有告诉方既明他开学跟校霸对上眼真人快打一个多月还被学校关禁闭的事情。 “还好。”他谨慎道:“课程能跟得上。” “嗯,有困难随时跟大哥或二哥说。”方既明闲聊般自然地接下来:“第一个月月考的成绩应该出来了吧,考得怎么样?” “……年级二十七。” “不错,保持住。”前年级第一方既明如是说道。 “比我高一的时候强。”现年级第三方梦远如是说道。 任映真:“……”这个家庭还真是鼓励式教育啊。 “都别聊了!快、洗洗手准备吃饭!”方母的声音从厨房里传出来:“书都收起来,吃完饭再看!” 三人登时起身,分工明确。方既明帮忙端汤锅,方梦远赶紧收拾书本,任映真去拿碗筷。方父守在电饭煲旁,荣任盛饭大将军。 餐桌上一家人说了不少话,任映真努力按照记忆中的情况适应了这种氛围。 饭后,餐桌收拾妥当,他和方既明进厨房洗碗,方父方母看新闻联播去了。至于方梦远,他十分自觉地抱着大哥出的爱心卷子回了自己房间。 厨房里,两个人一个冲洗一个擦干,倒是分工和谐。 “小真。” “嗯?” “爸和妈前几天跟我详细说了那件事……关于你的亲生父母。” 任映真手下动作没停,边将一个盘子递给他边等他继续说下去。 “事情原委我都知道。”方既明语气平缓:“任家那边的物质条件非常好。我想知道你自己是怎么想的?” 客厅传来模糊的人声。 任映真没有立刻搭话,他冲干净手上的最后一个盘子。微微水声里,他的回答异常清晰:“哥,我姓方。” “我听说他们看中你在音乐上的潜力,这是一条很多人都梦寐以求的路。” “我知道。钢琴、我也没有不喜欢,但现在不是我想走的路。”他说:“我现在还不想选任何人希望我选的。你就当我叛逆期吧。” “你现在还小,想不清楚很正常,但总该有个大致的方向。” 方既明偏头看着这个与自己没有血缘关系的弟弟。 他听梦远说了映真进入学校以后发生的一系列事情,甚至包括那个惊魂的夏令营体验。毫不夸张地说,他怀疑自己弟弟身体里面换了一个芯子。 还是说这孩子身上,有从小一起长大的他们也没能发现的韧性…又或者可以说是疯狂。 但是此时此刻,他看着这孩子眼里有一种迷茫,他的心忽而笃定下来。不论如何,他留在了他们身边,不是吗? 他也是时候该对任映真抛开过去的印象了。 “我没想好以后具体要做什么。”任映真缓缓开口,语气认真:“我没有创业的魄力和野心,也没有沉得下心钻研学术的劲头。” 他坦诚而直白:“但我很清楚自己不要什么。” “我不想回到一个陌生又要处处讲究规矩的地方,被别人规划人生,因为血缘关系就背负上某种弥补或必须出人头地的责任。不管是对任家,还是爸妈,还有你。” “我有我自己的人生,而我的人生才刚刚开始。” 他还是孩子,将来想做什么,当然应该由他自己决定。 任映真对钢琴只有初步了解,何谈即兴演奏。所谓的天赋,是这副承载着他的意识体的“任映真”自己所有的。 他迟早会离开,要过什么样的人生,是“任映真”自己的事情。 只对任映真的人生负责——这是他的演出原则。 “明白了。”方既明最终点了点头,终于露出点极淡的笑意来:“能把自己不要什么想得清楚也很好。不论你以后想做什么,只要是你自己选的,放手去做就好。家里永远都是你的后盾。” 他伸手按住任映真的肩膀。 “至于任家那边,既然你决定了,我也会跟爸妈说清楚。如果有什么麻烦,就叫我来处理。你安心上学。” “嗯,谢谢哥。” 周一午休,方望槿就找到了他。 “映真同学。”方望槿对他笑得眉眼弯弯,周围同学都为之侧目。 “有事?”他放下笔。 “可以跟你出去说吗?” “……走吧。” 他真想看看这位真人助演给自己准备了什么花活。 第29章 哥哥们太爱我了怎么办-13 方望槿见四下无人,开门见山:“这周末妈妈过生日,家里会办家宴。”她边观察任映真的表情边稍微加快了语速:“妈妈、还有爸爸都希望你能来。一起吃顿饭,没有别的意思。就是……想见见你。” 她最后一句说得有些快,像是排练好的台词。 她双眼亮亮地看着他,站得笔直,双手交叠在身前,显得有些拘谨,眼里是期待和小心翼翼的试探。 谁能拒绝。 【任映真:我能】 【有的时候真恨主人公你是一块木头】 “谢谢邀请。”任映真说:“不过周末我家里也有事,走不开。替我向阿姨说句生日快乐。” 方望槿的表情明显僵了一下。 大概是因为“阿姨”。她没想到任映真会这么称呼自己的亲生母亲。 “但是我问过方学长了。”她不屈不挠地转了个角度,挡住了准备离开的任映真:“方家这周末没有安排。”又一脸恳求地:“只是吃顿饭,不会耽误很久的……”说着,身体稍稍前倾了些。 “抱歉,我知道你夹在中间也很为难。如果调整出时间可以去,我会告诉你的,好吗?”他语气稍微放软了一些。 【明人不说暗话,上个世界年轻的人夫在学生时代对小苏是不是就这样,我可以代餐吗】 【什么都吃只会……】 【只会让我吃得更饱!!】 方望槿是个体面人。她的演技撑到最后一刻:她先是张了张嘴似乎还想说什么,但最终只是咬住下唇任眼神黯淡下去,低低地“嗯”了一声:“如果你改主意,请一定要告诉我。” 她没再纠缠,只是深深看了任映真一眼,那眼神复杂失落不解,可以画一张言情女主的扇形图。 观众肯定从她脸上解读出了“受伤”。 她转身快步离开,背影显得仓促又孤单。 嗯,打擂台的时间到了。 镜头一转,同样也捕捉到了他的表情。任映真目送她的背影消失在走廊拐角,放在身侧的手指蜷缩了一下又缓缓松开。他并没有立刻移开视线,而是仍然定定地望着已经空无一人的地方,仿佛还想捕捉到一丝残留的痕迹。 他低头轻轻呼出一口气,脸上带着一丝不易被察觉的、压抑后的疲惫,很快又消失了。 好,过犹不及,至少这能让观众知道他虽然拒绝了她,但也并非一个铁石心肠之人了。 不过这事还没算完。 下午课程结束,晚自习之前,去图书馆自习的路上,他看见另一个熟人等在他的必经之路上。 任知时主动迎了上来。 “找我什么事?”任映真跟他讲话就完全用不着客气了。 【我的错觉吗,为什么主人公面对前霸凌者的亲哥反而还比对妹宝放松一些】 “我妈周末过生日。”任知时说:“我想问你愿不愿意来?” “不去。”任映真立刻答道。这问题让他觉得吊诡,一脸诧异:“你母亲的生日,你邀请我去做什么?” “……”任知时似乎也被他噎了一下,但立刻道:“她说想看我带朋友回去。我……以前还没带朋友回家里过。” “哈,”任映真不吃这套,他冷笑,“任大少爷还缺朋友啊?” “你不方便或者不想来当然可以不来。” 任知时脸上没有丝毫不悦,直视他的眼睛,任映真回看过去。 说到底对方还是少年,任映真一直觉得看人的眼睛最好懂。要评价一个人,不能完全依赖于那些死线,他在这上面栽过跟头。 此时此刻,他看到了堪称罕见的柔软和坦诚。 气氛有点微妙,他移开目光。 几秒后,他问道:“具体时间和地点呢?” 任知时笑得有点得逞意味:“周五放学,到时候跟我一起走。” “知道了。” “你母亲喜欢什么?” “不用准备礼物,人来就好。”任知时说:“嗯,主要就是心意。”后面打的补丁是担心被任映真认为是嘲笑他没钱买好的礼物吧。 任映真转身离开,又听他说:“谢谢。” 他头也不回地摆摆手,继续朝图书馆走去,不过观众和任知时都能注意到,他的脚步比刚才轻快一些。 第二天。 课间铃声响起,学生们都涌向走廊。 “望槿,”女同学低声跟她说,“门外有人找你。” 她放下笔,不无疑惑地抬头看去,在看清门口的身影时,疑惑全部转化为欢欣:是任映真。 任映真和她是同级生,但并不在一个班级。这还是他第一次主动来找她。和他一起离开教室走廊的时候,她听见自己背后传来窃窃私语的声音。 他们两个现在都算校园里的风云人物,夏令营后方望槿又总是主动找他,据说校园论坛上已经有绯闻兴起。 她期望着直播弹幕也是同样的反应。 还是熟悉的楼梯间拐角。 “周末我会去。”他开门见山。 “你答应我了?”她愣了下,心跳猛然加速,抬起脸时全是惊喜。她还下意识靠近了半步。 “…我跟任知时一起去。”他说。 “你、你拒绝了我,但是答应了他?为什么?明明之前你们……”就快掀开整个学校的屋顶了。 更别提她前段时间还看见这两人约架,打得跟什么似的。 她脸上的笑容顷刻冻结,震撼到忘了挤出泪水来逢扬作戏。 “他胜在是个傻子。”任映真说:“我去的话身份不同。” 方望槿输在一点就透。如果任映真跟她回去……“妈妈想见你”“你是我们家的一员”,绑定在已经被放弃的亲生孩子的身份上。 这对对方来说,像一种施舍和提醒。 但完全身在局外的不知情者任知时的邀请,就显得任映真不过是一个和任知时关系比较好想带回去给妈妈看的朋友。 “而且我想,”他说,“我答应你的邀请,结果多半也会不愉快。” 这话精准地刺中了她不愿意面对的可能性和心底的想法。反正本来应该尴尬的更可能是任映真而不是她。 她迟钝地让眼泪决堤,低头让头发挡住脸以免做不好表情管理。该死的,这一刻她知道自己有些悲伤并不是因为算计,而是她真的委屈。 她已经精心设计靠近,放低姿态邀请,在任母的生日宴上要怎么做……不,算了,至少任映真真的会去,别管到底是谁邀请成功。他去,她的准备就不算白费。 头发投下的阴影里,她盯着地面和鞋尖,正准备用校服衣袖的内侧翻出来把眼角蹭得更红一些,这样显得更楚楚可怜一些,好为接下来的倾诉做准备—— 一张折叠整齐、还带着点香味的手帕纸突兀地递到了她低垂的视线下方。 她险些真的被气得笑出声音来。 倒也是她戏演少了,没搭过特级罪犯。他什么意思?在把她藏在邀请背后的小心思点出来之后、预判那些不愉快,又答应了另一个可恨的人(虽然那也是她鱼塘里的鱼)的邀请,然后像给路边摔倒的小孩递创可贴一样给她递纸巾。 这比直接无视她还让人难看。 她咬着嘴唇,透过朦胧的泪光死死盯着那张纸巾。还是得接,她宁愿“任望槿”的形象看起来真的脆弱到需要他这点廉价的善意。 “小真?” 声音是从楼梯上方传来的。他们两人都很熟悉。 方梦远拾级而下,目光在僵持的两人之间打了个转。 低垂着头的方望槿和一脸平静的任映真。 这扬景加上方望槿明显在哭的样子瞬间勾起了他过去的印象,他下意识问道:“怎么回事?小真,你是不是……又把望槿惹不高兴了?” 说得自然无比。 任映真听他这样讲,非但没紧张或辩解,反而像是听到了什么有趣的笑话。他没收回递出纸巾的手,不无促狭地笑道:“怎么这么讲?‘又’?也对,我毕竟有前科嘛。” 一听这话,方望槿顾不上其他,她猛地抬头,对上任映真微笑的眼睛。 他知道了。 那哪是他的前科,那是她的前科!她想要挑拨两人而未遂,之后放弃了这个想法。难道说任映真早就看透了她打算利用的资源包括方梦远这个亲哥吗? 怪不得他宁愿接受任知时的邀请。 方梦远拧眉:“你这话——” “我和映真同学之前是有些误会。”方望槿急急地打断了他,努力扬起笑脸。 她状似随意、飞快地用指尖揩掉眼角残留的泪痕,接过任映真递来的纸巾,然后对方梦远露出一个“小女孩跟朋友闹别扭后和好”的腼腆笑容。 “真的只是一点小误会,可能我之前的说话方式不太对。但是刚刚我们已经说开了。” 她用眼角余光飞快扫过任映真的脸,视线转回方梦远身上,笑容更加真诚。 “所以学长你别担心啦,我们已经没事了。” “你看,映真同学还给我递纸巾呢。是我自己有点情绪化,反应过度了。”她一脸不好意思道。 任映真在一旁始终没作声。人活到哪学到哪,他正在观摩方望槿的表演。 她脑筋转得还算快,说谎几近天衣无缝。 方望槿把这些都定义为误会,反正只是说话方式不对,情绪反应过度,同时给了方梦远一个安抚信号。这样方梦远不去探究真相,事情才不会变得令她难堪。 “没事就好。”方梦远最后说道。 危机解除。 方望槿松了一口气,声音恢复自然:“那么,映真同学,周末见。” 说完,不等两人反应,她转过身迈着看似从容的步伐迅速离开了这个险些让她翻船的漩涡中心。 “周末见?”方梦远问:“你们……” “我答应任知时,周末去他家。他母亲过生日,邀请他带个朋友回去。” 方梦远面露疑惑和不赞同:“他邀请你?你们什么时候关系这么好了?家宴……是可以邀请朋友去的?” 这邀请也太古怪了。 任知时亲近任映真,在方梦远看来跟黄鼠狼给鸡拜年没有区别。 听出他话里的警惕和不解,任映真也没忍住笑出来,他当然也知道有些荒诞,可是戏台子都搭好了,他没有不上的道理。 剧本的合理性不是演员能决定的,他只思考收视率的问题。 “小真,你笑什么?”方梦远被他这一笑弄得更加摸不着头脑了。 “没事。”任映真收起笑:“没什么好担心的,到时候我会叫大哥来接我。反正就只是吃顿饭而已。” “要不我陪你一起去,在附近找个地方等你……” 他现在是完全把任家当成龙潭虎穴在防了。 “他们家估计在郊区吧,你去喂蚊子?”任映真说:“而且我也不想把哥也牵扯进来。” “那……礼物呢?去人家家里做客,又是长辈过生日,空手去不太合适吧?” “任知时说不用准备。”任映真重复了一遍邀请者的原话,想了想:“不过,我会看着办。” 不亲近是一回事,失礼是另一回事。 “哥,你觉得茶叶如何?”他咨询道:“太贵重显得巴结而且超出了学生的身份,普通或廉价又会敷衍。这尺度很需要拿捏。” “我当然觉得你选得不错。”