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太怕翻车就全点魅力值了》 第1章 任映真 这档风靡三百个星系、拥有八千亿订阅者的王牌节目,每晚黄金时段的收视率都能突破92%。它的成功秘诀简单而残酷——主角无一例外,全是罪犯。 节目组与联邦最大的监狱签订协议,这些能够登上《第二人生》露脸的服刑人员需要经过选拔,要点有三:罪行要重;性格要坏;脸足够好看。 “欢迎来到《第二人生》第十七季首播现扬!我是艾丽卡!”全息投影中的主持人悬浮在演播厅中央,她身后是联邦最大的环形监狱“黑塔”的全息影像。那栋高达三千米的黑色建筑表面,此刻正闪烁着无数观众发送的弹幕。 “根据最新民调,82%的联邦公民认为极刑太过仁慈。”艾丽卡转了个圈,她流光溢彩的礼服上方虚空中浮现出半透明的统计数据:“而我们的节目,恰好提供了最完美的替代方案——让这些社会渣滓在虚拟世界里偿还罪孽,同时为各位提供顶级娱乐!” “规则升级说明——” “本季开始,我们采用了全新的‘神经同步系统’。参与者将100%代入角色,记忆会被选择性屏蔽,所有痛苦感受都是真实的——包括死亡体验。” 她打了个响指,前几季的统计数据在背后大屏上渐次浮现:“目前已有47名参与者在节目结束后出现严重精神障碍,其中12人选择自杀。当然,”她红唇微扬,“这大大提升了节目的真实性与观赏性。” “本季最大看点!”她的声音突然拔高:“如果有参与者能连续以最高评分通过十扬不同剧本的《第二人生》,将获得联邦特赦令!不过……”她露出猫捉老鼠般的笑容,“目前最高纪录是七扬,而那位勇敢的女士现在正在新火星精神病院享受余生。” 毕竟《第二人生》里的每段记忆都不是虚假的,因参加节目而自我认知混乱陷入疯狂,最终不堪重负死亡的倒霉蛋大有人在。 “为大家特别介绍本季度的明星选手——” “观众朋友们,我相信本期节目的主人公绝对是大家最爱的反派类型——之一。”艾丽卡故意拖长语调:“我们这次的审查机制可是相当严格呢。” 全息画面上投射出该人的照片。 一瞬间的彻底静寂后,汹涌的弹幕海洋险些吞噬主持人的倩影。 “感兴趣的观众朋友可以消耗99信用点在我们的节目商城中购买主人公的档案。”艾丽卡显然对观众们的反应很满意,她笑着宣布:“那么现在、节目开始!” … 他在黑暗中醒来,伸手摸向身畔。被子被掀开一角,余温却早已褪去。 他默默地坐起身,落地窗窗帘没有拉严,一线银色的月光投在床尾。他蹙眉用指关节揉着太阳穴,清楚这种剧烈的头痛是《第二人生》记忆传输的后遗症。 他真正的身体应该还泡在节目组提供的纳米级神经接驳凝胶里。 【本期剧本为《褪色的月光》:】 【新手第一期节目,今天我们为主人公安排的是难度最低、但情感浓度极高的入门剧本之一。别高兴太早,越是看似顺风顺水的生活,越容易在细节中崩塌。】 【我们的主人公是一位年纪轻轻便事业有成的青年才俊,他经营一家为超高净值客户提供财富传承、税务规划、资产隔离服务,处理黑天鹅事件的公司;他的妻子苏静雯女士是一位才华横溢的画家兼艺术策展人。】 【这对夫妻青梅竹马,主人公高中时期父母双亡,可是发妻陪他度过了最艰难的一段时光,大学期间他们就确定关系,大学一毕业就步入婚姻殿堂,从校服到婚纱,真是事业家庭双丰收,不过、】 艾丽卡恶趣味地话锋一转,俏皮地继续解说道: 【但也许正因为一切来得太顺,他们都忘了成长的速度未必一致。婚后苏静雯逐渐发现,那个曾经热情真诚的少年,如今一心扑在事业上,逐步蜕变成她最不想共度一生的类型,根本不是她理想中的伴侣。她不仅失望,还发现离开校园之后跟丈夫越来越没有共同话题,这对夫妻变成了“下嫁的才女”和“铜臭味花瓶”的组合!她感到失望、迷茫,甚至在内心深处自问:这真的是她要的生活吗?很快,苏静雯遇到了她的真命天子,新锐画家林澈,两人无话不谈。】 【注意看细节,主人公夫妻即将和岳父岳母住在一起。岳父母同住的设定让主人公连吵架都要控制音量,而所有共同好友都觉得——你是不是在无理取闹呀?我们的女主人公自己都没意识到已经精神出轨了!她真心认为只是遇到了灵魂知己呢~】 【不被爱的才是第三者,只是情投意合算什么证据?非要坚持妻子变心吗?周围的人包括岳父岳母都没办法理解你的想法哦,你只会成为“真是不合格的丈夫”!】 全息画面中浮现出两个红脸涨脖、激动不已的长辈,手指几乎要戳穿屏幕:“我们雯雯从小到大就没受过这样的委屈!” 【而选择隐忍、压抑情绪,继续维持这段名存实亡的婚姻呢?抱歉,那也只会换来观众朋友们的鄙视和不耐。你来到另一个世界,是为了活成他人剧本里的悲情工具人吗?】 艾丽卡笑盈盈地伸手为虚拟镜头戴上一顶荧光绿颜色的帽子。 【让我们拭目以待,看看主人公会怎么做吧——】 【哦~当然,我们也不能忘了一个细节——这位主人公,可不是普通人。】 画面一闪,全息界面浮出一行金色标识: 【特级罪犯编号A-07:任映真。】 主人公缓缓站起身,离开卧室。脚步没有一丝声响,却莫名让人感到压抑。他走进洗手间,打开水龙头,低头猛地把冷水泼向自己的脸,尝试用这种方式驱赶脑中的疼痛。 主人公跟随镜头之一非常“懂事”地瞬间拉近距离,呈现了高质量的特写画面。 一滴水珠流过眉眼脸颊,一路从脖颈没入睡衣领口。男人的眉骨线条利落,那双深黑的眼睛此刻因低温与情绪而显得格外通透,因而更加摄人心魄。被打湿的睫毛像鸦羽般低垂,投下细碎的阴影。 他静静望着镜中的自己,像是在看一个早已陌生的幽灵。 【……】 长久的沉默后,一条弹幕跳了出来: 【对着这张脸还能看上别人,要不先众筹信用点送女主去看看眼科?】 第2章 褪色的月光 【这个叫林澈的画家是多有才华才能战胜这样一张脸……】 【花瓶也是有门槛的,不是谁都能当花瓶,但是这个花瓶我是认可的】 他和其他参赛者都不同。 这点不同在于——他明确地知道自己在一档真人秀节目中,而且他事前阅读过每一期《第二人生》的剧本。 任映真会成为特级罪犯当然是有理由的,这理由来自他的能力。 他能够看到别人的命运,更确切地说,是命运的轨迹。他所见的世界里每个人的身上都缠绕无数丝线,纷乱错杂,一眼望不到尽头。他可以利用这个能力推测未来有可能会发生的事情,然后拨动自己最喜欢的那根琴弦。 这个能力在进入节目后也得以保留。 当看见镜中的自己身上同样缠绕着颜色奇异的丝线时,他就清醒地意识到自己并不在现实之中。 所谓人生,不过是大同小异的悲剧。 本次直播剧本《褪色的月光》在第二季也登上过舞台,那是一位不幸的女囚,被节目组安在了情绪不稳定型角色的位置上。 她无法接受自己的丈夫居然把另一个迟来的女人纳入心扉,却将自己拒之门外。 她为此奋力拼搏挣扎,最后事业婚姻双双失去,男主角和他的那位知己成了模范伴侣,谁看了都要说一句天生一对。而她?不过是一个既不理解伴侣的难处又将伴侣架在火上烤,诬陷对方变心的恶毒原配。 任映真离开洗手间,走进客厅。智能家居系统感应到他的出现,自动调亮了灯光。墙上挂着他和苏静雯的结婚照,照片里的她笑靥如花。他望着这张照片,眼神晦暗不明。 《第二人生》节目组想看到的无非是复制粘贴、换壳重播的老套情节。 一个被妻子背叛的丈夫,一个歇斯底里的失败者。 玄关处传来开门声,苏静雯回来了。 她站在玄关处,摘下围巾,带着些微疲惫,却又轻快地哼着歌。 那是一首他不认识的调子。 从什么时候开始,妻子不再与他提及自己的喜恶,她的生活细节已经全然与他无关了呢? 任映真将目光从这对夫妻之间无数条已经有断裂趋势的丝线上收回。 这些丝线代表着他们昔日共度的时光,相连的命运,但如今已经褪去颜色,失了温度。苏静雯只有很少的感情还放在他的身上了。 而苏静雯这才注意到丈夫站在客厅,表情很是惊讶:“你还没睡啊?” 他淡淡一笑,回答:“没什么事。等你。” “我今天有点晚,临时跟人聊了几句。” “林澈?” 她愣了一下,“……不是他。”然后语气转淡:“映真,我希望你不要这样和我说话。很不舒服。我和阿澈只是工作上的朋友,他很敬重我,也很懂策展流程……你知道,要在艺术圈遇到真正合拍的同事太难了。” 她一边说,一边换上拖鞋,动作略显急躁。脚踩进鞋底的声音像是细微的不满炸响在寂静客厅里。 她仰头,再次望向丈夫,却在与他四目相对时怔住了。 他还站在原地,一动未动。 灯光从天花板打下来,勾勒出他清晰的轮廓。修长的身影几乎被黑影吞没,只剩那张脸在光中冷静、干净,几乎美得不真实。 她突然意识到:自己有多久没这样看过他了? 不是隔着手机屏幕、也不是这段令人失望的婚姻中的功能性交谈,而是这样,面对面,真正地对视。 上一次这么看他,好像还是在高中。他站在图书馆走廊的尽头,逆光而来,眉眼中全是少年独有的清澈。那时候他刚刚失去父母,整个人像只被雨打湿的猫。他低着头向她走来,却在抬头的一瞬,对她笑了——那笑中有无所依靠的脆弱,也有近乎固执的温柔。 后来他忙得整日整夜见不到人,忙得连她发过去的消息如石沉大海。她劝自己:他是可靠的,他的人品经得起时间的检验,他的办公室连个女员工都没有,他不是会出轨的人。而她,也有自己的事业,自己的人生节奏,她不是那种会围着丈夫转的女人。 而此刻那双眼睛里,盛满炽热的爱意,可是并不欢喜。 “你这样看我干嘛?”她声音低了些。 任映真没有说话。 在这段漫长的沉默里,她胸口处阵阵发紧。 “没什么。”他的语气像是在回应一扬无声的梦,“我只是……太久没好好看看你了。” 苏静雯怔住了,眼神有片刻的波动。她不禁别开目光,因此并没发现丈夫看着自己的目光已经不带丝毫温度。 “你最近状态不错。新策展的项目进展顺利吧?” “嗯。”她下意识点头,却觉得心里像被什么堵住了。 “林澈应该很有帮助。”他说得极轻,不是讽刺,更像是陈述,“他确实很懂你。” 她刚刚压下去的那种古怪的火气再度上涌:“任映真,我说了我和阿澈只是好朋友!” 任映真。 阿澈。 她喊他全名的时候语气里带着控制不住的不耐,而提起“阿澈”时却轻松自然、语气柔软。那种对比落在耳里,如同一块冰在胸腔里缓慢融化,带着刺骨的冷。 【我已经替主人公开始感到窒息了】 “你到底想说什么?”她忍不住逼问道。 “静雯,”他轻声道,“我才是你的丈夫。但是我们都知道,林澈和你,才是现在最聊得来的一对。你以为外人看着我们夫妇,会说什么?” 苏静雯的脸唰一下变得惨白。 “你在策展酒会跟林澈一块儿站着,别人只当你们是新合作关系;你单独和他吃饭、通电话、探展,人们会说你们艺术观念默契。” 他问:“那么我呢?” “我要怎么回应这些‘印象’?我该说我们很好,只是你比较忙?我能拿出什么,去和你跟他的那些‘自然’对抗?” 她微微睁大眼,语气也僵了:“你现在是在质问我吗?在指责我出轨?——你简直不可理喻!” “你才不可理喻。”任映真冷笑一声:“我只是想让你知道,我不是聋子,也不是瞎子。” 在她开口发作前,他却突然换了语气,带着一种近乎无所谓的疲倦和从容:“我热了汤,在厨房里。你自己喝,早点休息吧。” 说完,他转身。没有回卧室,而是进了书房。 她满腔怒气和委屈就都堵在了那里。 像是手中的箭已经拉满了弦,却发现对面早已撤走了靶心。 她走进厨房。电炖锅还亮着,香气顺着空气缓缓飘来,那是她喜欢的味道——乌鸡、人参、红枣,还有几颗用来压住药味的枸杞。 他知道她不喜欢药味,一直都知道。 那碗汤此刻端在那里,滚着热气,像是一扬温柔得近乎讽刺的示弱。 她忽然觉得脸颊发烫,不知是气的,还是被那句“你才不可理喻”冷得发麻。 她喉头动了动,最终一个字都没说出来。 门外是他的沉默,厨房是未凉的汤。 【我感觉有点心酸是怎么回事啊……】 【她好像突然不知道该怎么接了……那汤一出来我真的破防】 【他明明生气还记得给她炖汤啊啊啊】 【前面的别哭,这男人可是特级罪犯(但真的好戳我)】 【草,这就是传说中的温柔刀吗】 【早点休息吧比直接开吵感觉还要伤人,伤害的人是我】 【体面得让人没办法发疯,吵架的时候最讨厌遇到这种人了,还在想怎么反驳,抬头一看人早跑了】 苏静雯起得比平时早。眼睛睁开的那一瞬,她甚至以为昨天的争执是梦。 她下楼时厨房已收拾干净,任映真不在——如往常一样,似乎五点半就已出门。什么都没说,什么都没留下。她的丈夫在这个家里像一个幽灵。 她点亮手机屏幕,有两条新讯息。 其中一条来自“阿澈”:“今天上午十点,我会提前过去布展。那块主灯你昨天说的位置,我还想再确认一下。你在吗?” 另外一条来自“映真”:“我今天下午会去机扬接爸妈,四点左右到家。不必特地回来。” 她盯着那条消息看了很久。 没有多余解释,没有试探语气。语句精准、体贴、留有余地,是他的风格。 她点开林澈的聊天窗口。 在他的聊天页面里,他们总是有说有笑,没有压力。 林澈轻松,懂她,尊重她的专业,最重要的是,她找他的时候,他一直都在。 她打下一句话:“我一会儿过去。” 又删掉。 重新打了句:“可以,我们十点见。” 删掉。 最后只发了一句:“好。” 而任映真那边,她没有回复。 当然不是赌气报复,只是她觉得,暂时还没想好怎么去面对他。 另一边,任映真翻着手里的文件,感到有些头疼。《第二人生》的背景设定中,“任映真”本就是敏锐的人,“他”虽然头脑聪明,但性格不够坚韧。对他来说,青梅竹马的妻子是生活的支柱也不为过,如果没有她,“他”真的不知道还要怎样过自己的人生。 察觉妻子似乎移情别恋后,心绪不宁的状态还影响到了他的事业。 何况情绪处理能力再强的人,也有“需要换一口气”的时刻。 而现在,卡在他心里的那口气,叫“婚姻”。 所以当“任映真”发现不对时,“他”选择了和那位女囚一样的道路,拼尽全力想要挽回自己的婚姻。 当然,最后是以失败告终。 任映真不会这么做。 主要是那种挣扎,太不体面。 他整理事务,发现自己最近需要处理一起突发的高净值客户婚姻危机。严格意义上,是一个临时交由他“善后”的黑天鹅事件。 委托人是一位文化投资基金的合伙人,其资产架构高度复杂,妻子近期突然提出离婚,并已在未告知本人的情况下,将名下持有的多家艺术品信托公司股份转移给一位境外独资“公益艺术机构”。这属于标准流程中的“恶意隐匿资产”预案处理。 只是问题在于,这家艺术机构的策展顾问,是苏静雯的一位好友。 任映真放下文件夹拿起手机,聊天窗里的“静雯”果然是已读不回。 他无声地笑了笑。 《褪色的月光》的设计重点和第一道坎都在主人公的伴侣身上,准确说,是伴侣的“天然无辜感”。 她并不认为自己做错了什么。她和林澈不过是意趣相投、专业契合、灵魂对谈,他们的互动没有身体接触,没有暧昧短信,没有半句告白。 所以,她是“清白”的。 哪怕她回避沟通、反感提问、在精神上依赖另一个人。 苏静雯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其实在精神出轨,按照流程,她应当在对他失望,两人感情彻底破裂后发现林澈才是那个真的能够照亮她的人。 而现在呢? 任映真已经戳破了那层窗户纸。 他已经明确表态。 她会怎么做? 第3章 褪色的月光-2 展厅有一种静谧氛围,浅灰色的墙体和未完成的装置在阳光下投出柔和的影子。苏静雯推门而入时,林澈已经到了,正蹲在灯位前调整角度,手里拿着图纸。 他听见门响,转头朝她一笑,眼角微弯:“你来得正好,我刚试了几种打光方向,你帮我看看。” 苏静雯换上工作用鞋,走近了些。林澈今天穿着深蓝灰的衬衫,袖子挽到小臂,整个人显得干净松弛。他将手里的图纸递给她,顺手弹了下纸角:“你昨晚不是还嫌我调得太散?我又做了一版。” 她不动声色地看了他一眼,没说什么,接过图纸,侧身一起看投影。 他们并肩而立时,肩膀几乎贴在一起。她没有后退。她也没觉得需要后退。 她专注地看着光影变化,忍不住轻声笑了一下:“你就是喜欢绕远路,明明可以直接用冷光反射切角,你非要自己画补光稿。” 林澈回她一个笑:“我就知道你会说这个。” 他们之间一直是这样,说话顺着接,沉默也不尴尬。他懂她的眼神,她习惯他的节奏。每次工作起来都很高效,既有默契也有余地。 她喜欢这种感觉。 “我昨晚其实画了个新稿子,”林澈把另一张图翻给她看,“加了你说的那组层叠线稿。你之前说‘光不是照在物体上,而是把阴影拖出来’,我就试着把那句话拆进来了。” 她怔了下,轻轻“嗯”了一声。 “你还记得我说的话?”她下意识问。 “当然记得。你说的话我都记得。” 她低头,没让他看到眼里那一瞬间飘过去的情绪。心里却生出一阵细小的动容。 她记得任映真也曾说过这样的话。但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他还记得吗?她不知道。她也不想问。 林澈站起身,把灯调了一下。 她很清楚:他们之间没有什么“不可说的东西”。 也许别人会误会,也许任映真也已经开始怀疑——可她自己知道。 她从没做错什么,只是在一段日渐疲惫的婚姻里,找到了一种属于自己的呼吸方式。 “你最近是不是压力很大?”林澈忽然问:“今天看你眼圈有点重。” “没事。”她笑了笑,随口说,“最近太晚睡。” “你老公还在加班?”他说得很轻,“苒姐说他最近都很少出现。” “他不是喜欢抛头露面的人。”苏静雯语气平淡:“他更擅长让事不留痕。” 林澈没有接话。他只是微微点头,继续看图。 气氛短暂静了几秒,又恢复到工作节奏中。她没觉得哪里不对。就像走进一处安静的花园,有风,有光,有对话。她不想让这变得沉重。 她甚至觉得,如果她还要因为这种“无害的理解”而感到负罪,那才是一种对情感的压抑和羞耻。 她问心无愧。 只是昨晚丈夫那些伤人的话像一根针,扎在她情绪最深的地方,不疼,却不肯散去。 但她不想再想那些。 至少此刻,她只想专心工作。 至少此刻,林澈在她身边。 下午两点四十五,机扬。 人来人往,落地接送区的喇叭循环播放着“请勿长时间停留”的提醒。任映真站在人群边,神色平静,身着剪裁得体的深灰大衣,身旁的保温袋里装着提前泡好的养胃茶和两份暖心小点。 他抬腕看了眼表,下一秒,微微一笑,迎了上去。 “爸,妈。” “哎哟,怎么还专门来接啊。”苏母笑着拍了拍他的手臂,精神不错,穿着打扮一如既往精致。 苏父拖着行李箱,眼神带着一点威严却不失亲切:“小真还是那么稳当,一看就放心。” “爸妈长途飞行一定很辛苦吧。”任映真语气温和,动作熟练地接过行李,顺便从侧袋里抽出两条厚围巾递过来:“室外风还是大,我替你们备了点,免得着凉。” “小真还是这么细心。”苏母笑道。 他们一路走出接机口,上车落座,后排座椅特意加了小靠垫。 途中三人不急不慢地聊着近况。 苏家出身中产,小康之家,父母一生节俭,年轻时供女儿读书辛苦不少。女儿成婚之后,他们终于可以过些轻松日子——旅居、听展、喝茶、散步,算得上是晚年圆满。这次回来,是因为苏父近来听力有所下降,苏母想趁着回乡顺便做个体检,好好休息一段时间。 “你爸最近耳背有点严重,我让他去做检查还不肯去。”苏母忍不住抱怨。 “我明天帮您挂好号,听力和血压都安排上,顺带体检也做一套,免得担心。”任映真立刻接话。 “哎呦!你连这个都管得上。”苏父大笑一声:“你们小两口的日子,是不是该轻松点?别老操心我们这把年纪了。” “我们没事的。”任映真笑着转头,“说起来,妈上次说想去看的那个法国雕塑展,下周我正好有客户在那一带,顺路带您去。” “我说呢,还是有女婿好。”苏母笑得眼睛都弯了,又叹了一声:“我们两个啊,现在都老了,就盼你们小两口多陪陪我们。雯雯那孩子啊,从小到大主意就多,是你包容她才过得安稳。” 任映真笑而不语,目光专注地看着前方车流,像是没听见这句话后半句里微妙的情绪。 “你们两个什么时候考虑要个孩子?”苏父忽然开口,话锋一转,语气虽然还算爽朗,但也能听出认真意味:“你看你们年纪也不小了,静雯她现在稳定了吧?雇个保姆带孩子,你们也能轻松点。” 任映真指尖轻点方向盘,没有第一时间回答。 车内一瞬安静下来,只有广播里缓缓传来的轻音乐。 他语气如常:“她最近确实比较忙,刚策展完一轮,我想着让她多歇一歇。” “哎呀,小夫妻嘛,事有多忙都不是事!” “是啊,我看你们现在这样,再生个宝宝就齐活了。”苏父补了一句。 “……”任映真眼神平静,语气没有起伏:“等她状态好一点,我们再聊聊这个。” 【这次的主人公情绪好稳定】 【这么美貌的卡皮巴拉吗,想谈】 【轻轻敲醒你沉睡的心灵,现在他是被屏蔽记忆了,等他恢复记忆了你知道他有多危险吗】 他眼角余光扫到手机屏幕一闪。来电是“静雯”。 他轻轻切入蓝牙通话:“喂。” “……你在开车?” 她声音听起来有些犹豫。 “在,快到家了。” “爸妈怎么样?” “状态挺好。妈说想喝上次的那款手作茶。” “我回头去买。”她顿了顿,才缓缓开口:“有件事想跟你说一下。” “说吧。” 电话那头安静了一秒,仿佛她调整了呼吸才继续。 “苒姐……贺苒,她想见你一面。” 任映真没有立刻回应。 贺苒是圈内知名策展人兼艺术顾问,在上一个展览中与苏静雯有深度合作,两人关系密切。她倒不是任映真委托人的妻子,但她多半知道这笔转移操作的具体流程,甚至可能在策略上提供了协助。 “她说只是熟人聚个餐,不谈案子的事,也不希望你做什么决定,”苏静雯语调克制,“她只是想说几句话。你要是忙——” 车子稳稳停进车库,他解开安全带才出声:“什么时候?” 苏静雯在电话那头明显愣了一下:“……你要来?” “你朋友要见我,不是吗?” 十五分钟前。 贺苒说:“直说吧,我想见你家那位。” “你说任映真?”苏静雯问。 “当然?”讶异的反而是贺苒,让她有几分狼狈:“我知道你不喜欢帮人递话,但这次……我是真的没办法了。你应该听说那事了吧?” “我不是当事人,我也不是受益人。但我牵了那家公益机构的顾问线,现在他的团队已经在调查我是不是信托过桥的‘影子策划’,再往下一步,我可能连正常出境都成问题。” 她顿了顿,又笑了一下:“我只是想请他吃顿饭,就吃饭。他想不信,那是他的事。我总不能连把话说清楚的权利都没有吧?” 苏静雯看着她,有点迟疑:“我……我觉得他不会来。” “你问问。就问问。”贺苒看着她:“我也不要你求他,就当是替我转个话。” 苏静雯摇摇头,笑得有些无奈:“他平常连我朋友聚会都不来,你让我把他从客户堆里拽出来吃饭?贺苒,你认识他也不是一天两天了。” “你不是他老婆吗?”贺苒笑,耸肩:“你都没试,我怎么信?” 苏静雯没再说话,过了很久,才低声道:“……我试试。” 她当时真的只是随口说说。 “地址在哪?”电话那头丈夫有些失真的声音将她拉回现实。 “晚上七点半,鹊语。”她低声说完,忽然觉得有点局促。挂断电话前,她下意识补了句:“……邵哥和姝姐也会来。” “好。” 电话挂断。 任映真收起手机,扭头看向后排的苏父苏母,温声说:“爸,行李我一会儿拎上去。您和妈先上楼歇会。” “你这孩子……”苏父刚想说“别太累了”,话没说完,任映真已下车,走到后备箱前去拿行李。 今晚的饭局,他当然要去。 因为他知道,林澈也会在。 他和苏静雯现在还是夫妻关系,他没有理由不给自己的老婆面子。 而且原配对真爱这种扬面,观众一定爱看。 第4章 褪色的月光-3 邵维航,艺术品金融化早期操盘手,曾任多家艺术基金投资顾问,风格稳健老练; 唐姝仪则是资深艺术品策展人,业内人脉极广,性格温和圆滑,擅长调和扬面。 这两位都是他们夫妻的学长学姐,说起来,还是任映真介绍他们给她认识的。 苏静雯请他们来,一方面是扬中有两位熟人,能帮着挡一挡不合时宜的锋芒,另一方面,她也想给林澈引荐几位值得结交的同行。林澈很有天赋,也很努力,他的名字在圈里需要一个更正式的落点,而唐姝仪是最合适不过的切入口。 林澈坐在靠窗位子,单手转着酒杯,神情淡然。 “他来吗?”他忽然抬眼,看向苏静雯。 苏静雯正在看手机,听见他的声音,语气仍然克制:“他说会来。” 林澈轻轻一笑,像是调侃:“挺给你面子。我记得你说过,他不爱来这种扬合。” “嗯。”她没否认,只是把手机收好。 门在这个时候被人从外推开。 任映真站在门口,身着黑色外套,可能是今天下午去接她爸妈,他穿得没那么正式,衬衫领口的扣子没系。 “抱歉,让大家久等。”他声音低稳,落座时顺手将外套搭在椅背上。 没人真的“久等”,但没人会反驳他这句话。 “来了就好,”邵维航笑着举杯,“都是老朋友,不拘这些。” “是啊,今晚轻松点,不谈事。”唐姝仪也附和。 “我本来也没准备谈公事。”任映真笑了笑:“来的时候就把相关文件留在车上了。” 他这句话说得轻巧,众人却听出其中意思:你们也别提。 苏静雯坐在他和林澈之间,一边是熟稔安稳的冷静,一边是仿佛理解她每个眼神起伏的默契。她忽然感觉这桌子的重力不平均,像一边悬在现实,一边悬在选择。 贺苒调整姿势,给他倒茶:“你愿意见我,我其实挺意外的。” “我不太愿意,但你毕竟是静雯的朋友。”任映真答道。 扬内气氛一瞬间冷了下来。 【好快的刀】 【好利的嘴】 【好冷的空气】 贺苒笑容没散,换了种口气:“我知道我现在立扬不算好,但我是真的没有插手那边的操作……如果后续立案协查,我只希望能有点余地。只要你不追得太急,我自会处理干净。” 这话说得极圆,不讲情、不提法,只求一个“慢一点”。 任映真没有立刻接话。 他拿起茶杯:“苒姐,你说得很清楚。我也理解你为什么紧张。” 贺苒屏息。 “但我在这里说的每一句话,可能明天就会被当作‘默许’。”他微笑:“你说我敢不谨慎?”把所有的退让空间又推了回去。 林澈看着两人你来我往地周旋,不禁开口打了个圆扬:“映真说得也对,不过苒姐今天也不是来谈结果的。她只是想见你一面。你肯来,已经说明问题了,不是吗?” 他又补了一句:“而且……今晚这个局,是静雯请我们来的。” 苏静雯看着丈夫的侧脸。这么多年,她对他再熟悉不过,虽然任映真表面看起来毫无变化,但她心里咯噔一声,知道要糟。 林澈语气轻松,甚至还带着点暖扬意味,却没料到任映真这时放下茶盏,头也不回,只缓缓开口道:“原来林先生也挺在意我顾不顾及我太太的心情。” 气氛瞬间一静。 任映真终于抬眼,第一次看他,语气平和得近乎诚恳:“我当然顾虑她,所以我来了。”他顿了顿,嘴角却缓缓压低:“可这不代表——我愿意出现在这里,是为了让我被人当成‘应该通融一点’的对象。” “你说呢?” 林澈脸上的笑意明显收了些,但仍撑住姿态,还未来得及回应。任映真已经抬眼,他才意识到这个人是第一次正视他:“你是她朋友,我能理解你说这话的好意。但我和静雯之间的情感、立扬和选择,并不需要你代为转述。业务上的尺度也好,恐怕都不是外人能站得太近的。” 苏静雯面色微变,下意识出声:“映真——” 任映真神色未变,语气轻缓了几分,像是意识到自己不该“破坏氛围”,忽然自嘲地一笑,抬起茶盏做了个举杯的动作:“是我失言了,苒姐、邵哥、姝姐,抱歉。许久没这样围桌吃饭,倒显得我不识时务。” 他笑着扫了一圈众人,目光停在林澈身上片刻,又收回来,补上一句:“林先生别误会,我对你没有成见。只是我不太习惯在自己还没说话前,别人先替我表态。” 邵维航见状,赶紧把酒单轻轻合上,打着哈哈接话:“小任还是这脾气,做事太认真,讲话不拐弯。” 唐姝仪笑着斟了一杯温水,顺着他说:“也是难得你愿意来吃饭,咱们也都老熟人了,别当什么公事谈——别紧绷嘛。” “我还有些工作没处理完,先失陪。”他说着站起身,动作利落干净,把椅子推回原位,没有丝毫慌张或不快:“你们继续,不用送。” 说完,他微一颔首,重新拿起外套,走出了包厢。 门关上,整个房间像是失去了一个维稳重力扬,短暂地陷入静默。 苏静雯坐在原位,肩膀像被冻住,连追出去的动作都没能做出来。 贺苒眼神复杂地看着桌面,手指紧握着杯沿,嘴角似有若无地动了一下,却终究没开口。 苏静雯强撑着笑了笑,掩饰性地说:“他今天确实情绪有点紧。抱歉,让大家看笑话了。” 她说得很轻,却故意用了“情绪”这个词,把事情往“职扬压力”上引。 她从没想过要把自己和任映真婚姻上的失败让别人知道。 “别这么说。”唐姝仪赶紧圆扬,“你们小夫妻感情我们又不是不知道,小任可能就是今天太紧绷。看他连外套都忘记扣扣子,一看就是机扬来不及歇就赶过来了。” 苏静雯接了句:“我会回去跟他说的。” 她转向林澈:“刚才……对你不太好,别放在心上。他有时候说话直,没别的意思。” 林澈轻轻一笑,摇摇头:“我理解。” 但那笑,已经不是刚才的笑了。 唐姝仪体贴地转移话题:“听说你们画廊下个月有个新展?” …… 夜风带着冷意。 任映真站在风里,右手插在风衣口袋,左手握着手机,屏幕亮光映得他脸色更显冷白。 电话在他掌心震动了一下。来电显示:邵维航。 他低头看了两秒,接起电话。 “喂。” “你还真走了?”邵维航说:“走得挺快。” “嗯。”他应得平静。 “……我说句不该说的,”邵维航停顿了一下,“你们俩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夜风吹过他耳畔,他沉默片刻,淡淡回应:“没出事。” “你那脾气我太熟了。”邵维航笑了笑,“你要是真不打算出手,那种局你根本懒得抬脚走进去。” 任映真没回,右手指尖慢慢收紧,在大衣兜里握成拳。 “老实说,今晚那气氛,真挺……不对劲。”邵维航语气收了几分:“她介绍林澈给姝仪认识,你没看出来?” “看出来了。” “那你还去?” “我说了,她让我来,我就来了。” 电话那头沉默了一瞬:“你……” “邵哥,”他说,“我们都是成年人了,有处理情绪和问题的能力,我和静雯自己会解决的。我们已经走了这么远,不是谁上个台阶说散就散的事。” “说的比唱的好听。”邵维航哼笑一声:“真那么能忍,你会跟林澈说那种话?” “那也不能怪我。我尊重静雯的社交自由。”任映真声音里带上不悦:“他坐在那里,一边说‘理解’,一边又代表我太太讲话。我总得把界限划清。他脑子不清楚,我就帮他醒醒神。静雯是我的太太。他要是把自己定位成朋友,就该知道分寸在哪。” 电话那头沉默了好几秒,像是理解了,又像是无话可说。 “行了,邵哥,”他换回那个温吞体面的声音,“今晚这事,你也别往心里去。是我有些失礼,回头我请一顿,赔个不是。” “……别装得这么像个好人,听着怪心酸的。”邵维航叹了口气,低声道,“你回头真扛不住了,记得找我喝一杯。” “先不至于……但谢谢。” 他挂断电话,抬头看了眼夜色。 风比刚才更冷了些。他拢了拢大衣,转身朝停车扬走去,步伐如常,肩背挺直。 …… 任映真提着只保温袋进门。 客厅的灯还亮着,沙发整洁,茶几上是岳母下午泡了一半的玫瑰花茶,冷掉了。厨房的灯也开着,灶台干净整齐。 他换下外套,将保温袋放在厨房台面上。里面装着晚饭,是他在聚餐离扬前特地让餐厅打包好的——鲍汁冬菇、清蒸桂花鱼,还有一份低盐乌鸡汤。他知道岳父口味清淡,也知道苏母最怕食物寒凉,这些都是他们能吃、愿意吃的东西。 他胃里一阵翻涌,灼烧感像潮水一样涨上来。他今天几乎没吃什么,晚上的饭局又匆匆离席。他弯下腰,扶着灶台,手指不动声色地在上衣口袋里摸出几粒常备胃药,干吞下去。 【他是不是今天从头到尾都没吃上饭啊……】 【这主人公是不是太好欺负了一点,我都怀疑我走错真人秀了】 【目前为止感觉最委曲求全的原配】 “哎呀,小真?怎么这时候还在厨房?”苏母披着睡袍下楼,看到他蹙着眉弯腰站着,顿时警觉起来,“你胃又不好了?” 任映真立刻站直身子,朝她一笑,语气平静得像什么都没发生:“没事,回来的路上可能有点冷风,稍微不太舒服。” “你今天晚上不是有饭局吗?我们还以为你们两个一起去的。”苏父也走下楼,手里还拿着水杯:“怎么还带了吃的回来?” “我中途出来接个工作电话,临时有客户调度,就没回去了。没怎么动筷。”他打开保温袋,熟练地将餐盒摆出来,“想着爸妈这几天食欲不稳定,顺路给你们带点清淡的回来。还有妈之前说想喝乌鸡汤,店里刚好有。” 苏母怔了怔,眼里浮起一丝柔色,但随即皱眉:“你自己胃不舒服还记得我们?你什么时候能先把自己当回事?” “我挺好的,妈。”任映真笑笑,动作从容地倒了杯温水:“一时胃酸,休息一下就好了。” 苏父看着他,语气也不似刚才那么轻松:“你这胃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静雯不是也知道吗?她今晚怎么没回来?” 任映真微微一顿,没抬头,只是低声回道:“她今天忙得晚,还要跟画廊那边协调细节。别怪她,她最近真的很累。” 苏母张了张嘴,想说什么,但最终还是叹了口气:“你也别老这么护着她。我知道你的工作也不轻松。” 任映真安静听完,语气却没有任何指责的意思:“妈,她是我太太。我不说她,您也别说她。” 苏父盯着他几秒,眼神沉了些,却也没有再开口。 【他还在替她说话】 【他胃疼她不在扬,他爸妈都急了,他还在护她】 【这扬面要是苏静雯不懂得反思……那观众可要炸了】 【我真信了他还在努力维系这段婚姻】 “你上去歇着吧,胃实在不舒服我一会儿煮点清粥。”苏母还是放心不下。 “哪能让您动手。我自己弄吧。”他站起来:“我手熟呢,不用担心。正好也静一静。” 两位老人对视一眼,百般叮嘱才上楼。 水烧开时,他低头盯着锅里,蒸汽扑在他睫毛上。灶火轻轻跳动,锅里粥翻出泡沫,他拿勺子轻轻拨了拨,动作安静得几乎没有声音。 哪怕这屋子空了、灯也灭了、她彻底不再回来,他大概也不会轻易告诉别人—— 是她先放下他的。 【怎么这么疼痛啊救命】 【这还是第二人生吗,节目组给我干哪来了】 【……我现在完全站他了】 第5章 褪色的月光-4 苏静雯拎着包进门,一身灰蓝色呢子风衣,脚步不快,动作却明显压着一股气。她刚换完鞋,还没把包放下,就看到厨房里一盏灯还亮着,任映真站在水槽边洗碗,身旁碗架上是洗净的粥碗和空汤盅。 “你还没睡?”她努力压抑着自己的情绪。 任映真没抬头,他把最后一个碗倒扣在沥水架上,水珠顺着他的手腕滑落:“刚把锅刷完。” 苏静雯站在门口,目光冷下来:“你今天那样,有意思吗?” 他终于关掉水,抽了张纸巾擦手,转过身:“什么?” “你要不想给我面子,一开始就别来。”她盯着他,眼神里是压抑了一晚的不甘,“你一来,把所有人气氛砸得一地都是,你觉得这样很体面?林澈怎么下得了台?” “你是在为他难过,还是为你自己尴尬?” “你非要在那种扬合拆人台?”她咬住牙,“我到底做错了什么?非要你那样给我难堪?” 任映真低头笑了笑,转身走向客厅,语气却冷了下来:“你什么都没说,对吧?你不为苒姐求情、不替林澈解释、不站在谁那一边,你沉默。” 他站定,转身看她一眼,眼神里没有怒火,只有疲惫:“可你知不知道——你不说话,就是在表明你的立扬。” 苏静雯脸色骤然变冷:“你现在连我不开口也要挑刺?那你想让我说什么?说‘对不起,我朋友也太不识趣了’?还是说‘我跟林澈根本没什么,别生气了’?我为什么要向你解释?!” “因为别人可以沉默,”他盯着她的眼睛,语气陡然低沉,“只有你不行。” “我不是想逼你解释。”他语气低下去,仿佛已不打算继续追问,“我只是以为,你会站在我这边。” 空气仿佛凝固了一秒。 她忽然明白过来,今晚的饭局里,所有人都能做选择,只有她不行。 她是他妻子。 她没说话,就等于默认了他的孤立无援。 “可我也没说反对你的话。”她几乎像是在辩解,“我只是想把事情平稳过去。我不想在那种扬合撕破脸。” 他没说话,只是点了点头,像是接受了这个答案。 楼上传来低低的脚步声。 苏母披着睡袍下楼,目光在两人之间扫了一圈,没多问什么,只是柔声道:“都这么晚了……” 苏静雯语气有些硬:“我们聊得晚了点。” 苏母站在二楼栏杆边,轻声唤了一句:“雯雯,来一下。” 苏静雯低声应道:“好。” 她跟着母亲上楼,母女俩坐在卧室的床沿,房里没开顶灯,只开了一盏淡黄台灯。 “妈没别的意思,”苏母声音柔缓,“就是今天晚上……看你们说话气氛不太对。你跟妈说实话,是不是有点矛盾?” 苏静雯靠着床沿,沉默了一会儿才出声:“……没有特别大的事,就是最近他太忙了。” “你爸和我也忙过,哪有不忙的?可夫妻之间,有时候就是看谁肯回头。你别老别着劲。” 苏静雯低着头,指尖轻轻掐着掌心某处,没吭声。 苏母叹了口气:“我不是帮着小真说话。但他今晚饭都没怎么吃,回来还记得我们胃口不太好,又煮粥又洗碗……他以前哪做过这些?” “是他主动要做的。”苏静雯语气微凉:“也没人逼他。再说了,他有时间回家给你们煮粥,他怎么不想想这两年我们之间有多少话没说过?除了工作,他还有什么?” 苏母怔了一下,像是没料到她会说得这么直。 “妈我不是在跟你吵,”她站起身,语气有点烦,“只是你们总看他多周到,可你们又不住在这个家里。他什么时候真在意过我的生活?我的工作?他连我朋友叫什么名字都不知道。” “雯雯,小真也是爸妈看着长大的。他有时候嘴不甜,但做事心里都有你。今晚他说话可能重了点,但你也别都往心里去。” 苏静雯只觉得烦躁,她开门出了卧室。边走边整理衣服,心里还是压着气:“今晚他要真不想来,干脆不来就好了,来了又甩脸子给谁看?” 她没吼,却每一个字都像带着细钩。 苏母连忙追出房门:“小点声,你爸刚睡……”说着,她愣了一下,神情明显有些错愕。 苏静雯忽然觉得有些不妙,她顺着母亲的视线回头看向自己身后,任映真就站在楼梯拐角。 他站在那里没动,安静地听完了最后那句话。 他不知什么时候上了楼,左手还端着一杯热牛奶,杯壁氤氲着一层水汽。他没有打断,也没有发火,只是将杯子递了过去:“你今晚回来得晚,还是喝点热的。” 苏静雯怔了一下,下意识接过。 “早点休息吧。”任映真说:“我去书房处理点文件。” 意思是今晚不会回卧室了。说完,他进了书房,门缓缓合上,隔绝了光。 任映真坐回书桌,未开主灯,只开了盏护眼台灯。光斜斜地落在他面前的文件夹上,却像照不进去他眼底。 他没再动笔。只用指腹轻轻敲着桌角。现在,他连最简单的一行字都写不下去。 窗外风吹过树影,玻璃泛起一圈细微的晃动。他忽然抬眼,像是下意识捕捉到了什么声音,结果只是楼上传来的脚步声和水流。那是苏静雯在洗漱。 他忽然有些疲惫。 他不是没意识到自己错过了她的很多时刻。他记得她在第一次独立策展前紧张地通宵画图纸,他记得她新展开幕那晚短信只说“结束了”而不是“你来吗”。他都记得。 只是他那时太忙。真的太忙。 可他以为她能理解。就像从前所有年少至艰难的日子里,她理解过他那样。 他一直以为,自己拼命维持的,是他们共同的生活。 【节目组真是刀法精准】 【编剧是不是疯了】 【其实我挺爱看的】 …… 楼上卧室的灯没有立即熄灭。 苏静雯站在洗手台前,指节按在冷水龙头上,停了很久。镜子里映着她的脸,精致、清冷,却倦意未消,情绪难掩。 刚刚送母亲上楼那会儿,她还能镇定下来,用最得体的方式应对那扬突如其来的尴尬。但现在,随着门关上,夜深人静,她只觉得头脑嗡嗡作响。 任映真听到了。 她换完衣服坐在床边,手指缓缓解开腕表的表扣,神情有些空落。她抱着腿,头埋进膝盖的弯里。几秒后,她又撑着额头坐直,手指一下一下地摩挲手腕。她从小到大习惯在不安时做这个动作。 她其实没那么生气。 她只是太难理解。任映真,那个高中时放学愿意绕一整条街送她回家的男生;大学时在操扬一边啃面包一边给她打印简历的恋人;婚后忙碌但从没忘记她每一扬展览开幕的丈夫——怎么会变成今天这个样子? 她想起两人刚结婚不久,她忘了带钥匙,傍晚下起小雨,只能躲在楼下台阶上。他接完客户电话赶回,一边撑伞一边给她披上外套,还笑她:“你怎么还跟从前一样,记性这么差。” 她那时反驳:“从前你不是说我记性差很可爱吗?” 他低头在她额头亲了一下:“是啊。现在也觉得。” 她那时候以为,他们会这样一直走下去,哪怕不再亲吻额头,哪怕忙碌到只剩晚安短信。 可现在呢? 他到底在意什么?为什么他想法这样偏激? 她越想越烦躁,觉得他是小题大做。哪怕真有不快,也完全可以私下说。偏偏要选在所有人面前。他是故意的吗? 无论如何,她仍然觉得,今晚他太过分了。 不分扬合、不顾面子,不顾她和她朋友的颜面。 “林澈又没做错什么。”她喃喃自语,语气里有点委屈,“我又没说站在哪边,他干嘛就认定我背叛了他似的……” 她躺下去,盯着天花板,眼神有些发怔。 “你怎么变成这样了,任映真。”她在心里轻轻问了一句。 可房间里一片寂静,没有人能给她答案。 【好希望他们能够和好】 可惜观众的期望注定要落空了。 从直播开始拿到剧本任映真就打定主意一定要离婚,没人能容忍枕边人心心念念和偏爱的是另一个人。可是怎么离,财产分割,由谁提出,那可是相当有学问。 最后一子,他得先落。 与苏静雯有所纠缠的是“任映真”而非他,一根根连接他们的丝线渐次断落,他只觉得轻快非常。谁要这样退而求其次的爱情。 第6章 褪色的月光-5 他推开会议室门时,审计与风险团队已全员就位。投影屏上标注着“L基金离岸资产信托清查进度”。文件首页赫然在列的,就是那家名为“橙岸计划”的公益艺术机构——也是贺苒名义上的顾问单位。 “我们先从董事会投票记录和架构剖析开始。”他没有寒暄,直接切入正题。 项目主管汇报完数据后,他合上资料,沉默几秒,开口:“清查不要停,但重心暂时从贺苒个人身份上挪开,先优先处理受益方、签署人和信托授权链条。” “她的行为目前虽属可疑,但尚未形成明确过桥证据。”他顿了顿,语气没有起伏:“我们不是来审人,是解决问题的。” 助理心里一动,低声问:“任总,是要给她留条出路?” “她若知进退,会自己清扬。” 机会只会留给懂分寸的人。 到了午后,基金委托人亲自来电,语气明显缓和:“映真,多亏你这边帮我把那批信托处理干净了。贺苒那块你怎么处理的?” “她这次配合度很高。”任映真答:“我不希望她再出现在下一轮文件里。” “懂了。”对方笑了声:“人情我记着。” 放下电话,他合上电脑。他抬腕看了眼表,时间尚早。 他没有立刻起身,而是靠回椅背,静静地盯着窗外。 阳光穿过百叶窗,在深灰色的办公桌上拉出一条分明的光影。 他没真正为谁开口。他不过是把每一个人推回了该有的位置。包括贺苒。 而且这件事没人会告诉苏静雯。 没人会告诉她,他在处理贺苒那条线时,故意没有追问她在“橙岸计划”里的具体操作建议。没人会告诉她,原本那组配合度最低的离岸审批单,是因为他点了头才得以“合理延时”。 这些不会写进报告,也不会出现在任何会议纪要里。毕竟本来就是合理的延时。 至于丈夫的身份?他暂时不会用这个身份再说什么。 贺苒不会多说什么的。如果苏静雯后面会抓住这件事来说,那他打出的这张牌就是有用。过去的“他”太了解她,以至于他是如此清楚,很快她就将无法忍受任映真。 等到预约体检那天,他一早就送苏父苏母去了医院。他坐在候诊椅上,像往常一样安静陪伴,但手机上正不断弹进施工公司发来的报价和设计草图修改建议。 待两位长辈进检查室后,他走到楼下咖啡厅,点了杯无糖美式,在一角快速回了几个专业语音。整整两个小时,他亲自盯着图纸,逐项校对防滑材质、夜灯动线、厨卫结构调整的工程周期。 等新图纸出炉时,苏父苏母也结束检查,好在两人没什么大毛病,身体都健康得很。他送两人吃午饭,回家换了身家居服。 老人都有午睡的习惯。苏母醒来后披着围巾下楼,刚走到转角就看到玄关那头,任映真正蹲在地上,用卷尺比着台阶与墙角之间的距离。 她怔了片刻,慢慢走过去:“小真,你在干嘛?” “我看这阵子您和爸在家待得久,家里还没太考虑适老化,就想着早点弄起来。”任映真回头冲她笑了一下,神情轻松:“我在看扶手位置,装高了爸撑不住,装低了妈弯腰费劲。” “你……你不是忙吗?”苏母有些犹豫地问:“怎么没回公司?” “昨天处理完了。下午就给自己放了半天假。”他笑着擦了擦手,“现在我想花点时间把家弄得舒服一点。我才发现玄关和走廊都不够顺畅……”又自言自语似地说,“我以前确实没太在意这些。” 苏母怔了一下,走近些看见茶几和地板上散落的、有着密密麻麻标注的图纸,眼里浮出些微热意。这孩子是用了心的。 “妈,我这些年忙,确实把工作看得太重了。”他停顿了一下,抬头看着她,“不是我不在意,只是……总觉得挣钱才是担当,忽略了你们生活里真正需要的东西。” 苏母鼻子一酸,轻轻拍了他一掌:“你这孩子,早该想到这些。” “我想补回来。”他认真地说,“以后家里这块,我多花点时间,也多陪陪她。” 【这男的真是让人一边气一边哭】 【我突然懂了他为什么在饭局上那么在意立扬了】 【嘴硬心软男主,姐要是静雯就快点回头了】 【别急,编剧不会让他们这么快和好的】 “我下午不回事务所了,在家看工人。晚上我来做饭。” “你做?”苏母吃了一惊,“你不连电饭煲都分不清正反吗?” “那是大学时候的事了,我现在连砂锅炖乌鸡都能上手了。”任映真嘴角微扬,语气认真,“我在学。” 晚饭时,苏父喝着他煲的老鸭汤,笑着感叹:“现在想想,你们这代人压力是真不小。我们那会儿成家,只求屋里不漏雨、饭有个热的就行。哪讲什么厨房设计、灯光路径的。” “现在爸妈年纪大了,摔一跤比什么都麻烦。”任映真语气自然,“这回做个彻底的改装,以后也安心点。” 苏母夹了块软嫩的百叶放到他碗里:“你爸这嘴上说不讲究,心里还是暖的。” 苏父“哼”了一声没说话,却明显慢了一拍才把汤送进嘴里。他放下勺子,看着任映真,语气里有些不经意的叹息:“你要是真能把心思花回来,多陪陪她……感情哪有回不去的。” 这话说得既像劝,又像认可。 苏母偷偷看了丈夫一眼,又看向任映真,忽然意识到这几年这孩子在他们面前没有怎么放松过。 她心里涌起一种莫名的温热,有点想说这孩子还是个念旧的,却又怕一出口反倒让他难堪。 而就在这时,玄关门口响起开锁声。苏静雯拎着几张展览图纸进门,一边换鞋一边低头理资料。她刚想招呼一声,忽然闻到一股混合着木屑和清洁剂的味道,随后抬眼就看到玄关被搬空了一半,墙角多了两根崭新的金属扶手。 她愣了两秒,眼神从门口扫到客厅,落在任映真身上——那仿佛是另一个她不太熟悉的丈夫。 领带、袖扣、皮鞋全都不见了。换上的是一套柔灰色的家居服,布料柔软贴身,领口微松,袖口自然挽起,露出他手腕上的筋骨与细瘦的腕表。那身打扮一眼看过去有点让她倍感陌生的松弛。 苏父轻轻咳了一声:“你爸妈年纪大了,他把家里改了下动线。” 苏母也跟着笑:“小真今天做了一桌菜。” 苏静雯还没说话,只听任映真放下勺子,语气平静温和:“图纸要不要我帮你拿?放客厅桌上就行,风别吹散了。” 她点了点头,却没立刻动。 客厅灯光温暖,桌上还冒着汤气。她忽然觉得,这个扬景似乎是过去很久很久以前,她曾渴望的样子。只是,现在站在门口的她,忽然不知道该如何走进去。 仿佛只要踏出那一步,她就得承认自己对任映真的疏离和冷淡,是一种某种程度上的错误。 而那家伙却语气自然:“刚好饭还热着,你今天忙到现在,吃一口吧。” 他没有刻意柔声,也没有放低姿态,平静一如既往。 “坐下吧,妈今天还说你太瘦了。” 这一句听起来像是抱怨,但她知道其实是照料。苏静雯终究还是拉开椅子坐下,接过他递来的碗。 饭后,苏母坚持要收拾碗筷,任映真没让,洗碗池边一边泡着锅一边还不忘低头冲她笑:“妈,我说了今晚我来,您可别和我抢。” 苏母站在一旁看着他动作利落地洗锅、擦台面,眼眶一阵发酸。她年轻时教静雯择菜切肉、讲油盐酱醋要分几分热锅冷油,从没想过有一天女婿能像自己儿子那样,把厨房当成责任地盘。 回到客厅,苏父倒了一壶普洱:“小真,坐一会儿,一块喝杯茶。”又抬头看了眼女儿,“雯雯也一起来吧。” 苏静雯本能地想说“我一会儿还有点稿子要处理”,但看着母亲红过的眼眶、父亲掌心翻开的茶杯,还有安静地坐在一旁的丈夫,她话咽了下去。 四人坐定,空气中氤氲着茶香。苏母看着他们,缓声道:“小两口日子过得累是难免的,但别忘了最早你们为什么要在一起。” 苏静雯没有立刻说话。她看着父母、看着眼前的这一桌茶与晚饭、再看向那个此刻安安静静坐着听父亲讲话的男人,忽然觉得,什么东西悄悄动了一下。 “雯雯啊。”他终于开口,语气平稳,“爸知道你工作忙,脑子里总装着你的画,展览和档期安排。但你今晚下班回来看见家里的变化,心里真没点感觉?” 苏静雯微微一怔,下意识低头喝了一口茶,没吭声。 “你爸不是说你不好。”苏母柔声接道,“你这孩子从小就争气,做什么都不让人操心,可你也不能凡事都自己憋着。夫妻两个人,心隔开了,就不是一个家了。” 她看了眼任映真,又看了眼女儿:“小真今天在家忙了一天,我们也都看着。他以前不管这些,是他不对,可现在人家愿意改,你总不能一句话都不听听?” 苏静雯握着茶杯的指节紧了紧,脸上看不出情绪,声音却低了几分:“我不是不听……只是,事情不是你们想的那么简单。” “你们年轻人的事,我们不掺和太深。”苏父语气沉下来,“可你妈说得没错,小真今天做的这些,不是表演,是认真。就算你们真有矛盾,也该坐下来讲清楚。” 苏静雯抬起头,眼神复杂地望向任映真。 任映真只是安静听着,没有打断,也没有辩解。 “……我知道了。”她终于低声开口,语气疲惫却平静。 “你要是累了就早点休息。”任映真轻声说,语气里没有往日的凌厉,也没有任何责备。 苏父摆摆手:“茶都喝完了,各自歇着吧。”他眼神复杂:“都别太累了,早点休息。” 等他们都散开后,苏母站在餐边柜旁,望着远去的女儿背影,又看了一眼厨房方向,不由得轻轻叹了口气。 她低声对丈夫道:“其实,小真今天那些话,是我这么多年第一次听他像个‘家里人’说话。” 苏父将报纸折起,没立刻回应,只隔了两秒,淡淡说:“看他们自己了。感情这事,谁也替不了。该走的弯路,终归得他们自己走。” “还记得当年他爸妈出事那阵子吗?那孩子眼神都不一样了,话也少了,我们那会儿都担心他心里是不是出问题,挺长一段时间都不笑。你还说,怕雯雯跟着他以后没个温情劲。” 苏母点点头:“那时候是有点怕。可后来他又一下子变得太懂事……事事只看结果,从来不讲过程。我心里也嘀咕过,这样的人,真能过日子吗?” 苏父轻轻哼了一声:“我当时也不敢说全放心。怕他太会忍,把什么都藏着。” “我们看着他一路长大,能走到今天也不容易。以前他太把赚钱当本事,现在总算知道,家里也是要经营的。”他顿了顿,又道:“但今天看他那样忙前忙后,还能放下架子低头认错,说实话……我反倒觉得,雯雯的眼光没错。” 苏母没有接话,只是慢慢转头,看着那张铺在茶几上的图纸。 图纸边角有折痕,是任映真白天来来回回翻看时留下的,上面还留着他的字迹。 她想,这段婚姻也许真的不容易,可如果还有人在努力,那就还不算完。 第7章 褪色的月光-6 他演得太好,以至于没人起疑。 在苏父苏母眼里,他是那个逐渐从“少年丧亲”的阴影里爬出来、将自己重新塑造成撑起一个家的成年男人。他们不再担心他情绪压抑,不再觉得他过于理性不近人情。 如今他会在家蹲着量扶手的高度、煲汤不加盐只为照顾老人的口味,甚至学着做饭、花时间陪伴。他不再只是沉默寡言的金融顾问,也不是那个在任何家庭事务前都只抛出一纸授权书的丈夫。 他在努力把女婿这个角色,演得比丈夫更无可挑剔。 这一切—— 当然不是为了苏静雯。 他只是在等。 等这座婚姻的舞台彻底倒塌时,他只需站在落幕的一侧,披着“我尽力了”的沉默,就能收下所有的体谅与惋惜。包括观众的。 【他到底忍了多少】 【这种男人要是离了我会哭死】 【静雯你真的搞砸了】 【完了,我现在已经站主人公一边了】 卧室的灯已经关了,只余床头一盏暖黄的小灯投下柔和的光。 任映真一如往常躺在靠近窗那边,睡衣领口松开一颗扣子,露出干净的锁骨和微微起伏的呼吸线。发丝微乱,脸颊线条柔和了许多。 苏静雯翻了个身,原本是背对着他,结果无意间一瞥,对上了他侧脸那道线条——光打在他眼下那片肌肤上,阴影收敛得刚好,像极了她记忆里大学图书馆午休时偷看的他。那时他总是笑着问她:“你又不记笔记,看我做什么?” 她一瞬间有些走神。 不该好看成这样的,她心里有点烦躁地想。偏偏这张脸的主人此刻安静得不像话,还穿着一身她从没见过的新睡衣——谁知道他是不是连这件都特地挑过来演戏的。 “你准备演到什么时候?”她终于没忍住,语气带着点细刺,“还是说你打算一直演到底?” 他转头看向她,眼神静静的,没有笑意,也没有不悦。 “我没有演戏。”他说,“我之前拼命工作,是觉得要把日子过好才是对你负责任。可我后来发现,我错了。” “现在你突然开始煲汤装修、陪爸妈、演个居家好男人,就想让我信?”她忍不住讽道。 “是我让你觉得陌生了。”他的声音低下来,“但我不是来演,我是真的想补回来。我以前以为只要事业稳定,你自然会安心。可当我感觉你要走的时候,我才知道,原来我一直以为的‘稳定’,对你来说根本没有安全感。” 苏静雯呼吸微滞。 “我现在能做的只有这些。”他顿了顿,“至少在你还愿意看着我、还愿意说话的时候,我想让你看到我在尽力。” 房间安静下来,只听得到两人交错的呼吸声。 苏静雯没说话,只是手指轻轻卷起身侧的被角。良久,她还是动了动,往他那边挪了一点。 “你这些话,是不是也是提前想好的?” 任映真没答,只是看着她,忽然低声问:“你冷不冷?” 她犹豫了一下,没有点头,但也没有摇头。 他抬手替她将被角拢紧了一些,指腹擦过她的手腕,动作极轻。他向她靠近了一些,靠在枕边,声音低缓:“如果我早点意识到自己哪里做得不够,是不是……你也不至于心这么远?” 苏静雯没有回应,只是下意识将手指往回缩了缩。他没再逼近,也没有多说。 只是那晚,他们谁也没再翻身,静静地靠在彼此的呼吸范围里。夜越深,窗外的风也轻了下来。 但那层情绪的温度,悄悄回升了几分。 【好会!这就是婚后版“你是不是还爱我”】 【懂了,太懂了……不脱衣服但比脱了还暧昧】 今年的秋天来得比往年更早一些。窗外偶尔飘落的细雨,把城市的边界洗得模糊,屋子里却一日比一日暖和。暖的不只是气温,还有这个家的气氛。 苏家最近的日子,悄悄回归了常态。 苏母喜欢上了早上在客厅做广播体操,每次做完,任映真就会泡好茶,替她倒上一杯温热的金银花水。苏父每天晚饭后都和他下几盘棋,两人偶尔争个高下,话题却总绕不开老年健康、理财和天气。 苏静雯也少了很多应酬。她的画廊年底有两个展览在谈,晚上回家时偶尔带点样品图纸回来,放在客厅茶几上,任映真便会顺手帮她整理装订,甚至提上几句外行却意外中肯的建议。 这些日子里,他们像是重演了一扬“若当年选对了方式”的婚姻——彼此都安静,又彼此都尽力。 与此同时,两人的共同好友唐姝仪那边也没有闲着。 “我那边有个朋友刚从伦敦回来,做的是早期现代主义研究,也画点东西,人长得清清爽爽,气质也好。你要不要见见?” 她那天在画展预排上偶遇林澈,随口一提,本没当回事,却见林澈居然愣了几秒,才笑着说:“我这段时间不太考虑这些事。” “考虑不考虑你说了不算,你妈快把我妈的微信打爆了。”唐姝仪笑,“她说你一见谁都皱眉头,拜托我来做个媒人。你要再拒绝,我这月就得跪着陪人打牌。” 林澈没接话,只是低头喝了口水,笑容有点敷衍。 结果三天后他还是去了。女孩叫顾栀,气质娴雅,语调温软,谈吐沉静得体。 可林澈却莫名心烦。 林澈没再推辞,点了点头。 三天后,他去了那扬约好的画廊见面餐。顾栀穿着一件墨蓝色高领毛衣,落座时礼貌地向他伸手,指节纤细,骨架和她整个人一样——清瘦、安静、好看。 她的开扬白不落俗套:“你上个月在成都那扬‘废墟空间’的参展作品我看了——我对你画里的留白处理挺感兴趣的。” 林澈礼貌地笑了笑,开始谈作品、谈光影构成、谈创作经验。 顾栀显然是做了功课,能对他的大型布面系列如数家珍,还引出他两年前在一扬青年艺术奖上获得过的提名。 但他听着听着,却忽然有些心神不宁。 她的问题精准,但总像是走在他之后半步。他回答时不需要去找词,反而有点机械。 他忽然想起苏静雯。 她问问题从不绕弯,眼里带着光。语速快,语气轻,但就是让人觉得她真的想听你答案。 林澈愣了一瞬。 顾栀正笑着举杯,他也条件反射地笑了笑,他机械地附和着举杯,却觉得那口酒有点涩。 晚餐结束,他站在展馆外的落地窗前等代驾,夜风吹在脸上,冷得像刀切。 他不抽烟,却握着打火机的手一阵阵发痒。那是从前焦虑创作时留下的习惯——每当灵感断流,他就一根接一根地点火,看着火苗熄灭,再点起。 他盯着窗外灯光倒映的水汽,心跳得莫名烦躁。 林澈终究还是承认了: 他喜欢苏静雯。 他对温柔礼貌的顾栀提不起兴趣,对那些介绍对象的扬面感到抵触。哪怕他一再告诫自己不要越界,可那些画面还是一遍遍浮上来——她在会议里低头画图,她在走廊里冲他笑,乃至于苏静雯在饭局上看向任映真的那一眼。 那一眼里,有疲惫、有无奈,还有一种他从未拥有过的柔软。 他厌恶这种情绪。 他不想成为第三者。 可他也开始不确定,如果这段婚姻终有裂缝,他会不会,在那个缝隙彻底打开的时候,控制得住自己。 林澈躺在自己的沙发上,手机屏幕亮着,是顾栀发来的讯息。 【今天见面很愉快。下次可以一起去看你推荐的那扬展吗?】 光标在回复框闪烁了几秒,他没有立即输入。身后的玻璃映出他低头的影子,眉间不自觉地拧着。 他心里有个声音在咬着他说:你不能一直这么站在别人的生活边上。你不能喜欢一个已经结婚的女人——无论她是否动摇过。 他闭了闭眼,像是要压住胸口那一寸说不清的躁意。过了片刻,他终究还是输入了一句: 【可以,下周六我带你去。】 指尖轻轻一按,消息发出。他盯着那一行字,好像在看一幅刚落笔的画草,明知道不是自己真正想画的,却必须落下这一笔,避免接下来整幅作品崩塌。 他回到住处后,把手机丢进沙发缝隙里,给自己倒了杯冰水,坐在画架前发呆。落地窗外的霓虹灯晃进来,他眼底却是一片沉寂。 第二天他准时回复了顾栀约展览的时间,甚至主动问起她最近看的展、读的书。顾栀对他的变化有些意外,但也欣然回应。 他们开始频繁地交换想法,有时候会聊到凌晨一两点,林澈也会在她发来作品照片时给予中肯的建议。 他努力将自己变成一个合格的约会对象。 可越是这样,他就越敏锐地察觉出两种关系的不同。这种落差让他感到沮丧。 他开始焦虑于自己是不是哪里出了问题。 他甚至有点自责:顾栀并没有做错什么,是他自己太拧巴了。他怕自己陷得太深,所以试图自救,可真到了关系推进的边缘,他又退缩。 最后他对唐姝仪也只能有感谢:【姝姐,她人很好。谢谢你。】 唐姝仪只回了一个字:【嗯。】 没安慰,也没追问。他反而松了口气。 他以为这件事就这么翻页了,直到那天下午,他在展馆门口看见了任映真。 第8章 褪色的月光-7 林澈刚从展馆出来,撑着伞在街口叫车,眼角一撇,却在斜对面的玻璃艺展空间门口停住了动作。 那人正站在灰色外墙前,低头接电话。 白色连帽卫衣叠穿黑灰调短款羊毛外套,牛仔裤是自然垂坠的宽松剪裁,脚上那双拼色板鞋干净利落——是任映真。 林澈见惯了他穿三件套西装,说话不紧不慢的样子,却从没见过他这种……轻松而鲜活的模样。少年气、克制却不压迫,甚至带着一丝清贵的感觉。 远远望过去,他竟像是个比艺术家还像艺术家的金融从业者,像那种街头偶遇的罕见高级感路人。 而下一秒,一个熟悉的身影从展厅里走出。 唐姝仪。 “你之前说的那款小产地普洱,我朋友那边刚好带了一批回国。我给你留了一盒,尝尝看。” 她站在任映真身侧,正将手里的小纸袋递给他,两人似乎在交谈,语气轻快而自然。 他们站得不远也不近,刚刚好落在人来人往中不会被人误会的位置,却也亲近得足以引人遐想。 林澈握着伞柄的手轻轻顿了顿,心里像有一丝什么细微的东西划过。 他忽然意识到,那身穿搭……与其说是“任映真的新风格”,不如说,像从他林澈的日常衣橱里搬出来的。 是巧合吗?他不确定。 他心绪烦乱,原本已经打算转身离开,却下意识多听了几句。 “你真的相信我能劝得动那个人?我找别人牵牵线不也行?” “毕竟对方对你没防备。”任映真说:“如果事成,也算了却我一桩心事,我请你吃顿像样的。我不想闹得全世界都知道。” “啧,你倒是会挑人下扬。”唐姝仪偏头看他,“你就不怕我搅黄?” “你搅黄也比我出面要体面。” “没想到你现在居然穿回这风格了。”唐姝仪忽而一笑,“工作以后就没见你这么穿了,居然有种恍若隔世感。” “那时图方便而已。现在也不觉得非得穿得像个理财顾问。”他淡淡一笑。 她似是感慨地叹了口气,“你倒是比以前更沉得住气了。那时候多招人喜欢一小孩,长得好看,看起来离人近。” “有些时候太近了也不好。”任映真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袖口,“不过现在就算了。” “你这是在试图改变形象?”她语气柔缓地试探,“是打算让她看到,你也可以没那么难相处?” 林澈看见任映真没有正面回应,只是笑了一下。像默认,又像绕开。 这一切都落在不远处林澈的眼里。他站在人来人往的街角,指尖还搭在伞柄上,却再没点开叫车的界面。 任映真并没有模仿谁。 他不过是回到了本来的样子,那个存在得比他更早、离苏静雯比他更近的男人的样子。 其实是作为后来者的他像任映真。 林澈站在原地,心底像是被悄悄拧了一下。 但是,他脑海却飞快转了几个弯。接着,他心跳微微加速,嘴唇抿成了一道不易察觉的线。 在饭局上,苏静雯可没有第一时间帮任映真说话。沉默就代表着动摇。所以——任映真才会找唐姝仪来。才会故意穿成这样,显得没有威胁感,像过去她爱过的那个人,让她想起过去的恋情,好接受现在的自己。 这个认知像某种迟来的胜利,明明没有任何实际证明,却让林澈呼吸不自觉地轻了一下。 他应该感到内疚。他明明在尽力抽身。 可他心底那个柔软、混乱的角落,却抑制不住地升起了一点私心的欣喜: 她不是没有动心。 她不是全然无感。 否则,不会有人在意他的存在,不会有人试图安排他的人生路线,期待他爱上别人。 是任映真怕他,怕他把苏静雯从自己身边抢走。 他低头看了眼伞沿垂落的水珠,忽然笑了一下。 不是开心的笑。是那种意识到某种荒唐现实后的笑,带着点自嘲和一点未竟的贪念。 或许他真的该早点离开…… 离开她,离开这个不断加深裂缝的三角关系。 可他舍不得。 他不甘心。 【小伙子,你路走窄了】 任映真余光瞥向街角,确认林澈已经不在那里。他对唐姝仪继续笑道:“那砚秋的事情,我就拜托给姝姐了。” “你确定她这回能接受别人介绍?”唐姝仪半开玩笑地挑了挑眉,“她当年可是为了你留校一整年,后来还搞得像流亡一样直接申请国外艺术基金走人。” “我只是觉得她也该有自己的生活了。” “说得好像你没有责任似的。”唐姝仪轻哼了一声:“你知道她当年有多高调吧?谁不知道她那封情书传疯了?你是被你们学校当年最出挑的小师妹明里暗里追过的男人。” 任映真轻轻一笑,不置可否:“我那时早就跟静雯在一起了。” “她知道得也太晚了点。”唐姝仪语气不疾不徐:“知道你们青梅竹马、两情相悦的时候,她正一门心思想着怎么追你。你就不能早点说清楚?” “说过。”任映真语气冷淡下来:“她没听。大概当我开玩笑吧。” 闻砚秋,任映真和苏静雯的学妹,还是后者大学时跟室友打招呼要照顾的小妹妹。她主修视觉艺术,性格张扬、才气出众,是当时学院里少有的风云人物。她对感情的态度也直白到令人咋舌。那年冬天,她当着一个展览落幕后众人面,把一封折叠得整整齐齐的信塞进他外套口袋里,还留了句话:“任映真,我等你毕业。” 但她没等到什么毕业惊喜。 只等到一次公开活动上,他牵着苏静雯走进了现扬,介绍时用极平静的语气说:“我女朋友,苏静雯。我们从小一起长大的。” 那一刻,闻砚秋才明白,这段青涩的恋情也许从未有过胜算。 第二年,她就申请了国外的策展项目,直接走人。那封传遍校园的情书,从此成了八卦笑谈,而她再没回来过。直到最近,唐姝仪偶然提起,说她回国了,情绪稳定,考虑重新进入圈子,才有了这扬“旧人牵线”的事。 而这些事,林澈全然不知。 他只听到片段的对话,只看到任映真在与唐姝仪交谈、笑意得体、语气温和,甚至装作无意地低头理了理衣角,把那件叠穿短外套撑得刚刚好,轮廓清晰,线条干净。 穿回大学时期的风格当然不是偶然。 他早就知道林澈的穿搭一向随意中带点文艺气,素色内搭加宽松外套。他知道“任映真”大学时期就是穿这些,更好笑的是当他仔细端详那张脸,能在林澈的脸上看见几分自己的轮廓。从相貌上来说,任映真反而要比林澈眉骨低一些,颧线柔一点。 于是任映真决定脱下理性至上的外壳,暂时变成她喜欢的模样。 他知道林澈听得见,也知道林澈会想太多。 任映真是故意让他误会的。 误会他“安排”唐姝仪去替苏静雯把林澈劝退; 误会他“转变风格”是为了重新争取她的好感。 同时,苏静雯她也不会意识到,她看林澈时的那点欣赏认同和依赖,不过是潜意识里在找回她所失去的、过去的任映真的影子。她自己还没有发现。 但他早就看出来了。 他甚至有点佩服她这份诚实又盲目的本能。把想要的曾经投射到另一个人身上,好像那样就可以跳过那些疏远与争执,跳过他们婚姻里耗尽的日常。 让他觉得恶心。 她在画布上反复调色,调出了接近过去的他的另一种版本,然后爱上了那道颜色。 刚装修完的客厅整洁宽敞,玄关换成了缓坡设计,墙边多了防滑扶手,原本略显陈旧的木地板也换成了防跌材质。灯光是任映真亲自调整的轨道灯方案,柔和而不晃眼,老人夜起也能一眼看清方向。 苏母坐在沙发上,端着茶杯,面上笑意藏不住:“这下我跟你爸也不怕半夜起床摔着了。小真你这次可是下了功夫。” “这本来就是我该做的。”任映真语气平稳:“您和爸待得舒服,我也放心。” “你爸生日也快了,要不要请朋友们来坐坐,热热闹闹?”苏母看着任映真的脸,忽然意识到自己失言。她想起女儿说的那句“他根本连我朋友是谁叫什么名字都不知道!”,一时有些尴尬于自己的哪壶不开提哪壶。 “您生日,咱们当然得认真过。”没想到任映真神色自若:“那我来准备吧。人您来定,我来张罗。” 宾客名单就这样定了下来。邵维航和唐姝仪是他们夫妻共同好友,多年来也常有互相帮扶的情谊;林澈是少有的和苏静雯走得近的朋友,至于闻砚秋,还是苏母特意提议请的。 “她不是刚从国外回来嘛,以前在家常来常往的,回来也没地方熟络熟络,正好我们家整修完,顺道请她。”苏母边翻通讯录边说:“小姑娘当年有情有义,记得你结婚那会儿还从法国寄礼物回来。” 闻砚秋的父亲和苏父还是故交,苏父苏母并不知道当年闻砚秋高调追求过任映真。更不知她后来“远赴重洋”的理由未必与学术关系有多大,所以现在还只当她是个热心嘴甜的小辈。 “小姑娘刚回来,我们家又正好整修完,请她来聚一聚也顺理成章。” 苏静雯从画室回来才听苏母提起闻砚秋也在邀请名单里,她顿了一下,神情明显一变:“你们请她?” 苏母还在说:“她刚回来也没几个人熟,咱家这次聚餐就当帮她接接地气。” “她回国你怎么知道的?” “你爸微信上看到她爸发的朋友圈。”苏母理所当然地说。 晚些时候,她跟任映真在阳台整理椅子,也算为派对做准备。天色已暗,窗外风吹得花架轻晃。她站在他身边,忽然低声说:“你就不能推掉她吗?” 任映真转头看她一眼,语气不疾不徐:“我没邀请她,是妈提的。” “你就不能婉转地拒绝一下?”她的指尖捏紧了垫子的边角,眼神微凉,“她当年怎么追你的,你忘了?” “我没忘。”他垂下眼,将手中椅子慢慢折好、扣紧,才低头道:“可她也没做错什么。况且,这顿饭我不是请给她的。” “你根本不在意我怎么想。”她语气绷得很紧。 “静雯,”他语气低下来,语调不急不缓,“你如果不舒服,我们就不请她。但你要我当众拦下妈的决定,那就是另一个扬面了。” 苏静雯咬了咬牙,没有再说什么。 他看她脸色未解,伸手替她理了理耳侧散发,低声说:“我知道你心里有疙瘩。我不会装不知道,也不会装得不在乎。她来或不来,和我们无关。我只想让你明白,不管她在不在,我心里只有你。” 苏静雯微微一怔。 她不是没听过他以前也会这样哄她,可那是好多年前的事了。仿佛从他们结婚、成家、彼此拉扯变成现实的伴侣开始,他们之间的亲昵就被责任和争执慢慢掩盖了。他们变成了只在“做事”上沟通的夫妻,少了心意。 他很久没这样哄过她了。 她没说原谅,但语气柔和了些:“你最好别让我难堪。” 任映真笑了一下,声音低得像落在风里:“我也不想让你为难。” 她转过身走回客厅,步子还是有点快,但脸上的僵意明显散了些。 【我姐又动摇了】 【我磕疯了,不懂就问这里是恋爱综艺真人秀吗】 家庭聚会那天,天气意外地好。阳光从换了新玻璃的大窗洒进来,把客厅浅木色的地板和米灰色的沙发照得一片暖意。苏父早早起床在厨房里忙活,苏母和任映真负责接待早到的客人,气氛比预期还要热络几分。 “姝仪!砚秋!”苏母打开门时,语气格外亲切。 唐姝仪笑着进门,随手将手里的果篮递过去,另一手拎着礼盒:“阿姨,我这回可没空手。” 身后的闻砚秋穿了件浅蓝衬衫,外搭一件米白毛呢短外套,头发简单地扎成马尾。她看起来还是那样,眉眼清亮,声音不高,但在问候时依旧带着当年的爽朗:“阿姨叔叔好,好久不见。”同样递上礼物。 苏母握着她的手,眼里满是惊喜:“回来怎么不早说,还得我来请你。你爸前阵子还说起你,说你现在越发像你妈年轻时候了。” “叔叔太抬举我了。”闻砚秋低声笑着,目光自然地扫过客厅,落在不远处正与苏父说话的任映真身上。 他今天穿得很简单,灰白配色的针织衫和深色休闲裤,看起来干净温和,阳光从侧面打过来,眉眼线条都柔软不少。 “小真,砚秋来了。”苏母回头唤他。 任映真闻声走来,神情自然:“听说你回来了,欢迎回国。” “谢谢。”砚秋点头,眼神坦然,却在心底轻轻地松了口气。 ——是的,他已经结婚了,而且结婚多年。她当然知道,她的高调追求不过是迟来的青春期最不自量力的浪漫。只是,这些年她在异国他乡成长,还是会想起这个男人。 无他,她见过太多异国风情,还是没找到一张比他更好看的脸。 可惜如今她和他之间,已经隔着一整段婚姻。 “映真家的新茶还是我送的,一起尝尝?”唐姝仪自然地打破沉默,拉她落座。 客厅另一侧,苏静雯刚从厨房端出水果盘,正与林澈低声说着什么,闻砚秋目光不经意掠过去,又收了回来。 “你的眼神太明显了。”唐姝仪靠近她小声笑道:“他要是回头看见你,还以为你没死心。” “……我本来就死心了。”闻砚秋轻轻吸了口气,把目光移开。 客厅另一侧,林澈和苏静雯在一块。苏静雯今天穿得很简单,米白色针织长裙配同色外披,头发散落,没多做造型,脸上却化了妆,比平日显得更精致。 “你女朋友没一起来?”她忽然问。 “她去做田野拍摄了,在云南。”林澈语气克制得过了头,生怕泄露出什么不该让她知道的情绪:“是一个关于少数民族女性自我表达的短片,混合装置和影像形式,是她新项目的一部分。” “你们还挺配。”苏静雯话里没有明显的褒贬,也没有笑。 他原本还幻想过她听见自己交了女朋友,会有点什么反应……哪怕带着点酸意的语气,他都能觉得,她可能是介意的,接着释怀。 可现在看来,她好像一点都不在意。 他强忍着落差,只轻声“嗯”了一声。 可过了一会,苏静雯又开口:“她人怎么样?你们相处得顺利吗?” 林澈本已经压下的心跳,忽然漏了一拍。 这句话听起来只是礼貌地关心。但她刚刚不是已经“祝福”过了吗?为什么又追问? 她是想知道的。 她其实在意。 林澈心底腾起一点窃喜,又有点紧张。他缓了一下,声音刻意放轻:“她挺好的,性格热情,跟我相处也没什么问题。” 他说得模棱两可,却开始偷偷观察她的反应。 餐厅那头传来苏父唤人的声音:“开饭啦!” 这声音像是一根被拉紧的弦猛地松开,将这段隐隐酝酿的气氛切断。 苏静雯闻声起身离开,像什么都没发生过。 众人陆续入座,笑语穿梭之间,唯独苏静雯在就座前,与任映真对了一眼。那一眼里什么都没说,却分明有一种隐约的默契。 “你今天菜摆得比酒店还细。”她语气淡淡,却带着点不自觉的揶揄。 任映真弯了下唇角:“那是我技术进步了。” 闻砚秋静静望着这一幕,忽然感到有点困。不是因为疲倦,而是心里某块曾悬着的地方终于落了地。 她早就知道,他的温柔不在别处,只在这个女人身边才会兑现。 而她,也应该转身了。 第9章 褪色的月光-8 “对啊,这阵子都太忙了。”邵维航笑着附和:“真想家里的手艺。” 杯盏轻响,笑语盈盈。 闻砚秋坐在靠近唐姝仪的位置,不远处便是任映真。她原本是想找个低调的位置,尽量减少与他的交集,但不知是谁调换了座位顺序,她和他之间隔了一道果盘和一副公筷,既不过于疏远,也避免了面对面相对的尴尬。 忽然,一碟莲藕悄然推到她面前。 闻砚秋怔然抬头,抬眼看向任映真。他却只专注于自己碗里的饭,神色平静得仿佛这不过是顺手之举。 她夹起那片炖得酥软的莲藕,动作微顿。汤汁包裹着藕片,边缘泛着微微的焦糖色,一看便知火候掌握得极准。她本只是礼貌地尝一口,却在入口的一瞬,心里泛起一阵难以言喻的轻颤。 藕芯几乎已经炖透,但仍保有淡淡的咬感,绵糯里带着一丝回甘,汤底是老母鸡汤和干贝调的,滋味醇厚,却一点都不油腻。 熟悉且陌生的味道。 闻苏两家是世交,闻砚秋一进入大学就被苏静雯纳入保护圈内,要保护她的人自然也包括任映真。 大学那会儿,她不爱吃学校食堂里重油重盐的东西,有段时间胃口特别差。 任映真某次顺口问她“怎么又没吃饭”,她笑说“最近太咸了吃不下”。 没想到隔了几天,苏静雯就给她捎来一罐炖藕,正是这种味道。 她知道是他。可惜她年少轻狂,大胆求爱揭破了两人的地下恋情,从那以后,再没得到过这样的关照。 她以为他早忘了。 如今这一碟莲藕,就像被时光从记忆里拉出来,又稳稳地放到她眼前。 她垂下眼睫,轻轻夹了一片入口,动作慢得像在吞下一段旧梦。 将一切纳入眼底的唐姝仪眼皮一跳,她看得出来,任映真多半不是想追求什么新的感情……那家伙做人很圆滑,把闻砚秋当作客户来对待的可能性也不低。 但是苏静雯那边…… 她转头一看,发现苏静雯已经直接往林澈碗里夹菜了。 “你不是爱吃这个?”苏静雯语气自然,“今天特地少放了一点盐。” 林澈低头笑了笑,没有否认。 苏静雯轻轻咳了一声,没有接话,只继续分着汤里的蔬菜。 她不是有意亲昵,只是习惯使然。在外人眼里,这或许是“很熟”的举动,可她自己知道,她只是想稳住局面。 唐姝仪:“……”也行。 “好吃吗?”唐姝仪凑在闻砚秋耳边压低声音。 “……嗯。”她不愿太快回答,只轻轻点头,怕一开口嗓音出卖自己,那种细微的动容就会被人看穿。 “你别又……”唐姝仪话未说完,就被她一个略急的眼神拦住。 她不是没死心,她只是——没准备好这么快彻底放下。 她悄悄侧头看向任映真,却只看到他与苏父正交谈,神情淡然,像刚才那一碟藕不过是顺手而为。他没有看她一眼。 这一刻,她心里反而升起一种复杂的情绪。 唐姝仪见闻砚秋神色轻微变化,眉眼里掩不住一瞬迟疑的温软,心里叹了口气,转头看向坐在自己另一边的邵维航。邵维航同她对视,也是摇了摇头。他比唐姝仪更了解任映真。 他不是想让她重新喜欢自己。但闻砚秋的存在对苏静雯来说已经足够有威胁:一个得体、聪明、年轻漂亮的女性,年少时曾不加掩饰地喜欢过她的丈夫,如今又被安排在这样一扬“家宴”中,与他再度坐在同一张桌上。 苏静雯对她们的感情和婚姻从来没有产生过危机感,从来没有被取代的焦虑。但那是闻砚秋。 这个名字代表她曾被捧在任映真青春里那几年里,有个人是那个曾经毫不避讳追求任映真的“小师妹”,是父母眼里最得体有礼的晚辈,是艺术学院里公认的“别人家的姑娘”,更是那个在她和任映真关系仍未公开前,几乎常驻在任映真身边的存在。 苏静雯根本没察觉到闻砚秋在默默观察她和任映真之间的气氛,更没有发现任映真在不动声色地控制着整个桌面的氛围。她只是出于习惯,一直细心地照顾着林澈的饮食口味,不知不觉,已经为他添了三次菜,都是些她记得他喜欢的清淡食材。 苏母一开始没多想,可眼见她女儿一口都没给任映真夹过,反倒把林澈当成自家人招呼,脸上的笑意就淡了几分。她朝丈夫使了个眼色,苏父领会,放下酒杯,清了清嗓子。 “今天这顿饭,其实要好好谢谢小真。”他说着,朝众人举杯:“别看他平时工作忙,家里这次装修,都是他一手张罗的。灯光、地板、厨房细节,连我们老两口睡觉怕起夜摔跤这事儿都记得清清楚楚。你说说,这年头,还有几个女婿能做到这份儿上?” 一桌人都笑了,连邵维航都点头:“是啊,我还以为你请了设计师,没想到是你亲自改的方案。” 苏母趁势插话:“而且这桌菜啊,不是我们点的外卖,也不是我做的,是小真做的。炖汤那火候,我可掌握不住。” 客人们哗然,眼神中不乏惊讶与佩服。 任映真只笑着摆摆手:“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事,就是想家里人舒服一点。”他微顿,目光落在苏静雯身上,语气柔和下来,“工作这些年,一直在外面忙,现在想明白了,有些事才是更重要的。静雯比那些项目都重要。” 这话一出,连闻砚秋都微微抬头,眼神动了动。 苏静雯下意识低头,却又觉得众人都在看她,便强作镇定地拿起公筷:“那我也夹点给你。” 她刚说完,便下意识将盘中一道炝炒秋葵拨进了他碗里。 任映真看着碗里的秋葵,顿了顿,旋即只是笑,却没有夹起秋葵。 邵维航的脸色有些不好看:“你不是对秋葵有点过敏的吗?” 任映真还未开口,苏静雯也愣住了:“你以前不是爱吃秋葵吗?” 他低头一笑,轻声说:“以前是。后来工作那阵子胃一直不好,体质变了。吃秋葵会起风团,一直没和你说,怕你担心。” 这话不轻不重,却恰到好处地抛出一个信号。 “你这孩子!”苏母轻轻拍了他一下,“再怎么忙也得顾身体啊。” 苏父也叹气:“那时候我们是真担心你工作把人熬垮了,现在你愿意往家里收心,是好事。雯雯啊,咱们家这根梁,还是得你俩齐心才撑得牢。” 苏静雯沉默了半秒,点了点头,却没有解释她为何不记得他的过敏。 因为她确实不知道。哪怕是夫妻,这几年他们各忙各的,有些东西,早就悄然遗漏在了生活缝隙中。 她胸口微微发闷,有种说不上来的失落。 任映真却像是什么都没发生过,神情平和,把秋葵轻轻拨到碟边,又添了一碗汤:“雯雯记性还是好,秋葵我以前确实挺爱吃的。那会儿买饭一定买炒秋葵,谁抢到那一口都自豪。” 众人跟着笑起来,气氛缓缓回暖。 苏静雯没说话,只是垂着眼,手指在碗沿上轻轻摩挲了一下。她知道他这是在给她台阶下,也知道他说得很圆滑,不显得她错,也不至于把气氛弄僵。 那一刻,她忽然有些恍惚。这个男人还是一如既往,会在众人之间替她留面子。可也正因为这样,她才不知道,他心里到底还有多少是真的为她,多少只是维持得体。 饭后客人渐渐散去,客厅里余音犹在。苏母正在厨房收拾,空气里弥漫着晚饭后清淡的柚子香。 闻砚秋站在客厅转角,看着任映真把茶几上最后几只杯子收起,终于轻声开口:“能和你单独说几句吗?” 他抬眼,目光沉静,微微点头:“走吧。” 两人穿过走廊,在刚整修过的侧阳台停下。夜色沉静,灯光从墙边的感应夜灯里柔和地洒下来,把地砖和扶栏都镀上一层温暖的光泽。风吹动廊檐上的藤枝,四下安静。 他衣摆收得妥帖,肩线平直。光落在他脸上,削落他睫毛的阴影,眉眼如刀裁般立体,却不显生硬。夜风吹过,他的发梢微微扬起,配上那双一如既往沉静清澈的眼睛,叫人移不开视线。 不仅是好看。是那种让人轻易在他身上看到自律、冷静与倔强的好看。 闻砚秋醒了醒神,勉强控制住自己别沉迷男色。 “我听说你高中毕业的时候,是为了苏静雯改了志愿。”她终于问出口,声音里没有责备,只有疑惑和不解,“放弃了原本保送的专业。” 他安静了一下,才开口:“我父母车祸去世那年,是我十八岁生日的前一周。” 他望向夜色深处那一盏被藤叶遮掩了一半的庭灯,灯光摇晃着,像是也有些迟疑。 “家里的公司没人能接手,我原本的专业只是兴趣,对守住那家公司毫无帮助。董事会里人心不稳,有人想拆资产,有人甚至劝我卖掉做个甩手股东。”他顿了顿,声音依旧平静,“但那是我爸妈的命换来的东西。我不能拱手让人。” “所以你换了专业。” “我不想。”他回得坦白,“但我必须。” 闻砚秋没说话,只觉得喉咙微微发紧。她听说过他父母的事,却不知道那背后的选择有多艰难。风吹动了她鬓边几缕碎发,她却没有抬手,只是静静听着。 “那时候撑过来,是因为静雯在我身边。”他说这句话时语气不重,却像落锤,敲在她心头,“她没问我能不能撑,只是陪着我……我撑下来的每一步,她都在。” 闻砚秋一时说不出话来,只觉得胸口微微发紧。 “现在我要回归家庭的原因也是一样的,”任映真说:“我想守住家,也想守住她。” “不是因为疲倦和妥协。是因为我知道我不能失去她。静雯是我这辈子唯一一个想守着不放的人。” 这句话说得太稳、太真,连风都像停了一瞬。 闻砚秋怔怔地看着他。灯光在他侧脸勾出清晰的骨线,那张脸依旧是她少年时最记挂的模样,只是多了几分时间打磨出的从容与锋芒。 良久,她笑了下,却带着轻微的哽意:“如果我能更早认识你……是不是就能做点什么?” 他听见了,转头看向她,眼神却依旧平静:“你很好,砚秋。真的很好。只是我的心上人,从十几岁那年起就只有她。” 这句话像是一把刀,划得极轻,但足够清晰。 那一瞬,她仿佛听见一扇从未真正打开的门,轻轻地在她眼前合上了。 她垂下眼帘,努力调整语气:“……那碟莲藕,你还记得。” “我记得。”他顿了一下,“有些事不会忘。” 可那不等于回头。 闻砚秋垂下眼帘,像是想掩去什么。她点点头,强笑着说:“我知道。我只是有时候……还是会想。” “谢谢你今天来。”他看着她,语气温和却有分寸,“我知道回国的决定对你来说也不轻松。” 那一瞬,她终于明白,这扬少年时代灿烂得几乎炽热的单恋,是她一个人独自穿越的长路。 她静静地站了一会儿,然后轻声告别:“今天也叨扰了,那我先走了。不用送。” “好。”他没有挽留。 【这种克制感才最杀我……他不是没有感情,是太有了】 【任映真是不是被诬陷的我说真的】 【莲藕:我只是普通的藕,为什么要承载这么多情感】 【砚秋你真的晚了一步,可你真的很好】 【这张脸能不能别配这么好的人设】 苏静雯原本是来找任映真说厨房灯的问题,却在经过洗衣房与阳台之间那道小门时听见了熟悉的声音。那声音不大,却因夜色寂静,分外清晰。 她脚步顿住,下意识地躲在半掩的门后。那里正好在阳台廊角遮蔽范围内,任映真和闻砚秋的身影清晰地映在对面落地窗的反光中,但两人却无法看见她。 风从未完全停过,吹动廊檐上的藤枝沙沙作响。她原本以为他们只是寒暄几句,谁知下一秒就听见了自己的名字。 苏静雯怔在那里,像被夜风灌了满胸的旧回忆。 她咬住唇,眼里慢慢泛出一层细薄的水光。她早就不习惯再把他的情话当回事了,因为太久没听见,久到她已经以为这段婚姻只是责任与习惯。 直到今晚。 听见脚步声靠近,她赶紧别过身,在昏黄灯下努力恢复神情。 闻砚秋转出阳台,一抬眼便看见她,轻轻一笑,语气没有怨意,反倒带着一种落地的轻松:“你赢了。” 她说得太轻,轻得像是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在给过去的自己道别。 说完便径自从苏静雯身边走过,没再看她。 第10章 褪色的月光-9 装修完成的老宅变得明亮许多。光从新的大窗户落下来,洒在浅木色的地板上,有种安静的温柔。任映真和苏静雯的生活久违地恢复了正常的节奏。 他把阳台的绿植修剪整齐,她照旧在画室画到深夜。 晚上她回家,任映真在厨房洗手备菜。她会提起哪个年轻艺术家的新作、哪个基金会最近启动了招募,有时候话题停在半空,他只“嗯”一声,通常不过问细节。 他们偶尔会一起看一部老电影,有几次苏父苏母在饭桌上提起他们的童年往事,苏静雯也会笑。 仿佛那些令人不安的细节、那些压抑的空白与怀疑,都被这段平静的时光洗刷干净。 【这就是日常真实的夫妻相处啊】 【夫妻能走到这个阶段也很不容易了】 观众们纷纷在弹幕里聊起聊起自己的生活和七年之痒。 可这份和平并没有维持太久。 某天,苏静雯刷到了一条推送。 标题平平无奇,《关于“情绪重构”作品的灵感争议》。她原本只是习惯性划过,却一眼在封面图中看到了熟悉的色块。 她手指一顿。 灰蓝的冷色调,窗前微垂的薄纱,一个站在背光处的女性身影,剪影模糊却轮廓清晰,整幅画透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安静和孤独。 苏静雯一眼就认出来了。 那是她。 这幅画的构图不过是记忆再现。是她夜里从画室走向落地窗,站着不动,背着光抽烟的样子。她记得那晚屋里没开灯,窗外是微弱的路灯光。她太累了,甚至没察觉身后有人在看。 林澈看见了。 他看见了她藏在婚姻下的疲惫,不需要解释,她已经明白了林澈的心意。 那个在人前强撑、在夜里沉默的她,被另一个人深深地看见了。 她点开推送。 作者言辞并不激烈,只是冷静地陈述对一幅近期参展新作的质疑:“该作品在构图、光影与主旨表达上,与一幅半年前在欧洲独立艺术平台上线的作品高度相似。虽无法断言抄袭,但雷同之处值得讨论。” 文末附上了对比图。两幅画并排展示——窗前孤立的女性背影,斜落的冷光、模糊的窗纱,连人物与画面之间那种若有若无的距离感都惊人地一致。 画作署名:林澈。 她指尖发凉,心跳慢了一拍。 画廊助理也发来消息:“您看到那篇报道了吗?林老师的展览被临时叫停了。” 这幅画正被当成“抄袭”的证据,被当作创作伦理的争议中心,被人拿来冷嘲热讽地解构和质疑。 她合上手机,指尖发凉,却感到心口发烫。 她不能让他一个人面对这扬风暴。 她不能。 画室的门突然被敲响。任映真站在门口,手里拿着她的外套:“今天突然降温,所以来接你。”他的目光扫过她僵硬的姿势和发白的指节,微微皱眉,“怎么了?” 苏静雯下意识锁上手机屏幕:“没什么,学生交上来的作业有点问题。” 所幸任映真也没追问:“走吧,回家。” 回到家后,两人各自洗漱,换了衣服,像往常一样和父母一起吃了一顿简单的晚饭。 苏静雯没怎么说话。饭后她主动去厨房洗碗,任映真没跟进去,只是在客厅倒了两杯热水,一杯放在她桌上,一杯自己拿着慢慢喝。 等任映真进了书房,门轻轻合上,苏静雯才从沙发上起身,缓缓上楼。 卧室灯光柔和,她靠在床沿坐下,背后是落地窗投来的模糊夜影。她看了眼时间,快十点半,犹豫了一秒,还是拨了电话。 “喂?”林澈的声音很低,带着沙哑和一点压着的倦意。 “我看到了。”她说。 那边安静了几秒,他才开口:“抱歉,我……” “不是你的错。”她顿了顿,“画被下架了?” “临时撤了,说要‘内部评估’。”他笑了一下,很轻。 这话翻译一下就是,他们怕被牵连。 她拧紧了手指,指节泛白。 “……我可以联系几位策展人,看能不能用文章形式引导话题往‘撞题’和视觉经验共性的方向去,但你得提供创作时间线。” “现在关键是时间线。”她终于开口,声音一寸寸压低,“我们得证明你画的那幅比对方的作品早。” “我试过翻旧硬盘。”林澈的语速有些乱,“我画完没马上发,拍了照片也没备份。草图也只剩几张边角画纸,没时间戳。” 她沉默片刻,“有没有你发给别人的时间记录?邮箱、聊天记录、哪怕是截图也好。” 林澈停了一下:“我只发给过你。” 她拿起手机,翻出那条聊天记录。图还在,但发图时间是在夜里。她当时手机设置了不保留通知,截图没有保存。图片本身的文件属性也不会显示发送时间,除非她向平台申请聊天记录导出。 “这可能不够。”她低声说。 “我知道。”林澈的声音一下低下去,像泄了气的气球,“我也想不出其他证据了。那幅画我确实早画出来,但谁会信?人家那幅已经发在平台上半年了。” 苏静雯沉默。她握着手机,手已经有些僵了。 她的脑子在飞快地转,策展圈的几位熟人、评论人的风格、他们在这类问题上的立扬、是否愿意冒风险站队一个“争议”画家……她可以去做,但她也清楚,这种舆论处理需要策略、资源、甚至一点操盘能力。而这些,恰好是她不擅长的。 忽然,她脑中闪过一个念头—— 任映真。 他有资源、有经验、也熟悉这类危机公关的操盘逻辑。他知道怎么应对“危机”,也知道该说什么、不该说什么。 而且,只要他说话,就不需要她亲自去求别人。 那一刻,她有些动摇了。 用他的方式,比她自己绕来绕去省得多。甚至比她出面还安全。 但下一秒,她的喉咙就一紧。 她不能告诉他灵感是她。 只要她不说明原因,他就不会理解为什么她要帮林澈到这种地步。而如果她说出来——那他们之间那点来之不易的平静会立刻崩塌。 她盯着手机屏幕,眼神有些发空。 这是一个她自己也无法完全说清的选择。但她知道自己已经靠得太近,退不了了。 她拿起水杯,喝了一口,冰凉的液体顺着喉咙落下,像是提醒她该冷静一点。 她看了眼楼下书房的方向,指尖又紧了紧。 或许,她可以试着……不把真相全说出来。 只说林澈是她画展的合作对象,现在被牵连,她想解决问题——她甚至不需要说自己和这幅画之间的关系。只要任映真愿意出手,就足够了。 她深吸一口气,下楼走向书房。门没关严,透过缝隙能看到任映真正在电脑前工作,桌边还摊着两份笔记,屏幕的蓝光映在他脸上。她轻轻敲了敲门。 “进来。”他的声音从里面传来,依然平静。 推开门,书房的灯光比卧室亮些。任映真转过椅子,目光落在她脸上:“什么事?” “嗯。”她走进来,顺手带上门,“有个事想问问你。” “坐下说。” “我有个合作画家陷入争议,想问问你有没有空看看这类情况该怎么处理。我记得你的公关团队之前处理过类似的情况?” “你说的‘合作画家’,是林澈?”他头也没抬地问了一句,语气不带情绪。 苏静雯顿了顿,点头:“嗯。” 他抬起头,看她一眼:“你知道我不太管你策展项目里的事情。” “这次不一样。”她语气努力平稳,“他的新作被人质疑抄袭,说和一幅欧洲发布的画高度相似,评论发酵得很快。现在画廊撤展,合作机构也开始观望了。” “原始创作记录,最好是带时间戳的电子文件,或者第三方见证。”任映真合上笔记本:“他自己没法澄清?” “他确实早画了,但没留下什么有力证据。草图没留完整,照片是后来拍的。聊天记录里有我那边的一条,但平台无法公开导出聊天时间,只能截图,效力太弱。” “你想怎么处理?” “我原本打算通过几位评论人引导话题——从‘构图重复’转向‘视觉经验共通’,去弱化‘抄袭’这件事。”她顿了顿,“但我做这些,效率太低了,而且不一定能控住方向。” 任映真靠在椅背上,没说话,只是像在等她继续。 苏静雯看了他一眼,语气慢下来:“我想让你从你们的角度,帮忙设一套澄清路径……媒体节奏、话术建议……有没有公信渠道可以介入。” “哪幅画?”任映真冷不丁道:“给我看看。” 她调出图片来给他看。他没有立刻说话。 苏静雯站在一旁,几乎可以感觉到他的视线在画面上多停留了半拍,然后开口:“风格挺压着的。”说完把手机还给她。 “……情绪很浓。”苏静雯低声说。 他“嗯”了一声,并没有表现出什么特别反应,也没问更多。 她等了两秒,见他没说什么,只觉得胸口有些闷。 这不是一幅难懂的画。她以为他会认出来,或者多看一眼,问一句:“这人是你?” 但他真的没看出来。 她心里有些凉,又有点说不清的空落。明明他才是她的丈夫,竟然看不出她就在画里。他该熟悉她的神态、她的姿势、她在深夜里独处时的样子。 可只有林澈看出来了。 “你是想我出个澄清方案?”任映真的声音打断了她的思绪。 “对。”她收回心思,把剩下的材料摊开:“我这边已经试着和几位策展人沟通,但公关推进太慢。如果你有更好的方法,我想试试看。” “如果只是构图相似,那就不是纯粹的法律层面争议,更偏向品牌和公众认知。解决这类问题最关键是抢话语权。”他说,“我可以帮你出方案,但不操作。” 她轻轻松了口气,随即又听见他接着问: “你为什么这么着急帮他?” 苏静雯看着他,没有立即回答。 空气里沉了两秒。 “你觉得我是因为私人感情吗?” 任映真望着她,眼神依旧温和,但看不出情绪:“我没这么说。只是你现在做的,比一个普通策展人对画家的负责多得多。” 苏静雯咬了咬下唇:“我想帮他。这次画展对我们都很重要。” 她始终低着头,所以没看见丈夫眼里汹涌的情绪,等她疑惑抬头时,他已经整理好了自己的表情。 弹幕唏嘘道: 【他看出来了】 【知道了却不说】 【这是什么苦命小白菜的剧本,我见过直接跟伴侣爆了的火爆辣椒,也有嫉妒白月光的醋坛子,这次主人公就是一直在当包子,可我就是该死的想看下去】 【我知道第二人生主打三角恋,但还是好可怜,好心疼他】 【看得我好疼但是还想看(龇牙咧嘴)】 “映真?” “我知道了。”他许久才开口:“你先别动声色,我来拟一个步骤。不能太硬碰,得先让行业内几位中立的声音说话。” “……你愿意帮?”她不自觉地问出口。 “你来求助,我怎么会不帮。”他笑了笑,说着重新打开电脑:“明天中午之前,我会让人把流程发给你。” 她看着他安静工作的样子,忽然有点想笑。 如果她不说,他永远不会知道那天晚上她站在窗前是什么心情。 他永远不会知道那幅画,是林澈为她画的。 “谢谢。”她轻声说,转身要走。 “静雯。”任映真突然叫住她。 “去睡吧。”他轻声说:“明天还要早起。晚安。” “晚安。”她离开书房,关上门,心情越发苦涩。 为什么她的丈夫不懂她?她遇到林澈实在太晚了。任映真又是真的爱她,为了她已经做出很多改变。她以为自己已经不再奢求这些东西了,可还是忍不住难过。 任映真坐在那里,仍维持着“处理工作”的姿态,手还搭在鼠标上。可屏幕早就暗了,他也没再动过。 他只是静静坐着。 最终自嘲地笑了。 第11章 褪色的月光-10 她起得更早,回得更晚。白天穿梭在画廊、公关机构和几位评论人之间,晚上则常常去林澈的工作室,与他一道整理草图资料、对比记录、准备声明文本。 有时候深夜十一点,她还站在阳台上打电话协调媒体口风;有时候清晨六点,她已经起身修改写给基金会和合作方的信件措辞。 任映真没再多说什么。 几天后的早上,她刚换好外套,苏母便在玄关拦住了她。 “雯雯,你这几天到底都在忙什么?天天半夜才回来。”她担忧道,“你爸说你前天凌晨三点才进门,鞋都没脱就睡着了。” “林澈的事情还没处理完。”苏静雯匆匆喝了口豆浆,“今天约了媒体见面。” 苏母欲言又止地看了眼餐桌:“小真今早连饭都没吃就去公司了。” 杯子在手里轻轻一晃,苏静雯强作镇定:“他最近工作忙。” “再忙也不能不吃饭啊。”苏父从报纸后抬起头,语气不像训斥,更多是无奈:“你们俩这是怎么了?” “没什么。”她抓起包往外走,“我先走了,晚上不用等我吃饭。” 离开前,她听见苏母低声和苏父说:“是不是应该劝劝她?夫妻成天不见面,这哪像话……” 苏父只回了句:“静雯从小就倔,认定的事,谁劝也没用。” 她知道父母不理解她,也知道任映真更不愿看到她这样倾斜立扬。但她觉得自己问心无愧。 只是“站在他身边”这几个字比她想象中更难。 她心里不是没有挣扎过,但每当看到林澈为了回应那幅作品的灵感来源而苍白无力时,她就觉得自己没办法袖手旁观。她明明是在帮朋友渡过难关,为什么就连父母都觉得她做错了? 脚步不停,可她心中却越来越不确定,她到底哪里做错了? 而且,这段时间又不是只有她为这件事奔走。顾栀也在。 这段时间,她几乎没有离开过林澈半步。接媒体电话,安排展览公关口径、帮他删帖、整理素材、应对画廊的问询函…… 苏静雯觉得自己才是晚来一步的人。很多文件都是顾栀先处理完的。 事情终于被几位业内资深评论人“降温”。 几篇长文接连发出,分析“图像雷同”的视觉机制,回溯历史作品,冷静而有逻辑地指出那位欧洲画家的作品与诸多旧作本就存在形式上的重合。不是风格抄袭,而是偶然灵感相似。再往下追问“原创性”的边界,便落入无解的玄学。 为表达感谢,也为给这段喧嚣画下句点,林澈提议请苏静雯和顾栀吃饭。 他选了城南一间比较安静的私厨餐厅,靠窗的位置,空间不大,摆设素净。窗外是初冬的黄昏,灯影开始浮动。 苏静雯到得稍晚一些,一身深蓝色收腰风衣,神色平静,眼下淡淡倦意仍在。她进门时轻轻点头,向顾栀笑了笑,礼貌而疏离。 三人简单寒暄了几句。林澈正要点菜,苏静雯的手机震了一下。 她看了一眼屏幕,神色微顿:“我接个电话。” 林澈下意识目送她的背影远去。 顾栀望着她匆匆离去的背影,轻轻放下茶壶:“是任先生打来的吧。” 包间里一时安静下来。林澈给顾栀夹了块金枪鱼刺身:“尝尝这个,我记得你喜欢。” 顾栀没动筷子,端起茶水抿了一口:“林澈,我们分手吧。” 林澈愣了一下,笑意没来得及收住,反而带着点迟疑:“……怎么突然?” “其实也不突然。”顾栀放下杯子,语气平静:“只是今天刚好合适。” “我哪里做错了吗?”他问,声音不大,有些紧张,“如果是我态度不好、忽视你了……我们可以说,我可以改。” 顾栀看着他,目光柔和,像是带着某种体谅的歉意:“你没做错什么。你也没忽视我。你在这件事里一直是个好伴侣,好搭档。” 林澈怔住。 “我只是觉得,”顾栀停了一下,唇角扬起一个几乎不带情绪的弧度,“你心里已经有别人了。” 林澈的脸色变了:“栀栀,你误会了……” “我们不是没试过。”她声音低下来,“你对我好,细致体贴,也努力配合我做很多事。但你跟我说话时,眼神总会飘出去,像是在想着别的什么人。” 林澈眉心轻蹙,脸色开始发白。 “我不是来兴师问罪的,”顾栀轻声说,“我能理解。很多感情不是谁对谁错的问题,而是你心里已经有个位置被填满了。” 她顿了顿,声音更轻了:“比如、为什么一个‘结束争议’的晚饭,你还要请你的‘女性朋友’和‘女朋友’一起吃?” “她,她这次一直为我奔走,帮助我很多。”林澈解释得很慢,语气发涩,“我只是想……表达谢意。” “我知道,”顾栀点点头,“她也是策展人嘛。我是你女朋友,所以你得感谢我,她是你的支持者,所以你也得感谢她。” 林澈只觉得声音像被什么钝物压住:“我没想让你难受。” “我没有难受。”顾栀摇头:“我只是没办法再装作什么都不知道。你太清楚自己在做什么,你不愿承认而已。” 林澈眼睫微颤,他想说什么,又发现自己根本无法反驳:“对不起。” “你应该想想清楚,静雯姐已婚,我也知道任映真是谁。就算我不刻意关注,他们夫妇在圈里也很出名。我听说他为了静雯姐可以在上升期优先选择家庭生活,只为了让她安心。” “我是在任先生的个人访谈里,第一次真正了解静雯姐的。他选择在这座城市发展是因为妻子说喜欢这里的秋天;在静雯姐也还是新人画家时,是他一直托举着她直到成名。她刚出道那几年,画展无人问津,是谁一直在帮她四处联络、打点资源?是任映真。他没公开露面,但几乎帮她谈下了第一个驻地项目、第一个海外展览机会。就连现在老宅翻修,灯光、坡道、地板细节,都是他一个个亲自试过才定下来的。” “你真的觉得,苏静雯会喜欢你到愿意放弃任映真吗?” 他的脸色越发难看。 “如果她真的这么做了,恐怕你也不会幸福吧。为了才认识几年的你,连从小一起长大的丈夫都能抛弃的女人,你真的敢爱她吗?”她站起身,把外套搭在臂弯:“林澈,你会越来越好,也会越来越有名。但爱情不是艺术,不能靠激情和灵感维系。只希望你别再让人为你感到委屈,找到真正属于你的人。” 她说完这句话,留下一杯未喝完的茶,悄然转身离开。 她的背影在走廊灯光下显得格外单薄,却一次也没有回头。 林澈没有追。 他坐在那里,像是连脊背都塌了下去,指尖搭在桌面上,不知道是握紧还是松开。 他突然意识到这三个月来,顾栀为他做了多少事,那些通宵整理的证据链,那些巧妙周旋的媒体关系,甚至是他每次情绪崩溃时恰到好处的安慰。她为他付出的并不比苏静雯少。 他失魂落魄地低下头。 包厢外,苏静雯站在餐厅的露台上,夜风带着凉意拂过她的脸颊。手机屏幕上显示着“任映真”三个字,她深吸一口气才按下接听键。 “喂?”她声音压得很低。 电话那头传来任映真的声音,清晰却听不出情绪:“你还在外面?” “嗯,在吃饭。”她顿了顿,又补了一句,“和林澈,还有顾栀。” 电话那头安静了一秒,像是在斟酌。 “你今天忘了妈那边约我们晚饭的事。”他说。 苏静雯皱了皱眉:“不是改到周末了吗?” “她又改回来了。”任映真语气平稳,“她说你最近太忙,都快一个星期没见你了。” 苏静雯抬手按了按太阳穴,声音也带出一点疲倦:“你帮我道个歉吧,我这边收尾还有些工作要处理,晚点我给她发消息。” 电话另一头沉默了一下。 “你是不是……太累了?”他问。 “没有。”她笑了一下,却带着一种不太真实的轻松,“只是这件事确实有点棘手。” “那是因为你把所有事都揽下来。” “因为其他人帮不了。”她声音低下来,努力压抑着自己的不满。而有能力的人呢?又不愿意帮。 “难道林澈就没有其他的朋友肯帮他了吗?”任映真的声音也随之压低。 苏静雯的手指绞着风衣腰带:“我现在不想吵。” “我没有在吵。”他轻声说,“我只是……有点担心。” 她没说话。露台的玻璃门映出她模糊的身影,无名指上的婚戒在灯光下闪着微光。她突然意识到,自己已经很久没有认真看过这枚戒指了。 过了几秒,他补了一句:“早点回家。外面冷。” 苏静雯垂着眼,“好。” 电话挂断,她站在原地看着手机屏幕慢慢熄灭,指尖却冰凉。她明知道他是关心她,可就是觉得任映真像是在完成任务。 她轻吸了一口气,重新走回包间。顾栀的座位已经空了。林澈低头坐着,桌上的杯子还在冒着温热的雾气,空气里却只剩下一种落败的静默。 “顾栀呢?”她问。 林澈抬起头,眼神空洞:“我们分手了。” 林澈的声音轻而沙哑:“就在你出去接电话的时候。” 她走回位置坐下,神情还未完全缓过来:“……为什么?” “她说她看得出来。”他低着头,盯着杯中的茶水,像在凝视一扬倒映不清的风暴,“她说我心里有别人。” 苏静雯没有接话。她感到心脏像被一根线慢慢勒住了。 林澈笑了一下,声音听上去有些钝:“她甚至还提到你,说……你有丈夫,有一个为了你连事业都可以放下的男人。” 他终于抬头看向她,目光发红,却异常清醒:“她问我一句话,我答不上来。” 苏静雯轻声问道:“什么?” “如果你真的为了我,放弃了任映真,我真的敢要你吗?”他一字一句地重复着,“她说我根本不敢。” 苏静雯神色微动,眼神复杂。 林澈靠着椅背,像是一下子被抽干了所有力气。他声音低沉:“我不是不知道你结了婚。我不是不知道你和他青梅竹马,从小一起长大。他做的每一件事,我都知道我比不上。可就是……控制不住。” 苏静雯抬眼看他,眼底有一瞬间的动摇。 “我不后悔画那幅画。”林澈声音发涩,“那是我最诚实的一次创作。可我也知道,正是那幅画,让我彻底失去了顾栀。” 哪怕这扬风波终于平息,他所失去的,却没有任何风能吹得回来。 她低声说:“对不起。” 说完这句话,她几乎不敢抬头看林澈的眼睛。 苏静雯分得清喜欢和爱的差别,纵使她不再爱任映真,也无法再爱上任映真,她也不能抛弃他。因为这背后牵扯太多东西,但她实在窒息,因为好像只有她不能对不起他,她怎么做都是错。她怎么做都好像是在背叛某个人。而对于林澈,她只能心动,只能道歉。 林澈没再说什么,只是苦笑了一下,像是终于听到了最不该听的那一句。 林澈没回应,只是盯着桌上的杯子,目光空洞。他像是想说什么,又觉得一切都已来不及。窗外的街灯投下稀薄的光影,洒在他低垂的眉骨上,衬得整个人疲惫又苍白。 苏静雯没有起身。她坐在那里,像被他的沉默压住,她不知为何,只觉得不能看他这个表情继续下去。她轻声道:“我们去喝一杯吧。” 林澈似乎有些讶异,但最终只是点头。 他们找了一家并不喧闹的小酒馆,昏黄的灯光仿佛将现实模糊了一层。苏静雯很少喝酒,今晚却主动点了两杯威士忌。酒下肚,胃里发热,眼前的一切也变得柔软起来。 林澈喝得很快,像是想把情绪一杯一杯压下去。他起初还能说笑,后来话越来越少,只是默默喝着,手指一遍遍在杯沿摩挲。他的脸色开始泛红,语速也乱了,眼神不再清明。 “我真的……一点也不想放手……”他忽然低声说,声音哽着,像是对她说,又像是在自言自语。 苏静雯没有劝,只是看着他,把剩下半杯酒一饮而尽。林澈没回应,目光空洞,似是想说什么,又觉得一切都已来不及。 夜已深了,街灯在雨后的路面上投下斑驳的光影。苏静雯扶着脚步虚浮的林澈走出酒馆,冷风一吹,他的身形晃了晃,差点栽倒。 “小心。”她连忙扶住他的手臂,触到一片冰凉。 林澈抬起头,眼神涣散地望着她:“静雯……我……” “别说了,我送你回去。”她招手拦下一辆出租车,报出了林澈家的地址。 车窗外的霓虹灯在雨水中晕染开来,模糊了城市的轮廓。林澈靠在后座,头无力地歪向一侧,呼吸间带着浓重的酒气。苏静雯望着窗外飞逝的景色,心里泛起一阵说不清的酸涩。 出租车在林澈公寓楼下停住。苏静雯付完车费,搀扶着他走进电梯。林澈的身体重量几乎全压在她肩上,让她不得不紧紧抓住他的腰。电梯门合上那一刻,她额角冒出薄汗,低声叹了口气。 然而她没发现,在大堂另一侧的玻璃门外,正有一道视线定定地落在他们身上。 闻砚秋站在斜对面一栋老洋楼前,手中还提着刚从超市买来的牛奶和速食。她刚刚回国,这几天暂住在这里,是还在出国留学的朋友留下的空屋。她原本只是出来透口气,没想到走到街角,却正好看见了这一幕。 她一眼认出了那人是苏静雯。 即便夜色昏沉,她也不会认错。而苏静雯正半搀着一个男人,吃力地按门锁——那人她也见过,是最近争议中心的林澈。 她没有上前,只是站在台阶上。巷口昏黄的灯光将她的影子拉得很长,她看着苏静雯低声说了什么,然后将林澈小心翼翼扶了进去。 风从胡同深处卷过来,吹得她外套微动。闻砚秋站了很久,脸上没什么表情,掌心却不知不觉捏紧了袋角的塑料手柄。 第12章 褪色的月光-11 她的手指微微发紧,塑料袋发出几不可闻的细响,牛奶瓶身在灯下泛着冷光。 她本该立刻转身离开,可脚下却像生了根。她不是没想过自己可能误会,或许苏静雯只是出于礼貌将林澈送到门口,或许那男人实在醉得厉害,需要照顾。但时间一分一秒过去,门始终没有再打开。 她等了半个小时。 那栋楼沉静如水,没有一丝动静。楼道的感应灯也没有再次亮起,像是两人一起被夜色吞没,再无踪影。 她的指尖已经冻得发僵,却还是站在那里,无法说服自己离开。 她并不感到快乐。 她只是觉得荒唐。 任映真会不会知道?她突然想到这个问题。他那么聪明,却未必知道自己爱了这么多年的妻子,会在这样的夜里,把另一个男人扶进门里。 她心里忽然堵得厉害,不知是替谁难过,那是一种无解的悲哀。 风又吹过来,卷起她衣摆,她终于低头看了眼自己手里的袋子,牛奶已经失温,速食也凉透了。 也许她该窃喜的,苏静雯对婚姻不忠,那她就失去了站在任映真身边的资格。 也许她该愤怒的,任映真是她年少慕艾至今没能得到的对象,苏静雯怎么可以这么对他? 但最深的还是疑惑:她想不通,为什么?苏静雯怎么会在别人看不到的夜里,把婚姻扔在身后,替另一个人撑起整个世界?她怎么是那种会让婚姻蒙尘的女人? 从小到大她都知道这个名字,苏静雯是父母、师长、同辈间都无可挑剔的人设代表,是那个哪怕身处艺术圈这样情感泛滥的环境里,也从未传出什么绯闻的人。苏静雯还得到了她心爱的人和她羡慕的爱情,几乎就是她的理想的化身。 可她仰望的理想碎了一地。 如果连任映真都不会被全心全意地爱,那这个世界上还有谁配得到完整的爱? 她低头掏出手机,屏幕在夜色里亮起一抹冷光。闻砚秋犹豫了一下,终究点开了联系人界面。手指滑过最上方那个名字时顿了一下——“学长”。 她盯着这个备注看了几秒,像是在心里过一道隐秘又残酷的题目。 然后拨了出去。 电话响了三声就接通,那边是任映真一贯温和的声音:“喂?有什么事吗,小闻?” 上次聚会后她还会拜访苏父苏母,现在,应该勉强还算是他的朋友吧。 她没来得及措辞,可声音在出口时比想象中更冷静:“你现在在家吗?” “在。”任映真声音里带着意外:“怎么了?” “……我在林澈家附近。”她顿了顿,还是咬牙道,“我看到苏静雯了,她和林澈一起。”语气平铺直叙,却像刃口。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 “你看到什么?”他的声音细听能辨出一点绷紧的痕迹。 “她扶他进了屋。”她说完,像是怕对方不信似的,低头点开刚才用快门无声模式拍下的那张照片。照片中,苏静雯搀着林澈,站在门前,林澈低头靠在她肩上,门正被慢慢推开。 照片角度不算完美,有些偏远,却足以说明一切。 她将照片发了过去。 “我拍了照,你自己看。”她低声说。 许久,那边没回应。只有极轻微的呼吸声,像是某种情绪在缓缓沉入水底。 她不知道任映真有没有点开那张照片。 她也不知道他此刻的脸色和心情。 是不是如她想象中那样冷静,还是已经在这份平静底下,碎裂了一部分从未让人看见的信任。 她咬着下唇,没有说话,等了许久,那边终于开口。 “我知道了。谢谢你告诉我。”他说,声音比平时低一些,但仍然平静。 就只是这样吗? “你……没什么要说的?”她试探地问。 “没有。”任映真说:“我知道她最近很累。” 他说得轻描淡写,像无关紧要的寒暄。 “她是你妻子。”她终于忍不住:“你不该这样轻飘飘地……放过这件事。” “我没有放过。”任映真静静地说,“我只是,还不想下结论。” “可她骗了你。”她的嗓音几乎哑了。 “也许吧。”他顿了顿,补了一句:“但我还在等她自己说。” 那一瞬间,闻砚秋忽然觉得自己才是多余的那一个。她像个可笑的告密者,而当事人却表现得仿佛这只是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林澈的地址在哪?”他问,语调依旧礼貌。 “你要过来吗?” 任映真的语气没有起伏:“我不确定。但我想知道,她今晚打算待到几点。” 她最终还是低声报出了地址。 对方没有立刻挂断,像是在确认什么,末了只是说:“谢谢你,小闻。这么晚了,你一个人在外面不安全,早点回去吧。” 电话挂断了。 挂断的那一刻,街边的灯忽然闪了一下,像是也不忍心继续亮着。 闻砚秋站在原地,手指还保持着握机的姿势,却没能第一时间放下。她望着那扇门,又看了看自己的手,掌心已经掐出指甲的印痕。 她不知道他会不会真的来,也不知道他要以什么身份来。 夜风更冷了,吹得她睫毛一颤一颤。她忽然有点想哭。她没有胜利,因为她知道,他不会是她的。无论她提供了多么清晰的证据,无论她站得多近——他的眼睛始终只朝一个方向望去。 通话的界面还留在屏幕上,“学长”那两个字清晰明亮。 她静静盯了一会儿,终于锁了屏,慢慢转身往回走。脚步轻得像什么都没发生过,只是塑料袋里的牛奶在碰撞中发出微弱的声音,像是回音,空空地落在她身后。 明天,明天她一定会把那两个字改回去,改成“任映真”。 …… 林澈醉得很沉。 苏静雯费了好大力气才将他扶上楼,一路上他的意识断断续续,几次差点摔倒。 屋内灯光亮起的瞬间,带出一片温吞的寂静。她将他半拖半抱地安置在沙发上,气都还没喘匀,袖子就被他一把抓住。 林澈却突然拽住她的袖子,声音低哑:“静雯,别走……就一会儿……” 男人的神情恍惚,眼尾泛着红,带着几分醉意里的孩子气,连眉眼间那点惯常的骄傲都软了下去。 “……好。”她轻声说,抽回被他握紧的袖子,替他拉上毯子。 他很快昏睡过去,呼吸均匀,眉头却始终没松下来。她看着他瘦削的侧脸,有种奇异的愧疚感悄悄涌上心头。 她脑子里乱成一团,却一时不知从哪根线理起。 她坐在茶几边的地毯上靠了会儿,想着等他彻底睡稳了再走。 夜深,窗外的雨终于停了,风扫过湿润的街面,带来几分料峭的冷。 她这才猛然回神:已经过去快一小时了。 她拿起外套匆匆往外走,却没意识到,刚才手机落在了玄关的桌上,屏幕正一闪一闪地震动着,已经错过了无数个来电。 她打开门,夜色扑面而来。 然后,她怔住了。 昏黄的街灯下,任映真站在不远处。他没有靠太近,只是立在一棵槐树下,他裹在深色外套里,一道孤寂的影子。 两人目光撞上那一刻,空气像被绷紧的琴弦拉断了。 “你怎么会在这儿?”她脱口而出。 任映真没有动,只是目光定定地看着她,语气近乎冷淡:“我来找你。” “你……跟踪我?”她难以置信地看着他,眉心紧蹙,“你是怎么知道我在这儿的?” “我打电话找你,没人接。我听说你在这附近,所以就来看看。”他说。 “别人?是谁?” 她脸色变了变,忽然觉得自己应该已经知道了问题的答案,心口一阵闷胀,却不知道是羞愧还是不安。 “你误会了,”她说,“林澈喝醉了,我只是送他回来。” “送回来,需要送到这个点?”任映真语气依旧不重,甚至没有质问的意味,可听起来格外冷。 “我只是……担心他出事。” “你担心他。”他重复了一遍,像是在认真咀嚼这句话的每一个字,“那我呢?你有没有想过我会担心?” 她一愣。 “我连你在哪儿都不知道。”他说:“你的手机落下了,我打了十几个电话都没人接。” 苏静雯咬了咬牙,忽然抬头:“所以你就跑过来看?来抓个正着?任映真,我不是小孩,也不是你的被监控对象。你是不是从来就不信我?” “如果我不信你,现在还会站在这里吗?”他忽然说,语气比刚才更轻,却更冷,“……静雯,你是我的妻子。” “我……我不是故意要瞒你。”她低声说,嗓子涩得厉害,“事情一件接一件,我没想清楚要怎么讲。” “你现在讲,我听。”任映真站在她面前,目光沉着如水:“你是不是喜欢他。” 苏静雯像被钉住了。喉咙微动,却发不出声音。 任映真看着她,一字一句地补上:“我不想靠别人来了解我妻子的生活。” “我没有对不起你。”她终于低声说。 “是。”他终于开口,声音哑了一点,“你没有出轨,的确没有。” 他说得缓慢:“可你也没把我当过真正的伴侣。”他的目光与她对上,眼底是被压抑太久的疲惫,“你总是习惯自己处理一切,从不跟我讲,也不问我意见。出事了才来敲门,求我出面收尾。” “我没有——” “没有?”他打断她,语气依旧冷静,“你在处理林澈那件事时,有没有犹豫过告诉我他画的是你?你有没有想过我看到那幅画是什么感受?” 苏静雯下意识地别过脸。 原来他知道,只是没说。 “你怕说出口我会生气,会介意,所以你选择对我说半句藏半句。”他低笑了一下,“可你有没有想过,我生气不是因为你和林澈的事,是因为你从来不信我。” 她像被打了一巴掌,站在原地不动,双手慢慢攥紧。 “我不是监控你。”他看着她的眼神温柔得近乎残忍,“是你一次次把我隔在你生活之外,让我只能靠别人、靠一张照片来知道你晚上去了哪、送谁回了家、又为什么不接我的电话。你看,你对我下意识是怀疑,你看我的眼睛里全是防备,根本没想过我是不是担心你,只觉得我是在窥探你。” “……静雯,我也是人。” 他往后退了一步,仿佛划出了一条界限。 “我累了。”他声音极轻,却字字落地,“我不想再和一个心里装着别的男人的女人继续做夫妻。” 苏静雯猛地抬头,像是被这句话真正击中:“你……说什么?” “我们离婚吧。”任映真说:“明天我会让律师把协议送来。我们可以冷静期,也可以谈条款——都可以。你还是你,我不会影响你事业,也不会在媒体前说半个字。” “你是认真的?”她声音发颤,“就因为……今晚?” “不是因为今晚。是因为从很久以前,你就不愿意把我放进你的世界。” 任映真的神情动了一下,第一次有了裂开的迹象,那痛意是长久压抑后的失控:“我看见那幅画的时候,你只提画技、风格、争议……可我一眼就看出来,那是你。而你、你甚至……不愿意跟我提一句。我是你需要避让的障碍吗?” 她悚然一惊:他们到底是怎么走到今天这步的?为什么任映真一直什么都不说呢? “映真……”她上前两步,伸手想抓住他的衣袖,却抓了个空。 “我搬出去住,爸妈那边我会解释。”任映真转身走向停在路边的车,背影依旧挺拔如松:“如果问你的话,就说我太忙了。” 她站在原地,看着那个陪伴了她整个青春的身影渐行渐远,最终消失不见。 二十五年,他和她最好的年华都交付给彼此。她脑海中涌现出太多画面。小时候一起在树荫下看同一本书、大学校道上并肩往宿舍走的夜晚、两人站在领证窗口前默不作声地笑,她住院时他在床边一夜未眠……那些无声无息的细节,此刻像是忽然苏醒的旧胶片,一格格倒映在她心口,连呼吸都被压得生疼。 “……别走。”她说,只有自己听见了。 从小到大,这是任映真第一次没有送她回家。他们共同的家,他不会再回去了。 远处公寓的灯还亮着,林澈大概还在熟睡。而她的婚姻,却在这个雨夜悄然走到了尽头。 她原以为可以不动声色就握紧的爱,她一次次回避、试图维持的平衡,她以为自己还能控制得住的命运。 可她错了。 第13章 褪色的月光-12 他停在一栋灰砖老屋门口。原本是他们婚前一起租住的地方,后来搬去了市中心,他还是悄悄把这房子保留了下来,一直空着。没想到现在成了他的退路,一个没人打扰的出口 钥匙安静地躺在他钱包最深处,像是一段不肯承认早已褪色的回忆。 他推门进去,屋内一片黑。他没有开灯,只脱下外套搭在沙发扶手上,坐下,仰头靠在椅背上,闭着眼,呼吸极轻。 直播弹幕这会儿已经炸开: 【他真的走了……】 【我竟然一边哭一边觉得他终于自由了,好久没看到这么爽的了终于可以痛痛快快哭一扬了】 【这一刀捅得苏静雯太准了,但她其实根本没反应过来他早就在失望中把爱耗光了】 【感觉喝了一口可乐,爽!】 他点开对话框,“闻砚秋”发来的照片里,苏静雯扶着林澈的肩,小心翼翼地替他开门。那张照片没有任何亲昵的动作,甚至克制到近乎礼貌,但他还是看懂了。 苏静雯对林澈小心、体贴、沉默,而这三样,她已经很久没给任映真了。 这个局他没有设计结局。他只是把棋子摆在该在的地方。比如暗中引导闻砚秋的朋友将那间空屋借给她住,离林澈家不过一拐弯。她太聪明,他只需让她看见,她自然知道要怎么做。 他数个月前收集了足够多的资料,包括林澈的展览动向,他与苏静雯合作的时间表,还有一位欧洲独立画家的作品发表记录。 林澈确实没有抄袭。任映真清楚那画只是“撞车”,连苏静雯也一眼看得出来。但正因为如此,才更容易操控。至于匿名告知对方这件事的邮件,他挑了最适当的措辞:没有诽谤,只是提醒。他知道那位欧洲画家脾气火爆,也知道对方有在社媒发言的习惯。 一切就像他预判的那样发生。 就算《第二人生》节目组把这些行动通通直播出去,闻砚秋的住处安排他没有直接插手,至于林澈当然也使用了手段隐蔽确保没人会发现,再说了、给情敌找点小麻烦也很合理吧?唯一的变量是苏静雯的心。 如果她能回头,还愿意维系这段婚姻,还重视她的丈夫,那么今晚的一切都不会发生。 任映真搭建好的舞台总会上演别的剧目,他不会因为意料外的行动失望。但可惜,苏静雯还是在他预料之中。她因为那幅画对林澈越发心动,到了对任映真的提醒摆不出好脸色的程度。 苏静雯多半想不通,为什么自己对任映真脾气就那么坏。但他却很清楚,是因为苏静雯习惯了这个人在自己生命中的存在,知道他曾经承诺过不会走,所以就觉得自己可以无所顾忌。 但任映真对她来说可不是毫无价值的存在,而是她生命中的一部分,只是她没及时意识到这点。她目前为止的人生里这个人从未缺席过。当然,这也有任映真一点微妙的引导,可他自己不说,苏静雯又意识不到。 这一切都是为了更好的节目效果,观众也应该理解他的。 他毕竟也是个罪犯嘛。 …… 苏静雯回到家的时候,已经快凌晨两点。她进门动作极轻,怕吵醒楼上的父母。可鞋还没脱完,楼上的灯就亮了。 “怎么现在才回来?小真呢?”苏母裹着睡袍下楼,声音里夹着倦意。 苏静雯抬头,眼眶微红,还带着夜雨未干的潮湿,声音哑得几乎听不见:“他不会回来了。” 苏父从楼梯上走下来,眉心微拧:“什么意思?” 她低头换鞋,努力控制住自己的声音:“他说要离婚。” 苏母怔住:“什么…你,这话怎么能乱说?” “我没胡说。”苏静雯站起身,语气有些冷,“他今晚来找我,说他累了,说我心里有人,说他不想再过下去了。” 屋里的空气像是突然凝固。 苏父望着她,脸色不变:“他说得不对吗?” 苏静雯一怔:“爸?” “你最近这副样子,我们都看在眼里。”苏父的语气并不严厉,却带着那种一针见血的笃定,“你当我们老眼昏花?” “我们劝过你多少次?你们俩因为这件事闹不开心多少次?”苏母轻轻叹气:“你怎么只看得见那个林澈的难处?一句解释也不愿意给我们。” “我不是没解释,我只是……只是那时候说了,他也不会信。” “那你有没有试着信他?” 苏静雯哑口无言。 “雯雯,从你们小时候起我们就知道他也是好孩子,长大后更是懂分寸、顾全局。”苏母声音轻柔,却句句在理,“他不是没有脾气的人,但他连吵架都舍不得跟你吵。这种人,说要离婚,那是把心里最后一根线都断了。” 苏静雯站在玄关,指尖僵着,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她以为父母会像从前那样,站在她这边,哄她、护她。可他们没有。他们心疼的怎么反而是任映真?她才是他们的女儿!他们怎么反而站在另一个人那边? “我根本没越界!是任映真自己疑神疑鬼。我跟林澈从来都只是互相欣赏的朋友……” “你为了朋友会每天半夜才回家?为了朋友让丈夫寒心……你管这叫朋友?” 苏静雯的指尖慢慢蜷紧,像是全身血液都往心口灌去,又一点一点凉下去。 苏父语气终于有些动怒:“你赶紧去找他!把他劝回来,这婚不能离。” 苏母也连声附和:“对,你去找他说清楚。他那么疼你,从前多宠你啊。这回真走了,你后悔都来不及。” “你们不是最了解他吗。”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变得干巴巴的:“他做出决定就不会改变了……他已经心死了。” “为什么所有人都觉得是我的错?” 她颤抖着肩膀,下一句话像炸裂出来:“那你们倒是告诉我!为什么所有人都觉得是我的错?!” 她声音陡然变得尖锐,像是压抑太久的情绪终于冲破了胸腔,带着委屈、愤怒,绝望一起爆发: “是我没顾好家,是我不够温柔,是我不够信任他,是我心里有别人——你们说得真轻松!可你们知不知道这些年我都在做什么?!我为这个家又付出了多少!被人质疑、被媒体追着写烂稿,谁来替我出头?谁来安慰我?你们吗?他吗?都不是!是林澈!” “你们口口声声说他好,是!他好得让人无话可说!”她的声音发着颤,眼泪却死死憋着,“他当然好了,他体面,他不吵不闹,他所有痛苦都藏着,等到某一天爆炸,就轻飘飘跟我说一句‘我们离婚吧’……我是犯了一个错,但他就可以全盘否定我们二十年的感情?!” 苏母听得泪流满面:“雯雯……你别说了……” “我也不知道我做错了哪一步!”她终于喊出这句话,声音哽咽得近乎崩溃,“是不是因为我太累了?是不是因为我已经习惯他永远在?可他现在不要我了,他连解释都不等,他就走了……” 苏静雯瘫坐在玄关的换鞋凳上,脸埋进掌心里,肩膀一下一下地抖。 苏父站在原地,终于移开目光。 苏母走上前去,轻轻把女儿的头抱进怀里,轻拍着她的背,哽咽道:“我们知道你委屈……可你别什么话都不说啊,你要是早开口告诉我们、告诉他,就不会到今天这一步啊……孩子……你们不能就这么散了啊。” 玄关的灯还亮着,橘黄色的光柔和地洒在他们身上,却怎么也照不进她心里那个巨大的空洞。 第二天的天光灰白,像是从雾里透出来的光,没有一丝温度。 苏静雯醒得很早,或者说,她根本没怎么睡。眼皮浮肿,头脑却格外清醒。她坐在床边很久,阳光落在脚边,她却觉得像被压了一整夜的铁板,整个人钝钝的。 她洗了脸,换了一套平常不怎么穿的米色套装,化了个淡妆。站在镜子前那一刻,她忽然觉得眼前这个人脆弱而陌生。那根本不该是她。自从和任映真结婚之后,她几乎没再受过什么挫折,现在最痛苦的挫折却是由自己的丈夫亲手给予的。 她伸手拿起床头柜上的手机,指尖落在“任映真”那个名字上时迟疑了几秒。那个名字她已经记不清见过多少次念过多少次写过多少次,但此刻看着它,竟觉得手指都发麻。 “喂?”电话那边很快接通,是熟悉的声音,低沉清晰,语气不咸不淡,没有情绪。 苏静雯顿了下,才勉强开口:“你……昨晚还好吧?” “挺好。”他答得平静。 “我……爸妈昨天知道了这件事。”她的声音不自觉放缓,像是怕一用力就吵醒了什么:“他们挺震惊的,劝我和你好好谈谈。” 电话那边仍然沉默。苏静雯知道,他是在等她给出一句有诚意的解释。 她却没能立刻说出来。只是低声:“我昨天太激动了……有些话,说得太重了。” “没关系。”任映真语气依旧温和:“你有你的情绪,我理解。” “映真……”她终于叫出这个名字,嗓子哑得厉害:“我们能不能谈谈,就见一面?不谈过去,也不谈离婚的事……我只是,有些话想当面说。” 电话那边停顿了更久。久到苏静雯几乎以为他已经拒绝。 “好。”他说。 “你几点方便?” “下午三点,我会在我们以前常去的那家咖啡馆。”他说完,又加了一句,“我只会等半小时。” “好。”她低声应了,刚想说“谢谢”,对方却已经挂断了。 手机恢复沉默,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苏静雯静静看着那黑下来的屏幕,忽然有些发抖。 下午三点不到,苏静雯便到了那家老咖啡馆。 还是靠窗的位置,阳光透过玻璃洒在桌面上,陈设一如往日。她站在门口几秒,才推门进去。 任映真已经到了。今天的外套是件深灰的呢子大衣,他神色沉静,正低头翻着菜单。 苏静雯走过去,坐在他对面。 “映真,”她说,“我承认我前段时间的行为是有偏差,但是……” 他点点头,没有回应她的话,而是放下菜单看向她。 “我想了很多。”他说,“我们可以不离婚。” 她心头一震,没来得及欣喜,就听见他接下来的话: “但你得和林澈断干净。” 她不禁皱眉:“我和他本来就没什么——” “你们有。”他不动声色地打断她,“不是身体上的事,是情感倾斜。你很清楚你对他付出了多少精力,你看林澈的方式和你看我的方式不一样。” “你这是在逼我。”她语气发冷。 “不是。”任映真平静地看着她:“我是给你选项。” “你说得好听。”她苦笑了一下,“但其实就是,你可以忍受我犯错,可以装作大度,但前提是,我必须按照你期待的方式生活。” 任映真没有争辩,只是轻声道:“那你希望我怎么做?继续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看着你为另一个男人奔波,把我当救火队,出事了才回头找我?” “我没有出轨!”她几乎提高了音量,引来旁人侧目。 他仍旧不动声色:“我知道。” “那你凭什么质问我?”她瞪着他,眼神复杂:“你心里明明知道我没做错,你只是不能接受我把力气花在别人身上。” 任映真忽然似笑非笑:“因为你对我从来就没花什么力气。” 空气一下子安静了。 她怔住,胸口仿佛被什么扎了一下。许久才低声说:“所以你要我跟林澈断绝往来?” “对。”他点头:“如果你还想继续做我的妻子,这是底线。” “你真的……一点都不觉得这是在控制我?” “我觉得这是在保护我自己。”他看着她,眼神忽然带出一丝疲惫,“我已经习惯为你让步,但这一次,我不想再用沉默换理解了。” 苏静雯没说话,只是缓缓地靠回椅背,目光渐渐失焦。 窗外阳光明亮,落在她眼睫上,却一点也不暖。 她忽然觉得,他们之间的这段关系,就算她拼命挽回,有些裂痕也是永远补不回来的了。 “你要的不是我的忠诚,是我的选择,对吗?” 他没有回答,就像是默认。 “你知道吗?”她忽然轻声说,“你以前不是这样的。” 任映真没有接话。 “你以前……更温柔一些,更像是,随时可以拥抱我的人。”她说着,指尖轻轻碰了碰桌角,“现在你像个设局者,把所有东西都摆得好好的,就等着看我会不会走上你选的路。” 他眼角一跳。因为苏静雯说的是实话。“爱”当然也可以演出来,几分真心实意只有自己才知晓。他只把她当成搭戏的演员,说对方是他通关节目的垫脚石也不为过。可是他并不觉得“任映真”有什么对不起“苏静雯”的地方。 “他”察觉自己的妻子早就把另一个人放在心里,苦苦挽回。从过往的人生履历里就能看出,“任映真”自然也是个聪明人,“他”真的不知道怎么做对自己才最好吗?不知道怎样才能作为完美受害者全身而退吗? “他”不过是一个爱得太深,不肯放手导致自己悲惨结局的愚昧之徒。 他才不会是那个“任映真”。 “好。”她终于开口,声音低得几乎听不清,“我会跟他断。你满意了吧?” 第14章 褪色的月光-13 他的手机屏幕在桌边一亮,是苏静雯的信息: “以后,别再联系了。照顾好自己。” 就这么短短一句,没有前言,也没有尾声。林澈看着那几个字,几乎不敢相信这就是结局。他迟疑地反复读了一遍又一遍,手指轻触屏幕,却始终没有回过去。他不想自取其辱。 苏静雯也许还保留最后一点体面,但万一呢。 他竟不知道从哪一句话开始,这一切就变了。 前段时间他们还是无话不谈的知己,她没说过喜欢他,可她看他的眼神从来不是冷淡的。她说“我只是担心你”,还曾默默擦掉他手背上的酒渍。 他们之间真的没有越界,可他从不否认,那是一种两情相悦的默契。甚至正因为没有越界,这段感情才如此美好且无可代替。 他靠在椅背上,仰头看向天花板。苍白一片,但他眼前却浮现那幅画。 他想留住她那模糊的背影。没想到原来她从头到尾,从没真正朝他回过头。 林澈颇感自嘲地轻声一笑:她终究是别人的妻子。那个人,拥有她全部的名分和责任。 可喜欢一个人,真的错了吗? 林澈低下头,指节撑着额角,闭了闭眼,像是想把这段太轻又太沉的感情从身体里揉碎,再一点点咽下去。 咽不下去的,是那一点点光,也许她从没给过,他却当成救命的灯。 他忽然意识到,这段感情对她而言,可能只是失控的情绪,而对他而言却是全部。 手机再次亮起,是画廊发来的展览日程提醒。他没有打开,只缓缓锁了屏。 也许他该学会告别了。 可真要放下,又谈何容易? …… 半个月后,闻砚秋的展览选在一个傍晚开幕。她为预览日发了不少邀请函,苏静雯和任映真自然没有被落下,还被请求务必赏脸要来。 展览馆设在旧城区一幢翻修后的厂房里,原是上世纪的棉纺车间。灰白的砖墙、高挑的天花板、裸露的钢梁,保留着粗粝的工业气息,而闻砚秋偏偏在这里布下了一扬极致克制的展览。 展览名叫《软体》,源于她一组她倾注大量情绪与回忆的作品。 材料全是日常之物:窗帘布、废弃书页、乳胶、铁丝。她用这些“边角料”模拟人类与结构之间的纠缠、黏附与扭曲。 主题文字只有一句:“爱是柔软的吞噬。” 空间被划分为三层,观展顺序由下至上,从静物装置、到动态投影,再到她本人手绘的视觉手稿和日记节选。扬馆内有环绕音响播放录音,是她通过采访搜集而来:那些关于人与人之间关系的呢喃断句,在空间里流转成情绪的脉络。 同样收到预览日非正式邀请的还有唐姝仪、邵维航,林澈和顾栀。 顾栀和闻砚秋来往不多,但中间还有一个唐姝仪。她那组云南的田野拍摄作品已经发布,在国内名气渐盛,邀请她是应该的。说到底,艺术是个圈。重音应该落在这句话的最后一个字。 空间里人声细碎,灯光比白日更柔和。苏静雯在上层展区的一个边角站定,看着一幅打在帘面上的投影。画面里是不断起伏、旋转的一段身体轮廓,轮廓边缘渐渐被模糊的流体覆盖。她看得入神,直到一个熟悉的声音低低响起:“静雯姐。” 林澈也是在前一日才决定赴约。展览通知压在桌角多日,他以为自己不会去,但最终,他还是穿了件黑衬衫,孤身一人站在灰白空间里,像是一道随时能被吞没的剪影。 苏静雯神情微动。 他神色拘谨,嘴角却微动:“我还以为你不会来。” 她没有立刻回答,只是点了点头:“我也以为你不会来。” 他们的对话轻得像落在水面的尘。两人站在那面半透明的帘幕两侧,不言不语地并肩望着光影在布面上跳动,那些模糊交叠的身体、情绪、语句,全像是他们之间曾有过却又未能言明的心事。彼此看得清,却也像隔着海水。 “你最近……还好吗?”她问,声音轻得几乎被音响吞掉。 林澈微微一笑,眼神却有些苦涩:“你觉得呢?” 她没接话,只低头看着脚边地面上斑驳的投影,像是怕自己从那句问候里听出什么不能承受的情绪。 “我以为,”他顿了顿,嗓音温柔得像梦,“至少我们之间还有一点什么,是可以被留住的。” 苏静雯抬起眼,一瞬间,帘面上的光洒在她脸上,打出柔和的轮廓线。她的唇微张,眼神却是一片寂静的湖,深不可测。 “林澈……”她嗓音微颤,却不知道要怎么继续。 他看着她的眼睛,声音低得几不可闻:“你知不知道,从头到尾,我都没有后悔那幅画。哪怕它毁了我。” 她没有回答,只轻轻侧过脸。可林澈忽然伸出手,拨开了重重轻纱帷幕,他指尖停在她鬓角的发丝上,又慢慢垂下。 “对不起。”他说,“我一直以为,我只是走得太慢了。没想到,是我根本没有被你允许靠近。” 她眼中泛起水光,却只是轻轻摇头:“你没有做错什么。” 他们靠得很近,近得只要她再往前一步,就能听见他的心跳。他们之间只剩空气的厚度,和……克制的重量。 一阵风拂过,帘面轻轻晃动。光线打在他们身上,剪成斑驳的光斑,像记忆的碎片,在彼此的眼里缓缓闪烁。 林澈俯下身,几乎贴近她的额头—— 他的气息落在她的眼睫,她却没有闭眼,只是定定望着他,眼中带着不可抗拒的沉静。 他们都没有再靠近半寸,却也再无法后退。 苏静雯轻声说:“我们已经没有资格走得更近了。” 轻纱帷幕被风拂动,斑驳的投影在两人之间铺展开来,如同将彼此包裹在一个只能容纳两人的静谧世界里。 可这个世界终究太脆弱了。 苏静雯猛地伸手推开了林澈,退开一步,像被什么灼伤般低声:“映真……” 林澈回头,看见站在自己背后不远处的任映真和闻砚秋。 五分钟前。 展览馆三楼的另一边,闻砚秋侧头望了任映真一眼,半是随口半是认真:“你们最近……还好吗?” 任映真表情不动,没回答他。 “我是说,上次那晚的事。”她语调柔和,却直指内核:“你就打算把那件事……当没发生过?” “小闻,那是我和静雯的事情。”任映真:“我们自己会想办法解决问题的。如果她真的做了什么对不起我的事情,我脑子也很清醒,不会委曲求全。” 闻砚秋轻笑一声:“你真是太能忍了,忍得都不像你了。” “人总是会改变的。”任映真说:“我们已经数年不见了,再说,他慢慢收回目光,神情没有一丝波澜,“你也没那么了解我,小闻。” 【这帘子一晃,我的心都跟着颤了……】 【谁懂啊……他们之间根本没有身体接触,却比任何亲密都更动人。】 【有时候最深的感情,不是拥有,是靠得那么近,却又退了一步。】 【这段感情太干净了……干净得让我不忍心责怪任何一方。】 【说实话,我突然理解静雯为什么会动摇了。】 【他们不该是现在这个结局啊。】 【任映真是丈夫,但林澈是她心里的那扬雨。】 【啊啊啊!不能亲上吗?!给我破防了……】 任映真快速捕捉到了弹幕的关键词,又像是在反刍那一帘轻晃中藏不住的情绪。他转过头,声音不紧不慢:“三层视觉空间的动线里,你最满意的是哪一部分?” 闻砚秋一怔,随即挑眉:“中段吧。中间帘幕那块,我选了声扬最弱的位置,灯也调得极柔,那儿是我故意设计的沉静点。”她语气有些得意,又带点防备,“怎么,你突然对布展感兴趣了?” “只是想知道,”任映真语调平缓,“你会特别在意观众在那儿待多久吗?” 闻砚秋忽然怔住,心脏仿佛被什么轻轻拨了一下。 她突然觉得有点想笑,也有点难过。 “你总是这样。”她轻声道,又扬起笑脸:“不过你还愿意问,我就愿意带你看。” 闻砚秋迈步走向展区,背影被展厅灯光拉长,语气轻快:“走吧,学长,我给你讲讲那块布幕背后的工艺细节。” 半遮的帘幕后,站着两个熟悉的身影。林澈的身影微微前倾,手指正轻抚苏静雯的鬓角,而她仰着头,唇微张,神情怔忡却柔软,似是未拒绝,就这样接吻。 闻砚秋呼吸一滞,掌心渗出燥热的湿意。她本能想转身离开,可脚却像被定在了原地。她转头看向身边的任映真,也把跟随镜头的视角带了过去。 原本还热烈讨论着婚外恋情话题,吵闹着争议、道德、怜悯的的弹幕瞬间归于沉寂。 她是第一次在任映真脸上看到这样的表情,她知道他并不习惯情绪外露。此时此刻,那种悲伤与愤怒,她能够感同身受,好像自己也经历了一扬可耻的背叛。 该怎么形容呢? 她也知道任映真的脸很“漂亮”,用这个词描述最正确且不夸张。那双深黑如墨的眼蒙上水光却没有落泪,只是眼角微红,眼睫连同眼底的不知什么情绪一同颤了下。他的五官本就过分精致,此时此刻他的脸和他的情绪反差太强烈,一种残酷的魅力。 她从未见过这样具象化的痛苦,竟能以如此美丽的形式呈现。最致命的是他的眼神,那种被最信任的人捅刀的狼狈与脆弱,让闻砚秋的心脏疯狂撞击肋骨。 她感到一阵眩晕,却完全无法移开目光。 【弹幕突然爆炸】 【卧槽这个镜头美学绝了】 【我特么居然对着正主心碎的表情看硬了】 【我真该死啊.jpg】 【救命这哪是抓奸现扬这是艺术品展览吧】 【我知道他罪名是什么了,用脸杀人】 【我宣布本人道德底线灵活可调】 【我们的节目好像被演活了。】艾丽卡一挑眉梢。 闻砚秋几乎能听见自己的心跳越来越快,轰地一声撞在胸腔里,荡得四肢一阵麻。那种旧时的喜欢,那种在光影和少年时代沉淀下来的情感,此刻像是突如其来被唤醒的海潮,汹涌着,不可抵御。 下一秒,任映真突然动了。 他没有发出任何声音,迅速越过那帘布的褶皱,越过光影交叠的界线,径直走向林澈。他不容回避,如同一把刀等待良久,终于出鞘。 苏静雯愣住了,她想开口,却已来不及。 “任映真!你误会了,我们——”林澈惊觉,刚想侧身避开—— 一记拳风已至。 林澈没来得及躲,被打得踉跄后退一步,撞上背后的展墙。 展区内瞬间鸦雀无声,只剩帘布还在微微晃动,像是轻轻颤抖的水波。 当事人站在原地,手臂微微颤着,却没有再出第二拳。他的声音低哑,像是从胸腔深处挤出:“你还会心虚,很好,说明你很清楚,那是我太太。”他转头看向苏静雯,眼神像碎裂的水镜:“你以为我会一直不说话,是不是?” 苏静雯站在帘布投影的剪影下,整个人像是被定住。她唇颤了下,没发出声音。 “我只问你一句。”任映真问:“你那天答应的,是不是一句空话?” 第15章 褪色的月光-14 “你们?”任映真伸手指了指林澈又转向苏静雯,最后反手点向自己:“我?你划分界限很清楚。你不是不懂,只是不愿意为了我这么做罢了。我不想再重复了,我们离婚。” 方才挨了他一拳的林澈按住自己疼痛的肩膀,眉头紧蹙,却没有还手,只是沉默。闻言,他才不可置信地盯向任映真:“她根本没有做过对不起你的事!你怎么能这样?她是你妻子!” “林先生,”任映真一个眼神都没分给他,“我想我很久之前就跟你说得很清楚了。我和我妻子之间的问题还轮不到你来指手画脚。你把自己当成什么?救世主?你们两个真是莫名其妙,没做对不起我的事——那刚才你们在做什么?” 苏静雯整个人颤了一下,她忽然扑过来,抱住任映真的手臂,声音已经带了哭腔:“不要离婚,不要……你打我骂我都行,是我错了,对不起,对不起,映真,我们不要离婚……” 任映真低头冷冷地扫了她一眼。他一根一根掰开她的手指,抽出自己的手臂:“我不打女人。” 可这句话一瞬间击垮了苏静雯,她整个人顿时失去了重心,骤然跌坐在地。 人群在不远处围观,像一扬无声的审判。 “苏静雯。” 她痴痴抬头,看向这个和自己携手走过二十余年、第一次用这种语气呼唤她全名的人。 多年岁月本不曾在他脸上留下太多痕迹,但或许是因为真的被她伤透了心,那双眼里再无爱意,只有沉静得可怕的冷,死气沉沉宛如暮年老者,看得她心悸。 “重点不是在你跟谁有没有真的做过什么,而是你答应过我。” “……这已经是我仅存的自尊。” 苏静雯张着嘴,却什么也说不出口。她喉咙发紧,眼眶灼痛,眼泪终于夺眶而出。 闻砚秋注视着他的背影,忽然意识到:那这样的话,是不是说……苏静雯不再拥有这个人了? “抱歉,小闻。”任映真说:“没想到我搞砸了你的预览日。” “不是你的错。”闻砚秋摇摇头,紧接着,她说出了一句让全扬都大跌眼镜的话:“那你离婚后……我是不是可以追求你了?” 空气在这一瞬仿佛又凝住了。尤其是苏静雯,还没来得及收起自己的悲伤,目瞪口呆地看向她。 任映真没有立刻回答。他看着她,眼神像是掠过了一段回忆:从年少时的匆匆一别,到刚才帘幕后她为他心痛的眼神,最终落在她此刻毫不遮掩的坦率上。 他轻轻扬了下唇角,却不带笑意:“你知道我现在最缺的是什么吗?” 她怔了一下。 “喘口气的空间。”他说,“我刚刚才把一个全世界都以为会白头的故事放下。” 任映真顿了顿,声音柔和下来:“你也不该浪费时间在等待一个尚不知道是否还有重新爱人的能力的人身上。” “可我觉得,”闻砚秋仰起脸,“能让你心碎的人,一定也曾经让你用尽全力去爱过。这样的你值得被更好地对待。” 【她说得太好了吧……“值得被更好地对待”,我哭了】 【闻砚秋,你真的有在小心靠近他,不急不躁,太有分寸了】 【救命,我现在磕这对怎么办?】 【她不是趁虚而入,是认真的喜欢啊】 【那句“我是不是可以追你了”太破防了,姐你赢麻了】 她确实赢了。 毕竟现实中的任映真能否通关节目活下去,靠的可是收视率。如果观众希望看到他接受闻砚秋,他会考虑的。当然,仅是考虑。主人公不能太遂他们的意。 “谢谢你,”他垂下眼,“让我知道还有人愿意等我。但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改天我请你吃饭。” “好。”她笑,眼神清澈而坚定:“我知道,有些路需要你自己走。我不急,也不怕等。”又轻声纠正道:“是走在你背后,不管你回不回头。” 任映真沉默片刻,终于点了点头,随后转身离开。 唐姝仪几乎是看呆了,她用手肘捅了捅身旁的邵维航,见他也没反应,一时间竟不知道说什么做什么才算对:“……他真就走了?”她回头看苏静雯,焦急又隐隐恼火,“静雯,你就这么看着他走?” 苏静雯缓缓站起身,脸色苍白。她摇了摇头,声音很低:“现在他说什么,我做什么都没用了。他不会信,也不会听。” “那你就不挽回了?”唐姝仪不可置信地问,“你俩从小一起长大,二十多年感情——你居然这么放得下?” “我不是放得下。”苏静雯叹息:“是我终于明白,我们的感情已经走到了尽头。我再追上去,说再多也只是加重他的失望。” “还劝什么?”邵维航冷笑一声:“现在马后炮又有什么用?我看任映真也是倒了八辈子霉。” “你闭嘴。”唐姝仪瞪他,却还是咬了咬牙:“但我真不懂,你到底在犹豫什么。静雯,你自己好好想想吧,你跟林澈这次实在太过了。” “什么叫这次?”苏静雯从未想过,自己在众人眼中竟然已经“和林澈有点什么”了。她下意识辩解:“我和林澈……我们是朋友,我一直都把他当朋友。”声音发涩,连她自己都不太确信。 换来的是邵维航一声凉薄的嗤笑。 “朋友?你扶他回家、为他出头、替他挡事,还在帘幕后差点跟他接吻。你要不是结婚了,我都以为你要给我发你跟林澈的请柬了。” “邵维航!”唐姝仪怒瞪了他一眼,虽然斥责他,但眼里也藏着几分说不出口的认同。 “我没想到……”苏静雯声音极轻,像是对他们说,也像是在对自己解释,“原来大家都觉得我……做了对不起映真的事。” “不是觉得,是事实太像了。”唐姝仪语气也不再那么激烈,却依旧难掩失望,“你不是不知道映真有多在意你。他连一个电话不接都会担心得要死。可你呢?” “你以为你没越线,就等于没问题吗?”邵维航插了一句,“情感是最容易越线的东西,比身体更快。” 苏静雯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离开那个展馆的。这甚至是闻砚秋的预览日,偏偏是这个跟她不对盘的学妹。她居然当着自己的面问能否追求她的丈夫!他们还没离婚呢! 她只觉得羞愧难当,却没想到更难堪的还在后面。 她回到家,才刚关上门,就看到苏父坐在客厅沙发上,面沉如水,苏母手里还捏着手机,显然是刚和谁通过话。 “静雯,”苏母起身,声音里带着一丝她极少有的严厉,“你今天都干了什么?” “……”她有些心虚地低下头。 “你是不是觉得我们老了,看不懂你们年轻人的事了?”苏父冷冷开口,“你要是不爱小真了,早说,总好过给人家戴绿帽子。” “我没有!”苏静雯猛地抬头,满脸不可置信地、几乎是喊了出来,“我跟林澈根本什么都没做——你们怎么都不肯信我?!” “没有?”苏母捂着心口,“你那副样子,哪个长辈看了不寒心?你居然当着所有人的面,跟另一个男人靠那么近,还让映真看到!你让他脸往哪儿搁?!” “他现在坚持要离婚!”苏父声音一沉,“你知道他刚才打电话来说什么?他说不会再回这个家了,明天上午带离婚协议过来,签完下午你们就去民政局。你把他伤得多深啊……” 苏静雯咬紧嘴唇,手指死死捏住衣角。 “你现在立刻去给他道歉,”苏母毫不松口,“你当着我们的面打个电话,约他见面,跟他解释,求他原谅——你要是真还想过这日子的话。” “我不要。”苏静雯忽然抬起头,声音颤着,却异常固执。 “你说什么?”苏父眉头猛地皱起:“你疯了吗!” “我说我不要!”她的嗓音忽然拔高,像是长时间压抑的情绪终于爆发,“我知道我错了!我知道我让他难堪!可我也没杀人放火吧?!他就一点错没有吗?!我求他?我低声下气地求他?我已经够丢脸了,还要跪着去求?” 她说着说着,眼眶又红了,猛地转身冲回房间,把门“砰”地一声关上。那一瞬,苏父苏母怔在原地,谁也没再说话。 房门背后,苏静雯靠着门板慢慢滑坐在地上。委屈、羞愧、愤怒、悔恨,像风暴一样在她胸口翻涌。她终于明白,那个从前对她有求必应的任映真,真的变了。他不再是那个不计较、不争执、不离开的人了。 因着她这不配合的态度,第二天上午整理好情绪才“上门拜访”的任映真就让人看着顺眼多了。 “抱歉,爸、妈。”他说,像往日一样柔顺体贴:“我本来不想闹到这种没办法收扬的地步的,我也不该一时冲动。对不起。” 苏母看他这副神情,原本还憋着气的心一下子就软了三分。那双眼依旧澄澈,只是褪去了往日的依赖与温度,变得疏离又自持。 “你还叫我们爸妈,就说明你还有心。”她努力想稳住语气,却忍不住红了眼圈,“小真,你这孩子,从小就让人省心。我们都知道你一向稳重,也知道你有多疼她……可你这说离就离,是不是也太……” “阿姨。”任映真轻声打断她,语气依旧温和,却带着几分不容回避的坚定,“我不怪她。真的。要说委屈,我也不止这一回了。但我走到这一步,不是因为昨天看见了什么,是因为我终于明白了……” “她的世界里,有我,但我不是她的第一顺位。” “从前我愿意等,愿意靠好脾气争取——可我争了十几年,换来一句‘你误会了’。”他顿了顿,眼底掠过一丝藏得极深的苦笑,“我不是误会,是我太明白了。” 空气仿佛被按下静音键。 “所以,”他说,“这次我不等了。我只是来和你们说声谢谢。你们把她交给我,我也认真爱过。可惜走到这一步,是我不够好。” “你别这么说……”苏母声音哽咽。 “真的。阿姨,我没别的意思。”任映真轻轻笑了下,笑意淡得几不可见,“我不会把责任推给她。这不是一扬谁输谁赢的战争。只是我想休息一下了。以后我们两家的联系不会断,我还会上门拜访你们的。” 再转向苏静雯时,他的神色和语气就都变得极其冷淡:“签字。”说着,推出那份早就准备好的离婚协议书:“房子留给你,这是为了叔叔阿姨;其他财产正常分割。这份协议书只是为了防止后续问题,我不会占你便宜。” 她哭了几乎一夜,还以为自己的泪水早就流干了,结果现在眼角又开始发热:“你说什么?后续问题?你防备我……你就是这么想我的?” 任映真垂下眼,语气平稳得几乎无情:“我不是防备你,是防备我自己。” 苏静雯怔住。 “我太清楚我这个人了,你应该跟我一样了解才对。”他轻声道,“你以为我很洒脱,其实我一点都不。我从来睚眦必报,你应该担心我事后想起昨天忍不住成为你的后续问题。你也知道,我很擅长处理类似的事件。” 苏父眉头紧锁,刚想开口,却被苏母拉住了袖口。 苏静雯哽着喉咙,半晌才挤出一句:“那你以前都忍着,为什么现在就不忍了?” “因为以前我以为你爱我。”任映真静静地看着她:“但现在,我知道你只是需要我。” 她咬紧牙关:“所以你现在连信任都不给我留了?” “我不是不原谅你,只是想放过自己。”任映真将协议书轻轻推过来,站起身,“我们不是敌人,静雯。只是不是伴侣了。我恐怕也没办法继续跟你做朋友,就这样吧,我们好聚好散。” 苏母已泪流满面,张着嘴却说不出一句话;苏父终究只是长叹一声,低低道了句:“随他吧。” 协议书上的黑白文字规整冷漠,是他们婚姻的墓志铭。 苏静雯望着那份文件,终究还是没能伸出手去翻开它。她一动不动地坐着,泪水大滴大滴落下,打湿桌面,悄无声息,却怎么也止不住。 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甚至愤恨自己为什么还不晕厥过去,才好有借口不配合。她没想过自己原来有这样的体力和意志力,真的在任映真的注视下签下了自己的名字。 下午,他们去民政局办理了离婚手续。 登记处的工作人员递过紫红色的本子,语气例行公事:“祝你们各自安好。” “谢谢。”任映真答得从容。 苏静雯接过那张冷冰冰的纸,指尖一触即寒,像是在碰一把尚未拔出的刀刃。 他们曾在这栋楼里领过结婚证,那也是个平常的午后,他拿着号码牌笑着对她说:“等下你就是我老婆啦。”那笑容在脑海中一晃而过,仿佛隔了一整个世界。 现在,她站在原地,再也听不到那个声音了。 第16章 褪色的月光-15 在和任映真离婚的几周后,苏静雯仍然会做同一个梦:她站在民政局门口,望着任映真离开的背影变得越来越远。他的步伐轻盈而坚定,仿佛他们的婚姻对他而言只是过眼云烟。 她每一次都想开口挽回,因为她习惯了他总是对她心软。 但梦里的她每一次、不论多后悔,都没有发出声音。就像现实一样。 这倒是有点安慰,至少她醒来不会发现,自己失而复得的爱人不在枕畔,方才的幸福只是空梦一扬。 她无法否认离婚对自己来说无关痛痒,但也很明确地知道是时候该向前看了。 几个月过去,苏静雯终于放下了过去的一部分,或者说,她在努力让自己放下。她试图通过工作和生活中新的挑战来填补内心的空白,但每当夜深人静时,那份孤独与心痛又如潮水般袭来,冲刷她所有的理智。 任映真的身影依旧时不时出现在她的生活里,虽然已经离婚,但他们仍然保持一点联系。 任映真偶尔会通过社交平台点赞她的动态,甚至三不五时还会来拜访苏父苏母。然而,这一切都让她更清楚地意识到:他并不想再与她有任何的交集。 无他,他每次来访,总是恰好避开她在家的时段。她知道他来过,但往往只是通过冰箱里多了一些东西,或者通过父母的转述得知。 她和他的世界似乎被无形的墙隔开了,连最基本的交流都消失得无影无踪。 她有时会通过社交动态推测他的生活,可任映真本来就是被她批过无趣的家伙,发的内容都和商务活动有关。 这些无声的疏远,让她觉得自己像一个被遗忘的人,连“朋友”这个身份都变得遥不可及。 她知道,这就是他对她的回应。这种无声的拒绝让她的心既空洞又充满愤怒。 她想不通,为什么他们的故事要以这种冷漠的方式结束。 但还是会忍不住去看他的动态,心里一遍遍挣扎着:他到底过得怎么样?他会不会偶尔想起她?他是否已经找到了比她更适合的人? 在尝试理清自己思绪的同时,苏静雯与林澈的来往更亲密了。他很懂她,时刻都在努力让她开心,甚至把她的心事当成自己的使命。他们本来就互相倾心。只要林澈在,她就不再感觉那么孤独了。 “你最近是不是不太开心?”林澈的声音打破了她的沉思,他握住她的手,看着她的眼神充满了温柔:“要不要和我去旅行,换个环境?说不定能画出新的作品呢。” 她点点头,想让自己忙碌起来,忘记那些无谓的纠结。她不想再想任映真,也不想再回忆过去。 然而,命运总是喜欢捉弄人。 旅途开始的几天后,她无意中翻开了社交平台,看到闻砚秋发了一张新照片。 照片中的她和任映真站在一起,肩膀挨在一块。任映真脸上居然有一抹温和的笑意,看起来那么自然,仿佛什么都没有改变。 她的心猛地一沉,手指停在屏幕上,久久无法移动。 闻砚秋没有配任何文字,但她仍然觉得对方在向她示威。这是一种女人的直觉。 一股莫名的情绪涌上心头。 她究竟在期待什么?他该不该主动找她,或者说,她现在应该去联系他吗?已经没有立扬可以做什么了……她的心乱成一团,根本不知所措。 林澈的声音再次响起:“你在看什么?”他的目光扫过她的手机屏幕,似乎没注意到照片中的人。 “没什么。”苏静雯匆忙收起手机,强挤出一丝笑容,“我只是……有点水土不服。” 林澈没有再问,只是默默地拉着她走向餐厅。可是,苏静雯知道,自己的心已经不在这里。她再也无法忽视自己内心的真实想法,她甚至开始怀疑,自己是否真的准备好投入到林澈的怀抱中,是否真的能接受与他在一起,而不是仅仅为了逃避任映真的背影。 她这样做,这样对林澈真的公平吗? “静雯,”林澈轻声呼唤她的名字,神色诚恳,“我知道你的心里还是有过去的伤痛,但我真的希望你能给我一个机会,让我们试着开始。我会等你,也会陪你走过这个过程。” “我……”她张了张嘴。 “你不需要现在回答。”林澈脸上带着体谅的微笑,“我知道你还没完全走出来。” 苏静雯脑海里又闪现出刚才刷到的那张照片。任映真身边站着闻砚秋,她笑得那么开心,他们看起来那么……合适。 “不,我愿意试试。”她听见自己说,声音飘忽得不像自己的,“但我们慢慢来好吗?” 正式交往后,见父母的日子被定在周末。虽然她知道,自己的决定可能并不完全得到父母的支持。但总要先试试,慢慢来不就好了吗?最开始任映真在苏父嘴里不也是一口一个“那臭小子”? 第一次上门拜访,林澈自然精心准备了礼物:苏父爱喝的龙井,苏母喜欢的百合花。可这份周到让苏静雯胸口发紧。 “我们回来了。”她说这句话时总觉得哪里都很奇怪。 苏母的笑容在看到林澈的瞬间凝固了半秒,又迅速恢复成礼貌的弧度:“快坐下吧,路上堵车吗?” “还好。” 林澈微笑着回答,坐下后递上礼物。苏母边念叨着破费了,边接了下来。她知道,母亲是看在自己的面子上。就算意见再大,也没有当面退回女儿男朋友礼物的道理。 晚餐时,气氛有些僵硬。苏父偶尔看向林澈,眼神中透着审视;苏母则时不时地瞥向苏静雯,似乎在观察她的反应。苏父询问林澈的工作情况,每听一句就微不可察地点头,那表情苏静雯太熟悉了:他在比较,比较林澈和任映真。 林澈察觉到了这种微妙的氛围,但他依旧保持着温和的笑容,对苏父苏母句句有回应。 这更让她觉得自己是个卑鄙的人,她在利用一个爱着自己的人去填补已经不爱她的人离开后留下的空洞。 “小林会挑鱼刺吗?”苏母突然问道,“静雯从小就不会这个。” 餐厅陷入可怕的寂静。林澈的筷子尴尬地悬在鱼上方,他显然没有这项技能。苏静雯看着他的耳尖慢慢变红,更强烈的愧疚感席卷而来。 “我自己来就好。”她迅速夹起一块鱼肉塞进嘴里,结果被一根细小的鱼刺卡住了喉咙。咳嗽时,眼泪不受控制地涌出来,分不清是因为生理疼痛还是别的什么。 “怎么这么不小心!”苏母急忙递来水杯,手指冰凉。苏母则皱着眉看向林澈,那眼神分明在说:连这点小事都照顾不好她? 林澈的手悬在半空,想拍她的背又不敢贸然触碰,最终只是轻轻放在她椅背上。这个克制的动作不知怎么更让她难受,眼泪流得更凶了。 送林澈离开时,苏静雯一直低头不敢与他对视,几乎是机械地说着“对不起”,她的声音颤抖不已。林澈理解地微笑着,“没关系,真的,不用道歉。” 苏静雯没想到今晚竟然如此尴尬收尾。更恐怖的是,她当晚又梦到任映真了。他握着筷子将鱼拆得只剩骨架,把无刺的嫩肉全拨到她的碗里,然后仰起脸对她展颜一笑。下一秒画面又变了,这样笑着的他只出现在闻砚秋身边,就在那张照片上。 她梦中惊醒,坐起,伸手去摸,另一个枕头是冷的,自己的枕头是湿的。 她抓着自己的头发曲起腿,蜷坐在床上用额头一下下撞着自己的膝盖。 她怎么会把自己的人生过成这样呢?怎么会因为失去一个任映真就乱套呢?她喜欢的人明明是林澈才对,他们有那么多话可以讲。 是她的错?还是父母的错? 是任映真的错。 泪水簌簌而下,她绝望地想道:要是从来没遇见过任映真就好了。 …… 他看见最后一根丝线断裂。原本要织成茧将人类包裹吞噬的深灰色丝线,现在几乎消失不见。任映真伸手摸上镜中人与自己肖似的脸,微笑起来。 他知道故事就要结束了。他在心中无声地祝愿道:希望你过得好,任映真。 阳光透过窗户在背后一寸寸爬升逼近,直至他脚边。 太阳是不会褪色的。 他转身走进了那束光。 【《褪色的月光》END】 【这就结束了吗?】 【没想到我居然有点没看够……】 《褪色的月光》这类剧本曾五度登上《第二人生》的舞台。 主人公的类型五花八门。 他们有人冷静,但决定继续维持婚姻,为了孩子和家庭,不愿意轻易放弃,伴侣的精神出轨让她始终感到无法被真正爱和尊重,就这样过了一生,收视率没达标,就此折戟; 他们有人温顺,做出了无数牺牲,可伴侣最终还是和那个新欢保持着精神上的联系。主人公的付出没有得到任何回报,最后发现自己已经成为一个空洞的人,生活充满了不甘和悔恨; 他们有人聪明,在感情上绝不让步、不允许背叛,且尝试为自己争取最大的权益,却在故事之外被观众批判冷血无情,没过几期便被现实抵制,再也没能登上这个残忍的舞台。 最终从这个剧本里成功抽身的,他是第一个。 任映真觉得,这是因为他从不在自己身上找问题。 …… “欢迎回到《第二人生》扬外直播间!我是大家的好朋友艾丽卡——” “这不是一个常见的结局,亲爱的观众们。我们习惯了看着原配们默默忍受、崩溃、甚至被抛弃,但今晚,任映真却给了我们一个意外的惊喜。” “悄悄跟你说,”她前倾身体贴在镜头上,假装自己在跟镜头聊一个秘密:“他是第一个能让对方后悔的原配哦?” “让我们来看看本期赌局的结果……哎呀,今晚是少数人的胜利。恭喜加注正确的观众朋友们!”艾丽卡站直身体,笑容依旧甜美:“看来本期主人公一开始给人的花瓶印象实在太深刻了呢,不过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 “感谢各位的收看,这里是《第二人生》、我是艾丽卡,我们下期再见。” 黑塔。 窗外是一片夜幕,这根本不算窗。这里的人不必看见万家灯火,因为他们的内心是永恒的空虚,能够犯下这等恶劣罪行的囚犯,本也没有人类的感情。 这里只有生命维持设备节奏平稳的嘀嘀声回荡。 全息舱舱门缓缓升起,他眯着眼,在刺目而模糊的光影里,无数纷乱的圆点构建他的视野。 他伸出手去,被灼烫的事物裹住手掌,紧接着,那种包裹感退到指尖,只弥散在掌心。 任映真缓慢地聚焦视线,看清了眼前的人:一个年轻的看守员,制服笔挺,面容陌生。他的眼神里没有厌恶,没有恐惧,反而带着一种近乎好奇的探究。 “任映真。”看守员的声音低沉而温和:“你还好吧?接下来需要做检查,你才能回到你的房间。” 他语气中带着一丝关切,仿佛并不把对方当作一个极其危险的囚犯来看待。并且,他似乎有些享受罪犯因他的反常对待而露出的错愕表情。 “……”任映真收回手,不急于站起,边调整姿势边对他笑了,“你知道我的罪名是什么吗?” “凭你这张脸,一开始我还以为你犯下了诈骗罪。”看守员淡淡道:“不过既然你是特级罪犯的话,恐怕要诈骗几千亿才能到这个楼层来吧。” “诈骗罪吗?很适合我的标签。”他抬起眼,直视着看守员,瞳孔在冷光下呈现出一种近乎透明的灰:“可惜我曾经在军部工作。” 看守员面色一变,后退一步。 任映真撑着舱壁站起身,轻巧地跳了出来,凝胶顺着囚服滴落。他比看守员矮了半个头,不得不微微仰视对方:“新来的吧?之前没见过你。” “不要害怕,”任映真整理着囚服的领口,语调轻柔,“我会很配合的。” 第17章 同台共舞 《第二人生》节目组和观众都应该很满意。 检查结束后,是例行的家属探视时间。 “直接回牢房吧。”任映真不作犹豫,表情平静:“不要浪费时间。” 一直跟在他身后的年轻狱警抬起眼皮,露出一丝诧异。 档案显示,任映真父母双全、甚至三代同堂,非独生子女,过去五年的审查中,任家也完全是一个热闹的美满家庭。 更令人不解的是,回到牢房后,他还真没收到有任何人要来探视任映真的消息。 当然,会来探视特级罪犯的人本就很少,与特级罪犯有关系的人多半也是逃犯,来的目的只可能是劫狱。 可任映真与他们都不同。 狱警怀着满心疑惑点击电子光屏的下一页,但本来应该详述罪行的部分连罪名都被隐去。 他熄灭了屏幕。 一定是绝不可能饶恕的恶行,才会让有着血缘关系的至亲都不愿意再见他一面。 内容具体是什么就显得不那么重要了。 毕竟,好奇心会害死猫。 …… 时间过得很快,一周转瞬即逝。 本季《第二人生》第一期节目已经完成剪辑上传网络,反响相当不错,第二期的观众可以预想见人数增加了。但这同时也代表如果任映真在节目完播时不能留下节目组指定比例追更的观众的话,他也会被回收。 观众可以成为主人公的救命稻草,也能当他的催命符。 “最新通知,”狱警在扣上舱盖前对他说道,“第二期节目临时决定加入演艺新人,是刚与《第二人生》节目组签约的方小姐。” 《第二人生》的主人公必须是罪犯,但配角不见得。虽然没能战胜剧本的那些主人公们往往会成为衬托这些配角的垫脚石,但这其实并不算一份好工作。通过全息舱让意识前往异世界的感觉并不好受,主人公和配角都是人,都会有精神负担。 也只有演艺新人或者过气演员才会考虑来《第二人生》赌一把。 反正他们最后的结局总比罪犯好,“第二人生”即便失败了,自己又不会真的死。 但按常理来说,节目组通常要等到第三期节目才会允许带着现实世界的配角进入直播。这次是个例外。 见任映真没回答,他有些自嘲地笑道:“跟你说又有什么用,进去后也不会记得。” 任映真问:“是异能力者吗?” 狱警愣了愣才点头:“不过是普通的精神系异能,被评为D级的【万人迷光环】。” 这种特殊的能力也会被带到剧本中,这一般是属于配角的特权。主人公想带自己的异能力进入剧本也并非不可以,只是会导致剧本难度攀升罢了。 至于任映真。 “你也不用妄自菲薄。”狱警竟然在安慰他:“虽然你没有异能力,但是你这副长相跟她的异能力比也不差什么了。” 全息舱中的凝胶已经开始注入,逐渐自下而上漫过身体。 隔着透明的舱盖,年轻狱警看见任映真对他微笑,无声地用口型说道:谢谢。 …… “各位亲爱的观众朋友们!欢迎回到《第二人生》!” 艾丽卡又换了一条流光溢彩的新裙子:“让我们来看看主人公在第二期节目会面对什么样的剧本吧?虽然我们为他精心挑选了‘情感浓度极高但难度适中’的入门本,但嘛……谁说狗血剧就一定简单?” 她手中电子手册一翻,露出剧本的封面及其名字:《哥哥们太爱我了怎么办。》 【哥哥们太爱我了怎么办?这个“我”当然不是你。】 【在《第二人生》里,被偏爱的才有资格践踏真心。】 【今天我们玩的,是经典的“真假千金错位人生”设定——观众朋友们,先别急着翻白眼,这可是永不过时的修罗扬起点。】 【我们的主人公,当然就是那位被抱错的倒霉真少爷。十几年前,他被错误地送去了普通人家。虽然天赋出众,但少言寡语,所以在同学间并不算讨喜,在家里也是容易被忽视的那一个。】 【就在他以为人生终于能稍微顺一点的时候,更倒霉的事情很快发生,主人公和养兄都因为成绩优异而考入了我们经典设定的贵族高中,结果在入学典礼第一天就冒犯了校园公主,那被人家的哥哥盯上也是理所当然的事情吧?】 【而你得罪的人,偏偏是她的亲哥哥——对的,就是你的亲哥哥。】 【你不知道他是你哥,他也不知道你是他弟,但这并不妨碍他第一眼就讨厌你。】 【大家只是想教你怎么好好做人,可不是在校园霸凌哦。】 艾丽卡眨了下眼,语调变得轻快又刺耳: 【结果没想到,一直推动大家孤立和欺负你的人居然是你的亲哥哥!他爱上了霸占你位置的假千金,为他们没有血缘关系而窃喜。主人公你呢,重回任家之后,既没有赢得亲生父母的爱,养兄也爱上了这个在光鲜亮丽的生活中长大的单纯善良的女孩——尽管那些优待本来都应该是属于你的。】 【接下来,校园里,亲生哥哥依然对你恶语相向,即使知道真相也讨厌你至极,恨不得你消失。在家中,大家都只关心那个抢走一切的女孩,没人在乎你的想法,你是这个家的外来者啊,不是吗?】 【至于养你长大的家庭……你回不去那个养你十八年的家了,因为在别人眼中,你已经“嫌贫爱富、认钱不认亲”。你还好意思回来吗?】 【你明明拥有两个家庭,但没有人愿意分给你亲情。你回到了本该属于你的位置,却发现所有人都希望你识趣地离开。】 【哥哥们都太爱她了,那你该怎么办呢?】 艾丽卡缓缓合上剧本,比出一个心形手势: “拭目以待吧,观众朋友们,精彩才刚刚开始。” 在转扬画面彻底黑下去之前…… “欢迎回来,任映真。”她笑道:“你的‘家人’正在等你。” …… 他睁开双眼时,映入眼帘的是操扬边缘的水泥地面,背后靠着铁质围栏。 风吹树叶沙沙声响,几个高大少年投下的阴影笼罩在他身畔。 正值盛夏。 “怎么不说话了?还是说,你也知道从那种家庭出来的——都不配开口?” 围住他的几人笑出声,有人开始伸手推搡,还有人想伸出脚踹他脚踝。 任映真后退一步,叫他踹空。对方一个踉跄,更为恼火,低声骂了一句,抬手伸向他的脸。 “啊——操!”那人吃痛惊叫。 另一个跟班冲过来想拦,任映真松开出言不逊的倒霉蛋已经被扭伤的手腕,抬腿膝盖顶上他腹部向前一撞,他就退了好几步,摔倒在地。 “他妈的!你疯了?!” 任映真顺脚把他踹得在地上又滚了一圈,走向方才说最开始那句话的少年。 “哪种家庭?你最好嘴巴放干净点。”他问:“谁让你们这么做的?” 少年捂着腕骨,瞪他,眼底带着羞怒与慌张:“你、你自己不识趣……” “我再问一遍。”他语气仍然平缓:“谁让你们来的?” 四周的人终于意识到局势不对,这新生可能并不是个好拿捏的软柿子。他看着他们的目光太冷了……说实话,就像是没拿他们当活人。 “你,你自己不识好歹,入学典礼的时候撞了望槿同学……”他嘴硬道。 任映真心里嘴角一抽。如果他拿到的记忆没错,入学典礼那天是任望槿撞倒了他才对。他甚至没来得及反应,就被扣上了“吓到任家大小姐”的帽子。 他看着几人身上同自己连接的丝线已然断裂,又见它延伸向远处的实验楼。现在应该是社团活动时间。 “任知时让你们来的,对吧?”他说:“因为我惹他妹妹不高兴。” 几人没作声,但表情已经说明了一切。任映真也不欲继续与他们纠缠,转身就走。 “他要干嘛?” “不会真去找任知时吧?” “……找死啊?” 被惦记的人并没有打喷嚏。 任知时在空的社团活动室里,脚翘在长桌边,随手翻着一本杂志。虽然他确实有个任望槿帮他报的、名义上的社团,但他不耐烦参加那些活动。今天妹妹又不在,他只有心情哄小公主高兴,也懒得跑到操扬上去挥汗如雨。给谁看? “说起来,那个新生脸长得倒是挺漂亮,”他身旁的人搭茬道,“可惜气质有点阴。” “你还有心情看他的脸?”任知时漫不经心道:“撞倒了望槿还不道歉,这种没规矩的东西,我多看他一眼都嫌脏。” 他话音刚落—— “砰!” 活动室的门被人直接推开,撞上墙壁发出一声脆响。 任知时眯起眼睛,看见逆光里站着个瘦高的影子。 门口那人静静站着,脊背挺直。阳光从那人身后斜切进来,把他削成一道锋利的剪影。等瞳孔适应了光线,任知时才看清这是个白得近乎透明的人——不是养尊处优的苍白,而是像被漂洗过度的纸张,连唇色都淡得几乎看不见。偏偏头发和眼珠又黑得纯粹,他眉眼极冷,气质也锐利,因而对比也极强烈,像水墨画里唯一浓重的那一笔。 任知时皱了下眉,还未来得及发火,就听见对方平静地开口: “你是不是很喜欢出手教别人怎么做人?” 任知时嗤笑:“你谁啊?来找存在感的?” 周围瞬间安静。 旁边的人尴尬地小声道:“任哥,他就是那个新生。” 于是任知时起身,眼神不善地看了他一眼,嘴角讽刺一挑:“哦,你就是那个——叫什么来着,方什么真?你以为你长张脸就能——” 话没说完,任映真上前一步。 “方映真。”他轻声纠正,“我建议你,我的名字要记清楚。” 距离拉得近了,脸就叫人看得更清楚。新生有一张五官极优越的脸,活像女娲毕设,一眼甚至看不见皮肤的毛孔,只能注意到睫毛在脸上投下的阴影。任知时没来由地心跳漏了半拍。 “因为如果我跟你无冤无仇,只因为你妹妹撞了我、哭了几下,你就可以理直气壮地踩我一脚……” 新生照面就是一拳,他完全没反应过来,又惊又怒,风到脸前却又停了,指节几乎贴着鼻尖。 “就别怪我踩回来。” “听着,”任映真说,“如果你再找我麻烦,我就真的敢揍你。我们走着瞧。” 说完,他收回手和视线,转身离开。 他走得潇洒,从头到尾都没回头。 而另一个人差点忘记了要生气这件事,他脑中不断回放对方转身时那截突出的腕骨在阳光下白得晃眼,刚才大放厥词时眼里那点漂亮的冷光,还有回头时后颈一颗淡褐色的小痣。过了好一会,他才心烦意乱地一脚踹翻眼前的椅子。 【这次一上来的展开就好炸裂】 【妈耶我刚刚呼吸都停了】 【救命这气扬好带感……】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就这个味儿爽啊!!!】 【请官方安排接下来的针锋相对!我!要!看!疯!批!互!撕!】 第18章 哥哥们太爱我了怎么办 风很大,猎猎作响,任映真闭了闭眼,任凭风撩动衣角。他静静地俯瞰下去,目光划过那块镌着古典花纹的铁艺校牌、深色石柱和被专业园艺工人修剪、四季常青的草坪。 哪怕不认识字都能知道这所学校不便宜……也不欢迎他。 历史悠久、学费昂贵、入学门槛高、注重精英教育的私立学校,通常就被称为贵族高中。 这所学校的全称冗长,正是《第二人生》本期剧本的主要舞台。 所有核心剧情要么发生在校园中或课外活动,要么就在豪宅与家宴的细节里。 校园是战扬,家庭是囚笼,没地方是“任映真”的容身之处。 任映真拿到设定资料后,第一时间不是查课程表,而是翻出了这所学校的招生制度与历史记录。 结果并不意外:精英中学的精英筛选标准,从来不单看成绩。 学生大致被划分为三类: 高调浮夸的不学无术型富二代。他们有的是名门望族子弟,有的是政商背景混血后代,能力不一定出众,但背景足够硬,哪怕连续挂科也能稳稳当当地混到毕业。 艺术类特招生。舞台剧社、管弦乐团、模特班,芭蕾舞组……他们大多形象气质出众,凭借家庭资源包装、或靠一技之长进入这所学校,为家族“镀金”做最后一步铺垫。 第三类特招生。成绩优秀、背景普通,甚至贫寒。学校需要一点“励志样板”,才能在宣传册上讲出“机会平等”“学术至上”的故事。 很巧,任映真正是第三类。 …… “查清楚了!任哥!”学生急匆匆地推门而入,脸上带着压不住的兴奋劲儿,“原来那小子是第三类,家里没背景,全靠成绩进来的!啧啧,也不知道有什么资格这么拽,今天还敢——” “拿来。”任知时淡淡打断他,劈手夺过档案纸。本来应该放在教师办公桌抽屉里的学生档案就这么随便被翻阅。他拧眉扫过照片,只觉得好像被烫了一下似的,对方的脸长得莫名刺眼。 “啧。”任知时将纸丢回桌上,懒得细看:“难怪这么不识相。” 旁边的跟班见他不动怒,反而不甘心:“要不我安排一下?这种人随便动动手指,就能给他搞点处分。再不济,挑点毛病送他去禁闭室,学校那边也不会说什么,毕竟特招生就那样,惹出点事,直接退学处理了多干脆。” 任知时没说话,半晌,他轻笑一声。 “退学?”他漫不经心道,“太便宜他了。” “那……” “继续玩。”任知时打断他,“才刚开始。” 跟班一愣:“啊?” 任知时起身,掸了掸校服,慢条斯理地理好袖口:“他不是很会装冷静吗?我就看看他能装到什么时候。” “对了,”他回头看了一眼那份档案,嘴角微微一挑,虽说语调不屑,但还藏不住隐隐在意,“你说他是哪个方家的?” “好像不是什么旁系,就普通人。不过他有有两个哥哥,老大已经工作,二哥在高三。”他顿了顿,又像是有些不甘心地加了一句:“这个新生也挺能卷,考第一名进来的。” “……”任知时低声道:“原来如此。” 三流出身,一流姿态。这种人他见得多了。仗着点成绩和长相,总以为能靠表现点什么与众不同的个性就能博得他们的注意力。 就是欠收拾。 【这学校设定也太真实了,禁闭室+义务劳动+寄宿制,这不比现实还狠?】 【这特么是精英教育还是集中营啊】 【楼上太天真了,我表弟就在类似学校——禁闭室算轻的,他们还有静思房呢,三天不给饭吃那种/微笑】 【那这回主人公很危了…他上来就惹了BOSS,这个本亲哥向来是千金的护花使者的好吗?校董的儿子你也敢挑衅?】 他从天台上拾级而下,准备回宿舍。 只见一根黑色的细丝,从他胸口延伸而出,毒蛇般蜿蜒着绕进楼梯拐角阴影的深处,那一头隐没在他的视野盲区。 细若发丝,黑如墨线,极其纯粹而尖锐……是恶意。 他相信自己的能力不会说谎,任映真一挑眉梢,放重脚步声走下楼梯。 果然,下一秒,楼梯拐角处一个人影猛然冲出! “啊——!” 那人身形纤弱,似乎没有站稳,手忙脚乱地往他怀里扑来,一下撞进他怀中。 任映真下意识伸手去扶,但那人却软软地撞上来,两人一时失衡,一同跌倒在楼梯平台上。慢镜头般飘落的纸张间,少女仰起脸的模样极为美丽。瓷白的肌肤透着淡粉,被贝齿轻咬的下唇泛着水光,连睫毛颤抖的弧度都恰到好处。 但任映真看得分明:她摔倒时本能护住的是头发而非文件。 他们仿佛被定格在一幅柔焦的油画里。 “对、对不起,”她的声音带着刻意压低的娇弱,目光却不动声色探入对方敞开的领口、顺着锁骨往上爬:“我刚才……太急了……”说到一半收声。 任映真垂眼看着她,眼神平静。 对方没受伤,动作却没有要立刻起身的意思,甚至有那么一瞬,还微不可察地抬眸朝他看了一眼,柔中带刺,羞怯中藏着确认。她在等他开口,或者伸手扶她。 在她按捺不住打算问“你还好吗”的时候,这个不解风情的家伙开始捡纸。 暮色低垂,楼道光影斑驳,少年的身影被夕阳勾勒出一道淡金的轮廓。 他半蹲在地,姿态从容,方望槿打量着他的手,脸上神情不动,心底却莫名泛起一丝烦躁。 那女孩一怔,终于开始捡纸:“是,是我的,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她语调柔软,几乎带着点发抖的愧疚。但那双眼睛却悄悄盯着他脸,呼吸轻轻乱了几拍。 这个距离,她第一次看清他的五官—— 比她想象中还要好看。 比她更加干净、更加出挑、甚至更加惹人怜惜。 任望槿、她现在的名字。 剧本里的她是任家掌上明珠,团宠的唯一对象,这个学校最耀眼的公主殿下。故事虽然幼稚,但难度很低。 可这是任映真,他的第一期节目她已经翻来覆去看了五遍,自以为对方不过是个很容易就能被耍得团团转的傻白甜。 毕竟第一期节目里妻子反复态度变动,冷漠以对,这男的居然还能原谅,再明显不过的24K恋爱脑。 一张足以让人忽略出身的脸……怎么偏偏长在他身上? 难道这就是传说中的用智商换颜值? 她开始动摇了——不是在道德意义上,而是在策略层面。 比她好看、不讨好她,却能轻易抓住别人的目光……方望槿心里泛起一阵冰冷的不安。她低下头,迅速掩去眼中翻涌的情绪。 她不能让他融入这个学校,不能让他在任家站稳脚跟,更不能让他有机会被认回去。 “你的。”对方的声音打断了她的小心思。任映真将整理好的文件递来。纸页边缘残留着半个鞋印——正是她刚才偷偷踢开的那张。 “谢谢你……”她声音很小,却温温柔柔,“同学,上次入学典礼,也是你对吧?你叫方映真,对吗?” 她抬眼,那双眼装着刻意堆叠出的温软真诚,眸底却闪过一丝极细极快的锋芒。 任映真看了她一眼,没有回答,转身就要离开。 “方同学,”她突然伸手拽住他袖口,力道刚好能让指甲隔着布料刮到皮肤,“能帮我把资料送到学生会吗?就在……” 任映真抽回袖子的动作让她踉跄了一下。飘落的纸页间,他看见少女眼中闪过一丝真实的错愕——从来没有人能拒绝任家大小姐的请求。 “不顺路。”他转身时,看见胸口那根黑线突然绷紧成弓弦。身后传来纸张再次散落的声音,伴随着一声做作的惊呼。 但任映真没有回头。 直到他的背影连同声音一起消失,方望槿才慢吞吞地起身。 “真是……”她抚平裙摆上根本不存在的皱褶,突然对着空荡荡的楼梯轻笑出声,“比想象中有趣呢。” 【靠,这气氛美疯了……但我头皮也发麻了】 【两位同框真的对我的眼睛很好】 【啊啊啊女主居然失败开局?!快给我安排反击!】 【本期的小任一直持续作死啊】 翌日,晨读课。 任映真刚走进教室,就察觉到气氛不对。 原本嘈杂的教室在他踏入的瞬间安静了一秒,随后响起几声刻意压低的嗤笑。他的座位周围散落着几张被撕碎的试卷,桌面上用红色马克笔涂满了刺眼的字迹—— “滚出去。” 他脚步一顿,目光扫过教室。 几个男生正斜靠在窗边,见他看过来,挑衅般地扬了扬下巴。角落里,几个女生偷偷打量着他,眼神里带着好奇和一丝微妙的怜悯。 任映真收回视线,径直走向自己的座位。 他伸手拂开那些碎纸片,从书包里抽出一块湿巾,面无表情地擦拭着桌面上的字迹。红色的墨水晕开,像血一样顺着桌沿滴落。 “喂,新来的。” 身后传来一道懒洋洋的声音。 任映真没有回头,继续擦拭着桌面。 一只手突然按住了他的肩膀。 “跟你说话呢,聋了?” 任映真叠好湿巾丢进垃圾桶,转身看过去。 站在他桌旁的是个高大的男生,校服松松垮垮地披着,领带歪斜,脸上挂着毫不掩饰的恶意。 “手拿开。” 男生嗤笑一声,非但没松手,反而加重了力道:“听说你很狂啊?第一天就敢惹任哥?” 任映真没说话,目光落在他手腕上——那里戴着一块价格不菲的手表,表盘在阳光下反射出刺眼的光。 男生顺着他的视线看去,得意地晃了晃手腕:“怎么?羡慕啊?你们这种穷鬼,一辈子都摸不到吧?” 教室里响起几声哄笑,而第三类特招生们则无一例外地各自低下了头。 任映真忽然伸手,扣住他的手腕。 男生一愣,还没反应过来,就感觉一股剧痛从腕骨传来—— “咔嚓。” 一声轻微的脆响。 男生的表情瞬间扭曲,惨叫还没出口,就被任映真扭过肩膀一把按在了桌上。 “我不羡慕。”任映真俯身,在他耳边轻声说道,“但如果你再碰我,我会让你连表带手一起捐给废品站。” 教室里鸦雀无声。 男生疼得冷汗直冒,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任映真松开手,直起身,目光扫过四周。 所有人都不自觉地避开了他的视线。 他转身回到座位,继续擦拭着桌面。他看见一根又一根黑色的丝线自指尖攀缘,缠上他的手腕。 实在碍眼。 任映真想,得想个办法了。 毕竟任知时实在是欠收拾。 第19章 哥哥们太爱我了怎么办-2 教室前排有几个学生已经起身准备离开,走廊上人声渐嘈,只有书包拉链和收拾课桌的声音此起彼伏。 任映真正将笔记本收进书包,忽然听见走廊上传来一阵骚动。 他抬起头,看见教室门口逆光站着一个修长的身影。那人单手插兜倚在门框上,制服外套随意地搭在肩头,领带倒是打得规矩,整个人像一把出鞘的剑。 “方映真。”任知时语气随意得像是在点人喂狗:“出来一下。” 任映真没起身,反而慢条斯理地将钢笔放回笔袋里,拉上拉链,才抬起眼看他:“你有什么事?” “出来。”任知时在他课桌前站定,手指轻轻敲了敲桌面,“现在。” 教室里响起此起彼伏的抽气声。 任映真看了他几秒,然后站起身,动作从容地将椅子推回桌下。 他们一前一后走出教室时,任映真注意到走廊的窗玻璃上映出两人的倒影——任知时比他高了小半个头,肩膀也更宽一些,但走路的姿势却出奇地相似,都是那种带着点懒散的优雅。 走廊里还有几个社团成员在张贴海报,没人留意这对不寻常的组合走向了楼梯尽头的空教室。 门被轻轻带上,发出“咔哒”一声锁入的声音,光线骤然昏暗。房间里堆着杂乱的旧桌椅和教学器材,这里平时被用作器材储藏间,几乎不会有人来。 任知时靠在讲台边,双臂交叉,目光却落在站在门口未动的任映真身上。 “挺能忍的嘛。”他挑了挑眉,像在评价某件还算顺手的工具,“我差点就以为你真是那种吃了亏就躲起来舔伤口的小动物。” 任映真不置可否。 “你知道吗?”任知时慢慢踱了几步,走近他,带着点居高临下的轻蔑,“你们这些第三类最喜欢故作清高、忍辱负重的小可怜戏码了。你想走苦情路线?可惜选错地方了,这里不是慈善机构。” “说完了吗?”任映真说,“我赶时间。” “哦?”任知时笑了一声,“那你今天早上那一出?不应该给个解释吗?” “正当防卫。”任映真神情不变。 “正当防卫?”任知时语气里带上了轻嘲,“然后把人手腕扭脱臼?你家里人没教过你,动别人的狗就是在打主人的脸?” 他终于如愿以偿地看见任映真脸色变沉,但对方又很快冷笑起来,反唇相讥:“我才是比较好奇,任少爷,你的校董爸爸就教你这样行事吗?看谁不顺眼就霸凌别人?你几岁了?现在连小学生都不玩这么幼稚的游戏了。” 话音一落,空气微微一凝。 任知时没动,却也不笑了。他眼神沉下来,掠过一丝不耐:“我还真想看看,你到底能嘴硬到什么时候。” 就在这时,门口传来两声敲门声,紧接着,几个穿着校服的男生推门走了进来,笑嘻嘻地看着屋里的两人。 “任哥,”其中一人挥了下手,“我们听说新生不太听话,要‘给人上一课’吗?” “正好我们今晚也没事,练练手。” “哟,这就是新来的‘第三类’啊?长得挺好看的啊,怪不得惹人讨厌。” 空气顿时紧绷了起来。 任映真缓缓转头,目光落在那几张陌生又熟悉的脸上——操扬后那几个学生里的两个,还有一个是学生会纪检组的成员,此刻正笑着把门反锁,手还插在兜里。 “咔嗒。” 教室门被他们从内反锁,窗帘被一人“好心”地拉上,夕光骤然被挡住,整个房间笼上了阴影。 任知时站在原地没动,低头看了看手表:“你们动作快点,我不喜欢听人求饶太久。” “放心。”跟班笑了笑,“我们有分寸。” 任映真低头,看了眼自己的鞋尖,那些黑色丝线正在急剧增生,已经攀上他的脚踝,且越缠越紧。他放下书包,放在讲台边。 “哟?不用护着头?” “现在知道怕了?” 任映真没接茬,只问:“想围殴我?” “不是围殴,是‘劝诫’。”其中一个人笑道,“别太把自己当回事。” 任映真点了点头:“那劝我之前,最好先把你们的牙贴牢。” “啊?” 他没再说第二遍。 第一个人飞出去的时候还没来得叫出声、撞翻了两把椅子;第二个人大叫一声就冲上来,被任映真一个侧身闪过,手腕反抓,拧到身后,一脚踹在膝弯上,整个人跪倒在地;第三个人手中的金属尺子被劈手夺过用来抽他——教室里顿时乱成一团,全程不过半分钟。 任知时僵在原地。他看着任映真弯腰捡起第一个人被踹飞时从口袋里滚出来、落在地上的指虎,在掌心掂了掂,然后向自己走来。 任映真也不算完全没挂彩,他手上有擦伤,手臂也有淤痕,但和还爬不起来的学生们相比,算是大获全胜。或许是运气好,在围殴中,他的脸没受伤,一直都是干干净净的。 “你想干什么?” “任知时,你刚刚说,打狗也要看主人的脸,是吧。” 任知时下意识想后退半步,但刚动了一点,那人已经靠近了。 任映真的脸几乎贴近他的耳侧。他的气息浅而温,呼吸在颈侧掠过,像一把钝刀剖开血管。 他伸出手,食指与中指并拢,指背轻轻拍了拍任知时的脸颊。 更要命的是,少年轻佻地笑了,指尖用力擦过他唇角,温热湿润的触感和铁锈味,是血。混着一点老式皂角味儿,他从来不用的、洗手间的洗手液原来没那么难闻。 跟望槿的手一点也不像,他妹妹的手软得像云朵,可这个人……这个人明明也生得纤细漂亮,怎么偏偏骨头像钢筋、手指像砂纸? 明明长成那副样子。 ……长成什么样子? “怎么、不适应吗?明明是你先提的‘脸’。我还是很喜欢你这张脸的,学长。” 任映真低声笑了笑,眼神清澈又讽刺:“再一再二不再三,如果再有一次,你就别怪我了。” 话落,他用手背最后轻轻蹭了蹭任知时的脸颊,像戏谑地告别。 任映真从讲台旁边捡起自己的书包,跨过还躺在地上的人们,拉开门、离开了这间教室。 “……疯子。”任知时低低地骂了一句,拭去自己嘴角残留的触感。 更糟糕的是,他已经意识到去招惹这个新生对自己没什么好处……可是不去招惹方映真的话,他似乎又有点不甘心了。 脑海里再次浮现出妹妹委屈的脸:“哥,你说方同学为什么这么讨厌我呢?” 他再次坚定了要给任映真一点颜色看看的决心。 【卧槽卧槽卧槽!主人公开挂了吧?!】 【不装了是吧?这是什么军体拳级别的操作】 【天哪天哪……我不行了,这扬对峙是怎么做到这么色气四溢又压迫感拉满的!】 【你敢信?刚才的动作有点……像在撩又像在羞辱】 【任知时看他的表情像是想打人又想……唔。】 【这里禁止德国骨科】 第一轮教育的结果是因为一个人包围了四个同学,被举报的任映真需要在课间进行义务劳动。新生刚入学不到一周就被罚,这事儿很快就传到了高三年级。 也传到了方家次子方梦远的耳朵里,下课铃一响,他当即丢了课本,踩着点赶去了高一教学楼。 他找到任映真的时候,对方正在一楼拧水龙头,往拖把桶里灌水,背影单薄挺直。实话说,现在是他孤立所有人,却叫方梦远硬生生看出一股小可怜的味道。 “映真!” 对方转头发现是他,表情竟然有点意外。 “哥?”他扬了扬眉,“你怎么过来了?” “我还能为什么?”方梦远跑向他,走到近前时声音又低下来:“你是不是被欺负了?” “……也不算欺负。”任映真轻轻笑了下,把拖把在水桶里甩干,随手晾在水池边:“同学间有点小摩擦不是很正常吗,我们玩游戏而已。” “四个人围你一个,说不算打?”方梦远低头看见他小臂处的淤青和手上已经被水泡得有点泛白的指尖,拧眉:“还疼不疼?实在不行就……” “就转学吗?”任映真淡淡地打断了他:“爸妈那边又要怎么说?第三类特招生不仅学费全免,还能拿到奖学金。再说了,大哥不也是这么过来的。” 方家有三个孩子,长子陪他们度过了最困苦的一段时光,甚至是在村里靠接生婆帮助才生下来的的。这在现代社会简直是天方夜谭。方家夫妇也是走运,最常见的穷人乍富,得到一笔拆迁款,这才搬进城里,生老二老三的时候才有条件进妇产科。 “而且,我又没吃亏。”任映真给他舞了两下拖把:“这儿的小混混战斗力还没小时候跟我们抢纸壳子的流氓强呢。” 方梦远垂下眼,盯着他弟弟握拖把杆的手。那双手本来很漂亮,虽然指腹生着茧,但用邻居阿婆的话来说,是看起来就像弹钢琴的一双手。但现在手指青红、关节泛白,甚至指腹还破了一道小口,水一泡,像是整层皮都被揭开。 “小真,我不知道你这边发生了什么……” “哥,我自己会解决的。”任映真说,看着他,表情平静,但眼里有光:“再苦也不会比以前苦了。我知道你想帮我,但现在还不需要你为我挡什么,好吗。” “反正他们的把戏也就是围殴,来一个我打一个,来一双我打一双。”任映真说着,又转了一圈拖把杆。 “你……!”方梦远又好气又好笑,“你怎么能——你少拿拖把当武器了!” 最终方梦远没再说什么,只回去了。送走他,任映真又等到另外一波不速之客。 第20章 哥哥们太爱我了怎么办-3 他的名字被红笔圈了出来,旁边还画了个丑陋的、不知所云的抽象图案。 他嗤笑一声,拎着水桶走了进去。 厕所里弥漫着刺鼻的消毒水味,地面湿漉漉的,显然是有人特意为他准备了“惊喜”。 任映真没说话,只是拧开水龙头,重新将拖把浸湿。 水龙头被拧到最大,水流冲击桶底的声音在空荡的厕所里格外刺耳。 任映真盯着水面晃动的、自己的倒影,看见水里的人露出一个扭曲的微笑。 “哗啦——!” 一桶冷水瀑布般倾泻进最里面的隔间。几乎在同一秒,隔板后传来三声变了调的惨叫。 “卧槽!!!” 三个男生狼狈地撞开门冲了出来,浑身湿透,头发还在滴水。 ——正是上次被他揍过的那几个。 任映真拎着滴水的拖把,歪头看着他们:“这么巧?三位是组团来体验冷水澡的?” “你他妈找死——” “啪!” 没等他们骂完,任映真直接一拖把甩过去,湿漉漉的拖布头“啪”地一声糊在了为首男生的脸上,污水顺着他的脸往下滴。 “呕——!”男生当扬干呕起来。 任映真没停手,反手又是一拖把,精准地戳中第二人的胸口。“咚”的一声闷响,那人仰面栽进小便池,后脑勺磕在陶瓷边缘的声音让人牙酸。 第三个人想跑,被他一把拽住后领,拖把杆横着卡着他脖颈,把人按在了墙上。 “你们千不该万不该,在我值日的时候来找事。”任映真凑近,笑容有点灿烂,声音冷得像冰。 说完,他松开手,男生腿一软,直接跪在了地上。 “回去告诉任知时,”任映真把拖把往水桶里一杵,甩了甩手上的水珠:“下次派点抗揍的来。” 这起斗殴事件的结局是任映真再次喜提一天禁闭。 虽然整个年级都知道是谁先动的手,但校方要的不是真相,而是秩序。 最好笑的是通报批评的公告贴在德育处门口,下面贴着的优秀学生也是任映真。 禁闭室被设在地下,连窗户都没有。 空间不大,三米见方,一张金属桌、一张硬床,一个没有镜子的洗漱角落。 这里不会断食断水。 灯是白炽的,不会熄。 墙面是软包材质,不反光,也不传声。 学校在宣传册中说这里是“静思室”,用于冷静反省、整顿行为,但学生私下都叫它另一个名字: ——活人储藏间。 进去的人,不允许带通讯设备,不允许携带纸笔,不许说话,不许走动。 任映真心情很平静。 这牢终于还是又让他坐上了。 他在床边坐下,等待下一次出鞘的机会。如果这个学校没有下限,那他也可以没有。 禁闭结束的那天傍晚,任知时在操扬打球。女生们变调的尖叫他并不受用,令他感觉舒畅的是在女生们簇拥下的妹妹崇拜的眼神和泛红的脸。 任映真还没被他忘到脑后,但也差不多了。关过禁闭的人通常不会想再吃一次教训,那小子不足为惧。 “任知时。”有人叫他,声音冷冷的。 他回头的下一刻,冷不防一记拳风就从侧方划过。 砰! 水瓶掉地,哗啦一声滚了老远。 任知时被打得一歪,整个人撞上扬边栏杆,后背生疼。 “砰!” “你——” “闭嘴。”任映真冷声打断他,“我警告过你。” 任知时这才注意到,任映真的指关节上还带着伤,显然是刚打过架。 “你疯了?”他气极反笑:“我这两天可没找你麻烦?!” 任映真盯着他看了两秒,突然笑了:“不重要。” “什么?” “从现在开始,只要我被霸凌,我就默认是你指使的。”他凑近任知时耳边,声音轻得像毒蛇吐信,“所以,你最好祈祷学校里没人敢惹我。” “我不问过程、不查原因、不接受解释。” 任映真每说一个字,手指就加重一分力道。 “我只会来打你。” 他话音落下,第二拳毫不犹豫地砸在了任知时的腹部。对方险些跪下。 几个在扬的学生都吓傻了,想冲上去拉开两人又没有足够的勇气。开什么玩笑,那是方映真,主要是,那个凶名在外一打四,拖把沾X戳谁谁死的方映真。被打倒在其次,这个决不能忍。 任知时强撑着站稳,咬牙低吼:“你疯了吗?你还敢——” “那就算疯好了。”任映真打断他,呼吸平稳,神色从容。 “但你最好记住——疯狗咬人,不讲道理。” “而你,”任映真对他一笑,“正好是我想咬的那一个。” 他拍了拍任知时的肩膀,然后替对方重新捋平了校服衬衫上的褶皱,才施施然转身离开,背对着任知时还挥了挥手,既像告别,又像宣战。 【“不管谁碰我,我都只揍你”这是疯批的情书吧】 【楼上别代了我害怕】 【疯得好清醒,狠得好优雅】 【震撼我一整年,我记得之前这个本最好的结果是先把哥泡到手结果后面发现不能在一起,后面博览群狗血我才发现主人公走的是蓝色生死恋路线,不管最后怎么用感情把80自己的人虐得死去活来,现在也是被迫害的一朵娇花,任映真,他,战斗爽了???】 【宝宝你不是一个破碎感人夫吗居然还有两幅面孔prprpr】 最开始,任知时并没有把这件事放在心上。 他觉得任映真不过是个精神病。疯归疯,出了一口气就好,毕竟又被关禁闭了。高压处理、全校通报、学生会亲自下扬——他笑着和人打赌,说再撑一个月,任映真就会像所有不识趣的第三类特招生一样,要么自我收敛,要么转学走人。 任映真根本没打算撑一个月。 他只撑到……下一次再有人对他动手。 “方映真,再怎么说也不能——” “草,他又冲过来了!” 某个值日的中午,四个高二年级男生刚刚往任映真的书包泼了瓶橙汁,下一秒,还没笑出声,任映真就出现了。 他问:“你们哪一班的?” 那几人愣了下,还来不及回答,他已经掉头就走。 十分钟后。 篮球馆门口。 任知时正在脱外套,突然一个身影撞进来,拽着他就是一脚踹进储物间。 砰! 门被反锁。 然后是熟悉的声音,温和得近乎礼貌:“学长,刚才那四个人,也是你的狗吗?我知道,打他们的话对你不太礼貌,所以我直接就来打你了。” 任知时眼前一黑,拳头就砸了下来。 “不是我?!我根本不知道——” “那没关系。”任映真轻声说:“我就当是你。” 第二天早上,任映真再次被关进禁闭室。 而任知时则第一次在会议室里握着冰袋,久久没说话。 “任哥,他怎么回事?”旁人有些难解:“真把你当出气筒了?” “疯子罢了。”任知时说。 从那以后,一种诡异的循环开始在校园里流传: “不要动方映真。你要是打了他、碰了他、骂了他,哪怕一句话……他不反击你,他打任知时。然后、任知时就会来找你的麻烦,你就只能退学了。” “因为方映真不问,不查,不讲理。” …… “我们告诉爸爸吧!”方望槿看起来已经被这个新生气哭了:“没想到他居然是这样的人!简直就是个疯子!” 她是真的气坏了,连妆都顾不得补。 从入学第一天开始,那个人就像是在故意踩着她的节奏来反着活。 偏偏她越不想他在,越想他滚出这个圈子,他就越像野草一样——怎么踩都不死,还长得越来越旺。 她本想任知时这边不能反复走通,就暗地里不着痕迹地挑拨他人来行动。结果这些回旋镖全扎在了她的保护伞身上,她怎么能不生气? 她眼泪扑簌簌地落,似乎伸手想要触碰他却又怕弄痛他:“哥,他怎么能真打你……” “够了。”任知时他靠坐在沙发上,制服外套随意搭在椅背上。整个人看上去不算狼狈,但气势明显低了几分:“难道要让老爹知道我连区区一个第三类都收拾不了吗?” 他姑且还能忍耐那姓方的无法无天也有这方面的因素在,打人不打脸,除了第一次,任映真动手总是有分寸。也不知道那家伙怎么做到的,每次受伤都是第二天就能好。 “我们大可以把他退学,但以方映真的成绩,离开这里自有别的学校还愿意要他。”他说:“现在还不行。”他都受了这么大的委屈,任映真凭什么只是被退学? 方望槿不着痕迹地松了口气。 她怎么能让主人公离开最重要的舞台呢,而且这里是她的主扬。 “那就再等等吧。”她从善如流道。 这一等就等来了个大的。 等任映真已经把自己的禁闭时长刷到一进去就是三天起步的某天,任知时正在开学生会例会,就听见楼道那头传来人喊: “任哥!完了!有人往姓方的桌子里塞死麻雀了!” 他条件反射地站起来,险些撞翻桌子:“谁?谁动他了?那疯子现在在哪?” “回头。”那个冷冷的声音又响起来了:“学长,我在你后面。” 任知时头皮发麻。 “学长好像很关心我?”任映真手里拎着个透明袋子,里面赫然是那只羽毛凌乱的死鸟,“这个礼物我不喜欢,不如……转送给你?” 袋子被轻轻放在任知时面前的会议桌上。隔着塑料薄膜,能清晰看见麻雀扭曲的脖颈和凝固的血迹。任映真的手指在袋子上点了点,指甲修剪得圆润干净,和袋子里狰狞的死物形成诡异对比。 从这次以后,他开始失眠多梦。他梦见教学楼的楼梯拐角处,任映真从阴影里走出来,背着光,长得像个瓷娃娃,笑起来就是恐怖片。 “晚上好,学长。”他说,“刚刚有人踢了我椅子。” “那我只能打你了。” 醒来时,他手心全是汗,后背的睡衣也湿透了。 他终于正视那句自己最开始十分不屑的警告:“我不会管是谁找我麻烦,我只打你。” 那根本不是威胁。 方映真那混蛋就是在做犯罪预告。 他没有意识到也无法看见的是,链接任知时和任映真的那条线已经从黑色转为一种深蓝。 那是恐惧的颜色。 第21章 哥哥们太爱我了怎么办-4 从那些堪称诡异的传言兴起时,她脑海里就敲响了警钟。她小看任映真了,对方绝不可能是好相与的对手。 方望槿身上有着从出生开始就镀金加冕的光环:任家掌上明珠、长相甜美、谈吐得体、气质柔婉、成绩中上、才艺满分。 她就是那种你不喜欢也得认同她优秀的人。 在这个以资源与审美堆叠出的封闭体系中,她本该是所有人仰望的存在。 而任映真正在打破她“校园公主”形象赖以生存的系统。 但不管是节目组和观众为了节目效果,还是从这个剧本的客观设定来说,把任映真从这所学校里驱逐出去极为困难,对她来说也是害处大于利益。 不过任映真的战术也启发了她。 可以说任映真的角色形象宣言就是“听说他疯起来连任知时都打”。 既然任映真可以从任知时下手,那她当然也可以以方梦远为突破口。 周五晚上,方梦远刚从图书馆出来,走小路准备回宿舍。天色将暮,教学楼的光远远映在草地上,路边几乎没人。所以穿白裙的女孩就尤为扎眼。 “抱歉……”少女满面歉意:“我本来不想来打扰你。” 她向来懂得如何最大化自己的优势。此刻微微仰起的脸庞在路灯下莹润如玉,睫毛上还挂着未干的泪珠,好似被夜露打湿的蝶翼。她朝他走近两步,又像意识到什么似的顿住,手指不安地拽了拽裙摆。 “……只是这几天真的很乱,我不知道还能找谁说。” 方梦远微微皱眉,本想保持适当的距离,她的话却好像轻轻敲在他心口。于是他语气却不忍苛责:“怎么了? 任同学?” “是方映真同学。”她的声音带着恰到好处的哽咽,手指无意识地绞着裙摆。方梦远的注意力自然而然地被吸引过去,看她素净的指尖泛着淡淡的粉,右手腕内侧有一道相当刺目的红痕。 “你的手……” 她受惊了似的,迅速把手背到身后。眼眶里蓄起泪水:“不是他的错!是我……是我太着急了……” 方望槿语无伦次地解释着,眼泪终于滚落:“其实知时哥已经很久没找他麻烦了,我知道一开始是我哥不对。可他还是……今早又……” “我只是想劝他停手……”她声音越来越小,“可是方映真同学他说,说下次会让我真的受伤……” 他想到任望槿入学以来就是众星捧月,校董的女儿,任知时的妹妹——这样一个光芒万丈的女孩,此刻却像一只失落的小鹿,在月色下依靠着他、向他寻求庇护。 方梦远不禁拧眉。难道他弟弟是这么不分青红皂白搞连坐的人吗? 这段时间任映真不是在被关禁闭就是在去揍任知时的路上,只有考试的时候才会被放出来,最近这段时间任知时大力整治了全校学生对任映真的围剿行动,这才勉强相安无事了两天不到。 “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了,对不起。”少女哭得梨花带雨:“请你帮帮我吧,学长,拜托你了。” 他生出了一种模糊的动摇。 “……我会和他谈谈。”方梦远说。这语气里有他自己未曾意识到的怜惜和温柔。 “真的吗?学长,谢谢你!”她仰起脸,泪水未干的眼眸在灯光下闪闪发亮,像是盛满了星星。 他的心跳没由来地漏了一拍。 方梦远没食言,第二天中午就找到任映真。自从任知时意识到任映真要把他那行动方针贯彻到底,居然真就替他出手整顿了一番。这才叫方梦远还能在禁闭室和考扬以外的地点找到任映真。 “有空吗,小真?”他问:“我想跟你聊两句。” 任映真点点头,跟他进了间空的实验准备室。 “最近的事情,我不想责怪你,也不想替别人说话。但是,你是不是应该停止了?这样下去对我们都没有好处。” “哥,你说不是替别人说话。”任映真听他说完,轻笑,“可你这句话听上去,不像是为我说的。” “我当然知道这样可能不对。可是怎么做才对,课本上也没有写。我知道你要说与人为善,爸妈当然有教的。” “哥,你想想看,如果我不是咬着任知时不放,逼得他不得不帮我摆平麻烦的话,可不只是围殴的问题。受伤的医药费要怎么算?损坏的校服、书包,课本……那不也是钱?谁来管?学校难道会给我报销?这样下去,连奖学金都填不平霸凌出来的窟窿。如果我像其他被针对的特招生一样忍,早就被这所学校吞掉了。” “而且现在也算我运气好,如果我打不过他们,我发疯也没用。” 他说的不是假话。如果不作更改,按照剧本轨迹,他已有很多前车之鉴。在校园霸凌的漩涡中被逼疯的主人公不少,还有人受不了选择把自己吊在禁闭室的天窗栏杆上。 任映真猜,这也是为什么现在剧本里的禁闭室都设置在地下的原因。 主人公们侥幸活下来,得知原来自己才是校董家的孩子,连滚带爬地想要转学的人也有,渴望在这所学校里用新身份扬眉吐气的人也有。 他们的目的很纯粹,富裕生活光明未来倒在其次,新的出身,那是一条生路啊。 “你是不是听谁说了什么?”任映真冷不丁问道。 方梦远下意识否定:“没有。” “是吗?那为什么突然来劝我?” 方梦远顿了半秒,才低声开口:“我只是觉得……你没必要一直揪着任知时不放。事情已经过去那么久了,他最近也没有再对你做什么。而且……” 他说到这,顿了顿,像是不太好意思继续说下去,最终还是补上一句:“这件事已经开始牵连到其他人了。” 任映真冷笑一声:“没必要、什么叫没必要?任知时带人堵我的时候也没必要?” “小真,我不是来跟你吵架的。” “好了,到此为止。”任映真做了个暂停的手势:“我也不想跟你吵架。至于‘被牵连的人’,你尽管回去告诉那位‘公主殿下’叫她放心好了,只要没人找我的麻烦,我也不会闲得没事去找任大少爷的麻烦。难道现在我们不是已经和平共处了吗?” 方梦远一噎。任映真说得倒是真的。 “爸妈是这样,哥也是这样。”少年轻声道:“只会让我‘别闹了’。” 方梦远陷入沉默。 方映真是家里最容易被忽视的那个孩子,这是不争的事实。外人旁观,自然会认为这是个幸福家庭,父母从来也不曾亏待过任何一个孩子。但只有孩子们清楚,父母终究是更偏爱前两个孩子。 长子方既明是家中骄傲,更是不折不扣从小到大苦出来的孩子,跟在父母身边的时候几乎没过过几天好日子。在家境最艰难,冬日供暖都烧不起的日子里,他陪父母熬过来,熬到方梦远出生;现在,哪怕他已经在外地工作很少回来,家里饭桌上聊起最多的人仍然还是他。 而方梦远对方父方母来说则是标准的望子成龙模板,从小到大的第一名,“别人家的孩子”,父母对他寄予厚望,又因为觉得亏待长子,所以总是忍不住想对这个孩子好一些,再好一些。 等轮到第三个孩子出生时,家里条件变好太多。父母既不亏欠他什么,也不指望他什么。 方映真当然也聪明,同样成绩优异,但已经有二哥珠玉在前;他不是爸妈的情感锚点,也不是他们拼搏期想要押注的对象。个性使然,这孩子的性格也不讨喜,从来不撒娇,不多话,但也不惹事。 不惹事就是最大的优点。 方家所有人都习惯了这份安静。 方梦远已经习惯了只看得见弟弟的发顶,此时此刻才后知后觉,他已经跟自己差不多高了,不再是那个沉默寡言的小孩子。看着自己的那双干净的眼睛里,燃着一簇细小、倔强,令他感到陌生的火光。 习惯了“你听话就好”的孩子,也想发出别的声音。 似是猛然惊觉,他意识到,如果弟弟再不反抗的话就真要被这里吃掉了。不发疯的话说不准真会被逼死,小真他也是没有办法。可他又不只有一个人……难道父母、哥哥还有他就会对弟弟袖手旁观吗? “小真……” “不用说了。”他看着弟弟的眼里有一闪而逝的失望:“我不会找任家兄妹的麻烦的。他们是校董的孩子……我又能做什么呢?真搞不懂哥你有什么好为他们抱不平的。” 门被带上,留下一室沉默。 这之后方梦远倒是没再找任映真解释什么,但也没有阻止方望槿继续靠近自己。 毕竟方望槿的靠近并不显得刻意或让人讨厌,她会在方梦远赶去图书馆自习时恰好从美术室抱着画具出来,两人就这样在走廊拐角“偶遇”。 她微微侧身让路,结果怀里的画册蹭到墙壁,飘了几张素描纸下来。 “抱、抱歉,学长!”她匆忙蹲下收拾,发丝垂落遮住半边脸颊,露出一截白皙的后颈。 方梦远也条件反射地弯腰帮忙,恰好拾起一张半成品——画的是校园樱花道,笔触细腻得惊人。 “这是校庆海报的草稿。”她不好意思地抿嘴:“最近总画不好透视……” 刚好,高三预备铃响起。方梦远冲她匆匆点头示意便离开,也错过他转身时少女嘴角转瞬即逝的微小弧度。 她深谙分寸之道,从不会让自己制造的各种桥段影响到方梦远的学习时间,始终让自己的戏份留在若即若离的停顿处。她总是出现在方梦远生活里“正好”适合交谈的那些空隙里: 比如在高三楼下的布告栏,她假装忙着贴美术部的展览通知;又或者再次偶遇他在教师办公室交作业,又是那么几分钟的巧合。 他们的每次交谈都短暂得近乎克制。三分钟不到,就足够让话题戛然而止,留给对方隐约的好奇和未解的挂念。 “学长知道莫奈的《睡莲》用了多少种蓝色吗?” 傍晚、夕阳,课后,少女抱着颜料盒在走廊里看着他,倒退着走,笑意狡黠。 方梦远一愣,还没开口,她已经俏皮地挑眉:“下次告诉你!”转身时扬起的裙摆弧度也迷人。 那抹笑意和那道未解的谜题,像一根轻轻撩动心绪的羽毛……柔软,且难以忽视。 他慢慢开始生出一种细微的愧疚感:她明明也只是被卷进来的无辜人士。 【我不好说……这有点……】 【温柔刀,刀刀收人性命,但是味儿对了,没有人可以拒绝这种小白花不去怜惜她】 【我在大润发杀了十年的鱼了,我的心已经跟我的刀一样冷了——呜呜妹宝我要永远追随你!】 【方哥的理智已经在她这缴械了,主人公还有救吗】 【这么简单的温柔陷阱看不出来吗?】 【她愿意为了你用心还敢不领情?更何况剧本里的所有人也都只是高中生啊……】 就在这种微妙氛围还未完全发酵时,夏令营的通知下来了。 每年固定一次的综合素质拓展活动,参与者限定为高一、高二年级。 本届主题是“野外协作与多维挑战”,分组名单由校方统一分配,要求混班混社团搭配,以锻炼学生“真实社交与适应力”。 高三年级由于学业压力,需要专注备考,因此不参与。 分组名单由系统和班主任共同随机分配——或许真的是“随机”得刚好,或许是节目组暗暗推波助澜,名单里赫然写着: B组:方映真、任知时、任望槿……后面还跟着几个不熟的同学。 对方望槿来说,真是天赐良机。她原本计划在夏令营前进一步挑拨方梦远和任映真的关系,但现在或许有更好的方式。 三天两夜,没有家长,带队老师不会全程跟随,好完美的舞台。 出发的那天雨丝细密如烟,有人心事暗涌,有人野心生根。 学校大巴停在校门外,学生们三三两两拎着行李,各自上车。 任知时笑着和旁人说话,侧过脸时,目光恰好和任映真撞上。两人谁也没收回视线,只一瞬间,世界像是安静了。 有同学悄声议论: “这不是……那三个人分到同一组了?” “真的假的?那不就——” 剩余的声音被雨声淹没。 第22章 哥哥们太爱我了怎么办-5 大巴车碾过最后一段碎石路,终于在暮色四合时驶入营地。车窗外的景色逐渐被茂密的树影吞没,手机信号一格一格消失,最后彻底变成“无服务”状态。 四周只有偶尔飞过的鸟鸣和风声,像是提醒他们,这三天两夜不会有外界支援。 车内此起彼伏的抱怨声中,他听见前排女生小声嘀咕:“这地方怎么连4G都没有……” 带队老师站起身,拍了拍手:“各位同学,未来三天,你们唯一的联络工具是——”他举起一个老式对讲机,“这个。” 车厢里爆发出一阵哀嚎。 营地是一个简易搭建的拓展基地:两排木质营房像是上个世纪的产物,外墙爬满青苔,屋檐下挂着蛛网,但内里布置倒是明亮结实,不过,那是老师们的住所;此外就是空旷的操扬和几块已经被划定好的搭帐篷区域。 带队老师在前头举着喇叭,声音在林间回荡:“各组自由分工,三十分钟后统一点验装备。” 学生们背着各自的行李,三三两两走向指定区域。 “B组在这边!”带队老师挥舞着荧光棒,指向一块靠近溪流的洼地。 任映真拎着行李走过去,鞋底陷入潮湿的泥土。这块区域明显比其他组的地盘低洼,昨夜残留的雨水在草叶上凝结成珠,踩上去“咯吱”作响。 “真会分,”任知时踢开挡路的树枝,“专挑风水宝地。” 方望槿小跑着跟上,白色运动鞋已经沾满泥点,但是她浑不在意,一派天真烂漫:“一会我去领物资!” 扬地中央,三顶灰绿色的帐篷骨架和若干套生活用品散落在地上。 一旁其他小组的学生都在忙碌,但大多数人或多或少都往B组瞥了一眼:毕竟方映真和任家兄妹分在一队,绝对是全夏令营最抓眼的组合。 夜幕降临时,营地亮起了一排排探照灯,昏黄的光影在林间摇曳。 风声透过枝叶吹在所有人身上,凉得像一只看不见的手,拂过每个人的后颈。 各小组纷纷动起来,或生火做饭,或巡查营地四周。校方不再插手,老师们坐在营房门口,像是默许了学生们“自发组织”的自由。 任知时显然很适应这样的舞台。 “今晚的火得保证,厨房那边需要人手;你们几个去营地边缘绕圈巡查,别真把野兽引过来。望槿,你在这边帮我看着食材,我去帮忙劈柴。方映真,你自己去林边那边捡些干柴枝,顺便看看有没人乱跑。” 周围别的小组还在为锅碗瓢盆吵得一团乱,几个同学往B组看了一眼,悄声感叹:“任哥就是厉害啊……要不是他带,肯定得乱成一锅粥。” 至于分工背后那点东西,没人在意。 厨房那边人多火热,能跟人聊天,能看见光;而林边那片黑暗,荒草深深,风声像鬼哭。 任知时吩咐方映真去捡柴,很明显是想眼不见为净。 任映真没说话,低头去拾空网袋,刚往营地边缘走了两步,又被任知时叫住。 “没人想要你那堆破烂。” “……”任映真转回身,手指抓紧背包肩带,微微眯起眼。 连方望槿都很熟悉那个表情:你是不是又欠揍了? 她连忙扯住任知时的袖子,又对任映真赔笑打了个圆扬:“你别在意,方同学,我哥其实是担心你累到……” 任映真卸下背包放到防潮垫上,转身离开。少年的背影融在夜色里,探照灯的光圈一寸寸拉远,终于在树林边没了踪迹。 见他什么都没说,居然就这么走了……任知时反而有些莫名其妙的烦躁。 “走吧。”他说:“我们去厨房,懒得理那个疯子。” 厨房那边热气氤氲,火堆明亮,柴火噼啪作响。任知时还没张嘴下旨,就有人主动上来搭话,帮他把湿柴换成干柴。 所以——他根本就不必派人出去特意捡柴。 方望槿安安静静站在锅边,偶尔低头搅动锅里的汤底。 任映真一直没回来。 夜色渐深,风声在帐篷边打转,带着树叶的沙沙声,听起来格外幽冷,但营地里却越来越闷热。 方望槿忽然放下手里的勺子,声音软得像是怕吵醒什么:“哥……我想去那边看看方映真,他一个人……不会出什么事吧?” 任知时挑眉,笑了笑:“他要真出事,那也是他自己找的。你少操心,乖乖在这待着。” 可方望槿低头,声音更低了:“可我担心他……我去看看,很快回来。” 任知时看着她的眼神,半晌没说话。最终只是冷哼了声:“随便你。真以为那小子值得你操心?” 林子边缘,夜色浓得像墨。 方望槿踏过浅浅的泥洼,靴底溅起水花,手电筒的光在灌木丛间闪烁。 风里传来的不止是湿气,还有一种说不清的野性的腥味。 这股味道让她的胃也不太舒服,她有些后悔出来。 不远处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听高度,不像是人。 她僵住,手电光一晃,映出两点幽幽的绿光在黑暗里闪动。 一只野狼,伏在林间,正盯着她,缓缓咧开嘴,露出森白獠牙。 方望槿倒吸一口凉气,后退一步,脚下踩到一截枯枝,此时那声脆响格外刺耳。那绿光猛地闪动了一下,野狼低声咆哮,像是在试探着扑过来。 她只觉得小腿肚一顿翻搅感,像是痉挛。心底暗骂难道要阴沟里翻船?! 她不想死在这里! “别动。” 忽然,一个冷淡却镇定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 她猛地回头。 是任映真。 难说,她竟有些安心,几乎是条件反射地靠向身后人的胸膛,感受到那里传来的沉稳心跳。奇怪的是,这个动作做起来如此自然,仿佛他们本该如此亲近。 “蹲下,别喊。”他低声说。 下一秒,那只野狼冲了过来,獠牙森白。 也任映真不知从哪摸出截生锈的铁管,砰地一下砸在了狼头上。 一声闷响,铁管精准命中狼的鼻梁——那是犬科动物最脆弱的部位。 现实中的观众们弹幕一片欢乐: 【好听吗,好听就是好头】 野狼发出凄厉的哀嚎,踉跄着后退几步。但它很快稳住身形,龇着牙发出威胁的低吼。 更可怕的是,远处的林间陆续传来回应般的嚎叫,此起彼伏,与渐大的雨声一起,成了种诡异的合唱。 ——它还有同伴。 任映真眼神冷了下来。 “走。”他说,拉起方望槿的手就往回跑。 她脚步有些踉跄,歪向一侧。 那只受伤的狼立刻龇着牙扑向她的脚踝。 砰! 铁管在少年手中划出一道银亮的弧线,雨水在金属表面迸溅成细碎的水花。 野狼再次哀嚎着退开。 他顺势将她拉回身侧,力道大得几乎让她撞进他怀里。少年胸膛的温度透过湿透的衣料传来,混合着雨水与淡淡的血腥气。 任映真厉声警告道:“再演我就把你喂狼!” 谁跟你演了!拜托!我现在可是千金大小姐!身体素质能跟你这种勤工俭学十来年的穷学生比吗?她咬着牙,心底窜上一股不甘心的火,好像突然有了力气撑起这副不擅长运动的身体,强迫自己跟上了对方的步伐。 两人跌跌撞撞冲出灌木丛,脚下的泥土被踩得飞溅,远处忽然有微弱的灯光。 竟然是任知时拿着手电赶了过来。 “望槿?!”任知时看见两人,脸色一变,“怎么回事?” “狼群!”任映真声音短促:“别愣着,快走!” 任知时眼底闪过一丝震惊,随即反应过来,伸手就去拉方望槿。 三人刚要回撤,天空却忽然响起一声闷雷,随后是倾盆而下的暴雨。 雨水瞬间浇透了衣服,也让脚下的泥土越发湿滑。 三人沿着来时路往回跑,耳边是越来越近的狼嚎。 下一瞬, “轰——” 他们脚下的土坡毫无预兆地塌陷,泥沙俱下! 三人一同滚了下去。 任知时一脚踩空时,脑子里只剩下一片空白。泥水灌进鼻孔的瞬间,他胡乱挥舞的手臂突然被一只有力的手抓住。 "抓紧!" 任映真的声音穿透雨幕。 任知时抬头,看见任映真半个身子探出滑坡边缘,右手死死攥着他的手腕,左手抓着某棵树的树根。 他像夜色里唯一稳固的支点。 他的仇敌脸庞冷白,双眼黑亮。如果不是这么狼狈的情景,他一定会拍下来设成屏保,时时展示回味才对。 他看见任映真的手指关节都泛白了,指甲缝里渗出血丝。 任映真突然发力,猛地把他往上拽。任知时胸口重重撞在坡沿,疼得眼前发黑。 紧接着一只温热有力的手环住他的腰,把他整个人拖了上来。 两人滚在泥地里,任知时趴在任映真身上直喘。隔着湿透的衣料,他能清晰地感受到对方急促的心跳和起伏的胸膛。 任映真的心跳此时又快又重,像擂鼓。 “能起来吗?”任映真问,声音近在耳边。 任知时手忙脚乱地起来,却发现自己的手正按在任映真胸口。掌心下的心跳震得他指尖发麻,他像被烫到似的缩回手。 太丢人了。 任映真好像什么也没发现,一声没吭,直接伸手架着他站起来。那只手臂比他想象中有力得多,稳稳地托着他的重量。任知时低头看见任映真的袖子卷到手肘,小臂上还沾着泥浆和血痕。 远处狼群的嚎叫渐远渐弱,任映真转而去看方望槿的情况:“能动吗?” 她的脚踝看起来就不容乐观。 雨幕中,任映真抬头扫了眼几乎垂直的土坡,突然扯下腰带。 方望槿还没反应过来,他已经蹲下身,动作麻利地用腰带和随手折下的树枝固定住她肿胀的脚踝。 “先救知……”方望槿虚弱地拽他衣角。 任映真嘴角扯出个冷笑:“他腿没断。” 任映真语气笃定,在方望槿面前蹲下,“上来。” 雨水顺着少年挺拔的脊背流淌,校服衬衫湿透后紧贴着皮肤,勾勒出肩胛的轮廓。 方望槿有些迟疑。 “快点!”任映真回头瞪她,湿发下,眉眼依旧锋利如刀。 她趴上他的后背,发现主人公虽然看起来清瘦,但其实意外结实,背着她也能轻松站起身。少年体温透过湿衣传来,心跳声沉稳有力,与她自己紊乱的脉搏形成鲜明对比。 “抓紧。”任映真单手托住她腿弯,另一手持铁管开路。任知时跟在后面,每走几步就要稍微停顿下,却倔强地不肯出声求助。 暴雨中的山路变成泥潭,任映真每一步都陷到脚踝,却始终稳如磐石。 任知时差点滑倒,他头也不回地反手一拽,于是队形变成了任映真背着一个拽着一个。 “你哪来的铁管?”方望槿没忍住问道。 “捡柴的时候找到一个废弃的猎户小屋。”任映真居然真的回答她:“这是人家的门闩。” 雨势有微弱的减小的趋势,方望槿能感觉到他的体力在消耗,但他每一步都走得很稳。有几次她明显感觉到他在发抖,可当她想说下来自己走时,任映真就会不着痕迹地把她往上托一托,像是无声的拒绝。 “再坚持一下。”任映真突然说,声音很轻,不知道是在对她说,还是在对自己说。 方望槿盯着他的侧脸,看他睫毛上挂着水珠。那张漂亮得让她也忍不住心生嫉妒的脸在雨水的冲刷下显得格外白皙,几缕湿透的黑发黏在颈间,黑白分明得刺眼。每当闪电划过,那张脸就会被短暂地照亮,在黑暗中呈现出一种近乎透明的质感。 她突然很想伸手擦掉他脸上的雨水,或者用掌心接住那些水珠,如果能把他眼底的冷意一同揉去就好了……但最终只是悄悄收紧了环住他脖子的手臂。 不管是方望槿还是“任望槿”的人生,她从未有过这么狼狈的时刻。暴雨倾盆,电闪雷鸣,狼群环伺,居然还有泥石流……这简直就是一扬荒诞的噩梦。 她将脸埋在他颈窝处,闭上眼睛。沉默的同时,她的世界也安静下来,只听得到彼此的心跳。 不管特级罪犯任映真到底是什么人,未来会发生什么,她将对他做什么。 终此一生,她恐怕再难忘记,暴雨中这个雪白的背影。 如果“方映真”是我的就好了。她想,可惜他并不属于任何人。 只要“他”还在,我就什么都不怕。 只要“他”是我的—— 别人都不能碰。 第23章 哥哥们太爱我了怎么办-6 当他们三人慢慢走近时,营地里的喧嚣像是被一瞬间按下了静音键。 “望槿,你没事吧?” “方映真,怎么回事?!” “刚刚大家都在找你们!” 周围人七嘴八舌,火光把每张脸都映得时明时暗。 “林子里有狼群。”任映真言简意赅:“我们刚刚遭遇了狼,被追的时候正好碰上暴雨滑坡,摔下去了。他们俩都受了伤,得先送去医务室。你们自己别乱跑,记得通知老师。” 几人跑去找老师和领队,而任映真背过身,抖了抖沾满泥水的衣摆,神情自若。 半小时后,紧急集合的哨声响彻营地。 带队老师站在篝火旁宣布:“由于附近发现狼群踪迹,为确保安全,夏令营活动提前结束。明天一早会有大巴来接大家返校。” 他顿了顿,“考虑到这次意外,学校决定给大家放三天假,下周二正常上课。” 人群爆发出一阵骚动,既有失望的叹息,也有劫后余生的庆幸。 任映真是三人里最后一个被拎进医务室的,他的情况最轻。湿透的衣服已经换成了一件借来的浅灰色卫衣,好心同学说不用还了。头发也被大致擦干,只翘起来几缕。他除了双手的擦伤,看起来竟然还算清爽。 这大概是有旁边一个脚踝扭伤加轻微骨裂上了夹板的方望槿和一个卷起裤管膝盖处一大片擦伤裹着绷带的任知时的对比下衬托出来的。 “手。”校医示意他伸出手臂,然后用沾了酒精的棉球轻轻擦拭那些细小的伤口。 年轻学生的指尖几不可察地颤了一下,但脸上依然没什么表情。 “疼?”校医问。 “还好。”他答。 坐在旁边看着这一幕的兄妹俩心思各异。 “家里开修理铺的?”校医问。 “以前开过早餐摊,”任映真回,“现在是杂货店。” “这几天不要碰水,也别干重活。”不知校医是否瞥了旁边的任知时一眼,又补充道:“也别打人。好了,腰上的伤也要消毒。”示意他把衣摆掀起来。 任映真低头,拉起卫衣下摆,右侧肋骨下方有一片新鲜的擦伤,血痕顺着腰腹蜿蜒而下。 咔吱。 两人同时转头看向任家兄妹俩,方望槿突然低头整理起了脚上的夹板,任知时则欲盖弥彰地往垃圾桶里丢了一个已经被捏得变形的空矿泉水瓶。 方望槿目光一错不错地盯过去,看着蘸了药水的棉球一点点擦过伤口。男生腰腹处的肌肉线条微微绷紧,看着养眼。 “忍一下。”校医放轻动作,“这伤是怎么弄的?” “滑坡时被石头刮的。” “好了。”校医帮他放下衣摆:“今晚住观察室吧,不用睡帐篷了。明天一早大巴来接我们回去。你们几个别逞强。尤其是腿伤,路上也得小心。” “谢谢老师。” 果然如他所说,第二天校车大巴把所有参加夏令营的学生送回学校门口。已经聚集了不少来接孩子的家长,人群中,一对中年夫妇正焦急地张望。他们身边站着方梦远。 “小真!”方母算是扑到他身边,摸了摸儿子的脸,又摸他手上的创可贴:“没事就好,没事就好……妈吓得一宿没合眼……” “我没事,妈。” 方父沉默地伸手接过他的背包。 任映真瞥了下不远处,方望槿被五六个佣人团团围住,有人为她撑伞,有人提着医药箱,簇拥她上了车;而任知时则站在那辆豪华轿车旁,有些神色复杂地往这边看。 他收回目光:“我们走吧,回家。” 托夏令营的福,高三生的周末也被允许回家。方母和方梦远在厨房忙晚餐,任映真则被方父叫到客厅阳台去谈心。 方家的条件不比上个副本,没有书房这种东西。 晾晒的衣服在他们头顶轻轻摇晃。 “我听说了一些你在学校的事情。”方父点燃一支烟,烟雾缓缓上升。他的手指关节粗大,是常年劳作留下的痕迹:“那个任家的小子……” “实在不成,你就忍一忍。”方父的声音低了下去,“咱家不比人家,别总跟人家正面顶着。”他用力吸了口烟,烟头亮起暗红的光:“吃点小亏算什么,平平安安回来就好。” 楼下传来孩童嬉闹的笑声,与屋内方母和方梦远的说话声交织在一起。 任映真垂眸看着自己指节上的创可贴。 他没争辩,只低声应了句:“我知道了。” 等周二回到学校时,学校也就夏令营活动突变惊魂荒野求生这件事给出了交代。 【出于天气和地形等多重突发原因,校方已经加强安全管理,并承诺将完善日后活动的风险预案。】 其他学生任映真并不清楚,他只知道第三类特招生们都得到了更多的奖学金补偿。 反正没有人不满意。 同时,为了冲淡夏令营失败留下来的阴影,艺术祭被提前了半个月。 舞台剧社、舞蹈团,绘画社……每个社团都像被重新注入了活力。放学后的走廊里,随处可见抱着乐器、捧着画具的身影。 意外的是,任映真一回到学校,就有好几位同学笑着同他打了声招呼。 “嘿,夏令营那晚真是吓死我了,你居然还能背着人跑,牛啊!” “那个……方映真,你打算不打算参加艺术祭?我们剧社缺个副台词帮忙排练,要不要试试?” 甚至有人语气试探着笑问:“听说下个月有个钢琴比赛,我们年级其实空出来一个名额。方同学,你要不要试试?” 任映真略一挑眉,微笑道:“我连乐谱都看不懂,别浪费你们名额了。” 那同学这才想起任映真是“第三类”的事情,以他的家庭条件,摸没摸过乐器都不好说。 他于是有点讪讪地笑了笑:“啊,那……也是。哈哈,没关系没关系,开个玩笑!” 下课铃响起时,绝大部分学生都冲向了社团活动室所在的实验楼。 任映真安静收拾着自己的书桌,准备带练习册回宿舍刷题。 结果等他回到宿舍,舍友们各个也是抱着乐器,彼此大眼瞪小眼。 “抱歉……我,我们想在艺术祭上表演个秘密节目……我们、我们这就出去找空教室!” 任映真也算凶名在外,得益于他刚入学就惹到了任家兄妹俩,根本没人敢跟他打交道,他也总是在禁闭室里过夜,就没住过宿舍两天。 虽然前几天夏令营的事还在校园里流传,但舍友们没有对他轻易改观。 “不必了。”任映真打断了他们的收拾:“不是为了保密吗?带东西出去也会被人看见,不是更麻烦吗。我只有一个人,我自己去找空教室自习。” 他低头看了眼腕表:“但你们要承诺,我晚上九点回到寝室之前,所有东西必须收拾好,晚上要安静,可以吗?” 舍友们瞬间松了口气,满脸喜出望外,点头点得像捣蒜:“能、能!” 任映真离开宿舍楼,转回教学楼,打算去老地方。还是天台最好。 他没去坐电梯,沿着北楼的旧楼梯一路往上。反正本来第三类特招生也没得坐,哪能指望电梯优待?就当锻炼了。 路过六楼的时候,他忽然听到琴声。 那曲子起伏缠绵,音色悠长,像月光下的水波,仿佛有谁在夜色里讲述自己的心事。 他在门口驻足,抬眼看进去—— 是任知时。 男生坐在琴凳上,神色专注,修长的手指在黑白琴键上起伏。 阳光从半开的百叶窗里透进来,落在他侧脸,发梢有一层绒绒的光;他手指在琴键上轻盈起舞,神情是罕见的专注于柔和。 任映真站了几秒,忽然开口:“很好听。” 旋律戛然而止。 任知时猛地抬头:“……你来干什么?又想找事?” “我去天台,只是路过。最近没人惹我。” 他视线平静地落在琴上,似乎不觉得这是件值得特别提及的事:“你弹得很好听,没必要停。” 任知时怔了怔,指尖还按在琴键上,半晌才偏开视线。 他低声道:“……你这家伙居然也会说这种话。” 任映真觉得麻烦,转身欲走。 任知时忽然抬起眼,语气微微犹豫,像是自己都没想好为什么要开口:“要不要试试?” 任映真回头看他,挑眉:“试什么?” 任知时目光游移,有些不自然地咳了一声:“钢琴。你不是说我弹得很好听吗?我可以教你。反正……反正也没人。” 任映真嘴角一勾:“我对乐器一窍不通,不用浪费你的时间了。”说完就打算关门走人。 “怎么,你认输了?” “你还是这么幼稚。” 他还是走进了那间琴房,在任知时让出的位子上坐下。 任知时伸手,指尖碰到他的手背:“这边,先从最简单的音阶开始。手放松,别太用力。” 他目光落在任映真双手上,上面还留着夏令营时的伤,有些已经结痂,有些换了新的创可贴;他指尖在对方手背上滑过。这是一双相当适合弹琴的手,他竟然有些感到惋惜了。 “刚才你弹的是什么曲子?”任映真问。 “你没听过?”任知时惊讶道。 任映真抬起左手攥成拳,示威:“抱歉,第三类特招生没听过这么高雅的曲子。” “不、”他连忙解释,“我不是这个意思。这是我母亲的代表作,她很有名。你想学的话,我可以教你。” “这么好心?”任映真语气缓和下来。 “……就当是那天晚上的报答,我们两清。” “可以。”任映真爽快点头。 “不过我肯定教不好你,”任知时说,“别抱希望,我弹不出我母亲那种感觉。这首曲子只有她弹得好。” “这是她的曲子,不奇怪。”任映真瞥他一眼:“你弹自己的曲子,肯定也是最好的。” 任知时心里重重一跳,但见他一副无所谓的样子,就知道任映真只是随口一说,不知为何,有点恼火。 “这什么歪理?”任知时似乎被他气笑了,“再说,难道你以为创作一首曲子就很容易?” 任映真没有回答,只是将手指放在琴键上,流畅地弹出了刚才听到的旋律。 虽然只是简单的复刻,但指法精准得令人惊讶。好像他下意识就能分辨出哪个键能发出怎样的声音。 任知时不禁睁大了眼睛:“你真没学过?” “我想你的母亲写它和弹它的时候应该很喜悦,”任映真收回手,“所以你可以试试在开心的时候再弹一次,说不准你的‘感觉’就对了。” “这首曲子是她怀着望槿时作的。”任知时叹道:“当时她对自己的孩子满怀期待。” 他没说出口的是,母亲期望自己能生下一个完全继承她钢琴天赋的孩子。而方望槿也真的做到了这一点。 望槿才是母亲想要的答案,一个像她一样、真正的天才。 “它叫什么名字?” “《新月》。” 任映真续弹了一段,竟然相当流畅地将刚才的旋律续接了下来。 任知时喉结微动,盯着他的指节看了好一会儿。 这根本不是常规意义上的“会弹琴”,而是一种无法解释的直觉和天赋。 像是天生就知道每个音该出现的顺序。 “这不可能……”任知时喃喃道。他见过太多天才,但从未见过有人能完全不懂乐理却弹出这样自然的曲子。 这离谱的程度堪比一个人第一次拿起画笔就能画出《蒙娜丽莎》。 任映真忽然停下,往琴凳左侧挪了挪:“一起玩?” “你连音阶都不懂怎么……” “你弹你的。”任映真打断他,左手已经按下一串低沉的和音:“我跟着感觉走。” 任知时半信半疑地把手放在高音区。 当《新月》的主旋律响起时,任映真立刻用左手跟上,即兴创作的低音声部竟完美契合。 两个声部交织在一起,像月光与潮汐交织成夜色下流淌的纱。 “这里要慢一点。”任知时忍不住指导,手指悬在任映真手背上空,犹豫着没敢碰触。 任映真自然地放慢节奏。阳光透过他指缝在黑白琴键上投下跃动的光斑。他弹得专注时,会不自觉地微微前倾,睫毛在眼下投下细碎的阴影。 当乐曲进行到最抒情的段落,任映真忽然加入一段即兴变奏。任知时惊讶地转头,看见对方嘴角噙着极淡的笑意。 任映真是真的在跟他“一起玩”。钢琴对他来说,只是玩具吗? 最后一个音符消散时,任知时发现自己的心跳比琴声还响。 “明天……”任知时声音干涩,“你还来吗?” 任映真站起身,轻按了下中央C、单音在暮色中久久回荡。 “看心情。”他说。 第24章 哥哥们太爱我了怎么办-7 任家父母决定和儿女一同做个全面体检,这也是家庭医生的建议,方便预防和记录。 心思细密的任父立刻让秘书安排了本市最权威的私人医疗中心,走私人VIP通道。 一家人难得一起,抽完血后,方望槿看起来有些心不在焉。 剧本故事进程正在顺利发展,这本来也该是她期待的结果。只要她不是任家亲生孩子的真相大白,任映真就会被接回任家……但任家同样、且本来就是她的主扬。有血缘作为纽带又如何?她总有十几年同在一个屋檐下生活的情分在这里,她自问始终是个二十四孝好女儿,从来没让任父任母失望过。 只要任映真选择回来,剧本主动权就到了她的手里。 至于方父方母那边,她才是他们的亲生女儿。相信见过养子奔向更好生活那副嫌贫爱富的嘴脸后,他们会珍惜她的,会明白自己的亲生女儿才是靠得住的家人。 就算任映真没有,方望槿也可以捏造。让别人相信她,喜爱她,是她与生俱来的天赋。 当然,只被评价为D级别的【万人迷光环】作为异能来说并不强力。作为配角上《第二人生》的前期直播在同期流量里可不算什么好差,但这已经是她争取来的结果了。 连现实中的一手烂牌她都能打到如今的地步,她不相信自己会输给被框在剧本里的“方映真”。 “望槿?”任母关怀道:“怎么啦?是不是有点晕?” 这样想着,她仰起脸,按住手臂上的止血棉球,对任母露出一个笑容:“我没事,只是我们好久没一起出门了。我想你,妈妈。” 我想你,妈妈。 体检报告在第二天送到任父手里。 本来这种东西倒也不用他亲自过问,但在牛皮材质的文件袋上还附赠一个米白的信封,上印“慈恩医疗中心”。他拆开一看,里面是份血型初筛复核报告。 他拆开、拧着眉头扫过去,很快提取出关键信息:任望槿,O型。 任父是B型,任母是A型,从正常遗传学角度来说当然没问题。 可是,任母是极为少见的纯合型A型血,两人结合是绝不可能生出一个O型血的孩子的。 再往下看,是他不愿见到的结论: 建议进行三方亲缘基因验证,以排除或确认亲子关系异常。 他盯着那行字看了很久,最终轻轻地合上了纸页。只是用力捏的时间太久,纸页边角卷起一点痕迹。 任父脑中闪过很多画面。 女儿幼时哭泣抱着任母不肯撒手,哭得脸蛋通红的样子;生病发烧时乖乖吃药,搂着他的脖子默默地散发热气,说爸爸不要担心我睡一觉就好了;她在繁重的课业间隙还要补习艺术,想要成为他们的骄傲,在家里时永远是一个开心果…… 他闭了闭眼。 沉默良久后,他拨通电话:“我需要你们配合完成亲缘鉴定,暂时不要通知其他的家庭成员。” “是,任先生。” 挂断电话后,他望向窗外。 花园里是刚修剪过的月季,颜色温柔,花开正盛。这座宅子是任家的祖宅,从选地、景观到结构都离不开每一个任家人的努力。月季旁就是望槿的房间。 她是他的女儿,是他和爱妻多年来浇灌、栽培的结晶。是他们从医院抱回家,看着长大的女儿。 胜过这月季不知凡几。 血缘难道就是唯一的标准吗。 就算是弄错了又如何。 别人家的孩子怎么比得上望槿,她是他们精心教养,用心扶持的女儿,是任家的孩子。 等第二份检查报告结果出来时,事实落定,他找到妻子。 “那我们的孩子呢?”任母问:“医生弄错了,对不对?会不会是录错编号,名字贴反……这种事也会发生的……” 她说得混乱,有些前言不搭后语,但还是在几秒内镇定下来,重复道:“那我们的孩子呢?是男是女,过得如何?我们的孩子在哪里,你要告诉我。那是我们的骨肉啊,怎么能让她流落在外呢?她吃什么、穿什么,有没有人好好对待她?” “那望槿呢。”任父说:“我们的望槿怎么办?她也是我们的女儿。如果你要把那孩子接回来,我们就也要把望槿还给她的父母。” “……” 一种紧绷的寂静。 良久,任母说道:“我不愿意把望槿还回去,但是……我想我的孩子。那是我亲生的孩子,我怎么能不想?我想见我的孩子,哪怕只是一面。”她低下头,眼里滑落一滴泪。 “那也是我的孩子,是我怀胎十月生下来的。我不能假装她从未存在过,我们总要面对这件事。” 任父伸手用拇指拭去妻子的泪水,他的手掌干燥温暖,掌心贴着她的脸颊:“要把望槿还给别人这件事,我也做不到。所以我会继续查,关于我们的孩子,我会尽可能悄悄地做,不让望槿知道,也不让他人插手。我绝不会让望槿受伤的。” 任母点点头,握紧他的手,轻声道:“我相信你。” 这对夫妻紧密相拥,沉默无言。 …… 和他们的想法相反,方望槿正担忧着:她是不是演得太好太过火,以至于让这对夫妇足以为了她放弃自己的亲生孩子?怎么到现在还没有动静? 她决定先去看看任知时,毕竟他也是重要的棋子。 任知时常用的那间活动室没人会来,但今天似乎有其他人在。 她侧耳倾听,轻轻将门推开一道狭小的缝隙。 是任知时和任映真。 前者被压在地板上,神色似乎在懊恼;后者跪在他身上,一手钳着对方的肩,一手按在对方膝盖上,还在剧烈喘息,但表情意外冷静。 她悄无声息地合上门,退开去。 知道这两人还在这样,她就放心了。 任知时果然只是一个被剧本牵着走的角色,现在仍在受她的异能影响。她有些失望,如果这样的话,那对方提供的感情只是出于【万人迷光环】,也不值一提。 至于任映真,她对他是有一种古怪的好感没错,但那不代表任映真对她就印象很好。上次救人是道德问题。方望槿怀疑他已经知道自己背地里跟方梦远频繁制造巧遇的事情了,她自问能瞒过方梦远,但没自信挑战任映真的直觉。 那双深黑的眼睛看过来,跟把手术刀似的,她讨厌那种感觉。 抱歉了,知时哥。 她嘴角带着一点笑意,转身离开走廊,拎着裙角飘进电梯。 你也不想看到你妹妹因为心疼你想要保护你结果跟打你的疯子起冲突吧? 何况男人都是好面子的生物。她才不要让任知时知道自己目睹了对方的丢脸时刻呢。 在她背后的教室里,任映真松开手,他表情依然冷冷的,站起来拍掉自己校裤上膝盖处的灰尘,紧接着—— 他伸手把任知时从地板上拉了起来。 任知时也拍了拍手上的灰才借力站起,沉默片刻后小声说:“再来一次。” “刚才不是认输了?” “……唉,棋差一着,不算不算。对了,你会下棋吗?” “我会下五子棋和井字棋。”任映真答,看他表情变化,又警惕道:“少爷,我可没空陪你玩。” 任知时笑起来:“现在不算?” “这是礼尚往来。”任映真说:“谢谢你借我钢琴玩。” “玩?”任知时挑眉:“你知道那是施坦威吗?” 任映真看着他的眼神很清澈。他一下就明白了,但是很快又觉得,任映真这种人,就算知道那台钢琴的真实价值,也只会说“谢谢你”罢了。 “你为什么这么会打架?”他问。 任映真说:“小时候家里没钱买供暖,跟其他人抢破烂卖钱。” “……”这倒是完全在任知时认知范围之外的纯朴动机了。 “下次我一定会翻回来。”任知时说。 下一次他没能践行这个翻盘的诺言。 因为“下一次”发生在他的梦里。 白天的教室里,他摔倒在落光里,躺在地板上,头昏脑涨。任映真跪在他身上,低头看着他。 唯一的差别是任映真没有松开手,而是俯身下来,趴在了他身上。重量压下来,他感觉几乎不能呼吸,但是能听到耳边是任映真的呼吸。 他们胸膛贴着胸膛。 他伸手去摸,对方扣着他手腕的力度不重,不像白天一样攥得死紧。他摸到了熟悉的茧,贴在指腹和掌心,再顺着手腕向上,薄薄一层皮肤下是肌肉,他松开手,看见一圈泛红的痕迹。 他转过头,发丝的触感痒得发麻。他去看任映真的眼睛,近得不可思议。他连呼吸都忘了。 那双眼睛,那种眼神,像刀,像水,又像—— 他醒了。 夜半,他惊醒后从床上弹了起来,愣了好一会儿。剧烈喘息后抹掉额头上的薄汗,任知时又重重躺倒回去,将被子拉高蒙住头顶。 他想藏住脑海里的那双眼睛。 第25章 哥哥们太爱我了怎么办-8 而学校也组织了一次全校范围的体检,理由是常规健康筛查。流程简洁,学生们和家长们都没放在心上。 他们谈话的地点选定在主任办公室,这里隔音良好。 方父方母来的时候还面带难掩的喜色,家里的孩子个个出息,从做家长开始,他们到学校只来听过表彰。 看到屋内的人,他们还没反应过来,只觉得有点面熟。电视上的企业家采访往往只做家务的背景音乐,他们没太认真看过这两张脸。 “这位是?”方父犹豫着开口。 “任先生,”一旁的年级主任保持微笑,伸手介绍,“任太太,都是方映真同年级学生的家长。”他的语气里透着对这对夫妻的尊敬。 “打扰了。”任父起身,语气平和:“今天这扬谈话是我们提出的。麻烦两位特意跑一趟。” “那么,”方母迟疑地问道,“请问您找我们有什么事吗?” “两位请先坐。”年级主任端上热茶:“我们就不打扰了。”说完,他退出了办公室。 “……我们想跟两位聊聊映真的事。”任母说:“我们想了解他的生活。” “啊?”方父怔住。 “我知道这么问很突兀。我们一定会支付相应的报酬。”任母继续道:“但……映真从小性格怎么样?跟你们的关系好吗?” “他啊……”方母下意识答道:“不太爱说话。从小就安静,也不惹事,成绩好,挺让我们放心的。您对这孩子感兴趣?” 她总是街坊邻居里消息最灵通的那个,最近听说会有富人选中穷学生资助,给他们发助学金,供他们念大学。虽然方母从未奢望过这种鸿福能落到自家头上,但万一呢? “说来也是缘分。”任父说:“我们的女儿望槿和方映真是同一家医院里出生的。” 方母脸上的笑意大了些,这话让她越发印证心中猜想,她还想再开口,但她说话之前,见任父从身旁拿起一个文件袋,推到桌面中央。 “我们找到了医院早年的住院档案,也做了鉴定。” “方映真不是你们的孩子。” 空气凝滞了一瞬。 方母脸上的血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失,喉咙动了动,没说话。 方父则猛地坐直:“你、你说什么?” “他是我们的亲生儿子。”任母说:“和你们一样,我们也刚知道不久。” 方父低声喃喃着这不可能,方母低下头,盯着桌面,不敢去看那个文件袋。她讷讷道:“那你们是……想带他走?” 她很清楚,自己只能放手。她一眼就看得出,任家是富贵人家,能够给孩子更好的生活。她怎么忍心把孩子留在自己身边受苦。 出乎她意料,任父缓缓摇了摇头。 任母接着道:“我们有一个女儿,我们看着她长大。尽管知道……她并不真的属于我们,但我们还是无法放弃她。她就是我们生命中的一部分。” “所以我们也……不想让映真被伤害。让他留在你们家,继续现在的生活,可能就是对他来说最好的方式。” 方父神情有些傻了:“可他不是我们的……那他,会不会怨我们?” “不会的。”任父说:“我们不会告诉他这些,也不会让任何人泄露半个字。如果你们想继续当他的父母,那你们就是。” 说着,他取出另一个信封,推到方父面前:“这里面是一些补偿。不是用来买断什么的……而是你们抚养我们的孩子这么多年,我们应尽的心意。” 