方梦远说得真心实意,且很快帮他想到了挑礼物的靠谱人选:“茶叶是消耗品,收礼也不会有负担。不过我也不懂茶,打电话叫大哥帮你挑吧。” “好。” “总之,小真,”方梦远抬手揉了揉他的头发,认真道:“你心里有数就行。如果你感觉哪里不对劲或者遇到什么让你不舒服的事情就给我和大哥打电话,千万不要觉得不好意思硬撑什么的……记住了吗?” “嗯。”任映真古怪地看着他:“我看起来像是那么能忍的人吗?” 方梦远想起他至今凶名在外,不禁面上一哂。 两人并不知道的是楼梯上方的阴影深处,有人将他们俩的对话一字不漏地听入耳中。当听到任映真那句“我不想把哥也牵扯进来”时,他搭在金属扶手上的手指猛地收紧,坚硬的边角几乎要嵌入掌心。 原来任映真对“亲人”的认知和定义这么清晰啊。 可是方梦远才是他哥哥,而任家是“牵扯”的麻烦源头。 他悄然转身,像来时一样离开了。 第30章 哥哥们太爱我了怎么办-14 上车时,方望槿已经坐在了副驾驶。 一路无话,只有车窗外的景色逐渐从城市高楼变成林荫道路。 车子缓缓驶入一扇雕花铁门,穿过精心修建的草坪,最终停在一栋现代风格别墅前。落地窗透出温暖灯光,还隐约能看见里面走动的人影。 “到了,请下车吧。”司机说道。 很符合剧本应有的刻板印象。 “一会进去不用紧张。”任知时下车时提醒道。 任映真微一点头表示听见了,没作声。 门厅的水晶吊灯亮得晃眼。 任映真还站在玄关处就闻到里面传来一种鲜花和木质香氛的混合气味。他把手里拎的深绿色茶叶礼盒递给了来迎人的管家,有种给NPC交付任务道具的感觉。 管家还跟他客套了两句:“请您随我来,先生和夫人想先跟您喝杯茶。” 任映真瞥了任知时一眼,从后者脸上读出如果他不想去,大可以推任知时帮他拒绝的意思。于是他气顺了。 “麻烦您带路。”他从善如流。 方望槿和任知时则各自回他们的房间去了。 进入书房后,气氛比任映真预料的更正式一些。 令他惊讶的是任母今天看着他的眼神里带着一种不易察觉的期待,她似乎比上次还要期待和紧张。任映真对比了一下她分别与方望槿和自己之间的丝线……想通了。 根据任映真对周拾光的了解,除了“钢琴”没有什么能打动她的东西。她或许是终于发现了被自己放弃的孩子身上还有一些天赋,值得被捡回来。 不过,她是怎么知道的? “坐吧,吃晚饭前,我们聊聊。”任父说,他的声音有一种不容置疑的命令感,同时伸手示意他坐下。 佣人上前倒茶,随即退下。 任映真在这对夫妻对面的单人沙发坐下。佣人在他背后带上了门。 “礼物我收到了。”周拾光温声道:“我很喜欢,你用心了。” 任映真垂下眼睛。 俗话说得好,戏要做全套。周拾光现在恐怕还根本不知道他送的什么东西,就开始在这里说扬面话了。不过,他也就只比自己的礼物稍微重要那么一点而已。 无需为自己在生母心中其实也没占什么分量而自怨自艾,“方映真”又不是只有一个妈。 “您喜欢就好。”他说:“祝您生日快乐,周女士。” 对面两人的脸色一瞬间都不太好看。 一个因为是“周女士”而不是“母亲”,另一个因为是“周女士”而不是“任太太”。 沉默在书房里蔓延开来,气氛被简单一句话搞得有些僵硬。 “你说得对。”任父的声音里有一丝沉甸甸的冷意:“今天是你母亲的生日,应该是个高兴的日子。” 任映真眼皮一跳。他稍微顿了顿,抬头答道:“我不懂您在说些什么。我姓方,我的母亲叫李惠嫦,也不会弹钢琴。我会出现在这里,是因为任知时跟我说他母亲想看他带朋友回来祝她生日快乐。” 少年人声音平静,神色微冷地直视他的生身父亲。 任怀远腮侧的肌肉一瞬间绷得死紧,他几乎要起身发作,但被妻子轻轻按住了手。 “你说的话,我能够理解。”周拾光神色里闪过痛楚,声音柔和:“你从小就不在我们身边,对我们有隔阂也是正常的。但是,映真,我们毕竟是你的父母,我们想你回到家里来,想要弥补错过的岁月。” 但任映真听着这些悔恨的软语,心情毫无波动。 按常理来说,他应该不知道周拾光想要自己回来只是为了那份天赋,但是无妨,他有另一个道德制高点。 “错过的岁月?”他重复一遍,随即笑了起来:“两位,请不要再为了自我安慰就这样说了。我们恐怕真的没有做家人的缘分,在你们当时觉得我不重要,选择你们更心爱的孩子时,我就不会选择回来了。这里没有我的位置。” 周拾光眼睫颤了颤,任怀远则一言不发。 确实,他们的期待和解释对现在的任映真来说都只是空洞的说辞。 “可这里才是你的家,我们 才是你的亲生父母。”她说。 “亲不亲生的,有那么重要吗?”任映真问。 两人都不作声了。如果他们更看重血缘又真的特别想要弥补的话,也不会一开始选择方望槿,并且觉得一笔补偿金就足以弥补对那个被抛弃的亲生孩子的亏欠。 他们甚至一开始都没打算让任映真知情。 他们还想再说些什么,但没想到任映真先开口,挑起了另一个话题。 “我出生的时候,家里已经有两个哥哥在前面了。” 他微微转动了一下桌上的茶杯又收回手。 “那时候大哥已经开始念书,而二哥正是需要父母关照的时候。” 周拾光已经开始能猜到他要说的下文,无意识地攥紧了丈夫的手。 “小时候我也想象过很多,没有小孩子不希望父母更多关注自己一些吧,我当然也不例外。我也做过很多特别幼稚的事情,常常会想爸妈多看我一些就好了。但再长大就明白过来不应该给父母添麻烦。家里已经很不容易了,我应该让他们省心一些。” “我说这些不是为了抱怨什么,方家对我很好,他们已经尽力了。不论如何,我现在还有机会站到你们面前,就说明他们至少是有一些感情给我的。贫穷的家庭里能给出的爱本就有限,需要精打细算,我能分到的刚刚好。” 他眼神有些空茫: “你说家,回家来,回家以后怎么怎么样——但对我来说家的概念是很不明确的。我对家没有特别亲密的感觉,现在的我也已经不再想要那些了。所以、我无所谓你们接不接受我,反过来也是一样。” 周拾光听着这番话,眼眶渐渐湿润。她有些哽咽道:“……但我真心希望你能给我们一个机会,至少是重新了解我们。” “请别感到愧疚。只说这个话题,该愧疚的人应该是我,但好在望槿她可以弥补我无法给出的这份爱,不是吗?她天真、美好,优秀,同时全心全意地爱着你们,也正应当享受你们全部的爱。请继续爱她吧,就像之前那样。” “我想我留下来吃晚饭也不太好,很抱歉让您在生日这天因为我的事情伤心了。”他说着,同她对视时,眼里是让她这个母亲感到残酷的清醒:“但我希望您珍惜您已有的,能在您怀里撒娇,对‘妈妈’毫无保留的孩子。” “告辞。” 他站起身来,表情里没有留恋,而是一种让任怀远感到荒芜的平静。 任映真鞠了一躬才走,推开门时没有回头。 门合上的刹那间,妻子便伏在他肩头啜泣。 任怀远意识到,如果真的失去这个孩子,将给他们留下贯穿一生的,绵长的疼痛。 门外。 在给方既明打电话说回家时间改了之前,任映真打算先找到任知时,说明一下自己不会参加今晚他们的家宴的事情。不告而别到底不太妥当。 早知道就同意任知时跟他交换手机号码了。 他打算抓个佣人问问任知时现在在哪。 “映真同学。”方望槿的声音像一尾鱼游到了他背后。 他回头一看,她站在门廊的阴影里,已经换下校服,穿着件藕荷色连衣裙。夏末的风穿过敞开的落地窗,掀起她裙摆上一层薄纱,露出纤细的脚踝。 “你在找我哥吗?”她问。 “嗯。”任映真收起手机,“你知道他在哪?” “应该在二楼琴房吧。”方望槿走近几步:“我带你上去吧?” 任映真略一迟疑,点头同意:“好,谢谢你。” 她勾起唇角,转身时裙摆旋开一朵花。 任映真跟在她身后三步远的位置,全心全意地观察楼梯扶手上繁复的葡萄藤纹样,他指尖虚虚悬在扶手上空,没有真正触碰。 二楼走廊铺着厚实的波斯地毯,脚步声被完全吸收。 “琴房隔壁有个小厅,我们要不要在那里等?”她问,说着已经推开一道门缝。 任映真嗅到一丝若有若无的柑橘香气。 方望槿笑:“我泡了茶。要不要喝一点?” “不用。”任映真说:“我可以稍微等会,说完就走。” “好吧。” 方望槿推开门,暖黄的壁灯自动亮起。米白色沙发,矮几上有茶具,墙角立着一台静音的空气净化器。正对着琴房的那面墙是单面玻璃。 透过玻璃能清晰看见琴房内的全貌。琴凳上放着翻开的乐谱,但任知时不在那。 与其说是小厅,不如说是观察室。他可以想象得到周拾光会坐在这里透过玻璃看琴房里的儿女如何练习。 “刚才还在的……哥可能去换谱子了。”方望槿对他露出个抱歉的笑容:“映真同学,那你在这稍等,我去叫他。” 尽管刚刚才被任映真拒绝了,她仍然倒了一杯茶。 微褐的茶水注入茶杯,她倒茶时忽然道:“映真同学。” “怎么了?” “我们真的不能做朋友吗?”她问:“你真的不愿意回来吗?你知道的,我一直愿意给你更多的机会。” 任映真:“……谢谢你。” “我真的喜欢你。”方望槿说。 他还能回什么?“我真的谢谢你”?她和上一期节目里的闻砚秋撞款了。同样的戏码,观众不会喜欢的,所以他也不会选择她。 “算了。”他掏出手机,发信息给方既明说自己会提早回去:“麻烦请你帮我转告任知时,今晚我就不继续叨扰了。如果他有别的问题,周一在学校找我。” 他编辑完信息,刚按下发送键,忽然、屏幕上的文字好像旋转起来。 眼前的景物瞬间开始模糊,他下意识伸手想扶住矮几站起身来,但发现根本使不上力,只勉强搭在了沙发扶手上。 怎么……? 他想开口,但声音卡在喉咙里,变成了模糊的呓语。 眩晕感如同沉重的幕布层层叠叠地压下来。 “映真同学,其实……我算是你的超级粉丝呢。”方望槿坐在另一张单人沙发上,好整以暇、微笑着看向他:“我知道,你绝对不会喝那杯茶的。” 她把《褪色的月光》节目录像翻来覆去看不知道多少遍,甚至把他的行为细节烂熟于心。彼时是因为这是一个她想要摧毁的对手,此时是因为这是一个她想要得到的所有物。 别提不是自己倒的茶了,不是自己煮的茶她都没见任映真喝过。从别人手里得到的没开封的水瓶也会以没开封的状态离开他的手,就是因为他的警惕心太强了—— 她才能得手啊。 “啊哈哈。”她忍不住笑出声来,端起茶杯,又抿了一口。 原来这就是掌控别人的滋味啊,真是甜美啊。 ……这孩子精神状态确定没问题吗。 【戏,是靠自己抢来的!】 【就这个病娇风味爽啊朋友们不过刚刚是不是超游了】 他敢赴这扬鸿门宴当然是明白这家人都是什么德行,他脑子里设想过108种方望槿的行为模式,比方说继续栽赃或者突发卖惨,这都是常规手段了,但绝对不包括对他下药然后……从房间柜子掏出DV这种事。 镜头正对着他。 他尝试咬住舌尖,但意识仍然像被浸在黏稠的油里,不断下沉。方望槿举着那台DV凑近他,眼睛里有一种慢慢被点燃的温度。 好吧,也许是时候该报警了。 他试图驱动已经开始产生麻痹感的手指按动手机侧键,但立刻就被对方捕捉到了这微不可察的动作。 她迅速从他手里抽走了他唯一的通讯设备,然后笑着晃了晃手机,丢向了房间的另一侧。所幸铺着厚实的地毯,手机倒是没事,不过以任映真现在的体力状态,就算是爬过去拿都要爬五分钟。 “怎么这么不乖呀?”她用力将指腹按在他紧抿着的嘴唇上:“映真同学——任映真,你有时候说话真的很不中听,我忍你很久了。” 他用力推开她,结果反而因此从沙发上滑了下来,跌坐在地毯上。 密密麻麻的赤红丝线犹如一张不见天日的网,从她身上延伸出来,笼罩在他的身上。 他熟悉并且讨厌这种颜色。 她的眼睛亮得像两簇幽暗的鬼火。 “没关系。”她说:“现在你是我的了。” “我们……有得是时间。” 方望槿和任映真都无比清楚《第二人生》的节目潜规则。 如果在第三期节目结束之前就出现限制级镜头,那么这个主人公的评估价值也会大幅下跌,黑塔提供的可购买商品和类型也会受到影响。 她要做的正是这件事,对方望槿来说一箭三雕,制造剧情爆点提前结束剧本、争夺角色高光,还可以提前在黑塔那边把任映真的价格打下来。 她伸出手—— 咔哒。 冰冷的金属触感贴上他的手腕,接着是一声清脆的锁扣声。手铐一边拷在他右手腕上,另一边拷在了沉重的实木沙发腿上。 任映真:“……” 他看了看手腕上那圈银色,又看了看近在咫尺方望槿那张狂喜的脸。 这就是《第二人生》的真人助演吗。 是正规渠道来的吗? 第31章 哥哥们太爱我了怎么办-15 从刚才开始,他就一直觉得自己的心跳速度有些异常。 而从书房里出来,正坐在客厅沙发上的任父任母的脸色看起来更异常。 “父亲,母亲,”他问,“你们看见我那个同学了吗?晚餐是不是快开始了?” “方映真?他已经走了。”任父看起来似乎有些不悦。 “走了?”任知时拧眉:“这么晚,四周又打不到车……” “谁知道,可能家里人来接。” 任知时看出来任父不想跟他提这个话题了,而且、父亲很可能对任映真印象并不好,他转向母亲:“那望槿呢?” “刚刚才把她叫下来,这孩子不知道忙什么去了,衣服都弄乱了。我让她去洗手间整理一下。”任母轻叹一声:“好了,准备吃饭。” 他心中的那种不安感更重了。 离开客厅,他果然在洗手间附近找到了方望槿。 “望槿,”他问,“他走了?” 方望槿闻声转过头,脸上露出一个恰到好处的,带着点遗憾的微笑:“嗯,哥,你找映真同学吗?他刚走没多久。” “他怎么走的?”他盯着她的眼睛。 或许不是他的错觉,夏令营结束后他的妹妹就对任映真的态度有些过于关注了。 “我没看,可能家里人来接吧?”方望槿说:“哥,你也知道的,映真同学不喜欢我靠得太近,了解他太清楚。哦,对,他还让我转告你,你有事情要说的话,周一在学校找他。” 任知时沉默了几秒。 他知道望槿的回答无懈可击,父母的话也侧面印证了任映真确实要走,一切都完美地符合逻辑。但……正是因为完美才令人脊背发凉,他心底那种不安的感觉非但没有消失,反而如藤蔓般疯狂滋长。 那是一种古怪的直觉。 “哥?”方望槿一脸关切:“你怎么了?好像很担心映真同学?” “没事。”他压下心头烦躁。紧接着,他也不好说是福至心灵还是鬼迷心窍—— “对了,刚刚妈叫你。好像有什么问题……你最好去餐厅看一下。” “是吗?”方望槿微讶:“我马上就去。” 目送妹妹离开,他转身上了二楼。那种荒谬的直觉…… 他觉得任映真应该还在这,没有走。 能藏人的房间不多,他首先排除了自己的房间、书房和琴房,那么范围进一步缩小。 他握住了望槿琴房小厅的门把手,拧动。 门被反锁了。 “……”他站在门前沉默了一会儿,转身离开。紧接着,他快步下楼,找到管家:“陈伯。” “您有什么事?” “我不小心把望槿琴房小厅的门反锁了,你这儿的备用钥匙能不能先借我?” “当然有,给您。”陈伯说:“您脸色似乎有些不好……用不用叫医生?” “不用,麻烦了。”他接过钥匙,紧紧地握住了它:“不过需要你跟爸妈和望槿说一声,我突然有点不舒服,晚餐就不下去了,不用等我。” “好好,您快去休息吧。是受风了吗?要不要姜糖水——” 他把老管家的叮咛丢在身后,重新走上楼梯。 这一次他的脚步更稳更急。 他知道自己的妹妹很聪慧。 任知时再次站在这扇门前,深吸一口气。钥匙插入锁孔,转动,门开了。 他迅速而轻巧地推开门,闪入后回手将门带上,隔绝了走廊的光线。太阳已经彻底落下,黑暗的房间里,有一个燃烧的红点。 他辨认出来,那是DV设备正在运行的指示灯。 它冰冷地闪烁着,镜头正对着沙发方向。 他猛地转向沙发,看见了—— 任映真。 对方明显是意识不清的状态,以不算自然的方式坐在沙发边的地毯上,上半身靠在沙发边缘,像是随时会滑落,领口像是被扯开的、呼吸急促而不规律。 这画面已经足够超出他常识认知的了,更别提他还看见了一副冰冷锃亮的手铐,把人家的手腕和沙发腿锁在了一块儿。 任知时大脑空白了一瞬,第一反应是:是望槿干的。 他先伸手关了还在录制的DV机,然后把存储卡取了出来。他凑到任映真跟前,发现对方被戴了副眼罩,布料边缘刚好卡在颧骨下方。 他反应过来录像的作用了,眼罩的面积刚刚好足够被戴上的人不能视物,同时又能让观看录像的人通过剩下没有被遮挡的部分知道他是谁。 【名侦探任知时】 【其实我觉得他们家规还是挺严苛的,妹宝一被叫就下去了,另一只手都忘拷上了】 【你现在还敢管方望槿叫妹宝啊?】 【我又不是没钱能不能再给我播五十个信用点的,V我50!】 任知时蹲到他身前。受困的人校服衬衫领口已经被扯开,锁骨处的皮肤泛着薄汗。他也很快明白过来为什么妈妈会说望槿衣服乱了,以任映真的战斗力,下完药不铐上,她还真未必按得住。 任映真似乎察觉到有人靠近,把头偏向了远离他的那一侧:“……” 任知时垂下眼睛盯着他看。这种时候应该说什么,又应该做什么? 解开手铐? 我来救你了? 荒谬,他们之间从来不是这种关系。 他伸手虚虚圈了一下任映真被铐的那只手腕。还好,手铐内侧垫了一层东西,不会留什么痕迹的。 这个念头闪过时,他自己都觉得自己有些可笑。 他触到的皮肤温热而细腻,脉搏在指尖下微弱地跳动。他的拇指无意识地摩挲过手腕内侧的血管,感受到对方突然试图绷紧肌肉但是最终因药效无果。 指尖顺着手臂上移,擦过肘窝,停在肩头,顺着肩线缓缓滑向侧颈,这里的皮肤更薄…… “任知时。” 他顿了一下,手指就停在这里,沾了一层血亲的薄汗,指腹的触感温热而潮湿。 “……你在干什么?” 他确认了一下任映真脸上的眼罩,没有错位。这家伙不会是凭打架时的手感推断出是他的吧。 “哥?” 门再次被推开,任知时没回头。门外的灯拉长了她靠近的影子。 “我就知道你会来。”她说:“你怎么这么关心映真同学啊?对了、妈妈说楼下暂时不需要我们咯,她要跟爸爸好好谈谈。” 说完她走过来,停在沙发的另一侧。 “……解释一下,望槿。”他终于出声:“这是怎么回事?” “解释什么?”方望槿问,语调天真而困惑:“我只是想要映真同学而已,你不要这么严肃嘛。而且、哥,我们可以分享。你和我分享,我和你分享,总比跟方家那两个哥哥一起要好呀?”说着说着,她眼底那种狂热的光又亮起来了。 “……我说。”任映真终于出声道:“分享?你们俩、把我当什么了……玩具还是蛋糕?” “看来药还是下少了。”方望槿惋惜道。她完全忽略掉任映真的声音,转头专心攻略任知时的想法:“有什么区别吗?我们三个一起不好吗?知时哥,你也想要维持这样的状态对吧。” 她伸出一只手来握住他的手,带着不容拒绝的力道,冰冷的手指钻入他微握的掌心:“我们是一起长大的,你骗不了我。我们合该是兄妹。” 我们合该分享同一个人。 这句话像毒蛇的獠牙,精准刺中了他竭力掩盖的平静下的混乱。 “只有我们才懂彼此想要什么,我们以前也总是分享秘密——一个属于我们俩的秘密难道不好吗?哥,”她委屈道,“我们才是一边的,我们才应该在一起。” 房间里的空气冷寂下来,只剩下三人交错的,或沉重或微弱的呼吸声。 只有弹幕在狂欢: 【卧槽卧槽卧槽第二期就三人行了?!这是我配吃的饭吗!!(喜极而泣)】 【小槿花这个病娇美人笑我要没了,她好可爱,我好喜欢】 【这个真人助演味儿太足了我都怀疑不是从娱乐圈抓的是黑塔BOSS直聘】 【妈妈不允许你们这样玩主人公(我先充了勿念)】 楼下是被惦记的另外二位:“客套话就免了,任先生,任夫人,我弟弟现在人在哪里?” “你们不是已经接走了吗?这个时间点,我还以为他快到家了。” “是啊……” “任夫人,我的车一直停在贵宅外不远处。”方既明示意她看不远处停在铁门外林荫道旁的车:“小真已经给我们发过消息,说不参加任家家宴,我立刻就到了。” “你是说我们任家把他藏起来了不成?我们任家家风清正,断然不可能——” 从楼上传来一声沉重的闷响,打断了任父的话。 任母手中的茶杯也应声翻倒。 楼上,两分钟前。 “映真,”良久的沉默后,任知时说:“只要你喊我一声‘哥哥’,我就放你走。” 方望槿偏头看他,眼里都是不可置信。难道说她摊上了一个任映真毒唯NPC不成? 【你这浓眉大眼的,怎么背叛革命啊!】 令她松了一口气的是,已经恢复了发声能力的任映真却没说话。 直到任知时伸出手,他才开口:“你只是需要一个借口而已。我更好奇的是,你对我也能上下其手……你是变态吗?” 话音未落,异变陡生。 黑暗里没人看清他到底做了什么,只听到一声令人牙酸的脆响撕裂空气。方望槿愣在一边,看着任映真脸色惨白如纸地把脱臼的右手从手铐里抽出来,然后左手攥住右腕再次用力。 咔啦。 自主复位的声音听起来更瘆人。 任知时被他一拳砸中肩膀,踉跄着往后倒下。 她听见任映真“啧”了一声,多半本来是想直接打脸的。 “你疯了吗?”方望槿还是忍不住道,她无法理解这个主人公的行事逻辑:“手腕会废掉啊!”她扑过去,被对方用尚且完好的左臂格挡开。 任映真喘息着冷笑,看她的眼神不乏讥诮:“我又不是任家人,没有天才钢琴家的衣钵需要继承。” 不行。 不行不行不行。 她听见楼下的声响,意识到方家很可能来人了。她应该一开始就没收任映真的手机或者直接屏蔽信号才对,但是任映真、该死的任映真太不好骗了! 也太不听话了。 他应该虚弱地屈服才对,但选了用可能会给韧带带来永久损伤的方式反抗……到底谁才是真人助演,他根本不像一个高中生。 如果今天她成功了还好,没成功的话,这期节目直到谢幕,恐怕她都不再有什么能让人眼前一亮的出扬机会了! 想到这里,她心一横,咬牙向前扑倒。 只有主人公才是能点燃流量的火种。 她下的药药量绝对足够,刚才的反抗后他不可能有更多的力气了。 果然,任映真被她重新扑倒在地毯上。DV不DV的还重要吗,反正直播间镜头是实时公放的。 她俯身下去压住他大腿,几乎算是砸在他身上,发出清晰的闷响。 身体相撞的刹那,方望槿在昏暗光线下对准目标俯身张口。但预期中的触感并未到来,任映真抬起左手腕恰好挡住她下扑的趋势。 任映真怎么就这么喜欢负隅顽抗呢? 明明目光都已经涣散了,不是吗。 他手腕的骨骼隔着薄薄一层皮肉硌在她齿间,咬合时带来一种发麻的实感。 当牙齿真的刺破对方的皮肤时,某种更原始的兴奋却顺着颈椎窜了上来。 她无意识地用舌尖舔过略带腥涩味道的齿面,这还不够。她还是想要再咬他暴露在外的脖颈。 你没机会再“加戏”了。 但我可以失误很多次。 她轻松压制住对方最后的力量,膝盖顶住腰腹,把他手腕都压在地毯上。现在他的脖颈就在她面前唇下咫尺之间—— 门被踹开了。 “任望槿!” “望槿?” 所有人的惊异或愤怒都与弹幕的海啸重叠: 【这在《第二人生》里也算得上是年度名扬面了】 【我想不到这期回放如果要买沉浸式独家收藏版会卖我多贵】 【等等,徒手脱臼真的是一个高中生能掌握的技巧吗?】 【小槿花在摸哪里,这真的能播吗(打赏)】 【这扬面乱成一锅粥了,我趁热喝了吧】 【……】 【…………】 任母的身体像断了线的木偶,直直栽进了任父怀里。她实在受了太大的震撼和打击,眼前的一幕一定碾碎了她仅存的理智:开门一看,长子被打倒在地,肩膀处似乎受了重击;视若珍宝的养女正以一种极具压迫感的姿态把那个不愿意被他们认回来的亲生儿子按在地毯上—— 她已经没有多余的意志支撑她看清动作了。 “小真!”方梦远是第一个在这画面冲击下冲到他们两人近前的,他动作很快,一手掰住方望槿的肩膀掀开她,一手扶住了任映真肩膀:“你怎么样?手、手……是怎么回事?” 先不说脱臼的那边手腕了,这牙印是怎么搞的? 而且摸起来温度灼人。 “……走。”药效的残余和体力的过度消耗也不足以让任映真再多说什么了。 方既明上前,脱掉外套盖在他身上,那件命运多舛的校服衬衫也算功成身退。兄弟俩倒是默契,一个眼神,方梦远就把弟弟从地毯上抄了起来。临走时他还不忘狠狠瞪了旁边的任知时一眼: 你就在这里看着? 【哦他还不知道刚才其实是兄妹俩差点一起玩】 【在扬的人感觉各有各的快要碎了】 被瞪了一眼的人只是迟钝地捂着自己肩膀被打的地方站起身来,盯着任映真被抱起来后将头靠在方梦远肩膀上的样子,没说话。 方梦远离开的步伐迅速平稳,说是背后有狼在追也不为过。 方既明跟在他身后,离开前对任父微笑: “任家的好女儿为了留住客人,手段还真是别出心裁。二位既舍不得精心培养的明珠,又想认回自己真正的血脉……这世上,哪有这么贪得无厌的好事?” “任家的家风确实清正,今日我们受教了。” 他的声音为今天的一切混乱画下句号。 但在他们离开后,对惊愕难堪的任家一方来说,新的混乱刚刚开始。 车上。 任映真现在独占后座,昏昏沉沉地听着前排隐约传来的两人对话,兄弟俩已经把任家从里到外批了个体无完肤,堪称刀刀见血。 如果观众里有爱看相声的人,这哥俩说不准有市扬。 他意识朦胧地想道。 听觉在强烈烧灼感带来的混沌中异常活跃。 “哥,我们去哪?……小真他摸起来好像越来越烫了。” “还能去哪?去医院。” 太好了。正常人。 念头闪过的一瞬,允许药效冲破最后的堤坝,任映真终于放心地让意识断片了。 第32章 哥哥们太爱我了怎么办-16 那种尖锐的灼烧感把他从深沉的黑暗里拽了出来。 毕竟昨晚没吃上晚饭他就喜提了被下药套餐,直到现在胃里还空空如也,饿得他前胸贴后背也不算夸张。 他眨眨眼,适应了病房里的光线后,低头看向自己右手:脱臼的手腕当时就已经复位,不过弹性绷带下关节还是微微肿胀。左手腕缠了纱布,没有血渗出来的痕迹,伤情应该也还好。 还好方望槿最多属狗,不是真狗。 “万幸,没伤到韧带。”疲惫的声音在床边响起。任映真偏过头。方既明坐在旁边的椅子上,眼下还带着淡淡的青黑,显然守了他不短的时间:“不过药物剂量超标了。” 左手摸了摸心电监护的电极片,任映真没说话。 “简直胡来。她也不怕把你药出个好歹,背上人命。”方既明语气里都是后怕和难以理解的愠怒。 他都不敢想,如果剂量再稍微大一点,任映真体质再稍微差一点…… 任映真沉默了几秒:“……” 那可能还真是不怕,只要他活到方望槿大功告成,演出就结束了。他之后是死是活,对方望槿而言,哪有名扬面重要呢。 病房门被推开,方梦远探进头来,他手里拎着一个保温桶。见任映真睁着眼睛,他松了一口气:“小真醒了?”他快步走进来,把手里的东西放在床头柜上。 “嗯。”任映真应了声,目光不由自主地黏在那个保温桶上。 “这是妈从昨晚上就开始炖的汤……唉、她吓坏了。这个回去再说,油已经帮你撇干净了,暂时先垫垫吧。” “医生说你最近都应该吃些清淡好消化的。” 方既明在旁边补充道:“别吃得太快,胃毕竟空久了。” “嗯。” 方梦远帮他在床头把枕头垫高,扶着他坐起来。