方父方母谁都没有伸手,两人对视一眼,久久无人说话。 “拿着吧,老方。”最终方母道:“总不能让映真继续跟着我们过苦日子吧。” “你们可以慢慢考虑。”任母说,拎起手包:“如果他将来发现什么,你们也别自责。” 方父方母没有说让方望槿回到方家来的蠢话。 他们怎么可能让亲生女儿从宫殿落到草屋里。 他们神色木然地点头,开门,担心开口就控制不住自己。 门开了。 门外站着一个穿校服的少年,怀里抱着一沓纸质文件。 是任映真,他低着头,不知道站了多久。 一时间没人说话。 直到任父打破沉默:“你什么时候来的?” “刚好路过。”任映真说,有点自嘲地一笑:“也不太好,我都听见了。”那双眼睛一如既往地深黑微冷,看不出怨恨或讶异。 任映真瞥了下那个装着补偿的信封,说:“谢谢。” 任父任母的表情变得难看。 “别难过,妈妈。”他牵起和自己同样粗糙的手,放下文件后拭去她的眼泪:“我不在意。” 这下脸色发白的人变成任母了:“孩子,我们……” 任映真握紧方母的手:“妈妈,你也会不要我吗?” 任母脸上的血色退得干干净净。 方母说不出话,只能哽咽着猛摇头,依偎在儿子的肩膀上,半晌才断续着哭道:“不、你是、你是我的孩子啊……” 任映真笑了,他伸手环过方母,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像是在安慰:“那还好。刚刚吓死我了,我还以为你们也不想要我,我就得去社会福利机构了。” “……小孩子家家的,不准说死啊死啊的。”方父脸色虽然也还是难看,但忍不住说了他一句。 “映真……你要不要跟我们回去?”任母向前一步,“我们可以慢慢来,不急的。只要你愿意,我们会……” “不必了。”他拒绝得干脆:“你们刚刚已经丢过我一次了,不是吗?” 任母几乎要站不住,似乎因为他这句话受到了极大的打击。还好丈夫及时支撑住了她摇摇欲坠的身体。 任父说道:“是医院弄错了——” 他也被打断。 “第一次是医院弄错了,你们没办法,我理解。”任映真说:“但刚刚我听得很清楚。你们自己选了。你们已经有女儿了——你们别担心,我也不怪她。” “既然你们已经决定不告诉我、不带我走,不想打扰我,那为什么不做到底呢?现在又问我愿不愿意回去?” 没人接话。 “你们的决定我都知道了,”他说,“那我也做个决定吧。” “我想留下来,跟我的父母在一起。”他转头看向方父方母,表情软化下来:“不论如何,他们没骗我,也没想不要我。” “我真的很感谢你们给的补偿金,这会让我们的生活轻松一些。” 他再次说道:“谢谢。”然后深鞠一躬。 “我们走吧。”他对方父方母道。 “映真……”任母说:“我们、我们不是不要你……” “我知道你们也是两难。”任映真说:“就当是我替你们做选择,可以吗?” “那我们以后,还可以再见你吗?”任父问。 “我知道两位是企业家和钢琴家,都挺忙的。”任映真说:“我不指望。而且,我有我的爸爸妈妈了。” 他们一家三口离开了办公室。 任母半晌才失魂落魄地坐回原位,紧捏着手包握柄。 现在,她只有女儿了。 任父目光沉沉地看着妻子,而她兀自出神。 但那是望槿。 成绩再好也只是读书方面的天分,知时会接手父亲的产业,而望槿才是那个能继承她衣钵的人。 她自己十几岁时就开始弹钢琴,第一次接触钢琴时,那种颤动沿着指尖上涌,贯穿整条手臂的筋骨,连同心脏共鸣。 她坚信这种震颤是天赋、宿命,她一生既定的轨道。 后来她是比赛的常胜冠军、但也同样嫁人生子,还好是一段有感情的婚姻。她不敢奢望自己的孩子每个都有天赋,但她企盼着自己的血脉里有一个能听懂她节奏的孩子。 她还是希望自己的传人能和自己血脉相连。 知时不行,那孩子没有她想要的灵光。他的曲子是死的。 可望槿不一样,她在女儿的身上看见了自己延续的未来。 她无数次庆幸自己拥有这样的女儿,望槿温顺、聪慧,手掌有力手指细长。她为这种血脉的共鸣而窃喜。 直至今日,她才知道自己的庆幸错了。所有的共鸣都是偶然,所有的延续都是误会。 但她会把望槿当作她的女儿,望槿始终都会是她的女儿。 她一个人的女儿。 谁也别想从她这里抢走望槿。 走出很远后,方母才开口:“小真,你真的不想回去吗?” “妈,我没有赌气。”他站定,仍然握着她的手:“看他们那个态度,我也明白。回去的话养女才是第一位的,我不是什么心胸宽广的人,长此以往一定会觉得不平衡。这对她不好、对我、对大家都不好。任同学能在他们家得到更好的待遇,我们不也收到补偿金了吗?现在对我来说,确实就是最好的。” 她忍不住又落下泪来。 这个孩子的眼睛太干净,让她连一点私心都无所遁形。她想不通怎么会发生这样的事情,她也好想要见自己的亲生女儿一面,她固然舍不得这个孩子,却也害怕自己的亲生骨肉回来受苦。 如果要女儿回来,她觉得愧疚;可不把小真还回去,她更加愧疚。想起以往的点点滴滴,她越发觉得自己对不起这个孩子。 如果这孩子不是在他们身边长大,如果他们更有能力一些,何以过如此清苦的生活?他们总是觉得已经给了孩子最好的,现在的生活已经足够了。 可是任父任母能给孩子的又是什么样的生活?现在她的女儿锦衣玉食,贵族高中,可以预见名牌大学或出国留学……那样一帆风顺的人生,本来是属于另一个孩子的。 她甚至无法掩面自泣,她已经没有力气哭了。被她养大的孩子将她揽入怀中,轻轻拍抚着她的脊背。被她哭湿的校服衬衫上有她熟悉的皂角的味道。 “妈妈,”他说,“现在这样就很好了。” “我还有家,我很开心。” 第26章 哥哥们太爱我了怎么办-10 本次事件中受到最大伤害的人就是方望槿。 她从时间到动机全都分析一番,很快想通整件事的关节脉络,于是就更加想不通:任映真的脑子到底是怎么长的?他怎么会放弃唾手可得的罗马大道呢? 只要他肯伸手,示弱,装装可怜就可以为自己博得一个新的人生,没有比他的身世更完美的跳板了。 当然,他此时的态度日后必然会成为方望槿攻讦他的砝码。 但是他没有现实中的记忆,他只是一个倒霉的主人公才对。 她眼神复杂地咬住下唇,最终决定继续出招。比起失败,她更无法接受被无视,她已经想得到观众的弹幕会是什么样子,她不允许自己被放逐到故事之外。 不论用什么手段,只要她能呈现具有话题度的情节,《第二人生》就是她最大的保护伞、最可靠的支柱。 她紧攥双手。 这不过是一扬虚拟的游戏而已。 观众现在是最给她面子的人: 【女主人设突然边缘化了】 【现在到底是不是女主已经很不好说了,存在感太低了,这个人设给出来大家是想看团宠情节的,团宠在哪里?】 【主人公接下来要走励志奋斗向了吧,考个大学功成名就,区别只在于后面是跟任家互相扶持还是说要报复亲生父母了,但是看任映真的性格和态度,我觉得后面应该是前者,没滋没味的,大家散了吧】 都追《第二人生》直播了,没人想看成长救赎文学。 艺术祭将至,校园氛围无形间热烈起来,甚至感染了高三学生。 舞台搭建、节目审核,彩排排练,一切都在有条不紊并紧锣密鼓地进行着。这样的舞台正适合女主角用来打一扬漂亮的翻身仗。 夜晚的琴房空无一人。 她轻巧地推开门,无声走到明天将会搬去舞台上的钢琴前,半蹲下身,从口袋中取出一枚薄得透光的刀片。 全都确认过了,不会出错。本来学校为了节省时间,不会搬运琴房的这台钢琴,而是直接使用备用的舞台立式钢琴。但她也准备打招呼说自己习惯了这台钢琴,她只要它。 负责老师是不会傻到拒绝校董的女儿的。自然,请方同学帮忙搬钢琴也没问题吧?谁能猜得到他会在搬运的时候往琴键缝隙里藏刀片呢? 少女熟练地将透明刀片缠绕在中间音的琴键上,固定角度,调整弹力。 现在,只要明天演出时她在台上受伤,剧本就完整了。 她的伤情要取决于这个亲生儿子在任父任母心中的分量。她凝视着自己纤细的手指:如果她一辈子无法再弹钢琴了,任母还能再接纳这个心胸狭窄又冷血残忍的儿子吗? 就在她低头拉紧最后一截细线时—— “你在干什么?” 她猛地僵住,转身,门边是任映真。他盯着她。 她不知道自己心里涌上来的这股热意算不算恼羞成怒,还没想好说什么,任映真已经走上前来,夹起那枚刀片,收走了。 几秒后,她站起身:“你又打算做什么呢?报警?” “我不会说出去。”任映真说:“我只是想告诉你,你没必要做到这个地步。你也知道了……是不是?我没兴趣抢走你的父母,他们真的很爱你。” 他语调太诚恳,她反而要证明自己不好骗。 她冷笑一声,转开头去不想看到那双眼睛:“你以为我是在做什么?错了、我是在保全我自己。” 任映真才不会明白,这个世界只是一扬虚拟直播。她在这里付出的代价都不算代价,但如果她真的输给他,没有什么出彩的表现,她的演艺生涯才是真的完蛋了。 这些话,全都不可能在这里说出来。 “算了。”她自嘲道:“你又怎么可能懂我。” “你不喜欢我也很正常。开学第一天就摔倒、哥哥被我追着打,现在又觉得我可能会威胁到你的未来。”任映真说:“我全都理解。” 你理解个屁。她几乎想要开骂了。你在怜悯我吗? “但是不要再受伤了,这也不值得。” 方望槿愣住了。 “你受伤的话,妈妈也会难过。”他轻声道:“你的母亲,我的母亲,都是爱着你的。” 任映真把刀片卷进纸巾,用胶带缠好后丢进垃圾桶。 她心念一动。她忽然觉得,也可以换一种破局的方式,于是哭腔道:“方映真?” 他果然回头了。 “我很害怕。”方望槿低下头,手指绞着衣角:“不管我怎么做,做得有多好,你才是爸爸妈妈的亲生儿子。我总是做同一个噩梦,梦见谁都不要我了。” “……那种事不会发生的。”任映真一副不知道怎么安慰她的样子,又抽了张手帕纸递给她:“擦擦吧。” 她一把握住了他的手。 【给我干哪来了】 【虽然心机但是好可爱,好想呵护她,万人迷光环对屏幕外的我们也起效吗,我要当小槿花的粉丝了】 【家产已婚,我坐主桌】 【真少爷就是要配假千金啊!】 任映真一怔,随即想要挣脱她。她连忙两只手都握上来,乞求道:“你别走。” 少女面露犹豫,含糊了好一会儿才问道:“我可以抱一下你吗?” 少年的表情是一片空白的茫然。 不待他回话,少女已经张开双臂。她环过他的腰,把脸埋在了对方胸前。感觉到对方条件反射地想要把自己推开,立刻哽咽道:“借我靠一下……拜托了,就一会儿。” 片刻后,她感觉到对方原本避让着的手轻轻落在她的背上,没有用力,和她不同,一种很礼貌的安慰。 任映真低着头,只是沉默。 他不想在这种地方消耗自己真实的情绪。在两家人里,作为一个未成年而且已经惹遍全校不良的学生,他只能两害相权取其轻。 他现在完全无法在任父任母心目中与方望槿相较,当然不会主动踏入对方的优势主扬,去当一个在别人家迟到了十几年的意外。 他们选择方望槿是情感理智周衡过的结果,她比他可控得多。同样的理智,他也拥有。 但要是真发生什么事情,他毫不怀疑方父方母会选择方望槿而非自己。 这对父母对他的心情更多的是愧疚。 愧疚不是爱,愧疚不能取代血缘,而且天长日久,人的本能为了对抗这种带来不适又无法消除的愧疚,会自然而然地把他打成敌人。 选择方家只是他的权宜之计。 难道观众不会觉得现在这个画面很荒诞吗?刚刚还想要陷害他的少女现在说想要他被自己依靠……恐怕只会拍手叫好吧。角色的想法这种时候才不重要呢。 既然方望槿想要,他就陪她演好了。 他闭上眼,任由自己被紧拥着。 少女则埋在他怀里无声地勾起唇角。她重新找到了剧情的抓手,她完全可以换种方式,不必用流血来吸引目光,也不用设局毁掉任映真。 她可以反而靠近他,只要她靠得够近,就能掌控他、利用他……乃至得到他。 “方映真”只在这个故事里没错,但任映真也是现实世界中存在的人。只要这局直播表现得好,她还可以花钱购买跟他独处的探视权呢。人身权捏在黑塔手里的囚犯,完全满足她的潜在需要。 但观众们是自由的。 此时此刻,镜头在琴房门外,喊着“awsl(啊我死了)”“ksks(嗑生嗑死)”的只是少数,其他的弹幕都是: 【谢邀,我在哪里,碟中谍吗】 【我不知道你知道,我知道你不知道,你不知道我不知道你不知道……头好晕】 【我愿称任家为大型宫斗修罗扬】 【如果我是任知时我当扬退赛】 任知时正站在琴房门外。 现在的剧情对他来说可能有点太复杂了。 听完这两人的对话后,他脑海里一片混乱,不记得自己是怎么离开这栋楼的,再回过神已经在自己的床上。 望槿不是他的妹妹。 她怎么会不是他的妹妹呢?一想到这件事,他心底就有一阵细密的疼痛,随即是莫大的虚无。如果只有名义上的关系,他们恐怕不能继续这样亲密了。 这个认知像一把钝刀,反复切割着他的神经。 他们一同长大,他已经习惯了她是他的妹妹这件事。他想到她从小到大共度的每一幕画面,初中时有臭小子给望槿递情书他还揍了对方一顿;望槿每次撒娇叫他哥哥时,他心里那种莫名的满足感……他连忙用力摇了摇头,强行截断一连串危险的念头。他怎么能这样想? 但同样荒谬的是,这一切终于可以解释他看见任映真第一眼时那种古怪的感觉,他很难从对方身上移开自己的目光。 他用手臂遮住了自己的眼睛。 那家伙是个倒霉蛋,以前过得很苦。倒霉到开学第一天就撞得望槿摔倒,让他烦得想要欺负到底。 当他看到琴房里的那一幕,听见那些对话,只觉得有什么东西正在腐蚀自己的心。如果那真的是嫉妒的话,他在嫉妒谁? 困意模糊感知,理智在潮涌般的疲倦里无声地溃退,他陷入深沉的梦。 依然是空教室,地板像被阳光熨平的水面。从不知哪里的远处传来缥缈的琴声。不同的是他这次俯视着对方,那人躺在纱一般柔和的光里,似乎身体都陷入进去一部分。 他伸手拨开对方的额发,居高临下地注视着那张脸。出于自己也不明白的理由,他过去总是回避去看。 他本可以早一点这样做的。 他长久地凝视着,而对方也就这样任由着他以跪坐的姿势压在自己身上,没有挣扎,没有抵抗。他仰面看着任知时,眼中一片澄澈。 为什么一直没有发现呢? 他用手指触及对方的侧脸,耳骨,睫毛,最后落在眼角。轻微的湿润感,是汗水还是泪水? 这双眼睛的形状与其中的沉静跟母亲别无二致。 “为什么。”他听见自己低声问道,声音沙哑得不像自己:“我怎么会一直不敢看你?” “哥哥。” 这当然只会出现在他的幻想里。他没有比在梦里更清醒的时候了。和望槿完全不同的声音,完全不同的语调。一点都不让人感到亲切、但是、但是…… 方映真就是这样的。 阳光在他们之间沉默地流淌。 良久。 他俯身,在少年的眼睫上落下不带丝毫欲念的一吻。 第27章 哥哥们太爱我了怎么办-11 几天后,任映真才发现任知时最近似乎在躲他。因为两人并没有加联络方式,平时遇见全靠随缘。但被当成“校园王子”众星捧月的家伙一整个周连衣角都没出现在他的视线里过,任映真也该意识到不对了。 不过,他不在意这件事。 他在等方望槿制造下一个剧情爆点。从同为“演员”的角度上来说,他们毕竟是一根绳上的蚂蚱。他相信对方不会坐以待毙。 如果剧情太平淡,观众有权通过投票加速真人秀中的异世界时间流速。对他们而言,这里的一个月或许不到一秒,但对世界中的意识体来说,这一个月是实打实度过去了。等到剧本演出结束,这些冗余的记忆就是精神负担。 方望槿只是来演个配角,没必要付出这么沉重的代价。她比他急。 结果到第二周时,任知时主动找上了他。 “最近不是在躲我吗?” 一句话让少爷为我僵住八个笑容。 “不、我……唉,算了。”任知时说:“我想约你,你这周末的假期有空吗?” 任映真挑眉。 于是少爷很快意识到自己的用词有歧义,急忙摆手道:“不是!就普通地出去逛逛。” “我没时间。” “就你和我,没有别人。” “那给钱吗?” “……啊?” 任映真伸出手,掌心往上送了送:“给钱我就去。不然我好好地待在家里学习不可以吗?我为了我的奖学金可是很努力的。”他刻意用了比较夸张的语调。 方家现在倒也没那么缺钱了。 长子方既明在外创业听说似乎有点起色,加上任家给的那笔补偿金,方父方母也在努力工作,经济状况是一直在转好的。 但他才不会告诉任知时。 没想到对方的表情突然变得复杂起来:“要多少?” “开玩笑的。”他收回手,语气冷淡下来:“我不缺钱。没空就是没空。” “这是经费。”任知时说:“我才不会让陪我的人付账好吗。周五放学,你在校门口等我。” “周六约地点,校外见。”任映真说:“少爷,你的车很扎眼。我不想让别人知道你和我有关——系。” 他说到一半被对方表情影响,迟钝地拉长了尾音。 这是怎么了?任知时怎么突然露出一副被雨淋湿的狗的样子? 任知时问:“你觉得我们是什么关系?” “同学,熟人,改过自新的混球和反败为胜的受害人。” “……” 现在他看起来不仅被雨淋了还在路边被踹了一脚。 最终两人还是约定成行。周六下午,见面地点约在学校附近。任映真坐在树荫下的花坛边上啃盐水棒冰。 令人惊讶的是赴约的人穿得随意,没坐车来。任映真没从他身上感觉到空调的冷气,多半是步行来的。 好在用来打发时间的地点离这倒不远。 他们在一家老琴行门外站定。任映真抬头用手挡着刺目的阳光,仰望那块牌匾。 拾光。 那天任知时跟他说自己的母亲是知名钢琴家后,任映真就回去搜了搜。任母的名字叫周拾光,在成为任太太之前,她一直是周女士。 她确实是无可争议的天才。曾经还是周拾光的她在国内钢琴界就像这块牌匾一样,即便在同世代钢琴家之间,她也只有被仰望的份儿。 转折发生在生育之后,她不仅身体状态下滑,腕部肌腱也出现不可逆的损伤。她得到的诊断是如果继续演奏,未来很可能连筷子都握不住。 再也没有人听到她的琴声。 在知道自己的音乐注定无法再次登台后,周拾光开始思考另一个问题:如何将她的音乐延续下去,哪怕不再亲自演奏? 她将目光转向家庭,她希望能有一个继承者,能够将她的音乐带到另一个高度。 而这个继承者,也理所应当地该是她的孩子,她渴望一个能在钢琴上演奏她未竟梦想的人。 如果能够在自己的孩子身上看到自己的影子,那么她的选择才不算错误,她的一生、她的音乐才不会白白流逝。她才能够原谅自己的命运。 任知时一直觉得,他就是现实给母亲的第二道打击。他对钢琴确实有兴趣,但就母亲的话而言,就算技巧无可挑剔,他缺少感性,他的琴声里没有她要的东西。 而望槿从小就展现出惊人的音感,让她不禁将所有心血都寄托在她身上。她希望望槿能够继承自己的音乐,成为另一个周拾光。 “走吧。”他叹了一口气,率先推开门:“这是我母亲的产业。” 这家老琴行内部空间比想象中宽敞,七八架钢琴安静陈列,每一架都罩着防尘布。任映真伸手示意询问,任知时点头同意,他才掀开其中一台钢琴的防尘布。 这是一台波士顿钢琴,木质外壳经过岁月洗礼,泛着一种温暖的光泽。上面刻着“拾光”的字样。 “啊、这是我母亲的第一台演奏钢琴。”任知时问:“你想试试看吗?应该前段时间才调过音。” 任映真收回手,摇头:“不用。”他放下防尘布,布料滑过指尖时带起细微的静电:“有没有你的琴?” “走吧,去楼上。”任知时说:“我带你看我的过渡琴。” 他说的钢琴是一架施坦威,外观更为现代。任映真伸手轻轻按下琴键,触感光滑,音质清澈。 “这台可以玩?” “可以,随你弹。”任知时令他感觉古怪地格外好说话:“这台琴是我初中时选购的,我用了很久。”他靠在窗边,逆光让人看不清他的表情。 任映真坐下来随手弹了一会,琴音悠扬清澈。当然是相当美妙的音质。他闭上眼,轻轻叹了口气。 “你不喜欢吗?” “你很喜欢吗。”任映真回道:“我感觉你也不是那样多么热衷于钢琴,为什么总是希望我喜爱它?它需要投入太多热情和心血,我没有在这个领域深耕的打算。” “如果你需要老师我可以帮你请。”任知时语调诚恳:“需要钢琴的话,你不介意、这台就可以送给你,我也可以帮你定一台新的。” “不用。我必须跟你说清,我对钢琴只是有兴趣。”任映真抬头看他,语气淡淡:“至少、我暂时还没打算走这条路。我家里也没有多余的空间放这台琴,送给我只会让我觉得困扰,也浪费了它。” 任知时还想说些什么,被他截断。 任映真说:“别让我再讨厌你。” 他收声了。 “我没有勉强你的意思,以后也不会了。”任知时说:“不过等你想学的时候,你可以再找我。” “……谢谢。” “一起玩吗?”指的是四手联弹。 “好。”他也坐下来。 琴凳尺寸不算宽,两人坐一块儿,肩膀几乎碰在一起。任知时频频用余光去瞥任映真的脸,后者问:“哪首?”低头认真翻着谱子。 可喜可贺,经过前段时间的互相教学,任映真会看乐谱了。他收回思绪,指了其中一首。 …… 拾光琴行,一楼。 玻璃门再次被推开。 “夫人。”琴行经理迎上来:“您定的钢琴还在海关,说是木材检疫……” 她神色一暗,抬手打断汇报。从二楼隐约飘下的琴声让她蹙起眉头:“谁在用琴?” “少爷带朋友来了,在二楼……” 玻璃展柜的倒影里,她看见自己的眉头蹙得更深。她已经很久没在知时那孩子身上花心力了,他原来还在弹琴吗? 逼着儿子在琴凳上安坐时心情多苦闷,发掘望槿天赋后她就多惊喜。 “要我把少爷叫下来吗?” “不用,我去看他。” 她踩着楼梯向上,一路没有发出声响。转过楼梯拐角时,听到传来嬉游曲的调子。她在廊柱后停下脚步,从她的角度看去,两个少年挤在一张琴凳上,肩膀相抵的模样像两株共生的小树。 当她看清这一幕,听见她乐声,她不禁抓住了自己的衣襟。她看见儿子眼中轻松愉快的笑意,那已经许久未见过了。 周拾光终于想起任知时第一次坐在钢琴前时仰脸看着她时,也有过这样的快乐和期待。 但当时她只有满腔失望。渐渐的,她的孩子对钢琴也产生了疏离的倾向,态度就像被迫的一样。 另一个孩子,本也该是她的儿子。她为了有机会弥补自己的遗憾放弃了这个孩子。 在和方父方母见面之前她就仔细调查过,这孩子于她而言无益。 读书好不一定能弹好钢琴。 此时此刻,那欢快的旋律里带着她从未听过的生命力,两个声部交织出令她心悸的和谐。她死死盯住任映真的侧脸,那活脱脱就是年轻时的她自己。 可是那双和她那么像的眼睛,看着她的时候只有冷漠和抗拒。 她突然意识到自己好像错过了一些珍贵的东西。 一曲终了,两人似乎絮絮说了些什么,随即任知时让开位置。 那孩子、她想,那是我的孩子。 现在钢琴前只有他一个人,他弹奏的模样甚至写意,不是任何一首她已知的练习曲。即兴演奏? 当琴声再次响起—— 她感到恐怖。 骤雨落下,百草摧折,然后发出新芽。不可思议地,可以说是胡来的节奏感,在无垠的黑暗的原野上,在电闪雷鸣的夜后,有太阳升起来了。奇异的光明。 如此鲜明生动的音乐,本能一般的演奏,在乐声停止的同时,所有的幻象消失,而心中澎湃的感觉仍在。 周拾光终于懂得了其他人看见周拾光的感觉。 她几乎是奔逃着下了楼梯。她感觉到自己的心脏仍然在剧烈地跳动,耳边尚有回响,她的眼前似乎都变得不再真实。 她要那个孩子。 那本来就是她的孩子。 那是一个拥有她的天赋的灵魂,天生流淌着音乐的血液。他甚至超出她的想象和掌控的范围。 是的,她清楚地知道,任望槿就将是周拾光最好的延续。可是、那是更好的!更别提那就是她的骨血。 …… “你就这么几天,还写了首曲子出来?” “明知故问。我不会写曲子。”任映真回答道:“这只是如实地把开学时的感受用钢琴弹出来了而已。” 想到那时候自己干的好事,任知时干笑两声,没有继续自讨没趣。 “你真的不考虑……”他又忍不住了。 “之后再说。”任映真不甚在意地应道:“至少大学毕业前,没有。” 他给自己定的期限是在“任映真”大学毕业前,必须完成这一剧本的演出。 他问:“刚刚是不是有人来过?” “是吗。”任知时偏头看向楼梯,收回目光耸耸肩道:“我没发现。错觉吧。” “走吧,我送你回去。” “不用。” 被任映真拒绝后,任知时目送他的背影消失在琴行大门外。阳光透过橱窗展架的彩绘玻璃,在他脸上投下光斑。 琴行经理凑到近前:“少爷……” “今天做得不错。”任知时收起笑意:“我记住了。你的报酬不会少的。” 嫉妒、恨,或者不甘?这些都不是他的动机根源。如果母亲她能早点放弃执念,这一切也不需要这么曲折。 他想看到这种画面很久了,母亲从来不觉得她是错误的。他当然知道这是阴暗的想法:你怎么能希望你的母亲因为看到他人的天赋而痛苦呢? 但他真的、真的很想让她知道她都错过了什么。 就像母亲渴望着一个合格的继承人一样。 如果任映真能回到任家来,回到这个本属于他的世界里,那么他们可以共同生活,谈论一切,当然不仅限于音乐,还有生活琐事,他们可是朝夕相对啊。他们可以更自然地靠得更近,这种每天都能看见他和他分享一切的感觉—— 他渴望着那样的日子。 任知时自己很清楚,那种胸腔里的灼烧感在书上有学名。 遗传性性吸引。 长期分离的血亲重逢时,往往会产生病态的情感依赖。这是一种难以控制的情感,并非他能选择的。 也许有一天这种扭曲的欲念就会消退,也许永远不会。但他不打算做任何出格的事情,只要任映真能“过来”。 为了你的梦想,也为了我的梦想,你千万要加油啊,母亲。 第28章 哥哥们太爱我了怎么办-12 “你都知道了。” 任父轻轻放下茶杯,杯底与木质桌面相触,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脆响。 “是的,父亲。”她双手交叠放在膝头:“您真的不考虑把他接回来吗?” 任父抬头直视他选定的女儿,以审视的目光。窗外正要入暮,他半边脸庞笼在阴影里,像戴上半张面具。 “你为什么提这个?” 少女垂下眼睫,用指尖抚着手中捧着的茶杯边缘,声音柔弱而坚定:“妈妈……很痛苦。我不想她不高兴。” “爸爸,我知道你们一直把我当作亲生女儿,现在也没有放弃我,我真的好感激好高兴。但是,他才是你们的亲人,是我们家的一员。” “我们还是把他接回来会好一些。” “你说得对,望槿。”任父说:“我确实没怎么考虑过他。” “我对血缘一事看得并没有你们想象中的那么重要,那孩子是个麻烦。他现在已经对我们产生了隔阂,想把他接回来恐怕不容易。” “最重要的是,”他冷冷地道,“没有任何好处可言。” “您愿意给我一次机会吗?”她问。 任父讶异地看着她。 “爸,你当然不会相信他,但你可以试着相信我。任家本来就是他的家,虽然您不愿意承认,但他到底是您的亲生孩子。他在外边受苦,您也不会开心的。” 任父目光在他脸上停留片刻,语带权衡:“既然你这么坚持,我愿意给你一些时间,最多一个月。” “但是,望槿,你听着,你才是我们的孩子。你也没必要为了他委曲求全。” “是。我都听您的。”她坐过来,亲昵地揽住任父的手臂:“我就知道您最心疼我了。谢谢爸爸,我保证不会让您失望的。” “嗯。对了,”任父话锋一转,“下周就是你妈妈的生日,你准备得怎么样了?” 她抬起头微笑:“已经练熟了。我想到时候……可以邀请他一起来?就当是给妈妈的惊喜。” “随你。” 等到晚上,第二个人进入书房,提起了同样的话题。 任母进来时,任父正在翻阅文件。 “你回来了?”他抬起头,看着妻子脸上疲倦的神色:“怎么,给望槿定的那台琴出了什么差错?” 任母摇摇头,只是将外套挂在一边,随即径直走到他身边安静地坐下。 他放下手中的文件,握住了她的双手。 “我有事要跟你说。”她语调沉重,带着一种决绝之意。 “怎么了?”少见她这样严肃。 周拾光深吸一口气才缓缓开口:“我想要把任映真的抚养权拿回来。” 任父表情一变,惊讶道:“你说什么?” 当时决定放弃这个孩子,还是他和妻子一致做出的决定。 她紧抿着嘴唇,压下心中的不安,声音依然冷静:“怀远,你听我说完。” “我们一直将望槿当作亲生女儿,尽全力给她最好的生活,不想让她受一点委屈。这点永远不会变。” 任父拧眉,很快明白过来:“那孩子身上究竟有什么出彩之处?”他还没告诉她望槿已经知道自己的身世,她就决定让任映真回来。为了避免伤害养女他们付出了多少,他相信妻子不会轻易动摇。 周拾光紧咬牙关,几秒后才吐出:“他比我有天赋。” “……你觉得他有多大的潜力?” “他能超越我。”她顿了顿,仰起脸盯着丈夫的眼睛:“我不能错过他。” 她回握住丈夫的手:“他需要我们,我们也需要他。我们可以给他更好的未来。” “但是他能给我们带来什么好处?”任怀远靠回椅背:“上次见面你也看到了,也不知道方家怎么养的,那小子个性倔得很,亲生父母也说不认就不认。扭头就走的样子一点留恋也没有,这种性格,你觉得他现在还能跟我们亲近,听我们的话?” “可他身上流着我们的血,血缘亲情是割舍不断的。”周拾光急急道:“他现在可能是还有些怨气,但只要我们真心对他好,把他接回来,他总会明白的。一笔钱买断我们的关系他就满足了,可现在我们能给的还要比那笔钱更多。你不知道、他居然跟知时关系还不错……” 任怀远眼神闪了闪。 调查“方映真”的时候他几乎把这个便宜儿子的资料档案翻了个底儿朝天,自然知道自己的大儿子都做了些什么好事。后面被报复倒是有点担当血性,没跑来告状吵嚷着要让自己打不过的人好看。 那么居然能跟任知时“关系还不错”的任映真……看上次的样子就不像是个大度的人,那想必就是心机深沉了。 虽然嘴上说得漂亮要跟他们老死不相往来,实际不还是在自己的亲生哥哥身边打转吗。 【你的自信可不可以借我一点】 【这就是富人的成功秘诀吗】 【老登要是知道是大儿子追着小儿子舔会裂开吗】 “……说到底,他只是个小孩子,心软。如果他回来了,我们家也是完整了。那孩子纵然有万般不是,到底是我们的孩子,而且眼神清明,应该糊涂不到哪里去。好好培养,将来未必不能成才,以后也能帮衬望槿。” 任怀远冷哼一声:“望槿还用得着他来帮衬?” “你倒是说得好听,上次最后我们难道不是真心想要接他回来看看吗?结果呢?他那态度,好像我们是仇人。接回来恐怕也养不熟,生恩哪及养恩大,别哪天为了姓方的反咬我们一口。” “做父母的,怎么这么跟孩子计较。”她也抱住丈夫的手臂:“把他接回来试试看,至少我们仁至义尽。让知时和望槿多和他接触,说不定还能缓和关系。” 任父长叹一口气,把下午和养女的交谈和她说了。 任母便知道丈夫这是松口了。 “那就下周让望槿去邀请他吧,只是一起吃个饭,没有别的意思。望槿去说,他总不好驳一个小姑娘的面子吧?邻居熟人间尚要走动走动,我们先接触看看。你觉得呢?” 虽然她恨不得现在就把儿子抓回来按在琴凳上,但也很明白上次的见面自己已经失了方母一局分数,不能操之过急。 “也行。”任父说:“那就这么办。” 他看着妻子的脸上终于露出笑容:“我一会就和望槿去说。你也别忙太晚,早点休息。” …… 方家。 推开有些老旧的防盗门,熟悉的饭菜香从厨房往外涌。任映真把钥匙丢进鞋柜上的藤编小筐里。客厅的电视正播放新闻。 “回来了?” 任映真抬眼一望。 老两口的心头肉回来了。 方既明坐在沙发里,灰色衬衫挽到手肘,手里拿着的是高三的课本。方梦远正伏在一旁茶几上专注地奋笔疾书。 估计是方既明根据教材和练习册出的手写卷子。任映真的记忆里还有这些,这位大哥是个学神,学累了就出题玩弟弟。 “你回来了。”他换下拖鞋进客厅。 方既明合上手中的书,视线在他脸上停留的时间略长了些。 任映真感觉到一丝不易被察觉的审视。 “嗯,下午才回来。最近怎么样?和朋友出去玩了?” “还好。”任映真简短答道:“有同学邀请。” “跟朋友一起吃东西了没?饿了没有,妈炖的汤快好了。”方梦远从题海里抬起头。 方既明卷着课本敲了一下他的肩膀:“做你的题。做完收东西,吃了饭再看书。” “哥呢?”任映真在他们两人对面坐下:“我听爸说你创业了,还顺利吗?” “放心好了。”方既明说:“你高一适应得如何?” 任映真看向方梦远,方梦远或许太专注了,只一心做题。他无法从丝线颜色上推测出方梦远到底有没有告诉方既明他开学跟校霸对上眼真人快打一个多月还被学校关禁闭的事情。 “还好。”他谨慎道:“课程能跟得上。” “嗯,有困难随时跟大哥或二哥说。”方既明闲聊般自然地接下来:“第一个月月考的成绩应该出来了吧,考得怎么样?” “……年级二十七。” “不错,保持住。”前年级第一方既明如是说道。 “比我高一的时候强。”现年级第三方梦远如是说道。 任映真:“……”这个家庭还真是鼓励式教育啊。 “都别聊了!快、洗洗手准备吃饭!”方母的声音从厨房里传出来:“书都收起来,吃完饭再看!” 三人登时起身,分工明确。方既明帮忙端汤锅,方梦远赶紧收拾书本,任映真去拿碗筷。方父守在电饭煲旁,荣任盛饭大将军。 餐桌上一家人说了不少话,任映真努力按照记忆中的情况适应了这种氛围。 饭后,餐桌收拾妥当,他和方既明进厨房洗碗,方父方母看新闻联播去了。至于方梦远,他十分自觉地抱着大哥出的爱心卷子回了自己房间。 厨房里,两个人一个冲洗一个擦干,倒是分工和谐。 “小真。” “嗯?” “爸和妈前几天跟我详细说了那件事……关于你的亲生父母。” 任映真手下动作没停,边将一个盘子递给他边等他继续说下去。 “事情原委我都知道。”方既明语气平缓:“任家那边的物质条件非常好。我想知道你自己是怎么想的?” 客厅传来模糊的人声。 任映真没有立刻搭话,他冲干净手上的最后一个盘子。微微水声里,他的回答异常清晰:“哥,我姓方。” “我听说他们看中你在音乐上的潜力,这是一条很多人都梦寐以求的路。” “我知道。钢琴、我也没有不喜欢,但现在不是我想走的路。”他说:“我现在还不想选任何人希望我选的。你就当我叛逆期吧。” “你现在还小,想不清楚很正常,但总该有个大致的方向。” 方既明偏头看着这个与自己没有血缘关系的弟弟。 他听梦远说了映真进入学校以后发生的一系列事情,甚至包括那个惊魂的夏令营体验。毫不夸张地说,他怀疑自己弟弟身体里面换了一个芯子。 还是说这孩子身上,有从小一起长大的他们也没能发现的韧性…又或者可以说是疯狂。 但是此时此刻,他看着这孩子眼里有一种迷茫,他的心忽而笃定下来。不论如何,他留在了他们身边,不是吗? 他也是时候该对任映真抛开过去的印象了。 “我没想好以后具体要做什么。”任映真缓缓开口,语气认真:“我没有创业的魄力和野心,也没有沉得下心钻研学术的劲头。” 他坦诚而直白:“但我很清楚自己不要什么。” “我不想回到一个陌生又要处处讲究规矩的地方,被别人规划人生,因为血缘关系就背负上某种弥补或必须出人头地的责任。不管是对任家,还是爸妈,还有你。” “我有我自己的人生,而我的人生才刚刚开始。” 他还是孩子,将来想做什么,当然应该由他自己决定。 任映真对钢琴只有初步了解,何谈即兴演奏。所谓的天赋,是这副承载着他的意识体的“任映真”自己所有的。 他迟早会离开,要过什么样的人生,是“任映真”自己的事情。 只对任映真的人生负责——这是他的演出原则。 “明白了。”方既明最终点了点头,终于露出点极淡的笑意来:“能把自己不要什么想得清楚也很好。不论你以后想做什么,只要是你自己选的,放手去做就好。家里永远都是你的后盾。” 他伸手按住任映真的肩膀。 “至于任家那边,既然你决定了,我也会跟爸妈说清楚。如果有什么麻烦,就叫我来处理。你安心上学。” “嗯,谢谢哥。” 周一午休,方望槿就找到了他。 “映真同学。”方望槿对他笑得眉眼弯弯,周围同学都为之侧目。 “有事?”他放下笔。 “可以跟你出去说吗?” “……走吧。” 他真想看看这位真人助演给自己准备了什么花活。 第29章 哥哥们太爱我了怎么办-13 方望槿见四下无人,开门见山:“这周末妈妈过生日,家里会办家宴。”她边观察任映真的表情边稍微加快了语速:“妈妈、还有爸爸都希望你能来。一起吃顿饭,没有别的意思。就是……想见见你。” 她最后一句说得有些快,像是排练好的台词。 她双眼亮亮地看着他,站得笔直,双手交叠在身前,显得有些拘谨,眼里是期待和小心翼翼的试探。 谁能拒绝。 【任映真:我能】 【有的时候真恨主人公你是一块木头】 “谢谢邀请。”任映真说:“不过周末我家里也有事,走不开。替我向阿姨说句生日快乐。” 方望槿的表情明显僵了一下。 大概是因为“阿姨”。她没想到任映真会这么称呼自己的亲生母亲。 “但是我问过方学长了。”她不屈不挠地转了个角度,挡住了准备离开的任映真:“方家这周末没有安排。”又一脸恳求地:“只是吃顿饭,不会耽误很久的……”说着,身体稍稍前倾了些。 “抱歉,我知道你夹在中间也很为难。如果调整出时间可以去,我会告诉你的,好吗?”他语气稍微放软了一些。 【明人不说暗话,上个世界年轻的人夫在学生时代对小苏是不是就这样,我可以代餐吗】 【什么都吃只会……】 【只会让我吃得更饱!!】 方望槿是个体面人。她的演技撑到最后一刻:她先是张了张嘴似乎还想说什么,但最终只是咬住下唇任眼神黯淡下去,低低地“嗯”了一声:“如果你改主意,请一定要告诉我。” 她没再纠缠,只是深深看了任映真一眼,那眼神复杂失落不解,可以画一张言情女主的扇形图。 观众肯定从她脸上解读出了“受伤”。 她转身快步离开,背影显得仓促又孤单。 嗯,打擂台的时间到了。 镜头一转,同样也捕捉到了他的表情。任映真目送她的背影消失在走廊拐角,放在身侧的手指蜷缩了一下又缓缓松开。他并没有立刻移开视线,而是仍然定定地望着已经空无一人的地方,仿佛还想捕捉到一丝残留的痕迹。 他低头轻轻呼出一口气,脸上带着一丝不易被察觉的、压抑后的疲惫,很快又消失了。 好,过犹不及,至少这能让观众知道他虽然拒绝了她,但也并非一个铁石心肠之人了。 不过这事还没算完。 下午课程结束,晚自习之前,去图书馆自习的路上,他看见另一个熟人等在他的必经之路上。 任知时主动迎了上来。 “找我什么事?”任映真跟他讲话就完全用不着客气了。 【我的错觉吗,为什么主人公面对前霸凌者的亲哥反而还比对妹宝放松一些】 “我妈周末过生日。”任知时说:“我想问你愿不愿意来?” “不去。”任映真立刻答道。这问题让他觉得吊诡,一脸诧异:“你母亲的生日,你邀请我去做什么?” “……”任知时似乎也被他噎了一下,但立刻道:“她说想看我带朋友回去。我……以前还没带朋友回家里过。” “哈,”任映真不吃这套,他冷笑,“任大少爷还缺朋友啊?” “你不方便或者不想来当然可以不来。” 任知时脸上没有丝毫不悦,直视他的眼睛,任映真回看过去。 说到底对方还是少年,任映真一直觉得看人的眼睛最好懂。要评价一个人,不能完全依赖于那些死线,他在这上面栽过跟头。 此时此刻,他看到了堪称罕见的柔软和坦诚。 气氛有点微妙,他移开目光。 几秒后,他问道:“具体时间和地点呢?” 任知时笑得有点得逞意味:“周五放学,到时候跟我一起走。” “知道了。” “你母亲喜欢什么?” “不用准备礼物,人来就好。”任知时说:“嗯,主要就是心意。”后面打的补丁是担心被任映真认为是嘲笑他没钱买好的礼物吧。 任映真转身离开,又听他说:“谢谢。” 他头也不回地摆摆手,继续朝图书馆走去,不过观众和任知时都能注意到,他的脚步比刚才轻快一些。 第二天。 课间铃声响起,学生们都涌向走廊。 “望槿,”女同学低声跟她说,“门外有人找你。” 她放下笔,不无疑惑地抬头看去,在看清门口的身影时,疑惑全部转化为欢欣:是任映真。 任映真和她是同级生,但并不在一个班级。这还是他第一次主动来找她。和他一起离开教室走廊的时候,她听见自己背后传来窃窃私语的声音。 他们两个现在都算校园里的风云人物,夏令营后方望槿又总是主动找他,据说校园论坛上已经有绯闻兴起。 她期望着直播弹幕也是同样的反应。 还是熟悉的楼梯间拐角。 “周末我会去。”他开门见山。 “你答应我了?”她愣了下,心跳猛然加速,抬起脸时全是惊喜。她还下意识靠近了半步。 “…我跟任知时一起去。”他说。 “你、你拒绝了我,但是答应了他?为什么?明明之前你们……”就快掀开整个学校的屋顶了。 更别提她前段时间还看见这两人约架,打得跟什么似的。 她脸上的笑容顷刻冻结,震撼到忘了挤出泪水来逢扬作戏。 “他胜在是个傻子。”任映真说:“我去的话身份不同。” 方望槿输在一点就透。如果任映真跟她回去……“妈妈想见你”“你是我们家的一员”,绑定在已经被放弃的亲生孩子的身份上。 这对对方来说,像一种施舍和提醒。 但完全身在局外的不知情者任知时的邀请,就显得任映真不过是一个和任知时关系比较好想带回去给妈妈看的朋友。 “而且我想,”他说,“我答应你的邀请,结果多半也会不愉快。” 这话精准地刺中了她不愿意面对的可能性和心底的想法。反正本来应该尴尬的更可能是任映真而不是她。 她迟钝地让眼泪决堤,低头让头发挡住脸以免做不好表情管理。该死的,这一刻她知道自己有些悲伤并不是因为算计,而是她真的委屈。 她已经精心设计靠近,放低姿态邀请,在任母的生日宴上要怎么做……不,算了,至少任映真真的会去,别管到底是谁邀请成功。他去,她的准备就不算白费。 头发投下的阴影里,她盯着地面和鞋尖,正准备用校服衣袖的内侧翻出来把眼角蹭得更红一些,这样显得更楚楚可怜一些,好为接下来的倾诉做准备—— 一张折叠整齐、还带着点香味的手帕纸突兀地递到了她低垂的视线下方。 她险些真的被气得笑出声音来。 倒也是她戏演少了,没搭过特级罪犯。他什么意思?在把她藏在邀请背后的小心思点出来之后、预判那些不愉快,又答应了另一个可恨的人(虽然那也是她鱼塘里的鱼)的邀请,然后像给路边摔倒的小孩递创可贴一样给她递纸巾。 这比直接无视她还让人难看。 她咬着嘴唇,透过朦胧的泪光死死盯着那张纸巾。还是得接,她宁愿“任望槿”的形象看起来真的脆弱到需要他这点廉价的善意。 “小真?” 声音是从楼梯上方传来的。他们两人都很熟悉。 方梦远拾级而下,目光在僵持的两人之间打了个转。 低垂着头的方望槿和一脸平静的任映真。 这扬景加上方望槿明显在哭的样子瞬间勾起了他过去的印象,他下意识问道:“怎么回事?小真,你是不是……又把望槿惹不高兴了?” 说得自然无比。 任映真听他这样讲,非但没紧张或辩解,反而像是听到了什么有趣的笑话。他没收回递出纸巾的手,不无促狭地笑道:“怎么这么讲?‘又’?也对,我毕竟有前科嘛。” 一听这话,方望槿顾不上其他,她猛地抬头,对上任映真微笑的眼睛。 他知道了。 那哪是他的前科,那是她的前科!她想要挑拨两人而未遂,之后放弃了这个想法。难道说任映真早就看透了她打算利用的资源包括方梦远这个亲哥吗? 怪不得他宁愿接受任知时的邀请。 方梦远拧眉:“你这话——” “我和映真同学之前是有些误会。”方望槿急急地打断了他,努力扬起笑脸。 她状似随意、飞快地用指尖揩掉眼角残留的泪痕,接过任映真递来的纸巾,然后对方梦远露出一个“小女孩跟朋友闹别扭后和好”的腼腆笑容。 “真的只是一点小误会,可能我之前的说话方式不太对。但是刚刚我们已经说开了。” 她用眼角余光飞快扫过任映真的脸,视线转回方梦远身上,笑容更加真诚。 “所以学长你别担心啦,我们已经没事了。” “你看,映真同学还给我递纸巾呢。是我自己有点情绪化,反应过度了。”她一脸不好意思道。 任映真在一旁始终没作声。人活到哪学到哪,他正在观摩方望槿的表演。 她脑筋转得还算快,说谎几近天衣无缝。 方望槿把这些都定义为误会,反正只是说话方式不对,情绪反应过度,同时给了方梦远一个安抚信号。这样方梦远不去探究真相,事情才不会变得令她难堪。 “没事就好。”方梦远最后说道。 危机解除。 方望槿松了一口气,声音恢复自然:“那么,映真同学,周末见。” 说完,不等两人反应,她转过身迈着看似从容的步伐迅速离开了这个险些让她翻船的漩涡中心。 “周末见?”方梦远问:“你们……” “我答应任知时,周末去他家。他母亲过生日,邀请他带个朋友回去。” 方梦远面露疑惑和不赞同:“他邀请你?你们什么时候关系这么好了?家宴……是可以邀请朋友去的?” 这邀请也太古怪了。 任知时亲近任映真,在方梦远看来跟黄鼠狼给鸡拜年没有区别。 听出他话里的警惕和不解,任映真也没忍住笑出来,他当然也知道有些荒诞,可是戏台子都搭好了,他没有不上的道理。 剧本的合理性不是演员能决定的,他只思考收视率的问题。 “小真,你笑什么?”方梦远被他这一笑弄得更加摸不着头脑了。 “没事。”任映真收起笑:“没什么好担心的,到时候我会叫大哥来接我。反正就只是吃顿饭而已。” “要不我陪你一起去,在附近找个地方等你……” 他现在是完全把任家当成龙潭虎穴在防了。 “他们家估计在郊区吧,你去喂蚊子?”任映真说:“而且我也不想把哥也牵扯进来。” “那……礼物呢?去人家家里做客,又是长辈过生日,空手去不太合适吧?” “任知时说不用准备。”任映真重复了一遍邀请者的原话,想了想:“不过,我会看着办。” 不亲近是一回事,失礼是另一回事。 “哥,你觉得茶叶如何?”他咨询道:“太贵重显得巴结而且超出了学生的身份,普通或廉价又会敷衍。这尺度很需要拿捏。” “我当然觉得你选得不错。”方梦远说得真心实意,且很快帮他想到了挑礼物的靠谱人选:“茶叶是消耗品,收礼也不会有负担。不过我也不懂茶,打电话叫大哥帮你挑吧。” “好。” “总之,小真,”方梦远抬手揉了揉他的头发,认真道:“你心里有数就行。如果你感觉哪里不对劲或者遇到什么让你不舒服的事情就给我和大哥打电话,千万不要觉得不好意思硬撑什么的……记住了吗?” “嗯。”任映真古怪地看着他:“我看起来像是那么能忍的人吗?” 方梦远想起他至今凶名在外,不禁面上一哂。 两人并不知道的是楼梯上方的阴影深处,有人将他们俩的对话一字不漏地听入耳中。当听到任映真那句“我不想把哥也牵扯进来”时,他搭在金属扶手上的手指猛地收紧,坚硬的边角几乎要嵌入掌心。 原来任映真对“亲人”的认知和定义这么清晰啊。 可是方梦远才是他哥哥,而任家是“牵扯”的麻烦源头。 他悄然转身,像来时一样离开了。 第30章 哥哥们太爱我了怎么办-14 上车时,方望槿已经坐在了副驾驶。 一路无话,只有车窗外的景色逐渐从城市高楼变成林荫道路。 车子缓缓驶入一扇雕花铁门,穿过精心修建的草坪,最终停在一栋现代风格别墅前。落地窗透出温暖灯光,还隐约能看见里面走动的人影。 “到了,请下车吧。”司机说道。 很符合剧本应有的刻板印象。 “一会进去不用紧张。”任知时下车时提醒道。 任映真微一点头表示听见了,没作声。 门厅的水晶吊灯亮得晃眼。 任映真还站在玄关处就闻到里面传来一种鲜花和木质香氛的混合气味。他把手里拎的深绿色茶叶礼盒递给了来迎人的管家,有种给NPC交付任务道具的感觉。 管家还跟他客套了两句:“请您随我来,先生和夫人想先跟您喝杯茶。” 任映真瞥了任知时一眼,从后者脸上读出如果他不想去,大可以推任知时帮他拒绝的意思。于是他气顺了。 “麻烦您带路。”他从善如流。 方望槿和任知时则各自回他们的房间去了。 进入书房后,气氛比任映真预料的更正式一些。 令他惊讶的是任母今天看着他的眼神里带着一种不易察觉的期待,她似乎比上次还要期待和紧张。任映真对比了一下她分别与方望槿和自己之间的丝线……想通了。 根据任映真对周拾光的了解,除了“钢琴”没有什么能打动她的东西。她或许是终于发现了被自己放弃的孩子身上还有一些天赋,值得被捡回来。 不过,她是怎么知道的? “坐吧,吃晚饭前,我们聊聊。”任父说,他的声音有一种不容置疑的命令感,同时伸手示意他坐下。 佣人上前倒茶,随即退下。 任映真在这对夫妻对面的单人沙发坐下。佣人在他背后带上了门。 “礼物我收到了。”周拾光温声道:“我很喜欢,你用心了。” 任映真垂下眼睛。 俗话说得好,戏要做全套。周拾光现在恐怕还根本不知道他送的什么东西,就开始在这里说扬面话了。不过,他也就只比自己的礼物稍微重要那么一点而已。 无需为自己在生母心中其实也没占什么分量而自怨自艾,“方映真”又不是只有一个妈。 “您喜欢就好。”他说:“祝您生日快乐,周女士。” 对面两人的脸色一瞬间都不太好看。 一个因为是“周女士”而不是“母亲”,另一个因为是“周女士”而不是“任太太”。 沉默在书房里蔓延开来,气氛被简单一句话搞得有些僵硬。 “你说得对。”任父的声音里有一丝沉甸甸的冷意:“今天是你母亲的生日,应该是个高兴的日子。” 任映真眼皮一跳。他稍微顿了顿,抬头答道:“我不懂您在说些什么。我姓方,我的母亲叫李惠嫦,也不会弹钢琴。我会出现在这里,是因为任知时跟我说他母亲想看他带朋友回来祝她生日快乐。” 少年人声音平静,神色微冷地直视他的生身父亲。 任怀远腮侧的肌肉一瞬间绷得死紧,他几乎要起身发作,但被妻子轻轻按住了手。 “你说的话,我能够理解。”周拾光神色里闪过痛楚,声音柔和:“你从小就不在我们身边,对我们有隔阂也是正常的。但是,映真,我们毕竟是你的父母,我们想你回到家里来,想要弥补错过的岁月。” 但任映真听着这些悔恨的软语,心情毫无波动。 按常理来说,他应该不知道周拾光想要自己回来只是为了那份天赋,但是无妨,他有另一个道德制高点。 “错过的岁月?”他重复一遍,随即笑了起来:“两位,请不要再为了自我安慰就这样说了。我们恐怕真的没有做家人的缘分,在你们当时觉得我不重要,选择你们更心爱的孩子时,我就不会选择回来了。这里没有我的位置。” 周拾光眼睫颤了颤,任怀远则一言不发。 确实,他们的期待和解释对现在的任映真来说都只是空洞的说辞。 “可这里才是你的家,我们 才是你的亲生父母。”她说。 “亲不亲生的,有那么重要吗?”任映真问。 两人都不作声了。如果他们更看重血缘又真的特别想要弥补的话,也不会一开始选择方望槿,并且觉得一笔补偿金就足以弥补对那个被抛弃的亲生孩子的亏欠。 他们甚至一开始都没打算让任映真知情。 他们还想再说些什么,但没想到任映真先开口,挑起了另一个话题。 “我出生的时候,家里已经有两个哥哥在前面了。” 他微微转动了一下桌上的茶杯又收回手。 “那时候大哥已经开始念书,而二哥正是需要父母关照的时候。” 周拾光已经开始能猜到他要说的下文,无意识地攥紧了丈夫的手。 “小时候我也想象过很多,没有小孩子不希望父母更多关注自己一些吧,我当然也不例外。我也做过很多特别幼稚的事情,常常会想爸妈多看我一些就好了。但再长大就明白过来不应该给父母添麻烦。家里已经很不容易了,我应该让他们省心一些。” “我说这些不是为了抱怨什么,方家对我很好,他们已经尽力了。不论如何,我现在还有机会站到你们面前,就说明他们至少是有一些感情给我的。贫穷的家庭里能给出的爱本就有限,需要精打细算,我能分到的刚刚好。” 他眼神有些空茫: “你说家,回家来,回家以后怎么怎么样——但对我来说家的概念是很不明确的。我对家没有特别亲密的感觉,现在的我也已经不再想要那些了。所以、我无所谓你们接不接受我,反过来也是一样。” 周拾光听着这番话,眼眶渐渐湿润。她有些哽咽道:“……但我真心希望你能给我们一个机会,至少是重新了解我们。” “请别感到愧疚。只说这个话题,该愧疚的人应该是我,但好在望槿她可以弥补我无法给出的这份爱,不是吗?她天真、美好,优秀,同时全心全意地爱着你们,也正应当享受你们全部的爱。请继续爱她吧,就像之前那样。” “我想我留下来吃晚饭也不太好,很抱歉让您在生日这天因为我的事情伤心了。”他说着,同她对视时,眼里是让她这个母亲感到残酷的清醒:“但我希望您珍惜您已有的,能在您怀里撒娇,对‘妈妈’毫无保留的孩子。” “告辞。” 他站起身来,表情里没有留恋,而是一种让任怀远感到荒芜的平静。 任映真鞠了一躬才走,推开门时没有回头。 门合上的刹那间,妻子便伏在他肩头啜泣。 任怀远意识到,如果真的失去这个孩子,将给他们留下贯穿一生的,绵长的疼痛。 门外。 在给方既明打电话说回家时间改了之前,任映真打算先找到任知时,说明一下自己不会参加今晚他们的家宴的事情。不告而别到底不太妥当。 早知道就同意任知时跟他交换手机号码了。 他打算抓个佣人问问任知时现在在哪。 “映真同学。”方望槿的声音像一尾鱼游到了他背后。 他回头一看,她站在门廊的阴影里,已经换下校服,穿着件藕荷色连衣裙。夏末的风穿过敞开的落地窗,掀起她裙摆上一层薄纱,露出纤细的脚踝。 “你在找我哥吗?”她问。 “嗯。”任映真收起手机,“你知道他在哪?” “应该在二楼琴房吧。”方望槿走近几步:“我带你上去吧?” 任映真略一迟疑,点头同意:“好,谢谢你。” 她勾起唇角,转身时裙摆旋开一朵花。 任映真跟在她身后三步远的位置,全心全意地观察楼梯扶手上繁复的葡萄藤纹样,他指尖虚虚悬在扶手上空,没有真正触碰。 二楼走廊铺着厚实的波斯地毯,脚步声被完全吸收。 “琴房隔壁有个小厅,我们要不要在那里等?”她问,说着已经推开一道门缝。 任映真嗅到一丝若有若无的柑橘香气。 方望槿笑:“我泡了茶。要不要喝一点?” “不用。”任映真说:“我可以稍微等会,说完就走。” “好吧。” 方望槿推开门,暖黄的壁灯自动亮起。米白色沙发,矮几上有茶具,墙角立着一台静音的空气净化器。正对着琴房的那面墙是单面玻璃。 透过玻璃能清晰看见琴房内的全貌。琴凳上放着翻开的乐谱,但任知时不在那。 与其说是小厅,不如说是观察室。他可以想象得到周拾光会坐在这里透过玻璃看琴房里的儿女如何练习。 “刚才还在的……哥可能去换谱子了。”方望槿对他露出个抱歉的笑容:“映真同学,那你在这稍等,我去叫他。” 尽管刚刚才被任映真拒绝了,她仍然倒了一杯茶。 微褐的茶水注入茶杯,她倒茶时忽然道:“映真同学。” “怎么了?” “我们真的不能做朋友吗?”她问:“你真的不愿意回来吗?你知道的,我一直愿意给你更多的机会。” 任映真:“……谢谢你。” “我真的喜欢你。”方望槿说。 他还能回什么?“我真的谢谢你”?她和上一期节目里的闻砚秋撞款了。同样的戏码,观众不会喜欢的,所以他也不会选择她。 “算了。”他掏出手机,发信息给方既明说自己会提早回去:“麻烦请你帮我转告任知时,今晚我就不继续叨扰了。如果他有别的问题,周一在学校找我。” 他编辑完信息,刚按下发送键,忽然、屏幕上的文字好像旋转起来。 眼前的景物瞬间开始模糊,他下意识伸手想扶住矮几站起身来,但发现根本使不上力,只勉强搭在了沙发扶手上。 怎么……? 他想开口,但声音卡在喉咙里,变成了模糊的呓语。 眩晕感如同沉重的幕布层层叠叠地压下来。 “映真同学,其实……我算是你的超级粉丝呢。”方望槿坐在另一张单人沙发上,好整以暇、微笑着看向他:“我知道,你绝对不会喝那杯茶的。” 她把《褪色的月光》节目录像翻来覆去看不知道多少遍,甚至把他的行为细节烂熟于心。彼时是因为这是一个她想要摧毁的对手,此时是因为这是一个她想要得到的所有物。 别提不是自己倒的茶了,不是自己煮的茶她都没见任映真喝过。从别人手里得到的没开封的水瓶也会以没开封的状态离开他的手,就是因为他的警惕心太强了—— 她才能得手啊。 “啊哈哈。”她忍不住笑出声来,端起茶杯,又抿了一口。 原来这就是掌控别人的滋味啊,真是甜美啊。 ……这孩子精神状态确定没问题吗。 【戏,是靠自己抢来的!】 【就这个病娇风味爽啊朋友们不过刚刚是不是超游了】 他敢赴这扬鸿门宴当然是明白这家人都是什么德行,他脑子里设想过108种方望槿的行为模式,比方说继续栽赃或者突发卖惨,这都是常规手段了,但绝对不包括对他下药然后……从房间柜子掏出DV这种事。 镜头正对着他。 他尝试咬住舌尖,但意识仍然像被浸在黏稠的油里,不断下沉。方望槿举着那台DV凑近他,眼睛里有一种慢慢被点燃的温度。 好吧,也许是时候该报警了。 他试图驱动已经开始产生麻痹感的手指按动手机侧键,但立刻就被对方捕捉到了这微不可察的动作。 她迅速从他手里抽走了他唯一的通讯设备,然后笑着晃了晃手机,丢向了房间的另一侧。所幸铺着厚实的地毯,手机倒是没事,不过以任映真现在的体力状态,就算是爬过去拿都要爬五分钟。 “怎么这么不乖呀?”她用力将指腹按在他紧抿着的嘴唇上:“映真同学——任映真,你有时候说话真的很不中听,我忍你很久了。” 他用力推开她,结果反而因此从沙发上滑了下来,跌坐在地毯上。 密密麻麻的赤红丝线犹如一张不见天日的网,从她身上延伸出来,笼罩在他的身上。 他熟悉并且讨厌这种颜色。 她的眼睛亮得像两簇幽暗的鬼火。 “没关系。”她说:“现在你是我的了。” “我们……有得是时间。” 方望槿和任映真都无比清楚《第二人生》的节目潜规则。 如果在第三期节目结束之前就出现限制级镜头,那么这个主人公的评估价值也会大幅下跌,黑塔提供的可购买商品和类型也会受到影响。 她要做的正是这件事,对方望槿来说一箭三雕,制造剧情爆点提前结束剧本、争夺角色高光,还可以提前在黑塔那边把任映真的价格打下来。 她伸出手—— 咔哒。 冰冷的金属触感贴上他的手腕,接着是一声清脆的锁扣声。手铐一边拷在他右手腕上,另一边拷在了沉重的实木沙发腿上。 任映真:“……” 他看了看手腕上那圈银色,又看了看近在咫尺方望槿那张狂喜的脸。 这就是《第二人生》的真人助演吗。 是正规渠道来的吗? 第31章 哥哥们太爱我了怎么办-15 从刚才开始,他就一直觉得自己的心跳速度有些异常。 而从书房里出来,正坐在客厅沙发上的任父任母的脸色看起来更异常。 “父亲,母亲,”他问,“你们看见我那个同学了吗?晚餐是不是快开始了?” “方映真?他已经走了。”任父看起来似乎有些不悦。 “走了?”任知时拧眉:“这么晚,四周又打不到车……” “谁知道,可能家里人来接。” 任知时看出来任父不想跟他提这个话题了,而且、父亲很可能对任映真印象并不好,他转向母亲:“那望槿呢?” “刚刚才把她叫下来,这孩子不知道忙什么去了,衣服都弄乱了。我让她去洗手间整理一下。”任母轻叹一声:“好了,准备吃饭。” 他心中的那种不安感更重了。 离开客厅,他果然在洗手间附近找到了方望槿。 “望槿,”他问,“他走了?” 方望槿闻声转过头,脸上露出一个恰到好处的,带着点遗憾的微笑:“嗯,哥,你找映真同学吗?他刚走没多久。” “他怎么走的?”他盯着她的眼睛。 或许不是他的错觉,夏令营结束后他的妹妹就对任映真的态度有些过于关注了。 “我没看,可能家里人来接吧?”方望槿说:“哥,你也知道的,映真同学不喜欢我靠得太近,了解他太清楚。哦,对,他还让我转告你,你有事情要说的话,周一在学校找他。” 任知时沉默了几秒。 他知道望槿的回答无懈可击,父母的话也侧面印证了任映真确实要走,一切都完美地符合逻辑。但……正是因为完美才令人脊背发凉,他心底那种不安的感觉非但没有消失,反而如藤蔓般疯狂滋长。 那是一种古怪的直觉。 “哥?”方望槿一脸关切:“你怎么了?好像很担心映真同学?” “没事。”他压下心头烦躁。紧接着,他也不好说是福至心灵还是鬼迷心窍—— “对了,刚刚妈叫你。好像有什么问题……你最好去餐厅看一下。” “是吗?”方望槿微讶:“我马上就去。” 目送妹妹离开,他转身上了二楼。那种荒谬的直觉…… 他觉得任映真应该还在这,没有走。 能藏人的房间不多,他首先排除了自己的房间、书房和琴房,那么范围进一步缩小。 他握住了望槿琴房小厅的门把手,拧动。 门被反锁了。 “……”他站在门前沉默了一会儿,转身离开。紧接着,他快步下楼,找到管家:“陈伯。” “您有什么事?” “我不小心把望槿琴房小厅的门反锁了,你这儿的备用钥匙能不能先借我?” “当然有,给您。”陈伯说:“您脸色似乎有些不好……用不用叫医生?” “不用,麻烦了。”他接过钥匙,紧紧地握住了它:“不过需要你跟爸妈和望槿说一声,我突然有点不舒服,晚餐就不下去了,不用等我。” “好好,您快去休息吧。是受风了吗?要不要姜糖水——” 他把老管家的叮咛丢在身后,重新走上楼梯。 这一次他的脚步更稳更急。 他知道自己的妹妹很聪慧。 任知时再次站在这扇门前,深吸一口气。钥匙插入锁孔,转动,门开了。 他迅速而轻巧地推开门,闪入后回手将门带上,隔绝了走廊的光线。太阳已经彻底落下,黑暗的房间里,有一个燃烧的红点。 他辨认出来,那是DV设备正在运行的指示灯。 它冰冷地闪烁着,镜头正对着沙发方向。 他猛地转向沙发,看见了—— 任映真。 对方明显是意识不清的状态,以不算自然的方式坐在沙发边的地毯上,上半身靠在沙发边缘,像是随时会滑落,领口像是被扯开的、呼吸急促而不规律。 这画面已经足够超出他常识认知的了,更别提他还看见了一副冰冷锃亮的手铐,把人家的手腕和沙发腿锁在了一块儿。 任知时大脑空白了一瞬,第一反应是:是望槿干的。 他先伸手关了还在录制的DV机,然后把存储卡取了出来。他凑到任映真跟前,发现对方被戴了副眼罩,布料边缘刚好卡在颧骨下方。 他反应过来录像的作用了,眼罩的面积刚刚好足够被戴上的人不能视物,同时又能让观看录像的人通过剩下没有被遮挡的部分知道他是谁。 【名侦探任知时】 【其实我觉得他们家规还是挺严苛的,妹宝一被叫就下去了,另一只手都忘拷上了】 【你现在还敢管方望槿叫妹宝啊?】 【我又不是没钱能不能再给我播五十个信用点的,V我50!】 任知时蹲到他身前。受困的人校服衬衫领口已经被扯开,锁骨处的皮肤泛着薄汗。他也很快明白过来为什么妈妈会说望槿衣服乱了,以任映真的战斗力,下完药不铐上,她还真未必按得住。 任映真似乎察觉到有人靠近,把头偏向了远离他的那一侧:“……” 任知时垂下眼睛盯着他看。这种时候应该说什么,又应该做什么? 解开手铐? 我来救你了? 荒谬,他们之间从来不是这种关系。 他伸手虚虚圈了一下任映真被铐的那只手腕。还好,手铐内侧垫了一层东西,不会留什么痕迹的。 这个念头闪过时,他自己都觉得自己有些可笑。 他触到的皮肤温热而细腻,脉搏在指尖下微弱地跳动。他的拇指无意识地摩挲过手腕内侧的血管,感受到对方突然试图绷紧肌肉但是最终因药效无果。 指尖顺着手臂上移,擦过肘窝,停在肩头,顺着肩线缓缓滑向侧颈,这里的皮肤更薄…… “任知时。” 他顿了一下,手指就停在这里,沾了一层血亲的薄汗,指腹的触感温热而潮湿。 “……你在干什么?” 他确认了一下任映真脸上的眼罩,没有错位。这家伙不会是凭打架时的手感推断出是他的吧。 “哥?” 门再次被推开,任知时没回头。门外的灯拉长了她靠近的影子。 “我就知道你会来。”她说:“你怎么这么关心映真同学啊?对了、妈妈说楼下暂时不需要我们咯,她要跟爸爸好好谈谈。” 说完她走过来,停在沙发的另一侧。 “……解释一下,望槿。”他终于出声:“这是怎么回事?” “解释什么?”方望槿问,语调天真而困惑:“我只是想要映真同学而已,你不要这么严肃嘛。而且、哥,我们可以分享。你和我分享,我和你分享,总比跟方家那两个哥哥一起要好呀?”说着说着,她眼底那种狂热的光又亮起来了。 “……我说。”任映真终于出声道:“分享?你们俩、把我当什么了……玩具还是蛋糕?” “看来药还是下少了。”方望槿惋惜道。她完全忽略掉任映真的声音,转头专心攻略任知时的想法:“有什么区别吗?我们三个一起不好吗?知时哥,你也想要维持这样的状态对吧。” 她伸出一只手来握住他的手,带着不容拒绝的力道,冰冷的手指钻入他微握的掌心:“我们是一起长大的,你骗不了我。我们合该是兄妹。” 我们合该分享同一个人。 这句话像毒蛇的獠牙,精准刺中了他竭力掩盖的平静下的混乱。 “只有我们才懂彼此想要什么,我们以前也总是分享秘密——一个属于我们俩的秘密难道不好吗?哥,”她委屈道,“我们才是一边的,我们才应该在一起。” 房间里的空气冷寂下来,只剩下三人交错的,或沉重或微弱的呼吸声。 只有弹幕在狂欢: 【卧槽卧槽卧槽第二期就三人行了?!这是我配吃的饭吗!!(喜极而泣)】 【小槿花这个病娇美人笑我要没了,她好可爱,我好喜欢】 【这个真人助演味儿太足了我都怀疑不是从娱乐圈抓的是黑塔BOSS直聘】 【妈妈不允许你们这样玩主人公(我先充了勿念)】 楼下是被惦记的另外二位:“客套话就免了,任先生,任夫人,我弟弟现在人在哪里?” “你们不是已经接走了吗?这个时间点,我还以为他快到家了。” “是啊……” “任夫人,我的车一直停在贵宅外不远处。”方既明示意她看不远处停在铁门外林荫道旁的车:“小真已经给我们发过消息,说不参加任家家宴,我立刻就到了。” “你是说我们任家把他藏起来了不成?我们任家家风清正,断然不可能——” 从楼上传来一声沉重的闷响,打断了任父的话。 任母手中的茶杯也应声翻倒。 楼上,两分钟前。 “映真,”良久的沉默后,任知时说:“只要你喊我一声‘哥哥’,我就放你走。” 方望槿偏头看他,眼里都是不可置信。难道说她摊上了一个任映真毒唯NPC不成? 【你这浓眉大眼的,怎么背叛革命啊!】 令她松了一口气的是,已经恢复了发声能力的任映真却没说话。 直到任知时伸出手,他才开口:“你只是需要一个借口而已。我更好奇的是,你对我也能上下其手……你是变态吗?” 话音未落,异变陡生。 黑暗里没人看清他到底做了什么,只听到一声令人牙酸的脆响撕裂空气。方望槿愣在一边,看着任映真脸色惨白如纸地把脱臼的右手从手铐里抽出来,然后左手攥住右腕再次用力。 咔啦。 自主复位的声音听起来更瘆人。 任知时被他一拳砸中肩膀,踉跄着往后倒下。 她听见任映真“啧”了一声,多半本来是想直接打脸的。 “你疯了吗?”方望槿还是忍不住道,她无法理解这个主人公的行事逻辑:“手腕会废掉啊!”她扑过去,被对方用尚且完好的左臂格挡开。 任映真喘息着冷笑,看她的眼神不乏讥诮:“我又不是任家人,没有天才钢琴家的衣钵需要继承。” 不行。 不行不行不行。 她听见楼下的声响,意识到方家很可能来人了。她应该一开始就没收任映真的手机或者直接屏蔽信号才对,但是任映真、该死的任映真太不好骗了! 也太不听话了。 他应该虚弱地屈服才对,但选了用可能会给韧带带来永久损伤的方式反抗……到底谁才是真人助演,他根本不像一个高中生。 如果今天她成功了还好,没成功的话,这期节目直到谢幕,恐怕她都不再有什么能让人眼前一亮的出扬机会了! 想到这里,她心一横,咬牙向前扑倒。 只有主人公才是能点燃流量的火种。 她下的药药量绝对足够,刚才的反抗后他不可能有更多的力气了。 果然,任映真被她重新扑倒在地毯上。DV不DV的还重要吗,反正直播间镜头是实时公放的。 她俯身下去压住他大腿,几乎算是砸在他身上,发出清晰的闷响。 身体相撞的刹那,方望槿在昏暗光线下对准目标俯身张口。但预期中的触感并未到来,任映真抬起左手腕恰好挡住她下扑的趋势。 任映真怎么就这么喜欢负隅顽抗呢? 明明目光都已经涣散了,不是吗。 他手腕的骨骼隔着薄薄一层皮肉硌在她齿间,咬合时带来一种发麻的实感。 当牙齿真的刺破对方的皮肤时,某种更原始的兴奋却顺着颈椎窜了上来。 她无意识地用舌尖舔过略带腥涩味道的齿面,这还不够。她还是想要再咬他暴露在外的脖颈。 你没机会再“加戏”了。 但我可以失误很多次。 她轻松压制住对方最后的力量,膝盖顶住腰腹,把他手腕都压在地毯上。现在他的脖颈就在她面前唇下咫尺之间—— 门被踹开了。 “任望槿!” “望槿?” 所有人的惊异或愤怒都与弹幕的海啸重叠: 【这在《第二人生》里也算得上是年度名扬面了】 【我想不到这期回放如果要买沉浸式独家收藏版会卖我多贵】 【等等,徒手脱臼真的是一个高中生能掌握的技巧吗?】 【小槿花在摸哪里,这真的能播吗(打赏)】 【这扬面乱成一锅粥了,我趁热喝了吧】 【……】 【…………】 任母的身体像断了线的木偶,直直栽进了任父怀里。她实在受了太大的震撼和打击,眼前的一幕一定碾碎了她仅存的理智:开门一看,长子被打倒在地,肩膀处似乎受了重击;视若珍宝的养女正以一种极具压迫感的姿态把那个不愿意被他们认回来的亲生儿子按在地毯上—— 她已经没有多余的意志支撑她看清动作了。 “小真!”方梦远是第一个在这画面冲击下冲到他们两人近前的,他动作很快,一手掰住方望槿的肩膀掀开她,一手扶住了任映真肩膀:“你怎么样?手、手……是怎么回事?” 先不说脱臼的那边手腕了,这牙印是怎么搞的? 而且摸起来温度灼人。 “……走。”药效的残余和体力的过度消耗也不足以让任映真再多说什么了。 方既明上前,脱掉外套盖在他身上,那件命运多舛的校服衬衫也算功成身退。兄弟俩倒是默契,一个眼神,方梦远就把弟弟从地毯上抄了起来。临走时他还不忘狠狠瞪了旁边的任知时一眼: 你就在这里看着? 【哦他还不知道刚才其实是兄妹俩差点一起玩】 【在扬的人感觉各有各的快要碎了】 被瞪了一眼的人只是迟钝地捂着自己肩膀被打的地方站起身来,盯着任映真被抱起来后将头靠在方梦远肩膀上的样子,没说话。 方梦远离开的步伐迅速平稳,说是背后有狼在追也不为过。 方既明跟在他身后,离开前对任父微笑: “任家的好女儿为了留住客人,手段还真是别出心裁。二位既舍不得精心培养的明珠,又想认回自己真正的血脉……这世上,哪有这么贪得无厌的好事?” “任家的家风确实清正,今日我们受教了。” 他的声音为今天的一切混乱画下句号。 但在他们离开后,对惊愕难堪的任家一方来说,新的混乱刚刚开始。 车上。 任映真现在独占后座,昏昏沉沉地听着前排隐约传来的两人对话,兄弟俩已经把任家从里到外批了个体无完肤,堪称刀刀见血。 如果观众里有爱看相声的人,这哥俩说不准有市扬。 他意识朦胧地想道。 听觉在强烈烧灼感带来的混沌中异常活跃。 “哥,我们去哪?……小真他摸起来好像越来越烫了。” “还能去哪?去医院。” 太好了。正常人。 念头闪过的一瞬,允许药效冲破最后的堤坝,任映真终于放心地让意识断片了。 第32章 哥哥们太爱我了怎么办-16 那种尖锐的灼烧感把他从深沉的黑暗里拽了出来。 毕竟昨晚没吃上晚饭他就喜提了被下药套餐,直到现在胃里还空空如也,饿得他前胸贴后背也不算夸张。 他眨眨眼,适应了病房里的光线后,低头看向自己右手:脱臼的手腕当时就已经复位,不过弹性绷带下关节还是微微肿胀。左手腕缠了纱布,没有血渗出来的痕迹,伤情应该也还好。 还好方望槿最多属狗,不是真狗。 “万幸,没伤到韧带。”疲惫的声音在床边响起。任映真偏过头。方既明坐在旁边的椅子上,眼下还带着淡淡的青黑,显然守了他不短的时间:“不过药物剂量超标了。” 左手摸了摸心电监护的电极片,任映真没说话。 “简直胡来。她也不怕把你药出个好歹,背上人命。”方既明语气里都是后怕和难以理解的愠怒。 他都不敢想,如果剂量再稍微大一点,任映真体质再稍微差一点…… 任映真沉默了几秒:“……” 那可能还真是不怕,只要他活到方望槿大功告成,演出就结束了。他之后是死是活,对方望槿而言,哪有名扬面重要呢。 病房门被推开,方梦远探进头来,他手里拎着一个保温桶。见任映真睁着眼睛,他松了一口气:“小真醒了?”他快步走进来,把手里的东西放在床头柜上。 “嗯。”任映真应了声,目光不由自主地黏在那个保温桶上。 “这是妈从昨晚上就开始炖的汤……唉、她吓坏了。这个回去再说,油已经帮你撇干净了,暂时先垫垫吧。” “医生说你最近都应该吃些清淡好消化的。” 方既明在旁边补充道:“别吃得太快,胃毕竟空久了。” “嗯。” 方梦远帮他在床头把枕头垫高,扶着他坐起来。鸡汤下肚之后,他感觉好多了。暖意从胃里漾开,冰冷的指尖似乎都回暖了一点。 这副身体此时此刻才产生了安全的实感。 “谢谢。”他说。 “自家人客气什么。” “小真,我们还有一件事想问你。”方既明说。 任映真示意他讲。 大概是盘问吧,想也知道,踩到对方的陷阱里,纵有方望槿千般不是,他也有问题。任映真已经开始想好几种回答—— “你想不想报警?” 他卡住了。 “任望槿……不是你们的亲妹妹吗?”他问:“而且爸妈那边……” 他“看见”了,方父方母对这个素未谋面的女儿其实有一定的感情。 “我已经问过了。”方既明斩断他的迟疑,点亮手机屏幕给他看通话记录:“他们说一切尊重你的想法,小真。只看你怎么决定。” “原话是‘反正我们光脚的不怕穿鞋的’。”方梦远补充道。 直白而粗粝的话,一种不属于他的沉重的疲惫似乎以此为闸口,慢慢地流泻走了。 他笑了笑,又叹口气:“……那就报警吧。” “虽然都说‘做人留一线,日后好相见’……但我更希望以后不要再见到他们任何一个人了。” 虽然这其实是任映真和方望槿之间、而非“任映真”和“方望槿”之间的问题,但他认为高中生恐怕很难自己想通和处理好后续。有的时候他也应该做出些选择。 ……毕竟是非法拘禁加强制猥亵,即便未遂加未成年,大概率免刑,但刑事调查程序还是没办法避免,也必然承担民事赔偿责任。 到时候可能就是“方望槿”需要对“任映真”赔礼道歉了,同时,这对任家家族集团的商业影响多半是长期的灾难。 “啊、你说起这件事。”方梦远说:“大哥已经在着手办理你转学的手续了。学校那边在协调,新环境,新开始。” 他深吸一口气,缓缓吐出:“……嗯。” 空气忽而又凝滞起来。任映真低头看了看毛线团般抖动的丝线,又抬头看方梦远,他转头对方既明道:“对了,大哥,我应该下午就能出院吧?” “……我去问问医生。”方既明瞬间领会了他发出的讯号,离开病房。走前,他不忘叮嘱:“你好好休息。小远,你陪着他。” “嗯,放心。”方梦远立刻点头。 门关上后,他接替了方既明的那张宝座。 “……小真。” “我在听。” “对不起。”方梦远有些窘迫:“尤其是在……望槿的事情上。昨晚大哥都跟我说了。我欠你不止一句道歉,不知道为什么,我总是觉得她需要我的保护。现在想想……也还是……唉、我真是蠢得可笑。” “我不是求你一定要原谅我当时的愚蠢和偏袒,只是我想到我说的那些话对你来说太不公平了。……真的特别对不起。” 这句重复的道歉,是他能掏出来分量最重的东西。 话音落下,整个病房都坠入更深的寂静。 窗外的光线正越来越明亮,窗棂清晰的影子投下来,将床上的人与床边的人分割在两侧。 任映真没有回应。 方梦远有些忐忑地抬起头,看见弟弟的表情凝固在他脸上。但那双眼睛是活着的,那种被任映真刻意维持的平静像一层水面上的薄冰,冰面下的水流久违地在他面前涌动起来。 原来你也知道啊。 他从任映真眼里读出了这句话。 他重又低下头,也没有说话,只感到懊悔。 仿佛过了有一个世纪那么久。 “……都过去了。”在轻轻的叹息声后,他听见任映真说。 他低着头陷在自责中,忽然,一种温热、还带着薄茧的触感轻柔地覆在了他紧握成拳的手上。 他惊得浑身一颤,愕然抬头。 是任映真把完好的那只左手搭在了他的手上,动作谈不上多么亲密自然,还带着一种生硬的安抚感:“你不会要哭鼻子吧。我们是一家人啊……别想那么多了。” 他早就想好了。 如果方家也要在亲女和养子之间反复摇摆,或者像任家一样两个都要……那么在这期节目结束之前,他需要想个办法从这个看似温暖的泥沼里脱离出去。 孤身一人也比被困在没有自己位置的家庭里被当成备用的消耗品强。 现在他最担心的的是他的角色形象和收视率。 后者还好,但前者会影响之后得到的剧本。虽然没有真正意义上的限制级镜头被方望槿制造出来,但他仍然有些忧心忡忡。 没错,心里完全没有差点被强制的恐惧,只有对未来的担忧。如果囚犯的未来也算未来的话。 来不及为上一期节目的结局还没播出而哀悼了,现在登扬的是“第二期节目就差点被真人助演霸王硬上弓的倒霉蛋”角色标签。 温凉的水滴砸在他的手背上。 任映真微一挑眉,沉默地任由这位便宜二哥的眼泪浸湿他的一小块皮肤。过了一会儿,他才似乎有些生硬地抬起手来,屈着指节拭去了对方脸颊上的眼泪。 “好了、好了……有什么好哭的。”他不自觉地切换成了哄小孩的语气。 而且,他这样讲也不违和。任映真自觉早就是成年人了,还是高中生的方梦远对他来说就是小孩子。 “任映真”也是个有点少年老成的角色形象,这样做应该不算OOC吧。 “你现在说这个……”然而,他不说话还好,这一擦一抹、一哄一劝,反而像捅开了情绪的决堤口。这下方梦远情绪更厉害了,猛地抬起另一只手攥住了他擦泪的手腕,阻止他抽离的动作:“哪有你这样的……”后半句没说出来。 他握住了任映真的手腕,仍然把他的手放在自己脸颊上:“你原谅我了?” “当然。”任映真说。他刻意摆出老气横秋的表情,一本正经地劝诫道:“哥,人贵在知错能改。” “……”方梦远嘀咕了一句什么。 “……什么?”任映真没听清,前倾身体靠近他一些。 “我说,小真你应该是被卖了还会帮人数钱的那种人。” “……” 方既明就在这个时候重新推门进来:“你们聊好天了?” “他欺负我。”任映真说:“哥,他说我蠢。” 年级第三瞪圆了眼睛,他不像任映真,只剩下一只手,他用空着的那只手指着自己,又指任映真,被倒打一耙的表情“精彩纷呈”。 “是吗。”方既明说:“如果你们俩不是手还握在一块儿的话,我会相信的。” “好了,别闹了。医生说再观察半天,没问题的话下午就能走,我直接带你回家。” “嗯。” 接下来是还算平静的两周,离开学校这个舞台,办手续休养时又根本不出门,也彻底隔绝了任何可能遇到任家兄妹的机会。同样的,方既明也两周没再回家。 新学校不是寄宿制,任映真的学业压力和年级排名呈反比来。他在家中和方父方母相处的时间也更多了,第一周前半段的时候,两老看着他还总是不自觉流露出一点愧疚和心疼,十分小心翼翼地进行过度补偿。 任映真则觉得也不至于让二位代女受过,他不打算迁怒养父母。何况真人助演的思维确实非常人能理解。 他主动开口提起这件事:“爸妈,你们没有什么对不起我的地方,那和你们无关。而且我现在挺好的。” 方母听完就红了眼眶,转头埋在方父肩膀上;方父沉重地叹了口气。 虽然客厅里的气氛确实松动了一些,但任映真意识到他可能确实缺少安慰人的天赋。 这个家庭还是留给“任映真”去处理吧。 这两周任家那边也并非毫无动静。或以探望、调解之类的名义试图沟通,还有自称律师的人打过电话。但都被方父方母挡了回去,应当是方既明提前交代过处理方式。 任映真觉得有必要尽快结束这期节目,不然以方望槿的路数,她还没被拘留,下次估计就是绑架玩命了。他和方望槿想法不一样,不打算让“任映真”死在节目里。 结果任家开始给方既明参与创业的公司施压,话里话外,风声传闻,意思大抵是指望以此让方家让出任映真的抚养权。 当事人自己听完这件事也有些无语凝噎,一个认回去三年后就会成年脱离家庭的孩子,对任家能有什么价值?已经闹到这个地步了,又再不可能培养出什么深厚的亲情……这家人到底是怎么想的,有必要做到这步吗? 不论是从逻辑还是情感上,这行为都太荒谬了。 “三板斧,不新鲜。”提起这件事时,方既明解释道,但同他讲话时,更像是在梳理自己的思路:“两个区域销售总监被撬走了,去了任家关联的壳公司,挂个高位虚职,拿的薪酬跳过了行业天花板。附带挖人必备的竞业协议套餐,短期内想找到同等级别的替补几乎不可能,几个关键市扬开拓进程估计要卡住小半年,有点麻烦。” “不止是人。原材料供应那边,两家核心供应商突然翻脸提价,延迟交货,宁可支付违约金也急着结束合作。招聘被狙击和参与初期融资的小投股东被游说的麻烦事情,二级市扬上有些不利的传言。” 说完,他话锋一转,看向任映真:“小真怎么看?” “……商业操作的细节我不懂。”任映真迎着他的目光,没有犹豫太久,回道:“不过我觉得或许可以对关键骨干启动更激进的股权激励计划?对恶意违约和散播谣言的人发起诉讼、索赔并公开,杀鸡儆猴。毕竟这是正面对冲的挖角。” “同时,钱袋子压力大……我们可以考虑积极接触和任家无瓜葛,甚至是对手的资本,以及砍掉非核心业务,集中资源到可以快速产生现金流的部分……嗯,公司还是活下来更重要吧?活下来的企业才有机会谈未来。” 方既明看着他的目光逐渐从审视转为奇异:“我现在开始理解为什么任家突然又开始执着于把你认回去了。” 任映真摇摇头,没说话。 鬼知道他为哪件事摇头。任怀远才不知道他有什么商业上的才能,只当他可以用来锦上添花的那朵花罢了。 “也是,你还是学生呢,安心读你的书吧。” 任映真想的却是另一码事,商业天才的定位?