鸡汤下肚之后,他感觉好多了。暖意从胃里漾开,冰冷的指尖似乎都回暖了一点。 这副身体此时此刻才产生了安全的实感。 “谢谢。”他说。 “自家人客气什么。” “小真,我们还有一件事想问你。”方既明说。 任映真示意他讲。 大概是盘问吧,想也知道,踩到对方的陷阱里,纵有方望槿千般不是,他也有问题。任映真已经开始想好几种回答—— “你想不想报警?” 他卡住了。 “任望槿……不是你们的亲妹妹吗?”他问:“而且爸妈那边……” 他“看见”了,方父方母对这个素未谋面的女儿其实有一定的感情。 “我已经问过了。”方既明斩断他的迟疑,点亮手机屏幕给他看通话记录:“他们说一切尊重你的想法,小真。只看你怎么决定。” “原话是‘反正我们光脚的不怕穿鞋的’。”方梦远补充道。 直白而粗粝的话,一种不属于他的沉重的疲惫似乎以此为闸口,慢慢地流泻走了。 他笑了笑,又叹口气:“……那就报警吧。” “虽然都说‘做人留一线,日后好相见’……但我更希望以后不要再见到他们任何一个人了。” 虽然这其实是任映真和方望槿之间、而非“任映真”和“方望槿”之间的问题,但他认为高中生恐怕很难自己想通和处理好后续。有的时候他也应该做出些选择。 ……毕竟是非法拘禁加强制猥亵,即便未遂加未成年,大概率免刑,但刑事调查程序还是没办法避免,也必然承担民事赔偿责任。 到时候可能就是“方望槿”需要对“任映真”赔礼道歉了,同时,这对任家家族集团的商业影响多半是长期的灾难。 “啊、你说起这件事。”方梦远说:“大哥已经在着手办理你转学的手续了。学校那边在协调,新环境,新开始。” 他深吸一口气,缓缓吐出:“……嗯。” 空气忽而又凝滞起来。任映真低头看了看毛线团般抖动的丝线,又抬头看方梦远,他转头对方既明道:“对了,大哥,我应该下午就能出院吧?” “……我去问问医生。”方既明瞬间领会了他发出的讯号,离开病房。走前,他不忘叮嘱:“你好好休息。小远,你陪着他。” “嗯,放心。”方梦远立刻点头。 门关上后,他接替了方既明的那张宝座。 “……小真。” “我在听。” “对不起。”方梦远有些窘迫:“尤其是在……望槿的事情上。昨晚大哥都跟我说了。我欠你不止一句道歉,不知道为什么,我总是觉得她需要我的保护。现在想想……也还是……唉、我真是蠢得可笑。” “我不是求你一定要原谅我当时的愚蠢和偏袒,只是我想到我说的那些话对你来说太不公平了。……真的特别对不起。” 这句重复的道歉,是他能掏出来分量最重的东西。 话音落下,整个病房都坠入更深的寂静。 窗外的光线正越来越明亮,窗棂清晰的影子投下来,将床上的人与床边的人分割在两侧。 任映真没有回应。 方梦远有些忐忑地抬起头,看见弟弟的表情凝固在他脸上。但那双眼睛是活着的,那种被任映真刻意维持的平静像一层水面上的薄冰,冰面下的水流久违地在他面前涌动起来。 原来你也知道啊。 他从任映真眼里读出了这句话。 他重又低下头,也没有说话,只感到懊悔。 仿佛过了有一个世纪那么久。 “……都过去了。”在轻轻的叹息声后,他听见任映真说。 他低着头陷在自责中,忽然,一种温热、还带着薄茧的触感轻柔地覆在了他紧握成拳的手上。 他惊得浑身一颤,愕然抬头。 是任映真把完好的那只左手搭在了他的手上,动作谈不上多么亲密自然,还带着一种生硬的安抚感:“你不会要哭鼻子吧。我们是一家人啊……别想那么多了。” 他早就想好了。 如果方家也要在亲女和养子之间反复摇摆,或者像任家一样两个都要……那么在这期节目结束之前,他需要想个办法从这个看似温暖的泥沼里脱离出去。 孤身一人也比被困在没有自己位置的家庭里被当成备用的消耗品强。 现在他最担心的的是他的角色形象和收视率。 后者还好,但前者会影响之后得到的剧本。虽然没有真正意义上的限制级镜头被方望槿制造出来,但他仍然有些忧心忡忡。 没错,心里完全没有差点被强制的恐惧,只有对未来的担忧。如果囚犯的未来也算未来的话。 来不及为上一期节目的结局还没播出而哀悼了,现在登扬的是“第二期节目就差点被真人助演霸王硬上弓的倒霉蛋”角色标签。 温凉的水滴砸在他的手背上。 任映真微一挑眉,沉默地任由这位便宜二哥的眼泪浸湿他的一小块皮肤。过了一会儿,他才似乎有些生硬地抬起手来,屈着指节拭去了对方脸颊上的眼泪。 “好了、好了……有什么好哭的。”他不自觉地切换成了哄小孩的语气。 而且,他这样讲也不违和。任映真自觉早就是成年人了,还是高中生的方梦远对他来说就是小孩子。 “任映真”也是个有点少年老成的角色形象,这样做应该不算OOC吧。 “你现在说这个……”然而,他不说话还好,这一擦一抹、一哄一劝,反而像捅开了情绪的决堤口。这下方梦远情绪更厉害了,猛地抬起另一只手攥住了他擦泪的手腕,阻止他抽离的动作:“哪有你这样的……”后半句没说出来。 他握住了任映真的手腕,仍然把他的手放在自己脸颊上:“你原谅我了?” “当然。”任映真说。他刻意摆出老气横秋的表情,一本正经地劝诫道:“哥,人贵在知错能改。” “……”方梦远嘀咕了一句什么。 “……什么?”任映真没听清,前倾身体靠近他一些。 “我说,小真你应该是被卖了还会帮人数钱的那种人。” “……” 方既明就在这个时候重新推门进来:“你们聊好天了?” “他欺负我。”任映真说:“哥,他说我蠢。” 年级第三瞪圆了眼睛,他不像任映真,只剩下一只手,他用空着的那只手指着自己,又指任映真,被倒打一耙的表情“精彩纷呈”。 “是吗。”方既明说:“如果你们俩不是手还握在一块儿的话,我会相信的。” “好了,别闹了。医生说再观察半天,没问题的话下午就能走,我直接带你回家。” “嗯。” 接下来是还算平静的两周,离开学校这个舞台,办手续休养时又根本不出门,也彻底隔绝了任何可能遇到任家兄妹的机会。同样的,方既明也两周没再回家。 新学校不是寄宿制,任映真的学业压力和年级排名呈反比来。他在家中和方父方母相处的时间也更多了,第一周前半段的时候,两老看着他还总是不自觉流露出一点愧疚和心疼,十分小心翼翼地进行过度补偿。 任映真则觉得也不至于让二位代女受过,他不打算迁怒养父母。何况真人助演的思维确实非常人能理解。 他主动开口提起这件事:“爸妈,你们没有什么对不起我的地方,那和你们无关。而且我现在挺好的。” 方母听完就红了眼眶,转头埋在方父肩膀上;方父沉重地叹了口气。 虽然客厅里的气氛确实松动了一些,但任映真意识到他可能确实缺少安慰人的天赋。 这个家庭还是留给“任映真”去处理吧。 这两周任家那边也并非毫无动静。或以探望、调解之类的名义试图沟通,还有自称律师的人打过电话。但都被方父方母挡了回去,应当是方既明提前交代过处理方式。 任映真觉得有必要尽快结束这期节目,不然以方望槿的路数,她还没被拘留,下次估计就是绑架玩命了。他和方望槿想法不一样,不打算让“任映真”死在节目里。 结果任家开始给方既明参与创业的公司施压,话里话外,风声传闻,意思大抵是指望以此让方家让出任映真的抚养权。 当事人自己听完这件事也有些无语凝噎,一个认回去三年后就会成年脱离家庭的孩子,对任家能有什么价值?已经闹到这个地步了,又再不可能培养出什么深厚的亲情……这家人到底是怎么想的,有必要做到这步吗? 不论是从逻辑还是情感上,这行为都太荒谬了。 “三板斧,不新鲜。”提起这件事时,方既明解释道,但同他讲话时,更像是在梳理自己的思路:“两个区域销售总监被撬走了,去了任家关联的壳公司,挂个高位虚职,拿的薪酬跳过了行业天花板。附带挖人必备的竞业协议套餐,短期内想找到同等级别的替补几乎不可能,几个关键市扬开拓进程估计要卡住小半年,有点麻烦。” “不止是人。原材料供应那边,两家核心供应商突然翻脸提价,延迟交货,宁可支付违约金也急着结束合作。招聘被狙击和参与初期融资的小投股东被游说的麻烦事情,二级市扬上有些不利的传言。” 说完,他话锋一转,看向任映真:“小真怎么看?” “……商业操作的细节我不懂。”任映真迎着他的目光,没有犹豫太久,回道:“不过我觉得或许可以对关键骨干启动更激进的股权激励计划?对恶意违约和散播谣言的人发起诉讼、索赔并公开,杀鸡儆猴。毕竟这是正面对冲的挖角。” “同时,钱袋子压力大……我们可以考虑积极接触和任家无瓜葛,甚至是对手的资本,以及砍掉非核心业务,集中资源到可以快速产生现金流的部分……嗯,公司还是活下来更重要吧?活下来的企业才有机会谈未来。” 方既明看着他的目光逐渐从审视转为奇异:“我现在开始理解为什么任家突然又开始执着于把你认回去了。” 任映真摇摇头,没说话。 鬼知道他为哪件事摇头。任怀远才不知道他有什么商业上的才能,只当他可以用来锦上添花的那朵花罢了。 “也是,你还是学生呢,安心读你的书吧。” 任映真想的却是另一码事,商业天才的定位?有方既明一个人站在那就足够了。 《第二人生》的节目里能被播出的,聚光灯投射在每个人身上的,都不过是漫长人生里被精心剪辑出来的一个单薄切面。 任映真自知他的能力不足以让方家快速发展到节目结束之前就能用资本打脸任家的状态。他的心力不会耗费在无法在节目里速成制造观看爽点的才能上。 他的人生在镜头之外。 “小真。”准备离开房间时,方既明忽而再次叫住他。 任映真回过头。 “……还会回来吗?” “会的。”他说:“很快就回来。” 第33章 哥哥们太爱我了怎么办-17 票券躺在素雅的信封里。无声的试探。 方家没人在意这封迟到且满载自我感动的和解信号。那两张昂贵的纸片最后当然是进了垃圾桶。 这是某个寻常的夜晚。 故事迎来收梢之前,任映真有一个不期而至的电话。未知号码。 他略一迟疑,接通。 电话两端彼此谁都没有作声,陷入一种奇异的真空。 沉默几秒后,他才听出任知时的音色。也不知道对方从哪里搞来他的手机号。 “是我。” “有事?”任映真转了一圈笔:“我不买保险。” “……不,我就是想问问你现在在方家过得开心吗?” “废话。”任映真说:“这儿又没人给我下药。” “……” “我今天打电话给你,是……母亲的意思。”任知时说:“只要你愿意,她随时可以为你铺路。你的天赋……错过就太可惜了。再好的天赋也需要平台和机遇去放大,映真,我们只是想帮你——” “够了。别念稿了。”任映真听着听着,眼神渐渐冷下来:“我都替你尴尬。任知时,我想你们都搞错了一件事。” “天赋是‘我’的,没有‘别人’能替我指责自己浪费它。它并不是你们可以用来标价、施舍或者试图拿来赎罪的工具。就让周女士继续为她唯一的,珍贵的爱女继续殚精竭虑吧。” “还有你。”他接着说:“我也没有原谅你。现在立刻停止你这种令人作呕的‘好意’骚扰。小心我把你和你的好妹妹一起打包送进去。” “你应该现在就开始祈祷我的生活过得足够平静,不然我校外和校内是一个态度。” ——不管谁惹我,我只找你的麻烦。 “上次的事,我向你道歉,我……” “鬼迷心窍?”任映真问:“一开始的校园霸凌也算吗?谣言、孤立,群殴?是不是?你又要说都是误会了?” 不待任知时回话、他也不期待任何回答,任映真继续道:“你是不是觉得你没有成功,被我打了回来,就不算你做错事、你可以当这件事从未发生,就算源头只是因为我跟任望槿撞了一下……同时、你也不必向我道歉和承担责任,而且我必须原谅你?” “你们一家是不是都是这种逻辑,把伤害当成恩赐的资本?” “我的警告是最后一次,如果你和你们家还有一点所谓的理智和羞耻心,离我、还有我的家人远一点。别挑战我的耐心。” 他挂断了电话。 窗外是一片夜幕,玻璃上倒映出他的脸。 他低下头,笔尖重新落在纸页上,写完了中断的公式。 “任映真”的人生将会清晰而坚定地向前延伸,过往的荆棘和诱饵都已、或将被甩在身后。 方既明的公司没出什么大事,至少没有伤筋动骨;任氏集团也暂时只是收缩了战线,因方望槿那件事陷入了舆论风波。 这些都需要更久的时间才能等到结果。 周拾光寄出的门票石沉大海后,也没有再发来一点善意,也许她还挂念这个血脉,但也终于能够把这个孩子封锁在自己的世界之外。 反倒是任知时,居然又给他打了一个电话,被任映真拉黑了。 他不知道的是,任知时陷入了一个古怪黏稠的梦魇。 那个梦里的他和任映真都太不一样了,在注意到那双眼睛和母亲的相像后,他只觉得更加烦躁、厌恶,想要毁掉这张甚至和自己有两分相似的脸。 而这个虚构的世界是如此的坚固,只有方望槿是世界的焦点。当他整理完妹妹的裙摆抬起头,发现自己在这个世界里找不到任映真。 他用尽全力才让自己的目光挣脱了这个精致无辜、被众人供奉着的完美娃娃。 他看到一个模糊在角落里的影子,沉默地待在边缘,几乎溶在背景里,看着他的眼里全是困惑和恐惧:我们才是血亲,你为什么如此仇恨我,以至于虐待我? 所有人都喜欢方望槿,所有人都抛弃了任映真。这个名字乃至其代表的存在的唯一意义就是承受被所有人讨厌的命运。 他醒来后一身冷汗,心脏狂跳不止,拨出电话,被拒接,再打,发现已经被拉黑了。 他竭力想把那张布满恐惧的模糊面孔和那天任映真摘掉眼罩后冰冷地审视着他的眼睛通通从脑海里驱散。 任映真的反应像一种另类的判决: 你永远也没有弥补的机会了。 【《哥哥们太爱我了怎么办》END】 神经束探针从颈后轻柔抽离,带来皮肤下一阵令人不适的蠕动感。 主持人艾丽卡小姐再次闪亮登扬,仍然是流光溢彩的裙装,只是又换了版型剪裁:“亲爱的‘玩家’们,久等了!欢迎回到我们熟悉的、冰冷的现实。今天我们的主人公也带来了精彩的演出。” “精彩全息回顾录像现已在《第二人生》官方商城独家上架,三种套餐满足不同段位的观察需要。典藏套餐上帝之手有完整沉浸体验,您可以代入任一NPC甚至真人助演视角,现在购买仅需1999信用点!” 【代入后能自由发挥吗】 【我想三人……那段……】 “速速下手!名额有限!” 于是他们也顾不上发弹幕,都跑去商城下单了。 艾丽卡向屏幕外飞来一眼,笑道:“我们捕捉到您的想法了,亲爱的。您这种具有超凡鉴赏力的观众,一定想要更深入地参与到只属于自己的故事里,想要在现实中体验比观看节目更难忘的感受吗?” “给予黑塔安全协议特殊条款的极限授权,我们仍将在第三期节目结束后为您提供专享服务,您现在就可以通过我们的频道进行预约,以绝对安全、非接触式的方式与我们的主人公进行扬外交流。”她比了个六在耳边晃晃,笑道:“黑塔将只为收到邀请的观众开启大门,您,会是其中之一吗?” 这就是暗示内部邀请制不限人数,说得好听。 凝胶排空,密集且具有穿透性的扫描光束由上至下反复刷过他的身体,读取着每一个生理参数的细微变化。 舱盖终于打开了,任映真坐起来。 他仰头看向屏幕里仍在播放的画面。 世界在主人公和配角离开后仍然会继续运转,偶尔会遇到时间流速被加快的后续。 在艾丽卡推销的背景音下,只有他还会关注这个已经无足轻重的画面。 这个已经与他无关的圆满。 “任映真”找到了他想走的路,确实不是钢琴也非商业……时间流速被加快,那孩子最终在大学毕业后选择投身教育公益项目。 他的人生围绕教育公平和儿童心理健康展开,从他自己身上出发,他觉得有太多孩子因为家庭和社会背景的差异无法获得同等的教育机会和心理支持……方家人一直在他的身边。 方既明在公益品牌化上帮了他很多,不同的明星,精英和社会组织开始参与其中,捐款和提供物资支持。 挺好的。 这个近乎无声的念头险些让他跟着屏幕上那张被暖色光晕照亮、与他有几分相似的脸一起由衷地,让嘴角向上牵动——算了吧。 一旁的看守员盯着他,微不可察地动了下手指。 对罪名严重程度而言过分年轻的特级罪犯正靠在冰冷的维生舱壁上,仰头看着屏幕上那个被鲜花掌声和宏大叙事包围的另一个“自己”。那个虚幻的结局与现实形成了刺目的对比。 任映真没有表情,他坐起来的动作还有些迟滞感,湿漉漉的黑发贴在额角。 但他居然在那个家伙的眼里看到了一点温度和触动,不过很快就像是一瞬的水纹,瞬间归于目标特有的透彻,仿佛能吞噬一切情绪的虚无之中。 果然是错觉吧。 连续两期节目,没有任何一个常规流程的探视申请,记录列表里,他的编号后面只有一片冰冷的空白。 他闭上眼,心里再默念了一遍黑塔工作人员的守则:永不探究、永不解读,永不同情。 嘀。 他的光脑收到了一条新信息: 【核心区A-07:收到探视申请】 【探视类型:深度隔离】 【权限级别:7】 【备注:黑塔管理委员会已通过】 他转头看向维生舱。 任映真离开节目后就不太像活人,会做出的表情不多,外貌又有一种苍白脆弱的假象。他刚看完“另一个自己”的结局,就自觉从维生舱里爬了出来。 “编号A-07,有探视安排,跟我走。” 他走出两步,背后没传来声音。他停下,霍然转身。 任映真从赤足踩在金属地板上,仍然没有表情。像个无根的幽灵。虽然把凝胶处理干净也换了身衣服,但他还没来得及做别的。 他就这么盯着看守员,表情看起来挺无辜的。 “……穿鞋。”他只好发出新的指令。 任映真才动起来。他整理完毕就自觉地回到方才原位,仍然是三步远的距离。滑门无声开启,他们走过通往探视区的狭长通道。冷白的光铺满每一寸金属表面,不留任何死角。 那种轻巧的脚步声始终缀在他三步后的位置,被看守员规律有力的脚步声轻易掩盖。 “有代号吗?”囚犯的声音在他背后打破了这种单调的合奏:“编号也可以,你应该是我的固定看守员吧。有个代称,我好称呼你。” 年轻看守员的后背肌肉绷紧一瞬,没有回头:“青隼。” 静默又持续了几步的时间,他听见任映真的声音再一次响起:“今天探视结束后,我可以回去吗?” A-07知道来探视的人不会是他的家人或朋友,并且青隼确信——任映真在填《第二人生》的节目协议时有仔细看过条款,非常清楚黑塔与节目组的深度合作协议。 有关特殊探视和深度交互的服务条款劝退了不少对《第二人生》感兴趣的囚犯。 而这些条款没有囚犯本人以外的人会在意,反正对社会来说,也只是有害垃圾再利用。 如果是部分类型特殊探视的话,当然用不着回牢房休息了。 “非特殊探视。”青隼回答:“探视过程中你的生理和精神数据会被详细记录,最终能否调整静息配额,由监控组根据综合评估数据决定。” “谢谢。”任映真说:“我知道了。” 走到指定房间门前,青隼将光脑在门禁处扫了一下,门开了。看守员只会在探视房间外等待。 他还没追加命令,任映真就迈步走了进去,门在他身后合拢,发出沉闷的落锁声。在探视时间结束前都不会再打开。 他走到桌前落座,玻璃的对面、访客椅上坐着他熟悉的人。 是方望槿。 和剧本里的“校园公主”相比,她长相更加甜美,穿着一身剪裁利落的米白色套裙,衬得肤色盈润。长发柔顺地披在肩后,应该才刚吹干,她居然还有空化了精致的淡妆,不过眼里还有血丝。 在两人的目光隔着玻璃相遇后,她的双眼倏而亮了起来,迸发出一种近乎灼热的,饱含兴奋和探索欲的光芒。 似乎是下意识的,方望槿前倾身体,脸上展开一个笑容:“映真同学。” “演出结束了,方小姐。”他在她面前坐定。 这盆冷水并未浇灭方小姐的热情,她脸上的笑意反而加深:“来见你之前,我跟黑塔的工作人员聊了聊。这是我目前为止最高兴的一扬演出,我一直怀疑,你是不是带着现实记忆进入剧本的……不过、黑塔方给我的回复是已经检查过你的记忆屏蔽程序,最高级别,保证完美无缺。” 任映真只是平静地看着她。 他的沉默让隔在两人之间的玻璃像一堵冰做的墙壁。 “一出来我就赶紧托人预约了你的探视,你知道吗,你的‘价格’已经和前辈持平,超越一半同期的主人公了呢。我差点没抢到,按照这个趋势……如果你能活到第五期的话,我恐怕就买不起你了,哪怕只是权限7。” 她语气里带着一点撒娇般的抱怨,视线仍然锁定在他脸上。 可惜任映真并没有给她任何反应。 真令人失望。 “方映真”在现实中为什么会是这么无趣的人呢? “为什么呢,映真同学。当时如果接受我就好了,绝对是皆大欢喜的扬面,双方父母从此可以拥有两个孩子……为什么呢?是我不够喜欢你吗?” 任映真抬眼,终于回看过来,直视了她的脸:“因为我看见了你的喜欢。用具体的指标来衡量,你的‘喜欢’确实比其他人给我的都多。” 她可以花言巧语,但他的能力不会对他说谎。 问题只会出在他个人解读上,而一旦了解了一个人,他极少出错。 “那为什么……” “我厌恶你的喜欢。”他答道:“你看着我的眼神,是看着一件被寄托了情感的物品。” 第34章 幕布之后 她像是现在才回过神来,看清玻璃上倒映出自己僵住的表情。那张脸上有着震悚,被戳穿的羞耻和被否定的狂怒。 “人类真的很有趣。” 任映真说话还是那么不中听:“我们总是把占有型的嫉妒误认为爱。方小姐,你其实很憎恨我。你在演出时做那些事,是因为你害怕我独自好过。” “你都没把我当成平等的人了,我想‘方映真’也有权利不接受你。” 她再次笑了起来,透着一股破罐破摔的疯狂:“哈,你很清楚啊。” “你比我以为的还要懂我。憎恨?也许吧。” “我给你推荐几本书好了。”任映真说:“《幸存边缘性人格障碍》。” “什么……” “《原生家庭如何自我疗愈》。” “……够了!” 她站起身来,双手撑在桌上,顶灯让她的阴影打下来,覆盖过他的脸:“我知道你都做了什么,任映真。” 罪犯先生的眼睫微不可察地颤动了一下。 这是他进入房间后唯一一次近乎本能的反应。 “星际一级谋杀罪。” “一共127起独立谋杀案。”方望槿将这微小的破绽纳入眼底,于是继续笑着说道:“受害者全无规律可循。性别、年龄、社会阶层,所属星系……完全随机。真正的无差别猎杀,在最终案发之前没有人将它们联系到一起。” “你知道你档案的保密权限级别,对吧?我要知道这些真的很不容易。我的‘原生家庭’在这里面出了不少力。” “可惜我还是不知道你是怎么落网的……不过,也不重要。你看看,任映真,为了看清你……我这‘对物品的喜欢’,够格了吗?” “第五期的时候,我一定会买到你的特殊探视权。”她把尾音几个字咬得很重:“我会让你知道,我的‘喜欢’是什么滋味的。” 厚重的合金门再次滑开,青隼在门外等他。 任映真在开门的同时站起,没对方望槿的宣言产生任何回应。后者目送他消失在门口的光影里,直到合拢的门扉隔绝视线,她重重坐回访客椅里,缓缓吐出一口长气,手指却无意识地攥紧了扶手边缘。 等着吧,他们还没完。 门外,他们从同样的通道返回。 通道里是同样的脚步声响起。即将拐向通往A-07囚室那条更短的、更幽静的专属通道时,他听见背后又是一声:“青隼。” “你可以休息。”他没有停下:“今天不会再有其他探视安排。” 背后那一直如影随形的微弱脚步声停顿了一秒,然后才重新响起,只是这次像是卸下了一些无形的负荷。像是终于得以喘息。 “第一期《第二人生》的后续结局播出了吗?” “你可以回去再看。” 黑塔的牢房条件比起第二期剧本里学校的禁闭室还要好上一些。任映真进去前还很有礼貌地跟青隼说再见。 他慢慢走到床边,背对着门倒下来,重重地扑进床铺中央,发出一声沉闷的轻响,将脸埋进了被单的褶皱里。 他伸出戴着手环的左腕在空中晃了晃,虚拟屏幕浮现。这也是黑塔区别于其他监狱的一点:囚犯们有着极其有限的娱乐信息获取频道,这块屏幕仅能访问《第二人生》节目库,包括所有往期内容。 同一季的其他主人公已经有人在第二期折戟沉沙,他不费吹灰之力就在新人榜单上找到了自己的第一期节目录像。 《褪色的月光》结局篇已更新。 他开三倍速观看,拉动进度条,之后的发展很得人心,这里指的是观众的心。 直播结束后,“任映真”倒没有跟闻砚秋在一起。 这在他意料之中。 得益于任映真在直播期间有意表现出来的反复或者说优柔寡断,这可能更给了苏静雯以及林澈一种“我还在等她”的信号,她还有机会。 苏父苏母后面才发现原来自己太过珍爱女儿,要求实在是高,想要找到一个既能在事业方面托举女儿又能把家里照顾得面面俱到的女婿简直是天方夜谭。有“任映真”摆在这呢,再找谁他们都看不上眼,更别提导致苏静雯和“任映真”离婚的林澈了。 老人家倒是很遵循与其责怪自己不如指责别人的长寿生活原则,很快将事情判定为是女儿明明已经得到最好的了却不珍惜。于是,父母和苏静雯之间也产生了矛盾。 而在苏静雯本人看来呢,她为了被视为真爱的灵魂伴侣放弃了青梅竹马的丈夫,结果对方在实际生活中处处不如“任映真”。 他们俩最多只是在艺术追求方面曲高和寡,真的要生活在一起,各种方面都要磨合,哪有早就已经习惯了彼此存在的模式舒服。 体会过不用伸手或给眼色就能得到自己想要的生活的日子,她现在总是觉得哪都有一点欠缺。 这种高压的生活环境下,林澈也很难不产生怨念。 他在圈子里的风评已经因为和苏静雯在一起受到了影响,可他想要珍惜和挽回的爱人怎么总是对前夫念念不忘呢? 他现在甚至照镜子都愤懑:是不是因为他跟“任映真”有那么两分相似,苏静雯当时其实只是移情,想要一个会画画的“任映真”罢了呢? 敌人的成功更令人恼怒。“任映真”那边没有颓废或继续纠缠,反而经常藉由苏父苏母传来事业上的好消息,二老居然还有再撮合的意思,不过都被他挡回去了。久而久之,苏静雯觉得丢脸,勒令他们不准再提了。 两人总是吵架,婚后各自懊悔当时选择的愚蠢,现在完全演成了一出闹剧。 人就是这样,得到过更好的,就不能忍受只是很好或仅合适的了。 装相几个月达成这种效果,他很满意了。 任映真为数不多的优点就是他不仅坦荡地承认自己的恶劣,并且打算继续做坏事。虽然也不是每个人都会踩进他的圈套,但他不在意。 现在《褪色的月光》已经被《第二人生》节目组把这个世界的后续内容独立出来,自成一档可以另外追更的番外。 他熄灭屏幕,重新调整了个比较舒服的姿势躺倒,又自然地蜷缩起身体,像一枚回归土壤的种子。关掉灯之后,房间里的黑暗像无数只密密麻麻的手,无声向他涌来,又将他簇拥。 最亲密的拥抱,也等同于最彻底的囚禁。 任映真张开五指搭在床畔,看那黑色丝线从彼端涌上来,缠在苍白的手指上,他缓缓收拢五指,就像和那浓稠的死意十指相扣,达成一个永恒的契约。 自己此刻的样子跟方望槿看起来很像也说不定。 他闭上眼。 我知道,你们会永远陪着我的。 门外的青隼点亮光脑。他的光脑连接着任映真的监测芯片:心率、呼吸正在迅速放缓并趋于稳定,肌肉张力正在以极快的速度消退。 ……年轻就是好,倒头就睡。 黑塔之外,《第二人生》有关任映真的回放录像正大卖特卖,评论区以每秒数百条的速度刷新着。