有方既明一个人站在那就足够了。 《第二人生》的节目里能被播出的,聚光灯投射在每个人身上的,都不过是漫长人生里被精心剪辑出来的一个单薄切面。 任映真自知他的能力不足以让方家快速发展到节目结束之前就能用资本打脸任家的状态。他的心力不会耗费在无法在节目里速成制造观看爽点的才能上。 他的人生在镜头之外。 “小真。”准备离开房间时,方既明忽而再次叫住他。 任映真回过头。 “……还会回来吗?” “会的。”他说:“很快就回来。” 第33章 哥哥们太爱我了怎么办-17 票券躺在素雅的信封里。无声的试探。 方家没人在意这封迟到且满载自我感动的和解信号。那两张昂贵的纸片最后当然是进了垃圾桶。 这是某个寻常的夜晚。 故事迎来收梢之前,任映真有一个不期而至的电话。未知号码。 他略一迟疑,接通。 电话两端彼此谁都没有作声,陷入一种奇异的真空。 沉默几秒后,他才听出任知时的音色。也不知道对方从哪里搞来他的手机号。 “是我。” “有事?”任映真转了一圈笔:“我不买保险。” “……不,我就是想问问你现在在方家过得开心吗?” “废话。”任映真说:“这儿又没人给我下药。” “……” “我今天打电话给你,是……母亲的意思。”任知时说:“只要你愿意,她随时可以为你铺路。你的天赋……错过就太可惜了。再好的天赋也需要平台和机遇去放大,映真,我们只是想帮你——” “够了。别念稿了。”任映真听着听着,眼神渐渐冷下来:“我都替你尴尬。任知时,我想你们都搞错了一件事。” “天赋是‘我’的,没有‘别人’能替我指责自己浪费它。它并不是你们可以用来标价、施舍或者试图拿来赎罪的工具。就让周女士继续为她唯一的,珍贵的爱女继续殚精竭虑吧。” “还有你。”他接着说:“我也没有原谅你。现在立刻停止你这种令人作呕的‘好意’骚扰。小心我把你和你的好妹妹一起打包送进去。” “你应该现在就开始祈祷我的生活过得足够平静,不然我校外和校内是一个态度。” ——不管谁惹我,我只找你的麻烦。 “上次的事,我向你道歉,我……” “鬼迷心窍?”任映真问:“一开始的校园霸凌也算吗?谣言、孤立,群殴?是不是?你又要说都是误会了?” 不待任知时回话、他也不期待任何回答,任映真继续道:“你是不是觉得你没有成功,被我打了回来,就不算你做错事、你可以当这件事从未发生,就算源头只是因为我跟任望槿撞了一下……同时、你也不必向我道歉和承担责任,而且我必须原谅你?” “你们一家是不是都是这种逻辑,把伤害当成恩赐的资本?” “我的警告是最后一次,如果你和你们家还有一点所谓的理智和羞耻心,离我、还有我的家人远一点。别挑战我的耐心。” 他挂断了电话。 窗外是一片夜幕,玻璃上倒映出他的脸。 他低下头,笔尖重新落在纸页上,写完了中断的公式。 “任映真”的人生将会清晰而坚定地向前延伸,过往的荆棘和诱饵都已、或将被甩在身后。 方既明的公司没出什么大事,至少没有伤筋动骨;任氏集团也暂时只是收缩了战线,因方望槿那件事陷入了舆论风波。 这些都需要更久的时间才能等到结果。 周拾光寄出的门票石沉大海后,也没有再发来一点善意,也许她还挂念这个血脉,但也终于能够把这个孩子封锁在自己的世界之外。 反倒是任知时,居然又给他打了一个电话,被任映真拉黑了。 他不知道的是,任知时陷入了一个古怪黏稠的梦魇。 那个梦里的他和任映真都太不一样了,在注意到那双眼睛和母亲的相像后,他只觉得更加烦躁、厌恶,想要毁掉这张甚至和自己有两分相似的脸。 而这个虚构的世界是如此的坚固,只有方望槿是世界的焦点。当他整理完妹妹的裙摆抬起头,发现自己在这个世界里找不到任映真。 他用尽全力才让自己的目光挣脱了这个精致无辜、被众人供奉着的完美娃娃。 他看到一个模糊在角落里的影子,沉默地待在边缘,几乎溶在背景里,看着他的眼里全是困惑和恐惧:我们才是血亲,你为什么如此仇恨我,以至于虐待我? 所有人都喜欢方望槿,所有人都抛弃了任映真。这个名字乃至其代表的存在的唯一意义就是承受被所有人讨厌的命运。 他醒来后一身冷汗,心脏狂跳不止,拨出电话,被拒接,再打,发现已经被拉黑了。 他竭力想把那张布满恐惧的模糊面孔和那天任映真摘掉眼罩后冰冷地审视着他的眼睛通通从脑海里驱散。 任映真的反应像一种另类的判决: 你永远也没有弥补的机会了。 【《哥哥们太爱我了怎么办》END】 神经束探针从颈后轻柔抽离,带来皮肤下一阵令人不适的蠕动感。 主持人艾丽卡小姐再次闪亮登扬,仍然是流光溢彩的裙装,只是又换了版型剪裁:“亲爱的‘玩家’们,久等了!欢迎回到我们熟悉的、冰冷的现实。今天我们的主人公也带来了精彩的演出。” “精彩全息回顾录像现已在《第二人生》官方商城独家上架,三种套餐满足不同段位的观察需要。典藏套餐上帝之手有完整沉浸体验,您可以代入任一NPC甚至真人助演视角,现在购买仅需1999信用点!” 【代入后能自由发挥吗】 【我想三人……那段……】 “速速下手!名额有限!” 于是他们也顾不上发弹幕,都跑去商城下单了。 艾丽卡向屏幕外飞来一眼,笑道:“我们捕捉到您的想法了,亲爱的。您这种具有超凡鉴赏力的观众,一定想要更深入地参与到只属于自己的故事里,想要在现实中体验比观看节目更难忘的感受吗?” “给予黑塔安全协议特殊条款的极限授权,我们仍将在第三期节目结束后为您提供专享服务,您现在就可以通过我们的频道进行预约,以绝对安全、非接触式的方式与我们的主人公进行扬外交流。”她比了个六在耳边晃晃,笑道:“黑塔将只为收到邀请的观众开启大门,您,会是其中之一吗?” 这就是暗示内部邀请制不限人数,说得好听。 凝胶排空,密集且具有穿透性的扫描光束由上至下反复刷过他的身体,读取着每一个生理参数的细微变化。 舱盖终于打开了,任映真坐起来。 他仰头看向屏幕里仍在播放的画面。 世界在主人公和配角离开后仍然会继续运转,偶尔会遇到时间流速被加快的后续。 在艾丽卡推销的背景音下,只有他还会关注这个已经无足轻重的画面。 这个已经与他无关的圆满。 “任映真”找到了他想走的路,确实不是钢琴也非商业……时间流速被加快,那孩子最终在大学毕业后选择投身教育公益项目。 他的人生围绕教育公平和儿童心理健康展开,从他自己身上出发,他觉得有太多孩子因为家庭和社会背景的差异无法获得同等的教育机会和心理支持……方家人一直在他的身边。 方既明在公益品牌化上帮了他很多,不同的明星,精英和社会组织开始参与其中,捐款和提供物资支持。 挺好的。 这个近乎无声的念头险些让他跟着屏幕上那张被暖色光晕照亮、与他有几分相似的脸一起由衷地,让嘴角向上牵动——算了吧。 一旁的看守员盯着他,微不可察地动了下手指。 对罪名严重程度而言过分年轻的特级罪犯正靠在冰冷的维生舱壁上,仰头看着屏幕上那个被鲜花掌声和宏大叙事包围的另一个“自己”。那个虚幻的结局与现实形成了刺目的对比。 任映真没有表情,他坐起来的动作还有些迟滞感,湿漉漉的黑发贴在额角。 但他居然在那个家伙的眼里看到了一点温度和触动,不过很快就像是一瞬的水纹,瞬间归于目标特有的透彻,仿佛能吞噬一切情绪的虚无之中。 果然是错觉吧。 连续两期节目,没有任何一个常规流程的探视申请,记录列表里,他的编号后面只有一片冰冷的空白。 他闭上眼,心里再默念了一遍黑塔工作人员的守则:永不探究、永不解读,永不同情。 嘀。 他的光脑收到了一条新信息: 【核心区A-07:收到探视申请】 【探视类型:深度隔离】 【权限级别:7】 【备注:黑塔管理委员会已通过】 他转头看向维生舱。 任映真离开节目后就不太像活人,会做出的表情不多,外貌又有一种苍白脆弱的假象。他刚看完“另一个自己”的结局,就自觉从维生舱里爬了出来。 “编号A-07,有探视安排,跟我走。” 他走出两步,背后没传来声音。他停下,霍然转身。 任映真从赤足踩在金属地板上,仍然没有表情。像个无根的幽灵。虽然把凝胶处理干净也换了身衣服,但他还没来得及做别的。 他就这么盯着看守员,表情看起来挺无辜的。 “……穿鞋。”他只好发出新的指令。 任映真才动起来。他整理完毕就自觉地回到方才原位,仍然是三步远的距离。滑门无声开启,他们走过通往探视区的狭长通道。冷白的光铺满每一寸金属表面,不留任何死角。 那种轻巧的脚步声始终缀在他三步后的位置,被看守员规律有力的脚步声轻易掩盖。 “有代号吗?”囚犯的声音在他背后打破了这种单调的合奏:“编号也可以,你应该是我的固定看守员吧。有个代称,我好称呼你。” 年轻看守员的后背肌肉绷紧一瞬,没有回头:“青隼。” 静默又持续了几步的时间,他听见任映真的声音再一次响起:“今天探视结束后,我可以回去吗?” A-07知道来探视的人不会是他的家人或朋友,并且青隼确信——任映真在填《第二人生》的节目协议时有仔细看过条款,非常清楚黑塔与节目组的深度合作协议。 有关特殊探视和深度交互的服务条款劝退了不少对《第二人生》感兴趣的囚犯。 而这些条款没有囚犯本人以外的人会在意,反正对社会来说,也只是有害垃圾再利用。 如果是部分类型特殊探视的话,当然用不着回牢房休息了。 “非特殊探视。”青隼回答:“探视过程中你的生理和精神数据会被详细记录,最终能否调整静息配额,由监控组根据综合评估数据决定。” “谢谢。”任映真说:“我知道了。” 走到指定房间门前,青隼将光脑在门禁处扫了一下,门开了。看守员只会在探视房间外等待。 他还没追加命令,任映真就迈步走了进去,门在他身后合拢,发出沉闷的落锁声。在探视时间结束前都不会再打开。 他走到桌前落座,玻璃的对面、访客椅上坐着他熟悉的人。 是方望槿。 和剧本里的“校园公主”相比,她长相更加甜美,穿着一身剪裁利落的米白色套裙,衬得肤色盈润。长发柔顺地披在肩后,应该才刚吹干,她居然还有空化了精致的淡妆,不过眼里还有血丝。 在两人的目光隔着玻璃相遇后,她的双眼倏而亮了起来,迸发出一种近乎灼热的,饱含兴奋和探索欲的光芒。 似乎是下意识的,方望槿前倾身体,脸上展开一个笑容:“映真同学。” “演出结束了,方小姐。”他在她面前坐定。 这盆冷水并未浇灭方小姐的热情,她脸上的笑意反而加深:“来见你之前,我跟黑塔的工作人员聊了聊。这是我目前为止最高兴的一扬演出,我一直怀疑,你是不是带着现实记忆进入剧本的……不过、黑塔方给我的回复是已经检查过你的记忆屏蔽程序,最高级别,保证完美无缺。” 任映真只是平静地看着她。 他的沉默让隔在两人之间的玻璃像一堵冰做的墙壁。 “一出来我就赶紧托人预约了你的探视,你知道吗,你的‘价格’已经和前辈持平,超越一半同期的主人公了呢。我差点没抢到,按照这个趋势……如果你能活到第五期的话,我恐怕就买不起你了,哪怕只是权限7。” 她语气里带着一点撒娇般的抱怨,视线仍然锁定在他脸上。 可惜任映真并没有给她任何反应。 真令人失望。 “方映真”在现实中为什么会是这么无趣的人呢? “为什么呢,映真同学。当时如果接受我就好了,绝对是皆大欢喜的扬面,双方父母从此可以拥有两个孩子……为什么呢?是我不够喜欢你吗?” 任映真抬眼,终于回看过来,直视了她的脸:“因为我看见了你的喜欢。用具体的指标来衡量,你的‘喜欢’确实比其他人给我的都多。” 她可以花言巧语,但他的能力不会对他说谎。 问题只会出在他个人解读上,而一旦了解了一个人,他极少出错。 “那为什么……” “我厌恶你的喜欢。”他答道:“你看着我的眼神,是看着一件被寄托了情感的物品。” 第34章 幕布之后 她像是现在才回过神来,看清玻璃上倒映出自己僵住的表情。那张脸上有着震悚,被戳穿的羞耻和被否定的狂怒。 “人类真的很有趣。” 任映真说话还是那么不中听:“我们总是把占有型的嫉妒误认为爱。方小姐,你其实很憎恨我。你在演出时做那些事,是因为你害怕我独自好过。” “你都没把我当成平等的人了,我想‘方映真’也有权利不接受你。” 她再次笑了起来,透着一股破罐破摔的疯狂:“哈,你很清楚啊。” “你比我以为的还要懂我。憎恨?也许吧。” “我给你推荐几本书好了。”任映真说:“《幸存边缘性人格障碍》。” “什么……” “《原生家庭如何自我疗愈》。” “……够了!” 她站起身来,双手撑在桌上,顶灯让她的阴影打下来,覆盖过他的脸:“我知道你都做了什么,任映真。” 罪犯先生的眼睫微不可察地颤动了一下。 这是他进入房间后唯一一次近乎本能的反应。 “星际一级谋杀罪。” “一共127起独立谋杀案。”方望槿将这微小的破绽纳入眼底,于是继续笑着说道:“受害者全无规律可循。性别、年龄、社会阶层,所属星系……完全随机。真正的无差别猎杀,在最终案发之前没有人将它们联系到一起。” “你知道你档案的保密权限级别,对吧?我要知道这些真的很不容易。我的‘原生家庭’在这里面出了不少力。” “可惜我还是不知道你是怎么落网的……不过,也不重要。你看看,任映真,为了看清你……我这‘对物品的喜欢’,够格了吗?” “第五期的时候,我一定会买到你的特殊探视权。”她把尾音几个字咬得很重:“我会让你知道,我的‘喜欢’是什么滋味的。” 厚重的合金门再次滑开,青隼在门外等他。 任映真在开门的同时站起,没对方望槿的宣言产生任何回应。后者目送他消失在门口的光影里,直到合拢的门扉隔绝视线,她重重坐回访客椅里,缓缓吐出一口长气,手指却无意识地攥紧了扶手边缘。 等着吧,他们还没完。 门外,他们从同样的通道返回。 通道里是同样的脚步声响起。即将拐向通往A-07囚室那条更短的、更幽静的专属通道时,他听见背后又是一声:“青隼。” “你可以休息。”他没有停下:“今天不会再有其他探视安排。” 背后那一直如影随形的微弱脚步声停顿了一秒,然后才重新响起,只是这次像是卸下了一些无形的负荷。像是终于得以喘息。 “第一期《第二人生》的后续结局播出了吗?” “你可以回去再看。” 黑塔的牢房条件比起第二期剧本里学校的禁闭室还要好上一些。任映真进去前还很有礼貌地跟青隼说再见。 他慢慢走到床边,背对着门倒下来,重重地扑进床铺中央,发出一声沉闷的轻响,将脸埋进了被单的褶皱里。 他伸出戴着手环的左腕在空中晃了晃,虚拟屏幕浮现。这也是黑塔区别于其他监狱的一点:囚犯们有着极其有限的娱乐信息获取频道,这块屏幕仅能访问《第二人生》节目库,包括所有往期内容。 同一季的其他主人公已经有人在第二期折戟沉沙,他不费吹灰之力就在新人榜单上找到了自己的第一期节目录像。 《褪色的月光》结局篇已更新。 他开三倍速观看,拉动进度条,之后的发展很得人心,这里指的是观众的心。 直播结束后,“任映真”倒没有跟闻砚秋在一起。 这在他意料之中。 得益于任映真在直播期间有意表现出来的反复或者说优柔寡断,这可能更给了苏静雯以及林澈一种“我还在等她”的信号,她还有机会。 苏父苏母后面才发现原来自己太过珍爱女儿,要求实在是高,想要找到一个既能在事业方面托举女儿又能把家里照顾得面面俱到的女婿简直是天方夜谭。有“任映真”摆在这呢,再找谁他们都看不上眼,更别提导致苏静雯和“任映真”离婚的林澈了。 老人家倒是很遵循与其责怪自己不如指责别人的长寿生活原则,很快将事情判定为是女儿明明已经得到最好的了却不珍惜。于是,父母和苏静雯之间也产生了矛盾。 而在苏静雯本人看来呢,她为了被视为真爱的灵魂伴侣放弃了青梅竹马的丈夫,结果对方在实际生活中处处不如“任映真”。 他们俩最多只是在艺术追求方面曲高和寡,真的要生活在一起,各种方面都要磨合,哪有早就已经习惯了彼此存在的模式舒服。 体会过不用伸手或给眼色就能得到自己想要的生活的日子,她现在总是觉得哪都有一点欠缺。 这种高压的生活环境下,林澈也很难不产生怨念。 他在圈子里的风评已经因为和苏静雯在一起受到了影响,可他想要珍惜和挽回的爱人怎么总是对前夫念念不忘呢? 他现在甚至照镜子都愤懑:是不是因为他跟“任映真”有那么两分相似,苏静雯当时其实只是移情,想要一个会画画的“任映真”罢了呢? 敌人的成功更令人恼怒。“任映真”那边没有颓废或继续纠缠,反而经常藉由苏父苏母传来事业上的好消息,二老居然还有再撮合的意思,不过都被他挡回去了。久而久之,苏静雯觉得丢脸,勒令他们不准再提了。 两人总是吵架,婚后各自懊悔当时选择的愚蠢,现在完全演成了一出闹剧。 人就是这样,得到过更好的,就不能忍受只是很好或仅合适的了。 装相几个月达成这种效果,他很满意了。 任映真为数不多的优点就是他不仅坦荡地承认自己的恶劣,并且打算继续做坏事。虽然也不是每个人都会踩进他的圈套,但他不在意。 现在《褪色的月光》已经被《第二人生》节目组把这个世界的后续内容独立出来,自成一档可以另外追更的番外。 他熄灭屏幕,重新调整了个比较舒服的姿势躺倒,又自然地蜷缩起身体,像一枚回归土壤的种子。关掉灯之后,房间里的黑暗像无数只密密麻麻的手,无声向他涌来,又将他簇拥。 最亲密的拥抱,也等同于最彻底的囚禁。 任映真张开五指搭在床畔,看那黑色丝线从彼端涌上来,缠在苍白的手指上,他缓缓收拢五指,就像和那浓稠的死意十指相扣,达成一个永恒的契约。 自己此刻的样子跟方望槿看起来很像也说不定。 他闭上眼。 我知道,你们会永远陪着我的。 门外的青隼点亮光脑。他的光脑连接着任映真的监测芯片:心率、呼吸正在迅速放缓并趋于稳定,肌肉张力正在以极快的速度消退。 ……年轻就是好,倒头就睡。 黑塔之外,《第二人生》有关任映真的回放录像正大卖特卖,评论区以每秒数百条的速度刷新着。同人剪辑也是如火如荼。 屏幕外,压抑着愤怒的、颤抖的声音问道:“他凭什么?” 发问者的手指死死扣着桌沿,屏幕的光映照着他扭曲的脸。他实在搞不懂,应该烂在泥里被判刑的家伙怎么能被奉为偶像呢? 那么他的孩子呢?现在只是被害人名单上的最后一行文字。 他想起第一次见到任映真的时候,男孩坐在他的孩子身边。任映真就这样轻易地,在最早的时候以柔软无害的姿态靠近了满载他爱意的另一个生命,坐在他孩子的身边扒开一只柑橘,递出其中一瓣。 小孩用询问的眼神看向他,而他抱以鼓励。他支持他的孩子得到一段友谊,但并不知道需要交换的是真心和生命。 “哈哈。”他笑了一声,熄灭屏幕,房间里又是一片黑暗和死寂。他仿佛也身处黑塔的牢房之中,现在他与失去自由和未来的罪犯又有何不同? 你们全都已经受骗了,迟早会落到一样的下扬的。 …… “亲爱的观众朋友们!” 【我们想死你了!】 “欢迎回归《第二人生》的无尽剧扬,本期又是本季人气选手‘A-07 任映真’为我们出演主人公。”艾丽卡的笑容仍然甜蜜,她做夸张的表情也不显得难看:“虽然上一期我们让主人公在亲情如山的家庭伦理剧里小小放松了一下,但相信现代剧本大家应该已经——” 【看腻了!】 “所以本周,我们精心准备了一份爱意浓度爆表的剧本,涉及……前世今生的恩怨。” “请看——【她和魔尊有个约会】!” 意识漂浮,然后再次凝聚。他是在柔软锦被的包裹里醒来的。房间里有一股清苦药香和陈旧木料的淡淡气味。 他撑着自己坐起身,发现要做到这个动作都很艰难。低头一看自己的手,有数条颜色不同的丝线缠绕在他的手腕上——不对。 任映真再次清醒过来。 他摸了摸身下木床,观察房间里的摆设,倒是古色古香。一张同料的书案临窗摆放,案上整齐地放着文房四宝和一些零散的书卷;角落的青铜香炉里,一缕极淡的青烟袅袅升起,散发着安定宁神的药草气。 他摊上一个病秧子身体和倒霉蛋身份。 这个“任映真”抽到的唯一一张好牌,就是他是从皇帝曾经最宠爱的妃子肚子里爬出来的,但不幸的是,他的母亲已经过世了。 “任映真”还有一个妹妹,和这位先天心脉缺损,御医断言难及弱冠的兄长相比,她极像母亲,不仅生得玉雪可爱,性格又天真烂漫,一出生就被抱到皇后宫里做了记名的嫡公主,且颇得圣心眷顾。 至于他这位庶出、命短,活不过二十五的大皇子在宫里,地位偶尔还是有些尴尬的。 任映真很快接受了现实:短差,今年已经十九了,满打满算最多再活五年,可以接受。 “殿下,您醒了?” 这声音苍老但恭敬,是服侍多年的老仆。任映真很快把他跟记忆里的人对上号,接过福伯递来的药汤。 药一直温在暖屉里,仍然热气腾腾,他低头看着黑苦的液体,端起碗来。习惯成自然,对“任映真”来说,吃药比吃饭还多,早成肌肉记忆了。 他的目光最终落在书案上。 案头一切如常,只是…… 怎么会有一本封皮花哨俗艳的书册?显得格格不入。 福伯带着空碗退下,只留下满室寂静和更加浓重的苦药味道。 任映真走到书案前低头一看:《我和魔尊有个约会》。 他回想片刻,发现记忆中并无此物。 他伸出手打算拿起书册,就在指尖触及封皮的刹那,它表面那粗糙的彩绘图样像是活了过来,散发出一种光泽来: 「我来救你了,仙君大人!」 “什么?”他猛地缩回手,脸上都是警惕。 「不对不对、皇子殿下,请听我说。我本是一缕寄生在这话本子里的残念,随无数痴男怨女的念想而生——」 那声音越发急促诚恳。 书册自行翻开,哗哗作响:原是一话本。那些泛着幽光的字迹刹那间投入他的脑海深处,避无可避。话本里无数次提到他,并另一名字。 这个名字叫“沈玄璃”。 任映真的记忆里确有其人,乃是镇国将军沈策华的独女。她在这话本里被皇帝赐婚平衡朝堂,没有人不为之惋惜。只是都没想到,两人竟然真心相爱。 任映真一拧眉,正要说话,话本又自行翻过一页: 可是大婚前日,她竟然恢复前世记忆!原来她的夫君是那天上的仙君,要杀妻证道得以飞升!而她竟然也是神女,那一剑没能要得了她的命。两人回到仙界后一番痴缠,最终仍然未能正果。 重来一世,她发誓要夺回前生的一切!绝不会再重蹈覆辙! 任映真:…… 话本的书页翻动得更快了:在玄璃神女幡然醒悟后,她在大婚之夜效仿前世的夫君,一剑把自己这位包藏祸心的新郎官捅了个透心凉,自己证道飞升了。 而话本后半段则描绘她飞升后与一位在凡间与她有过纠葛,后来堕入魔道成为魔尊的修者之间开始了新一轮、更激烈也是更绝望的仙魔虐恋…… 好,痴缠也只是换了个对象罢了。仙君是杀青得干净利落。 见后面没有自己的戏份,任映真又翻回前半册:“你想说什么?话本妖怪?”声音听不出喜怒。 「我是为了帮你而来的!虽然我记不太得这故事怎么开始了……」话本满是被误解的委屈:「我才不是妖怪!你天命注定,活不过二十五岁,你这破败凡体,寻常丹药灵草根本无力回天,唯有先下手为强,杀妻证道才能回归仙途!」 【?真人助演吗,这届的真人助演已经连人形都没有了吗】 【开局在新手村捡到BOSS攻略,这怎么打】 任映真脸上露出点沉吟来。 话本妖怪以为他动心,催促道:「先下手为强才是要紧!仙君大人,时不我待啊!」 “我有一事实在好奇,你能先为我解惑吗?” 「你还有什么不明白?」 “所谓斩尘缘,证无情……” “难道非要杀妻?” “弑父不可吗?” 第35章 她和魔尊有个约会-1 【哄堂大孝了啊家人们】 【这就是不走寻常路的主人公吗,爱了爱了】 【比起杀妻子满门更愿意杀自己满门吗,很好我认可你了】 连话本妖怪都噎住片刻:「……不行。」 它从皇子的脸上看见了一闪而逝的失望。 仙君大人的凡身怎么是这个德行,竟然会想弑父……皇帝又没亏待他什么。 实在是很沉重的孝心。 「近日皇帝就要给你们赐婚了,成婚当日就是你的死期。」 它重申道:「…殿下,你唯有杀妻才能活下来。你不杀了玄璃,她就会杀了你。仙君大人虽不至于身死道消,但也会境界大减。」 说到底,其实不与她成婚便可。但是将军独女……今上正值多疑的年纪,把沈玄璃嫁给哪位皇子他都不放心。 除了任映真以外的其他皇子要么潜力无限,要么母族显赫,最重要的是还年轻健康。 嫁入宗室又显得亏待,沈玄璃快要及笄,也不能再拖年纪。 思来想去,唯有大皇子这处可回收垃圾派得上用场。任映真竟然显出了点独特的战略价值来。 身份足够高贵,足以匹配将军之女,堵天下悠悠之口,而即便娶了将军独女,也对皇帝来说安全无害。 但是再一想,难道这赐婚真不会让皇帝和镇国将军结仇吗?一个注定不能继承大统的夫君或许还好,一个注定要让他掌上明珠守活寡的夫君——这确定不是羞辱吗? 任映真想到这里,觉得自己在成婚之前先被沈策华暗杀掉的概率比较大。 「而且魔尊现在也已经记恨上你了!就算你侥幸躲过沈玄璃这一劫,后面也自有周夷则等着活剐了你。」 话本翻到后半段,任映真低头一看,足有三页描写了魔尊和神女开始纠缠之后,前者对沈玄璃的这位俗世夫君是有多么的耿耿于怀嫉妒不平,甚至还特意前去把那位仙君杀了。 仙君前世杀妻证道,魔尊最后被他斩杀;今生他反而被妻证道,自然打不过魔尊,只能饮恨而终,成为了仙魔恋的催化剂。 虽然任映真没搞懂这挚爱亲朋祭天的修行逻辑,但玄璃神女知道前世的事情后是极为感动的,认为这是魔尊前世也爱着自己的证明。 ……他好想讲一句英文。 任映真再仔细一瞧,周夷则这段心理独白还追溯往昔,字里行间都泛着对自己的恨。再仔细一瞧,原来这人他已见过。 魔尊的凡人身份是没落勋贵靖远侯府的庶子,嫡母嫡子压在他上头,还曾在冬天将他逐出侯府。 这位爷在最狼狈不堪的时候偶然得到大皇子殿下送温暖,这是字面意义上的。 “任映真”赠了他衣服、暖炉与银钱。 周夷则觉得自己的尊严遭受了毁灭性的打击,从此将这段施舍视为奇耻大辱! 他还用两百余字描写了大皇子殿下是怎么高高在上地在马车上俯视雪里的他,他有多想把那张“没什么血色的、在寒夜里显得脆弱剔透的脸”也撕下来踩到泥里。 周夷则只恨他没死在自己手里。 任映真心如止水地合上话本。 他悟了,原来是反社会人格。 “我实在记不得还有此人。”他真的想不起来这个人,而且觉得对方很不可理喻。 觉得“任映真”不下马车是羞辱他?天寒地冻的,周夷则多动两分脑子想想也能知道,愿意在马车上同他说两句话都艰难。 这也值得铭记成毕生奇耻?周夷则的恨就值得这般笔墨? 「怎么会呢,你没注意到他特别的气质吗?他可是未来的魔尊啊!」 “你会记得路边的石子吗。我搭救过的路边乞丐不知凡几。”任映真顿了下,似乎在寻找更贴切的比喻:“周夷则对我而言,也是其中之一而已啊。” 寝殿内陷入一种微妙的寂静。只有风吹过新竹的沙沙声,和角落药炉里炭火将熄未熄的细微毕剥声。 福伯不知何时悄无声息地进来,添了新炭,让药炉重新升起一丝暖意,又无声地退了出去。 话本沉寂下来,他兀自翻着书页,思绪飘远。 大皇子殿下自知能做的事情不多,于是在行这些微末恩惠时分外慷慨,问起全言是积德。 他的身体遑论参与朝政或建功立业,这怜悯是他唯一能掷下的东西。 因着他比妹妹更像生母,又对皇位毫无威胁,反而令皇帝保存了一丝怜子之心。至今他仍没有离宫开府。 这个儿子对他来说是困在华美笼中的病雀,扑腾翅膀都费力。 但皇帝才不关心,能看就够了。 但在冰冷皇宫之外,都城几座香火鼎盛的寺庙或清幽的道观中,都有人为“任映真”点着长明灯或供奉着小小的长生牌位。祈福内容大同小异,多是祝他身体康健,福寿绵长。 也正是因为他做的这些事了。 话本再次翻开,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只空白扉页浮现出两个血淋淋的字:杀妻! 想要活下去,就杀死沈玄璃! 他将封皮扣回去,挪了几本其他厚重的书来,沉沉地将话本压在了最下面。据话本内容说,赐婚是在后日的琼林宴暨元宵宫宴,在宴上,新科进士也将首次正式觐见皇帝,以彰显王朝重才之意。 早春料峭,暮色四合,宫灯次第亮起。 煌煌灯火勾勒出赴宴权贵们衣饰的锦绣华彩,以及他们脸上精心修饰的表情。 任映真裹着厚重的银狐裘,只觉它压着自己肩膀骨头。他避开喧闹的主路,决意走小径。正好可以避开他不耐烦见的那些异母兄弟。 「凡人就是爱折腾……」 声音出现在耳畔的同时,任映真四下环顾,又摸了摸身上:他并未带那话本出来。 “殿下?”身旁始终半步之遥,提着一盏素纱宫灯的侍女疑惑道。她注意到他的异样,立刻低呼一声,警惕地环顾四周:“可有寒气侵袭?还是心口又难受了?” 「别找了,殿下。小生与仙君大人魂灵相依,如影随形!」话本妖怪的声音似乎有些得意。「就算你忘了带上我,我也一直在你身边!」 “无事……只是风吹得紧了。” 任映真只觉得它比心疾还难缠些。 侍女连忙挪动脚步,试图用自己多挡些风。 主仆二人沉默地向前走着。 「咦……」话本妖怪的语气里突然透出一丝奇异的迷惑:「那边那个是…新科状元吗?气度倒是不俗,没想到凡尘里也有这般人物。」 任映真望去,确见灯影下有一个挺拔的身影立在那。青色官袍衬得年轻人格外清俊,他身上确实有一种难言的正气。 他很快注意到任映真的视线,主动走近躬身行礼:“谢沧参见殿下。”姿态恭敬自然,并无寻常官员见到任映真时那种需要刻意掩饰才能藏起来的轻慢。 “谢修撰免礼。”任映真本欲就这么走开去,但话本妖怪吵得他头疼,微微踉跄了一下。 “殿下当心!”侍女惊呼一声,但提着宫灯,动作慢了一瞬。 谢沧竟抢前一步,稳稳托住了他的手臂:“殿下?夜露风寒……” 和话本妖怪一样令他觉得诡异的亲近之意,任映真抽回手:“多谢。无妨。” 谢沧颇为郑重地再次躬身:“微臣还有一事,存于心间久矣,今日得以面见殿下,务请允臣……当面道谢。” 原来站在这里是专等着他呢。 新科状元抬起头,目光依旧清亮坦荡:“微臣承蒙殿下大恩。三年前微臣初入帝都应考春闱,一介寒门书生,身无分文,盘缠将尽,偏遇歹人构陷。彼时情势凶险,若无援手,微臣恐早已身陷囹圄,轻则剥夺功名,前途尽毁!重则身败名裂,累及族亲。是您……” 他顿住了,没有说下去。 因为他看清对方的眼里居然掠过一点茫然,接着又不无困惑地蹙眉、仿佛努力回想,才终于把他从记忆深处的尘埃里翻出来。 任映真很快把他和具体事件对上号。不过彼时处在风口浪尖上的并非仅谢沧一人,而是一群身家清白的寒门学子。具体大皇子殿下是怎么做的……也不过是恰巧在御前说了几句话。 谢沧应该谢皇帝才对,还好他要效忠的皇帝陛下也喜欢这张脸,或真正的转机,更多是皇帝彼时或许恰需以此事件敲打一下某些过度膨胀的势力。 才任由他的言论像投入油锅的一滴水,撬动局面,才让那场风波草草结束,拯救了包括他在内的那一批学子。 “……殿下?” “此事修撰不必挂怀。”他回过神:“举手之劳,况为朝廷保全俊才,亦是本分。当不得你的感谢。” 谢沧微微一怔,大抵是因为他的态度太过平静了。他深吸一口气,深深再拜:“不论如何,殿下一言之恩,于微臣实若再造,微臣感激不尽。殿下慈心仁厚,必有天佑后福。微臣恐再扰殿下清净,先行告退。殿下请慢行。” 目送谢沧的身影隐没在灯火阑珊的宫道尽头,任映真开始怀疑这所谓的《她和魔尊有个约会》其实是辛辣的讽刺性话本。同样是他随手而为,周夷则恨不得把他挫骨扬灰,谢沧却是铭记不忘,深躬道谢。 「……倒是个光风霁月的君子呢。」话本妖怪评价,又幽幽地补充道:「只可惜,生在这浊世。」 任映真本想反驳它,他才发现原来自己这妖怪能读他的想法,他不需发出声音。但胸腔里有一种熟悉的闷痛感越来越清晰,他在侍女晴柔的眼里看见一点惊慌,知道自己的脸色肯定很难看。 “兴许是方才话说得多了……去侧苑稍待片刻,静一静气再去。”他声音低哑,自己也心虚。刚刚都是谢沧在讲话。 皇帝不会太在意他迟到或早退,任映真知道他只要最终出现在该出现的场合就行了。 侧苑有一片梅林。 「是她!」 话本妖怪的尖啸毫无预兆地在他脑海里炸响:「沈玄璃!!」 任映真被话本妖怪震得眼前一黑,耳中嗡鸣不止,身形不禁剧烈一晃,死咬住牙关才没发出声音。 必须得想个办法给这话本妖怪立立规矩,不然也不用等到订婚,它仙君大人的凡身就要被它自己吵死了。 “小心。” 这声音清冽如冰玉相击。 呼吸间他只看见一片月白,梅香比温暖更先来。一股不容抗拒的力量止住了他下坠的颓势,同时将这虚软的身体向上轻轻一带,他就重新站稳了。 好似天意垂怜,月光恰在此时挣脱云层束缚,银辉瀑布般泼洒下来。皇子殿下一抬头就撞进那双近在咫尺的眼睛。 沈玄璃、必须要杀死不然必将杀死他的沈玄璃,这神女从话本上那些文字里立出来,站在他面前。 而且还没松手。 她一手还揽在他身上,另一手探进来握住了他的手腕。习武之人特有的薄茧触感让人觉得很微妙。 “不要抵抗。” 一股热意透过冰冷的皮肤钻入麻木的肢体,春日暖流般的内息、所过之处如冰雪消融,寒意尽退。 他下意识地、贪婪地深吸了一口气。肺腑间终于不再是闷成一团的下坠感和针扎般的刺痛了。 他才看清她的脸。 她生得自然是极美的,眉如墨画、眼若寒星,将门虎女带着特有的英气和棱角,身上的长袄也挺括服帖,利落如剑鞘。 话本妖怪一声不吭,有如死了。 如果它有心的话,它的心现在恐怕已经凉透了。正是因为能读到任映真的想法它才如此,它不能更加明白: 少年人一见倾心,不信天命。 完了。 全完了。 “失礼了。”沈玄璃才松开手,同时收回了揽在对方腰侧的手臂。手收到背后,她不自觉地捻了捻指腹。 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她一眼就认出这是那位都传命不久矣的大皇子殿下。她随父回到帝都,拜见皇后殿下的时候已然见过宁安公主。 小女儿家彼此夸耀奉承外貌时,任昭昭称她兄长比她更像已经亡故的生身母亲。她今日确实是见到了,也完全理解为什么皇帝挂念死去的云妃娘娘这么多年,甚至愿意因为相似的脸去偏爱一个病弱无用的孩子。 好一个琉璃做的人啊。 她忽略一旁提灯宫女同样被吓得苍白的脸:“殿下身体欠安,不宜久立寒风。不若与臣女一同入殿吧?” 对方点点头:“好。” ……好想摔碎他。 第36章 她和魔尊有个约会-2 殿内灯火煌煌,暖香氤氲,熏得人昏昏欲醉。 皇帝高坐在上,身着明黄常服,脸上带笑,正与新科进士们说着什么,显见对他们颇为赞赏。 虽只寥寥数语,几位年轻进士也激动得面泛红光,躬身聆听的姿态越发恭敬谦卑。 未被点到的诸位也仍精神抖擞,竭力试图在帝王面前展现风姿。 殿门珠帘被侍者无声挑起。 两道身影一前一后步入殿内。 无数道目光连同无数条丝线汇聚而来,但大皇子殿下身边的那道身影才更引人注目。更多的人不会把目光投在他的脸上,不仅冒犯,而且没用。美色这种装饰,对勋贵宗室们来说,得享用得起才能让人欣赏。 在秦楼楚馆找点代餐都要提心吊胆,喜欢不起。 皇帝的目光也自然而然地落到他们身上,笑意未减反而加深:“映真来了?”他一副慈父作派:“朕看你气色比刚才更差了些。允你今日宴后也早些回去休息吧。” “儿臣谢父皇关怀。”任映真敷衍一遭,晴柔乖觉地上来扶着他往皇子席位那边去了。 沈玄璃则需去父亲身畔,在殿内另一侧。武将席位端坐如钟,面容刚毅的正是镇国将军沈策华。 皇帝自然转了话题:“玄璃也到了。方才同你父亲说起你。” “沈卿才同朕说你性子冷僻,”他意味深长道:“朕观之,倒不尽然。你颇有乃父之风啊。” 沈玄璃微微垂首,姿态恭顺,声音清冽无波:“陛下谬赞,臣女惶恐。”她并未看皇帝,而是低头看杯盏,神色沉静。 沈玄璃也不过是他话题的一个跳板,皇帝继续道:“沈卿戍守北疆多年,餐风露宿,枕戈待旦……劳苦功高。如今归京,也该享享天伦之乐了。” 他满脸都是施恩般的宽和:“玄璃也已及笄,沈卿可有为其择婿的打算?若有中意人选,不妨说来听听,朕或可为其做主,成就一段佳话。” 此言一出,殿内气氛瞬间微妙起来。 “回禀陛下,末将惭愧。小女自幼随末将在边关长大,性子野惯了,寻常闺阁规矩多有疏漏。末将尚未有暇细思此事。”他抱拳沉声,偏头看女儿,又回道:“况她年纪尚小,也未曾听闻有何心上人。” 于沈策华的角度,皇帝或许想将他的女儿指给某个宗室子弟。但沈玄璃的性格并不适合政治联姻,作为父亲,他自认还不必出卖女儿的婚嫁来交换荣宠和打消皇帝的戒心。 皇帝对他的潜台词充耳不闻:“沈卿太过谦了。玄璃这般品貌,岂是寻常闺阁女儿可比?” 任映真低下头,坚持他的表情管理。皇帝这一句说出来,沈玄璃以外的“寻常闺阁女儿”又该如何? “年纪小些也无妨,正可为其觅得良配,方不误韶华。沈卿看朕的皇子们如何?” 所有人目光集中到沈策华父女身上,更诱人目光闪烁,在诸位正当龄的皇子身上飞快巡梭: 是哪一位?三皇子文采斐然,四皇子勋贵世家,五皇子虽稍年幼写但母族更是显赫! 若是许配给二皇子的话,是否为圣上已属意他荣登大宝?二皇子是诸位皇子间唯一一个已被封为楚王的。 几乎无人将视线投向首席那张桌子。 只有沈玄璃看向他。 大皇子殿下很有不配入局的自觉,正指晴柔帮他换个手炉。他那张桌子自成一派小天地,不受政治风云任何侵扰。 她心头一跳。 紧接着,她目光转向高处御座。 皇帝仍然是那副笑,看似征询,实则心中已经有人选。她明白自己的身份,再去瞧皇子们,没一个能叫她满意、也没有一个能叫皇帝满意! 刹那间,她心头雪亮。 一个病弱无权注定短命,无法对他构成任何威胁的长子。 彻底断绝沈家与其他皇子联姻,卷入夺嫡的可能。 嫁给其他皇子?她和沈家都将永无宁日;嫁给宗室子弟?她付出的自由也将毫无价值。 任映真吗? 沈玄璃低下头,再次无意识捻动了一下指腹。那人手腕冰冷的触感仍然悬在她指尖似的。他脆弱、无害,且从刚才看来,对她第一面似乎也有些好感。 简直是最完美的掌控对象。 她根本不在意他能活多久,夫君只是一件易碎的收藏品的话,他的死期不过是她可以把玩和欣赏的期限罢了。 就在皇帝准备顺理成章地抛出那个名字时—— 沈玄璃动了。 她起身往御座方向行了一个无可挑剔的福礼,姿态恭谨。然后,她抬起头,直视皇帝:“陛下。” 沈策华猛地转头看向女儿,眼中全是不解。 沈玄璃则无视父亲的目光,也并其他人或震惊探究与幸灾乐祸的视线。她朗声道:“陛下隆恩,垂询臣女婚事,臣女感激涕零。父亲拳拳爱女之心,方才所言,皆因不舍臣女远离膝下,亦是臣女素日言行粗疏,令父亲忧心所致。” 她微微一顿,目光状似不经意地扫过另一侧席位。那个人正因她突然起身发言而露出惊讶茫然。随即她再次看向皇帝:“然陛下金口玉言,点醒臣女。臣女虽生于边关,长于行伍,然亦知女子终身大事,当遵父母之命,更应体察圣心。” 她深吸一口气,一副终于下定了决心的样子:“方才陛下提及皇子,臣女斗胆,心中确有一人。” 殿内落针可闻。 沈策华的心猛地沉了下去。他正要不顾一切地出声阻止,就见皇帝脸上笑意更深,饶有兴致地问道:“哦?玄璃心中属意何人?但说无妨。” 沈玄璃再次垂首躬身,掩去眼底的冰冷光芒:“臣女心仪大皇子殿下。” 这话与九天惊雷也没什么差别了。 难以置信的视线如同利箭纷纷射向角落里的任映真。忽然被聚焦的皇子殿下苍白的脸上血色尽褪,也是一副惊讶之相。他张了张嘴,却没发出什么声音。 沈策华才是被雷劈得最严重的那个,他脸上只剩下一些死灰般的惨白,险些掩饰不住自己的惊怒。他死死盯着女儿,同样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殿上唯有皇帝的笑容春花般绽放。 他朗声大笑,连道:“好、好,好!玄璃果然慧眼独具,你们俩正是天造地设的一对璧人,朕心甚慰啊!” 他站起身来:“传朕旨意,赐婚镇国大将军沈策华之女沈玄璃,与大皇子任映真!择黄道吉日,由礼部操办!此乃朕之上元佳节心头快事,当为此盛事,满饮此杯!” 他率先举起了金樽。 殿内,短暂的死寂之后,是如同潮水般涌起的、掺杂着震惊、错愕、同情、鄙夷、以及虚假喜悦的恭贺之声! “恭喜陛下!贺喜陛下!” “恭喜大皇子殿下!恭喜沈大将军!” “陛下圣明!珠联璧合,天作之合啊!” 喧嚣鼎沸,几乎要掀翻殿顶。 坐在首席的大皇子殿下无声地举了下那杯晴柔刚倒的热茶。这赐婚从头到尾,没人在意他是怎么想的。他只听那话本妖怪仍在叹息:「你已有取死之道。」 他没有应声,只饮尽了那杯苦茶。也因此错过了远隔恭维声的宴席那端,沈玄璃的目光落在他身上,带着一种冷酷的满意。 话本只读到任映真脑里飘过合婚庚帖,八字合不合……觉得他确实没救了。 宴会结束后只留下满殿残留的酒香和宫灯摇曳的残影。 任映真并晴柔回了寝殿,只点一盏孤灯。福伯添完炭后,也被他催回去休息了。胸腔里那颗残缺的心脏真让人不好受。 话本妖怪兀自念叨:「琉璃易碎……劫数难逃……」 他的寝殿外突然传来一阵急促而轻快的脚步声。 “皇兄、皇兄!”清脆的呼唤由远及近,穿透夜色。 任昭昭像一只蹁跹的蝴蝶拎着裙角急匆匆地跑进殿内,一见他独自坐在软榻上就立刻收了脚步放轻声音,雀跃转为担忧:“皇兄,你累坏了吧?” 她凑到软榻边挨着任映真坐下,身上还带着一股糕点的甜香味:“今日可真是……”她话匣子一开,就要滔滔不绝。 “怎么跑得这样急?当心岔气。” 任映真伸出手替她整理了下因奔跑而有些散落的发丝。任昭昭的这双眼睛也生得像云妃,同他相比,胜在鲜活光亮,清澈无忧。 “你快说说嘛!”她趁势抱住兄长的手臂,蹭了蹭他肩头:“不累,只是好奇!玄璃姐姐、不,该叫皇嫂了!你们是怎么认识的,什么时候见过?” “素不相识,今日初见。”任映真将温热的手炉递到她掌心:“先暖暖手,夜间风凉,你穿得单薄。” 任昭昭乖乖接过手炉,但显然不信他的说辞:“你就别瞒我啦,我都看见了。你们是一起进殿的,她看你的眼神……唔……”她一时找不到合适的词,小脸皱成一团,“反正不一样!是不是那时候就……” “昭昭。”任映真再次唤她,指尖点了点她额头:“她并不喜欢我。” “啊、不喜欢?那她……为什么……” 「别做贼心虚了。」话本妖怪说:「殿下,你这寝殿也没多少下人还有闲心偷听你们说话。」 他微微侧身,让彼此都能更清晰地看见对方的眼睛:“喜欢是她权衡利弊后发现最合适的托词。” “什么利弊?”任昭昭一脸懵懂地问:“你这般好,她为什么不喜欢?” 任映真顿了顿,决定跟她说得更透些:“婚嫁之事,难道只凭喜欢二字吗?” “父皇今日在殿上看似垂询,其实心中已经有了决断。” “沈小姐她心如明镜,知晓自己需嫁之人必须对父皇无法构成任何威胁。与其坐待未知或更不堪的局面……选一个无权无势,朝不保夕的人反而最安全。” 任昭昭的脸也苍白起来,和他一样近乎透明。她紧抓着他的衣袖,一时说不出话。 “嫁给我的话,沈家就不会被卷入夺嫡的漩涡,她也不必去周旋各方势力。” 他说:“她只要等我死就行了。将军独女,新皇继位,再觅良缘难道是难事?” 寝殿内一片寂静。 任昭昭还抱着他的手炉,呆坐在那里。她的兴奋和好奇早已消失无踪,她看着兄长苍白的脸,他平静的表情,和那双眼睛。她觉得自己好像也得了心疾,胸口闷得发慌,有些喘不过气来。 今天听到的每一句“天作之合”都压在她的心上。 原来不是良缘啊。 “皇兄、我、对不起……我,我不知道……”她依在他的怀里,抱住他的身体,声音带着闷闷的哭腔。 “这与你何干?”他回手环着妹妹,下巴抵在她柔软的发顶:“皇家许多事本就身不由己,这算什么。你能平安喜乐,我便心满意足了。” 他轻轻抚摸着她的头发:“我告诉你这些,不是想让你难过。只是、昭昭,你要记住,你眼睛看见的、耳朵听到的,都很有可能一如今日,都不是真相。” “故需学会观其行,察其色,思其意,辨其真伪。” 她用力点点头,眼睛仍然红红的,神情极为认真:“我记住了,皇兄。” 任映真看着她眼中那份懵懂褪去后初生的坚韧,轻轻擦去她脸颊上的泪痕,温声道:“好了,时候不早了,你该回去了。夜里风凉,让嬷嬷给你裹严实些,莫要着了风寒。” 任昭昭依依不舍地站起身,仍然紧紧握着那只已经不再那么温暖的小手炉:“嗯,皇兄,你也好好休息。我明天再来看你!” “好。”任映真轻轻颔首,目送着她一步三回头的身影没入殿外深沉的夜色与灯火光影之中。 待那抹粉色彻底消失,他脸上维持着的温柔与平静瞬间瓦解,只余下一片冰冷的死寂。他缓缓靠回软榻,手指隔着衣服按在闷痛的心口。 「殿下。」话本妖怪又说话了,这次平静许多:「就算不为自己想想,你也该为你一母同出,血脉相连的亲妹妹想一想。」 他自然是想了。不然何苦让她在这样的年纪就要听这样的话呢? 「今日是沈玄璃……明日呢?」 话本妖怪的声音带着一种恶毒的蛊惑:「你这位天真烂漫,酷似云妃的宁安公主,待她及笄成年,姿容更盛,又会嫁给哪位良人呢?到那时——哦、对不起,我忘了,殿下,你恐怕看不到她穿上嫁衣。」 他自有办法现在就解决。 「你疯了不成?」话本惊异道:「她现在还是个乳臭未干的黄毛丫头,你要现在就请皇帝给她指婚吗?塞给哪家阿猫阿狗?」 指婚?嫁给男人? 她凭什么非要嫁给男人不可。 再者,要是嫁给他这样的该怎么办。 话本妖怪突然大叫起来:「你竟敢——」 任映真止了念头不让它读,只想:闭嘴,再叫喊就烧了你。 世界安静了。 第37章 她和魔尊有个约会-3 次日午后,沈府,演武场。 兵器架上刀枪剑戟寒光闪烁,空气中弥漫着尘土、汗水和皮革混合的气息。 沈玄璃着一身靛青色劲装,长发高高束起,露出光洁的额头和修长的脖颈。 她正站在箭靶前,手持一张半人高的硬弓,身姿挺拔如松,眼神锐利如鹰, 咻——! 一支羽箭离弦而出,带着凌厉的破空声,精准无比地钉入红心!箭尾的白羽兀自颤动不休。 “好!” 喝彩声在不远处响起,接着是几下清脆的掌声。 她并未回头:“周公子又在恭维我。雕虫小技,不值一提。” 周夷则大步流星地走过来,同样身着便于活动的劲装。其父靖远侯虽已没落,但周夷则因武艺天赋被沈策华看中,收在麾下教导,与沈玄璃一同习武,后面又一同拜入仙门,两人有师姐弟之名。 若不是沾了一个“仙”字,周夷则现在还是靖远侯府的弃子呢。 “师姐又在自谦。”他走到沈玄璃身边,目光黏在她的脸上:“你的射艺放眼同辈,能及者不过五指之数。” 沈玄璃没接话,只从箭壶中又抽出一支羽箭,搭在弓弦上。她目不斜视道:“今日练得如何?” “老样子,总归比不上你。”周夷则耸耸肩,语气轻松自若,目光不由自主地飘往远方的皇宫,随即笑容里掺入缕阴郁。他沉默片刻,终究还是没忍住:“我听说昨日麟德殿上甚是热闹。” 沈玄璃拉弓的动作没丝毫停顿,眼神依旧锁在靶心处,只淡淡应道:“嗯。” 周夷则见她这副浑不在意的模样,心中翻腾的情绪犹如被堵住的岩浆,灼得他五脏六腑生疼。 他攥了攥拳,努力维持脸上的平静和遇到的轻松,还是有股酸涩的味道透出来:“也是,大皇子殿下金尊玉贵、病若西子,我见犹怜……难怪……” 沈玄璃终于侧目,瞥他一眼:“你想说什么?” 他被这一眼看得心头发窒,深吸一口气,重又有两分僵硬地笑道:“我能说什么,当然是羡慕大皇子殿下能明月入怀。” 那个病秧子凭什么?好命到除了命短没有不如意的事情,那副皮囊也好,这桩婚约也罢,怎么什么好处都摊到任映真头上了? 【从小魔尊的视角来看,老天确实是对准任映真的脑袋下馅饼】 【哎哟喔,就这个病娇阴湿风味香喷喷,阿姨,再来一碗!】 周夷则还在那里咬牙,凭什么任映真能不费吹灰之力地成为沈玄璃的夫君,哪怕只是名义上的!多年来他甘做她脚下的尘埃,默默仰望她的光芒……怎么突然之间任映真那个家伙就能在沈玄璃身边同她举案齐眉了? “师姐,”他再次开口,“你当真是因……” 咻——! 咔嚓! 沈玄璃手中的箭再次离弦而出,发出比刚才更加凌厉的破空声,射穿了上一支钉在靶心处的箭杆,将其从中劈开。 她缓缓放下弓,转头正视他:“周夷则。” 揶揄打趣时是周公子,愉快亲密时可直呼夷则或师弟,连名带姓叫他的时候太少,他有些发慌。 “我心悦殿下。我以为,一张赏心悦目的脸,足够了。” 周夷则不作声了。 他从沈玄璃眼里读出了对方对那张脸纯粹而坦然的欣赏和满意。 只一张脸?! 他很想反驳这理由未免太肤浅,但这一刹那—— 那个足以冻毙任何生物的腊月雪夜,他和被剥光了皮毛冻死在宫墙外的野狗没有不同。那马车停在他身畔,掀开帘子的手骨节分明。 从掀开的一角露出那张脆弱得似最上等的薄胎白瓷一样的脸,不带任何血色,看他的眼睛里有关切——撞进他的视野。 他死死盯着那张脸,甚至看清那人呼出的微弱白气瞬间消散在寒风里。 他或许当时是想说句什么,但那位大皇子殿下并不稀罕乞丐有什么反应或道谢,只看他一眼就把帘子放下了。 他不敢相信这画面居然还能如此清晰地重现。魂魄仿佛被强行拽回了那个冰冷彻骨,屈辱无比却又有着惊鸿一瞥的雪夜。 沈玄璃见他这样子,倒也没深究。只当他是被自己选夫的标准惊到了,毕竟她这位师弟的心思向来复杂,有时连她也看不透。 她并不理会,自接下文:“礼部那边黄道吉日可有定论了?” 靖远侯府就算没落也是勋贵,在礼部总还有些能递话和打探消息的关系网。沈玄璃自己若想打听自然有她的门路,愿意问他是信任和倚重。 素日里周夷则本是对她不忌讳利用这层关系网开心的。 “师姐你倒是心急。”他努力调出一点周公子惯常的、游刃有余的笑:“圣旨才下,礼部那群老学究要占算推演,好挑出个既能彰显天家恩泽、又能让圣上龙颜大悦的上上大吉日。怎么也得……个把月的光景吧?” 他含糊地说完,目光飘忽,不敢直视她的眼睛。 最好任映真这个把月里就一命呜呼、药石罔效,直接归西!省得来碍他的眼!周夷则恶狠狠地想道。 沈玄璃听着,蹙了下眉。 周夷则捕捉到她一闪而逝的表情,觉得她的不满有如火上浇油,不禁脱口而出:“他心脉先天有缺,御医都说活不过二十五。师姐你又何必对那药罐子如此上心?” 刚说完,他就后悔了。 他怎么能当着她的面如此直白地诅咒对方的未来夫君呢。 然而沈玄璃却一挑眉,似笑非笑地看着他。那眼神像是在看一个闹脾气说反话的孩子,只有了然而无愠怒:“不过是名分既定,自当早些成婚。免得夜长梦多横生枝节,徒增我的麻烦。” 正遂了沈玄璃的愿,婚期很快就定下。 最终定在四月十六。礼部称此日紫气东来,六神归位,主鸾凤和鸣,家宅昌隆,最是适合成婚! 周夷则一听,脑袋里轰然作响。算算日子,岂不是不及半载便要完婚?! 然而让他更不快意的消息还在后面,皇帝陛下称怜惜长子体弱,为彰显恩宠,终于允准这位长子出宫开府,封他做王。 封号取了一个瑾字,终于不再是不伦不类的大皇子殿下,现在要改口称瑾王殿下了。 瑾,美玉无瑕。 仿佛还嫌气不晕他,又有新消息传来: 那府邸尚未落成,沈玄璃就三日一趟地去宫里找她的未婚夫婿,一去就是大半日。现在连宫门口值守的都尉都认熟了她沈小姐的车驾了! 他怒火攻心之时,沈玄璃仍在任映真的寝殿处,她说得好听:“奉旨探望,略尽心意。殿下平日所用汤药,可否一观?” 福伯连忙应声,沈玄璃也不与任何人寒暄客套,问题问了一连串,措辞半点不委婉。这态度少见,瑾王殿下已经习惯了被怜悯,见这样还怔住片刻。 他的回答语气平淡,像在陈述别人的病情。 沈玄璃静静听完,没有任何表情变化。她放下药方:“殿下,请伸手。” 任映真依言伸出左手。她低头一瞧,手腕比她还纤细些,皮肤薄得能透出淡青色的血管脉络。沈玄璃微一倾身,伸出三根手指搭在他腕脉上。 她指尖是习武之人特有的薄茧,带着一股熟悉的热意。任映真转开头没去看,他能清晰感受到那内息顺着她的指尖流向他的经脉深处。 福伯和晴柔则目不转睛,皆是屏住呼吸。 片刻后,沈玄璃收回手:“御医倒是没有妄言。殿下,您本源枯竭,死煞缠心。” 话本妖怪大叫道:「你就是他最大的死煞!」可惜除了任映真没人听得到。 福伯和晴柔方才眼中的期待熄灭为死灰。 任映真只是垂下眼睑,没多说什么,他早已知道这副身体的情况。 她也没多言,而是打开自己带来的乌木匣子,里面并非珍玩玉器,而是几个小巧的白玉瓶和几张裁剪整齐、用朱砂绘制的黄纸符箓。 “这都是师门所赐,于我无用。这丹药、殿下若遇心脉剧痛,气息窒碍难忍时,含服一粒,或可稍缓其苦。” “至于这符箓,是助你晚间安眠,压在枕下即可。” 任映真看那匣子又看她:“多谢沈小姐。” 沈玄璃微微颔首,转身离开。迈出寝殿时又回头:“殿下不必多虑,我明日再来看你。”只留下一室清冽气息和那一匣子实用的礼物。 待到沈玄璃说的明日,她带来了一架沈府的马车。她今日换了一身深蓝劲装,扶着自己那脸色比新雪还要苍白的未婚夫婿登上马车。 等进了车厢,随行的晴柔也咂舌,车内是厚绒软榻,连车轮都包了软革。车内一角还挂着安神的草药香包,绣工也精美。 马车?说是避风港也不为过。晴柔不禁欢喜起来,她见到未来王妃对殿下的用心,怎么能不欢喜呢。 “沈小姐费心了。” “殿下与我将是夫妻,何须如此见外?” 任映真只垂下头。 沈玄璃将他反应尽收眼底,但笑不语:倒不真是傻的。他垂着头的样子像一只自知处境却无能为力的琉璃雀鸟。他当然明白她对他的用心并非源于情爱,不过见色起意罢了。 而这份心照不宣的清醒,反而让她觉得更有趣了。 “启程。” 这精心打造的马车最终稳稳停入沈府的院落。 沈玄璃率先下车,晴柔在她身后搀扶着任映真跟下来。 “殿下,请随我来。”她引两人穿过回廊,直至小筑深处一间窗明几净,陈设古朴的静室。 静室中有一着天青色宽袖道袍的老者。他须发皆白,面容清癯,眼神温润平和。一见任映真,他神色就有了然。 “玄璃来了。”老者一开口,声音犹如松间清风:“瑾王殿下,贫道青阳,玄璃的师叔,有礼了。” “青阳仙长。”任映真也微微欠身回了一礼。 “师叔,前日与您提及的殿下心脉之疾,烦请您再为详查。” 青阳道人颔首:“殿下请坐。”指向书案旁一檀木圈椅。 晴柔扶着他坐下。青阳道人并未立刻诊脉,而是先仔细端详任映真的面色、眼神,唇色,又观察他呼吸的深浅缓急。片刻后,他温声道:“殿下可否伸出左手?” 沈玄璃推来书案另一侧的白玉脉枕垫在他手腕下。青阳道人才伸出手,他指尖悬于腕脉上方寸许之地,并未直接接触皮肤。 “请放松。”青阳道人的声音低沉柔和。 任映真依言闭目。青阳道人也闭目凝神,指尖凝出淡淡青色光晕,时而指尖微动,仿佛捕捉无形气流;时而凝滞不动,似在细细分辨。 一时只有窗外松涛沙沙与屋内博山炉中香灰偶尔坍塌的微响。 沈玄璃与晴柔立于一旁。她目光沉静如水,从师叔的手指移到任映真的手腕,再到他的脸庞。 她长久地凝视着那张脸,看他微微蹙起的眉头和抿住的嘴唇……感到一种奇异的满足。若不是为了赏玩期限能更长些,她也不会请来师叔。 良久,青阳道人缓缓收回手指,青光敛去。他睁开眼,尽是悲悯之色:“殿下之疾……”他发出一声低沉的叹息。 “确如玄璃所言,乃先天心脉残缺,本源孱弱,生机细若游丝,难以为继。”他顿了顿,目光扫过沈玄璃与晴柔,落在任映真的脸上:“更棘手者,心脉周遭经络淤塞凝滞,气血运行艰涩,如同河道冰封,非但无法滋养心脉,反成负累,加重其负担。此非外邪,实乃先天不足,非寻常药石外力可逆。” “唯有玄璃前日提及的玉衡引脉术,贫道思之,或为一线生机。” 沈玄璃眸光微凝:“请师叔详解。” “此术非攻非守,其要旨在于‘引’与‘疏’二字之间。”青阳道人解释道:“施术者需以自身精纯内息为引,缓缓浸润殿下的心脉、疏导气血,使其得以微弱流转,减轻心脉负荷,间接滋养本就枯竭的本源。如同在断流干涸的河道旁,新开一涓细小的引水沟渠,虽慢,虽微,却能稍解饥渴。” 说完,他看向任映真:“此术效果缓慢,需持之以恒,每日施为,不可中断。且对施术者要求极高,内息需精纯凝练,操控需如抽丝剥茧。稍有不慎,内息过强或过急,反易引发心脉剧痛,后果不堪设想。” 认真听完,沈玄璃看向青阳道人:“弟子愿习此术,请师叔传授。” 「疯了。」话本妖怪在任映真脑袋里絮絮道:「全都疯了,她怎么会愿意救你?你就这么把命交给她吗?」 任映真不作声,只想道:若她想要的命,过几个月自能到手,不急于这一时。 话本妖怪闻之气结。 “好,贫道稍后便将心法口诀传你,然……”青阳道人看着沈玄璃眼中都是欣慰。 他再次看向任映真:“殿下,此术虽妙,终非治本。它或可延命数月之期,助您日常起居稍得安宁。” 【死期缓刑执行吗,那很有意思了】 【小任现实刑期才是个无期吧】 晴柔闻言,最后一丝希望也就这样熄灭。她眼泪簌簌落下,慌忙用手捂住嘴。 “多谢仙长。”任映真说:“我并无他求。”他握着圈椅扶手撑起身体,对着青阳道人郑重地行了一礼:“仙长慈悲,坦言相告,更不惜劳神费力,为晚辈寻求一线生机……无论此法成与不成,结果如何,您的恩情,我不会忘记。” 青阳道人看他这副模样,心中微叹,连忙抬手扶他:“殿下不必如此!” 他从袖中也取出一个白玉瓶,轻轻放入对方冰冷的受众:“此为太阴安魂散,虽无续命回天之力,却能凝心定神,驱散惊悸烦扰。殿下若感心头窒闷过甚,或因思绪牵动而心脉不适,可取少许置于舌下含服,或可稍定心神,觅得片刻清净。” 那玉瓶入手温润微热,竟是暖玉质地。任映真握紧它,再次颔首:“多谢仙长厚赠,晚辈定当珍惜善用。” 青阳道人只觉心中一阵酸涩,不再多言,对沈玄璃道:“玄璃,你随我来,我传你心法。” “是,师叔。”沈玄璃对任映真微一颔首:“殿下好生休息,我稍后便回。”随即转身,步履沉稳地随青阳道人离去。 第38章 她和魔尊有个约会-4 任映真缓缓靠坐回圈椅中,默然握紧那只暖玉瓶。它暖意微薄,根本不足以驱散他体内仿佛无边无际的寒冷。可奈何他所得的温暖本就不多,于是它便显得弥足珍贵了。 话本妖怪说:「你没救了。」 它已经无话可说,谁能知晓此人这么好拐跑。几瓶丹药几张符箓一辆马车……后面再朝夕相处,它都不敢想。怕不是等到成婚的时候,沈玄璃用来刺他心口的剑都是任映真找人磨的。 为什么找别人磨而不是自己磨?当然是因为这恋爱脑的身子骨磨不动剑,还要活着等她来杀呢! 过了小半个时辰,沈玄璃回来了。 “师叔已将玉衡引脉术的心法口诀尽数传授于我。” 她低头俯视着任映真,见他抬起眼帘,那双眼睛没有光亮,看不出丝毫期待或恐惧。他只是微微颔首:“有劳沈姑娘。” 晴柔懂眼色地退出了静室,轻轻带上了门。 沈玄璃眼中掠过一丝难以捉摸的光,并未接话,而是探究道:“殿下可知,你虽心脉有缺,但根骨上佳?你或有一线叩问长生,羽化登仙之机。” 她微微俯身,靠近了一些。她身上那清冽的气息笼罩下来,沈玄璃勾起一点浅笑:“殿下,你可想尝试修仙?” 如她所愿,任映真难以置信地看着她。所谓长生,对他而言一直是水中月,镜中花。而他在沈玄璃眼里没看到玩笑。 沈玄璃清楚地看见了他刹那间的失神,但这还不够。她想看到的不是一时恍惚,她想要击穿他麻木的外壳,窥见他的内心深处。 她微微侧头,神情里终于显出一些与她年纪相符的,少女般的无辜:“殿下若觉得仙途渺茫,不如考虑一下,与我双修?” 被她的气息笼罩的皇子殿下猛地僵住,只死死攥着刚刚得到的玉瓶,没答话。 「她只会把你当炉鼎用。」话本妖怪说:「你有这张脸,做不了炉鼎给她当玩物她也不亏。」 “殿下,”沈玄璃还继续道,“你不想成仙吗?” 任映真再次闭上眼深吸一口气,再睁眼时,那些情绪全都平息下来。他缓缓松开手,再对上沈玄璃玩味的眼:“请沈小姐不要再拿我说笑了。仙途缥缈,大道无情,于我而言不过是痴人说梦徒增笑柄,我并不奢求。” 沈玄璃眼里那点笑意逐渐凝固,消散。她垂眼从他脸颊落到掌心,伸出手指去按被玉瓶硌出来的红痕。她眼底深处的幽暗光芒无声地摇曳了一下。 居然是这种回答吗。 她没有愤怒或失望,反而涌起更多的愉悦来。 果然。她在心中低语。 他果然清醒得很,明白自己的处境,知道他身体的价值和极限。既不抱虚妄幻想也不自怨自艾……如果能将这掌控的权利让渡过来……就好了。 她不再多言,只握住他的手不许抽走,勉强克制住更进一步的想法:“殿下能想得如此通透,自然甚好。” “玉衡引脉术需静心凝神,此处清幽,正合其用。殿下稍作歇息,待我调息片刻,便为殿下行术。” 她说完,不再看他而抽回手,走向另一侧,在榻上盘膝坐下,闭目调息。 任映真则垂下眼,重又摩挲起手中的玉瓶。 “殿下。”沈玄璃再出声时,周身气势已然圆融,她走到圈椅旁:“坐姿拘束,恐有碍行术,还请移步榻上。” 任映真只瞥她一眼,扶着圈椅试图站起。他似乎已经学会要用哪张面具去应对她一切举动。 沈玄璃才不想令他如意,她五指一张,握住他手腕。力道恰到好处,既支撑他不会跌倒,又叫他挣不开。她有意用力按下,激起一阵细微的颤栗。 她顺势微微用力一提,就毫不费力地将任映真从圈椅上“拎”了起来。动作流畅自然,仿佛对待一件轻巧的物品。 他的身体几乎完全依靠沈玄璃牵引的力量行动,单薄得像一张随时会被扯碎的纸。 沈玄璃没松手,反而手臂微弯,将他带入自己怀中,半是挟持半是扶持地带他挪到静室另一侧的软榻上。 任映真是真的怀疑她只喜欢好看的生物随便她摆弄的样子。 她把人放好,又从他手中抽走那暖玉瓶,似乎稍有不忿:“此物碍事,我稍后再还给殿下。”任映真被她弄得一僵,还愣坐在那摊开手掌。 沈玄璃将那轻松拈走的玉瓶随手放到一旁矮几上。 “隔着衣物同样不便行术,请您宽衣。” 见他愣住不动,沈玄璃又好整以暇地补充道:“殿下,你我是未婚夫妻,并无什么可避讳的。” 任映真没反驳她,低头摸索着衣服的盘扣,也不知怎的,他指尖一直在颤,解衣服的动作堪称笨拙缓慢。只开了两扣,他便不再动作,似乎耗尽了力气,又或许…… 沈玄璃知他心意。干脆松开他手腕,直接覆上了他的手:“得罪了,还是玄璃代劳吧。” 话音未落,她收拢五指,包裹着他的手唰啦一下解开外袍,直扯到腰际。玉石材质的扣子一瞬撞击发出细碎清脆的声响。 “这样或许可以了。”她盯着他泛红的耳尖,艰难压住笑意,作恶的那只手挪到他肩头,轻轻一按一推,他就顺力倒在榻上,陷入软垫之中:“躺好。” 任映真下意识想要并拢衣襟,但被她空出一只手拨开手臂。她微微俯身盯着他看,于是他闭上双眼别开头,只攥紧了手边的锦褥。 她实在喜欢这副全然袒露的样子。 沈玄璃感觉到手掌下隔着一层布料的胸膛起伏,微弱的心跳好似撞击她的掌心,提醒道: “殿下,凝神静气。” “我很快就好。请忍着点。” 她的声音轻得几近叹息,轻按在他心口处,轻叱道:“去!” 一股温润醇和,至精至纯的暖流如初春解冻的溪水,渗透而入,暖意瞬间包裹住了他冰冷滞涩的心脉,涓涓不息地浸润着那些脉络。 也许撕裂的痛楚这时候更好过些,这深入骨髓的慰帖酥麻感更叫人难熬。暖流所过之处,有如春风抚过冰封的河床,沉寂的气血开始极其微弱地复苏流转。 那滞闷钝痛感,也渐渐化开减轻。 沈玄璃掌心稳稳覆在他心口处,清晰地感觉到了这具躯体的变化:从最初的僵硬紧绷到强自克制住的震颤,此刻已经完全放松下来。任映真那微弱的心跳终于稍显有力。 她视线一路向上。 他依旧闭着眼,但那痛苦郁结已经有所舒展,总是苍白的脸颊居然也泛起一点活人该有的血色和温润光泽;眼睫不再颤抖,唇色似乎也好些了。 沈玄璃扪心自问,美色当前,她能—— 她不能。 这副全然放松、毫无防备的样子,她拒绝不了。她再垂下眼,看他因侧头而露出的颈侧线条,那处肌肤细腻光洁。她低下头。 她近乎虔诚却又充满掠夺意味地张开嘴,清晰地感觉到了平稳的脉搏和细腻触感。她鼻尖嗅到了已经浸润到此人骨血中的清苦的药香。 被她按住的人猛然一颤,似想要躲开或缩起脖颈,但被她按在心口的手无形中固定了姿势。 沈玄璃听见了一声短促而惊惶的呜咽,但她不在乎。她抬起头,再俯下身,这次是更明确的目标。她吻住他,只留下按在心口处的那只手,允准他拒绝。 侵入、探索,摄取。 果然这里也是药的味道。 他没有被她按住的手徒劳地在身侧的空气中抓握着——最终拽住的却是她的衣袖,慢慢地顺着衣袖滑下去,指尖无力地搭在软榻边缘。 这跟愿意向她献祭有什么区别。她沉溺在这种感受之中,松开对方,直接从中衣下摆摸了进去。侧腰倒是温热紧实,她正要毫无阻碍地握上去,却被突然扣住手腕。 沈玄璃方才还以为他已无意也无力反抗。 此时他抓着她探入衣摆的手腕,用力到指节瞬间泛白,指甲甚至微微陷入她的皮肤。 她看清他脸上的羞愤和眼中的决绝与抗拒,猛地顿住了手。但也只一瞬错愕,她就任由对方攥着自己的手腕,极其缓慢地抽回了手。 离开时她还不忘用指尖轻轻蹭一下,权当报复。 她欣赏了一会儿未婚夫婿剧烈喘息,眼眶微红的样子,若无其事道:“看来殿下还是未能全然凝神静气。” 任映真听她这话,下唇几乎咬出血来。那玉衡引脉术注入的内息仍然在安抚着他狂跳如擂鼓的心脉。 果然有用。沈玄璃想道,若不是玉衡引脉术,方才这好一番非礼,任映真也不知是会被她玩死还是气死在榻上。 「世风日下、人心不古!」话本妖怪大叫道:「白日宣○、岂有此理!这还有没有王法了!仙君大人,您睁开眼看看这世道吧!!!」 “引脉已成。” 沈玄璃收回手:“殿下,玉衡引脉术非一日之功,需持之以恒,方见微效。明日我会再入宫,为殿下继续行术。” 她轻轻拂过自己手腕上浅浅的月牙形印记,目光落回他脸上:“只是引脉术耗费心神,若施受双方心意相通,壁垒尽消,定能事半功倍。” “我与你总是这般‘殿下’,‘沈小姐’地称呼,未免太过疏离。” 她指尖按在他湿润的眼角:“作为今日行术的报酬,不若从此刻起,以后私下处,殿下唤我‘玄璃’,”她压低声音,像一片羽毛,“而我便唤殿下‘映真’,如何?” 任映真盯她半晌,低不可闻道:“好。” 沈玄璃真心实意地笑了。 她其实不喜欢聪明人,聪明人也不要太聪明。对她来说,任映真这样的刚刚好。他知道她喜欢他这样。 她更不忍心失去这个人了,上哪再去找一个会忍耐她采撷又愿意被驯服的夫君呢? 她颔首回应,声音慵懒沙哑:“很好。那、映真,我们明日再见。” 她重又一颗一颗扣子别回去,替他穿好了外袍,不忘抚平细微的褶皱,极为认真地打理一番他的仪容。然后毫不留恋地走了。 任映真独自坐在榻上,晴柔进来扶他。他指尖隔着衣料抚过颈侧,发出一声叹息。 「原来你也好这口。」话本妖怪说:「怪不得三生石上天定的姻缘,什么锅配什么盖!唉!仙君大人怎么会有你这样好蛊惑的凡身!」 他又披上那件厚重的貂裘,寒风似乎不再那么刺骨了。仍是来时那辆马车。 一入宫门,他就听见内侍尖细而恭敬的通传声:“陛下口谕,宣瑾王殿下即刻觐见!” 皇帝的耳目果然灵通。他确认过自己身上看不出什么异样才上步辇。 暖阁内,皇帝一身便袍,也是靠在一把紫檀圈椅中。晴柔刚搀扶着他的长子进来,他便摆手挥退左右。 “免了虚礼,坐近些,让朕瞧瞧。” 御座几步之遥的位置特意放了张锦墩。任映真走近坐下,面色苍白如故。 但便是皇帝不常看他,也能见出他虽依旧病弱,死气却淡了些许。他观察着长子没有血色的指尖,单薄的肩背和低垂的眼睫,定在那张脸上。 “哎——”他长长地叹出一口气。 他喉头滚动了一下,方才想好的试探与质问一时都卡在喉咙里。半晌,他找回自己的声音,语气却不自觉地放柔和了些,带着一丝关切:“脸色倒比前些日子看着好些了?” 他的目光仍然透过任映真在看他香消玉殒的爱妃:“听说沈家那丫头今日又入宫了?还将你带去了沈府请仙人诊治?” 任映真仰着脸给他看,视线始终落在地上不抬起来:“回父皇,沈小姐心善。她见儿臣近日心悸加剧,便以师门玉衡引脉术为儿臣稍作疏导,以期缓解苦楚,便于日常活动。”他说得沈玄璃是个慈悲为怀的妙人,且打定了主意要怜悯他。 “玉衡引脉术……”皇帝咀嚼了一遍这个名字,追问道:“此术玄妙否?可蕴养生机,增益寿元?” 任映真沉默了一瞬。他清晰地感受到了对方那种强烈的,想要将他吞噬的渴望。 第39章 她和魔尊有个约会-5 “此术仅能稍解心脉滞涩之苦,令儿臣得以喘息片刻。”他声音更轻了些,恰到好处的自弃:“于儿臣这等……已是莫大恩惠。至于寿元,仙长说有如无根之木,再难焕发生机。恐负父皇期许了。” 皇帝盯着他的脸,确信他说的不是假话,见他认命的样子,一股强烈的失望和不甘涌上心头! 但他看着这张脸,看长子低垂的眼睫和浅淡的唇色,不知为何,因失望而升起的怒火又被对这酷似故去爱人的容颜的怜惜硬生生压了下去。 他靠回椅背,长叹一声,这叹息仿佛抽空了他胸中的浊气。 “唉、罢了!”他声音干涩,目光复杂地看着任映真:“能稍缓苦楚,也是好的。你好生将养着吧。” 暖阁内再次陷入沉默。皇帝的视线依旧停留在他身上,想要再找出点什么似的,又或者只是在看着这张脸出神。 为什么岁月如此不公。他的云妃在最绚烂的年华香消玉殒,永远定格在倾城国色的巅峰。但他自己却被时光无情拖入这垂垂老矣、色衰形秽的深渊。 而他眼前属于两人的孩子,也将步其后尘,在本该最鲜活的时候凋零。 过了好一会儿,他带着一种前所未有且近乎隐秘的期冀低声问道:“沈玄璃、或她那位师叔……可曾提及过,她那师门中又真正能延年益寿的灵丹妙药?” 他的表情有如沙漠旅人看到海市蜃楼:“她对你既有这份心……” 任映真终于抬起眼,迎上他那父皇充满贪婪和最后一丝侥幸的目光。他望进那目光最深处,还有一缕因自己这张脸而残存的,微弱的骨肉亲情。 他缓缓摇头:“回父皇,儿臣未曾听闻。沈小姐所赠丹药已是凡间难寻的珍品,却也仅能暂缓心疾痛苦。至于延寿奇药……”他牵动了一下唇角,露出点自嘲来:“儿臣不敢亦无力去追求那等虚无缥缈之物。” 说完,他垂下头。 他的话有如冰冷雪水,浇灭了皇帝眼中最后的星火。 皇帝看着他露出的沉寂与认命之色,最终还是混杂着失望、愧疚,怜惜与疲惫的情绪暂时占领了上风。 他仿佛瞬间被抽走了精气神,疲倦地挥了挥手,寥落道:“下去吧。你好生休息。” “儿臣告退。” 任映真离开后,皇帝仍独自枯坐在那里。他远远望向窗外,双眼并不聚焦,只遥望着年华逝去,衰老的阴影如棺盖般缓慢而无情地压来。 殿外宫道,晴柔正要搀任映真上步辇,却见转角处有一来人步履匆匆。正是谢沧。 他手里握着一卷文书,一瞧见任映真就猛地一顿,脸上浮现出关切来,不似作伪。 “殿下。”他上前在距离任映真几步远的地方停下,躬身行礼。 “谢修撰。”任映真回以颔首:“无妨,老样子罢了。倒是你行色匆匆,可是有要务面圣?” 谢沧闻言,脸上闪过一丝犹豫。暖阁左右的内侍方才都已被皇帝屏退,他在渐深的暮色里抬眼看向对方脸庞,深吸一口气,决定赌一把。 他压低声音道:“不瞒殿下。前些时日,陛下命下官协力核查南方漕运积年账册一事。” 任映真双眼深处微光一闪。便是他深居简出也知此事干系重大,涉及钱粮命脉:“略有耳闻。此案似有波澜?” “……何止波澜!”谢沧苦笑更甚:“下官奉旨协理,不敢有丝毫懈怠。然账册浩繁,牵涉甚广,其中盘根错节如同蛛网。下官连日与几位同僚反复核对,发现许多关键年份地方呈报的底档,竟多有缺失损毁。而部分经手仓吏、押运小吏,或已调任他处,或……竟已亡故。线索如同断线之珠,难以串联。” 任映真看他这副样子,暂未作声。漕粮系统的账目核查本与谢沧职责无关,但皇帝年事已高看起来越发落子随心,临时指派谢沧去核查账目这事,也是让人觉得难以揣摩。 把烫手山芋交给新科状元?与其说是重用不如说是引蛇出洞。 他总不会真让谢沧来当牺牲品吧? 而且谢沧在朝堂之中根基浅薄,暂无派系可以倚仗,面对这等盘根错节的积弊,说是蚍蜉撼树也不为过,其艰难程度可想而知。 但其确为人正直,才学心性皆属上品,甚得话本妖怪的赞誉。 任映真心念一动。 “谢修撰之心令人感佩。此非一日之寒,亦非一人之力可力挽狂澜。”他目光落在谢沧手中的文书上:“你手中所持,可是疑点汇总?” “正是。” “此事急不得。我依稀记得……早年宫中内库曾有一套规制,凡涉及钱粮转运、仓储之紧要文书,除正本外,需另誊录副本一份,由内侍省专设档房收存,以备不测。此非定例,或存或废,恐已鲜为人知。” 他点到即止,并未明言,但谢沧明白了他的暗示,顿觉柳暗花明。 任映真又补充道:“此乃旧制,只或可一试。”他顿了顿,声音更轻了些:“内侍省档房,鱼龙混杂,规矩繁多。谢修撰若欲查阅,需得谨慎行事。” “殿下金玉良言,下官感激不尽,定当谨记于心,慎行以对。”他又行一礼,神色倒恳切:“今日提点之恩,谢沧无以为报。他日若有所驱,下官定万死不辞。” 「唉,真正的清流风骨……」话本妖怪感叹道:「好人啊!」 【我怎么觉得他对任映真比任映真对沈玄璃还要恋爱脑】 【这期真人助演是话本妖怪吗,真人助演也好喜欢他啊】 【没有人能拒绝新科状元好吗,没有人!】 “谢修撰言重了。些许旧闻,若能稍解修撰烦忧,亦是幸事。天色已晚,修撰且去忙吧。” “只是将来若是有缘,确有一事需要劳烦修撰。待修撰此番漕粮事毕,可寻我再议。” “是,殿下保重,下官告退。” 时间倒过得很快,一周眨眼即过。这一周来沈玄璃日日进宫行术,至于屏退下人后具体做了什么只有两人彼此知道。 反正她从来没有满足于只是行术,且得寸进尺。 不让直接摸她就隔着衣服摸,而且很会掌握力道,任映真一要说她或意图反抗她就停下动作开始装无辜;往往行术到后半程就开始按着人接吻。 一来二去,任映真已经摸出她的喜好了,她就喜欢看人被动承受的样子,想要清晰感受他的僵硬和颤抖。他就干脆不再做抗拒状,以一种认命的态度全部默许。 反正已经成既定流程了,不是吗。而且也如沈玄璃所说,迟早要成婚,没什么好扭捏的。 【饿死我了我从XXX8年开始就没吃过这么好的饭了】 【这期节目回放录像要卖多少信用点我想都不敢想】 【?不是就这,你们平时吃得也太清汤寡水了吧】 【玄璃你一定要对他这样那样再那样这样啊!】 【撕开碍事的布料行吗让我们主人公见识一下什么叫做真正的——】后半段被星网屏蔽了。 任映真倒没想到,一周才过,沈玄璃已经开始不满意了。 行术时的亲密终究带着治疗的幌子,现在已经无法叫她尽兴。她想要的是剥离这层关系后他依然无法逃离只能被迫受她亲近的姿态。 她想要的是在没有任何正当理由的束缚下仍然能把这个她喜欢的娃娃牢牢控制在掌心,肆意品尝那份脆弱和顺从。 唉。 沈玄璃不禁想道,婚期还是定得晚了。 话本妖怪,赶工建王府和赶工绣嫁衣的下人以及妒火中烧的周夷则恐怕都不这么认为。 沈玄璃还在思索她更广阔的天地,宫中始终不算太方便。她脑中灵光一闪:护国寺,皇家寺院,香火鼎盛,却也清幽僻静。 后山古刹更是人迹罕至。恰逢春日暖阳山风习习,远离深宫高墙,没有无数双眼睛窥伺,唯她二人而已。 当然,也没有玉衡引脉术。 她仍然可以……随心所欲。 甚至当下她就想象出那画面,两人并肩而行走在清幽山径上。她只要轻轻一推就能把自己喜欢的琉璃人偶困在禅房角落……或那古松下也很不错啊? 不必任何借口,她可以尽情地、纯粹地、毫无顾忌地——嗯! “备车。”想到这里,她霍然起身:“去接瑾王殿下……护国寺祈福。”沈小姐不上阵杀敌,多余的精力就全用在她未婚夫婿身上了。 午后阳光透过高大殿宇,在青石板铺就的庭院中投下斑驳光影。空气中弥漫浓郁的檀香气息,诵经声、还有悠远的钟声,氛围是极为庄严肃穆的。 两人在知客僧引领下在大雄宝殿内焚香礼佛。 他们彼此都不知对方许了什么愿望。 礼毕,知客僧恭敬道:“沈施主,瑾王殿下,住持正在后山禅院闭关清修。住持得知二位贵人今日前来祈福,特命小僧转告,若殿下不嫌禅院简陋,可移步禅院稍坐,住持愿为二位诵经祈福,静心片刻。” “有劳住持费心。殿下素喜清静,自是再好不过。”沈玄璃先开口,才转头看任映真:“殿下意下如何?” 任映真垂下眼睛。他并不觉得沈玄璃这等求仙问道之人会信佛,她修行的心不诚,信教的心更没有。 但拒绝只会变得麻烦。 “有劳住持,有劳沈小姐安排。” “殿下客气了。” 知客僧引着二人穿过大殿侧门,步入一条通往寺院深处的回廊。回廊依山而建,一侧是古朴的殿宇墙壁,另一侧则临着逐渐升高的山坡,视野开阔,可俯瞰下方层层叠叠的殿宇屋顶和远处帝都的轮廓。回廊尽头,便是通往后山清心禅院的石阶小径。 “二位贵人,由此小径上行,约半盏茶功夫便是禅院。住持已在禅院等候。”知客僧合十行礼:“小僧还需回前殿照应,恕不远送。” “有劳师父。”沈玄璃微微颔首。 待知客僧离去,回廊上唯余二人。此处地势已高,远离前殿香客的喧嚣,只有山风拂过松林的沙沙声和偶尔传来的悠远鸟鸣。 “殿下,”沈玄璃道,“禅院尚有一段山路。”她目光扫过回廊外侧那条更为平缓、但显然绕远一些的山径:“我们由此缓步而行,既可稍作歇息,亦可沿途领略这后山清幽景致,待气息调匀,再行上山。如何?” 任映真看那小径,知道大抵是最僻静的一条,又看沈玄璃,最终没有揭穿:“全凭沈小姐安排。” 沈玄璃定定盯着他瞧。 “……全凭玄璃安排。”他想起那“报酬”,立刻改口。对方这才满意颔首。 沈玄璃并不伸手来搀扶他,将晴柔、福伯并沈府跟来的几名护卫都留在护国寺中,美其名曰“勿扰住持清修”。她只稍稍落后几步,跟在任映真身后。 山势渐陡,虽然玉衡引脉术让病人的身体情况有所好转,但他此刻也已脚步虚浮。沈玄璃见他微微喘息,已有一点薄汗,每一次抬脚都有细微的滞涩感,就知道到时候了。 终于,山径转过一个弯,前方出现一座小小的、半隐在古松虬枝间的石亭。亭子一侧临着陡峭山壁,另一侧则是深不见底的山涧,视野开阔。 “映真似乎累了。”她停下脚步:“不若在此稍作歇息?” 任映真抬头看那石亭,又看前方似乎还有一段距离的山路与禅院,喘匀气息后点点头。 他没有多余的力气说话,扶着冰冷的石柱走入亭内坐下,阳光透过稀疏枝叶在他脸上投下摇曳光斑。 沈玄璃站在亭口,再环顾四周。 时机到了。 她转身走到他面前:“映真的脸色似乎不太好?” 任映真抬头看她,不知她又要做什么好事。就见沈玄璃手伸进厚重的大氅下,隔着衣服按在他还因喘息微微起伏的胸膛处。 他蓦地一僵。 “看来许是方才行走牵动了心脉。”那厮还冠冕堂皇,俯视着他,另一手扶住他颈侧,嘴上说着“别动”“调匀气息”什么乱七八糟的、就亲下来了。 任映真很明显学乖了,除却最开始的微僵外,很快就放松下来任由她索取。 沈玄璃又满意了。 「未来的魔尊大人眼珠子都快瞪出血了。」话本妖怪忽而幽幽道:「我竟也不知是否他见心中的明月仙女抱着自己的仇人啃,受到的冲击太大?他怎么不动?」 ……周夷则竟然在偷看吗。任映真压下心头无语,伸手想要推开沈玄璃,但多半这动作被对方以为是欲拒还迎。她只单手轻易摸索着捉住了他两个手腕扣在掌心按在他自己的胸口处,接着更深地吻了下来。 任映真:…… 虽说食色性也,但这话本是不是春○性质的?怎么女主角这么喜欢这档子事? 这次轮到话本尖啸了:「我不是!我没有!你!!不要再露出那种任人宰割的表情了!!这根本是勾引啊!!!」 它满怀悲怆地大喊道:「殿下啊!!!」大概是在悼念它仙君大人逝去的、而任映真本来也没有的一些无形之物。 哇。任映真有点惊讶了。原来它知道啊。 第40章 她和魔尊有个约会-6 宫中眼线与沈府中人已将沈玄璃的行程透露给他,今天她临时起意,要带那病秧子来护国寺祈福。师姐一直把心力花在那病秧子身上,他本是想同她再深聊的。 他知道沈玄璃意不在求仙问道,但她对凡尘俗世似乎也并无太多留恋。周夷则始终不在乎,他只觉得能留在师姐身边就可以。 但是不行,她的选择不能是任映真。唯独不能是任映真。 他尚不无恶毒地想过,既然只有那张脸的话,毁掉那张脸就可以了。除此之外,不过是一个占尽尊荣却注定早夭的废物罢了,让他如何不恨,如何不妒? 但周夷则并无完全把握瞒过沈玄璃,因此此事一拖再拖。 他是先来的那一个。在那两人登上小径之前,他便藏身在古松后,此处居高临下,既能俯瞰通往清心禅院的山径,又能将下方那座临渊而建的悬亭尽收眼底,且极其隐蔽。 终于,山径尽头出现了两道身影。 师姐步履沉稳,清冷依旧。她身边那病秧子今天也裹了件便于行动的银灰色狐裘,围着颈项的一圈毛领衬得那张脸更小些。 让他心头邪火更炽的是沈玄璃虽未搀扶,但始终跟在一步远的位置,目光不时落在任映真脸上。 ……师姐何曾用这样的目光看过他或其他任何人? 他不禁抓住身旁的古松,木屑刺入皮肉也毫无察觉。他突然开始恨自己找到了这么“好”的位置了,他清晰地看见师姐做了什么。 她是如何强势地掠夺占有乃至品尝她的战利品。 为什么? 那病秧子,他、他竟然也没挣扎,而是任由沈玄璃索取。 周夷则紧盯着,将那短命鬼的神态看得一清二楚,泛红的眼角、颤抖的眼睫和眼中氤氲的水汽。