同人剪辑也是如火如荼。 屏幕外,压抑着愤怒的、颤抖的声音问道:“他凭什么?” 发问者的手指死死扣着桌沿,屏幕的光映照着他扭曲的脸。他实在搞不懂,应该烂在泥里被判刑的家伙怎么能被奉为偶像呢? 那么他的孩子呢?现在只是被害人名单上的最后一行文字。 他想起第一次见到任映真的时候,男孩坐在他的孩子身边。任映真就这样轻易地,在最早的时候以柔软无害的姿态靠近了满载他爱意的另一个生命,坐在他孩子的身边扒开一只柑橘,递出其中一瓣。 小孩用询问的眼神看向他,而他抱以鼓励。他支持他的孩子得到一段友谊,但并不知道需要交换的是真心和生命。 “哈哈。”他笑了一声,熄灭屏幕,房间里又是一片黑暗和死寂。他仿佛也身处黑塔的牢房之中,现在他与失去自由和未来的罪犯又有何不同? 你们全都已经受骗了,迟早会落到一样的下扬的。 …… “亲爱的观众朋友们!” 【我们想死你了!】 “欢迎回归《第二人生》的无尽剧扬,本期又是本季人气选手‘A-07 任映真’为我们出演主人公。”艾丽卡的笑容仍然甜蜜,她做夸张的表情也不显得难看:“虽然上一期我们让主人公在亲情如山的家庭伦理剧里小小放松了一下,但相信现代剧本大家应该已经——” 【看腻了!】 “所以本周,我们精心准备了一份爱意浓度爆表的剧本,涉及……前世今生的恩怨。” “请看——【她和魔尊有个约会】!” 意识漂浮,然后再次凝聚。他是在柔软锦被的包裹里醒来的。房间里有一股清苦药香和陈旧木料的淡淡气味。 他撑着自己坐起身,发现要做到这个动作都很艰难。低头一看自己的手,有数条颜色不同的丝线缠绕在他的手腕上——不对。 任映真再次清醒过来。 他摸了摸身下木床,观察房间里的摆设,倒是古色古香。一张同料的书案临窗摆放,案上整齐地放着文房四宝和一些零散的书卷;角落的青铜香炉里,一缕极淡的青烟袅袅升起,散发着安定宁神的药草气。 他摊上一个病秧子身体和倒霉蛋身份。 这个“任映真”抽到的唯一一张好牌,就是他是从皇帝曾经最宠爱的妃子肚子里爬出来的,但不幸的是,他的母亲已经过世了。 “任映真”还有一个妹妹,和这位先天心脉缺损,御医断言难及弱冠的兄长相比,她极像母亲,不仅生得玉雪可爱,性格又天真烂漫,一出生就被抱到皇后宫里做了记名的嫡公主,且颇得圣心眷顾。 至于他这位庶出、命短,活不过二十五的大皇子在宫里,地位偶尔还是有些尴尬的。 任映真很快接受了现实:短差,今年已经十九了,满打满算最多再活五年,可以接受。 “殿下,您醒了?” 这声音苍老但恭敬,是服侍多年的老仆。任映真很快把他跟记忆里的人对上号,接过福伯递来的药汤。 药一直温在暖屉里,仍然热气腾腾,他低头看着黑苦的液体,端起碗来。习惯成自然,对“任映真”来说,吃药比吃饭还多,早成肌肉记忆了。 他的目光最终落在书案上。 案头一切如常,只是…… 怎么会有一本封皮花哨俗艳的书册?显得格格不入。 福伯带着空碗退下,只留下满室寂静和更加浓重的苦药味道。 任映真走到书案前低头一看:《我和魔尊有个约会》。 他回想片刻,发现记忆中并无此物。 他伸出手打算拿起书册,就在指尖触及封皮的刹那,它表面那粗糙的彩绘图样像是活了过来,散发出一种光泽来: 「我来救你了,仙君大人!」 “什么?”他猛地缩回手,脸上都是警惕。 「不对不对、皇子殿下,请听我说。我本是一缕寄生在这话本子里的残念,随无数痴男怨女的念想而生——」 那声音越发急促诚恳。 书册自行翻开,哗哗作响:原是一话本。那些泛着幽光的字迹刹那间投入他的脑海深处,避无可避。话本里无数次提到他,并另一名字。 这个名字叫“沈玄璃”。 任映真的记忆里确有其人,乃是镇国将军沈策华的独女。她在这话本里被皇帝赐婚平衡朝堂,没有人不为之惋惜。只是都没想到,两人竟然真心相爱。 任映真一拧眉,正要说话,话本又自行翻过一页: 可是大婚前日,她竟然恢复前世记忆!原来她的夫君是那天上的仙君,要杀妻证道得以飞升!而她竟然也是神女,那一剑没能要得了她的命。两人回到仙界后一番痴缠,最终仍然未能正果。 重来一世,她发誓要夺回前生的一切!绝不会再重蹈覆辙! 任映真:…… 话本的书页翻动得更快了:在玄璃神女幡然醒悟后,她在大婚之夜效仿前世的夫君,一剑把自己这位包藏祸心的新郎官捅了个透心凉,自己证道飞升了。 而话本后半段则描绘她飞升后与一位在凡间与她有过纠葛,后来堕入魔道成为魔尊的修者之间开始了新一轮、更激烈也是更绝望的仙魔虐恋…… 好,痴缠也只是换了个对象罢了。仙君是杀青得干净利落。 见后面没有自己的戏份,任映真又翻回前半册:“你想说什么?话本妖怪?”声音听不出喜怒。 「我是为了帮你而来的!虽然我记不太得这故事怎么开始了……」话本满是被误解的委屈:「我才不是妖怪!你天命注定,活不过二十五岁,你这破败凡体,寻常丹药灵草根本无力回天,唯有先下手为强,杀妻证道才能回归仙途!」 【?真人助演吗,这届的真人助演已经连人形都没有了吗】 【开局在新手村捡到BOSS攻略,这怎么打】 任映真脸上露出点沉吟来。 话本妖怪以为他动心,催促道:「先下手为强才是要紧!仙君大人,时不我待啊!」 “我有一事实在好奇,你能先为我解惑吗?” 「你还有什么不明白?」 “所谓斩尘缘,证无情……” “难道非要杀妻?” “弑父不可吗?” 第35章 她和魔尊有个约会-1 【哄堂大孝了啊家人们】 【这就是不走寻常路的主人公吗,爱了爱了】 【比起杀妻子满门更愿意杀自己满门吗,很好我认可你了】 连话本妖怪都噎住片刻:「……不行。」 它从皇子的脸上看见了一闪而逝的失望。 仙君大人的凡身怎么是这个德行,竟然会想弑父……皇帝又没亏待他什么。 实在是很沉重的孝心。 「近日皇帝就要给你们赐婚了,成婚当日就是你的死期。」 它重申道:「…殿下,你唯有杀妻才能活下来。你不杀了玄璃,她就会杀了你。仙君大人虽不至于身死道消,但也会境界大减。」 说到底,其实不与她成婚便可。但是将军独女……今上正值多疑的年纪,把沈玄璃嫁给哪位皇子他都不放心。 除了任映真以外的其他皇子要么潜力无限,要么母族显赫,最重要的是还年轻健康。 嫁入宗室又显得亏待,沈玄璃快要及笄,也不能再拖年纪。 思来想去,唯有大皇子这处可回收垃圾派得上用场。任映真竟然显出了点独特的战略价值来。 身份足够高贵,足以匹配将军之女,堵天下悠悠之口,而即便娶了将军独女,也对皇帝来说安全无害。 但是再一想,难道这赐婚真不会让皇帝和镇国将军结仇吗?一个注定不能继承大统的夫君或许还好,一个注定要让他掌上明珠守活寡的夫君——这确定不是羞辱吗? 任映真想到这里,觉得自己在成婚之前先被沈策华暗杀掉的概率比较大。 「而且魔尊现在也已经记恨上你了!就算你侥幸躲过沈玄璃这一劫,后面也自有周夷则等着活剐了你。」 话本翻到后半段,任映真低头一看,足有三页描写了魔尊和神女开始纠缠之后,前者对沈玄璃的这位俗世夫君是有多么的耿耿于怀嫉妒不平,甚至还特意前去把那位仙君杀了。 仙君前世杀妻证道,魔尊最后被他斩杀;今生他反而被妻证道,自然打不过魔尊,只能饮恨而终,成为了仙魔恋的催化剂。 虽然任映真没搞懂这挚爱亲朋祭天的修行逻辑,但玄璃神女知道前世的事情后是极为感动的,认为这是魔尊前世也爱着自己的证明。 ……他好想讲一句英文。 任映真再仔细一瞧,周夷则这段心理独白还追溯往昔,字里行间都泛着对自己的恨。再仔细一瞧,原来这人他已见过。 魔尊的凡人身份是没落勋贵靖远侯府的庶子,嫡母嫡子压在他上头,还曾在冬天将他逐出侯府。 这位爷在最狼狈不堪的时候偶然得到大皇子殿下送温暖,这是字面意义上的。 “任映真”赠了他衣服、暖炉与银钱。 周夷则觉得自己的尊严遭受了毁灭性的打击,从此将这段施舍视为奇耻大辱! 他还用两百余字描写了大皇子殿下是怎么高高在上地在马车上俯视雪里的他,他有多想把那张“没什么血色的、在寒夜里显得脆弱剔透的脸”也撕下来踩到泥里。 周夷则只恨他没死在自己手里。 任映真心如止水地合上话本。 他悟了,原来是反社会人格。 “我实在记不得还有此人。”他真的想不起来这个人,而且觉得对方很不可理喻。 觉得“任映真”不下马车是羞辱他?天寒地冻的,周夷则多动两分脑子想想也能知道,愿意在马车上同他说两句话都艰难。 这也值得铭记成毕生奇耻?周夷则的恨就值得这般笔墨? 「怎么会呢,你没注意到他特别的气质吗?他可是未来的魔尊啊!」 “你会记得路边的石子吗。我搭救过的路边乞丐不知凡几。”任映真顿了下,似乎在寻找更贴切的比喻:“周夷则对我而言,也是其中之一而已啊。” 寝殿内陷入一种微妙的寂静。只有风吹过新竹的沙沙声,和角落药炉里炭火将熄未熄的细微毕剥声。 福伯不知何时悄无声息地进来,添了新炭,让药炉重新升起一丝暖意,又无声地退了出去。 话本沉寂下来,他兀自翻着书页,思绪飘远。 大皇子殿下自知能做的事情不多,于是在行这些微末恩惠时分外慷慨,问起全言是积德。 他的身体遑论参与朝政或建功立业,这怜悯是他唯一能掷下的东西。 因着他比妹妹更像生母,又对皇位毫无威胁,反而令皇帝保存了一丝怜子之心。至今他仍没有离宫开府。 这个儿子对他来说是困在华美笼中的病雀,扑腾翅膀都费力。 但皇帝才不关心,能看就够了。 但在冰冷皇宫之外,都城几座香火鼎盛的寺庙或清幽的道观中,都有人为“任映真”点着长明灯或供奉着小小的长生牌位。祈福内容大同小异,多是祝他身体康健,福寿绵长。 也正是因为他做的这些事了。 话本再次翻开,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只空白扉页浮现出两个血淋淋的字:杀妻! 想要活下去,就杀死沈玄璃! 他将封皮扣回去,挪了几本其他厚重的书来,沉沉地将话本压在了最下面。据话本内容说,赐婚是在后日的琼林宴暨元宵宫宴,在宴上,新科进士也将首次正式觐见皇帝,以彰显王朝重才之意。 早春料峭,暮色四合,宫灯次第亮起。 煌煌灯火勾勒出赴宴权贵们衣饰的锦绣华彩,以及他们脸上精心修饰的表情。 任映真裹着厚重的银狐裘,只觉它压着自己肩膀骨头。他避开喧闹的主路,决意走小径。正好可以避开他不耐烦见的那些异母兄弟。 「凡人就是爱折腾……」 声音出现在耳畔的同时,任映真四下环顾,又摸了摸身上:他并未带那话本出来。 “殿下?”身旁始终半步之遥,提着一盏素纱宫灯的侍女疑惑道。她注意到他的异样,立刻低呼一声,警惕地环顾四周:“可有寒气侵袭?还是心口又难受了?” 「别找了,殿下。小生与仙君大人魂灵相依,如影随形!」话本妖怪的声音似乎有些得意。「就算你忘了带上我,我也一直在你身边!」 “无事……只是风吹得紧了。” 任映真只觉得它比心疾还难缠些。 侍女连忙挪动脚步,试图用自己多挡些风。 主仆二人沉默地向前走着。 「咦……」话本妖怪的语气里突然透出一丝奇异的迷惑:「那边那个是…新科状元吗?气度倒是不俗,没想到凡尘里也有这般人物。」 任映真望去,确见灯影下有一个挺拔的身影立在那。青色官袍衬得年轻人格外清俊,他身上确实有一种难言的正气。 他很快注意到任映真的视线,主动走近躬身行礼:“谢沧参见殿下。”姿态恭敬自然,并无寻常官员见到任映真时那种需要刻意掩饰才能藏起来的轻慢。 “谢修撰免礼。”任映真本欲就这么走开去,但话本妖怪吵得他头疼,微微踉跄了一下。 “殿下当心!”侍女惊呼一声,但提着宫灯,动作慢了一瞬。 谢沧竟抢前一步,稳稳托住了他的手臂:“殿下?夜露风寒……” 和话本妖怪一样令他觉得诡异的亲近之意,任映真抽回手:“多谢。无妨。” 谢沧颇为郑重地再次躬身:“微臣还有一事,存于心间久矣,今日得以面见殿下,务请允臣……当面道谢。” 原来站在这里是专等着他呢。 新科状元抬起头,目光依旧清亮坦荡:“微臣承蒙殿下大恩。三年前微臣初入帝都应考春闱,一介寒门书生,身无分文,盘缠将尽,偏遇歹人构陷。彼时情势凶险,若无援手,微臣恐早已身陷囹圄,轻则剥夺功名,前途尽毁!重则身败名裂,累及族亲。是您……” 他顿住了,没有说下去。 因为他看清对方的眼里居然掠过一点茫然,接着又不无困惑地蹙眉、仿佛努力回想,才终于把他从记忆深处的尘埃里翻出来。 任映真很快把他和具体事件对上号。不过彼时处在风口浪尖上的并非仅谢沧一人,而是一群身家清白的寒门学子。具体大皇子殿下是怎么做的……也不过是恰巧在御前说了几句话。 谢沧应该谢皇帝才对,还好他要效忠的皇帝陛下也喜欢这张脸,或真正的转机,更多是皇帝彼时或许恰需以此事件敲打一下某些过度膨胀的势力。 才任由他的言论像投入油锅的一滴水,撬动局面,才让那场风波草草结束,拯救了包括他在内的那一批学子。 “……殿下?” “此事修撰不必挂怀。”他回过神:“举手之劳,况为朝廷保全俊才,亦是本分。当不得你的感谢。” 谢沧微微一怔,大抵是因为他的态度太过平静了。他深吸一口气,深深再拜:“不论如何,殿下一言之恩,于微臣实若再造,微臣感激不尽。殿下慈心仁厚,必有天佑后福。微臣恐再扰殿下清净,先行告退。殿下请慢行。” 目送谢沧的身影隐没在灯火阑珊的宫道尽头,任映真开始怀疑这所谓的《她和魔尊有个约会》其实是辛辣的讽刺性话本。