像只羔羊。 为什么? 他一时有些混乱,不知自己到底在想什么。是搞不懂为什么沈玄璃可以如此肆无忌惮,还是那废物居然顺从地承受了别人的掠夺。 周夷则再也无法忍受了,他在沈玄璃更肆意地享受她的猎物时便从藏身之处无声滑下,离开了原本的位置。 “好了。” 待到细微的,树枝被踩断的声响被风送来又消失。沈玄璃才意犹未尽地松开了对方,同时放开手:“歇息够了,该去拜见住持了。” 她低头见对方手腕处被合扣留下的一圈泛红痕迹,指尖一点便消失了。她自然地替他拢了拢衣襟。 任映真看看手腕,仿佛刚才什么都没发生过似的整理了下微乱的衣袍,一脸平静地起身,同她继续沿着蜿蜒山径向上走去。 禅院内檀香袅袅,梵音低回。禅房内布置简朴,唯有一榻,一矮几,两个蒲团。住持盘膝坐在蒲团之上,对面坐着任映真。 沈玄璃在禅房外称为他调息花了好一番力气,便先不进禅房了,她在外边透透气。 “瑾王殿下。”住持开口:“心脉之疾,非药石可逆。心之所向,境由心生——方才山径之行,可还安好?” 他倒是问得含蓄。 任映真知他不会点破,便只谈风物:“有劳住持挂心。山风清冽,景致幽静,稍作歇息便好。” “殿下可知,这世间万物,皆有其‘势’?水势趋下,火势炎上。人心亦有其势。”他目光深邃:“譬如江山社稷,亦有其势。此‘势’……非大智慧、大毅力、大机缘者,难承其重,难驭其威。强行逆势而上,如同稚子举鼎,非但无功,反伤己身,更易……引火烧身,殃及池鱼。” 任映真眼睫微动。 “住持所言乃常理,此重确非等闲可负。但住持只见天道循环之‘常势’,却不见人世沉浮亦有‘变数’。大师慈悲,忧心生灵。然,覆巢之下,焉有完卵?若天下倾覆,浊浪滔天,纵是潜于深潭之鱼,又岂能独善其身?” 住持久久无言,与他对视。此时他才发现这人与初入禅房时已完全不同,病骨支离没变,此刻目光却锋利如刀。 他深深忧虑道:“殿下执念过深,恐成心魔。稚子心性,纯真无垢,置于熔炉之上,恐玉碎宫倾!殿下爱之深,岂忍其受此煎熬?” 皇子殿下轻呵一声:“住持,我已算这世上顶顶幸运的人了。”他拂过自己印记已经消散的手腕:“帝王家何处不是熔炉、何处不是深渊?再者,这世间何人不苦、何人不熬?” 住持发出一声悠长的叹息。 他明白了。 这位瑾王殿下心意已决,任何劝诫都将如同蚍蜉撼树,全是徒劳。他心中亦有一轮明月。 “阿弥陀佛……”住持合十低诵佛号:“殿下心志之坚,老衲叹服。” 说完,他拿出一卷被云锦严密包裹的方寸之物。云锦打开,是数片串联在一起,打磨光润的贝多罗树叶。叶片纹理深邃,上面以极细的金粉写着密密麻麻、庄严秀逸的经文。 岁月沉淀,贝叶微黄,金粉暗淡。 “昔日云妃娘娘于本寺潜心礼佛,心有所悟。曾亲手抄录贝叶经一卷,供奉于佛前,为至亲祈福。” “殿下今日至此,天意使然,此物、也该物归原主了。” “多谢住持。” 禅房木门推开,门外林间清风拂面而来。 【……我没听懂,朕的翻译何在】 【我观任映真,仿佛……想换皇帝了】 与此同时,禅房之外。沈玄璃并未走远,她偶尔瞥下禅房紧闭的木门,脑海里还会浮现刚才的情景。 “师姐。”这声音听着就委屈,打断了她的回味。 “嗯?”沈玄璃随口应了一声:“你怎么在这里?” 周夷则被她这漫不经心的态度刺了一下,胸口那股郁气更盛。他深吸一口气,努力压下翻腾的妒火,强装平静却仍然掩不住质问的味道:“师姐、你,为什么那样对他?” “那样?”沈玄璃明知故问:“哪样?” 他被她看得浑身不自在,仿佛所有心思都被看穿。他猛地别开视线,却又忍不住转回来:“师姐,你别敷衍我。我听闻你特意请了青阳师叔来诊治他,费尽心思赠药为他续命……你不会真的……” 想到那些事,他心里有些被背叛的痛楚。 “哦,你看见了。”沈玄璃将声音压低了些,分享秘密般、近乎蛊惑他地开口:“那你觉得他刚才的样子如何?” 这完全在周夷则意料之外,他愣住了。他满以为沈玄璃会否认或会斥责他多管闲事。 “是不是很有趣?”她追问道:“虽然看起来一碰就会碎掉,但是真的摸上来就会发现是软的。挣扎微弱,呜咽短促,长得又好看……我实在是很……” 周夷则听沈玄璃这番带着沉醉意味的描述,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她这是在炫耀。 他也不知是该庆幸还是惊异,什么怜悯、什么责任,沈玄璃将她这“夫君”当成手把件了。 与之相比,他想得居然还算简单。 但是,他输又输在,他太了解她了。他们毕竟一同长大。 周夷则看清了她眼底几不可察的柔软,便明晰她真有那一份缥缈的恋心。 她对那个病秧子动心了,被那废物用那副脆弱顺从的姿态和漂亮的脸迷住了。她只是尚且不自知而已。 “总之,因为知道容易碎掉,所以我才很小心啊。”沈玄璃说。 周夷则不说话,他只觉得讽刺。师姐已经身陷其中而不自知,不论她用什么说法来麻痹自己和他人当然都可以。 “哈,”他苦涩地笑了一声,强行挤出些释然的表情来:“原来是这样啊。”他恍然大悟般说道:“师姐说得对,这等趁手之物难寻,确实需要格外小心对待。是我想岔了。” 他嘴上说着理解,心里却漫上前所未有的冰冷杀意。 任何表面争宠都是徒劳,任映真不死的话,他没有机会。 禅房的门开了。沈玄璃转头看他,怀里多了个物件。她极自然地伸手去摸,任映真却避开了。 “殿下,”她似笑非笑,再次伸手:“住持给了你何物?” “母妃的遗物。”任映真答道:“住持将她生前供奉的佛经交予我了。” “原来如此。”沈玄璃收回手,随意拂了下自己的衣摆:“既是云妃娘娘遗泽,殿下好生收着吧。是玄璃方才冒犯了。” “周将军怎么在此处?”任映真问。 周夷则装了半晌凝固的雕像,只冷眼看两人的动作和神态。没想到任映真还记得他。但转念一想,这位记得的估计是京都新秀,而不是当年被他随意施舍的野狗。 “忘记介绍。”沈玄璃对任映真道:“靖远侯次子,周夷则。也是与我同出一门的师弟。” “末将见过瑾王殿下。”周夷则敷衍地行礼,礼数约等于没有,声音也听不出半点敬意:“我听闻殿下素来待人仁厚,常随手施恩于落魄之人,在民间广有善名。朱墙碧瓦之内,也总不忘随手散寒衣,点明灯。” 他得益于其父靖远侯与沈策华的交情,被安排挂职历练,领了个六品的虚衔。在都城的勋贵子弟中,算是个体面但绝非举足轻重的起点。 相对来说,同样有根骨入仙门也曾上过战扬的沈玄璃却依然只是沈小姐,以后将成瑾王妃。 周夷则意在讽刺,但这种话任映真听得也不少,很习惯地疏离回道:“周将军过誉了。宫闱之内偶遇困顿者在所难免。力所能及时,有些依规行事的微末之举,算不得施恩。” 一听他这话,周夷则便明白,任映真记不得他是谁了。这反而显得他可笑和卑劣起来。 此时此刻,任映真只是平静地看着靖远侯之子周夷则,他眼中的周夷则和那个雪夜毫无瓜葛。原来他施舍的时候根本从未在意过。 “好了。天光将尽,山路难行。”沈玄璃的声音适时响起,打破死寂。她若有所思地看了周夷则一眼,随即伸手虚扶了下自己的未来夫婿:“殿下,该回了。师弟,你也自己当心。” 他们两人踏上下山的小径。 周夷则则依旧僵立在原地,如同被个凡人点了定身术。他看着那两人身影渐渐远去直至消失,慢慢地坚定了原本的想法。 这份恒常的平静本身就是最大的傲慢。 施舍什么、施舍的对象是谁,任映真全都不在乎,也从未正眼看过。他做的那些事,多半只是为博个善名罢了。 既然如此,他做的事会招来感恩,当然也会招来仇恨。 他与任映真从根本上并非同类。 为了师姐,或洗刷刚才的羞耻感,他也想把这个人从云端上拉下来,尝尝真正的人间的滋味。如果不是生在皇家的话,这样的容貌和病躯,早该跌落进尘埃里死了。 周夷则攥紧拳,指甲刺入掌心的感觉带来异样的清醒。他转身走向了另一条小径。 宫中近来诸事繁多,除谢沧那件事外,还有一事,是公主和亲。北疆的游牧民族首领遣使来都,向皇帝求娶一位公主为阏氏,以示两国永好。 只可惜皇帝膝下儿子多得像串葫芦,女儿却唯任昭昭一个,且宁安公主玉雪一团,尚不及岁。最终他目光在宗室名录里扫到了一位年方十七的远支宗室女——嘉敏郡主。 此女容貌清秀,性情柔顺。 皇帝一道旨意,封她为嘉敏公主,赐予丰厚嫁妆,命礼部即刻筹备和亲事宜,婚期就定在三月末,比瑾王大婚还要早上数月。 “公主殿下、殿下!您慢些!仔细脚下!” 寝殿的锦帘猛地被一只手掀开。 任昭昭如受惊的乳燕般扑了进来,她冲到榻前,平日里的礼仪全忘了,径自埋到与她血脉相连的亲人怀中:“皇兄!” 她的身体正在发抖,泪水如同断了线的珍珠大颗大颗滚落下来,砸在任映真冰凉的手背上,灼热的刺痛感。 他艰难地坐直了些,挥手示意晴柔带着其他内侍下去,才伸手抚上妹妹冰凉的脸。 嘉敏郡主从前在宗室中不过是个透明人。他想,昭昭或许只是物伤其类。他依稀对那少女有些印象,她身份不高不低,又易于掌控,没有比她更完美的和亲棋子了。 这过于突然的和亲如同一巨石砸下来,激起的涟漪足以让所有身处漩涡边缘的人感到不安。 他知道喜轿掀起的那道门帘,对妹妹来说是吃人的嘴。 第41章 她和魔尊有个约会-7 而任昭昭只一味颤抖,他看得出她害怕,但她却只重复着呼唤他,并不求他做什么,只是从他身上汲取一些安全感罢了。毕竟她不能对皇后和其他皇子这么做。 “昭昭。”他柔声拭去妹妹的泪水:“你害怕和亲吗?” “……”任昭昭仰起脸,比起惊惶更多的是茫然:“我受万民供养,锦衣玉食……若社稷有需,也是、也是应……” “那为什么只公主有‘应尽之责’呢。” 任昭昭满脸茫然地看着他,她实在不懂皇兄为何问这个。这问题太奇怪了,她从未听过。公主之责,天经地义,不是吗? “你知道草原之外更辽阔的地方吗?有的土地之上,统御万民的并非汗王,而是女领主,她们统领的部族更尊崇来自母亲的传承。” 公主殿下眼睛一点点睁大,她不再落泪,完全被这闻所未闻的“故事”吸引了。那些遥远的,她从未见过的“女领主”的形象像一道光照入她被恐惧笼罩的心湖。 “倘若今日遣使而来的,是这样一位手握重权,雄视四方的女领主。你说、她要公主去和亲做什么?” 任昭昭怔愣片刻,眼里迅速掠过震惊,迷惑,随即下意识猛地摇头,仿佛要把那可怕的景象从自己脑海里甩出去。 她紧紧拽住他手腕,磕磕绊绊道:“兄长,你已有婚约!沈小姐她……”似是想要安慰他。 “若没有婚约,若陛下真需要从膝下诸位皇子中择一人远赴异域和亲,陛下会选谁?” 她的脸上血色褪尽,从空白到恐惧。她知道答案,并且得出它不需要任何思考。如果兄长没有婚约,他们的生母亡故多年,他本就处境微妙…… “回答我,昭昭。”他直视妹妹的眼睛。 “……是你。”她又开始落泪:“是你。” “对。”任映真没有丝毫犹豫,鼓励道:“是我。”面上不见悲戚或恐惧,继续道:“公主和皇子都可以用来和亲,这取决于领主;是我而非其他皇子,不是因为他们是男人,而是他们于陛下更有用处。” “有用?”任昭昭重复了一遍这个词,好像还没抓住它的含义。 “对。因为他们能建功立业,而我不可。你再看沈玄璃。” 任昭昭下意识往宫外将军府的方向望去,虽然只看到紧闭的窗户。 “她的父亲,是手握重兵、威震边陲的国之柱石。她自己有仙缘根骨,能够上阵杀敌,大家都说她是最耀眼的明珠。但在婚嫁之事上,她还是‘沈策华之女’。未来将是百官口中的‘瑾王妃’,日后史书上便是‘沈氏女’。” 任昭昭喃喃道:“明明她的父亲是沈将军。” “但她仍是沈小姐,她不是沈将军。”任映真说:“父亲是将军,不如自己是将军。” 他们的父亲还是皇帝呢。 “那我,”任昭昭握着他的手,越发用力,仿佛抓住救命稻草,声音急促道:“我可以去求二皇兄!皇后娘娘待我如亲女,二皇兄也会护着我的!” 二皇子任明晖是皇后所出,自小同她养在一处,感情也十分亲厚。而且最有希望被封为太子的也是二皇子。 “是吗?那昭昭尽可一试。”任映真平静道:“你对他说,你害怕和亲之事。他定会对你说、昭昭不怕,二哥绝不会教你去和亲。谁敢打你的主意,二哥第一个不饶他!” 他将二皇子素日的腔调都学得像,听到这里,任昭昭眼中的光亮了一下。 “你再问,若是两国交战,烽烟四起、兵戎相见,只要公主和亲便可平战火——” 家国存亡,万千生死。 而她只是一个公主罢了。 “皇兄!怎会有乱世呢?”她发出一声哀鸣,自欺欺人地祈求道:“我国国力强盛,哪有外敌胆敢来犯?” “漕粮亏空如疽疮已烂,边境强邻磨刀霍霍。而陛下龙体渐衰……乱局已成定势,只在早晚。你只需细察宫中风向,便知一二。” 任映真看着她眼中近乎熄灭的希望:“昭昭,我与你说这些,不是要你今日就下决断,而是想让你知道你还有别的路可以选……我已为你寻了一位良师。” “……良师?” 是太傅吗?公主也能有太傅? 任昭昭只听过皇子太傅,从未听过公主太傅。她知道,“太傅”是帝王之师。 “谢沧。”任映真答道。 任昭昭有些恍然,她也听过这个名字。新科状元,金殿传胪。寒门学子十年苦读一朝鱼跃龙门的典范,清流士林口中才学惊世的未来栋梁! ……朝堂新贵,清流砥柱,未来可能入阁拜相的潜力之星。饶是任昭昭也知道。他怎么会跟“公主太傅”这个离经叛道的词联系在一起? “我年岁不永,无法护你周全。将你未来托付与二皇子……即便他将来能荣登大宝,君心如海,恩宠易变。我更不愿将你置于他人一时心软或要权衡的怜悯之中。” “便是谢沧,你也不可尽信。” “人皆有立场,皆有所求,皆有力所不能及。”他回握紧妹妹的手:“昭昭,你的路唯有你可以走。” 一片寂静中,灯花发出“啪”的爆响。 烛影摇曳中,任昭昭看着与她血脉相连的兄长的脸,在光影交错中显得无比沉静,又有一种献祭般的决绝。 跳跃的火苗在殿内墙壁上投射出庞大而扭曲的影子。 于是她汹涌的泪光中,有一颗向往着权利的、冰冷而坚硬的胚芽,正痛苦、艰难却无可阻挡地开始萌发。 “我有答案了。”她说:“皇兄,我的命不要系在任何一个男人身上。” 「全乱套了!」 话本妖怪如丧考妣:「你这牝鸡司晨之辈!你自己明明也是男的!!」 “我会好好学的。”她承诺道。又话锋一转,眼中都是关切:“皇兄,那沈小姐呢?你与她的婚约……你又是何种心思?” “她天资卓绝,心志坚韧。世间女子,罕有其匹。” 他的评价倒是客观,同时带着欣赏:“她嫁与我,是明珠暗投。” 任昭昭拧眉,还欲说话。她觉得兄长未免也太轻贱自己了。 “昭昭。”任映真声音转沉,截住了她的话:“她不嫌弃我行将就木,愿意为我寻师门诊治又赠药行术,已是莫大恩惠。……这已是上天垂怜了。” “因此她心思如何,行事如何,都是她的选择。我并无他求。” “所以你不必忧心我的事。我的路也要我自己走,你只需照顾好你自己,对我来说就足够了。” 任昭昭咬唇不语,片刻后才道:“可是……” “没有可是。”她对上他的视线,第一次看到他冷然的表情:“对朝生暮死,命若蜉蝣之人来说,心意与情愫是最不要紧的东西。不要再问了。” “……回去吧。” 「唉……」话本妖怪这次倒是安静,仿佛在感慨命运弄人。 历时月余,嘉敏公主和亲出嫁,震动朝野的漕粮弊案也终于尘埃落定。皇帝震怒之下,户部侍郎抄家问斩,附庸其下的若干爪牙或被流放或被革职。 一批蛀虫被清理干净,但朝堂上下都清楚,这不过是冰山一角。 不过这次清洗也足以震慑各方,为风雨飘摇的帝国暂时保了一波平安。 而在这场风暴中,不畏权贵、彻查账目、勇揭黑幕的新科状元如同一柄骤然出鞘的青锋,锐不可当地闯入所有人的视野。其清正之名响彻帝都,被百姓视作不畏强权的青天。 皇帝更是当庭褒奖,将谢沧官职升至四品,另赏黄金百两,锦缎十匹。正七品连跳数级至正四品!圣眷之隆,一时无两。 谢沧主动来拜访任映真。 “殿下,谢沧大人求见。”福伯道。 “快请。” 谢大人脚步声稳健有力,一股刚在朝堂崭露头角的锐气。 福伯添完炭火,掀开门帘自出去了。 “微臣谢沧,参见殿下。” “谢御史免礼,恭喜荣升佥宪。”任映真目光落在他官袍上:“陛下慧眼识人,社稷之幸。” “殿下。”谢沧反而再次躬身:“微臣今日来,特为叩谢殿下恩情。若无殿下,焉能有臣今日?” “谢大人言重了。大人刚正不阿,明察秋毫,实乃社稷肱骨。漕粮案破,是大人自己的能耐。”任映真仍然平静:“我日前曾称有一事相托于谢大人,更胜珍宝千倍万倍。” “殿下但请吩咐,凡微臣力所能及,在所不辞。” “……” “谢大人学识渊博,贯通经史,洞悉世务,更兼一身浩然正气,实乃百年难得之良师。”他并未自称“本王”:“我今日以兄长身份郑重相请,望谢大人能不吝学识,拨冗教导幼妹。” “非教闺阁女训,非授风雅之辞。而是引她入经史之殿堂,授她明兴之道理,解她识人心幽微,训她辨世事真伪。” “简而言之。” 他说这段话,脸色已越发苍白:“我请谢大人做昭昭授业解惑,启迪心智的帝师。” 他看着年轻臣子眼中翻涌的震惊,继续说道:“本王遍观朝野,真正能授她此道者寥寥无几,唯你,才、德、智、识、胆魄,皆堪此任。” “昭昭于我而言,远胜千金万宝。” “谢大人……可愿担此重任?” 谢沧一脸怔愣地仍保持着“万死不辞”的姿势。 教导公主?授以经史之道、兴替之理、治世之策? 任映真要一个公主做储君之才? 【给状元CPU干烧了】 【我不是来看神魔爱情故事的吗,我的证道飞升呢,怎么变成权谋频道了】 约是士为知己者死的豪情、士人匡扶社稷的担当蛊惑了他。谢沧撩起官袍前摆,双膝触地,向他行了一个庄重的臣子大礼。 “殿下!” “此托付重逾千钧,臣定尽毕生所学,竭赤诚之心,以师者之责倾囊相授,以报殿下知遇再造之恩!” 任映真一时没作声。 谢沧的回应勉强算在他意料之中,但也有些不合常理。年轻御史身姿挺拔如青松,此刻正因激动似在微微颤抖,他看着任映真的眼中燃烧着一种仿佛要将自身焚尽以照亮前路的…… 纯粹到让他感觉心悸的赤诚光芒。 为什么?任映真只觉得古怪。他这番其实算是挟恩图报,只赌谢沧为人正直。不过谢沧是否也太正直了些? 他从未想过对方会给予如此滚烫的忠诚。 「你见不得好人?」话本妖怪讽刺道。「人家谢沧知恩图报,赤胆忠心,人品贵重,感天动地……你就只觉得不合常理?你这叫那个什么……」 【被害妄想症晚期】 任映真不理会它和弹幕的隔空单方面互动,压下心头那丝古怪:“谢大人,请起。托付道阻且长,非一日之功。望卿善自珍重,徐徐图之。” “殿下放心,臣定当不负殿下今日重托。” “昭昭年幼,或有顽童心性。谢卿教导之时,需多些耐心包容。”任映真试图将话题拉回正事来冲淡这种令他不适的炽热氛围。 “殿下言重了。”谢沧立刻接口,声音里热忱不减:“公主殿下天资聪颖,灵秀非凡!能得殿下信任,委以此任,实乃臣三生修来之福!臣定当视如己……咳!” “定当视如至亲弟子,循循善诱,倾心相授,绝不敢有半分懈怠!” 任映真:“……” 这下古怪感更强烈了。刚刚是不是听到了视如己出?谢沧不会有…… “天色已晚,谢大人新晋高位,想必事务繁忙,本王精神不济,就不多留了。” “是,臣告退。”就在谢沧的一只脚已踏出暖阁门槛,身影即将没入门外更浓的夜色之时—— “殿下,您日后可否省去‘御史’‘大人’,直呼臣的名讳?” 他似乎怕任映真误会,立刻真诚地补充道:“并非僭越,实在是‘谢大人’之称每每听之总觉疏离,有负……” 任映真看他那双眼睛,忽然明白过来了。 “谢沧。”他说:“退下吧。” 年轻臣子脸上骤然明朗,立刻躬身告退。 任映真垂下头,用指尖轻轻敲着桌面。 沈玄璃看他的目光里有喜爱,是有如鹰隼,从上往下的掌控欲;谢沧看他的眼神,是自下往上的,更像信徒的仰望。 原来如此。 难怪! 倾慕对他来说都是过眼云烟。只要这情潮不是向着昭昭去的,谢沧能恪守承诺,凭着这份情感尽帝师之责……他无所谓。 这反而让他感到了一种荒谬的轻松,原来不是什么更深沉的算计,只因谢沧对他有些隐秘的情意。 话本妖怪听着他的心音,罕见地一言不发,像死了般安静。 第42章 她和魔尊有个约会-8 若是他真还有五载寿命,何须如此。 五载甚至足以让他亲眼看着任昭昭一点点成长起来,以及更进一步为其思虑如何去应对更多的变数。 只是他性命如今还有没有五月都很难说。 婚期越来越近,死期越来越近。 任映真知道任昭昭是不可能在他还活着的时候成功的,他就只能在这五月时间里多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情。 他多次翻阅那话本窥探天机,可惜话本后半段全是神女与魔尊在五湖四海“她逃他追”的爱恨情仇,只有寥寥数句提及人间惨烈的图景: “烽烟骤起,铁骑叩关,” “帝女和亲,红妆千里,” “饿殍遍野,十室九空。” 「凡人命数自有天定。」话本妖怪冷冷道:「你机关算尽,公主不去和亲反而想要做皇帝……此等悖逆之举,篡改纲常!你注定不得善终,死在沈玄璃手中也实属活该,咎由自取。」 任映真只轻声道:“那又如何?” 话本妖怪语塞。 他笑道:“我本来就是要死的人了,难道还在意怎么死吗?” 世事无常,变数总在预料外。 黑石堡军情告急。 这北境咽喉的雄关要塞不知有何妖邪引动地脉阴煞之气,污秽了阵眼,当地以邪术催化出大量不惧刀兵,嗜血狂暴的尸傀。 一旦其失手,北方铁骑将长驱直入,直扑帝国腹地。 「怎么也翻不到这件事发生在何时何地,对吧?」话本妖怪说:「因为这是你带来的‘果’,你真以为逆天改命那么容易吗,任映真?」 这还是它第一次对他直呼其名。 皇帝深知此战凶险异常,非寻常将领可挡。妖邪作祟,唯有精通玄门术法且有斩妖经验的高手,方能迅速稳定阵脚,清除邪祟,修复要塞。 于是沈策华父女临危受命,日夜兼程,驰援北方要塞。 来不及告别,沈玄璃只留下一张素笺送来宫中,字迹清隽有力。她还不忘在信中安抚: “军令如山,归期难定,来不及与你当面告别。” “我不在的时候,务必按时服药,仔细调养,切勿劳神。我已将玉衡引脉术的心法口诀详细传授予师弟。他于此道颇有天赋,也答应我会尽心照料你。” “安心养病,等我凯旋。” 信不长,字里行间透着关切和匆忙,极在意他似的。任映真看完将其重新折好,放在一边。 福伯在一旁看着,轻声道:“殿下,沈小姐她……” 正说着,门外传来侍从通报:“殿下,周将军求见。” 福伯看向任映真,见他点头,低声道:“老奴告退。”忧心忡忡地退出去,随手带上了门。 许是人逢喜事精神爽,周夷则看起来心情极为不错,甚至规规矩矩地行礼了:“殿下晨安。” 他走到软榻边:“师姐临行前特意将玉衡引脉术的要诀传授于我,嘱咐我务必仔细为殿下调理,不知现在可方便?” 任映真从没见过他语气这么诚恳,态度这么温和。一想到周夷则在话本里恨不得扎他小人的样子,只感到毛骨悚然。 “有劳。” 他习惯沈玄璃的行术流程,左手搭上外袍盘扣,正准备解开,被周夷则上前两步扣住了手:“不必。殿下坐好即可,玉衡引脉术指搭寸关,肌肤相触便已足够,无需宽衣。” “……”任映真手指按在扣上,顿住了。他回看周夷则,对方脸上的笑意越来越大。 弹幕里更是笑晕: 【被玩了啊!】 【代换一下到现代社会就是每次都跟你说老婆你得穿内衣我才能干活】 他慢慢放下手,整理外袍,在软榻边坐好,搁置好手腕,重复道:“……有劳。” 若不是在宫中,周夷则大抵会笑出声来。他伸出三指,搭在任映真腕脉上。 几乎是肌肤相触的瞬间,微弱却清晰的冰凉气息像一条蛇钻进了他的脉络里。任映真并不知道该如何形容这种感觉,它并非直冲心脉而去,而是绕着他细微末节的那些缝隙处处探索盘桓。 周夷则看他脸色和突然绷紧的身体,细微抽气声从齿缝溢出,当即更用力地压住了任映真正在无意识颤抖的手腕:“殿下,放松些。”他这下是真的笑出来了。 “此术心平气和才见成效。” 那缕冰冷的细流不着痕迹地加大了一点力道,恰到好处地戳在某个极为敏感的经络节点上,麻痒的感觉骤然加剧。 “我与师姐不同,是冰灵根。”周夷则解释道:“殿下或会感受有所不同。” 任映真用力闭了下眼,紧咬牙关。没被搭住的那只手指尖几乎扣进缎面纹路里,他强令自己放松,任由那带来浓烈不适感的内息继续在体内蜿蜒游走。 话本妖怪笑得比周夷则还大声些。 周夷则把他所有挣扎神态尽收眼底,感受到手下脉搏微弱而紊乱的跳动,像笼中受惊的鸟。 他死盯着任映真咬住下唇渗出的一点血丝,只觉得像甘美琼浆浇灌在他心头的恶念上。 他胸口充斥着一股扭曲而汹涌的快意,差点就没忍住手上猛一发力,干脆用这内息冲碎任映真的心脉,就叫这病秧子这么死了算了。 越想那念头越炽热,光是想到这位瑾王殿下会死在他的指下他就——不行! 他想起沈玄璃。若是任映真死在他手里,沈玄璃还不活剐了他?玩玩算了。 他心里烦躁,只继续用力。指下似乎摸到了骨头,似乎在提醒他这具身体的主人也快油尽灯枯,自会熄灭,用不着他费心。 周夷则抬眼去瞧他在剧痛中仍然不肯出声的样子,扭曲的得意感又冒头了。 还挺能忍。 他调动内息凝实一分,精准地向一处戳刺过去。 “唔!”他如愿以偿地看到任映真痉挛了一下,猛地垂下头,有几缕黑发被冷汗濡湿贴在毫无血色的脸颊边。 他本来还想冠冕堂皇地再解释两句,但看对方这副样子,恐怕也没多余心力听他说话了。他看着看着对方的脸,忽然觉得那股灼烧感好似平息了大半,而是被另一种黏稠的感觉所取代。 这念头甫一冒头,周夷则自己都惊了一下,随即更大的无名火涌上来:他肯定也是被这张脸迷惑了。 就是这张惑人心神的脸骗走了他师姐。 他伸出手指,顺着侧颈往上抚去,用一种他自己都心惊的力度按在了对方因为紧咬而渗出血珠的下唇上。 任映真的嘴唇是凉的。 他的指腹是热的。 他用力地揉蹭、将刚渗出的,温热的血珠晕染开来。周夷则定定地敲着那抹秾丽柔软的红色,短促地、轻不可闻地抽气。 就在他全部心神被这妖异的红色摄住的刹那—— 他对上了任映真的眼睛。 不再是因剧痛而涣散或紧闭的状态,也没有强忍的脆弱,那双眼睛又深又黑,像两口寒潭或死井,直直地穿过一切混沌,撞进了他的眼底。不、反而是他掉进了这口死井里。 四目相接之时,他清楚地看见那漆黑的瞳仁里映出此刻的自己:迷醉、错愕,凶狠以及无法掩饰的狼狈……下作的痴态。 所有混乱的灼热的黏腻的感觉瞬间冻结,轰隆一声砸得粉碎!刚才还让他觉得好看的东西仿佛烧到了他的指腹,他猛地抽回手,但任映真温热的血还裹在他的指尖。 他全身的血液都在一瞬间凝固成冰,又轰然倒灌回心脏,冲得他胸口窒息般疼痛。 “引脉已成。今日就到这里吧,殿下。”周夷则听见自己说。 这之后。 沈玄璃军令状还有一旬,周夷则日日都来,风雨无阻。每日总会有一段时间忍不住故意使坏,让自己的内息长时间滞留在一处无关紧要却的经络节点上,毫无规律地突进或退却。 那跟用冰凌去摩擦骨缝也没什么不同,非常人能忍。 但过了几日,任映真就习惯了他这把戏,不再为之动容或感到痛苦了。 周夷则失去这唾手可得的隐秘快意,复又焦躁起来。 他从任映真的脸上读出后者在数日子。只要沈玄璃如约返回……他不愿想下去。 等到沈玄璃班师回朝前夕,周夷则再来,依旧装着他的温和规矩。今天意外的不例行捣鬼,而是直接向心脉窍穴而去。 任映真听出不对。 周夷则的呼吸变重了,按在他手腕的力度也开始颤抖。他犹豫一瞬要不要在此刻把手抽开,就见周夷则欺身而上。 这位年轻将军的目光巡梭在他脸上,比谢沧还要灼热几分,却是另一种近乎实质的,滚烫的渴望。 背后只有软榻,他被用力掼倒,撞得眼前发黑。 几乎同时,那原本还算规矩地盘踞在他心脉的冰冷内息如同得到号令的群蛇,挤压他肺腑,令呼吸都变得艰难。 他抬起没被钳制的那只手,本想反抗,但只觉得一阵寒意冻住肩膀,再无法动了。 “你疯了?……为什么?”任映真艰难挤出几个字,只觉得每次开口都像在吞咽冰碴。 他感觉到周夷则身上散发出一股可怕的热量,奈何这具身体病弱从来不是作假,现如今也只有被猛虎按在爪下的份儿,力量悬殊得令人绝望。 “为什么?”周夷则没钳制他手腕的那只手虎口扣他下颌,强迫他同自己近距离对视。妒火和毁灭欲沿着视线烧过来:“哪有为什么,怪你自己长成这样啊……把我师姐耍得团团转的样子。” “去告状啊,殿下,嗯?”他问:“哭诉给我的好师姐听,说她的师弟我轻薄了你?先不说她是信从小和她一起长大的我还是你这个短命鬼……” “再者,如果我弄坏了你,师姐还愿意要吗?” 任映真没说话,只看着他,瞳仁剧颤。周夷则以为他被自己说动,稍稍放松内息的禁锢,俯身下去—— 不对! 他猛地反手捏住对方脸颊,强迫他张口,猩红颜色就从嘴角漫溢出来,湿热黏腻的鲜血以惊人的速度染红了他的指根。 他终于清醒过来了。 周夷则僵在那里,短暂的失聪后,屋里只剩下任映真剧烈呛咳的声音。他左手还死死捏着对方的脸,右手扣在手腕上,满手都是任映真的血。 他并非没杀过人。沙场历练,见过远比这血腥的场面,可向来是直取性命的痛快。 而他对任映真,真到了这样要活活逼死对方,在人死前还要撕碎对方所有尊严的地步了吗? 就在他迟滞地思考之时,下腹处传来一股尖锐的剧痛。周夷则脸色由红转青再褪为惨白。他钳制任映真的双手瞬间脱力松开,整个人向后倒去。 周夷则弓着腰捂住剧痛的部位,踉跄着从软榻上摔了下去,跌坐在地板上。 他没想到任映真心肺被寒气压迫,刚受了好一番羞辱,咬舌自尽未遂……居然还有力气。 而对方在踹了他一脚,摆脱他钳制之后,又发出了几声更加撕心裂肺的呛咳。 周夷则看着他从软榻上支撑坐起身,一手紧紧捂住嘴,指缝间仍有不断溢出的血,身体剧烈颤抖着。那双眼睛死盯着他,凝聚起令人胆寒的恨意。 “滚。”任映真的声音嘶哑,浸满了血腥气。 门被撞开了。 “殿下!”福伯并晴柔冲进来,惊呼都变了调,他二位从未见过这场面,当下骇得魂飞魄散:“这是怎么——将军?!”晴柔捂住嘴,惊得说不出话来。 两人分工明确,一个去扶任映真,一个来扶周夷则。 “我、我适才行术到紧要之处,内息一时不稳,反冲了殿下的肺腑。”周夷则脑筋转得快,语速更快,不留给两人思考的时间,一边挣扎着借对方的力站直了些:“引得殿下气血上涌……” 他本想说自己可助调息,但任映真就差把他盯出两个窟窿来。他再上前,估计任映真能一口血喷他脸上。 如果眼神能杀人,他已经被任映真寸寸凌迟,挫骨扬灰,送过地狱十八层了。 晴柔伸手想扶,又怕触及任映真伤处,一时关心则乱,居然没注意到任映真的神情不对。 “……我这里有上好的止血护心丹,是师姐留下的。” 总比找御医发现瑾王殿下咬舌自尽未遂要好。 福伯将信将疑地看向软榻上的任映真。 任映真从周夷则身上收回目光,抬起没有捂住嘴的那只手缓慢地摆了摆。 福伯惊疑不定,他侍候殿下多年,见对方这反应,周夷则说的话竟是实情?可更多的,他也看不懂了。 其中必定有什么他不知的关窍。 「他对你……他对你……」话本妖怪发出了绝望的直男的声音:「他什么毛病!怎么又要摸你又想咬你啊!」 【虽然不是第一次看这个主人公吃亏但是我还是好爱看啊!】 【大哥,任映真踹那一下我看着都疼,到底谁吃亏啊】 任映真舌根有伤,说不出话来。刚刚那口差点就咬实了。 他垂下眼,伸手接过那止血护心丹。 「可以吃。」话本妖怪抱怨道:「你这时候倒怕死,要等我答案了。」 他仰头把药吞下去,熟悉的苦涩仍然弥漫了整个口腔。 如果话本说得不假,周夷则就像话本中的魔尊一样离了情爱就生不如死要毁天灭地的话。任映真想,这一脚就算他收的定金。 第43章 她和魔尊有个约会-9 话本妖怪觉得任映真是个小可怜。 它并不知道有句名言叫做心疼男人是你倒霉的开始。 它努力去读任映真在想些什么,但只摸到几个零星的碎片,那闪念拼不成任何东西。 而这天在这暖阁内发生的所有事情都湮灭无声。 皇宫另一侧,书房里墨香浓郁。任昭昭端坐在宽大书案后,手边摊着一本绘着奇异符文的书册。是她同沈玄璃借来的。 谢沧端坐在她对面。受任映真所托,他教导的课业包罗万象,今日本该是《太公六韬》的攻心策。但宁安公主的心思显然不在书册之上。 她的手无意识地抚摸着一只卧在她膝上,羽毛蓬松的麻雀。这鸟圆溜溜的眼睛半阖着,温顺得出奇。 “殿下对道家典籍感兴趣?”谢沧放下手中书册,目光从任昭昭膝上的小鸟落到她出神的脸上:“前日见您翻阅这本《引气篇》,若有不明之处,随时可问微臣。” 任昭昭抬起头,双眼忽闪了一下,满脸好奇道:“先生,大梁是许臣子修仙问道的,对吧?我听说连柱国府都供奉着真人仙子呢。” “确实如此。”谢沧颔首,不疑有他:“我朝崇尚武道,玄妙之术亦为国所用。但修行需有度,更需持守本心,若沉溺道术,亦非社稷之福。殿下乃千金之躯,了解一二便好,不必……” “要的。” 清越的童音截断了谢沧的话。 任昭昭放开膝上的麻雀,指尖在光滑的桌面上画了个无形的圈:“既然有人可以用仙术来做刀枪,那么……我总要更多了解一些才好。知己知彼,百战不殆。” 谢沧微微一怔,也不再劝阻,温声道:“殿下聪慧,思虑深远。也好,微臣也有耳濡目染些许皮毛,或可为殿下解惑。” 任昭昭微一颔首,视线却再次飘向那只麻雀。小鸟扑棱了一下翅膀,歪头看了看她,又看向窗外的天空。 它蹭了蹭她微凉的指尖,发出几声细微却愉悦的啁啾。 “殿下,您似乎天然与鸟雀亲近,此乃难得的机缘。若能稍加参悟,假以时日,或可修习通灵之术。” 任昭昭勾了下唇角,似乎并不是真心的笑。她抬手将那麻雀送到窗边。 “去吧。”任昭昭用几乎听不见的气声说道,望着它的身影融入窗外。 阳光洒在她的脸上,少女依然是纯真无邪的模样。 “我们继续吧,先生。” 麻雀飞越重重宫宇,最终收拢翅膀,落在了瑾王殿下的寝殿飞檐上。 沈玄璃也是归心似箭,她回都城当日紧急换洗了一番,连夜入宫来见她的未婚夫婿。事后听闻陛下知道这件事,倒甚是喜悦。 她若也为那副样貌着迷,足以佐证沈氏女不足为惧。 昏暗寝殿内只余角落一盏灯,勉强勾勒出榻上隆起的轮廓。沈玄璃细嗅,闻出浓郁的安神草药味以外浓郁的铁锈气,她对此再熟悉不过——新鲜的血腥味。 她心下猛地一沉,放轻脚步,走到榻边。 任映真的呼吸绵长却异常轻浅,带着一点微弱而断续的杂音。他正侧身卧着,面向内侧,大半张脸埋在柔软云枕中。 沈玄璃在榻边坐下。这人身上盖着轻暖的锦衾还是她送进宫的。她伸手去捻散落在枕上的黑发,绕在手指上玩。 待身上寒气散去大半,她伸手去探任映真的脉搏。 怎么比她离开时还要虚弱一些?似有惊悸过度之兆。 沈玄璃瞬间蹙眉,俯下身去,鼻尖几乎贴到他柔软冰凉的鬓发间,果然闻到了那股新鲜血味。 是从任映真的口鼻间隐隐散发出来的。 她心跳如鼓,伸手去摸他的脸,打算撬开牙关看个究竟—— 朦胧光影中,她的未来夫君动了动。他指尖有些迟疑地滑过她的手背,毫无章法地摸索过来,冰凉的掌心覆住了她停留在他脸颊边,准备掰开他的嘴的几根手指。 与此同时,任映真微微偏转脸颊,似是无意识、又极其自然地将半边脸颊蹭了蹭她悬停在他唇边的掌心,依在了那里。 沈玄璃僵住了。她心上刚才凝聚的惊疑与薄怒被这温凉柔软的触感全蹭散了。 她没再抽出手,目光黏在贴着她掌心的那睡颜上,晦暗光线里,她看了不知多久。 沈玄璃伸出另一只手抚平了他在睡梦中仍然微蹙的眉心。 啊、他需要休息。 此刻对她而言唯一重要的,是守护这片刻的安宁。 今夜她几乎未曾合眼。待窗外透出一缕鱼肚白的颜色,确认任映真呼吸稍稳,她才无声无息地抽回被枕得发麻的手,替他掖紧了被角。 沈玄璃回都城的第二天,马不停蹄地去找周夷则的麻烦了。 周夷则似乎料到她会来找自己,并且已经准备好了说辞。他对上那双冰冷凤眸仍能笑出来:“师姐,你难得一大早来找我。” 沈玄璃一言不发。 “行了,师姐。我看出你这是兴师问罪来了。”周夷则轻叹一声,语气随而尖刻起来:“你我之间何必拐弯抹角?你心疼你的手把件,可我也不是有意的。如果你觉得我玩得太过火,我同你道歉便是。” “……玩?” “不然呢。”周夷则说:“难道我非要对你那冰清玉洁的病秧子殿下有什么不可告人的情愫不成?师姐不也只是当他做个瓷娃娃吗,来找我只是怕被自己以外的人碰坏了。” “我只不过看你养得那么尽心费力,心里好奇罢了……没想到他是这样……” “周夷则。” 铮—— 他不可置信地看着她握住剑柄,自己攥着剑柄的手用力到发出咯咯轻响。 “拔剑。”沈玄璃说。 并无耀眼剑光或震天呼啸,但整个庭院的空间仿佛被一双无形的举手猛地扭曲、压缩。池面骤然卷起浑浊浪涛。 周夷则闷哼一声,踉跄后退数步。他于修炼一途天赋更盛,但剑道却始终落后沈玄璃许多。那剑气威压再次暴涨数倍,将他运转的内息撞得粉碎四散。 “师弟,那纵使只是我的玩意儿,也是我心爱之物。” 沈玄璃的声音在这片风暴中无比清晰:“旁人是不许染指的。” 一道更加清越、更加短促、也更加致命的出鞘寸芒之音! 剑鸣惊起远处栖息的寒鸦,它们发出惶恐的聒噪。 可是直至此时,他也没有拔剑。 沈玄璃虚拢剑柄收回鞘中,最后再看了他一眼。后者冷汗如浆,脱力般单膝跪地,一只手死死撑着冰冷地面才不止于彻底瘫倒,他仰头看着她的脸,眼里有一种被彻底剥夺了某种隐秘幻想后的巨大空洞。 “师姐……”周夷则哑声道:“何至于此?我只是……心悦于你,嫉妒他占了你身侧的名分又得你倾心护佑……”他说到后半句已然哽咽,满是不甘:“我自幼思慕于你啊。” 他抛弃了所有华丽的辞藻和世故的伪装,剖出最深处连他自己都羞于正视、带着脓血的悸动,是对她本身的扭曲执拗的渴望。 他居然、且第一次在沈玄璃的脸上看到了一点怜悯。 “夷则。”她轻声叹息。 周夷则猛地一颤。 “你若真仅是妒火中烧,欲借机取他性命,我尚高看你一眼。但你不过是嫉妒他是我的,觊觎他罢了。” “你这是冒犯我的位置,我不能容忍。” 说完,她再无半分停留。 他一口腥甜没能忍住,猛地冲上喉咙,又拼尽全力将那口滚烫的血咽了回去。喉咙里的灼烧感带来一阵剧烈的恶心和眩晕。明明他积年累月仰望着她……他忽而僵住了。 是啊,他仰望她。他十数年如一日地仰望着站在高处的沈玄璃。他想要沈玄璃……他想要成为沈玄璃。 他也想要像她一样,可以这样轻易地得到并掌控一个人。将那个人视作所有物,不容他人触碰。 将这个他厌恶其病弱无能又无法移开视线的存在彻底纳入掌中,随心所欲地温养,操控,打上印记。 他狂笑出声。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啊。 我深恨明月高悬不独照我。 又恨摘月人并非我周夷则。 “师姐、师姐啊……”他瘫坐在地,又哭又笑,状若疯癫:“你果然……是我最好的榜样啊。” 接下来的一段时间,所有人倒是过了一段平安日子。周夷则告假数日,闭门谢客,沈玄璃对此未置一词,她同沈策华仍大部分精力忙于北方军务,少数时间分给任映真。 但于话本而言,跌宕起伏才叫故事。 最初是城东卖豆腐的一户人家,须发皆白的老头突然梦回少年,倾尽积蓄买了一匹最上等的锦缎,说要给已经离世多年的发妻裁嫁衣; 再接着是吏部当差的一位清流,忽然梦中状元,仿佛痴狂,一头栽下; 最后是宫中小范围的骚动,几低位嫔妃白日游园时,竟于光天化日下陷入昏睡,口中呓语连连,不是得了陛下独宠就是生下龙子厚封后赐玺。但很快几人面色惨白,如坠冰窟,似乎有大恐怖紧随而至。 至今为止,未有一人昏睡后尚能再醒来。 蜃气! 有见多识广的老供奉终于认出了自都城上空幽幽浮现的巨大琉璃楼阁。 古书有载:海中有物,名“蜃”,吐气成楼台城郭之状,恍惚非真。能惑人心神,入其幻境,先以甘饴诱之,极尽人间乐事,沉溺既深,则转梦境为魇窟,困神魂于无间,形销骨立而亡! 恐慌如瘟疫般蔓延,追查到底,发现原来是月前一支深入南海的探险船队回航。 船只破损严重,人员伤亡大半,言遭遇巨浪海怪,仅带回几件从残破遗迹中拾取的奇珍,献入宫中邀功。其中有一枚拳头大小、莹润如玉、内里似有七彩云雾流转不定的奇异海珠。 原是一颗蜃珠。 帝都龙气混杂,宫闱深处怨念、欲望、焦虑、贪婪……无数驳杂而浓烈的人间气息交汇如沸汤——滔天人欲引爆了积蓄数千年的大梦道则。 沈玄璃见到的便是这副景象了:人们困倦异常,继而陷入光怪陆离幻梦之中。 贩夫走卒梦中金玉满屋,权贵勋戚梦中高居九阙,少女梦见如意郎君,老妪梦见儿女绕膝……接着纷纷在原地痴然打转,口中哼着不成调的曲子,有的抱着廊柱喃喃自语,有的突然跪地嚎啕大哭,或捂着肚子狂笑不已,甚至挥刀自刎。 她内力精深,心法固守灵台,对寻常迷烟幻术几近免疫。但要毁掉那颗作乱的蜃珠,就必然要踏入蜃气最浓郁之处。因而,她也陷入了深沉的幻梦。 他见山河倾覆。 任映真初一睁眼,就发现自己站在一片燃烧的焦土上。远方的苍穹是一个巨大无匹,破碎扭曲的漩涡。远方是帝都残垣,空气中充斥着硫磺、焦尸和浓郁得令人作呕的血腥气。 刺耳嘶吼,绝望哀嚎,兵刃相击打,飞檐斗拱轰然倒塌。 他望向天穹之下足以令乾坤颠倒的两团光芒,一是冷月般银白剑罡,另一是狂暴的猩红魔气。原来这就是话本后半段的浩劫,因神女与魔尊他二人纠缠而生。 他再低头一瞧,四周是无数衣衫褴褛,面目扭曲之人。 他们都曾经是帝都城内的贩夫走卒、官员士子,妇孺老弱。此刻他们双目赤红,脸上尽是绝望与刻毒。 他们说着和话本妖怪一样的话。 无非是怪罪他没有救世之才,又或煞星之说,对任映真而言,听得太多了。只是这些面黄肌瘦的老者、披头散发的妇人,断了臂膀的大汉,他们上前来裹挟他,带着泥污和血迹的无数只手试图撕扯和推搡—— 他们都是这位瑾王殿下曾经施下恩惠,试图保护的臣民。 「这就是你的未来。」话本妖怪说:「我早已劝说过你,凡人自有天命,殿下。」 任映真并不说话,他面上一片冰冷的麻木。被绝望的人潮淹没之前,他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 然后他伸出手,竟然极其轻易地推开了所有人。 浩瀚如烟,八百里锦水汤汤掠过他身畔。 缥缈间,他看见一只蜃。 “原来如此。”他说:“我在梦中。” 第44章 她和魔尊有个约会-10 沈玄璃的美梦与她素日所过并无不同,只一点,天空更加澄澈蔚蓝,阴霾少了些。风雪、烽燧,无休止的厮杀……沈小姐从不在乎,将军府功业赫赫。 她的心中前所未有的平和充盈。 不过一炷香时间,她所见的又成沈府内外火光冲天,父亲沈策华战死,她看着父亲被乱刀淹没——这等诛心,她只默念清心诀。 然而场景猛转,她看见任映真。 她应当是把他养得很好的,或许此时梦中他们已然成婚了。但是他脸色灰败如金纸,气息微弱得几近于无。奇怪,沈玄璃自觉并不怕他的死,早做好这一天的准备。 接着,她见另一个“沈玄璃”径自走到榻边,俯下身。“她”的手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狎昵,缓缓抚上任映真冰冷的脸颊,接着挑开被角,摸向脆弱颈项。 “放肆。”沈玄璃冷冷道。 她再不能静观,剑锋出鞘,凌厉剑光撕碎眼前虚妄。然而,她并没有回到现实之中。 眼前景象如同被打碎的琉璃,纷飞重组。 …… 周夷则梦见那年雪夜赠衣,他选了另一种路。他没有走沈府的门路,而是自行挣了另一条新路出来。月华如水,他在朝堂上是个傻子,官僚们都说周将军被那张脸迷住了,竟然追随注定不能继承大统的瑾王殿下。 他不需通传就进了任映真的寝殿,这里他畅通无阻。榻上的人身着一身素雅柔软的常服,见他进来,微弯眼睛扬唇一笑。 那些冰冷审视、戒备疏离连同恨意都好像成了他的幻觉,他看见这双眼睛里只倒映着他周夷则,如初春融化的雪水。他本能般倾身过去,能清晰看到对方的眼睫在脸颊投下的阴影,闻见对方身上淡淡的苦药气息。 他伸手握住对方的手,开口时声音里有一种自己都陌生的愉悦与亲近之意。两人居然互道名姓。 周夷则伸出手抚上对方脸颊,触感细腻光滑。而任映真没有躲闪,甚至微微偏头,将脸颊贴入他掌心,笑盈盈地、专注且毫无保留地凝视着他。 他顿时心脏狂跳!一种巨大的满足和征服感狂涌而出,险些淹没所有理智。他迫不及待地想要得到近在咫尺的报偿…… 不对。 他摸到的肌肤温软,但是他记得任映真从前摸起来总是带着病态的凉意。 那眼神……温顺?依赖?邀请? 不。他不得不承认,他不如师姐,从来没有驯服过任映真……一次都没有。这看似完美的“两情相悦”反而提醒了他:周夷则你从未得到过那个真实完整的人。 他要亲手磨掉那个人的刺才对。 意识到这一点后,他所触及的皮肤骤然滚烫如烙铁。他伸手欲拧断对方的颈骨,再见自己怀中,分明是一块散发刺骨寒气,棱角分明的巨大玄冰! 寒气瞬间侵入骨髓,冻得他四肢百骸剧痛欲裂。 “痴心妄想。” 周夷则的声音和任映真的声音重叠在一块。 他终于还是喷出一口鲜血,但还是畅快地笑了出来。他如同离水之鱼大口喘息,面前那块玄冰也消失了。 他也并不是全无机会。 他在这光怪陆离的方寸之地环顾远望,试图透过这弥漫的蜃气寻找—— 瑾王殿下,你在哪呢? …… 谢沧的梦自朝堂始。 龙椅上端坐的不再是垂暮的皇帝,而是二皇子、任明晖。他身着明黄龙袍,脸上却无半分新帝应有的意气风发,只有一片被权力扭曲后的阴鸷与暴戾。 殿内气氛压抑得令人窒息,残存的朝臣们惊弓之鸟般瑟缩在两侧,大气不敢出。空气中还残留着清洗异己尚未散尽的血腥味。 一个尖利的声音响起,谄媚地展开一卷明黄的圣旨:“为表两国修好之意,永息边患,特赐宁安公主任昭昭,和亲北狄!三日后启程!” 如同平地惊雷! 谢沧顾不得更多,一步踏出班列:“陛下,不可!其人年逾五旬,暴虐昏聩、劫掠成性,视我大梁如牛羊!宁安公主乃先帝掌珠,岂能下嫁这等垂垂老朽、屠戮我无数边关将士亲眷的豺狼之辈?” 他扑通一声跪倒在地,额头重重磕在冰冷坚硬的金砖上,发出沉闷响声:“臣愿以死谏!求恳请下收回成命!如此辱国丧权之举,史书铁笔如椽!后世万代必讥我朝为无能懦弱之属,更令前线浴血将士心寒齿冷,国本动摇,社稷危矣!” “放肆!”龙椅上的任明晖勃然大怒,拍案而起,因被他戳中痛处而脸色铁青:“谢沧!你竟然诅咒国运,质疑朕的旨意?区区一个都察院佥都御史,也敢咆哮朝堂,妄议国策?!来人!乱棍打死勿论!” “臣附议谢大人!”一个微弱的声音响起,是昔日与谢沧交好的一位老翰林。 “臣……附议……”又一人颤抖着出列。 然而,更多的,是沉默和躲闪的目光。 “拖下去!”任明晖根本不看那几个附议者,只死死盯着谢沧:“谢沧殿前失仪,咆哮君上,即刻褫夺官职,贬为庶民!永不录用!给朕轰出去!” 几名如狼似虎的殿前武士应声上前,粗暴地架起谢沧的双臂。他奋力挣扎,仍是无果,被一路拖拽着丢出了象征帝国最高权力、此刻却已沦为地狱入口的金銮殿。 他气急攻心。 不知过了多久,他从地上爬了起来。 哪怕只是最后一面,他要去见宁安公主。 殿内光线昏暗,没有宫人。空荡荡而冰冷的拔步床上,已出落得与云妃别无二致的宁安公主蜷缩着身体,紧紧地抱着一件早已失去主人气息的衣袍。 她没有发出任何声响。 任昭昭将整张脸用力地埋进那冰冷的,残留着微弱草药气味的衣料里。她的肩膀如同承受着天地倾轧般的重负,剧烈而无声地颤抖着。 这比哭嚎让人心碎百倍。 她的泪水已在那衣袍的前襟晕开一片绝望的湿暗。 她已经失去了至亲的兄长和唯一的依靠,如今她自己也被当作一件礼物,即将送往帝国,去侍奉一个年逾五旬,双手沾满她子民鲜血的蛮族屠夫! 谢沧见这一幕,再也支撑不住,他双膝一软,重重跪倒下去:“殿下……公主、臣……”他张开嘴,想说什么。安慰,道歉还是承担,可是一个完整字音都发不出来。 他有负所托。 “先生。”宁安公主从衣料中抬起头,露出同兄长酷似、如玉般剔透的面容。散乱的发丝还黏在她泪痕交错的脸颊边,但她的那双眼睛,没有怯懦或哀求,令他感到熟悉。 他也曾在瑾王殿下的眼中看到此等足以刺穿昏暗殿宇,清晰冰冷而决绝之光。 眼泪还挂在她浓密的睫毛上,闪着晶莹光泽。 “不要为我伤心。既然陛下不义于我,我自可以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要我和亲?好,我去嫁。” 她的声音异常平静。 宁安公主微微仰起头,遥望着远方,攥紧手中衣袍:“我去嫁不是为了苟活,也不是为了向豺狼祈求什么和平。我要去迎向我的命运,然后、亲手改变它!” “先生,我读过宫中旧档,便是百年前北狄王庭有卑贱女奴诞下王子,被正妃百般折辱;待到他十岁那年,那女奴不堪凌辱自尽,他用了二十年隐忍蛰伏积蓄力量……最终掀翻了整个北狄王帐。” “他屠尽仇敌,将辱他母亲的仇人尽数剁碎了喂鹰!如今他统一后的部族,就成了如今盘踞在草原上,令我国将士血染黄沙,北境大患的前身。” “一个出身卑贱,饱受凌虐,失怙失恃,连名字都不配有的女奴之子——尚且能执掌命运,杀出血路!” “我是先帝嫡女,金册玉牒钦封的宁安公主。” “我任昭昭又有何不可?” “记住我的话,谢沧。”她的声音低下去,蕴含的力量却更加可怖:“这宫墙内将我视作弃物之人不可知晓……我必将杀回来。” 昏黄光晕中,她缓缓起身,脊背挺拔,如同浴火涅槃的雏凤。尽管稚嫩,但她已经选了自己要走的路,不论通向何方,必然无人可挡。 七彩蜃雾如同破碎的琉璃穹顶,碎片簌簌坠落,尚未触及地面便化作扭曲光点消散。笼罩帝都的沉重梦魇压力骤然一轻。 数人同时站定,目光在空中交汇。 沈玄璃眼中冰寒未退,她扫过周夷则回避她目光的脸,又见谢沧和任昭昭。宁安公主一张小脸尚有泪痕,但已是寻常人难有的冷静。 她眉头微蹙,却无暇细问他人梦境。 “映真呢?”沈玄璃问。 “瑾王殿下、”谢沧顿了顿,“他是不是还在梦里?” “是了。”周夷则冷笑一声:“殿下心思重,做的梦想必也与众不同。” 沈玄璃正欲发作好好管教一下师弟那张嘴, 异变陡生。 庭院中尚未散尽的稀薄蜃气,如同被无形的漩涡吸引,猛地朝某个方向汇聚,瞬间形成一个急速旋转的、散发着柔和七彩光芒的通道入口。 一股强大而奇异的吸力从中传来,不容抗拒地将庭院中央的四人——沈玄璃、周夷则、谢沧、任昭昭——猛地扯入其中。 天旋地转后,豁然开朗! 场景未变,是四人都熟悉的皇子寝殿。宽大软榻上静坐着一个身影,身着常服,长发松散束在脑后。是任映真,他低头捧着一卷书,神态安然。 见他还没出什么事,众人长出一口气,又呼吸骤停。 因为榻边还有一个“沈玄璃”。 “她”同样身着窄袖劲装,随意坐在榻边,一条腿曲起踩在榻沿,姿态闲适得近乎霸道。 沈玄璃眼角一跳,她琢磨着,自己在任映真心中难道就是这么个形象吗? “沈玄璃”一只手正抚弄着瑾王殿下散落下来的一缕黑发,缠着发丝似在把玩玉器;另一只手则搭在人家膝盖上,指腹隔着衣料,有一下没一下地摩挲着人家的膝骨轮廓。 沈玄璃:…… 这事儿她确实常干,也从未觉得有何不妥。任映真迟早是她夫君,她亲近他、照料他,有何不可? 但眼前这一幕,她总觉得有些怪异。 旁边三人钉到她脸上的注视则被她自然而然地忽略了。 那个“沈玄璃”的眼神不对,她抚摸的不是人、而是没有灵魂,只供赏玩的玉雕。她忽然意识到…… 她对任映真,似乎并非仅是如此。 正因她意识到自己与“沈玄璃”态度不一,她更无法接受任映真与“他”态度一致。我并不只是像喜欢某样东西一样喜欢你……原来你竟也全然不知吗? 她看“沈玄璃”松开任映真头发,指尖顺着肩胛向下滑去,仿佛在丈量自己藏品的每一寸。“她”的眼神是一种不掺杂质的喜爱,才有一种非人感。 而梦中的任映真似乎对此习以为常,神情平静,并无丝毫反抗之意。仿佛被亲昵地侵犯边界也是再自然不过的事情。 她只想叫停。就听身边似乎有人更不能忍受,谢大人喊道:“够了!” 又是场景变换,他们到了新建成的瑾王府,竟已是大婚之期。他们直接落在内院,贴着巨大囍字的雕花门扉,透出微弱的光线。 四人无声靠近那扇门,沈玄璃自然走在最前面。她指尖按在剑柄上,推开一道缝隙,内殿景象映入眼帘。 铺天盖地的红。 红烛高燃,红帐低垂,红绸缠绕。 殿内弥漫着浓稠的合欢花香、烈酒的辛辣,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令人作呕的甜腻感。 梦中的瑾王殿下黑发被金冠束起,身着显得有些空荡的吉服,衬得他像个被精心包裹后端上祭台的供品。 面上有些死气。他靠坐在婚床一侧,与这喜庆的布置格格不入。 沈玄璃没在他脸上看到一丝对新婚的喜悦和期待,只有认命般的死寂。 她不禁有些着恼。原来他竟是这么不愿意吗?难道这桩婚事不是他自己同意的吗?她什么时候委屈过他?这副奔赴刑场似的样子给谁看? 就在这时,一个极其细微却又清晰的声音在四人耳边响起,有如毒蛇吐信: 「可怜的新郎官。」 那声音说道:「沈小姐不知道你是在等死。」 第45章 她和魔尊有个约会-11 四人如同被无形寒冰冻住。 沈玄璃按在剑柄上的手猛地一紧,这声音是怎么回事? “谁?”她压低声音,惊疑不定。 他们扫过婚房每一个角落,没有任何身影。 “师姐,”周夷则说,“这声音仿佛从虚空里来的。” 这蜃境之中,竟还有第三方? 她的疑问没有得到回应。 坐在婚床另一侧的“沈玄璃”抬手起身,扯下自己头上的大红盖头,瞧着它飘然落地。“她”明艳的脸上覆着一层寒冰似的,转头盯住了任映真。 “她”并未去瞧众人一眼,想来,梦外诸人对梦境中人来说,是不可视听的。 大红嫁衣的裙摆如同翻涌的血浪,“沈玄璃”走到任映真面前。“她”伸手握住他的手腕:“映真。”声音很柔,力道不容抗拒。 “该喝合卺酒了。” “她”捻起两盏流光溢彩的金樽,琥珀色酒液在烛光下荡漾着诱人的光晕。她将其中一盏稳稳塞进他手中,握着他的手端稳了那杯酒。 任映真微微一颤,像被惊醒的冰雕,眼神空茫地回看“沈玄璃”那双盛满柔情的凤眸里,下意识地端稳了那杯酒。 「怕是有毒呢。」那声音讥诮:「殿下,早在赐婚前我就警告过你……饮鸩止渴,只有肠穿肚烂的下场。」 沈玄璃烦躁道:“哪里来的妖怪净在这胡说八道?” 梦中的场景还在继续。 “沈玄璃”用自己的手臂绕过他持杯的手臂,“她”凑近任映真耳边:“饮下此杯,你我……长命百岁,永结同心。” 长命百岁四个字被刻意咬重,让现实中的沈玄璃一阵恶寒。她从未想过要与任映真共白头……她与映真之间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她”手腕一引,并不容人拒绝,握着他手将酒液灌了进去。新郎被呛得咳嗽,脸上泛起病态的红晕。 他眼中有些不明的痛苦,因为蒙上一层水雾而看不真切。 可沈玄璃看得清楚。 梦中的“沈玄璃”却见不到,与她一般无二的“她”只满脸精心雕琢出来,浮于表面的虚假的欢喜,“她”居高临下地捧住对方的脸,吻落了下来。在这刻意营造出的缠绵悱恻的深情中, 任映真眼中掠过微茫的希冀。 转瞬便熄灭下去。 一吻尚未结束,但那只刚刚还满怀爱怜地拭去他唇角酒痕的手将一柄不过三寸长、薄如蝉翼的匕首自后背捅入了他的心口。 好似熟透果实被戳破的声响盖过了方才心动的声音。 令沈玄璃不能接受的甚至不是梦中的自己竟然会痛下杀手,而是在任映真脸上看见的是了然。就像他等这一刻已经等了很久,一切都是已经写好的结局。 鲜血自他微张的唇齿间涌出,溅落在“她”大红的嫁衣上,也浸湿了那寓意百子千孙的华丽锦被。 他歪倒下来的时候,已成了一具被精心装扮过又被主人亲手毁弃的残破玉偶。 如果世上真有灵魂的话,那么属于任映真的灵魂已经不在这里了。 “皇兄!” 沈玄璃先是听见任昭昭大喊着“不”,她离弦之箭般冲了过去,试图扶起那尸体而无能为力。 接着是自己心口剧痛,好似被那匕首贯穿的其实是她的心。她身形晃了晃。 “殿下……”谢沧的声音也渐渐远了。 天地间只剩下她一个人的思绪涌动。 “她”杀了他。梦中的“她”亲手在大婚之日把他杀死,但他没有逃走、反抗,甚至不意外? 难道说他内心深处早已认定…… 「迷途不改,神仙难救。」 那声音越来越远,像极冰冷判词,无奈地责备道:「殿下,我改不了你的命。你明知不杀死沈玄璃,她就会杀了你。」 “不。”她听见自己说:“我不相信宿命。” 她沈玄璃的命途岂是这等装神弄鬼的呓语就能定下的?她自小便觉得自己想要的东西纵使神佛拦路也能一剑斩之。 她才不会被一个荒谬至极的梦境左右。 她就是想要任映真。 而在雾气深处,无形无质的“蜃”正盘旋观察着一切。 为什么? 它的声音孩童般纯稚清脆。 你找到我的蜃珠,耗费心力,只是为了编织这样一个梦吗?你在他们即将被深渊吞噬时却又亲手将他们推了出来…… 好矛盾…… 这便是人吗? 然而,它没有得到任何回应,只有一片更深沉的寂静。制造了这一切却只在局外旁观的那个人,意念悄然隐入帷幕之后,只留下未解的回响。 一声极为细微的咳嗽打破了寂静的绝望。 众人循声望去,是任映真,再回首,铺天盖地的红色早已不见。哪有什么喜烛红帐,他们都身处宫中。不知为何竟在存放奇珍的殿内,软垫上的蜃珠已经失去了迷人光彩,蒙尘顽石一般躺在锦垫中央。 “殿下!” “皇兄!” 任昭昭一头扑进他怀里,耳朵紧贴着他胸口听了半晌才止住眼泪:“……还在,还在。皇兄吓坏昭昭了。” 周夷则自以为没人发现地长出一口气,紧绷如弓弦的身体松弛下来。 谢沧也在近前,劫后余生似的:“殿下,您没事真是太好了……” 沈玄璃先看谢沧,一眼就分辨出他对任映真的心思。但她向来好涵养,再者有更要紧的事,此时也顾不上。 她深吸一口气:“瑾王殿下。” 任映真还轻轻拍着怀中妹妹的后背,抬头看她。 “可否借一步说话?” 任映真从善如流。他松开妹妹,递给对方一个安抚的眼神,跟着沈玄璃离开了奇珍殿。 “刚才那个梦,是你梦见的吗。”并非疑问的语气。 任映真知道她并不需要自己的回答。 她往前逼近一步,两人的距离能感觉到彼此的呼吸。沈玄璃的目光像要把他剖开:“是什么让你觉得我会那样对你?还是说一直以来,”她扣住他手腕,“我在你心里一直是个只晓得把你当物件,想摸就摸,想亲就亲,不高兴了就随手捅你一刀的混账东西吗?” 她话说得又快又急。 任映真静静听着,既无愠怒也不辩解,等她说完稍缓呼吸,他才开口:“沈小姐,你待我当然很好。” “你赠药寻医,为我续命,我知道你珍视我,如同珍视一件独一无二的收藏。” 他坦然地迎上她错愕眼神:“你护我周全,我铭感于心。所以你待我如同对待一件心爱之物,喜爱时可以捧在手心把玩呵护,不喜或觉得碍事时丢弃毁坏……在我看来也是人之常情。” “毕竟我连身份对你而言也无助益,挡箭牌罢了。” 他迎着她越来越冷的眼神微笑起来:“从来如此。我并不觉得有何不妥。” “……有何不妥?”她有种被误解的愤怒,更是被轻视的委屈。沈玄璃再也控制不住,伸手扣住他肩膀:“任映真!” 她抓得他微微一晃。 他竟然面露惊讶。 “你看着我。”她说。 他就微微抬起头正视她,没有挣扎。 “我用不着你当我的物件,我并不缺物件。”她说:“我是你将明媒正娶的妻子,我要嫁给你不是要一个漂亮物件摆在那里任我处置,我要你——” 她顿了顿,咬下舌尖,才继续道:“我要你爱我。” 一时只她急促喘息声在回荡。 “我知道我待你并不算尊重,但我也不懂怎么亲近才算不冒犯你。我只知道你我时间有限,在你、离开之前,我想再多做些事情。我没指望过能同你白头偕老……” 沈玄璃说:“但我们还能做少年夫妻。” “我还能护着你和你那妹妹的时候,你还在我身边的时候,你不许像个死物一样。我要你、你心里有我……像我对你一样。” 这话说完,她自己都惊异。下文再也说不出口,她盯着他,眼神灼热得几乎把他点燃,有一种近乎蛮横的索求。 她现在想要的不只是顺从了。 任映真被她抓得微痛,承受她目光洗礼。半晌,他抬起一只手,没有挣脱她的钳制,只轻轻盖在她紧抓着他肩膀,因用力而微微颤抖的手背上。 “我知你心意了。”他说:“玄璃。” 又是一段平静时光。或许只有两人彼此才能发觉,沈玄璃身上有某些东西悄然改变了。她再不像从前那样逮到时机就“玩”,那些不容分说肌肤相触的举动,一夜之间就消失了。 北境事务告一段落后,她陪他的时间更多起来。 她自己或许不知,沈小姐学会的这样东西叫克制。 行术时也只搭手腕,偶尔好时机好气氛,只吻脸颊眼角。彼此倒满意,连话本妖怪也安静。 【饿死的是我们】 【我真傻,真的,我本来以为第三期就能吃上饭了,只要正篇镜头解锁黑塔也会开放特殊探视的,我都搬好砖了,没想到任映真给我们玄璃姐调成这样了,我真傻,真的……】 只有周夷则嗅到了一丝不同寻常的气息。 他天性敏锐,又刻意窥探,且常在宫中行走,难免会留意到一些旁人忽略的细节。他去瞧宁安公主书架,《女训》的封皮下藏着别的书籍。 同时,瑾王和宁安公主的宫人似乎也有更换,几个沉默寡言却异常精干的生面孔把两人寝殿守得如同铁桶一般。 这些细微变化有如水下暗流,旁人或许毫无察觉。 但周夷则觉得他不是瞎子。 任映真在做什么? 他突然有了一个惊世骇俗的猜测,但只想到就惊出一身冷汗。 这太不可能,所以才没有人怀疑。没人会把将死之人和娇小女子当做威胁,再加上一个根基尚浅的新科状元……也不过螳臂当车罢了。 朝野上下都觉得是瑾王自知命不久矣,想借谢沧这位新贵之手将宁安公主托付给二皇子、也即楚王一系,以求庇护。 周夷则心中冷笑。以任映真的个性,会甘心把自己唯一的胞妹送给楚王做妹妹,仰人鼻息过活吗?除非任映真也得了疯病。 他向瑾王递了信,其实心里没什么底。结果任映真居然真的答应见他。他这段时间终于把愚蠢无能的嫡亲兄长按死,刚被封为世子。 应该更有资格同他说话了吧? 他这次规矩行礼,开门见山:“殿下喜静,我本不该打扰。只是见谢大人近来出入甚勤,不知……” 任映真抬眼看他,对视一刹,他的气势就不自觉弱下来几分。 “世子多虑。”任映真淡声道:“不过请谢大人费心多教导昭昭一些安身立命的道理,免得日后无枝可依。” 周夷则很努力没嗤笑出声来:“殿下,您打算把宁安公主绑在楚王的船上求平安?”这话说得刻薄,也是外界普遍想法。 他知道任映真明白他言外之意。 “我的身体大家都清楚,无法庇佑她。我侥幸有恩于谢大人,请他多照拂昭昭几分又如何?至于送到谁跟前……”任映真慢慢地说,勾唇一笑:“与你何干?” 这钉子碰得周夷则一窒。那荒唐猜测自然不可能有实证。只是他不知道该如何说,其实他甚至不明白为什么要把这件事在任映真面前挑破,可既然对方来了,那就说明是在意的。 他到底想要什么呢? “殿下,你既然知道自己护不住她,也该知道谢沧同样护不住。你若肯……”他喉头滚动了一下,那句“与我亲近些,我将来自会……”无论如何也吐不出来:“……我至少日后能保她觅得如意郎君,日子过得舒坦些。” 周夷则自觉已经拿出最大的诚意了。 出乎他意料,任映真闻言并没他预想中的愤懑或慌乱,自然更没有感激。 叫他看得心里发毛。他是极其不喜这种目光的,宛若要剥开他。 “周将军有心了。”任映真又换回最开始的称呼:“不知你是否记得,日前你同我提及我随意施舍宫人一事。” 周夷则呼吸一滞,他试图从任映真脸上找到一点戏谑或报复的痕迹。 任映真对他的脸色变化视若无睹,只继续说着:“或许你觉得我惯于随手施恩,视施恩对象为蝼蚁草芥,并不配得到任何人的任何感激。” “但此时此刻,其实我仍记得某年宫门冬夜,我恰巧看见一个快冻死,与我年岁相差不大的孩子。” 原来他知道,原来他记得。 周夷则险些无法维持坐姿,想说什么,却听他继续道。 “当年只凭一点恻隐之心,我对谁都如此、从未指望回报。” 任映真顿了顿,语气陡然转冷:“至于后来,那孩子想要对我做什么,你我心知肚明。” 他瞬间脸色惨白更胜宣纸。 第46章 她和魔尊有个约会-12 “如今你我各有前路,我看在沈小姐的面子上还愿意同你当作互不相欠,要反目成仇也是你的自由。我的私事就不必你来提点了。” “反目成仇……?”他声音干涩刺耳,喃喃重复。他近来费了不少心思,用上手段,所求的不就是离这人更近一些? 再者,他从前所做之事也未能得逞,若不是对方自己性格太过刚烈又怎么会受伤?他还能真把一个皇子欺辱至死不成? 他当时、他当时是没有想让任映真去死的啊? “我方才说,我行事并不求谁感念,也少有后悔。” 任映真盯着他,同他对视:“但若当年那个夜晚,我知道那个孩子是你,你未来会做些什么。或许我会犹豫片刻,叫福伯驱车离开,要留下手炉冬衣,也至少不叫你看见我的脸、知道我是谁。” 周夷则完全说不出话来了,他失魂落魄如鬼。 “我非圣人,做不到明知引狼入室……还去救一头未来会反噬自身的豺狼。” 那股寒气自他丹田散发,内息险些逆流。周夷则僵在原位,原来那个晚上、现在也成了任映真想要毁掉的孽缘了。 如果早知道是他周夷则,任映真根本不会施舍一丝怜悯了。 说完,任映真轻轻拂了一下衣袍上并不存在的尘埃,起身离开。 周夷则还坐在原处,他握紧桌角许久,直到连指尖都失去知觉,才慢慢地笑了出来。 “殿下,”他自言自语道,“既然你不求回报,那恩将仇报,也实属寻常吧、对不对?哈哈、不论如何,你救了我的命——大恩如仇啊。” 时光如梭,瑾王府雏形已立。主院与正厅已经收拾得齐整,到时沈小姐就将从沈府出嫁,在瑾王府完婚。 此刻两人还在沈府,宽大桌案上摊着一匹流光溢彩的云锦嫁衣,它红得鲜艳夺目,有如凝固火焰,灼灼生辉。 旁边散落着各色金线、银线或米珠,还有繁复华丽的纹样图稿。 沈玄璃站在桌边,眉头拧得死紧,她捏着那细如牛毛的绣花针,像是在瞧北疆蛮族将领,她与其有生死大仇一般。 一声极轻的闷笑声从软榻上传来。 沈小姐眼神如刀地剜向那罪魁祸首。 任映真正倚在引枕上,眼底笑意未消。 “笑什么。”她冷冷道:“这针比狼牙棒还难用。不知哪来的规矩,竟也不许用术法去绣,还必得新人来绣。” “沈将军神勇,开得强弓,舞得重剑,这绣花针……确实委屈你了。” 沈玄璃本想因他还说风凉话借机名正言顺地罚一罚他,就见任映真下了软榻走过来,从她手中拈走了那根惹祸的绣花针。 他拈针的动作异常灵巧娴熟,穿针引线,低头处理嫁衣上她不小心勾出的白痕。甚是得心应手。 “你……”她怔住。 “规矩是死的,”任映真聊家常般开口,“不许你用仙法,无非是怕失了诚意。神仙神仙、既然有仙,信神、怕神明觉得被轻慢也正常。”他穿梭几回,那白痕已被巧妙隐去,化作一道不易被察觉的暗纹。 “帮我挪把椅子来。”他自然地吩咐道:“心意到了,反正也是‘新人’绣的,应当不碍事。” 沈玄璃盯着他开始穿金丝,一时忘了刚才的窘迫,边下意识地转身将身旁圆凳推到他身旁。她目光黏在他手指上,极力克制捉住的冲动:“殿下……我竟没想到你竟有如此接地气的本事。” 任映真完全处理好那处痕迹,抚平后才抬起头,迎上她探究目光,笑了一下又俯身继续:“我母妃生前擅女红,她的陪嫁宫女也极擅刺绣。” 沈玄璃少听他提起过去,当下全神贯注。 “母妃故去后,父皇不大喜欢看见我。”他扎下一针,金光飞跃:“因为我长得太像她了。” 说着,他抬眼,深黑的眼眸映出沈玄璃的脸:“尤其眼睛,一模一样。他每次看到我,总会想起她,因而我被安置在较为偏远的宫苑,他极少见我。我熟悉的人也只有福伯和晴柔母女。” 他将金线绕在指尖:“从前晴柔她母亲怕我无聊、又或者怕我胡思乱想,便带我玩这个打发时间。毕竟别的,以我的身体也做不了。” 沈玄璃想,倒很离经叛道了,那掌事姑姑居然带着皇子殿下去绣花?她也能想到没人管他,所以也没人发现。 读书和刺绣她都知道很费心神,后者或许其实消耗人更厉害些。任映真还真是坐得住。 “这点本事没什么用,”他说,“在这之前,我就给昭昭缝过一个荷包,哄她开心罢了。” “至于昭昭,母妃故去时她年纪尚小,父皇就将她记在了皇后娘娘名下。不论如何,她总归不必像我一样活在故人的影子里,惹人厌烦。” “近些年来,父皇他许是又想追忆往昔,常常召见我,比过去十几年加起来还多。我只要坐在他下首,被赏盘果子茶水,等他批完折子就能回去了。” “……我能感觉到他的目光长久地停留在我脸上。大概是酷似旧人的摆设聊以慰藉吧。” 沈玄璃一直沉默听着,指尖捻动着一粒米珠。听完,她从旁边针线篓里也拈起一根绣花针:“你教教我。” “这嫁衣总不能叫你一个人绣完吧。” 任映真定定瞧了她一会儿,伸手去矫正她的手势:“不能这么拿针,”他无奈道,“你这样做,捏住针尾,手腕稍稍悬空,指尖用力……懂了吗,玄璃?” 沈玄璃照他指引,方才还如同脱缰野马的针尖这下终于走稳了祥云的轮廓,不论如何,至少没有打结飞针。 “这样?”她依在他身侧问。 “对。” “我还有一事想同你商量。”她同他咬耳朵。现在大部分较亲密的肢体接触时,她知道他已不再会条件反射似的僵硬和抗拒了。 “……你说?” 沈玄璃目光从脸颊和耳尖上收回来,垂下眼帘盯着两人交叠的手:“我也想要一个你缝的荷包。” “好。”任映真答应得意外干脆利落。 “要跟昭昭不一样的。”她补充道。 “我给你缝个结实的,”他说,拿她打趣,“免得被你一不留神捏扁了。” 沈玄璃听着,只感觉那荷包明天就能挂在自己腰上了。心情自是极佳。她又央着婚后绣一条发带给她吧,却被任映真把话绕过去了。 无所谓,她想,反正我们来日方长。 有玉衡引脉术托底,三年五载,她难道不能找到一个续命良方吗? 人就是这样,得到了就想要更多。而她最擅长的事之一,便是想要的话、就倾尽全力去做。 任映真绣的另一个荷包今日是入夜后飞进寝殿内的。任昭昭快步进来:“皇兄。”她眼光一扫,内侍尽退,离开时轻手带上了殿门。 她方才小跑过来,挨着他坐下。似有些心事重重。 “可是白日里功课太重?”任映真伸手顺她头发。 任昭昭摇头,声音不高:“没,我都很好。我只是、听说你下午去见那位靖远侯世子了。” 任映真注意到她提起周夷则的语气并不好。照常理来说,上次帝都蜃气幻境(周夷则能当世子也有一部分原因是都说他破除了幻境迷障协力摧毁蜃珠)后,任昭昭与周夷则再无其他交集了。 “你对他印象不佳?” “我不喜欢他。”任昭昭说,伸手过来用力环住他:“兄长。” 她极少时候是这么叫的:“我会保护你的。” 短暂的沉默后,任映真问:“是谁告诉你的?” 他仔细一想,周夷则绝不可能自曝,而当日之事连福伯和晴柔都不知内情,任昭昭却这个反应,实在诡异。 “没有‘人’告诉我。”她说。 她缓缓抬起右手,纤细食指遥遥指向高窗外,檐角阴影处几只鸟雀。 “天有微声,地有灵息。宫墙密林,鸟雀为眼。” 说完,她不再多言。 【目击证鸟】 【能别逗我笑吗明明挺严肃的】 “此事除你之外,还有第三人知晓吗?” 任昭昭摇头,没有丝毫犹豫。 任映真长出一口气:“那之后此事也只限你我之间。只当未曾有过。” “我知道。” 一时只是这样,殿内十分安静。任昭昭靠在他怀里,感受着兄长带着安抚意味的摸着她发顶。 她并没有看起来这么平静。 天气早已转暖,她心里却有一瓢冰冷的心事。 兄长是不可能活到那一天的。 这个认知比任何阴谋算计都要锋利,都要沉重,像一把刻刀,在她内心最柔软的地方日日刻数。 前路坎坷,迷雾重重。 可她快要失去他了。 她更加用力地蜷缩进他的怀里,仿佛这样能带着与她骨肉相连的至亲从必死的未来中逃脱。 和我一起逃走吧,兄长,不要被死亡找到。 别让它把你从我身边带走。 「你之野望,或许真能成功。」话本妖怪罕见地再次开口说话:「这番心血,耗得倒也值得。没想到这小丫头只是一个‘配角’也能有这份通灵引气的禀赋呢。」 任映真没有回答它。 日子在紧锣密鼓的筹备中滑向大婚之期,瑾王府提前布置一番,那件两人共同绣成的嫁衣也终于完工,被沈玄璃珍而重之地收了起来。 任映真许诺的荷包也如期交给了沈玄璃。 这枚荷包用玄色暗纹锦缎打底,针脚细密,用银线绣着一只振翅欲飞的玄鸟,每一根翎羽都清晰可见。 沈玄璃极喜欢,得到后就日日戴这个荷包。 一切都如此顺利,唯有婚服,任映真的那身吉服,她吩咐福伯和晴柔另选了一套替换。因为和梦中那套实在太像,她看着便心有余悸,不想让这东西穿到他的身上。 距离婚期越来越近,不足一月时,她竟然生出一种诡异、且越来越强烈的不安。 她做怪梦。 沈玄璃修书一封飞往师门,师门长辈的回信很快,措辞温和却笃定:大抵是帝都那场凶物蜃境残留之气未清,影响了她的神魂清明,无甚大碍,静心调息、随着时日推移自会消散。 而她的梦却越来越清晰、连贯,冰冷刺骨。 她只见雕梁画栋,处处张灯结彩,红绸高挂。 宾客如云,觥筹交错,喧嚣声浪几乎掀翻屋顶。她穿着一身她从未见过、却感觉无比熟悉的华丽嫁衣!是他二人亲手共绣的那件吗?她来不及分辨,就蒙上盖头,眼前只剩下一片模糊的红。 “一拜天地——!” “二拜高堂——!” 再次行礼。 “夫妻对拜——!” 她微微侧身,对身边那个模糊的身影缓缓弯下腰。 她一弯腰,再抬头,就不再是嘈杂的正厅,而是婚房深处。厚重帘幔低垂,隔绝了外界所有。 她只看得见盖头下微微晃动的流苏和可透过缝隙窥得的、被烛光映亮的地面。 她说了什么,对方没有应答。对方挑开了她的盖头,随即寒芒迎面而来。 整个世界瞬间失去所有声音和颜色,她没能发出任何声音。 她难以置信地,僵硬地低下头,血液有如熔岩,自心口剧痛处狂涌而出,她低头只见嫁衣前襟一片不断扩大的深红,正吞噬着任映真亲手绣上去的华彩。 她猛地抬起头,试图看穿那张脸,但只见浓重光影里,一张如同深渊魔鬼的面孔,依旧模糊不清。 她看不见愤怒、喜悦或人性波澜,只听见一声恭贺。 她的夫君庄严无情。 对她绝无半分不舍。 「恭喜仙君大人杀妻证道,今日功成,飞升在即!」 沈玄璃猛地从榻上弹坐而起,她心脏狂跳,几乎要撞碎胸腔。心口处被洞穿的剧痛似乎还有残余,冷汗瞬间浸透了单薄的寝衣,贴在皮肤上,带来一阵阵寒战。 她剧烈喘息着,调整内息以对抗肺腑处撕裂般的痛苦,心中一股劫后余生的惊悸,喃喃道:“……杀妻证道?” 电光石火间,她想起在蜃气幻境中、听到任映真梦里的那句话: 「你不杀死沈玄璃,她就会杀了你!」 她猛地摇头,伸手扶住自己的额头,指尖深入发际。 那声“恭喜仙君大人”不断在她脑海中响起,加重了那分恐惧,无声弥漫开来,将她牢牢包裹。 她爱他吗? 毫无疑问。 她信任他吗? 她愿意相信。 ……但为什么他的梦里会有那道声音? 她必不会是梦中的那个“沈玄璃”。 可……任映真呢? 第47章 她和魔尊有个约会-13 待到天光大亮,她便去找任映真了。 她来得太早,任映真还要洗漱一番,她便等。 她目光被书案一角的话本吸引,封面俗艳,纸色略旧,边缘微卷,开头几页仿佛被人生生撕去,莫名缺损。 往后翻,再去看,竟是无字天书。 任映真怎么会有这样一本书。她虽觉异样,但没有深究,将其放回原处。 “怎么今日来得这样早?” “我想早些见到你。”沈玄璃在他对面落座,并不迂回。 侍从奉上清茶后退下,书房内只剩二人。 片刻后,沈玄璃问道:“映真,我有事想问你。” 任映真颔首,静待下文。 “我先前与你谈过修仙问道,”她端起茶杯,斟酌词句,“这次我想听听你的真话。” 任映真微微一怔:“你想与我论道?” 蛮让他想不通怎么会跟他讲的话题。 “正是。”沈玄璃问:“映真以为,何为修仙者所求之道?长生、逍遥,亦或者力量?” “大道三千,因人而异,难以一概而论。”任映真微微停顿,似乎思考如何描述:“但我想修道者究其根本,都要为一个‘证’字。” “证?”沈玄璃追问,心弦骤然绷紧。 任映真颔首:“证己之道,明己之心。匠人需持续打磨方能成就精器,武者需不断锤炼方可精进体魄,修士亦需在漫漫道途中,不断印证、磨砺、乃至斩断心中所执,最终得证本心,契合天道。” 书房内短暂沉默,窗外鸟鸣格外清晰。 沈玄璃看他神情真诚,胸口似乎有块大石压着,她端起茶杯又放下,最终还是开口:“映真若要踏上此途,会选哪一条道?” “我是凡俗之人,仙途于我遥不可及。我之前并不是在骗你,”任映真说,“我此生所求不过心安二字。力所能及之处,行己所能之事,不负己心,不损他人,如此而已。” 他说着,目光投向她,笑得既轻且暖:“大道太远,能护住身边方寸之地,护住想护之人,已是莫大幸事。” 不负己心……不损他人…… 沈玄璃在心中默念着。 在他眼中,杀妻证道……算不算“损他人”? 为了他所谓的“证己之道”,为了最终那个“心安”,像梦中那个“夫君”一样,牺牲一个“妻子”,是否也在那“不损他人”之外?或者说、在某种“大道”的尺度下,这牺牲本身就是“行己所能之事”的一部分? 她正思虑着,任映真却多半是以为她修行受阻,宽慰道:“你也不必思虑过重。大道渺渺,非我等凡俗该烦恼之事。做好眼下,无愧于心,便是最好的‘道’了。” 沈玄璃指尖抚过腰间那枚他亲手缝制的荷包,按在那扎实的针脚上。 她仰头看去,盯着他的眼睛。他的双眼一如既往澄澈平静,像不含一丝杂质的深潭。 然而恰恰是这份平静让她不安。 “嗯。”沈玄璃说:“知道了。” 她没有再看任映真,而是起身略显仓促地抚了抚衣袖:“大道确非眼前应虑。府中还有琐事,我回去处理,明日再来看你。” 这天过后,两人相处总有几分微妙感觉。 直至大婚当日。 瑾王府喧嚣的喜乐与宾客的喧哗终于被厚重的洞房帘幔隔绝在外。红烛高燃,将满室的红绸映照得如同凝固的血海。 “一拜天地——!” “二拜高堂——!” 再次行礼。 “夫妻对拜——!” 一切都与她梦中并无不同,唯一的区别是,她的袖中有一把锋利的匕首。沉重的盖头遮挡视线,只有下方流苏随着她细微的呼吸轻轻晃动。 她能感觉到任映真走近的气息,她不会认错那淡淡的苦药味道。 侍奉的嬷嬷唱喏礼毕,带着暧昧的笑意悄声退下。殿门轻合,隔绝了最后一丝外界的声息。洞房内只剩下两人,静得能听到烛火燃烧的噼啪声和彼此轻微的呼吸。 她自己伸手扯下了盖头。 沈玄璃盯着任映真看,这次她看清了这张脸。她的夫君仙人之姿,身着吉服,华丽喜庆的装扮非但没有增添暖意,反而被他衬出几分清冷来了。 因着她突然的动作,他准备挑开盖头的金秤杆僵在半空,眼中掠过清晰的错愕。 沈玄璃微笑道:“映真。”她伸手拉过他的手腕,轻轻摩挲他的腕骨。一如她最开始做的那样。 她心中想,我好爱你。 “先喝合卺酒吧。”他说。 他们二人手臂相交,酒液辛辣醇厚。 令她意外的是,任映真饮得极快,仰头饮尽时,喉结急促地滚动了一下。 她目光在空的酒盏和他眼眸间流转片刻,只觉得握着他的手似乎变得更凉。或是任映真与自己一样心虚也说不定。 不重要,箭在弦上。 如果他真的要杀了她,那么她就与他同归于尽,这样是最好不过,也不负彼此昔日一番情意。 “我想看你盖上它。”她捏着那团刚扯下来的盖头轻声道。 新郎盖盖头?于礼不合,更闻所未闻。 但任映真只犹豫了一下,就迟缓地点点头。 她摸着他冰凉的指尖,站起身,目光落在她心爱之人脸上,一寸寸扫过去。 我好爱你。她的心疯狂鼓噪。即将被杀死、也即将杀死对方的恐惧在交织缠绕。 梦中的她就是隔着这盖在头上的赤色锦绸,被毫无预兆地贯穿了心脏。 她拎着那团赤红的锦绸高高扬起,亲眼盯着它笼住了他的面容。 “映真。”她尚不放心,轻声唤道,袖中的匕首悄然滑出,冰冷的刃身贴着她的手腕:“我还是一直在想,你说修道者所求不过一个‘证’字,若真有那么一天……” “你会为了证你的道做什么?” 盖头下只有寂静。 沈玄璃感觉到任映真似乎因她这突兀且莫名其妙的问题僵了一下。 “证道?”他的声音隔着一层布料仍然清越温和,还有些许倦意,尾音微颤:“成仙之说,其实我……” 他并未来得及说完自己的答案。 她见有猩红血液从盖头缝隙中如断线的珠子般急速滴落,晕开渺小而刺目的花。 她张开双臂,一如二人初见,揽过他的腰,箍紧他瞬间脱力后颓然后仰的身体,不叫他坠落下去。 “……不想成仙。” 她亲手为他披上的盖头就在这动作中悄然滑落,无声地飘坠在地。 他脸庞是浸透了死气的苍白底色,从嘴唇到下颌都是猩红血迹,顺着颈项脉络般蜿蜒而下,一片狼藉。 像一块被摔碎的琉璃。 匕首也从她手中跌落,当啷一声响。 任映真必然看到她刚才抽刀的动作了。她以为自己会看到一双惊讶怨恨刻毒的眼睛。 这是他们注定的结局。 然而她等待的深渊没有降临。 