同样是他随手而为,周夷则恨不得把他挫骨扬灰,谢沧却是铭记不忘,深躬道谢。 「……倒是个光风霁月的君子呢。」话本妖怪评价,又幽幽地补充道:「只可惜,生在这浊世。」 任映真本想反驳它,他才发现原来自己这妖怪能读他的想法,他不需发出声音。但胸腔里有一种熟悉的闷痛感越来越清晰,他在侍女晴柔的眼里看见一点惊慌,知道自己的脸色肯定很难看。 “兴许是方才话说得多了……去侧苑稍待片刻,静一静气再去。”他声音低哑,自己也心虚。刚刚都是谢沧在讲话。 皇帝不会太在意他迟到或早退,任映真知道他只要最终出现在该出现的场合就行了。 侧苑有一片梅林。 「是她!」 话本妖怪的尖啸毫无预兆地在他脑海里炸响:「沈玄璃!!」 任映真被话本妖怪震得眼前一黑,耳中嗡鸣不止,身形不禁剧烈一晃,死咬住牙关才没发出声音。 必须得想个办法给这话本妖怪立立规矩,不然也不用等到订婚,它仙君大人的凡身就要被它自己吵死了。 “小心。” 这声音清冽如冰玉相击。 呼吸间他只看见一片月白,梅香比温暖更先来。一股不容抗拒的力量止住了他下坠的颓势,同时将这虚软的身体向上轻轻一带,他就重新站稳了。 好似天意垂怜,月光恰在此时挣脱云层束缚,银辉瀑布般泼洒下来。皇子殿下一抬头就撞进那双近在咫尺的眼睛。 沈玄璃、必须要杀死不然必将杀死他的沈玄璃,这神女从话本上那些文字里立出来,站在他面前。 而且还没松手。 她一手还揽在他身上,另一手探进来握住了他的手腕。习武之人特有的薄茧触感让人觉得很微妙。 “不要抵抗。” 一股热意透过冰冷的皮肤钻入麻木的肢体,春日暖流般的内息、所过之处如冰雪消融,寒意尽退。 他下意识地、贪婪地深吸了一口气。肺腑间终于不再是闷成一团的下坠感和针扎般的刺痛了。 他才看清她的脸。 她生得自然是极美的,眉如墨画、眼若寒星,将门虎女带着特有的英气和棱角,身上的长袄也挺括服帖,利落如剑鞘。 话本妖怪一声不吭,有如死了。 如果它有心的话,它的心现在恐怕已经凉透了。正是因为能读到任映真的想法它才如此,它不能更加明白: 少年人一见倾心,不信天命。 完了。 全完了。 “失礼了。”沈玄璃才松开手,同时收回了揽在对方腰侧的手臂。手收到背后,她不自觉地捻了捻指腹。 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她一眼就认出这是那位都传命不久矣的大皇子殿下。她随父回到帝都,拜见皇后殿下的时候已然见过宁安公主。 小女儿家彼此夸耀奉承外貌时,任昭昭称她兄长比她更像已经亡故的生身母亲。她今日确实是见到了,也完全理解为什么皇帝挂念死去的云妃娘娘这么多年,甚至愿意因为相似的脸去偏爱一个病弱无用的孩子。 好一个琉璃做的人啊。 她忽略一旁提灯宫女同样被吓得苍白的脸:“殿下身体欠安,不宜久立寒风。不若与臣女一同入殿吧?” 对方点点头:“好。” ……好想摔碎他。 第36章 她和魔尊有个约会-2 殿内灯火煌煌,暖香氤氲,熏得人昏昏欲醉。 皇帝高坐在上,身着明黄常服,脸上带笑,正与新科进士们说着什么,显见对他们颇为赞赏。 虽只寥寥数语,几位年轻进士也激动得面泛红光,躬身聆听的姿态越发恭敬谦卑。 未被点到的诸位也仍精神抖擞,竭力试图在帝王面前展现风姿。 殿门珠帘被侍者无声挑起。 两道身影一前一后步入殿内。 无数道目光连同无数条丝线汇聚而来,但大皇子殿下身边的那道身影才更引人注目。更多的人不会把目光投在他的脸上,不仅冒犯,而且没用。美色这种装饰,对勋贵宗室们来说,得享用得起才能让人欣赏。 在秦楼楚馆找点代餐都要提心吊胆,喜欢不起。 皇帝的目光也自然而然地落到他们身上,笑意未减反而加深:“映真来了?”他一副慈父作派:“朕看你气色比刚才更差了些。允你今日宴后也早些回去休息吧。” “儿臣谢父皇关怀。”任映真敷衍一遭,晴柔乖觉地上来扶着他往皇子席位那边去了。 沈玄璃则需去父亲身畔,在殿内另一侧。武将席位端坐如钟,面容刚毅的正是镇国将军沈策华。 皇帝自然转了话题:“玄璃也到了。方才同你父亲说起你。” “沈卿才同朕说你性子冷僻,”他意味深长道:“朕观之,倒不尽然。你颇有乃父之风啊。” 沈玄璃微微垂首,姿态恭顺,声音清冽无波:“陛下谬赞,臣女惶恐。”她并未看皇帝,而是低头看杯盏,神色沉静。 沈玄璃也不过是他话题的一个跳板,皇帝继续道:“沈卿戍守北疆多年,餐风露宿,枕戈待旦……劳苦功高。如今归京,也该享享天伦之乐了。” 他满脸都是施恩般的宽和:“玄璃也已及笄,沈卿可有为其择婿的打算?若有中意人选,不妨说来听听,朕或可为其做主,成就一段佳话。” 此言一出,殿内气氛瞬间微妙起来。 “回禀陛下,末将惭愧。小女自幼随末将在边关长大,性子野惯了,寻常闺阁规矩多有疏漏。末将尚未有暇细思此事。”他抱拳沉声,偏头看女儿,又回道:“况她年纪尚小,也未曾听闻有何心上人。” 于沈策华的角度,皇帝或许想将他的女儿指给某个宗室子弟。但沈玄璃的性格并不适合政治联姻,作为父亲,他自认还不必出卖女儿的婚嫁来交换荣宠和打消皇帝的戒心。 皇帝对他的潜台词充耳不闻:“沈卿太过谦了。玄璃这般品貌,岂是寻常闺阁女儿可比?” 任映真低下头,坚持他的表情管理。皇帝这一句说出来,沈玄璃以外的“寻常闺阁女儿”又该如何? “年纪小些也无妨,正可为其觅得良配,方不误韶华。沈卿看朕的皇子们如何?” 所有人目光集中到沈策华父女身上,更诱人目光闪烁,在诸位正当龄的皇子身上飞快巡梭: 是哪一位?三皇子文采斐然,四皇子勋贵世家,五皇子虽稍年幼写但母族更是显赫! 若是许配给二皇子的话,是否为圣上已属意他荣登大宝?二皇子是诸位皇子间唯一一个已被封为楚王的。 几乎无人将视线投向首席那张桌子。 只有沈玄璃看向他。 大皇子殿下很有不配入局的自觉,正指晴柔帮他换个手炉。他那张桌子自成一派小天地,不受政治风云任何侵扰。 她心头一跳。 紧接着,她目光转向高处御座。 皇帝仍然是那副笑,看似征询,实则心中已经有人选。她明白自己的身份,再去瞧皇子们,没一个能叫她满意、也没有一个能叫皇帝满意! 刹那间,她心头雪亮。 一个病弱无权注定短命,无法对他构成任何威胁的长子。 彻底断绝沈家与其他皇子联姻,卷入夺嫡的可能。 嫁给其他皇子?她和沈家都将永无宁日;嫁给宗室子弟?她付出的自由也将毫无价值。 任映真吗? 沈玄璃低下头,再次无意识捻动了一下指腹。那人手腕冰冷的触感仍然悬在她指尖似的。他脆弱、无害,且从刚才看来,对她第一面似乎也有些好感。 简直是最完美的掌控对象。 她根本不在意他能活多久,夫君只是一件易碎的收藏品的话,他的死期不过是她可以把玩和欣赏的期限罢了。 就在皇帝准备顺理成章地抛出那个名字时—— 沈玄璃动了。 她起身往御座方向行了一个无可挑剔的福礼,姿态恭谨。然后,她抬起头,直视皇帝:“陛下。” 沈策华猛地转头看向女儿,眼中全是不解。 沈玄璃则无视父亲的目光,也并其他人或震惊探究与幸灾乐祸的视线。她朗声道:“陛下隆恩,垂询臣女婚事,臣女感激涕零。父亲拳拳爱女之心,方才所言,皆因不舍臣女远离膝下,亦是臣女素日言行粗疏,令父亲忧心所致。” 她微微一顿,目光状似不经意地扫过另一侧席位。那个人正因她突然起身发言而露出惊讶茫然。随即她再次看向皇帝:“然陛下金口玉言,点醒臣女。臣女虽生于边关,长于行伍,然亦知女子终身大事,当遵父母之命,更应体察圣心。” 她深吸一口气,一副终于下定了决心的样子:“方才陛下提及皇子,臣女斗胆,心中确有一人。” 殿内落针可闻。 沈策华的心猛地沉了下去。他正要不顾一切地出声阻止,就见皇帝脸上笑意更深,饶有兴致地问道:“哦?玄璃心中属意何人?但说无妨。” 沈玄璃再次垂首躬身,掩去眼底的冰冷光芒:“臣女心仪大皇子殿下。” 这话与九天惊雷也没什么差别了。 难以置信的视线如同利箭纷纷射向角落里的任映真。忽然被聚焦的皇子殿下苍白的脸上血色尽褪,也是一副惊讶之相。他张了张嘴,却没发出什么声音。 沈策华才是被雷劈得最严重的那个,他脸上只剩下一些死灰般的惨白,险些掩饰不住自己的惊怒。他死死盯着女儿,同样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殿上唯有皇帝的笑容春花般绽放。 他朗声大笑,连道:“好、好,好!玄璃果然慧眼独具,你们俩正是天造地设的一对璧人,朕心甚慰啊!” 他站起身来:“传朕旨意,赐婚镇国大将军沈策华之女沈玄璃,与大皇子任映真!择黄道吉日,由礼部操办!此乃朕之上元佳节心头快事,当为此盛事,满饮此杯!” 他率先举起了金樽。 殿内,短暂的死寂之后,是如同潮水般涌起的、掺杂着震惊、错愕、同情、鄙夷、以及虚假喜悦的恭贺之声! “恭喜陛下!贺喜陛下!” “恭喜大皇子殿下!恭喜沈大将军!” “陛下圣明!珠联璧合,天作之合啊!” 喧嚣鼎沸,几乎要掀翻殿顶。 坐在首席的大皇子殿下无声地举了下那杯晴柔刚倒的热茶。这赐婚从头到尾,没人在意他是怎么想的。他只听那话本妖怪仍在叹息:「你已有取死之道。」 他没有应声,只饮尽了那杯苦茶。也因此错过了远隔恭维声的宴席那端,沈玄璃的目光落在他身上,带着一种冷酷的满意。 话本只读到任映真脑里飘过合婚庚帖,八字合不合……觉得他确实没救了。 宴会结束后只留下满殿残留的酒香和宫灯摇曳的残影。 任映真并晴柔回了寝殿,只点一盏孤灯。福伯添完炭后,也被他催回去休息了。胸腔里那颗残缺的心脏真让人不好受。 话本妖怪兀自念叨:「琉璃易碎……劫数难逃……」 他的寝殿外突然传来一阵急促而轻快的脚步声。 “皇兄、皇兄!”清脆的呼唤由远及近,穿透夜色。 任昭昭像一只蹁跹的蝴蝶拎着裙角急匆匆地跑进殿内,一见他独自坐在软榻上就立刻收了脚步放轻声音,雀跃转为担忧:“皇兄,你累坏了吧?” 她凑到软榻边挨着任映真坐下,身上还带着一股糕点的甜香味:“今日可真是……”她话匣子一开,就要滔滔不绝。 “怎么跑得这样急?当心岔气。” 任映真伸出手替她整理了下因奔跑而有些散落的发丝。任昭昭的这双眼睛也生得像云妃,同他相比,胜在鲜活光亮,清澈无忧。 “你快说说嘛!”她趁势抱住兄长的手臂,蹭了蹭他肩头:“不累,只是好奇!玄璃姐姐、不,该叫皇嫂了!你们是怎么认识的,什么时候见过?” “素不相识,今日初见。”任映真将温热的手炉递到她掌心:“先暖暖手,夜间风凉,你穿得单薄。” 任昭昭乖乖接过手炉,但显然不信他的说辞:“你就别瞒我啦,我都看见了。你们是一起进殿的,她看你的眼神……唔……”她一时找不到合适的词,小脸皱成一团,“反正不一样!是不是那时候就……” “昭昭。”任映真再次唤她,指尖点了点她额头:“她并不喜欢我。” “啊、不喜欢?那她……为什么……” 「别做贼心虚了。」话本妖怪说:「殿下,你这寝殿也没多少下人还有闲心偷听你们说话。」 他微微侧身,让彼此都能更清晰地看见对方的眼睛:“喜欢是她权衡利弊后发现最合适的托词。” “什么利弊?”任昭昭一脸懵懂地问:“你这般好,她为什么不喜欢?” 任映真顿了顿,决定跟她说得更透些:“婚嫁之事,难道只凭喜欢二字吗?” “父皇今日在殿上看似垂询,其实心中已经有了决断。” “沈小姐她心如明镜,知晓自己需嫁之人必须对父皇无法构成任何威胁。与其坐待未知或更不堪的局面……选一个无权无势,朝不保夕的人反而最安全。” 任昭昭的脸也苍白起来,和他一样近乎透明。她紧抓着他的衣袖,一时说不出话。 “嫁给我的话,沈家就不会被卷入夺嫡的漩涡,她也不必去周旋各方势力。” 他说:“她只要等我死就行了。将军独女,新皇继位,再觅良缘难道是难事?” 寝殿内一片寂静。 任昭昭还抱着他的手炉,呆坐在那里。她的兴奋和好奇早已消失无踪,她看着兄长苍白的脸,他平静的表情,和那双眼睛。她觉得自己好像也得了心疾,胸口闷得发慌,有些喘不过气来。 今天听到的每一句“天作之合”都压在她的心上。 原来不是良缘啊。 “皇兄、我、对不起……我,我不知道……”她依在他的怀里,抱住他的身体,声音带着闷闷的哭腔。 “这与你何干?”他回手环着妹妹,下巴抵在她柔软的发顶:“皇家许多事本就身不由己,这算什么。你能平安喜乐,我便心满意足了。” 他轻轻抚摸着她的头发:“我告诉你这些,不是想让你难过。只是、昭昭,你要记住,你眼睛看见的、耳朵听到的,都很有可能一如今日,都不是真相。” “故需学会观其行,察其色,思其意,辨其真伪。” 她用力点点头,眼睛仍然红红的,神情极为认真:“我记住了,皇兄。” 任映真看着她眼中那份懵懂褪去后初生的坚韧,轻轻擦去她脸颊上的泪痕,温声道:“好了,时候不早了,你该回去了。夜里风凉,让嬷嬷给你裹严实些,莫要着了风寒。” 任昭昭依依不舍地站起身,仍然紧紧握着那只已经不再那么温暖的小手炉:“嗯,皇兄,你也好好休息。我明天再来看你!” “好。”任映真轻轻颔首,目送着她一步三回头的身影没入殿外深沉的夜色与灯火光影之中。 待那抹粉色彻底消失,他脸上维持着的温柔与平静瞬间瓦解,只余下一片冰冷的死寂。