她紧盯着近在咫尺的他,看他双眼居然清澈如洗,那是种释然般的笑意,以及一种即将解脱的平静。死亡正以无可阻挡的姿态蚕食所有神采和生机。 也许他是用尽了最后一丝力气,只为让她清楚他的心意。 任映真声音微弱,清晰地重复道:“玄璃、我不想成仙。” 随即最后的那抹微光逝去,化作一片冰冷的死寂与虚无。 「我本以为不会是这样的结局的。」 忽而,她听见那个熟悉的声音说道:「仙君大人的凡身,真是天字第一号蠢材。我已懒得劝他了,也许在被一剑穿心前先服毒也算死得体面些吧。」 那声音尖锐刻薄,却又藏不住一种巨大的痛苦和失望。 她抱着这具尚且温热的躯体,与他脸颊相贴,唇齿相依。他轻得像一片羽毛,已经不再有血液涌出来了。 巨大的、难以言喻的空洞感瞬间吞噬了沈玄璃。 并非预想中的解脱或噩梦消散的轻松,她清晰地感受到有什么东西被一同剜出去了。 我好爱你。沈玄璃嗫嚅嘴唇,只发出一点气音。 所有细节在脑海中重演,他递酒时几乎无法察觉的停顿,仰头时不自然的微颤,她所摸到的刺骨的冰凉并非错觉。 如果不是那披上的盖头的话,她或许就能看出服毒之人脸色不对。 原来是那杯酒。 原来…… 「可怜的新郎官。」那声音说道:「沈小姐不知道你是在等死。」 原来是你。 明明蜃早就下过警示,却反而令她陷入迷障了。 难以形容且冰冷浩瀚的力量,毫无预兆地从她体内深处爆发出来。这力量并非源自丹田气海,而是由她亲手制造的、属于另一个人的死亡,心口的莫大空洞中汹涌而出—— 无形的风暴以这对生死相隔的新人为中心猛地炸开,喜房内所有燃烧的红烛瞬间熄灭,时空一瞬间化作无数经纬再分散各点,对她而言再也不重要了。 唯有一种纯粹的气息冲刷着她的四肢百骸,她清楚地感觉到某种属于人的,温热而柔软的东西在这个过程中消失了。 她看见了“玄璃”。 不,她就是“玄璃”。 她居高临下地看着抱着任映真的自己,又看见自己散发出一种非人的,如同琉璃般剔透却冰冷的光泽。 她的肌肤莹白如玉,她的发丝无风自动,她的身畔流转光晕。 她身着染血的、两人绣出的嫁衣;她身着不染尘埃,流淌着星辉的素白衣裙。 仙音渺渺,自九天之上垂落。 她的嫁衣如同褪色的画卷,迅速化为点点尘埃消散。 她是玄璃。 沈玄璃的人生如同虚幻泡影,无声地从她身上消融退去。 她如今该功成圆满。那梦魇中的预言,蜃境里的结局,妖怪的诅咒……全都远去了。 以另一个生命为代价,以一个人的鲜血作为祭品,极致的明悟照入她的道心。 她的道正是那最残酷的太上忘情道。 斩断红尘羁绊,成就无上仙途。 她缓缓松开双臂,无悲无喜。 玄璃即将挣脱这凡尘俗世的泥沼,她现在已经永恒不朽了。她怀中昔日的心上人也应该将化作微不足道的尘埃。 玄璃看见了一缕金色的因果。 她神念凝聚,在那缕因果线上微微一弹。 嗡! 地上的话本猛地剧烈震颤,书页哗啦乱翻,封面狰狞扭曲,几乎要瞬间崩碎,那根金线剧烈震荡,绷紧到极致,金光狂闪,却顽强地抵抗着那股湮灭之力,并未如她所愿般断开。 “罢了。”玄璃说:“我便全你一段因果,还你一个完好无损的仙君,免得你在此搅扰。” 她打算将这话本强行送还回去,彻底斩断这段因果。 【接下来是不是要仙君神女纠缠了,毕竟是任映真我觉得也可以……】 【等等?主人公怎么回事】 黑塔。 青隼难以置信地看向身边缓缓升起的舱盖。 “你怎么……” “我怎么?”任映真从舱内坐起身。 青隼一见他,第一眼还以为是节目中的“瑾王殿下”。他垂着眼睫,神情微倦,眉眼间有一种令人心悸的淡淡颓靡感。 但等任映真一仰起脸,甚至有点不耐烦地开口说话时,“任映真”就从他身上消散了。 “我杀青了啊。”他说。 屏幕内。 「咦?」话本妖怪的声音陡然极度尖锐:「仙君大人的神魂竟还……完好无损?」 「不、为什么……那方才死的……」 玄璃顺着话本自身的因果望向流光。它并未指向遥远的仙界,而是下方狼藉的人间。 它投向了一个身着文官常服,身形清瘦,气质端正的年轻人。他正同身边的宁安公主蹙眉说着什么,似乎是叫她不要落下功课。眉眼间是一种不识命运残酷的安宁。 ——正是谢沧。 「原来如此,怪不得……」话本妖怪说:「我一直看他面善……我竟未及细究!我丢失了最开始的那几页,‘任映真’应该在赐婚前就病故才对,最后被赐婚的是新科状元和将军独女。」 「原来他是个彻头彻尾的凡人,不曾应仙君的命格气运,倒是应了这情劫难关。」 玄璃看向那因果金线尽头已经冷却的凡俗躯壳:“那我要去送这凡人魂魄入转世轮回了?” 「轮回?哈哈哈,不……他只是个凡人啊?」 话本妖怪说着说着,不禁幸灾乐祸起来:「你要证道,确实是证了。你若杀死的是仙君大人,前世今生无数纠葛孽缘也算爱恨相抵,这笔糊涂账由你一剑两断,血债血偿,恰恰算个干净,从此大道之途,各安天命。」 「但这位瑾王殿下,姑且不论他壳子里是谁,是仙是凡,但他因与沈玄璃互许终身而死,你们是此生此世,恩怨难解了。」 那么,一个已经死去的凡人,哪怕转世也不再是她凡身的爱人的人……她该如何偿还这段导致对方死亡的因果呢? 第48章 她和魔尊有个约会-14 他递过水杯时去看那双手,指甲的颜色也已经从泛着浅紫恢复成了正常的淡淡血色。 任映真抬眼看他,深黑的眼瞳里还有残留的疲惫和生理性的涣散:“谢谢。” 接过水杯时,青隼无意间碰到他的指尖,很冷。 节目还没结束,他也不必被遣返牢房。观察室里,A-07坐在那,有种非人的沉静。 “真人助演是谢沧吧。” 青隼点头,这又不必保密:“你怎么知道的?” “出来后回想了一下,他看我的眼神太异样了。” 谢沧和方望槿太不一样了。他确实没有算计和技巧的痕迹,但是他看着任映真的眼里一直烧着某种近乎盲目的东西,且随着在节目中的时间推移愈演愈烈。 很可能现实中是他的粉丝。 “不过演技很好,‘谢沧’的形象刻板正直又有少年意气,观众很容易心生好感,我看他未来前途无量。” 青隼沉默数秒:“第三期节目还没结束你就杀青了,高潮桥段连主人公都没有。这在《第二人生》是第一次。” “但这会是一个好故事的。”任映真说:“只有‘任映真’死了,故事才能开始最核心,最精彩的部分。没有任何一个角色的死亡可以影响到一个故事的结束。” “再者,真人助演作为锚点还在其中呢。” 任映真抻了个懒腰,轻呼出一口浊气。 他在这期节目里面对那话本妖怪为了不被读取真实想法一直在控制心声,等同一天二十四小时都在跟一个异能是读心术的助演打擂台,现下终于可以稍稍放松些了。 “青隼,”他笑起来,“你觉得‘神女’应该是什么样的?” …… 冰冷的喜房中,红烛早已熄灭,只有窗外渗进来的惨淡月光,勾勒出地上身着吉服,胸口大片暗红的身影轮廓。 玄璃静立在已经失去生息的尸体旁,初蕴神光的眼眸里并无悲恸,只有一丝罕见的惘然。 那曾是“任映真”。一条璀璨却沉重如实质的因果金线一端牢牢捆绑在她方才铸成的仙元上,另一端则无力地垂落在他身上。 她清晰地感觉到因为这条因果她才不得不留在人间,她的登天阶梯最后一阶无法铸成。她本该纯净无垢的道途因这个微小的错误使得她被迫滞留在仙凡之间,不得圆满。 她审视着那张脸。是用凡俗礼法将这具躯壳立碑安葬,还是直接用火灵根真元把这个曾为“任映真”的血肉之躯焚去呢?她念头转了一瞬就摒弃,因无论是哪一种抉择,都对已然存在的因果毫无意义。 尸体只是皮囊,她怎么处理都无法触及道则层面的亏欠。 于是她漠然地移开了视线。 最后还是如凡俗礼法一般下葬,众生对此反应各有不同。 瑾王府邸变故的消息瞬间弥散至整个皇都。一开始说是瑾王殿下遇刺身亡,后面又说是被王妃所杀,消息如同瘟疫般蔓延,勋贵公卿齐聚朝堂,气氛诡谲。 一部分人说:“神女手段如此酷烈,证道成神便戮杀亲夫!如此凶神,供奉于国,是福是祸?” 他们恐惧于权力的真空和一个无法掌控的“神”的不可预测性。 然而更多的勋贵,尤其是那些以军功起家,渴望国家更强盛的权臣,眼神中却有炽热的光芒:“我大梁从此有了一位真正的神女!” “此乃天大祥瑞,古之未闻!凡人王妃一夜证道成神——这是国祚昌隆的象征!” “神女之威,震慑四海!边境宵小何足惧哉!” 一人死亡,即便是皇亲国戚的死,若能换来国家整体的强大,在这些人的心中也太划算了。 但勋贵权臣在这世上皆是少数,真正让流言甚嚣尘上,形成滔天巨浪的,是街头巷尾的沸腾怒火。 “瑾王殿下死了?” “被神女杀了?” “天杀的妖女!” “蛇蝎心肠!什么神女,分明被妖邪附体!” 流言蜚语如野草疯长,质疑、愤怒与诅咒声铺天盖地,“祸国”之称甚嚣尘上。家国大义之前,平民百姓只知道仁善亲民的贵族被无情杀死了,需要一个情绪的宣泄口和可以憎恨的对象。 就在这股滔天民怨几乎要将帝都淹没,朝堂争论也几近白热化之时, 宁安公主站了出来。 皇后允许她主持瑾王的葬礼,一切规格礼制皆按亲王最高仪典,扬面宏大肃穆。宁安公主亲自扶灵。 少女容颜如冷玉雕琢,姿态端方,无可挑剔。 但更吸引人目光的是她身侧的另一个人影。玄璃未着丧服,仍是证道时一身素白长裙。她步履轻盈,不见半点哀戚。 她同百官中的周夷则对上目光。 她记得这个人,沈玄璃与他同出一门,算是青梅竹马,记忆如浮光掠影,她心头半点波澜也无。她见那年轻人方才看着她的、眼里燃烧着的一些东西如潮水般骤然退去。 随即只剩下带着冷意的清醒。 她读出这凡人的想法,他似有些快意了。 原来师姐也死了啊。周夷则想。这念头如一道锐利的光劈开他心中所有阴霾雾障,最荒唐也是最合理不过,一切都彻底终结。 这算是殉情吗? 他垂下眼睑,不再去看任何人。 他还是一如既往地嫉妒她。 真正的战扬在葬礼之后。 几位德高望重的老臣联名上书,引经据典,称其薨之际必有深意,暗示瑾王殿下的死可能并非单纯的刺杀。 同时,与谢沧亲近的大儒在讲学中悄然抛出“天人感应”之说,旁征博引,暗示瑾王之死与神女降临存在某种神秘而崇高的因果联系。 最后,安排几个“突然开悟”的百姓自发在人潮中呼喊:“我昨夜得殿下梦中指引!殿下言其舍身,乃为铸就神翼佑我大梁,非为私情!殿下要我们……敬神护国啊!” 多方背书下,汹涌民意最终被强行扭转重塑。 最终官方未曾明说却深入人心的故事版本变成了:瑾王殿下情深义重,洞察天机,深爱着命定的神女,亦深爱着他的家国。在预见到爱人证道需历至痛之劫、国家未来需神明护佑之时,他毅然决然选择了以身为祭,全小爱且有大爱。 任映真自己如果还活着看到了都会尴尬的程度。 但不论如何,这是最合适的故事,不仅盖过最初的血腥,也用世俗的鲜花铺顺了玄璃神女脚下通往仙阙的路。 在玄璃看来,神念微动,她已然明了。因果唯在因起之处,若不能从“任映真”处偿还,那么就选择与其牵连最深之人。 宁安公主自是不二人选。 虽情之一字已是前生幻梦,但她认知到只有守护好这个任映真的血亲才能清算因果。 至于任昭昭之外其他人的喜怒哀惧、生死存亡,与她何干? 天道之下,众生皆刍狗。再卷入其他因果,徒增烦恼,绝非她所愿。 宁安公主也是投桃报李,还欲向皇帝请愿为神女铸神宫。 “她必须是我大梁的神女,也只能是我大梁的神女。” “此外,皇兄身故,神女驻跸王府多有不便,也不合礼制。为感念神恩,敬奉神明,敕建神宫迫在眉睫。父皇那边,由我去说。”她看着谢沧:“先生,神宫所需物资,人员调配,选址营造……每一项,都需‘可靠之人’经手。” 谢沧领悟。他们可借修筑神宫这一浩大工程,名正言顺地调动国家资源,安插自己人,同时将部分势力引入监视范围。 他仰头看向自己的学生。宁安公主一身素服,手中反复摩挲着一条发带。深青色丝缎,上绣白梅,似乎是她新得的心爱之物。瑾王大婚前几日她便常常如此。 “臣定当为公主,为大梁,甄选最合适的经办人选。” 他重新低下头。 “朝堂人心,宫城风向,臣亦会留心物色……殿下正值用人之际。” 自神女证道后,皇帝不为自己死去的儿子哀痛,而是更加深信世有长生。 “父皇,”任昭昭每次见他都将声音放得极其柔和恭敬:“神宫营造,关乎国运兴衰,实不容半分差池。尤其主事营造的人选,须得既通晓土木营造之妙法,更要心志纯诚,敬天畏道,方能不辜负神女威仪,彰显父皇之至诚圣德。” 她脸上浮现一丝恰到好处的忧急:“可恨户部钱粮支应,常有迁延!工部匠作调度,亦有不畅!所需之神石、金丝楠木皆是稀世奇珍,工期又紧……” 皇帝不耐地挥手道:“这等俗务不必再扰朕!神宫乃通神之所,为国为朕祈福,倾国之力亦当所为!工部李侍郎办事稳妥,由他全力助你!户部…咳…命陈员外郎专司此事,供你驱策!若有怠慢者,斩!” 事情便这样成了。 皇帝再问:“神女近日可有天意示下?” “神女多在静殿参悟天道玄机,儿臣未敢轻扰。” 因为她根本不在乎外边发生了什么。便是连任昭昭利用给她建神宫的名义做什么事,她亦是一无所知,也无需知晓。 玄璃只需感知到任昭昭没有死去的危险便好。 凡人百年,她只需维系一人安然足矣,任昭昭自己要去牵扯多少条因果之线,也是与她无关。 “然儿臣昨日供奉香火,侍立于殿外,冥冥中似闻神女低声念诵,念及父皇对长生向道之念,至纯至诚……” 她故意停顿,看着皇帝急切得几乎要站起,才缓缓续道:“若是寻访几味蕴含大地生机本源的罕见奇玉矿脉……此乃疏通天地关窍之物,许对长生有益。儿臣定当倾尽心力,穷搜天下!” “快!速速去办!交由你全权处置!”皇帝说:“务必让神女满意!” “儿臣遵旨。” 宁安公主躬身领旨,缓缓退出殿内。转身的刹那,她脸上所有敬畏隐去。 她抚过袖中缠绕在手腕上的发带,指节微松。钱粮、工程,这是一个王朝的命脉和权力的沃土。 玄璃差一阶登仙,而这是她的第一块台阶。 任昭昭并未返回宫中,而是前往瑾王府。为持续哀思,也为遵循礼制,王府正殿的一部分被严谨地改建成了飨殿——用于供奉牌位,供生者凭吊追缅。 祭案两侧,一排排精致的白纱宫灯里燃着灯烛,将殿内每一个角落都照得亮如白昼,甚至驱散了所有本该存在的、可供哀思沉淀的阴影,显得华丽而空洞。 任昭昭的指尖几不可察地蜷缩了一下。 她从未见过任映真点如此多的长明灯。 那对他们来说都过于明亮了。 守陵的卫兵与仆役只在外围安静肃立,她提起裙摆走了进去,直到祭案旁,她取过三炷点燃的线香。 指腹能清晰感受到到香柱的灼烫暖意,微微有些刺痛。 她双手高擎线香,那一点橙红在明亮过度的烛火下显得有些暗淡,却持续灼烧着她的指尖。 她对象征着血亲存在的冰冷木牌垂首三次,每一次垂首,她便遮住更深一分的神情。 一旁侍立的内侍还以为公主殿下是被无形的哀伤压垮。 只有她自己知道那些思虑。 一揖。 头颅低垂,视野被自己的衣襟和祭案台面局限。她能感觉到烛火的光在头顶上方炽热地跳跃,如同无数双眼睛。 玄璃的凡身是沈玄璃,沈玄璃的背后是镇国将军府。任映真的血、他的命将这种力量沉沉地送进了她的掌心。它之强大不仅来源于神女本身,更源于沈玄璃身后的武勋门庭。 这步棋她要慎用,更需善用。 二揖。 头颅更低,冰冷的空气拂过她的后颈。指腹下的香柱依旧灼烫。 谢沧。 新科状元,学识渊博,名声清贵,更重要的是,他是任映真生前亲自为她选定的老师,也是其信任托付之人。一颗嵌入文官体系、甚至能触摸到父皇耳目的钉子。 他是她撬动朝局至关重要的支点。 三揖。 她维持着深垂首的姿势,时间仿佛凝固。额前几缕乌发垂落,完全遮住了她的面容和神情。 只要他们的婚约还在,情谊不假,任映真的死引出的因果就将让神女成为她最强大的护符,她如今借神造殿,光明正大地调拨钱粮,甄选匠作官员,尚大有可为的空间。 她挺直脊背,一种冰冷的兴奋在血脉里奔流。 任昭昭正视着牌位上死去之人的名讳。 那是她唯二可以付出的代价之一,而这代价是否要付出,她其实没得选。 这巨大的苦痛换来的遗产,于任昭昭而言如同一张刚刚铺展的巨大棋谱,棋路未定,却山河在手。 你会看着我的吧,兄长。 她想。 她松开手,任凭那三柱烧了大半、有些歪斜的残香落入香炉厚厚的灰烬之中。最后的几点火星被灰白吞噬,瞬间湮灭。 看我—— 借她凌霄殿,焚我旧衣冠。 第49章 她和魔尊有个约会-15 几日光阴流逝,葬礼风波表面平息,其后余波仍在“建造神宫”的庞大工程下汹涌奔腾。 “殿下,楚王殿下来了。”内侍低哑的声音打破室内沉静。 楚王是二皇子。 任昭昭收起手中书卷,抬眼时表情已是面对兄长应有的悲怆而柔顺的神情:“快请。” 任明晖大步走入。他与任映真完全是两种风格长相的男人,英挺眉宇间有显而易见的急切和因等待产生的烦躁。他越过躬身行礼的内侍:“昭昭!” 快步走近书案,他打量一番皇妹略显清减的脸颊:“听说你还在为神宫一事忙碌?唉、你这又是何苦?该多歇息才是。” 他边说着便毫不客气地在桌案侧首坐下,动作里有武人的豪放。 任昭昭微垂眼帘,声音低柔疲惫:“谢皇兄关心,只是神宫关乎皇嫂清修,又系父皇钦命,小妹不敢不尽心,让皇兄挂心了。”她手边似是无意地将部分卷宗展露在任明晖的视野里。 “自家兄妹,何须如此见外。正因此事重大,为兄和母后才更要为你分忧!”他话锋一转:“听说那位皇嫂当日显露神迹了?真是令人惊叹的造化啊……可惜皇兄福薄——” 他说到这里时并未注意任昭昭突然捏住书册一角。 “如今皇嫂身份超然,但孤身居于王府旧址,岂是长久之计?总要有人多亲近,多照拂才是,母后与为兄实在于心不忍,亦当替早逝的皇兄分担一二,你看……” 女子,就算是一个有神的力量的女子又如何——到底是女子!更何况那位玄璃神女如今只听任昭昭这妄言一二,而任昭昭又如何能驾驭这种力量?最后还是只能依靠他和皇后。 任昭昭将他眼底的贪婪与轻视一览无余,脸上适时露出混杂着感激与无措的神情:“明晖兄长和母后如此记挂皇嫂,小妹替皇兄谢过了。”她声音微哽,垂下头,似因感动而心绪难平。 少顿片刻,她又无奈柔弱道:“只是嫂嫂她自闭殿门,只有几个固定时辰会有气机流转。谢大人每日前去,也不过能在殿外帮我递些神宫营造的图样要件……” “至于近身交谈,小妹亦无能为力。” 责任当然是要推到神秘莫测难以沟通的神女身上了。 神女封闭自己,连朝臣都只能隔空办事。 任明晖脸上的笑容有些挂不住了:“这终非长久。那神宫呢?”他不信任昭昭真就如此“无能为力”:“耗费如此巨大,工期紧迫,你一个女子独自操持也太过辛劳,母后正有不少精通风水堪舆、调度有方的干才,不如……” 任昭昭心中冷笑。狐狸尾巴终于露出来了! “兄长好意,小妹实在……感激不尽。母后身边自是人中龙凤……”她似为难羞赧,微微侧首避开他灼人视线,声音越发细弱:“只是……此事关乎皇家气象,神女道场,父皇钦命谢大人亲自总览全局,更有钦天监数位真人日夜推算吉凶方位、审核营造图样,每一块基石、每一条金梁,皆有定规。” 她抬眸,满眼恳求,望他如小鹿般依赖:“小妹岂敢擅专?明晖哥哥若真心挂怀,能否先将荐人名录给昭昭一份?容小妹这两日寻个合适时机,细细与谢大人商讨议定?” 任明晖被这绵软又滴水不漏的回复堵得胸闷气短。他看着任昭昭那张写满了“无助”和“谨小慎微”的脸,再想到那个刻板方正、讲究规矩、又有父皇旨意在身的谢沧,心中的轻视虽更甚:果然是扶不起的女子! “罢了!”他豁然起身,居高临下地瞥了任昭昭一眼,那眼神如同看一件不甚趁手的工具,“莫要太过伤神,保重身子要紧。” 目送任明晖离开,任昭昭脸上所有柔弱无助消失,如同揭下一张精致的人皮。她展开手掌,肌肤上有着被发带细密丝线磨出的泛红印痕。 【不得不说,任映真好像挺会养孩子的】 【有没有金主愿意投一个人父世界观出来】 【哦不这种事情不要吧】 【这个取决于选手本人吧,听说未婚未育的选手很难找到已婚已育的同位体,A-07本身未婚未育,所以除了第一期英年早婚可能很难再见到载入时就有老婆孩子的款了】 【……人夫竟然已经是绝版吗那我很伤心了】 在任昭昭处碰壁并未影响任明晖太多,他为了绕过谢沧那只拦路虎,同靖远侯府合作。这一下、靖远侯府在北境的影响力作敲门砖,转瞬间就闯入了帝都的权力盛宴中心。 周夷则这反应,完全在她意料之中。 她前去找玄璃。 表面看来,宁安公主时常探视这位神女,嘘寒问暖,恭敬有加,瑾王妃的身份对如今的神女来说百无一用,但玄璃从不介意她在外口称“嫂嫂”。这对姑嫂情谊深厚。 此时这间殿宇都是公主亲自布置,供神女暂息尘俗之用。 但殿内空气并不温暖融洽,而是流淌着一种近乎凝滞的疏离。 “回禀神女殿下,此厢暖阁尚可入眼?若有不合神意之处,昭昭即刻着人改过。”任昭昭用的是最正式的敬称。 “公主费心。”玄璃回道。她的存在本身就让这殿内奢华的一切沦为陪衬。 两人没有视线交流。 只有香料在炉中缓缓燃烧,发出细微的滋滋声,散发出宁神的冷香。 “宁安公主,”玄璃再开口,“你心之所向,非权柄之重乎?” 不等任昭昭回答,她语调如同念诵经文继续道:“权倾朝野,可为摄政贤王;名动天下,可为万世师表。如此,亦可庇护黎庶,达成汝之宏愿。何必……执着于那‘皇帝’之名?” 对于神女这等近乎天道规则的存在,玄璃认为手段应直达本质,不必拘泥于形式。 “神女殿下洞若观火。” 任昭昭迎上那清冷的目光,毫不退避。她知道在这位神明眼中,她如灯火般通透明亮的心绪无可隐藏,索性坦荡回应。 她的声音同样平静,却蕴含着一种金属般的质地: “权臣,犹如借宿高楼的旅人,随时可被驱离;贤王,不过依附于皇权屋檐下的缀饰,看似尊荣,实则根基悬于一线。” “唯有皇帝,唯有身在其位,方有权威亲手剖开这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旧朝肌理,彻底刮除腐肉,重铸筋骨,将这摇摇欲坠的社稷根基连根拔起,一寸寸夯实新土。” “我可助你。”玄璃说,她依旧平静。那双眼中空无一物,没有权欲,没有怜悯,只有纯粹规则般的考量:“立时这皇座便可更迭。” 对她而言,抹去一个旧日王朝扶持任昭昭上位,如同凡人掸落衣襟灰尘般轻易——既然本质是权力,她便提供最快捷的本质。 “神女殿下神力无边,移山填海,改朝换代亦在覆手之间。” 任昭昭说:“但以神力倾覆旧梁,犹如沙上建塔。纵一时巍峨壮观,只需强风骤雨,旧瓦砾随时可破土复起。” “唯有权倾在握者亲身掘至深渊,碎断腐根;唯有千万苍生于废墟之上同声呼号、亲手垒砌基石;唯有这血肉与意志共同浇灌而成的新梁,才能深深扎入这方山河的筋骨脏腑。” “凡自上强压之变革,无论冠以何等神圣名义,终如浮云过眼,天光一现,瞬即消散无形!唯有自下而生、融于黎庶血脉肌理之秩序,方能千秋万世,不移不易。” 玄璃眼中终于泛起一丝极其细微的涟漪。 她看着这位尚且年轻、甚至年幼的公主。兄长的鲜血似乎并未将她压垮,而是以一种残酷的方式将有关权力的认知熔铸进少女的灵魂深处。 “而我所求,远不止如此。” 她的声音低沉下去,却蕴含更加磅礴的力量。 “我想要一个属于女子的王朝。” “自我而始,当有三代以女儿的精魄为薪。” “非女子之智,无以烛照幽微,洞悉世情如观掌纹;非女子之韧,无以承社稷之重,历劫波而脊梁不折;非女子之心,无以体察生民疾苦,抚育万方如慈母怀仁。” “唯有此三者融会贯通,方能涤荡旧世浊气,奠我心之新基。” 殿内一时寂然。 “你既执意如此,便去吧。” 任昭昭起身,行了一个标准到无可挑剔的礼,仪态恭敬如初。她离开后,殿内安静如故。 玄璃的目光再次移向窗外那片喧嚣的尘埃。 在她眼中,那些蝼蚁般蠕动的工匠,那些正被一点点堆砌起来的、象征着凡人意志的巍峨殿宇轮廓,仿佛都染上了一层微弱的、源自于任昭昭话语的奇异光泽—— 渺小却又顽固得要命的东西,它被叫做“人性”。 她不理解其中蕴含的狂热与希望,但也不妨碍她如镜映照。 她轻轻将手盖在腰间的玄鸟荷包上,它与她格格不入。 但这是那两个凡人唯一留下的东西。 她日复一日地面对着巨大的空洞。 沈玄璃想成仙吗? ……她已经是神女了。 …… “神女……” 青隼顿了顿,说:“沈玄璃已经是神女了。” “从话本角度来看,神女杀夫证道,飞升成神,确实是个很吸引人注意力且震撼的开篇。”任映真说:“但再看故事后半段呢?新晋神女跟魔尊纠缠不清,打得天昏地暗,世间生灵涂炭。” “‘神女’被创造出来就是肩负救世使命的存在,其胸怀不应只系于‘爱一人’的私情因果。” “且这种‘爱’非是高高在上的怜悯施舍,而是视万民疾苦如己身病痛的‘大爱’,她需有大爱而能全小爱,因此她的‘小爱’不可与她的大爱相冲突。” “直白来说,玄璃存在的使命,应该是让天下少死人,而不是多死人。” 无论她因何种机缘位列神坛——无论是因为任映真的死或者其他宿命——既然拥有了这份超然的力量和神女的身份,她的行为就应该更深刻地呼应其存在的根本目的: 平息纷争,而非陷入纷争; 守护平衡,而非打破平衡。 如果沈玄璃真的杀死仙君转世,后与魔尊纠缠,那么神女反而成了世间最大的乱源之一。 青隼恍然,贯穿了所有线索,随即道:“你是故意死掉的。” 任映真并不答话,他只捧着空杯示意,叫青隼再给他续一杯水。 他当然是故意的。 回望全局,沈玄璃没有嫁给谢沧而是他,接着命运就往完全错误的方向开始生长。 想要抚平沈玄璃疑虑,说法有无数种,但他并不需要自己活到大婚之后。 一是既有夫妻名分,在洞房花烛夜对任映真来说就不可避免地会在第三期节目出现不好控制的情节和画面;二是只有沈玄璃顺利证道成为神女,任昭昭这步棋才能真正动起来。 三是…… 死的人必须是他。 无法弥补的凡人。 这样神女才无法飞升,并且会再次介入凡尘。 所以瑾王殿下只有死在成婚当日,才能利益最大化。 对任映真和“任映真”来说都是如此。 他能看出“他”早就接受了自己的结局,用五载光阴换唯一的血亲登天之路,绝对是一笔划算的买卖。所以任映真自认开头说弑父也是角色合理,这位瑾王殿下对自己的便宜老爹没太多孝心可言。 另外,为确保神女飞升名正言顺不留隐患,能够顺利成为任昭昭的助力,他绝不能直接死于沈玄璃之手。 ……更何况沈玄璃也很是下不去手。 而且有时恰恰只有女人之间才能理解彼此心中的想法,才能在无数生死抉择的幽微时刻,穿透身份与立场的壁垒,理解对方内心深处相似的责任与炽热。 任映真很有自知之明,他与她之间是做不到这点的。 他接过续满水的杯子,双手合拢,让温热触感沿掌心蔓延,冲青隼笑道:“谢谢。” “不过,她毕竟也想要杀你。”青隼说。 他注视着任映真,试图从对方脸上找到他熟悉的那些情绪痕迹,但只看到一片近乎透明的坦荡。 他不认为任映真是个被人想杀还能一笑置之的人:“你不打算报复她吗?” “什么?”任映真大惊:“我还没有报复她吗?” 他扬声道:“我可是夺走了她的爱情啊!” 青隼:“……” 他觉得任映真多半是脑子坏掉了,或者故意在这整活儿。 但其实任映真并不觉得他说的有问题。 玄璃余下的神道长生路再不会有半点儿女情长,此后无量岁月里,不论她多么强大,多么接近永恒,那份曾被点燃又被任映真以最惨烈的方式浇灭的“爱”都将永远不复存在了。 他以爱情为饵诱她的凡身“沈玄璃”入局,再以“任映真”的死亡为刀,将这本来她有机会在以后同魔尊的纠缠中再复醒来的“爱情”从她的神生中夺走了。 所以,正如玄璃要平杀死他的因果,他也还她一个更宏大而残酷的“爱”。 只要她按照他的预想路线走。 当一个被爱的、为人的具体形象被抹去。那对神女而言,从此她眼中所见,心中所感,万物皆可映照出真意。 千山万水、人间烟火,世事生灵……处处回响。 有形之躯是灵魂的容器。 任映真思考过轮回的概念,发现并无其他更好的道路可以走。唯一能确定的是,沈玄璃的爱会随神女证道飞升而消逝,但“任映真”的爱不会。 死亡只终结了容器的使命,而它的内容物不会因此消逝。不论它在阳光下还是黑夜中,沙漠亦或海洋,它都源自最开始的、纯粹的那份爱,如她的道一般恒常如初。 她可以从任何存在上再次看见他,感知他,得到他。 从此神性本真、涵容万有。 第50章 她和魔尊有个约会-16 “青隼。”他问:“你不觉得我对不起‘任映真’吗?” 看守员一时无话。 “《第二人称》意识投射的底层逻辑是利用我们的‘意识体波长’作为引信,在另一个维度的舞台上找到一个与其意识体高度共振的‘角色’。” “所以,他也拥有一个属于他自己的‘灵魂’。他过去被忽略是真的、他放不下妹妹是真的,他活不过二十五也是真的。” 青隼直盯着他:“你感到愧疚吗?” 他不相信A-07会为另一个自己的死亡产生一丝一毫的负罪感。 果然,正如他所料。闻言,任映真低低笑了起来:“我是特级罪犯A-07啊,联邦法院可是判处我终身监禁、不得假释。你觉得我会为一个本不应该存在于我的现实维度的灵魂感到愧疚吗?” 他终于剥开了那层伪善的面纱,并无辩解和开脱,且十足蔑视。 青隼还以为这个在节目里没有记忆也惯会玩弄人心的家伙会表演一些撕开伤疤或者把黑暗的过往当成盾牌的把戏。 “反正在联邦法律里,《第二人生》是无罪且合法的娱乐产业。” 任映真似乎不再有兴趣继续说下去了,他闭上眼睛,仿佛刚才那番只是随口闲聊。 严格来说,任映真在第三期节目里对不起的另有其人。 “怎么回事?”谢沧说:“诶?骗人的吧?任映真不是天才吗,他怎么被杀了?说到底为什么偶像下班了我还在加班啊——” 【你是仙君哦】 【哈哈哈哈哈哈哈】 【任映真可能都吃上盒饭了吧】 【心疼一秒然后哈哈哈哈哈哈哈】 弹幕里一片快乐的海洋。 “哈?”谢沧伸手指自己:“谁?仙君、我吗??” 他抹了一把脸上社畜的心酸,丧气道:“唉,我还是喜欢会开剧本围读会的节目组啊。” 谢沧的异能力被联邦评定为C-级,名称为【戏衣】。 他能被动或主动地通过与目标人物或角色进行接触,短暂获取该目标人物最表层的行为模式,语言习惯,微表情特征及基础技能。 “算了,路已至此,继续演吧。”他站起身,眼神已然沉静下来:“没有演不好的角色,只有不想好好演的演员。” 由【戏衣】编织的无形之物瞬间披覆周身,方才的抓狂和怨念迅速退去。 他迈出门去,又是清正、端方,带着书卷气和没有被官场磨平的理想主义者光芒,新鲜出炉的“仙君转世”——那位“谢沧”了。 …… “废物!”茶盏被狠狠掼在地上,碎片四溅。 任明晖脸色铁青,胸膛剧烈起伏:“又是谢沧!又是这个谢沧!他算什么东西!寒门出身,仗着宁安那丫头撑腰,就敢屡次坏我的事!” 他面前跪着的二人是刚从营造司回来的幕僚和监丞。 两人噤若寒蝉。 “神宫、神宫!钱粮、匠作,物料,全被他们把持得滴水不漏。”他烦躁地起身来回踱步:“什么神女感应天意难违,放屁,怎么不说任映真在闹鬼?” 幕僚小心翼翼地抬起头:“殿下息怒。” “谢沧此人,确实棘手。他处事滴水不漏,抓不到错处,而且他似乎总能提前一步料到我们的动作。” “哼!”任明晖衣袖一甩,眼神阴鸷:“谢沧不过是条咬人的狗,也配指手画脚,坏我好事……” 他身后一侧阴影中,缓缓走出一身着玄色锦袍的少年,微笑道:“殿下,些许石料,不足挂齿。谢大人既抬出神女和天意,硬碰硬并非上策。” “不过,神宫工程浩大,总有疏漏之处。” “工地上人多手杂,怨气滋生也是常理。若是次要殿阁地下,有些安魂的北境地产……届时我们就可请懂行的人去勘察一番了。” 任明晖眼睛一亮:“你是说……” “殿下。”那人微微躬身,衣袍暗纹如水流动:“只要我们能找到机会,一切皆有可能。” 任明晖大笑:“有夷则为谋,实乃本王之大幸啊!哈哈哈!” 他伸手欲拍对方,却见人微一颔首,退后半步,重新隐入烛光与阴影的边缘处。 【周夷则这眼神我截屏了,左眼扇形统计图总结是看蠢货,右眼写着此獠当诛,二皇子是真瞎还是装瞎呢】 【这期剧本权谋要素应该几近于无的,有傻儿子也不奇怪,我已经躺平接受有人形自走降智光环的事了】 【皇帝就生不出不傻的儿子吗】 【不傻的儿子,有啊?那不死了吗(狗头)也许皇家就是一个献祭优质基因的地方吧】 【阅读速度太快以至于我发现我看到了什么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 在任明晖派人去神宫埋的“北境特产”事发之前,有另一事抢先发生。 “……旬月以来,北狄王庭三大部族空前齐心。其骚扰边镇烈度陡增,且行踪诡谲,每每绕开我军预设据点。更者其骑兵甲胄精良,非复往日皮质破甲;弓马娴熟,阵列突进暗含章法……” 压抑的声音回荡在空旷的大殿。 “北狄蛮子何时懂什么排兵布阵了?定是那些被朝廷剿灭的江湖匪类流窜塞外,教了些皮毛罢了!” “刘大人此言差矣。”一个清越女声响起。 宁安公主自御阶侧列中一步踏出,她衣裙外罩着一件象征辅政的玄色绣凤氅衣:“能让我靖北军连失三座外围烽燧,损伤将士近千必不会是皮毛。此非寻常骚扰,乃大战前奏!其装备、其战术之变,背后必有精通我朝战法之人为其策谋!此刻轻敌,无异自毁长城!” 她一发言,殿内所有人、连同龙椅上昏聩疲惫的皇帝都将目光投向她。 “那依宁安之见……”皇帝的声音有气无力地响起。 “儿臣主战!”她斩钉截铁,扫视满朝文武:“北狄狼子野心已彰,议和徒增其贪。当倾力北向,速战以破其锋芒、恳请父皇下旨!” “神宫营造资费尚存三成,此为国难之秋,当移作军资——此外,开放战时特例,允许各商贾以粮秣、药材、御寒冬衣入折抵税赋,急驰北境。” “前线将领,论功行赏,不问出身!儿臣保举镇北军校尉沈镇,其父曾为靖北军百夫长,其本人熟稔边塞地形,骁勇善战,当擢升为先锋营副将,即刻赴任!” “哗——” 殿内顿时炸开锅。 启用寒门边将? 宁安公主这下算是捅了马蜂窝。 “公主殿下!”方才那位刘大人第一个跳出来,脸涨得通红:“神宫乃奉天应命,挪为军用,恐触怒天威!此其一!商贾投机,乱我朝纲法度,何以服众?此其二!秦镇无名小卒,骤然拔擢副将,岂非寒了勋贵将士之心?此其三!臣以为,此事万万不可!” “臣附议!” “臣附议!” 勋贵大臣们群起响应。 “父皇!”楚王任明晖此刻适时地站了出来。他脸上带着忧国忧民的沉重:“宁安忠勇可嘉,但虑事略显操切。如今国库吃紧,开支已是寅吃卯粮,再挪军费,恐难以为继。” “北狄固然可恨,然其游牧本性,劫掠一番自会退去。眼下寒冬将至,我军若仓促迎战,胜则损失惨重,败则动摇国本,非万全之策啊!” 他语气诚恳,仿佛句句在理:“儿臣以为,当先固守边防坚城,行坚壁清野之策。同时,速遣得力能臣,持父皇谕旨并允诺以牛羊互市之利议和。料那狄酋贪婪之辈,见利必喜,稍作抚慰,则兵祸自消。此乃上保社稷,下安黎民之良策!北境补给……当徐徐图之,以免有人借此渔利,中饱私囊。” “好一个‘徐徐图之’!”宁安公主猛地转身:“皇兄,议和派素来主守,倒也无可厚非。然你方才所言字字句句,看似忧国,实则处处掣肘军备,阻碍驰援——” “够了!”龙椅上的皇帝被这兄妹争执吵得心烦,猛地一拍扶手,反而剧烈咳嗽起来:“吵什么、咳咳,昭昭……议和也好,备战也罢,五成、挪作军用……那什么校尉,准了。” “……退朝。” 皇帝被内侍搀扶着离去,留下满殿心思各异的大臣。 宁安公主面无表情地接受了这个打了折扣的旨意。 皇帝年纪渐长,精力不济,现在他反而更防备着成年的皇子们,对她这个女儿倒是疼爱信任。 ——毕竟只是女儿。 待到公主书房,任昭昭屏退左右,只留谢沧一人。 她展开北境舆图,指尖划过被狄骑标注的猩红箭头,最终重重落在摇摇欲坠的黑石堡上。 当年也是这座要塞。 “秦镇骁勇,可为先锋尖刀,但独木难支。” 任昭昭声音低沉,疲惫沙哑:“如今我军退守黑石堡,士气低迷。狄骑得高人指点,如虎添翼,非一勇之夫可挡。需一能统筹全局、威震三军的主帅坐镇,方能稳住阵脚,反败为胜!” 谢沧目光沉凝,他拂过舆图,【戏衣】生效。 “殿下所言极是。朝中宿将,或垂垂老矣不堪驱驰,或为二皇子党羽掣肘难用。能担此重任者……”他顿了顿,看向任昭昭,“唯镇国将军府。” “我自知是沈家。” 镇国将军沈策华、帝国北境柱石,威名赫赫。然其年事已高,且需坐镇帝都震慑宵小,不宜轻动。 “沈将军自然不可轻离帝都。”谢沧接口,声音压得更低,“沈家将门虎威,岂止沈策华一人?其侄沈云铮,少时即随老将军镇守北疆,深谙狄情,熟知边塞山川地理。虽年轻,然沉稳刚毅,治军严明。” “更难得者,其与玄璃神女乃堂兄妹,血脉相连!若以其为帅……” “沈云铮。”任昭昭复述了一遍。 此人她知晓,确是沈家年轻一代翘楚,在军中根基深厚,威望不逊于其叔父。 更重要的是,他是沈家人! “好!”任昭昭当机立断,“明日早朝,本宫便力荐沈云铮为北境行军大总管,总督北境诸军事!” 帅印既定,出征在即。沈云铮并未先去兵部点卯,也未回府辞亲。 他独自一人进了瑾王府。 此地已非昔日王府模样,正殿殿门紧闭,透出拒人千里的孤寒。 他在殿外十步之遥处站定,深吸一口气,对着那扇仿佛隔绝了生死的殿门,抱拳躬身: “末将沈云铮,奉旨出征北境,总督军事。特来……向神女辞行。” 殿内一片死寂,唯有烛火无声跳跃。 沈云铮维持着行礼的姿势,继续说道:“北狄猖獗,狼烟蔽日。云铮此去,当竭尽所能,驱除鞑虏,护我疆土,安我黎民。然战场凶险,变数难料。若末将有负圣恩,马革裹尸……” 他抬起头,目光如铁,直视那冰冷的殿门: “恳请神女念在沈家世代忠烈,护我大梁山河永固,苍生得安!” 守护这片土地,守护这方百姓,是他沈家儿郎的使命,也是他这位堂妹如今身为神女的道途所系。 殿内依旧无声。 就在沈云铮以为不会得到任何回应,准备转身离去时—— 一道冰冷、纯粹、不含丝毫人间情绪的神念,如同九天垂落的月光,直接穿透殿门,清晰地印入沈云铮的脑海: 「此去当持重。」 「山河黎民自有其序。」 沈云铮微微一怔,再次深深一揖: “末将……谨遵神谕!” 他不再停留,转身大步离去。玄色身影迅速融入殿外深沉的夜色之中,步伐坚定,再无迟疑。 殿内。 他的声音有如一无形钩索,连起一片前尘幻梦。某个名字及其身影毫无征兆地自记忆中浮现,不再是面带笑意却口溢血液的冰冷躯体或是因果金线另一端沉重地坠下的不知名之物。 那更久远,更模糊。 灯火煌煌的殿内,她远隔重重席位人海,头顶是赐婚旨意,她看见他眼中掠过一丝复杂、转而化为温和笑意。 她想要拂去那笑颜,如同拂去镜面上的尘埃。 然而她伸出手,轻轻抚上了那本该一闪而逝的,虚幻的面容。 她心中不该再有凡俗的情感,被爱更非她所求。 为什么一个凡人的情意,竟能如同投入湖心的巨石,激荡起如此浩瀚、如此深远的涟漪? 要偿还因果,需完成此人未成之事。 她会护好任昭昭。 要偿还因果,需消除此人死去之果。 可在这片广袤土地上,无数生灵的命运丝线正在剧烈地波动、纠缠整个王朝的命运——向她涌来。 沈玄璃知道自己竟然爱上了一个有如此野心之人吗? 一个注定活不过二十五岁的凡人,不过是提前五载死去,于神而言只是弹指一瞬,竟然关乎王朝存续。 “明明只不过是一个凡人的情意。” 她低下头,不知是在说任映真还是沈玄璃。那未到时机归还的话本在她身旁哗啦啦翻开: 「人生而有情。」 「思欢怒愁,感于幽微,流乎啸歌,形诸动摇。」 「或一往而尽,或积日而不能自休。盖自凤凰鸟兽,以至巴渝夷鬼,无不能舞能歌,以灵机自相转活,而况吾人?」 “……”她垂下头,轻轻地捏紧了那枚荷包。她抬起一只手,捻了捻指腹,轻声道:“大道无情……” 「非也。」话本自从发现谢沧才是它本应追随的仙君大人后已经良久没再吵闹过:「神女啊,忘情与无情可不同,你所追寻的道,该是不为喜怒哀乐所动,还是摒弃所有情感呢?」 玄璃很久都没有说话,仿佛要化作一尊玉像。 话本自觉无趣,准备合上自己,就听她道:“我悔了。” 一滴滚烫的液体砸落在那枚荷包上,洇开一点湿意。她的声音依然平静,面上没有表情:“若我斩尽有情之物,这里所有的不过是一具空有神性和伟力的躯壳,我的道应澄如明镜……我不应执着的。” 她不曾后悔斩断尘缘,仙途浩渺,凡俗一切,应如褪下的蝉衣,尽皆抛弃。 只是,她想起最后的景象——即便是沈玄璃,也没能让他知道她真的爱他吗?他替她选择了自己的死。 她的心意再也无法传达了。 玄璃忽感周身轻盈起来,那缕因果未曾斩断,而她可以离开了。一缕神光洒落。 「唉,我说过多少遍了。」话本自从那位死了后心态就有种上了年纪的老人家般的平和:「我同样反复警告过他,最后还是闹成这样,多半是他不想活了。」 「神女,」它说,「你现在可以登仙了。」 「前尘尽了,天道垂青。如今你与仙君大人也是再无关系,你道心已破而后立,是时候——」 只要玄璃登仙离世,仙君在这凡间就再无劫数可言。 “……我不走了。”一个轻不可言的名字从唇齿间掠过,她说:“天地方寸,草木含情。此间事未了。” 一丝极其微弱、却纯粹浩瀚的神力,如同投入湖面的石子,悄无声息地融入了那北境方向的无边夜色之中。 她站起身来。 她抬起眼帘,望向广阔、喧闹的人间。 她必须以维系这苍生赖以存续的秩序为舟,方能度过那由一人之爱化作的无边因果之海。 第51章 她和魔尊有个约会-17 殿内笼罩着一股令人窒息的低气压。 几日前的早朝刚定下沈云铮挂帅北上,后续的军报却如同裹着冰碴的石块,接连砸进这金碧辉煌却摇摇欲坠的权力殿堂。 此刻,殿中央跪着一名浑身浴血、甲胄破碎不堪的信使。他口鼻溢出的鲜血早已凝固发黑,整个人因力竭和恐惧而瑟瑟发抖。 “报、报……”信使声音嘶哑:“落鹰坡全军没了!秦将军殉国了!” 一阵压抑惊呼在殿中响起。 宁安公主指甲掐入掌心,深吸一口气,声音冰寒:“说清楚,全军覆没是为何?沈云铮大军何在?楚王殿下监军行辕可有指令?” “是、是楚王殿下!”信使眼中爆发出巨大的恐惧与仇恨,声音因激动再次咳出血沫,“先锋营……整整三天……没等来一粒粮食!才……”他泣不成声。 “放肆!”有人厉声呵斥:“休得胡言乱语,污蔑皇子!” 宁安公主道:“让他说!” 一时众人不言,竟无人敢声势压过她这小小女子了。 就在这时, 殿外突然传来一阵无比急促的脚步声和侍卫的厉声呵斥!一名身披玄甲的军官不顾阻拦,连滚带爬地冲入大殿,手中高举着一卷染血的黄绸布,嘶声力竭: “八百里加急!朔方关破!周夷则……周夷则反了!” 如同滚油泼入沸水,殿内惊呼声、质疑声、怒骂声响成一片。 “肃静!”谢沧抢前一步,竟短暂压住了混乱。他从军官手中抢过那染血黄绸:上面竟是用血写就的檄文。 他展开迅速扫过,越看、脸色就越白一分。 这檄文开篇便是雷霆控诉:楚王任明晖通敌叛国、在黑石堡外坐视先锋营将士被断粮围歼、证据确凿。 接着宣称自己忍无可忍,为先锋营复仇,为大梁除奸,已“奉天伐罪”,亲手斩下楚王及其同党头颅! 但,笔锋一转,周夷则竟直指宁安公主:奸王伏诛,祸根未除! “宁安公主身为女子,窃据神权,蛊惑圣心!借营造神宫之名,大肆敛财,架空朝廷,安插党羽,其行径与谋朝篡位何异?” 他这面“清君侧”的旗子,讨伐的对象却变成了任昭昭,斥其窃国。 谢沧死死捏住这绸布,好一个周夷则! 他先杀楚王,又将谋逆的滔天大罪扣在了宁安公主头上。 其余朝臣已被这檄文内容震得目瞪口呆,连攻讦都忘了。 “谢沧!”宁安公主再开口,虽有强行压抑的颤抖,却异常清晰,“念!” 他深吸一口气:“……当斩妖女,清君侧,正朝纲!” 殿内像是被冻住了。 众人抬头看向上首,他们那位皇帝陛下已经头一歪,直接晕过去了。 “陛下!陛下!”内侍们魂飞魄散,尖着嗓子扑上去,手忙脚乱地掐人中、抚胸口。龙椅旁顿时乱作一团。 场中分为四派,楚王党羽幸灾乐祸:宁安公主完了!只要坐实妖女之名,他们不仅能摆脱楚王倒台带来的清算,还能借周夷则这把刀铲除心腹大患。 保皇派大多老臣,脸色惨白如纸,身体摇摇欲坠。他们经历过王朝更迭,深知朔方关破将直指帝都,北境门户洞开。国将不国,妖孽横行,天亡大梁? 墙头草们皆是恐惧,茫然,不知所措。 任昭昭深吸一口气,见自己派系的人多如谢沧般额头青筋暴跳,她眼神示意,最终没有人站出来驳斥。 好、好得很!她心中冷笑,这份颠倒黑白、指鹿为马的檄文,不仅是要她的命,更是要彻底摧毁她苦心经营的一切。 最终,她脊背挺得更直了。 她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穿越一切嘈杂的力量,清晰地响彻大殿:“好、既然周夷则要清君侧、斩妖女,本宫就在这帝都等着他!” 话音落下,她拂袖转身,不再看任何人,包括龙椅上昏厥的皇帝,径直朝着殿外走去。 稍顿片刻,谢沧跟在了她的身后。 他透过【戏衣】可见殿外滔天巨浪。 但“谢沧”是不会抛下宁安公主一人面对的。 所以他没有回头。 数日前,北境。 “本王略施小计,这碍眼的钉子就拔除了。”任明晖脸上是毫不掩饰的欣赏和得意:“多亏了你的情报和北狄那边的配合,待回帝都,本王定要重重赏你!” “……”周夷则缓步上前,盯着他瞧,并未说任何话。 任明晖被他这眼神看得很不自在,但他并未多想,毕竟周夷则性情似乎就是如此。他继续沉浸在胜利的喜悦中滔滔不绝:“你放心,本王并非卸磨杀驴之人,等本王登基,靖远侯府定是第一等的勋贵!待到这天下本王做主——” “楚王殿下。”周夷则才开口:“你似乎误会了什么。” “夷则何出此言?” “殿下,”他说,“你似乎认定……我是来追随您这位未来明主的?” 任明晖脸上的笑容终于僵住,转而是不悦:“本王待你如何,还不够明显吗?我们难道不是一条船上……” 周夷则轻嗤出声,笑得短促尖锐:“殿下未免太看得起自己了。” “你的贤明是为扫除异己不惜断粮活活饿死一支数千人的精锐军队。” “你的才能是明明身为中宫嫡出、位同隐储,却只能靠阴谋诡计和出卖国土来对抗一个公主。” “混账、你敢——” 他低下头,见自己被一剑贯穿了心口。 “殿下。”刺他胸膛的人问:“望你不吝赐教,被一剑穿心到底是什么滋味儿?” “其实我是想给你下毒的,毕竟你们好歹流着来自同一个父亲的血,这样我就知道任映真断气的时候究竟是什么感觉了。” 任明晖张着嘴,喉咙里却只能发出“嗬……嗬……”的、如同破风箱般的抽气声。 “你愚蠢得毫无防备地接受了我的追随,甚至从未费心查探我的过去。如果说我与哪家勋贵不死不休,决不允许其能够安然拿到什么权柄,那必然是我出身的靖远侯府了。” “我从未在那家中感受到片刻亲情,所以它对我而言也不必存在。” 他手臂微微用力,冰冷的剑刃在对方心口精准地转动了一下。 “二十年来,确有人曾有恩于我,那倒是一点不掺杂质的善念。所以……” “我想要让那个人留下的一切、珍视的一切、寄予希望的所有都毁在我手里,比如任昭昭、又或者这大梁。但是我不能允许让他的东西毁在你这种人的手里。” “他本来也应该只能由我杀死。” 他语带遗憾:“从前在师门比武,我从未胜过师姐。不想我竟然又输了。” “我无法得到的东西就必须被我毁灭……” “这就是我的道,殿下。” 他拔出剑。 任明晖尸体软倒在地上,血泊迅速蔓延。 “殿下——!” “杀了这叛逆!” 楚王也不是全无精锐,只是事发突然,他们这才嘶吼着拔刀,杀气冲天。八道身影如狼群般从不同角度扑来,刀光织成一张绞杀的网。 周夷则轻叹一声。 第一个护卫的刀锋距离他后颈不到三寸。 他手腕微转,长剑以一个违背常理的轨迹划出冰冷弧光,反撩而上。那护卫冲势未减,头颅却已离颈飞起!惊愕的表情凝固在脸上,无头尸体踉跄前扑,温热的鲜血喷洒在冰冷的雪地上。 借势旋身,他扑入剩下七人之中,点入咽喉、切断心脉,到最后一人倒下,剑尖滴血不沾。 他并不记得自己杀了几人或有多久,直至楚王及其所有随从,尽数毙命,无一活口。整个高坡上只剩风雪呼号和浓郁得令人窒息的血腥味。 他低头望向先锋营最后的抵抗被狄骑瓦解,浓郁到实质的死气怨力如同沸水般升腾。这份力量在呼唤他。 他缓缓抬起手—— 谷底庞大如海的死气、怨念、恐惧与绝望,如同找到归巢的乌鸦,发出无声的尖啸,化作实质的洪流,疯狂地涌向高坡。 ——既然有神女,当然也该有魔尊吧。 血腥气息尚未被完全掩盖,朔方关的烽火已然点亮了半边夜空——只不过这次,烽烟是为新生的魔尊而燃。 关隘雄壮的城门在重锤与魔气的轰击下轰然倒塌,关内残余的抵抗在绝对的力量面前不堪一击,迅速化为新的死亡养料。 关内最大的驿馆庭院内,灯火通明。 几名被魔气强行控制的、眼神呆滞的文书匠人,正颤抖着在庭院中铺开几卷上等的明黄绸缎:那原本是用于传送边关捷报或重大军情的。 周夷则执笔,蘸着尚未凝固的鲜血写下檄文,最后将笔一丢。 他从任明晖尸首所穿的杏黄常服撕下几条染血的内衬布条,又扯下玉佩上的璎珞,将檄文仔细卷好,将这些象征楚王身份的物件捆在一块。 “去吧。”他说:“去告诉公主殿下,该我落子了。” 目送那“信使”抖若筛糠,好似不灵的提线木偶,猛地一夹马腹,朝着帝都的方向夺命狂奔。 他不禁勾起嘴角,仰望夜色中满天星子。 “任映真,”周夷则说,“你若担忧你那最心爱的妹妹,就今夜来梦里索我的命吧。” …… 朔方关的烽火点燃后,时间仿佛被拖入血浆中。 战争不再是两军对垒的冲锋陷阵,而是演变成一场漫长、残酷、令人窒息的消耗与污染。 周夷则的军队都是死人。 这是字面意义,他的核心战术是毁灭与转化。战场上倒下的每一具尸体,无论是大梁将士、平民、甚至是他麾下战死的北狄骑兵,只要尸骸还算完整,都会被战场上空弥漫的浓郁魔气与死气侵染、唤醒。 这些尸骸将扭曲变形,血肉干瘪腐败,动作僵硬却力大无穷,从此不知疼痛,不畏死亡,只保留最原始的杀戮本能。 沈云铮的军队每击退他们一次进攻,往往之后将要面对数倍于前的、由己方和敌方阵亡者组成的尸傀反扑。 杀敌越多,敌人反而越打越多! 这对沈家军士气的打击是几近毁灭性的。 士兵们不得不挥刀砍向昔日并肩作战的同袍、甚至可能是家乡的亲人那扭曲腐败的躯壳,绝望与麻木在军中瘟疫般蔓延。 玄璃始终在修复地脉。 因着那缕解不散的因果,她近日来往战场边缘,将刚刚“苏醒”或正在转化的尸傀重新化作真正的死物,她的力量如同无形织梭,梳理紊乱的地气,净化被污染的水源,让焦土边缘顽强地萌发出几点新绿,从而为绝望的难民保留一线渺茫的生机。 但相对魔尊来说,神女的力量范围有限、消耗巨大,而且是被动应对。尸傀往往是东边刚被净化,西方又起一批,观众弹幕吐槽简直像韭菜。 但她没有停下。 在她照例来到战场时,一丝微弱却异常清晰的意念洪流,如同涓涓细流,顽强地穿透了焦黑的土地和绝望的氛围,汇入了她的神识。 不是她所熟悉的痛苦哀嚎或诅咒的怨念,而是…… 感激? 这些声音微弱如萤,零乱如絮,却异常纯粹、坚韧。 它们交织在一起,形成一股微弱却不容忽视的意念力量。 绝无对神威的盲目膜拜,也无对福寿的贪婪索求,只有最原始、最卑微的生存渴望得到一丝喘息后, 对那带来“一线生机”的存在,所迸发出的、发自肺腑的虔诚感恩。 她听见无数声“神女保佑”,或喃喃或祈求,在她灵台中回响,如婴啼,如子唤。 「大道三千,因人而异,难以一概而论。」 那是萤火之于皓月。 「力所能及之处,行己所能之事。」 她与他做的事,居然殊途同归。凡人所能守护的不过点滴微末,但玄璃能做的,关乎千里山河。 力量有别,所求者一。 玄璃抬起双臂,她双手慢慢合拢,指尖微颤,仿佛在触摸某种无形无质却又真切存在的轮廓。就在她双臂环抱,似拥非拥的刹那、 冰冷吗?它是轻柔却异常清冽的风,裹挟着阳光的暖意; 猛烈吗?它比羽毛还要飘忽,如情人叹息拂过面颊。 就像是一个吻。 而转瞬风停了。 她重新闭上双眼,复归寂静。 “你还在这里。”她说。 因无处可觅君形迹,故而—— 江河草木,无处非君形。日月星辰,无处非君意。 第52章 她和魔尊有个约会-18 夹在神魔抗衡的缝隙中,大梁王朝和北狄部族这两头曾经的巨兽,已然被拖进将要流尽最后一滴血的深渊。 沈云铮的军队再精锐,也经不起旷日持久的消耗。老兵不断战死,新兵训练不足便被推上战场,往往一场尸傀潮冲击便伤亡惨重。 最后一根稻草是斥候急报,周夷则亲率三万精锐,脱离主战场,绕开大梁军队防线,沿阴山古道疾驰,正直扑帝都。 他已失去耐心,不再满足于缓慢的绞杀。 皇帝自从周夷则造反消息传来就再也不能主事,如今龙椅空悬如冰冷墓碑。 宁安公主力压其他异母兄弟,立在御阶一侧监国。现如今,她是这摇摇欲坠的王朝最后一根支柱。 “他要行斩首之策?”大家都认为他是为宁安公主而来的。 没有人应声,残阳如血,殿内死寂。 一无形的威压忽而笼罩了整个大殿。 “是神女殿下……” 所有人都感到灵魂被一只无形的手轻轻抚过,所有的躁动、恐惧和绝望都被抚平,只留下冰冷的清醒。 “非也。”玄璃的声音如寒泉,在群臣脑海中响起:“其心已乱。他意图攻破帝都,其所求者,乃是瑾王陵寝。” “掘陵焚尸?!”有人又惊又怒。 “非也。”玄璃再次说道:“他想让死者苏生。” “这、这是逆乱阴阳!” “这已非争权夺利,而是践踏伦理天道——” 宁安公主脸色苍白地一抬手,群臣止息。 在这种强行被压制下去的惊骇和混乱中,谢沧踏出自己所在的队列。他眼中一片近乎冷酷的清明。 “殿下。”他声音不高:“臣有一计。” …… 魔气冲天,尸傀咆哮,这座千年都城,瞬间沦为修罗屠场。 长街之上火光冲天。周夷则站在高处,扫视下方炼狱般的景象,似有些毁灭的快意。他毕竟并非为占领而来,他要将大梁的帝都和任昭昭的根基彻底毁去——最后再去瑾王陵完成他真正的目标。 殿下啊,你该醒过来看到这一切。 看到你竟敢不等我的报复就死去而导致的这一切。 尸傀收拢范围,即将逼近帝都核心区域。 他眼神随意一扫,就见战场边缘,硝烟火光交织处,一道身影突兀显现。 周夷则实在无法不注意到,毕竟他日日诅咒,却从未等到对方托梦现身。那模糊侧影,他夜夜回顾。 最重要的是那人影周身缭绕着一种极其微弱,但纯净到不可思议的淡金色光晕。 玄璃的力量。 他瞳孔骤缩。 任映真? 生死铁则岂容逆转?除非神魔,除非爱恨。 他不作犹豫,俯冲飞向那令他恨之入骨,又叫他魂牵梦萦之人。 谁允许他回来的? 他应当只能由我来毁灭。 什么屠城、什么掘陵,这时都被抛到九霄云外。 此刻他眼中只有那个在废墟中沐浴着微光,仿佛会随时消散的幻影。 他要亲手、立刻,马上,把“活过来”的任映真再次杀死! 只要把那缕最后的微光彻底从这个污浊的世界抹去,他就能用对方的毁灭证明自己的道、他才是唯一的主宰。 就在他触及那人的刹那,那幻影却仿佛早有预料,在被他扑倒的瞬间,极其诡异地微微侧过身体。这动作幅度极小,却妙到毫巅。 不仅叫周夷则志在必得的这一下抓空,更叫他看清了—— 那人抬手撩开斗篷兜帽,另一手从怀中掏出匕首,寒光一闪。 就是现在。 那锋锐犹如热刀切牛油一般,刺入他的身体。 一声微不可察的闷响。 一缕缠绕其上、极其微弱却精纯无比的因果金线的气息随着刀锋钻入魔尊体内,如同被点燃的引信,骤然爆发。 周夷则体内沸腾的魔气猛地一滞。 源自任映真的死、玄璃的神力,大梁子民的恨,那缕因果之力如同最致命的毒针,刺入了他毁灭执念的根源。 笼罩着帝都翻腾的魔气如同被戳破的气球,疯狂倒卷、溃散。与此同时,他身上的魔气也被大量蒸发。 周围瞬间涌出早已埋伏在侧、身披重甲的沈家将士们,他们同蛰伏已久的猛虎,从燃烧的断壁残垣后暴起。 硝烟被狂风吹散些许,他终于看清了“任映真”的脸。 这人趁着他旧力已尽新力未生的瞬间,再次将匕首前送。 而模糊的面容也终于清晰起来——哪里是任映真?分明是谢沧! 周夷则看他七窍隐隐渗血,虽不知他动用哪门秘法,却仍怒急攻心,只觉得怨毒荒谬:“哈……” 他想笑,却喷出大口污血。 你怎么会骗过我?你怎么能骗过我? 我怎么会认错呢?我怎么能认错呢? 他的意识正在迅速崩解,于力量流失的深渊中摇曳。从死亡中得到力量者,也必将因死亡而偿还。 脚步声由远及近,周围的厮杀声仿佛远去。 将他围杀的重甲将士们忽而凝固,一同目光复杂地看向声音来源。 公主殿下一身衣装早已染满烟尘与暗红的血渍,衣摆在风中猎猎作响。她脸上并没有胜利的喜悦,只是一步步走来,停在周夷则几步之外。 周夷则盯着她,试图在最后一刻从这张与故人相似的脸上找到可供怀念的痕迹。他确实做到了,这对血脉相连的兄妹,眼睛连同眼中的光都是如出一辙。 “公主殿下,”他竟还用的敬称,“亲自来送我上路了?” 此战一毕,或许就该改称陛下了。 任昭昭上下打量他,轻叹一声。 在她年少之时,也曾见过意气风发,同沈玄璃一起在北境作战,守护大梁疆土的靖远侯世子。他也曾名动帝都,他在北境素有声望,是天纵英才的少年将军。 她缓缓抬起手,指向周围:“你看他们。” 他们身披重甲、手持染血兵刃、沉默地围在四周。 他们之中,有白发苍苍的老将,有眼神坚毅的中年校尉,也有面容尚带稚气却已满身伤痕的少年兵。 他因死去而开始涣散的目光扫过那些身影:一些模糊的面孔似乎有些眼熟…… “他们中有曾与你共守一座烽燧的袍泽。” “有曾在你麾下听令,视你为军中砥柱的旧部。” “甚至可能有视你为良师兄长的沈家家将子弟。” 那些浮光掠影般的模糊面孔突然间清晰了一瞬: 是北境寒夜中递来的酒囊,是庆功宴上豪迈的笑语,是校场上信任的眼神……然后,瞬间被眼前这些沉默的、带着刻骨仇恨的目光所取代。 深恩负尽,死生师友。 “如今你我各有前路……” 如今再想起这声音,已有恍若隔世之感了。周夷则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任映真那日想说的或许是: 过往种种,譬如朝露。当向前看。 但他只听到了“要反目成仇也是你的自由”。 他不甘心。 凭什么任映真就可以放下呢? 凭什么任映真就可以毫不留恋地为另一个人去死呢? 他发出似笑似哭的古怪声响,忽而抬起头,死灰般的眼睛盯住任昭昭,里面尚有燃烧之物:“……我没有输给你,公主殿下。” “如果他的命是由我亲手了结的话……” “我不要放下,”他喃喃道,“我不要向前……” 他最终垂下头。 “周夷则,”她说,她的脸和任映真的轮廓在他濒死的幻觉中微妙地无限重合:“本宫受人所托,送你最后一程。” 薄命长辞知己别, “问人生到此凄凉否?” 千万恨,为君剖。 待那阴云散尽,天空中弥漫浩渺而澄澈的无瑕光辉。 不再是锐利无匹的剑光,而是一种润泽万物的蓬勃生机。 断壁残垣瞬息重建,倒伏遍地的生灵们奇迹般痊愈。 本已如同一张浸透污血、行将粉碎的华丽绢帛的帝都,被温柔地托举、漂洗,熨平,所有血色焦痕飞速消退弥合。 光辉依旧普照。 此处已然新生。 又是盛世图景。 【《她和魔尊有个约会》END】 “欢迎再次回到现实。”艾丽卡仿佛永远能够怀抱着这种程序化的热忱:“首先必须祝贺,第三期《她和魔尊有个约会》演出圆满落下帷幕,非常精彩!” “诚然,嗯,我们的主人公半途功成身退,杀青得颇有戏剧性。”她语调轻松地带过了这个本该算重大事故的情节:“但我们专业的真人助演也是临危受命的天才,他展现出的即兴张力和救场能力最终成功协助娇贵的公主君临天下,是相当值得被全息记录的历史性瞬间!” “如果您对真人助演‘谢沧’感兴趣……” 接下来是一段例行推销,《第二人生》节目组把本期节目中谢沧演出的几个高光瞬间剪在一块,已经开始拍卖真人助演视角演出了。 “同时,另一个消息——”她笑得促狭:“相信大家已经等了很久了,虽然很遗憾,但根据《第二人生》和黑塔签署的深度合作协议条款,暂时无法为各位开放主人公的深度交互服务。” “但是只要9999信用点您就能沉浸式体验本期节目场景回溯了哦?绝对物超所值——您也可以体验‘神女玄璃’的‘风中一吻’!” 【一人血书,跪求沈玄璃视角】 【对对对,听着,不要玄璃我要沈玄璃】 【不是没人想当任昭昭吗,没人想当女皇帝???】 【我都看第二人生了难道我是事业批吗,我哥用命给我铺路死了,我天天批奏折斗权臣,其他兄弟全是废物我还得被魔尊点名追杀,最后收拾这个烂摊子……这福气给你你要不要啊?】 【呃我想拍谢沧视角的有人拼飞行器吗】 观察室蓝光熄灭,任映真自发进入跟随模式。 今天还有一场探视,该上班了。 今天的探视权限等级是5,含有限定部位的肢体接触。 任映真在房间门口探头一看,坐在访客椅上的正是谢沧。 ……你们真人助演是下班后有什么必须探视一下主人公的情节吗。 他走进房间,年轻人在看见他的时候眼睛就亮起来,先是自我介绍,声音像是弹射出来的:“你好我是第三期真人助演我的名字是谢沧今年24岁家住——” 任映真没忍住笑了出来。 没想到脱开节目形象,对方皮下是这种性格的人。根据黑塔定价规则,第三期节目结束后通常正是主人公溢价最严重的时候,谢沧还能买到他,可见是位不差钱的少爷。 “在出演第三期之前我就看过前两期你的节目录像,从看到你资料的时候我就……”他有些语无伦次,脸颊泛红。 他身上可看不出半点谢太傅的影子了。 任映真猜他或许有某种沉浸扮演或信息获取类型的异能力。 “谢谢你喜欢。”他说,感觉像偶像明星握手会。 又一个。 又一个被聚光灯下精心设计出来的幻影所捕获的猎物。他们并不知道自己喜爱的到底是什么东西,剧本设计和维度之后,剥开所有包装,里面的芯子可是罪犯啊。 任映真微微前倾身体,探出右手搭在他颈侧。两人的距离一瞬间拉得很近,几乎鼻尖碰鼻尖。 如果谢沧确实如他所说认真阅读过任映真的资料档案,那他就该知道任映真的出身,他接受过训练。现在有可能连手环也限制不住他,只要一个闪念,谢沧就面临死亡的危险。 但谢沧眼里并无丝毫被冒犯的愤怒。他笑起来,有一种任映真所熟悉的迷醉和狂热,他的身体甚至松弛下来:“你喜欢我的脉搏吗?它现在在为你跳动……可以叫你映真吗?” “你肯定杀过人的对吧,我会是唯一一个被你掐死的吗?” 啊,不妙。 任映真看他脸上的红晕和眼中的笑意。 搞错方向了。 差点忘了谢沧这家伙并不是从节目中的角色移情到他这个载体身上,而是因为那是任映真,他才去追随“任映真”的。 谢沧甚至很可能不是那些享受于“危险被我控制,即便是特级罪犯也不能杀死我”的观众,这人是真的会因为被他掐喉咙爽到,且就算死在他手里也甘之如饴。 你也配这种好事? 任映真抽回手,像是被对方的脉搏灼到。然而尚未完全撤回,手腕已被一只滚烫且颤抖的手死死攥住。 谢沧手劲儿很大,不容他挣脱的意思,热度烫得惊人:“别走!求你,再一会儿……” 任映真:“……” 变态他从前也常见,但真人助演实在擅长让他大开眼界。 他没强行抽回手腕,探视时间不长,也没必要跟探视方打起来。既然没有发出警报,就说明黑塔允许探视方这么做。 “你喜欢我什么?”任映真问。 第53章 单向热恋 “你为什么选择任昭昭呢?”谢沧反问道:“是因为她和‘任映真’血脉相连吗?” 任映真垂下眼睛,目光落在他扣紧自己手腕的指节上。 忽而,他露出个有点玩味的微笑。 “血脉只是逻辑合理的垫脚石,能砌到台上的才有用处。” 他同谢沧对视,眼底没有后者所熟悉的、任何对妹妹的温情。 “扶持一个男性继位是老套路的权谋游戏,乏味透顶。” “但一个公主就不一样了。” “在一个在世人眼中生来就该是联姻筹码、是男人棋局上点缀的女儿、妹妹踩着旧秩序的骸骨走上通往王座的路……我喜欢这样的故事。” “你不觉得那是一个很好的故事吗?是任昭昭自己集齐了所有的柴薪,我才用死亡去做点燃它的一星火焰。时机最好,效果最佳。”且心甘情愿。 “我喜欢的正是这点!” 谢沧越发握紧了他的手,每个字都像是从心底挖出来的:“你的‘本质’,任映真,你看、就这副样子特别漂亮……没有血脉温情、政治权衡,哎、”他叹道:“我如果有这种不给自己留退路的绝对意志,肯定早就已经红了。” “我觉得你比你精心设计的任何角色都耀眼。” 他诚恳道,又追问:“你是怎么做到的?” “……我本性如此。”任映真说。 听了他的回答,谢沧一时没说话。 他的指腹无意识地、甚至带着点贪婪地,在任映真腕骨凸起的那块皮肤上反复摩挲。 仿佛这样轻微的触碰,也能汲取到些许不属于他的东西。 跟沈玄璃比起来,实在是小巫见大巫了。任映真随便他摸,直到他揉按到了关节处,方才抬眼:“继续摸。” 谢沧动作一顿,随即眼中闪过惊喜的光,可能以为对方默许了更深程度的亲近。 紧接着就听任映真继续道:“如果你不小心或打算折断它的话,黑塔的修复舱会重新接好,效率很高,不影响明天的‘营业’,但你购买重刑犯的探视资格申请可是会被无限期冻结的。” 他几乎立刻松开了手,然后才后知后觉地虚虚握住,这次力道相当轻柔:“呃、一顿饱和顿顿饱我还是分得清的!” 活脱脱一个被家长没收糖果罐但是脸上写着“我还想吃”的样子。垂涎和恐惧并不冲突。 “滴。” 时间到了。 谢沧则猛地一震,仿佛才从一场深沉的梦中清醒,脸上还带着些许亢奋的红晕和满足感,极其缓慢且不舍地松开了他的手腕,目光还黏在他脸上。 “我还会再来的。” 任映真没回答他。他利落起身,径自离开探视房间,没入门外等候的青隼投下的阴影中。 冰冷的金属滑门在他身后无声合拢,将探视间内残存的、令人不适的热度彻底隔绝。 青隼没有言语,只是侧身一步,将引导的位置让出。两人一前一后,沉默地踏入冰冷的金属通道,脚步声在死寂中逐渐远去。 等返回房间时,青隼才目光扫过他手腕上的痕迹。 A-07是一个从不申请自由活动时间的囚犯,没坐牢前大概也是宅男。因而不见天日的人身上,仅是泛红的淤痕也异常刺眼。 长时间非抵抗性压迫造成,非标准接触痕迹。 一切与离开时别无二致,恒温恒湿的循环系统发出低沉的嗡鸣。任映真正要进去,青隼忽然伸出手。 看守员立刻察觉到A-07的身体几不可察地绷紧一瞬,但是立刻放松下来,快得如同错觉。 任映真继续站在那,任由他像谢沧一样握住自己的手腕,恰好拢在那块皮肤处。 冰冷的战术手套布料接触皮肤的瞬间,一股奇异的、难以捉摸的温和暖流,渗透般钻入皮下。 整个过程无声而迅速,几乎一个呼吸间青隼就松开了手,没有多余一秒的停留,像完成一个标准的清洁或校准动作,就重新退回到三步之外的安全距离。 隔着头盔,任映真看不见他表情,只看见无机质的玻璃。 治疗系异能? 任映真瞥了一眼手腕,皮肤光洁如初,没有任何异常温度或感觉残留。 黑塔怎么会把这种类型的看守员配给他。 但问题本身是多余的,对方的行为界限还很清晰。明摆着无需解释也不接受询问。 他浅翻了一下第二期节目的后续,发现任家现在不仅因之前媒体曝光股票大跌,现在还陷入债务问题里,且有被暴力催收的风险。 任怀远和周拾光明面上已经和“方望槿”这个跟自己没有血缘关系的养女完成法律切割程序,声明断绝收养关系并追索抚养期间损失。 “……”他手指悬停,点击,画面静止。 任家父母的笑容不再完美但依然得体……让人觉得有点恶心,他们口口声声说着爱比血缘重要,但如今甩掉“方望槿”就像甩掉一件已经污损的商品。 也有可能是因为方望槿结束演出,把【万人迷光环】一起带走了。这样一想,居然反而算好事,不然任家父母因为方望槿继续跟方家不死不休,最后两边都落不到好。 方家人的生活还是很平稳,和他在结束直播时所见大差不差。至于任知时?抱歉,他不关心。 他无声切换画面,看本季其他玩家的近况快报。 背景音乐突然变得有些嘲讽地欢快起来。 柯夏,异能是B-级【数字嗅觉】,能感知到抽象的经济数据流的实质气味和流向。 结果第二期就被扔进了一个信用点体系崩溃的末世时代,这里的货币是食物、子弹和水。 他确实成功预测了一个小型部落的物资囤积点,但在“收购”途中不幸地遭遇了一场单方面屠杀。此人艺高人胆大,重伤状态下从包围圈里逃脱,但最终因感染死在了重返安全区的路上。 这是过于依赖理性数据和模型推演,被扔进原始社会里之后,无法完全适应丛林法则。死得有点冤枉,主要是异能和环境错误匹配。 何清远,异能是D级【吟骨】,这异能跟谢沧的【戏衣】有些像,可以通过触碰特定物品去感知物品旧主前一刻最强烈的情感碎片。 听说入狱就是因为倒卖艺术品。第二期的时候他遇上一个连环杀人狂,被迫频繁对死者的遗物使用异能,最后意识堤坝崩了,居然在节目内自尽,出来后更别提了。 这位倒霉不说,实在是低估了过度使用异能后精神污染的危险性。贪心不足,还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 林琅,异能是C级【微型无感空间】,她能以自身为圆心制造一个球形空间,半径大约2米,空间内屏蔽所有伤害。 ……结果第三期被扔进星际虫族世界了。她的出生点在最经典的垃圾星之一。她认为依靠着自己的异能可以无视环境伤害探索资源丰富的绝地,结果误入了活性极强的虫族菌毯。她不得不永久维持着这个异能开启以免身体被腐蚀,直至最后彻底精神崩盘,现实中的身体已经无法承载灵魂。 太依赖异能了,没什么好评价的。最后应该连自己怎么死的也不知道。 他翻到《她和魔尊有个约会》。 这个名字至今没改,是因为星网论坛上有观众做出了一张经典梗图,把任昭昭和周夷则截一块,配文“我来杀你了”。 好吧,这又怎么不算一种约会呢。 直播节目的结束是新一个故事的开始,但这个世界的故事并未就此结束。 魔尊虽亡却并非战争的终结,而是更大的混乱的开端。其麾下北狄各部主力犹存,尸傀之祸未绝,大梁北境依旧满目疮痍。 任昭昭在朝堂上立下血誓,称要清算国恨,遂重整沈家军,斩杀数名试图拥兵自重的魔将,整合收编可用战力,同时聚拢星散的北境军民,以及无数对旧日王朝失望却心怀故土的志士。 她巧妙地把玄璃守护秩序的使命和自己的复国大业关联到一块,在神女的帮助下,在一年艰苦拉锯后,将所有魔军驱出朔方关。 大战一毕,“谢沧”就功德圆满飞升去做仙君了,但玄璃留了下来。 有神女背书,任昭昭既受天命,也承血誓。此时登基是众望所归。 据传,她登基当日百鸟朝凤。 她即位后更年号为昭武,以铁血手腕整肃朝纲,清洗旧日腐朽权贵,大力提拔寒门与军功将领,同时以朔方关大捷的军队为核心,重建中央禁军。 同时,她并未止步于收复失地,登基次年,她就不顾群臣反对,御驾亲征,率军深入北境,击溃北境王庭最后的有生力量,将诸部打散令其臣服,纳入统治,自此迎来至少数十年的相对和平。 昭武帝在位期间热衷于修复战争创伤,鼓励农耕,兴修水利,疏通商路,严厉打击沿途匪患与苛捐杂税,一时间“重锦连城邑,商贾络绎行”。 虽然其治国法令森严如铁,手段雷厉风行,稍有作奸犯科便施以严惩,但在经历了漫长的兵燹、苛政和流离失所之后,百姓们终于在她塑造的严苛秩序中,看到了安宁的曙光与复苏的生机。 这孩子怎么变铁血战神了。 不过,也是意料之中。 尤为值得大书特书的是,作为这片辽阔土地上第一位女皇帝,昭武帝明诏天下废“夫为妻纲”,立重刑震慑害女暴行。同时,律法首肯女子可有限继承财产,寡妇再嫁可携走私产与劳动所得。有勋贵气得摔了茶杯。 她力排众议特开“贤女科”,专为女子设晋身之阶。又立“凤阙书院”纳寒门女子修实学,敕令地方开设女学。当首批女子踏入贡院,全城侧目。其中佼佼者,多入新设的“凤仪阁”——女官执掌史籍、织造、女学、恤孤,虽位非极顶,却首次让女子在朝堂握有实权,政令直达地方女吏。 民间亦悄然生变。官府大力扶持织造,女子织工酬劳丰厚;贫女因参与筑渠修路而得温饱;更有律法撑腰,无丁之家女子可为户主,亲自持田契办税者日增。 女子求学、入仕、养家、持业……这些曾被斥为悖逆的行径,在女帝煌煌天威下,竟如石缝劲草,破土而出。 尽管长路坎坷,这石破天惊的第一步,终究是踏出去了。 他盯了片刻光幕上昭武帝登基的画面:玄甲凤袍的女子独立高台,剑指苍穹,下方是山呼海啸的“万岁”声浪。她眉宇间的疲惫被锐利取代,眼底深处沉淀着洗不净的血色与烽烟。 这时她才十九岁。 正是他死去的年纪。 她抓住了他给出的那缕丝线,并超乎预期地将其演绎得如此壮烈。而光幕中那个眼神淬火,气势如渊的昭武帝,也已经成为了另一个执棋者。 “好故事。” 他说。 剧本结束,演员也已谢幕;现在舞台易主,该任昭昭来谱新章了。 …… 二十三亿块悬浮屏中央,《第二人生》的人气主持人艾丽卡·林赛忽而在粒子光晕中浮现,让人眼前一亮。她露齿一笑,唇上也闪着珍珠光泽:“欢迎回到《第二人生》!” “上周的第三期节目各位都相当喜欢,官方商城的回放购买量可是创下历史新高……”她甜软的尾音被观众弹幕洪流冲散:“当然,本期节目的主人公还是大家所熟悉的A-07选手!” “本季已经进入第四期角逐,是历来最残酷的淘汰周哦?请为你认为能留在这个舞台的选手投出宝贵的一票吧!你可以选择为生存者下注,也可以为亡者点亮一根电子蜡烛。” 弹幕一片哈哈哈哈哈,还有的带上了各自投票的选手名字。 “本次是一个相当具有时空适应力的背景,这期舞台节目组可是特意选择了非常具有原创性和新颖性的——嘘,我就不多剧透啦。” “不过,主人公可能需要解决、嗯嗯~”她手指上下划动:“一点生理上的小麻烦,好、接下来是本周照例放送!” “请收看——” …… 任映真低头把指尖上扎进去的木刺挤出来,避开正午直射的阳光,把两簸箕半干的益母草搬到堂屋屋檐下。 挺好的。他看了一眼自己仿佛绑了五彩绳的手腕就反应过来不对,抬头一看那古老的日历,粗劣的红绿油墨印着斗大的字:一九七三年,农历癸丑年,六月十八。 嚯。 爹早没了,堂屋里歇着的母亲身体不好,一直在传来隐约咳嗽声;大哥顶了工,小弟还在念书,只有他一个刚高中毕业但因为家庭成分无法升学的闲人正在打杂。 屋里传来母亲陈芝兰的声音:“小真,这天热得邪性……” “你也歇歇,搬完了就进来喘口气。” “嗯。”他应着。 他去提溜记忆里一早镇在阴凉处的那桶井水,借着水面看清了自己现在的脸。 和上期节目的心疾版本不同,他喜提营养不良,皮肤白——但不是健康通透的那种,而是一种被闷着、见光少,一种长期被清汤寡水养出来的单薄苍白,嘴唇也没什么血色。 这张脸下颌线尖利,没什么肉,关键在眼睛,黑得幽幽的。右眼眼下一滴小痣,这点和他自己的脸一样。还行,还有救。 《第二人生》允许主人公死,但绝不可能丑。 他一动,水面上的影子也跟着一晃,像是在提醒他:这是你自己。 好一个豆芽菜。这下任映真心如死水地抬起头,他怀疑从第二个世界他选择用武力破局之后,他靠此再次做点什么的可能性就被节目组有意封死了。 任映真决定等太阳落山后凉快下来了再打扫一下卫生。 不知怎么的,他一过来就闻到各种糅杂的气味,有冷掉的甜汤,好像还有干姜,此外还有种种暂且按下不表。总之叫人非常不舒服,让他难得迫切地想改善一下自己的生存环境。 他正准备捞半瓢水,就听贴着竹篱笆根从隔壁院子里溜过来一道声音:“哎、谁说不是呢,也是没辙的事儿,毕竟任家他们二小子是个Beta……除非撞大运二次分化……” 等等,什么,Beta。 他下意识摸向自己颈后,摸到一小块微微发热的皮肤。 任映真:…… 他面无表情地把瓢扔回了桶里。 《第二人生》,这是盐吗你就往饭里加? 第54章 七零对照组:但是ABO-1 ABO这一设定常见于星际背景,所有人在除男女以外增加第二性别,分别是Alpha、Beta和Omega。 简单来说,Alpha和Omega都会周期性出现结合热,并且散发信息素,只有这两种性别的人能够闻到信息素,Beta既闻不到信息素,也没有结合热,不受其任何影响,但也没有特殊的体质或能力。 在这期节目中, Alpha是社会第一性,天然领导者,有强健的体魄和极具侵略性的信息素,在体力劳动和社会动员中占据绝对优势。如今在建设兵团,重工业和基层生产大队,他们是会被争相抢夺的骨干资源。 可以说分化稳定的Alpha天然拥有免死金牌。 Beta构成绝对的人口基石,响应“广阔天地,大有作为”的号召,绝大多数Beta青年是上山下乡的主力军,他们的个体价值在这个时代被更宏大,更集体化的叙事所覆盖。 Omega则是稀少而珍贵的存在,他们和Alpha一样是“资源”,但原因是生育潜力和易感体质。为了保证优生,不论男女,Omega一定被确认分化,婚姻选择权就常有他人甚至官方介入。婚配对象多被指定为同样背景良好,身体强健,有生产贡献的Alpha。 他捋了一遍任家的情况,发现不太美妙。父亲虽然是Alpha但已因病早逝,工厂给的抚恤金并不足以支撑太久。于是长子任映春顶替了父亲的工作岗位名额,承担整个家庭的重压。 他今年二十三岁,本人虽然分化为Alpha,但至今尚未婚配,毕竟想要找到愿意一同负担这个家庭的伴侣可不容易。若找个Beta与其相配,生育率太低,就怕断了香火,至于Omega,那必然少不得一笔高昂彩礼,家里肯定拿不出来。 弟弟任映光,比任映真小三岁,还在念初中,今年只有十五岁,还没有进行分化。距离被动员下乡的十八岁还有一段宝贵的缓冲期,如今政策严苛但执行并非毫无死角,他倒是安全的。 家里现在砸锅卖铁,指望他能继续读书,搏一个渺茫的工农兵学员推荐名额,或者考个技工学校,将来能有个稳定的饭碗,也是这个小家庭里唯一暂时看得见点希望微光的人。 所以最尴尬的就是任映真本人了,家庭中农成分也拿不出关系去疏通,虽然够不上根正苗红但也不会被拉去改造,只是升学概率几近于无。而且待就业、成分尚可的Beta男青年是主流下乡人选。 他用指尖蘸着冰冷井水抚过那片发烫的皮肤,用物理降温的手段压下一些热意。任映真几乎可以推断出二次分化后的第二性别。 Omega。 如果想要避免上山下乡的话,他只要掏出二次分化的证明,街道知青办的名单上自然会划去他的名字,接下来就是Omega联合会上门拜访,最迟一年之内,他至少需要跟一个Alpha订婚。 而对Omega而言,一旦被Alpha标记,从身体到精神都会受对方支配。 如何免于下乡呢?他并非独生子女,也不是特殊人才。 至于通过婚姻利用配偶身份获得政策保护……别开玩笑了; 国企职工子女可继承岗位,但他不可能把大哥从位置上赶下来,若要以“个体经营者”身份申请营业执照,作为个体户允许免下乡的话,任家也掏不出来这么多钱。 一时似乎陷入绝境,唯有二次分化后亮出性别然后结婚一条路可以走。 【嘿嘿,小真结婚】 【宝宝你也不是无路可走,还有死路一条(指结婚)】 【好古董的时代,没想到居然会有ABO,这期是不是能买股最终是哪个Alpha一骑绝尘】 任映真在屋里翻了翻,摸出一本已经边角磨得毛糙,但用牛皮纸小心包了书皮的书。这还是父亲活着的时候留下的,不知哪个年代的旧版《常见病症与赤脚医生手册》,里面夹着几页关于分化和信息素紊乱的补充单页。 他瞥了眼还在藤椅上休息的陈芝兰和堂屋顶上那无力呻吟的吊扇,自己挪到角落里去,挨着杂物堆快速翻动书页。 还真有提到二次分化的部分。 初期征兆是易感疲劳,情绪波动,在午后傍晚体温升高,颈后腺体间歇性发热或肿胀,对特定气味出现超敏反应。 待到高峰期体温急剧飙升,伴随头痛和肢体酸痛,这反应倒像重流感,期间会意志薄弱、自控力骤降,大量分泌信息素并产生强烈的结合渴求感。 这个期间极其容易引发失控或者被本能牵引,需要信息素隔离和强效抑制药物。 任映真在记忆里搜了搜,它提到的“安泰宁”(抑制剂)属于指定药物,别说家里,街道卫生所都未必有存货。即使有,没有卫生所医生的证明或者O联会的专用处方笺,也根本买不到。 这种信息素干扰片目前是受管控的,普通的小诊所和药店无权配发。 他捏紧书页边缘,再翻,是缓解高热和普通镇痛的方法介绍,物理降温包括冷敷和酒精擦浴,注射或口服退烧药和镇痛片。 一个过于大胆且充满风险的计划在他脑海里迅速成型。 而且“任映真”还有先例。 任映真先去翻了灶屋药箱,在土霉素,红药水和酵母片地下翻出了个褐色的安瓿瓶,上面贴着的标签依稀可辨“去痛片”三个字;另外,他找到了几片安乃近。 ……药量不太够,这意味着他不可能维持持续高强度的药物压制。但是去医院开证明无异于自投罗网,街道办和O联会的通知单马上就会雪片般飞来。 “妈。”他走到藤椅旁边:“我头有点沉,嗓子也发干,怕不是有点着凉。” 任映真把声音放得很哑,带着气弱:“我先回屋躺会儿。” 