他缓缓靠回软榻,手指隔着衣服按在闷痛的心口。 「殿下。」话本妖怪又说话了,这次平静许多:「就算不为自己想想,你也该为你一母同出,血脉相连的亲妹妹想一想。」 他自然是想了。不然何苦让她在这样的年纪就要听这样的话呢? 「今日是沈玄璃……明日呢?」 话本妖怪的声音带着一种恶毒的蛊惑:「你这位天真烂漫,酷似云妃的宁安公主,待她及笄成年,姿容更盛,又会嫁给哪位良人呢?到那时——哦、对不起,我忘了,殿下,你恐怕看不到她穿上嫁衣。」 他自有办法现在就解决。 「你疯了不成?」话本惊异道:「她现在还是个乳臭未干的黄毛丫头,你要现在就请皇帝给她指婚吗?塞给哪家阿猫阿狗?」 指婚?嫁给男人? 她凭什么非要嫁给男人不可。 再者,要是嫁给他这样的该怎么办。 话本妖怪突然大叫起来:「你竟敢——」 任映真止了念头不让它读,只想:闭嘴,再叫喊就烧了你。 世界安静了。 第37章 她和魔尊有个约会-3 次日午后,沈府,演武场。 兵器架上刀枪剑戟寒光闪烁,空气中弥漫着尘土、汗水和皮革混合的气息。 沈玄璃着一身靛青色劲装,长发高高束起,露出光洁的额头和修长的脖颈。 她正站在箭靶前,手持一张半人高的硬弓,身姿挺拔如松,眼神锐利如鹰, 咻——! 一支羽箭离弦而出,带着凌厉的破空声,精准无比地钉入红心!箭尾的白羽兀自颤动不休。 “好!” 喝彩声在不远处响起,接着是几下清脆的掌声。 她并未回头:“周公子又在恭维我。雕虫小技,不值一提。” 周夷则大步流星地走过来,同样身着便于活动的劲装。其父靖远侯虽已没落,但周夷则因武艺天赋被沈策华看中,收在麾下教导,与沈玄璃一同习武,后面又一同拜入仙门,两人有师姐弟之名。 若不是沾了一个“仙”字,周夷则现在还是靖远侯府的弃子呢。 “师姐又在自谦。”他走到沈玄璃身边,目光黏在她的脸上:“你的射艺放眼同辈,能及者不过五指之数。” 沈玄璃没接话,只从箭壶中又抽出一支羽箭,搭在弓弦上。她目不斜视道:“今日练得如何?” “老样子,总归比不上你。”周夷则耸耸肩,语气轻松自若,目光不由自主地飘往远方的皇宫,随即笑容里掺入缕阴郁。他沉默片刻,终究还是没忍住:“我听说昨日麟德殿上甚是热闹。” 沈玄璃拉弓的动作没丝毫停顿,眼神依旧锁在靶心处,只淡淡应道:“嗯。” 周夷则见她这副浑不在意的模样,心中翻腾的情绪犹如被堵住的岩浆,灼得他五脏六腑生疼。 他攥了攥拳,努力维持脸上的平静和遇到的轻松,还是有股酸涩的味道透出来:“也是,大皇子殿下金尊玉贵、病若西子,我见犹怜……难怪……” 沈玄璃终于侧目,瞥他一眼:“你想说什么?” 他被这一眼看得心头发窒,深吸一口气,重又有两分僵硬地笑道:“我能说什么,当然是羡慕大皇子殿下能明月入怀。” 那个病秧子凭什么?好命到除了命短没有不如意的事情,那副皮囊也好,这桩婚约也罢,怎么什么好处都摊到任映真头上了? 【从小魔尊的视角来看,老天确实是对准任映真的脑袋下馅饼】 【哎哟喔,就这个病娇阴湿风味香喷喷,阿姨,再来一碗!】 周夷则还在那里咬牙,凭什么任映真能不费吹灰之力地成为沈玄璃的夫君,哪怕只是名义上的!多年来他甘做她脚下的尘埃,默默仰望她的光芒……怎么突然之间任映真那个家伙就能在沈玄璃身边同她举案齐眉了? “师姐,”他再次开口,“你当真是因……” 咻——! 咔嚓! 沈玄璃手中的箭再次离弦而出,发出比刚才更加凌厉的破空声,射穿了上一支钉在靶心处的箭杆,将其从中劈开。 她缓缓放下弓,转头正视他:“周夷则。” 揶揄打趣时是周公子,愉快亲密时可直呼夷则或师弟,连名带姓叫他的时候太少,他有些发慌。 “我心悦殿下。我以为,一张赏心悦目的脸,足够了。” 周夷则不作声了。 他从沈玄璃眼里读出了对方对那张脸纯粹而坦然的欣赏和满意。 只一张脸?! 他很想反驳这理由未免太肤浅,但这一刹那—— 那个足以冻毙任何生物的腊月雪夜,他和被剥光了皮毛冻死在宫墙外的野狗没有不同。那马车停在他身畔,掀开帘子的手骨节分明。 从掀开的一角露出那张脆弱得似最上等的薄胎白瓷一样的脸,不带任何血色,看他的眼睛里有关切——撞进他的视野。 他死死盯着那张脸,甚至看清那人呼出的微弱白气瞬间消散在寒风里。 他或许当时是想说句什么,但那位大皇子殿下并不稀罕乞丐有什么反应或道谢,只看他一眼就把帘子放下了。 他不敢相信这画面居然还能如此清晰地重现。魂魄仿佛被强行拽回了那个冰冷彻骨,屈辱无比却又有着惊鸿一瞥的雪夜。 沈玄璃见他这样子,倒也没深究。只当他是被自己选夫的标准惊到了,毕竟她这位师弟的心思向来复杂,有时连她也看不透。 她并不理会,自接下文:“礼部那边黄道吉日可有定论了?” 靖远侯府就算没落也是勋贵,在礼部总还有些能递话和打探消息的关系网。沈玄璃自己若想打听自然有她的门路,愿意问他是信任和倚重。 素日里周夷则本是对她不忌讳利用这层关系网开心的。 “师姐你倒是心急。”他努力调出一点周公子惯常的、游刃有余的笑:“圣旨才下,礼部那群老学究要占算推演,好挑出个既能彰显天家恩泽、又能让圣上龙颜大悦的上上大吉日。怎么也得……个把月的光景吧?” 他含糊地说完,目光飘忽,不敢直视她的眼睛。 最好任映真这个把月里就一命呜呼、药石罔效,直接归西!省得来碍他的眼!周夷则恶狠狠地想道。 沈玄璃听着,蹙了下眉。 周夷则捕捉到她一闪而逝的表情,觉得她的不满有如火上浇油,不禁脱口而出:“他心脉先天有缺,御医都说活不过二十五。师姐你又何必对那药罐子如此上心?” 刚说完,他就后悔了。 他怎么能当着她的面如此直白地诅咒对方的未来夫君呢。 然而沈玄璃却一挑眉,似笑非笑地看着他。那眼神像是在看一个闹脾气说反话的孩子,只有了然而无愠怒:“不过是名分既定,自当早些成婚。免得夜长梦多横生枝节,徒增我的麻烦。” 正遂了沈玄璃的愿,婚期很快就定下。 最终定在四月十六。礼部称此日紫气东来,六神归位,主鸾凤和鸣,家宅昌隆,最是适合成婚! 周夷则一听,脑袋里轰然作响。算算日子,岂不是不及半载便要完婚?! 然而让他更不快意的消息还在后面,皇帝陛下称怜惜长子体弱,为彰显恩宠,终于允准这位长子出宫开府,封他做王。 封号取了一个瑾字,终于不再是不伦不类的大皇子殿下,现在要改口称瑾王殿下了。 瑾,美玉无瑕。 仿佛还嫌气不晕他,又有新消息传来: 那府邸尚未落成,沈玄璃就三日一趟地去宫里找她的未婚夫婿,一去就是大半日。现在连宫门口值守的都尉都认熟了她沈小姐的车驾了! 他怒火攻心之时,沈玄璃仍在任映真的寝殿处,她说得好听:“奉旨探望,略尽心意。殿下平日所用汤药,可否一观?” 福伯连忙应声,沈玄璃也不与任何人寒暄客套,问题问了一连串,措辞半点不委婉。这态度少见,瑾王殿下已经习惯了被怜悯,见这样还怔住片刻。 他的回答语气平淡,像在陈述别人的病情。 沈玄璃静静听完,没有任何表情变化。她放下药方:“殿下,请伸手。” 任映真依言伸出左手。她低头一瞧,手腕比她还纤细些,皮肤薄得能透出淡青色的血管脉络。沈玄璃微一倾身,伸出三根手指搭在他腕脉上。 她指尖是习武之人特有的薄茧,带着一股熟悉的热意。任映真转开头没去看,他能清晰感受到那内息顺着她的指尖流向他的经脉深处。 福伯和晴柔则目不转睛,皆是屏住呼吸。 片刻后,沈玄璃收回手:“御医倒是没有妄言。殿下,您本源枯竭,死煞缠心。” 话本妖怪大叫道:「你就是他最大的死煞!」可惜除了任映真没人听得到。 福伯和晴柔方才眼中的期待熄灭为死灰。 任映真只是垂下眼睑,没多说什么,他早已知道这副身体的情况。 她也没多言,而是打开自己带来的乌木匣子,里面并非珍玩玉器,而是几个小巧的白玉瓶和几张裁剪整齐、用朱砂绘制的黄纸符箓。 “这都是师门所赐,于我无用。这丹药、殿下若遇心脉剧痛,气息窒碍难忍时,含服一粒,或可稍缓其苦。” “至于这符箓,是助你晚间安眠,压在枕下即可。” 任映真看那匣子又看她:“多谢沈小姐。” 沈玄璃微微颔首,转身离开。迈出寝殿时又回头:“殿下不必多虑,我明日再来看你。”只留下一室清冽气息和那一匣子实用的礼物。 待到沈玄璃说的明日,她带来了一架沈府的马车。她今日换了一身深蓝劲装,扶着自己那脸色比新雪还要苍白的未婚夫婿登上马车。 等进了车厢,随行的晴柔也咂舌,车内是厚绒软榻,连车轮都包了软革。车内一角还挂着安神的草药香包,绣工也精美。 马车?说是避风港也不为过。晴柔不禁欢喜起来,她见到未来王妃对殿下的用心,怎么能不欢喜呢。 “沈小姐费心了。” “殿下与我将是夫妻,何须如此见外?” 任映真只垂下头。 沈玄璃将他反应尽收眼底,但笑不语:倒不真是傻的。他垂着头的样子像一只自知处境却无能为力的琉璃雀鸟。他当然明白她对他的用心并非源于情爱,不过见色起意罢了。 而这份心照不宣的清醒,反而让她觉得更有趣了。 “启程。” 这精心打造的马车最终稳稳停入沈府的院落。 沈玄璃率先下车,晴柔在她身后搀扶着任映真跟下来。 “殿下,请随我来。”她引两人穿过回廊,直至小筑深处一间窗明几净,陈设古朴的静室。 静室中有一着天青色宽袖道袍的老者。他须发皆白,面容清癯,眼神温润平和。一见任映真,他神色就有了然。 “玄璃来了。”老者一开口,声音犹如松间清风:“瑾王殿下,贫道青阳,玄璃的师叔,有礼了。” “青阳仙长。”任映真也微微欠身回了一礼。 “师叔,前日与您提及的殿下心脉之疾,烦请您再为详查。” 青阳道人颔首:“殿下请坐。”指向书案旁一檀木圈椅。 晴柔扶着他坐下。青阳道人并未立刻诊脉,而是先仔细端详任映真的面色、眼神,唇色,又观察他呼吸的深浅缓急。片刻后,他温声道:“殿下可否伸出左手?” 沈玄璃推来书案另一侧的白玉脉枕垫在他手腕下。青阳道人才伸出手,他指尖悬于腕脉上方寸许之地,并未直接接触皮肤。 “请放松。”青阳道人的声音低沉柔和。 任映真依言闭目。青阳道人也闭目凝神,指尖凝出淡淡青色光晕,时而指尖微动,仿佛捕捉无形气流;时而凝滞不动,似在细细分辨。 一时只有窗外松涛沙沙与屋内博山炉中香灰偶尔坍塌的微响。 沈玄璃与晴柔立于一旁。她目光沉静如水,从师叔的手指移到任映真的手腕,再到他的脸庞。 她长久地凝视着那张脸,看他微微蹙起的眉头和抿住的嘴唇……感到一种奇异的满足。若不是为了赏玩期限能更长些,她也不会请来师叔。 良久,青阳道人缓缓收回手指,青光敛去。他睁开眼,尽是悲悯之色:“殿下之疾……”他发出一声低沉的叹息。 “确如玄璃所言,乃先天心脉残缺,本源孱弱,生机细若游丝,难以为继。”他顿了顿,目光扫过沈玄璃与晴柔,落在任映真的脸上:“更棘手者,心脉周遭经络淤塞凝滞,气血运行艰涩,如同河道冰封,非但无法滋养心脉,反成负累,加重其负担。此非外邪,实乃先天不足,非寻常药石外力可逆。” “唯有玄璃前日提及的玉衡引脉术,贫道思之,或为一线生机。” 沈玄璃眸光微凝:“请师叔详解。” “此术非攻非守,其要旨在于‘引’与‘疏’二字之间。”青阳道人解释道:“施术者需以自身精纯内息为引,缓缓浸润殿下的心脉、疏导气血,使其得以微弱流转,减轻心脉负荷,间接滋养本就枯竭的本源。如同在断流干涸的河道旁,新开一涓细小的引水沟渠,虽慢,虽微,却能稍解饥渴。” 说完,他看向任映真:“此术效果缓慢,需持之以恒,每日施为,不可中断。且对施术者要求极高,内息需精纯凝练,操控需如抽丝剥茧。稍有不慎,内息过强或过急,反易引发心脉剧痛,后果不堪设想。” 认真听完,沈玄璃看向青阳道人:“弟子愿习此术,请师叔传授。” 「疯了。」话本妖怪在任映真脑袋里絮絮道:「全都疯了,她怎么会愿意救你?你就这么把命交给她吗?」 任映真不作声,只想道:若她想要的命,过几个月自能到手,不急于这一时。 话本妖怪闻之气结。 “好,贫道稍后便将心法口诀传你,然……”青阳道人看着沈玄璃眼中都是欣慰。 他再次看向任映真:“殿下,此术虽妙,终非治本。它或可延命数月之期,助您日常起居稍得安宁。” 【死期缓刑执行吗,那很有意思了】 【小任现实刑期才是个无期吧】 晴柔闻言,最后一丝希望也就这样熄灭。她眼泪簌簌落下,慌忙用手捂住嘴。 “多谢仙长。”任映真说:“我并无他求。”他握着圈椅扶手撑起身体,对着青阳道人郑重地行了一礼:“仙长慈悲,坦言相告,更不惜劳神费力,为晚辈寻求一线生机……无论此法成与不成,结果如何,您的恩情,我不会忘记。” 青阳道人看他这副模样,心中微叹,连忙抬手扶他:“殿下不必如此!” 他从袖中也取出一个白玉瓶,轻轻放入对方冰冷的受众:“此为太阴安魂散,虽无续命回天之力,却能凝心定神,驱散惊悸烦扰。殿下若感心头窒闷过甚,或因思绪牵动而心脉不适,可取少许置于舌下含服,或可稍定心神,觅得片刻清净。” 那玉瓶入手温润微热,竟是暖玉质地。任映真握紧它,再次颔首:“多谢仙长厚赠,晚辈定当珍惜善用。” 青阳道人只觉心中一阵酸涩,不再多言,对沈玄璃道:“玄璃,你随我来,我传你心法。” “是,师叔。”沈玄璃对任映真微一颔首:“殿下好生休息,我稍后便回。”随即转身,步履沉稳地随青阳道人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