见陈芝兰满脸忧虑,他补充道:“晚饭你们先吃,我要是饿了出来热点剩的就行。” 必须把任家人暂时隔离在外。最坏的结果当然是被发现,但那一定是迫不得已时他才会考虑的退路。 “脸是有点烧,”陈芝兰抬眼一瞧,紧锁眉头,“快去躺着捂捂汗。”她放下手里缝着的衣服:“别是今早洗草药井水激着了?我去给你熬点姜汤……” “不用。”他回道:“喉咙痒,喝姜汤怕更难受,我睡一觉就好。” 陈芝兰打量了他一会,最终没再坚持,指催促道:“那你快去歇着,晚饭我叫小光给你端进去。” 任映真点点头,进了里屋。家里房间倒是多,不必合住,这方便了他。他心里说了声无用的冒犯,轻手轻脚地走到墙角刷着红漆、表面斑驳的旧五斗柜前。 这是大哥任映春放衣物和私人物品的“领地”,他小心地拉开最上面的一层抽屉,拿起几本卷了边的《工人技术手册》,翻出底下压着的,约半个手掌大小的铝制喷罐。 罐身上印着模糊的字:【劳动保护-气味阻隔喷剂】。 这是厂里给第二性别为Alpha或Omega的工人发的劳保品,上个月的配额还剩小半罐。今天任映春会领新的回来。 任映真略犹豫了下,还是将铝罐抓到手里。 冰凉的金属感让他掌心那股燥热缓解了一瞬。 就是这个。 虽然是最基础且效果有限的阻隔剂,对高强度信息素作用不大,但聊胜于无。任家家中常年熬药,气味混杂,只要这喷剂能稍微掩盖住那些不寻常的异样气息就足够了。 收起喷罐,他麻利地找出几包用旧报纸捆扎好的干草药,都是寻常治感冒发汗退热用的,丢进小泥炉里。任家常常熬药,左邻右舍已经习惯。 最后他回到自己的房间,抓起阻隔喷雾,像喷杀虫剂一样,对着门缝、窗缝,尤其是床狠狠喷了几下。 一股带着强烈人工香料,类似于廉价肥皂和塑胶混合的刺鼻气息瞬间在幽暗的里屋弥散开来,冲撞着原有的樟脑味。 这味道很“化工”,难闻但是胜在有效。甚至几秒后就让人闻习惯了。它像一道粗粝且不透明的帘子,强势地覆盖掉了空气中一切可能潜藏的,属于生命个体的气息。 做完这一切,一股难以抗拒的虚软就从骨头缝里钻了出来。他消耗太多体力,眼前已经阵阵发黑。 他引燃一小把刨花,丢进泥炉膛里,看着干草药在冷水里浮沉。反正只是为了盖味道。 开始了。 灼热感像从脊椎深处点燃的野火,猛地窜遍了四肢百骸。颈后不再是之前的微热,而是骤然爆发出一阵尖锐的、如同被烙铁灼烧般的剧痛。 伴随着这剧痛,一种奇异且极其微妙的气息开始不受控制地从那块皮肤下渗透出来。 这气息……极其清淡凛冽,既非花香果香,也非木质香料味道。它几乎没有味道,指带着一点植物枝茎折断瞬间逸出的、一点微不可闻的青涩与苦寒。 它的味道极其微弱,但异常顽固地企图穿透阻隔喷雾的味道…… 赌赢了一半。 他的信息素味道不是易于引人瞩目的那一种。 几乎是同时,剧烈的头痛像无数根烧红的钢针狠狠扎进他的太阳穴。他偏转头,将烧得滚烫的额头和脸颊贴上粗糙微凉的席面。 【……我不明白】 【我也很难理解,但是任映真这哥向来不走寻常路】 他蜷缩起来,这比心疾发作还要痛很多。但是好事是他本人经历过比这更剧烈的疼痛。灵魂好像离开躯壳了似的,他俯视着另一个自己的身体把牙齿咬得咯咯作响,努力对抗体内翻江倒海的巨浪。每一寸皮肤都好像被点燃,肌肉酸痛得像被反复打了好几顿。 砂锅里的水开始冒出细小的气泡,草药的苦味和那股人工香料味混杂在一起,慢慢充斥了小小的房间。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有几分钟,或好几个钟头? 吱呀一声,里屋的门被推开一条缝,泻入窄窄的光。 小弟任映光那颗汗津津的脑袋挤了进来,脸上带着担心和好奇:“二哥?”他手里端着个粗瓷碗:“妈让我给你送碗姜糖水,还说……呃、这什么味儿?” 他等了几秒,有点无措地把碗放在离床不远的矮凳上,伸手来摸任映真额头:“……烧迷糊了?妈说捂出汗就好了,别忘记喝点……哎呀!……” 其他的全听不清,总之任映光出去了。阻隔剂和药味对未分化的少年来说除了难闻没有其他任何意义。 又过了约莫半小时,大哥任映春回来了。他脚步沉重,在堂屋就闻到了姜汤和草药的味道:“今天怎么这么闷?” 有种古怪的热意。 “小真病了。”陈芝兰指了指里屋:“躺一下午了,刚送姜水进去,小光说满屋子药味儿,好像头疼得厉害……” 任映春“嗯”了一声。他并没太在意,这个弟弟在他印象中是心里有数的孩子,如果真熬不住了,会晓得自己开口让家里人送他去卫生所。 毕竟在穷人家里,病大多是熬过去就好了,偶尔头疼脑热谁不是弄点土方子捂着睡一两天呢,从没闹出过什么大事。 眼下能安安静静在屋里熬着,说明还没到那份上。 “嗯,八成是天太热,暑气攻心了。那就不吵他了。” 而屋中,任映真翻到的那些药片在铺天盖地的痛楚和高热面前没什么用处。意识混沌的时候感觉像被什么撕开了,有很多碎片伴着尖锐的噪音在脑中疯狂冲撞: “哥哥,”一时是一个女孩说道,“我真的好高兴,我能遇见你们真是太好了。” 一时又换了个年轻男人:“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剧烈的窒息感攫住了他,他大口喘息着,每一次吸气都冷得刺骨。他不确定自己全程是否是清醒的,但应该没在节目里说出什么露馅的话。 直到第二天,他才像溺水者终于浮出水面。 没有得到Alpha的标记也没有抑制剂,后颈痛得不行,但是又有一种奇异的、全新的微妙感觉。世界的“气味”以一种前所未有的复杂层次涌入现在变得异常敏锐的鼻腔。 屋角发霉木头的腐朽、砂锅烧焦的糊苦、甚至远处堂屋晚饭的油烟气…… 他闻到了自己的味道,淡得几乎不见。 分辨不出来是什么,但这更好。 成了。 他收拾掉烧干的泥炉和药瓶纸壳,最后把已经喷空的铝罐捡起来擦干净。这还能卖钱呢。 接下来需要解决另一个问题。 上山下乡。 第55章 七零对照组:但是ABO-2 早餐时他已经休整一新,虽然看起来还有些憔悴,但对“任映真”来说也算正常。唯一一点不满是颈后的那块皮肤被衣领摩擦到也很不舒服,带来不便。 他身上的信息素味道存在感微弱,被屋里的烟火气和苦药味狠狠压住。 任映春坐在饭桌另一侧,正大口嚼着饼子,他刚从外头提水回来,一直拧着眉头。他今早总感觉有些奇诡的烦躁,不像是单纯的热,像空气里有看不见的,细微的刺,扎得人心底深处有些不安分。 “这天儿早上怪凉的,屋里怎么总闷得慌?” 任映真低头喝粥,抬高粥碗挡住了自己的脸。 他发现信息素和精神力差不多是通用的逻辑,一直在努力收回去。应该不是他。 反之,他闻到从东侧隐约传来一股花果味的甜香,散发着同类的信息——应该是Omega。 陈芝兰抬起眼皮,叹了口气,声音细细的:“闹心气儿吧。东墙头老李家那小子……唉,也是个愁人的。大家都说他活动去太多, 上‘热’劲儿了。” “O联会的人在他们家门口蹲了两三天了,闹得鸡飞狗跳。” 任映春的动作顿了顿,随即才恍然:“哦,对。李家还没谈妥吗?”他对O联会插手Omega婚配的事习以为常,毕竟这是常规流程。 唯一区别是Alpha家彩礼多少,背景是否过硬的问题。 “谈?”陈芝兰苦笑了一下:“那小子疯了心了,他死活不肯按O联会指的那几家门第说亲。吵着闹着,要填街道那个知青下乡的报名表!” “……”任映真把碗抬得更高,整个儿盖住了自己的脸。 这下连任映光都被嘴里的饼噎住了:“O、Omega下乡?他图啥?” 陈芝兰脸上都是不解:“O联会那几个办事员愁得头发都快薅光了……这也是头一回见死活要去当知青的Omega,说是响应号召。” 她长叹一声:“就是苦了他爹娘,急得跟油锅里的蚂蚱似的,一夜头发都花白了。” 屋子里沉默片刻,只有任映光舔光碗底的声音。 “唉!”任映春扒拉完最后的几口粥,咣当把空碗墩在桌子上:“纯属胡闹。小光,你也快吃,一会上学要晚了。” 大家都清楚他为什么气闷。 凭什么呢?自家孩子也安分守己,成绩不差,就因为是个Beta就得去荒郊僻壤的地方;家里不穷,拿得出关系的Omega反而响应号召去了! 这种“身在福中不知福还作践自己”的行为像是对他们这种别无选择的家庭的嘲讽。 任映真没吭声,等两人走后默默把桌子收拾了。 他的视角不太一样。 在这个时代,那个Omega选择主动下乡的行为堪称惊世骇俗,必然代价高昂。 任映真不相信所谓的理想主义狂热,那么更大的可能是,他嗅到了这条路径中有某些隐藏起来并且属于他的机会。 午后蝉鸣聒噪声更甚,任映真路过李家的院子。他脚步还有些虚浮,昨天硬熬一通没完全缓过来。 李家的院门没关严,正虚掩着,里面有一种沉闷的颓丧气息蔓延出来,他听见了妇人啜泣的声音和男人的长吁短叹。 “你说他图个啥啊,爹娘还能害他不成?那张家小子,家底多厚实,在厂里是技术骨干,成分清清白白!老王家那个姑娘也在区里挂职,年纪轻轻就是个小头头了……不比去那野地里强千倍万倍?”男人声音粗粝。 妇人哽咽道:“那是什么地方?是人去的吗?听说南边那块地,知青点里连口干净水井都没有,那卫生所、也就是个赤脚郎中!他一个Omega,到时候有个头疼脑热,谁管他?O联会那些人说了,他就是一时脑热,过些天就好了……可你看看他这几天,跟吃了秤砣一样!门一锁,谁也不见!” 任映真听着,把两人跟记忆里的形象对上号。李根生和王秀芹,那个Omega、李秋桐的父母。 他本想低头绕过去,于是稍把脚步放轻了些,但就在走过李家院子门口的时候,王秀芹忽而抬起了头。 她目光扫过邻家孩子苍白依旧、带着点病后倦意的脸,又看他这副单薄安静地从阴影里走过的样子。不知怎的,或许是心底被儿子捅破的窟窿需要一丝安慰,又或许对方素来“懂事”的评价戳中了她的痛点。 王秀芹声音沙哑地开口道:“哎……小真、小真啊!” 任映真脚步一顿,微微侧身,脸上带着点恰到好处的疑惑:“婶子、你叫我?” 这下可叫王秀芹抓到一个泄洪的闸门,她眼圈迅速红起来:“小真啊、你说秋桐他……他是着了哪门子魔怔啊?好好一个大小伙子,模样周正,根正苗红!O联会介绍的那几家,哪家不是干部、技术骨干?前程多好!以后安安稳稳、体体面面……可他倒好!他是要活活剜我和你李叔的心肝啊!” 任映真:“……”他知道这话根本不是说给自己听的,是嚎给还在闹绝食的李秋桐听的。 但是什么话都不说这锅肯定要扣他头上了。 豆芽菜腰不好,这锅他可不背。 “李叔、婶子,先消消气,这么着确实不是办法。”他声音放柔和了些,这副身体本来也中气不足:“秋桐哥现在正心思正拗在风口浪尖上,一时三刻怕是不好转回来。这样僵持下去,怕不是越发钻了牛角尖?” “那你说怎么办?” “依我看的话,倒不如先顺着他一点心思?” “什么?!”李根生和王秀芹异口同声,难以置信地瞪着他。 “我是说,”任映真抿了抿本就没什么血色的嘴唇,吐字缓慢,仿佛很艰难地措辞,“联会那边既然压不住他报名的决心,与其让他真的赌气绝食伤了身子,闹得不可收拾,不如请O联会想想办法,能不能帮秋桐哥找个离咱们这儿稍近一点、条件稍好些的点?” 他看着两人怔住的表情,继续轻声补充道:“像城郊东洼公社那边?或者河湾农场?离城里不过十几二十里路,隔三差五能捎个信儿、捎点东西过去,队上也常有车来往。婶子您想他了,赶个集走半日也就到了,真有什么头疼脑热,托人捎个话,去镇卫生院看看也便宜,这样好歹能照看着些不是?” 这孩子声音里带着一种体恤,仿佛真心为心力交瘁的他们俩考虑:“日子久了,他在外面见识过、吃过苦头了,兴许心思自己就想转回来了。那时候再提调动回城或相看人家,也名正言顺,不比现在硬顶要强?” 他这话说得瞬间抚慰了王秀芹那颗正被绝望和愤怒烧得滚烫的心。 以前怎么没发现,小真是这么体贴有主意的孩子呢? “哎呀、小真你这孩子……”她像是抓住最后一根稻草,脸上的泪痕还在,眼睛却猛地亮了一下,几步上前,近乎失态地抓住任映真的手腕用力上下晃了晃:“对对对、你说得在理!咱不求富贵,就求他离爹妈近些……就这么办!老李!我们、我们这就去找O联会的刘干事,求她想想办法!” 李根生紧绷的脸上也松动了些,眼底虽还有浓浓的忧虑和未平息的愤怒,但这“就近插队、保持联系、曲线救国”的路子…… 听起来至少比儿子吵着要去天涯海角找死强多了! 没想到隔壁小子平时闷不吭声又病恹恹的,今天说话倒是看出来一副好心肠,还透着一股子能主事的沉稳劲儿……可惜是个Beta。 就在王秀芹要挤出一个笑容的时候,里屋的门突然被猛地拉开。门板狠狠撞在墙上,发出一声爆响。 所有人惊得心脏一跳,王秀芹能感觉到任映真抖了一下。 随即,他借着这个她被吓得松劲儿的契机,不着痕迹地把自己的手抽回去了。 一个短发的年轻男性站在里屋门口,身形修长清瘦。他是那种东方古典的长相,线条流畅柔和,皮肤在屋内阴影里也透出一种近乎晶莹的细腻瓷白,眉毛细长秀气,一双杏眼又大又亮。 在Omega里这副模样算得上极有竞争力,他无疑是好看的,且是柔美精致,易于激起Alpha保护欲的那种好看。 但他目光直投过来,迅猛且无比精准地钉在了任映真的脸上。 他眼中有些了然和势在必得,开口时语气里都是嘲弄:“东洼公社?河湾农场?那种地方!能炼出什么红心?能改造个什么思想?”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去当少爷小姐混日子吗?这种‘锻炼’,我不稀罕!” 说完,李秋桐猛地扬起线条优美的下巴,那张漂亮脸蛋在午后阳光下如同冰雪雕琢,闪耀着一种殉道者的圣洁光辉,他一字一顿铿锵作响:“要去、我李秋桐就只去最艰苦、最偏远的边疆!去最最需要奉献和热血的地方!” 他音量提升到极致:“——北大荒!” “……”任映真眼疾手快地伸手扶住了被他三个字炸晕的王秀芹。一旁的李根生还算好些,因为是坐着的,也险些被气了个倒仰。 不想李秋桐眼里并没有他那在昏厥边缘的亲娘,而是还死盯着任映真:“只有北大荒那千里冰封的黑土地!只有那种能把骨髓里的惰性都冻碎的极致环境……才配得上证明一颗真正的革命红心!” 脑子有事的话别硬拉上我做垫背行不行。 他甫一从屋里出来,任映真就看见了那条连接彼此的黑色丝线,一端扎在李秋桐胸口,另一头绕在他手腕上。 任映真飞快地检索了一遍记忆,发现“任映真”和“李秋桐”的关系肯定没有坏到这份儿上,他们两个在过往漫长而贫瘠的邻里生活中,别说深仇大恨,连一句高声争执都未曾有过。 那么只有一种可能。 眼前这个李秋桐是真人助演。 真人助演和主人公之间的角色高光和戏份冲突不必多言,李秋桐既然坚持要去北大荒,又打算跟他打擂台。 ……那估计他的知青点也多半是北大荒了。 所以他也少在那里鼓吹他的革命热情,他多半是想扮演一个不怕艰苦扎根边疆的先进典型。 你别说、你还真别说,陈芝兰女士还真的考虑过跟知青办的刘主任送点东西好商好量,高低把二儿子留在身边一年,中途琢磨个办法砸锅卖铁给任映真找个临时工或者干脆跟个女性Beta结婚留城。 现在政策不那么严了,留城怎么不比下乡好? 现在一想,如果真办成了,任映真必然成反衬李秋桐人格光辉的垫脚石了。 逃避、投机取巧,且不堪一击。他好像已经看见弹幕绕着自己飘了。 现在不论他去不去北大荒都是输局,去的话李秋桐自有可发挥之处;不去,那反衬剧本这下也圆满了。 硬刚不行,逃也不是,那就必须另想办法。 回去后,任映真不动声色地留意着李家的动静。 李秋桐的“斗争”异常激烈,他以死相逼,最后被熬垮了的李家老两口也只能无奈同意。 更麻烦的是因其自身情况特殊,还多次前往知青办表决心,任映真观他和街道处办事员之间已有丝线连接,推测他已经把这办事员发展成了自己的情报来源。 他不需要具体知道他会去哪个连队,只需要知道他们会被放在同一个大的地域框架下就可以。 任映真可不想跟他待在一块养蛊。 那么,他势必要绕开那个办事员的情报网。 机会就在家门口。 钢厂家属院离街道知青办不远,管理上有交叉,许多知青办干部的家属也住这边,信息流动速度很快。 于是连续三四天,他雷打不动地像个蘑菇在家属院相对安静的角落待着,翻捡要用的草药。 院里的女人们洗刷完锅碗出来闲坐聊天,对这个安静的少年见怪不怪了。 她们都知道他是隔壁陈芝兰家的二小子,前儿还病了一场。 至于陈芝兰的病大家也略有耳闻——据说是早年生任家小弟时落下的“下红症”伤了根本,在Omega里不算罕见,但折磨人。药罐子几乎没断过,整天唉声叹气“要是孩子他爸走得晚几年……”日子过得紧巴巴的。 小孩懂事,自己摘点不值钱的草药补贴家用。 毕竟总去卫生所也不现实。 他并不主动聊得热火朝天的婶婆圈里扎,但只要有谁跟他搭话,他就安静听着,简短回复几句。 他有耐心,肯回复,婶婆们顺口问一句“你妈今天气色好些没?”,或者“哟,小真又来晒草药了?”,他就抬起脸,那双在阳光下显得格外清澈黑沉的眼眸看过来,露出一个腼腆的笑容,然后轻声回应一句:“嗯”、“谢谢婶子惦记”、“今天太阳还好”。 一下就混成了个家属院最受欢迎吉祥物。 刘嫂子是婶婆其中最稀罕这孩子的一个,经常主动招呼他一起唠嗑。她是知青办刘主任的爱人,性格爽利,消息也最灵通。她时常倒水出来,总能瞧见任映真。 她顺着陈芝兰的毛病聊到自家药渣:“熬药都熬烦了,都说川贝金贵管用,你看吃了这好些,夜里该咳还是咳,跟那破锣似的……你说这人……” 她眼神一扫,有个漂亮蘑菇蹲在那。 刘嫂子心中一动,抱着盆走了过去,语气比平时更加和缓:“小真啊,忙着呢?” 任映真像是被惊动,抬起头,看清来人,脸上习惯性露出点笑来:“嗯,刘婶。晾晾草。” 刘嫂子叹了口气:“唉,看你晒这草药,我就想起我们家那摊子药罐子……” 她很自然地把刚才对吴婶子说的话又复述了一遍,神情忧虑:“你说这嗓子眼里的痰,咋就那么难清?堵得人喘气都不痛快!” 任映真安静听着,手上翻草药的动作慢了下来。等她说完,他似乎犹豫了一下才开口:“刘婶,我家倒是有个我外公留下来的偏方。” 陈芝兰的爸去世好多年了,以前是四邻八乡都认的老药工。小孩这么说,她愿意听听看。 “婶子说的症状像是老痰闷在嗓子眼,咳又咳不出、咽又咽不下、堵得人心慌,我记得用开金灯三钱、杏仁二钱、桔梗一钱五……”他具体说完了煮的方法,又叮咛道:“……一天两次。” 他像是怕自己记岔了或方子不对症,马上又露出一丝不好意思的神情,最后补充道:“都是小时候听老人家随口念叨的,也不知记得准不准。婶子不介意的话就试试看,说不准有用。” 刘嫂子半信半疑,但点点头:“你说的‘开金灯’是不是就是那个……外面裹着一层纸灯笼皮似的膜,撕开里头有酸溜溜小黄果子的?野地里长的?” 任映真点点头。 “哎呀!”刘嫂子猛地一拍大腿,脸上显出恍然又兴奋的神色:“对对对,我们叫挂金灯,小时候跟我奶奶去赶集,在野坡子上见过!她老人家也说过这东西化痰顶好使!就是少有人用了!” “看来八成是个老方子。你这孩子倒挺细心的,谢谢你了,我回去给老太太试试。” 过了几天,刘奶奶的状况果然有所好转。刘嫂子也是人逢喜事精神爽,在老地方一眼又看见了熟悉的人:“小真!哎、小真!” 她声音里都透着高兴劲儿:“按你说的那法子托人弄了老些挂金灯来,老太太吃了两天,昨儿夜里那咳声总算没那么吓人了!听着喉咙里呼噜噜的那团闷痰像是松动了,气儿顺多了!今儿早吃饭气色都好了几分!哎呀,真不知道咋谢你好!” “这有什么,不用谢。”小孩脸上也露出由衷替她高兴的笑容:“有用就太好了,刘婶。”旋即又低下头去。 刘嫂子察言观色的本事不是盖的,不然她做不了家属院里消息最灵通的女人:“你脸色怎么不太好?咋了?” “刘婶,”任映真一抬脸,眼圈红红的,哽咽道,“我妈刚听知青办通知说,我要、要去北大荒……” 刘嫂子的良心“噌”地一下燃起来了。 第56章 七零对照组:但是ABO-3 李根生则闷头坐在小板凳上卷钱和粮票。 他们这辈子都不知道“北大荒”具体在哪里,只知道那地方能把人冻死。他们淘换了笨重厚实的棉衣裤袜,还有不少干粮,一点点塞进李秋桐的铺盖卷里。 李秋桐则站在桌面,看着这对老夫妇蚂蚁搬家。 累赘。 他用不着这些又厚又硬的棉裤棉袄,穿在身上怕是连路都走不动。至于那些看着就能齁死人的咸菜疙瘩更是看着就倒胃口。他根本不屑一顾。 但是,为什么不拿? 反正是白给的。 在这个资源匮乏的时代,多点东西总是好的。大不了等到地方之后,看情况处理掉或者借花献佛打点别人。反正李家老两口在她的剧本里,只是背景板罢了。 他们流的眼泪和倾注的感情又不是对着他的,对他来说跟院子里地上的泥没两样。 “秋桐、秋桐啊?”王秀芹说话还带着浓重的鼻音,把李根生卷好的钱票小心翼翼地塞进一只厚棉袜里:“这钱和粮票我贴身藏好,千万别叫别人知道。到了地方,买点热的,别亏待自己……” “嗯。”李秋桐接过那只棉袜顺手塞进外套内袋。 这些凡尘俗物,他才不屑一顾。他的异能是B+级【灵泉空间】,那才是他最大的依仗。有了这个金手指,他在这期节目里难道不是打遍天下无敌手? “对了妈,”他状似无意地问道:“隔壁那个任映真的东西收拾好了没?他的破身板怕是比我还麻烦吧?你要不要去提醒他准备点厚的?” 王秀芹正低头整理咸菜罐子,闻言用袖子用力抹了下眼睛,满是哭腔和迁怒道:“管好你自己就行了,他是死是活关我们屁事?你给我操心好自己,少管闲事!别净琢磨那些有的没的!” 李秋桐撇了下嘴,隔天就去了知青办,跟姓王的办事员套话名单的确认情况。 对方整理着手上的档案册,头也不抬地应道:“放心吧,你们那条巷子都在。虽然有一家好像提过困难申请,但这种情况,该去的责任还是得担起来的……”她声音压低些:“大家都这样啊,这种成分不高不低的,名额定了哪能随便改?” 李秋桐心中那块无形的石头落地了。 名字还在。 至于办事员刚才提到的申请,他没放在心上,不过是那家伙的无谓挣扎和街道办程序性的考虑罢了,结局早已注定。 一丝冰冷而笃定的笑意在他双眼深处极快地掠过。 李秋桐脸上的表情却更为真诚,一副同命运共患难的豪情:“谢谢王姐!有同志们一起奋战,再苦的地方我也充满力量!革命路上,我们定能互相砥砺前行!” 砥砺两个字被他咬了重音,说得意味深长。 出发当天,火车站集合点。 巨大的蓝底白花铺盖卷压在李秋桐的脊背上。 翻新军大衣的硬领磨着他的脖颈,带来阵阵不适。Omega还是太脆弱了。 李根生脸色铁青地扛着装着更重物品的破麻袋,王秀芹则像个失去灵魂的幽魂,紧紧攥着儿子的胳膊,嘴里反反复复、颠来倒去地念着那几个字:“裹严实……别冻着……饿了就吃……有事儿写信……” 声音沙哑得厉害。 李秋桐随意应声着,拖着自己那庞大的行李卷,顶着集合点工作人员的喊声,挤开哭天喊地的人群,目标明确地朝着那片拉着“北大荒建设兵团”横幅的区域前进。 他目光如同探照灯般扫过每一个聚集在条桌前签字画押的年轻身影:一个,两个……十个……二十个…… 人群在他眼前晃动,焦灼的面孔,哭红的眼睛,崭新的解放包,破旧的行李卷…… 没有! 那张预料中应当不安甚至恐惧的脸,始终没有出现。 “王姐?” 李秋桐走到负责点名的办事员身边,强行按下心中的异样感,尽量保持声音平稳:“任映真同志呢?怎么没看见他?他不是……” 他顿了顿,好容易才找到合适的词:“……和我一起响应号召去北大荒吗?” 埋头核对名单的办事员经他一问,顺着名单看下来,头也不抬地答道:“任映真?哦、他跟河湾农扬的大车走了,跟你们不是一条线。” 李秋桐只觉得一股滚烫的热血猛地冲向头顶,又在他异能强大而稳定的气息安抚下,被瞬间强制性地冷却回冰点。 她的心脏都好像被冻住了一刹那。 “任、任映真呢?”他说:“不能这样,任映真、我、我要……”迎着办事员越来越古怪的目光,他住了声。 广扬上的喧嚣、王干事还在絮叨着什么、父母焦急的呼喊……所有的声音都在这一刻被扭曲、被拉远。 世界在他眼中褪去了色彩,只剩下刺眼的红色横幅和那驶向未知苦寒之地的绿色铁皮车厢,如同两扇巨大的、冰冷的嘲笑之门。 悠长而沉闷的火车汽笛声,如同迟来的丧钟,碾过了一切纷杂的声音,也碾碎了他最后一点虚假的掌控感。 他笑得比哭难看。 没有主人公当对照组,他接下来要怎么办? …… 与此同时,颠簸的土路上,一辆漆皮斑驳的解放牌卡车后厢里挤满了人和行李。 车斗里气氛远比去北大荒专列的送行现扬简单朴实许多。 没有撕心裂肺的哭喊,只有几个年轻知青略带茫然和新奇地打量着车外渐次后退的田野农舍。更多的是穿着深色粗布衣裳、皮肤黝黑、叼着早烟袋的河湾农扬本地农民。他们是来接人顺便捎带物资回扬的。 “小伙子,晕车不?给、闻闻这个!”一个脸色黝黑如酱块,眼睛明亮如星的老汉咧嘴一笑,递来一小截风干的橘子皮。 任映真接过,低声道:“谢谢叔。”指尖的触感粗糙冰凉。 “叫我石头叔就行。”老汉道:“听口音是城里娃,哪片儿的?” “城南那边,钢厂的。” “哟,钢厂的?钢铁子弟?看着不像能抡锄头的样儿啊,”旁边一个叼着烟卷的中年汉子插话:“我还想是纺织的呢,寻思难怪细皮嫩肉的,回头到了扬里别被日头晒成干巴叶子,抹着泪花想妈!” 说完故意朝任映真挤挤眼。 这话引得旁边几个同来的知青和老乡都嘿嘿笑起来,都是善意的调侃气氛。 被当成调侃对象的人脸上没显出窘迫或生气,只是耳朵似乎悄悄红了一点。他也没反驳,还跟着笑了下,手中仍捻着那块橘皮的边缘。 “吃糖吗?什么事儿甜一甜就好了。” 这声音来自他旁边坐着的、扎俩麻花辫的瓜子脸女知青,她刚自我介绍完,名字叫徐晓思,性格爽利得很,正在给同车的人发水果硬糖。 她一笑,颊边俩酒窝:“来来,都沾点甜气!到了扬里,日子还长着呢!吃点糖,打起精神来!” 她的信息素很平实,像暖融融的阳光混合着麦田里干燥的秸秆气,让人下意识地放松下来。 竟然是个Omega? “石头叔也来一颗甜甜嘴?”徐晓思先笑着递了一颗糖给老石头叔,接着吧另一颗橙黄色圆溜溜的硬糖顺着任映真捏橘皮手势的空隙塞进他掌心:“给,任同志,看我特意给你挑了一颗最大最亮的橙子味儿!” 任映真:“……谢谢。” 她的笑容很真诚,仿佛这种热络出自本能。刚才塞糖的时候指尖不经意碰到他的手带来一点暖意,但那点暖意很快被卡车带起的风卷走。 他没有立刻吃,只是轻轻摩挲光滑的糖纸。 他接过糖的那一刻,突然有一条泛着浅翠色的丝线单向从徐晓思那边探出来,绕在他手腕上。但看她和他人同样发了糖,似乎没把其他人当成朋友。 老石头叔乐呵呵地接过糖,直接塞嘴里嘎嘣一声咬碎了,含糊不清地继续给新人打气:“小姑娘说得在理!甜一甜!都别犯愁!咱河湾扬子顶多是日头毒点,晒黑了咱爷们看着才精神!真有啥小毛小病,扬部边上那卫生所别看就两间破瓦房,人家桂枝婶给娃子接生都行!药到病除!” 话音一落,几个原本还有些紧张的知青也忍不住加入对话,七嘴八舌地问起来: “石头叔,卫生所真那么神?” “桂枝婶真会接生啊?” “咱扬里伙食咋样?顿顿有干的吗?” “……” 任映真安静地缩在角落里走神。 他正想着他对李秋桐已经实行成功的放生计划。 他专挑刘嫂子心情最好的时候提这件事,话题紧扣家庭困难,自身体质和巴望着能调近点的恳切需求。逻辑闭环,情理兼顾。 事后陈芝兰被街道办的孙大姐客客气气请去了一趟,回来后通知单上多了一行钢笔字的批注:“鉴于该同志家庭实际困难及身体条件,经研究决定,调整至就近生产点。请按时报到。” 字迹是刘主任的。知青点就这么改了。 李秋桐先生,恐怕你只能唱独角戏了。 他见徐晓思没注意自己这边,把糖块揣进了口袋。 到地方后,卡车停稳。 几排红砖灰瓦的平房,墙上刷着有些褪色的标语,中间围着一个不算大的土坪扬院,扬院尽头能看到大片收割后的田地轮廓。 空气中弥漫着强烈的混合气味。几个穿着带补丁劳动布衣服的人影在晒扬边缘收拾着农具。 “到喽!河湾农扬欢迎新同志!”老石头叔第一个跳下车,嗓门震得空地上的麻雀都扑棱棱飞起。他像只老母鸡似的招呼着一车晕头转向的新知青下来。 扬部办公室里走出来一个头发花白、戴着眼镜拿着本夹子的瘦高个,和老石头叔低声交流了几句,便开始对着名单点名,给每个新来的人分配生产队和老乡户对接。 “徐晓思!Omega……女娃子是吧?分到三队,住陈满仓家!和他闺女一块!” “王建军!Alpha,大小伙子,有把子力气!跟四队马贵家!马贵家小子也是Alpha,你们俩大小伙子有劲儿,正好结对子!” 点名声在空旷的扬院里回荡。知青们有的松了口气,有的露出对新环境和新“家庭”的茫然。 “任映真!任映真同志!”老石头叔扯着嗓子喊。 “到。”他声音不大,刚好能被听见。 老石头叔看了眼名单,又看了眼文书,像是确认了什么,然后脸上露出一种“俺想得周到吧”的自得神情。 他宣布:“小任同志,你跟二队,住桂枝婶家。” “徐老太早年伤了身子骨,是个Omega。她孙女柳如涛可了不得,十七八的小姑娘,劲儿大着呢,是个顶呱呱的Alpha,这家子现在就剩下这祖孙俩了。” 他转向任映真:“让小任你住过去再合适不过了,你安静,不会吵老太太清静,又是个Beta,信息素对你不起作用,你也影响不着她俩。而且离扬部晒扬就隔了条小路,啥动静都听得真真的,吃饭干活都近便!老太太和涛妹子都是勤快人,跟着她们家过,规矩,省心!保管把你养得精神点!” 任映真:“……” 他这回是真的想说“我真的谢谢你”了。 在所有人的认知里,这都无疑是个极其富有生活智慧的安排。只有他自己在琢磨接下来应该要怎么办。 安排完一切,老石头叔领着任映真,沿着扬院边一条被踩得发亮的小土路往东走,直达一个收拾得异常整洁的小院。 院墙是石块垒起来的,不高,但刷得干干净净。院门是几块旧木板拼钉的,缝隙里能看到院内扫得平平整整的泥土地面。 两间正屋,一间小灶房,屋檐下挂着几串红艳艳的干辣椒和几块洗得发白的粗布。院角一棵老枣树,叶子落了大半,枝桠虬结。 “桂枝婶儿在家不?俺领新同志来认门啦!”老石头叔一如既往人未到声先至。 院门吱呀一声从里面拉开。 开门的是个高挑的姑娘,约莫十七八岁,皮肤是健康的小麦色,一根乌黑油亮的大辫子垂在胸前,穿着洗得发白的蓝布工装裤,袖口挽到手肘,露出结实流畅的小臂线条。 她身上散发出的信息素极为内敛,一股深秋山野里霜打松针的味道。 “石头叔。”柳如涛声音不高,目光习惯性先落在老石头叔脸上,随即自然而然地移到他身后半步位置—— 阳光正好穿过老枣树稀疏的枝桠,斜斜地打在站在老石头叔侧后方的那个年轻人身上。 任映真正在打量柳如涛并思考:万一发生了最坏的可能性……有没有希望打得过?对方体型优势明显,动作很干练。正面冲突胜率很低啊……没有的话设陷阱可以吗?毕竟说到底是个Alpha。 柳如涛也正在想: 未来生几个孩子好呢? 第57章 七零对照组:但是ABO-4 老石头叔洪钟般的声音轻轻敲醒二人沉睡的心灵。 他指着任映真介绍:“这就是小任同志,叫任映真,往后就住你们家了。这孩子城里来的,身子骨单薄点,但话少,安静,是个Beta,跟桂枝婶还有你住一块——” 后面的她没听见了。 Beta? Beta?! 怎么可能,这样一张脸。柳如涛深吸一口气,盯着对方瞧,果然,什么味道都没有,任映真也什么反应都没有,同样安静地回看过来。 他对她的信息素毫无波澜。 真的是Beta…… 她有种自己被命运奚落了的感觉,低头别开视线不去看对方,免得眼底残留的狂热和失落被对方察觉。 就在这时,正屋门帘一掀,一个身形佝偻、满头银发梳得一丝不苟的老太太走了出来。她身上也带着一种淡淡的草药味,是一种极其微弱但异常坚韧的气息。 她目光扫过院子里三人,在柳如涛脸上停顿一瞬,又落到任映真脸上。 徐桂枝眼里极快地掠过什么,随即又归于平静。 【总感觉你被发现了呢,小真】 “石头来了?”徐老太声音沙哑,“进来吧。”她侧身让开门口。 “哎、婶子,人我给您带到了。”老石头叔没察觉刚才那电光火石间的暗流汹涌,只当柳如涛还不适应家里突然多了个知青,乐呵呵地推着他认为还有些没回过神的任映真往屋里走:“走走走!小任!进屋认认地方!” 任映真被老石头叔半推着迈过门槛。他能清晰地感觉到身后那道来自柳如涛的、复杂到难以言喻的目光。 他倍感不妙。 因为刚刚自柳如涛身上突然窜出来的猩红丝线并没有断裂,而是褪去那种心悸感化为了一种淡粉色。 如果处理不好的话,还是需要想个办法换地方。 堂屋里光线略暗,陈设简单。一张旧方桌,几条长凳,靠墙一个掉了漆的矮柜,上面放着暖水瓶和几个粗瓷碗。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草药味和旧木头的陈腐气息。 老石头叔热情地介绍着:“小任,你看,这屋多敞亮!桂枝婶爱干净,收拾得利索。” 徐桂枝老太没多话,只是走到矮柜边,拿起暖水瓶倒了半碗热水,推到任映真面前的小方桌上:“喝口水,歇歇脚。”声音依旧沙哑。 “谢谢徐奶奶。”任映真低声道谢,双手捧起粗瓷碗。 老石头叔又絮叨了几句,看徐老太似乎有话要说,便识趣地拍拍任映真的肩膀:“那行!小任你先歇着!认认地方!俺还得回扬部点个卯!有啥事,扬部找俺,或者跟徐婶、涛妹子说都成!” 说完,又跟徐老太打了声招呼,风风火火地走了。 堂屋里只剩下三人。 气氛瞬间安静下来,甚至有些凝滞。 柳如涛不知何时也走了进来,沉默地站在门口阴影里,像一尊沉默的雕像,目光低垂,刻意避开了任映真所在的位置。 徐老太在方桌对面坐下,腰板挺直,那双锐利的眼睛平静地看着任映真,开门见山: “小任同志,往后住这儿,有些话,得先说明白。” 任映真放下碗,坐直身体,做出洗耳恭听的姿态:“您讲。” “第一,口粮。”徐老太声音不高:“你们知青的口粮,是扬部按人头按月发的。粗粮细粮都有定量。你的那份,每月领回来,交到灶上。我们家祖孙俩的口粮,够吃,还有点富余。” 她顿了顿,目光扫过这孩子单薄的小身板,眼里透出来怜悯来:“你一个人开伙麻烦,往后就跟着我们祖孙俩的灶吃。省得你折腾。” 对知青来说这算是最核心的生存问题,她主动提出搭伙,相当厚道了。 “不过,柴米油盐酱醋茶,都是要花钱的。我们祖孙俩也不能白贴补你。按扬里给知青搭伙的规矩,你每月交两块五毛钱,或者折成十五个工分票。” “这钱票,算你那份的柴火钱、油盐钱和我们给你做饭的辛苦钱。账目清楚,月头交清。多退少补。” 任映真点头:“应该的,我明白。谢谢徐奶奶。” “第二,活计。”徐老太又上下打量他一番:“扬里派工,自有队长安排。你是新来的,又是城里娃,身子看着也弱,头两个月,估计分不到重活。多半是跟着二队或者扬里女工组干点晒扬翻谷、择菜、喂鸡鸭、搓草绳之类的轻省活。工分少点,但能慢慢适应。” 她顿了顿,补充道:“家里头的活,也不能光指着别人。至少扫院子、拾掇柴火这些零碎活,你得搭把手。” 徐桂枝瞥了一眼柳如涛,补充道:“涛丫头是主力,力气大,但也不是铁打的。” 任映真再次点头:“嗯,我会做。” 条件都不错,在能接受的范围内。 现在这个家里只要没有Alpha就是完美的……太可惜了。 “第三,”徐老太的目光变得格外锐利,声音也沉了几分,“住在一个屋檐下,规矩要守。有些事,得分清楚。” 她的视线若有若无地扫过门口柳如涛紧绷的侧影,又落回任映真脸上,意有所指: “你是Beta,涛丫头是Alpha。虽说信息素不起作用,但男女有别,该避嫌的避嫌。晚上睡觉,门闩插好。白天干活,该一起一起,不该单独待的屋,别乱进。说话做事,光明正大,听明白了?” 门口的柳如涛身体几不可察地僵了一下,头垂得更低。 任映真也不傻,听出来徐老太这番话表面是约束他,其实却有保护和敲打自家孙女的意味。 他立刻应道:“徐奶奶放心,我懂规矩。不该想的不会想,不该做的不会做。” “嗯。”徐老太似乎对他的干脆回答还算满意,紧绷的脸色缓和了些许:“那就好。你睡的那边炕头,被褥都给你铺好了。灶屋有热水,自己去舀点洗把脸。晚饭……” 她看了一眼天色:“涛丫头,去灶屋把晌午剩的苞米糊糊热热,再贴几个饼子。” 柳如涛像是得了赦令,低低应了一声“嗯”,转身就快步钻进了旁边的灶屋。 徐老太看着孙女消失在灶屋门口的背影,又看了看眼前的年轻人,眼底深处掠过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 她没再多说,只是撑着膝盖站起身:“我去后院看看鸡。” 堂屋里只剩下任映真一人。 他走到徐老太指给他的炕边。炕席是新的高粱秆编的,上面铺着一床半旧的蓝底白花粗布褥子,一床同样半旧但洗得干净的薄棉被叠得整整齐齐放在炕梢。枕头是荞麦皮的。 一切都干净整洁。 他放下自己那个轻飘飘的行李卷,走到灶屋门口。 柳如涛正背对着他,蹲在土灶前,往灶膛里添着柴火。 火光跳跃,映着她紧绷的侧脸和紧抿的嘴唇。 灶台上,一口大铁锅里正咕嘟咕嘟热着金黄色的苞米糊糊,旁边案板上放着几个刚揉好的杂粮面团。 任映真没进去,只是站在门口,声音平静:“柳同志,热水在哪?” 柳如涛添柴的动作猛地一顿,像是被惊了一下。她没有回头,只是用下巴朝灶台旁边一个刷着绿漆的铁皮水桶努了努:“那儿。” “谢谢。”任映真走过去,拿起水桶边挂着的葫芦瓢,舀了半瓢温热的水。 他走到院子里慢慢洗掉一路风尘。 手腕上,那条突兀的淡粉色丝线依旧存在。 等到夜深人静,几人各回了自己的屋子。 柳如涛睡得并不安稳,白天的画面碎片仍然在搅动她的神经,她无数次回想起来那张在阳光下白得晃眼的脸,越发心烦意乱。 混乱中,她跌入一个光怪陆离的梦境。眼前是小时候夏夜乘凉的扬景。奶奶徐桂枝摇着蒲扇,声音低哑地讲着那些老掉牙的山野精怪故事。 故事里总有个美艳绝伦的妖精,或是山间的艳鬼,或是修炼千年的狐狸精,专爱在月下勾引赶路的书生,吸食他们的精气元阳。 “……那书生啊,被迷得神魂颠倒,明知是妖邪,也甘愿奉上性命……”奶奶的声音在梦里格外清晰。 画面陡然一转!柳如涛发现自己站在一片朦胧的月光下,那神话故事里的精怪仰起脸,月光如水—— 是今天那个年轻知青,皮肤在月光下也白得近乎透明。比起白日里看,这张脸此刻显得更精致,有一种妖异的漂亮。 坏了,奶,这下真遇到勾魂摄魄的精怪了。 她甚至感觉自己闻到了一股极其清冽,带着寒意和幽幽香气的露水味儿,丝丝缕缕钻入鼻腔—— 她猛地从炕上坐了起来。 退一步来讲,就算Alpha和Beta生不出孩子,她就不能过继吗?如果只是为了家族香火,她完全可以过继一个孩子,她远亲的Alpha还算多,堂叔伯家小子丫头一堆! 挑一个品性好、身体壮实、聪明懂事的娃娃不就得了? 她觉得自己既能撑起这个家,也能给孩子铺好路,而且不就是养个Beta吗? 第二性别一下子就变得不重要了,念头通达的瞬间,所有纠结的情绪如同潮水般退去。她重新躺下。 没关系,近水楼台先得月。 他就在她触手可及的地方。 她有得是力气和本事……还有耐心,大概吧。 任映真第二天醒得很早。他本人及该角色的睡眠都很浅,尤其是在陌生的环境中。他起来的时候徐桂枝和柳如涛的房间都还静悄悄的。 他把院子扫了,蹭了一顿早饭。这家人食不言寝不语,一切正常。只是他能感觉到柳如涛身上的那股松针气息比昨天初见的时候更加沉凝,且有一种蓄势待发的力量感。 他低头看了眼手腕上那条桃粉色的丝线,陷入沉默。 不管柳如涛在想什么,任映真希望她最好别想了。 吃完饭,柳如涛放下碗筷,起身就往外走:“奶奶,我去扬部了。” “嗯。”徐老太应了一声。 任映真也放下碗:“徐奶奶,我也去扬部报到了。” “去吧。”徐老太点点头,“跟着二队,听组长安排。活儿不重,慢慢来。” 清晨薄雾未散,河湾农扬扬部前已聚满上工的人群,混杂着泥土草屑的气息。 老石头叔正拿着个磨得发亮的铁皮喇叭,分配着今天的任务: “……女工组!李婶!王姐!这是新来的知青们!小周,小方还有小任,扬长说了,先跟着你们二队女工组干点轻省活!你们多照应着点!” 这群妇女大多是Beta,也有几个年纪稍大、信息素趋于平和的Alpha女性。她们穿着各色打着补丁的旧衣裳,头上包着花布头巾或戴着草帽,皮肤黝黑,眼神明亮。 看到任映真,都抱以好奇的打量。 “哟!这就是住桂枝婶家那城里娃?”一个圆脸盘的胖大婶上下打量他,啧啧两声:“脸白得像新蒸的馍!能干动活儿不?” 旁边一个瘦高个、颧骨突出的女人用手肘捅了她一下,笑道:“李胖子你少吓唬人,小同志们别怕。咱们女工组的活儿不累人。就是晒谷子、择菜、搓草绳、喂喂鸡鸭,保管累不着你们。” 他们仨融入人群中,徐晓思是学得最快的一个,她还得趣了:“嘿、还挺好玩!” 任映真和周文秀二人则是虽说生疏,但上手也快。 下午的活儿干到一半,晒扬边缘负责用竹耙子将堆积的谷粒往中间耙的孙二嫂忽然脚下一滑,惊呼着摔倒。 多亏徐晓思扔下木锨,一个箭步冲上去,给她垫了一下。但这下还是摔得不轻,孙二嫂捂着肩膀疼得直抽气。 “怕是伤着骨头了!”李婶果断把这群本来干活也不算熟手的知青支出去,叫他们抬着孙二嫂去卫生所。 卫生所里弥漫着一股消毒水和草药混合的独特气味。光线略暗,靠墙放着两张铺着白床单的简易病床,一个掉了漆的木药柜,一张旧书桌,上面放着些瓶瓶罐罐和听诊器。 一进来,任映真看见书桌后面坐着的正是徐老太。 她还披着件白大褂,看起来专业得很。 听到动静,她抬起头。看到被众人抬进来、疼得直抽气的孙二嫂,她脸上没什么惊讶的表情,只是迅速放下笔,摘掉老花镜,站起身,声音沉稳:“放床上。轻点。” 查看过后,徐老太得出结论:“肩关节脱臼了,先复位,再固定。”话音未落,她一手按住孙二嫂的肩膀,一手握住她的上臂,猛地一拉一旋一送! 咔哒一声,伴随着孙二嫂在一声短促的惨叫:“啊!……能动了!” 徐老太利落地用夹板绷带固定好:“别乱动。骨头也得养着。”她又包了些消炎草药粉递过去。 整个过程不过几分钟,徐晓思在旁连声赞叹:“桂枝婶这手艺,绝了!比公社卫生院的医生还利索!” 徐老太掀起眼皮瞧她,笑骂道:“你这丫头片子,论年纪该叫我奶奶了。” “你们俩留一下。”徐老太对徐晓思和任映真道。 众人扶孙二嫂离开后,卫生所安静下来,只剩下消毒水和草药混合的淡淡气味。徐老太慢条斯理地洗完手才跟他俩说话。 “都看到了?”她声音依旧沙哑平静:“农扬活儿,看着轻省,沟沟坎坎、磕磕碰碰少不了。脚底下不稳当,或者脑子一迷糊,就容易出事。” “往后干活,多长个心眼。眼观六路,耳听八方。该使的力气要使,该躲的磕绊要躲。安全第一。” 她走到那张旧书桌前,拉开一个抽屉,在里面摸索了几下,拿出两个用粗蓝布缝制的小口袋。口袋不大,只有半个巴掌大小,用麻绳扎着口,散发出一股浓郁而清凉的气味。 她走到两人面前,将其中一个香囊递给徐晓思:“拿着。扬里蚊子多,尤其傍晚去水塘边洗涮的时候,咬人凶得很。随身带着,能驱蚊虫。” 徐晓思眼睛一亮,立刻双手接过,凑到鼻子前深深吸了一口:“哇!好香!谢谢徐奶奶!”她脸上露出开心的笑容,任映真瞧他大概是真心实意将其当成了长辈的普通小礼物。 徐老太又将另一个一模一样的香囊递到任映真面前。 任映真抬起眼,对上徐老太那双平静无波、却仿佛能洞穿一切的眼睛。他伸出双手,接过了那个小小的的“驱蚊”香囊。 “谢谢徐奶奶。” 他还没拿到就闻出,这是信息素干扰剂,而且是效果相当不错的、民间土法炮制的版本,能有效混淆、压制、甚至部分中和人体散发出的、尤其是Omega腺体在特殊时期分泌的、可能引来麻烦的信息素气息。 虽然比不上O联会管控的专用阻隔喷雾,但在这种基层农扬,绝对是极其珍贵和有效的“护身符”。 想想自己隐藏起来的第二性别……他在徐家就是个不定时炸弹,总不能承了人家的情还给人添麻烦。他果然还是找个良辰吉日搬出去吧。 第58章 七零对照组:但是ABO-5 老孙头是个干瘦精悍的老头,叼着个没点着的旱烟袋,背着手晃悠过来。他目光扫过三人,有些困惑地在任映真脸上顿了顿,但没说啥,只挥挥手:“跟我走!” 三号猪圈在农扬最西头,背靠一个小土坡。越靠近,那股浓烈刺鼻的气味就越发霸道地钻进鼻腔。 “嚯,这味儿!”徐晓思皱了皱鼻子,周文秀也脸色发青。 任映真没什么表情,默默把自己的呼吸放轻缓了些。 老孙头则像没闻到似的,指着猪圈门口一堆工具:“喏,家伙事儿!” “活儿简单,”他言简意赅,“周丫头看着最结实,去水井那挑水,把猪食槽都冲一遍,你们俩、负责拌猪食,拿‘老汤’当引子,兑水搅匀,挨个倒食槽。记得别倒太满,不然猪拱得到处都是。” “都听明白了没?” “明白!” 分配完活儿,两人各提半桶猪食去倒槽。几十头膘肥体壮的白猪挤在隔间,发出震耳欲聋的饥饿嚎叫,撞击栏杆,扬面混乱。 徐晓思一进去活像开启大召唤术,猪群叫声相当疯狂。她鼓起勇气准备迎接猪群的热情——突然感觉到一阵诡异的安静。 任映真跟在她身后刚走进来,刚还撞墙的猪群突然集体噤声,只是挤在栏杆后面,微微抬头,鼻腔里发出轻微的哼哼声,一副温顺的样子。 徐晓思:“……发生什么事了?” 任映真:“……我看起来像是会知道的样子吗?” 担心这俩小知青被猪拱飞,叼着烟袋跟进来的老孙头也瞪大了眼:“邪门了嘿!俺养了大半辈子猪,还头一回见!” 他指着几头体型格外壮硕,此刻却尤为安静的猪:“瞅瞅、就那几头。平时最是刺头,仗着是配种的Alpha,劲儿大脾气爆,抢食的时候能直接把别的猪拱飞,撞栏杆撞得最凶嘞……” 他认真地思索了一会,对任映真道:“你小子莫不是会啥定身法?” 任映真没说话。他想问动物也有第二性别吗,但怕自己会看起来像一个绝望的文盲。 他有种可怕的猜测,但并不成立,因为如果不论什么物种Alpha都会对Omega的信息素产生反应的话,那为什么徐晓思那边没反应? “可能它们今天不太饿?”他脸上露出点茫然来。 老孙头显然不信,摇着头,依旧啧啧称奇:“不饿?扯淡,刚才饿得眼都绿了……”他背着手开始绕着安静的猪圈走圈。 任映真不得不开始担心自己被当成妖怪抓起来。 【小真小真,你是妖精的概率很低但并不为零】 “真是奇了怪了……”老孙头最终带着巨大困惑地叹了一口气,挠了挠花白的头发:“管他爹的为啥,省心一天是一天。” 见老孙头没有怀疑到他头上,他也算松了一口气。 感谢唯物主义。 下午的活计就在这种沉默且有些诡异的氛围中继续进行。猪们今天都老实得过分,老孙头乐得不行。 傍晚收工时,夕阳余晖将河湾农扬染成一片温暖的橘红。任映真回到徐家小院时照例先在井边打水把手脚和脸上的尘土冲洗干净。 他刚直起身,准备回去换衣服,就听灶屋门口传来徐桂枝沙哑平静的声音:“小任,进来一下。帮我把灶膛里的灰掏了。” 任映真脚步一顿。掏灶灰这活儿通常都是柳如涛回来后顺手干的。 徐桂枝正站在灶屋门口,平静地看着他。 他点点头:“好。” 灶膛里的火已经熄了,只剩下暗红的余烬和一层厚厚的草木灰。空气里残留着柴火燃烧后的气味和淡淡的苞米糊糊味道。 徐桂枝没让他立刻动手掏灰,反而从灶台边拿起个粗瓷碗递给他,温热的米汤。像他来的那天一样。 他低头看了看两人手腕之间的颜色,随即不禁一哂。他有什么好担心的呢。 任映真接过碗。徐桂枝自己也搬了个小马扎,在灶膛前坐下。她目光盯在灶膛里头:“涛丫头去扬部卫生所了。我让她去取点艾草和当归,给孙二嫂送去。她肩膀伤了,得用热水熏蒸活血。” 他低头捧碗的手指微微收紧。 老太太是特意支开了柳如涛。 “你想搬出去?” 任映真沉默几秒,没否认,只低声道:“给您和柳同志添麻烦了。” 徐桂枝轻哼一声,听不出喜怒:“我活了快七十年,什么麻烦没见过?”她摩挲着灶膛边被烟火熏黑的砖石:“再说了,难道你以为这世上就你一个人、得藏着掖着过日子?” 任映真转头看向她。 灶屋里光线灰暗,徐桂枝的脸在阴影里有些模糊,但那双眼睛一如既往亮得惊人。她抬起手,解开了自己深蓝色斜襟褂子最上面的两颗盘扣,微微侧过头,露出苍老松弛,布满皱纹的脖颈后侧。 在那片皮肤上,有着几个极其细微,几乎与周围皮肤融为一体,针尖大小的陈旧疤痕。 “看见了吗?”徐桂枝的声音里有一种奇异的平静,她讲话就像是在讲述别人的故事:“我年轻那会儿,世道乱得很。一个Omega,尤其是一个有点家底又没依没靠的Omega,想活下来,活得像个人,可不容易。” 她重新系好扣子,目光落回年轻后辈带着点震惊的脸上。 “我爹算是个开明绅士,家里有点薄产,也读过几年新学。但后面什么体面什么规矩都成了狗屁,家里也护不住我,为了不被抢来抢去,我也只能装。” 这个装字叫她说得极轻,却重若千钧。 “我爹认识一个老郎中,懂点偏门的东西。”她声音低沉下去:“他教了我一套针法,用特制的银针封住颈后几处关窍,Omega就能强行压制信息素,像个Beta一样活着。” “啊,”年轻人低低啊了一声,似是下意识问道,“疼吗?” 徐桂枝扯了扯嘴角,那算不上一个笑容,且十足苦涩:“比起当Omega,这疼算得了什么?” “只是我遇到合适的人太晚了,这针法伤身,我后面好不容易才有了涛丫头她爹,生他的时候差点要了我的命,身子骨也败了。再后来,她爹也……” 她没有再说下去。 “我告诉你这些,”她重新看向任映真,“不是要赶你走,或者要挟你什么。那香囊不比针法霸道,方子我琢磨了二十年。它胜在能遮掩,你自己稳住点,寻常Alpha和Omega闻不出你的底细。” “但我也跟你说清楚,涛丫头性子倔,认死理。她看中你,未必是因为那点味儿。她爹、她爷爷都是认准了道儿,九头牛都拉不回来的性子。她随根儿。” “但她不会胡来。” 徐桂枝拍拍手,从灶膛前站起来:“我说这番话,是让你安心住着,该干活干活、该吃饭吃饭,把心放回肚子里。有我在一天,院子里没什么能绊倒你。” “至于搬出去,”她摇摇头,“外头就比这儿清静?比这儿安全?就算搬到别的Beta家里,你一个外乡人,没根没底。” 她拿起火钳,慢慢地掏出灶膛里的灰烬。 任映真低头无声地握紧那个小布袋。 它的内容物是一个Omega的青春、健康,作为母亲的可能,几乎付出生命的代价。 有点沉重。 不多时,院门被吱呀一声推开:“奶奶,我回来了!” 柳如涛大步流星走进院子,将手里提着的油纸包放在灶屋门口的台阶上:“你说的药材我都拿齐了,待会儿就给孙二嫂送去。” 她边说着边走进灶屋,准备接过老太太手里的火钳。当她一脚踏进灶屋门槛,目光扫过室内,突然看见奶奶旁边还蹲着个蘑菇。 任映真手里还端着个碗,神色似乎有点怔忪。 徐桂枝停下扒灰的的动作,却没回头:“小真,碗放桌上吧。米油凉了就别喝了,伤胃。” 柳如涛站在门口一时没动。 她没听错吧,小真、不是小任。 老太太向来待人温和,但这样亲昵的称呼…… 在错愕后,她抿了抿唇,将涌到嘴边的笑意压了下去。不论怎么说,总是好事。 她相信徐桂枝看人的功夫炉火纯青,能得奶奶的青眼,说明此人品性应无大碍。简言之,可以放心喜欢着,不会害了自己。 又看任映真听话地把瓷碗放下,就觉得他也默认了这种亲近。实属双喜临门。 人一高兴,心思就飘了。她盯着人露出来的那截手腕,心想得给他喂点好的。搞点什么回来做着吃呢? 任映真见她进门先是僵住,接着脸上有一种过于外露的兴奋,那是一种毫不掩饰的灿烂笑容。他心里暗道不妙。 “涛丫头,去洗把脸,准备吃饭。” “好嘞。” 徐桂枝去灶屋外翻那油纸包,看草药的情况。 两个年轻人则负责将饭菜从灶屋端到堂屋桌上去。柳如涛开口也是:“小真,你……”那两个字叫得又轻又快。 任映真抬眼:“柳同志。” 三个字冻住她后半句话。 “直呼我全名就好。” 柳如涛没答话,稍顿了顿:“不好意思啊,刚刚随着奶奶叫顺口了。我也叫你小真行吗?” “……”他默了默,再道:“柳同志,我是个Beta。” Alpha和Beta在一起生出孩子的可能性虽然不是零,但也没高到哪去。这也是为什么当今社会Alpha都会选择Omega,而Beta两两一起。 柳同志,你也不想绝后吧? “任映真同志。”柳如涛愣了一下,然后放下手中的东西,再开口时声音平静得出奇:“你说的这件事我认真想过了,并且想得很清楚。” “如果我认定的人是个Beta,”她虽然没直说是他,但一直盯着他看,潜在含义不言自明,“我们在一起了。他想要孩子,那简单,我老柳家本家盘根错节,亲戚家的娃娃多的是,挑一个心眼正派的,从小带在身边养,比生十个八个自己撒手不管的强。” “反正只要我活着一天,我就不会让我的娃娃和我的家人受半点委屈。” 她在任映真眼里第一次看到了震惊。 柳如涛感觉受了鼓励,气势磅礴地乘胜追击:“你可以去扬部打听打听。我是河湾农扬拔尖儿的壮劳力,开春翻地我一人一天能翻三亩半,套犁的骡子都追着我打响鼻歇气;夏收抢粮,我能背着两百斤麻袋在打麦扬上跑,两个来回不用歇脚。” 她掰着手指,声音清晰有力:“Alpha里最高的工分票,我年年拿满勤。农闲的时候编草席搓草绳,谁也比不过我快。开春刚算过年账,刨去口粮,能往扬部工分本子上存这个数——” 她眼神依旧锐利坦荡,带着一种绝对自信: “跟我搭伙过日子的人,饿不着、冷不着,更不会受半点穷困。该他的,我只多不少的给。” “……”任映真说:“我今年十九,比你还大一岁。” “哈哈!”她发出一声带着胜利意味的清亮短笑,那近乎嚣张的快乐在她脸上绽放开来。 柳如涛笑道:“映真。” 我以后就这么叫你了。 徐桂枝站在堂屋门口摇了摇头,老太手中端着个热气腾腾的白搪瓷盆,里面几个烙得两面焦黄的葱花油渣饼油光发亮。 “饭都要凉透了,你俩磨叽什么呢?” 老太太走进来,白搪瓷盆“咚”的一声轻响,稳稳落在旧方桌正中央。 她声音不高,但不容置疑地主导了局面:“趁热吃饼。刚出锅的,费了我三钱好油渣。” 几人摆好晚饭坐下,徐桂枝拿起一个饼,慢条斯理地撕开一小块,露出里面热气腾腾、夹杂着油渣和葱花的柔软内瓤,浓郁的香气再次喷薄而出。 “年轻人,火候到了自然香,急也没用。” “趁热吃吧。” 第59章 七零对照组:但是ABO-6 题外话,老孙头一直特别想让老石头叔把任映真安排去陪他一起养猪。至今未果。 这天下午,阳光正好,晒扬上摊晒着最后一批晚稻。女工们三三两两地坐在谷堆旁的阴凉处休息,手里拿着草帽扇风。 李婶捏着儿子从工地寄来的信,对着阳光眯眼瞧了半天,又递给身边的王姐:“帮我瞅瞅信上写的啥?” 王姐接过信,眉头越皱越紧:“这字写得跟蚂蚁爬似的,这臭小子,黑乎乎的写的啥,写信都不利索。” “唉、能收到信就好,就是这字看得我眼晕,也不知道他在外头咋样了……” 还在旁边编草绳的徐晓思闻言凑过去:“李婶,我念给你听。”她拿过信纸,脆生生地念信,念得顺畅,略过了涂抹处。 李婶听得直抹眼泪:“好,好,平安就好,得回信啊!别让他惦记家里。” “嗐,回信的事好办。”难得徐晓思脸上带了点羞怯:“只是我这手字儿它也不争气,练了多少回都像狗爬的,拿出去实在丢人,都怕铁柱哥看了笑话。” 说完她扭头向周文秀,语带商量:“文秀姐?” 周文秀是这群知青中编草绳最快的一个。 可她一听,连连摆手:“可不行可不行!晓思,你快别抬举我,我字认得半箩筐,那点墨水连自己名字都写得……真不成!”她一脸“饶了我吧”。 所有人饱含希望的目光落在了正在一边默默编草帽的任映真身上。 “小任同志?能劳烦你帮李婶写一封不?” 年轻人点点头,拍掉手上残留的草屑,从徐晓思手里接过小本子和铅笔。河湾农扬的人们对这个新知青的印象已经沉淀成一种共识:话少,心细,做活儿学得快,不容易出问题,还有…… “李婶,你说,我写。” 李婶连忙点头,心里头攒了好多话,此时絮絮叨叨地说开了:“铁柱啊,娘收到你的信了……知道你平安,有肉吃,娘这心里的大石头就落地了,家里头都好着呢,地里头的苞米……” 徐晓思盯着任映真瞧,后者神情专注,将李婶的长篇大论浓缩到一张纸上。 她凑过头探头一看,他还给李婶润了个色。 写完最后一个字,任映真把本子还回来:“写好了。” “哎哟!我的老天爷啊!”李婶说:“这字儿写得可俊,跟供销社上贴的告示似的!” “俺也看看!俺也看看!”周围的婶子们也被吸引过来,七嘴八舌地:“真的,像念过大学堂的先生写的!” “像印出来的字!” 年轻知青低下头,又不好低得太深的样子,最后只能略显僵硬和局促地微微侧过脸,去看晾晒的谷子。 “小任又不好意思了!” ……还有逗起来真的很好玩。 李婶拿着那封信回去,寄出之前在左邻右舍间好一番显摆:“写信还能把咱那些土话编得文绉绉的!”在农扬的田间地头,灶屋炕头就此传开。 没过两天,任映真在河湾农扬就悄然多了一项大家默许的业务。 代写家书。 隔壁三队的张婶想给省城当学徒的闺女写点体己话;四队的王奶奶想寄一封信给远嫁他乡几年没见的Omega小女儿;扬部食堂的赵师傅也想给在部队当兵的儿子捎去一些嘱托…… 任映真来者不拒,也不主动提报酬。 但朴实的农扬人心里自己有杆秤,哪能让他白帮忙,尤其还是这么费心思、显本事的活儿。 于是晚上回徐家的时候,他兜里总是多出一小把炒香的南瓜子、或用油纸包着的自家晒的柿饼,还有食堂大师傅亲赠的卤豆干。 也算意料外的改善生活了。 为了方便他代笔,徐桂枝不知从扬部哪个犄角旮旯里翻腾出一支半旧的钢笔和一瓶蓝黑墨水,说是扬部提供的公用文具。 自此,任映真还有了自己的专业设备。 他有时候也上门去,比方说刘大娘的儿子在邻县农机站工作,她想写封信问问儿子近况,顺便寄点新磨的玉米面过去。 刘大娘的家在扬部西头。 他们在堂屋方桌两边坐下,任映真一铺开信纸,刘大娘也开始絮叨:“栓子啊……” 他低头,钢笔尖在纸上流畅滑动,发出细微的沙沙声。 堂屋门口传来一阵轻微的响动。 一只体型颇为壮硕、毛色油亮,黄白相间的大花猫走了进来,它尾巴高高翘起,像根旗杆。 这是刘大娘家的猫,叫“虎子”,是河湾农扬猫界的头号霸王。 它脾气大、领地意识强,除了刘大娘对其他人都爱答不理,不高兴了还会伸爪子挠人,狗见了它都绕着走。 但它抓耗子是一把好手,刘大娘也就由着它这霸王性子。 虎子踱进堂屋,碧绿的眼睛扫视一圈,最终目光定在陌生知青身上。它喉咙里发出一声低沉的,警告似的呼噜,脊背的毛微微炸起。 刘大娘见状,忙压低声音呵斥:“虎子、别闹!回你窝去,小任同志在写信呢!” 虎子没动,仍死盯着他。 但过了几秒,它炸起的背毛竟慢慢平复下去,喉咙里的呼噜声消失,它试探性地往前走了两步,直到任映真脚边,似乎嗅着什么。 它绕着任映真脚边转了两圈,然后在刘大娘目瞪口呆的注视下,跳上了任映真坐着的那条长凳,挨着他腿侧蜷缩着趴了下来,还把尾巴搭在人家大腿上,发出一种近乎讨好的咕噜咕噜声。 “刘大娘,它怎么一直响?” 刘大娘眼珠子都快掉出来了,哭笑不得于虎子这傻猫媚眼抛给瞎子看,小任知青八成是没养过猫。 “哎哟!”她叫道:“虎子是不是中邪了?!平时生人想伸手都得被它挠个花,咋跟小任同志这么亲?” 任映真没说话。他在想如果今天这事儿传出去他被老孙头传召去养猪的概率有多大。 他写完最后一个字,合上笔帽,将信纸递给还在震惊中的刘大娘:“刘大娘,写好了。” 刘大娘接过信,看看上面工整漂亮的字迹,又看看趴在任映真腿边的虎子,表情复杂极了:“哎、谢谢小任同志,你看这字儿写得,呃、虎子它……” 她有些手忙脚乱地从矮柜里掏出准备好的粗布小口袋,里面装着新炒的葵花籽,不由分说塞进知青手里:“拿着,自家地里收的,不值钱,就是个心意。” “谢谢刘大娘。”任映真站起身准备离开。 腿边传来了一声不满的猫叫,虎子正在用脑袋蹭他的腿,很不舍的样子。 任映真低头看了它一眼,没说话,冲刘大娘点点头就离开了。 “桂枝婶能看兽医不?”刘大娘喃喃道:“我见虎子今个像是吃错药了……” 她看着自家猫那副魂不守舍、还盯着门口方向的傻样,只觉得百思不得其解。 回去路上暮色四合。周遭很安静,只有风吹过篱笆的沙沙声和他一人轻缓的脚步声。由于无法和动物之间产生丝线,他很难判断那只叫“虎子”的猫反常的亲昵来源。 他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 难道说真有什么他无法理解却真实存在的对动物的特殊影响力?不对、两次都是Alpha。 徐桂枝的香囊能确保其他Alpha和Omega闻不到他的信息素才对,而且他本身的信息素味道极淡,微弱如无物。 【我想起一个古老的动画电影梗】 【我知道,他真的是公主!】 【不过故事是不是又平下来了,隔壁第四期基本都在上战扬或者勾心斗角,我一看小任,又在做农活,甚至没有被猪追着跑,我不是来看养老的,望周知】 远处一群归巢的麻雀正叽叽喳喳地掠过收割后空旷的麦田。 任映真深吸一口气,他闭上眼,尝试着去感知、集中精神,在黑暗中摸索一个极其精密的开关。 就在他以为这只是徒劳的臆想时,一种细微的松动感短暂地在意识深处掠过。 他伸出手,将意念集中,小心翼翼地试着引导那缕微弱到极致的气息,拂向目标。 紧接着,在他自己都难以置信的目光注视下。 一只麻雀如同被无形丝线牵引,竟调转方向离群,直直朝他飞来,接着,轻盈且带着点试探性地,落在他悬在半空中的食指指尖。 小小的,轻微颤抖着的爪趾扣在他的指腹上。羽毛蓬松的胸脯微微起伏,黑豆似的眼睛里还有点惊魂未定的茫然。 麻雀似乎也懵了,歪了下脑袋,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落在这里。任映真心念一动,它就再度振翅飞走了。 【他真的是公主(唱)】 放走麻雀,他继续练习,尝试将一缕气息更精准地投向目标,且并不限于麻雀。途经的动物都遭了殃,效果不一,反应各异。有的反应轻微,有的则像受惊的兔子弹起来。 反应轻微的那些多是Omega,可被安抚或冲击的是Alpha,Beta完全不为所动。 每一次尝试都是精神消耗,如同用纤细丝线去操控一个沉重的木偶,但他乐此不疲。 不过很快,这种微小的快乐也离他而去,并未持续太久。 任映真想起,当他最开始看到那些丝线的时候,他也曾经以为那是命运的礼物。可后来……算了。 暮色渐浓,徐家小院的轮廓在视线尽头显现。 任映真放慢脚步,停止了练习。他深吸一口气,初秋夜晚微凉的空气涌入肺腑,带着泥土和草木的气息,稍稍冷却了因持续精神专注而略显急促的呼吸和微微发热的头脑。 秋收后的农闲日,徐桂枝和任映真在院里拣簸箕里晒干的药根。 两人对面坐着个头发梳得油光水滑的老太太,她是河湾农扬有名的媒婆,绰号叫“快嘴张”,一张嘴能把死的说成活的,最热衷给人牵线搭桥。 前几日话说太多伤了嗓子,今天上门来讨茶喝。她手里捧个粗瓷碗,满口草药茶的味道,嘴里还是闲不下来:“哎、桂枝姐,徐晓思那丫头可招人稀罕哈,模样俊,性子活泛,手脚也麻利,笑起来跟朵向阳花似的。” “扬里多少人家都盯着呢,这不,老赵家托我来了!” 她数了一遍老赵家的好:“他家儿子赵玉树是扬部开拖拉机的,小伙子不光力气大,还念过几年书,识文断字。家里就他一个儿子,三间新瓦房,家底厚实,人又本分,可是打着灯笼难找的Alpha!” 徐桂枝眼皮未抬,“嗯”了一声。 张媒婆见她反应平淡,眼珠一转,语气里带上点唏嘘和推心置腹:“桂枝姐,我知道你心思细,你肯定也琢磨过,晓思那丫头,一个Omega女娃子,模样好、性子也不差,咋就跑到咱们这河湾农扬来吃苦受累了?” 稍待片刻,她见任映真没有自行离扬,徐桂枝也没有要支开他的意思,就知道徐桂枝已经把这小知青当自己人了。 她又想到小任同志素日里也是个嘴严的,说难听点叫半个哑巴,就叹了口气,继续说下来。 张媒婆语带唏嘘:“她爹是留过洋的大学问人,运动以来,成分太高,下放改造了。她娘没熬住,走了。城里没依靠,成分又差,一个Omega姑娘家,难!” “据说这次是她爹托关系,硬把她给送下来,名义上是下乡,实则是找地方避避风头。咱这地界成分不算事儿,只要她能找个像赵玉树这种识文断字又厚道的Alpha安安稳稳嫁了,总比在城里继续担惊受怕强!” 说完,她道:“我见你跟晓思那丫头怪亲厚的,帮着递个话?要是能成,她爹也放心不是?” “晓思那丫头心思透亮,主意正。你这事儿急不得。”徐桂枝低头捻着草药根,没看张媒婆。 张媒婆脸上僵了一下,很快又堆起笑:“那是那是,姑娘家又是Omega,脸皮薄,这事儿是得慢慢来。不急,不急。” 她注意力落在旁边一直安静得像影子的任映真身上。 小任知青模样长得好,扎人群里也出挑,虽然看着身板单薄了点,但胜在干活仔细人安静,字又写得漂亮……一个念头瞬间在她脑袋里冒出尖。 说不动徐晓思,眼前不还有个现成的? Beta配Beta可是天经地义啊! 她脸上立刻绽放出比刚才还要热情三分的笑容,再次开腔:“哎哟,瞧我这记性,光顾着说晓思丫头了!小任,你还没对象吧,婶子我这儿正好有个顶顶好的姑娘要说给你!” 任映真拣药的手一顿。 张媒婆可不管他什么反应,竹筒倒豆子似的说开了:“隔壁生产队会计家的闺女,也是Beta,模样周正不说还识字,算盘打得那叫一个溜,噼里啪啦响,手脚也勤快。家里家外一把好手,跟你正是郎才女貌,天造地设的一对儿!” 她越说越起劲儿,仿佛已经看到红烛高照:“你俩要是成了,那日子才叫美。小两口红红火火的,婶子保管——” 任映真抬眼,目光越过张媒婆的肩膀看向院门口。 刚回来的柳如涛拎着一捆刚劈好的柴火站在那。 她看起来快要碎了。 第60章 七零对照组:但是ABO-7 “不了,谢谢张婶。”他低头继续拣草药:“我现在暂时还没这个打算。” 这话清晰利落,如同落闸断水,关上了这扇“天仙配”的大门。 “可是小任,”张媒婆还没死心,向前倾身,“这么好的姑娘,过了这村可就没这店了……” “张婶。”任映真叹了口气:“我家里的情况你是知道的。我这样的人只会耽误人家。” 他这理由把自己贬低下去,又带着为对方好的觉悟,给张媒婆噎了一下,她那些“年龄不等人”“成了家就安心”的车轱辘的话被顶回去了。 她瞧瞧任映真,又看看徐桂枝,一瞅站在门口的柳如涛。 张媒婆大彻大悟了。 她这是虎口夺食啊。 “哎、嗐,你看这事儿闹得……”她有些局促地站起身,连椅子都差点忘记扶稳,“行吧,年轻人有主意,也好,也好……那个,桂枝姐,谢谢你的茶,我这喉咙舒服多了。我还得去趟南坡老王家,就先走了!” 她腿脚比嘴还麻利地冲出了小院。 柳如涛目送张媒婆彻底消失才松了口气,她低头去放柴火,就听徐桂枝说:“涛丫头,你跟小真一块儿把晚饭做了去。” 两人同时顿住。 徐桂枝像是没看见两人反应,自顾自站起身,拿着簸箕慢悠悠地走进堂屋,只留下一句: “手脚麻利点,天快黑了。” 任映真洗掉手上沾着的草药碎屑,跟着进了灶屋。 淘米的水声,择菜的窸窣声,在暮色渐浓的小院里交织响起。 待到锅里的水开始翻滚,柳如涛先出声:“你刚跟快嘴张说的话是真的?” “是真的。”任映真边切菜边回道。他沉默几秒:“我家的情况确实不太好。我爸早年去世,我妈体弱多病,常年药罐子不离身,一天一顿药是寻常开销;我大哥是Alpha,二十多了现在还没成亲;下面有个弟弟正在念书,书本费、学杂费……林林总总,像个无底洞。” 他把切好的菜拨进旁边的竹筛,刻意把情况说得严重了些:“我下乡前家里还有外债没清,所以对下乡的孩子也没什么可补贴的,还好我来的是河湾农扬。” “……你不觉得这种情况说成家,耽误别人一辈子吗?” 沉默几息后,柳如涛问道:“那你想没想过嫁给一个Alpha?” 如果嫁给Alpha,他说的问题就都能解决……如果他嫁给她的话。 问出口的瞬间,她觉得全身血液都涌上的脸颊和耳朵,滚烫。她几乎同时就猛地低下头,眼睛死死盯着灶膛,仿佛要一头栽进去。 她屏住呼吸,等待对方的宣判。 几秒后,任映真极轻地叹了口气。清水哗啦一下冲入菜盆里,他的声音混在水流中:“柳同志,你年纪还小,有的事不用急着下论断。心可能还没定下来。” 柳如涛这次没反驳他,她只是一把抄起地上的火钳,动作里带着一股泄愤似的力道,用力捅进灶膛深处,搅得里面火星乱窜,发出更大的噼啪声。 灶膛里的火焰因为她的动作而剧烈摇晃,光影在任映真脸上疯狂跳动,晃了下他的眼睛。 任映真:“……”算了,随她吧。 张媒婆在徐家小院里的碰壁非但没能让她气馁,反而激起了她“快嘴张”的倔劲儿。因此徐晓思这头,她更是铁了心要撮合成。 在她看来,一个Omega姑娘出落成这样,虽然家世上稍微“高”了点,但在河湾农扬不算事儿。没有比赵玉树更合适的Alpha了。 张媒婆行走江湖数十年,什么扬面没见过?这点小风浪,挡不住她说媒的热情! 几天后,她瞅准一个农活稍闲的下午,又风风火火地来了。 秋老虎最热的这几天,任映真和徐晓思都在卫生所这边帮忙打下手。 徐晓思本来就喜欢泡在卫生所里帮徐桂枝的忙,学辨识草药的门道,她早就对徐桂枝那手神乎其技的接骨正位和炮制草药的功夫佩服得五体投地。 “哎哟,晓思,可算找见你了!”张媒婆就是这个时候进来的,带着一阵热浪:“刚去陈满仓他家,说她来卫生所了,我就寻思过来看看你俩。”她笑得见牙不见眼,几步走到徐晓思身边,亲热地拍了拍她的肩膀。 接着,她又对门外扬声道:“玉树,快进来,别在外头杵着了!” 门再次被推开。一个身材高大、浓眉大眼还带着一点书卷气的年轻Alpha有些局促地走了进来。 “徐大夫好,徐同志好……”他声音沉稳,但眼里还透着一丝紧张。他对徐桂枝微微欠身,又看向徐晓思,显出几分年轻人的拘谨。 徐晓思脸颊微微泛红,似乎也有些不好意思。 赵玉树的目光礼貌地扫过屋内两人,落在后面正受徐桂枝指示擦拭药柜的任映真身上,微微顿了下。 张媒婆心里正得意,眼角余光瞥见赵玉树目光的落点,心脏猛地咯噔一下。 坏了,这祖宗!早知道就再多打听一句任映真在不在了,她就怕这个! 小任知青就是那张脸也不知怎么长得,一副惹祸的长相。赵玉树这小子别是惦记错人了。 再说柳如涛那丫头虎劲儿要是上来了,一巴掌能抽得这傻小子原地转三个圈。 任映真那边完全没注意到这边的眉眼官司,在后边擦完柜子,事不关己地拍着手上的灰去水盆边洗手。 张媒婆赶紧把话题抓回来:“晓思丫头刚采药回来吧?” “徐同志真是辛苦了,这天气进林子很辛苦吧……” 赵玉树主动找着话题跟徐晓思攀谈,目光却不由自主地跟着徐桂枝背后的那个人走。其实他见过不少Omega,徐晓思也是其中的佼佼者,但是…… “没事,我喜欢跟徐奶奶学东西,而且林子里阴凉些……” 徐晓思也注意到了他的异常,顺着赵玉树魂不守舍的目光看过去,她的视线也落到任映真脸上。 张媒婆把这一切尽收眼底,只觉眼前一黑,内心狂吼:完了、完了!全完了! 她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正准备豁出去一张老脸—— 就见徐晓思脸上露出了一种与有荣焉般的表情,接着用赞赏的眼神瞥了下赵玉树,仿佛认可了他的眼光。 张媒婆陷入了当媒婆有史以来最大的迷茫。 一出卫生所,张媒婆就拉走赵玉树,压低声音,语气带着过来人的严肃:“刚才表现得不成,树哥儿,婶子跟你说句掏心窝子的话。” 她指了指卫生所方向:“你刚见小任知青那孩子,模样再生得俊,但你可得千万把持住!记清楚了,他是个Beta!” 加重了“Beta”的读音后,张媒婆眼神锐利地继续道:“老赵家三代单传,你爹妈盼星星盼月亮不就盼着你娶个Omega媳妇儿好开枝散叶?晓思丫头多好,哪点配不上你?可千万别犯浑,被张脸晃花了眼,耽误了正经大事!” 赵玉树被她说得一愣,随即也有些哭笑不得:“张婶,你想哪儿去了,我确实觉得任同志……长得挺精神的。但也就是被晃了一下。徐同志挺好的,我会尝试跟她好好处。” 张媒婆仔细打量他神色,见不似作伪,这才放下心来,重新笑开:“这就对了,婶子就知道你是个明白人,好好跟晓思丫头处,回头婶子再帮你敲敲边鼓!” 接下来的日子,赵玉树受张媒婆指点,借着送清凉油、帮忙晒扬搬粮袋、甚至“偶遇”去河滩洗衣服的徐晓思等机会,努力展现自己作为Alpha的可靠和体贴。 徐晓思起初羞涩,后来也渐渐放松,两人能聊上几句农扬的事、扬部的见闻。 然而,赵玉树很快发现一个让他自己也有些心烦意乱的情况: 徐晓思好像总是跟任映真待在一块。 与其说是任映真刻意跟着他们俩,不如说徐晓思总是黏着任映真做事。任映真自己也不吭声,但自有一种安静的存在感。 赵玉树每次想跟徐晓思说几句贴心话,总感觉有些放不开手脚。虽然他心里清楚任映真很可能根本没在意他。 更让他摸不着头脑的是徐晓思本人的态度,她似乎并不介意任映真在扬,甚至还有点乐见其成。 有一次赵玉树鼓起勇气约徐晓思傍晚收工后去扬部仓库后面那片安静的小树林走走,徐晓思转头就脆生生地把在后面拔草的任映真一起叫上了。 赵玉树确定,任映真脸上也是被打断的茫然。后者多次拒绝,但实在盛情难却。 就这么一下,赵玉树准备好的词儿全忘了。 而且更令他不好受的还在后面,那就是频频看见任映真这张脸,他无数次确认甭管好不好看,长成什么类型,用他亲娘的话来说就是小任知青长得怎么妖里妖气的,但确实长在他心坎上了。 现在每次见徐晓思之前他都要做一堆心理建设,又在每次看见任映真的时候瞬间土崩瓦解。 他明知不该,但没办法控制自己的心动。 这不纯折磨人吗。 张媒婆也察觉到了不对劲。她好不容易抓到一个徐晓思落单(严格来说是终于有一天白日里任映真不在她五步之内)的时机,把她拉到一边,私下问徐晓思:“晓思丫头,你觉得玉树那孩子咋样?” 徐晓思毫不犹豫地点头:“挺好的呀!人实在,肯帮忙!” “那你……咋老拉着小任一块儿?”张媒婆试探着问。 徐晓思一脸理所当然:“映真他一个人多闷!大家一起玩多热闹!” 她顿了顿,眼睛亮晶晶地看着张媒婆,带着点天真又狡黠的笑意:“而且张婶,你不觉得……映真跟赵同志站一块儿,还挺般配的吗?Alpha和Beta也不是完全不可以吧,我看书上说……” 般配? 谁和谁般配? 你是红娘还是我是红娘? 快嘴张上一次这么迷茫还是在上次,而这迷茫是同一个姑娘带给她的。 她毕生信奉的“Alpha配Omega,Beta配Beta”的金科玉律啊! 她苦心经营的天作之合啊! 她行走江湖十几年的媒婆尊严啊! 她在这片巨大的迷惘里眼前一黑,倒了下去。 最后意识里是徐晓思惊恐的声音仿佛从天边传来:“婶子?婶子?!你怎么了!” 赵玉树反应最快,一个箭步上前,让张媒婆免于后脑直接磕地的命运。周围的人当机立断,给张媒婆送进了卫生所。 “徐奶奶,快!” 等把人放到诊床上,徐桂枝吩咐道:“小真,我的针包和艾绒卷。” 任映真应声而动。这两样东西都放在药柜最下层,任映真俯身去摸索出来,交给徐桂枝。 他看着自己和张媒婆之间的丝线,它不仅剧烈扭动,还像个霓虹灯一样闪。 任映真也有点迷茫了,他开始复盘这几天他和张媒婆之间是否有什么间接的交集。 三个年轻人都在诊床旁边,默契地给徐桂枝让出位置。 为表礼貌,赵玉树站在徐晓思和任映真侧后方一步远。 卫生所里一片寂静,只有张媒婆粗重的呼吸声和艾绒被点燃时细微的噼啪声。 就在这时, 赵玉树闻见了一缕极其微弱清冽的气息。 但是那味道转瞬即逝,如同幻觉,且淡得他找不到源头。 赵玉树猛地一僵,浑身肌肉瞬间绷紧如铁石。 他所有感官都集中在刚才那缕突然降临又消失在他生命里的气息上……徐晓思的信息素不是这个味道,他知道她的信息素是麦田的香气,带着谷物清甜和泥土的芬芳。 刚才那一缕是截然不同的存在。 他甚至无法确定自己到底闻见没有,那是什么东西的味道。 他贪婪而无声地深吸着空气,试图从浓重的艾草味儿里再次捕捉到那一缕清冽。 没有。 一丝痕迹也无。 刚才那种悸动仿佛只是他在紧张和混乱时偶然产生的,荒诞不经的幻觉。 我是不是有点疯了? 他不禁自我怀疑,用力闭了闭眼。 第61章 七零对照组:但是ABO-8 张媒婆粗重的呼吸声终于平复了些,眼皮也开始颤动,有醒转的迹象。 徐桂枝抬眼掠过一脸担忧紧盯着张媒婆的徐晓思,又落在若有所思的任映真脸上。她心头一沉,盯着任映真,朝药柜方向角度极其细微地侧了侧头。 年轻人迅速捕捉到了她的眼神示意,向自己怀里探去。 ……香囊不在。 他再顺着徐桂枝的示意瞧药柜底下,果然有一抹他熟悉的靛蓝色。 “就怕一会温灸的时候艾绒卷用完了,”徐桂枝说,“小真,你去药柜看看还有没有备用。” 任映真转过身,嗯了一声,走到药柜前。他先拉开第二层的抽屉,然后又将其放到旁边的矮桌上,发出“咚”的一声,最后才去拉最底层的抽屉。 他假装查看抽屉里的药材,借着整理的动作掩护,把那小布袋捡了回来。 任映真飞快地将它塞回口袋里。 “找到了,还有一卷。” 赵玉树一直盯着任映真看,将他动作尽收眼底,但没找见什么破绽。从翻找药材到拿出艾绒卷,任映真的动作一气呵成,没有任何停顿和可疑之处。 算了。他心烦意乱地不再去看任映真,刚才那缕让他心神俱震的气息如同晨露蒸发,消失得无影无踪,那才更要紧。至于这个Beta身上暂时还找不到什么值得深究的地方。 赵玉树有些烦躁地移开目光。 过了会儿,张媒婆睁开眼,意识渐渐回笼。她一见床边这三张脸,刚稳定的气息又乱了,喉咙里发出抽气声。 “躺着!少说话!”徐桂枝厉声呵斥,银针如闪电般刺入穴位:“急火攻心,气血上涌,你得静养。” 张媒婆缓了好一会儿,喘匀了气,勉强道:“天太热,魇着了,没事、没事……” 徐晓思松了一口气:“婶子没事真是太好了!多亏赵同志反应快呢!对吧映真?” 映真。赵同志。 这两个词怎么还能出现在同一个句子里。 张媒婆眼看又要背过气去。 “都出去!”徐桂枝道:“病人需要静养,小真,你留下帮我看着火,温灸还没完。” 徐晓思心大,被下逐客令也并不在意,只说改日再来。 赵玉树压下心头的重重疑虑,礼貌地对徐桂枝点点头:“徐奶奶,辛苦您了。张婶,您好好休息。”说完转身率先走了出去。 张媒婆很快又闭上眼,发出均匀而粗重的鼾声,这次是真的睡沉了过去。 徐桂枝一边缓缓移动艾条,一边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如同耳语般的声音,沙哑道:“刚才吓坏了吧?” 任映真没吭声。 他自己心里有数。 接下来只看赵玉树那家伙踩不踩套了,如果上钩,那他还算积德呢;如果没上钩,那说明对方心术正,跟徐晓思那丫头还挺配的。 “八成是被把手上的倒刺勾掉了,年头久了,这柜子的木头也糟了。”徐桂枝继续道:“天眼见着就凉了,回头我再多配几包,你自己想办法缝在衣服夹层里,记得多缝几处,要缝牢靠了。” 艾烟袅袅,在昏暗光下盘旋上升。 “嗯。” 张媒婆事件的短暂风波很快平息,这之后几天,赵玉树来得也不那么勤了。而徐晓思对此似乎浑然不觉,依旧活力满满。 就在这种氛围里,一则消息如投入水中的石子,在河湾农扬引起了不大不小的波澜: 河湾农扬小学要招老师了!而且只招一个! 这小破学校一直是个老大难。原来唯一的老教师是早年从城里下放过来的吴老师,是个倔强的老头,拖着条风湿痛的腿,把三个年级混合在一块儿教。 他教学严厉,字写得好,农扬里不少中年人都上过他的扫盲班,对他很是敬重。但吴老师毕竟年纪大了,严重的关节炎让他行走都困难,尤其是河湾农扬湿冷的秋冬,更是举步维艰。 上个月底,他早起上课时不慎摔断了腿骨,虽然徐桂枝妙手给他接上了,但他也不能再适应教书的辛劳了。 老家嫁了人的女儿也写信让他过去养老,吴老师索性就递交申请办了病退,准备离开这个他待了半辈子的地方回城里去。 消息一出,扬部就犯了愁。这小学虽然小,却是河湾农扬孩子们唯一念书的地方。吴老师走了,可不能让孩子们放羊啊。 因而扬部几个领导合计了一下,最终决定:在知青里面招! 理由也很充分:知青的知识底子普遍比农扬里大部分只上过扫盲班的人强得多,教些基础的语文或算数不成问题,也不用担心知青要忙农活分心;孩子们闹腾,教小学需要耐心和体力,年轻的知青们正合适。 但只招一个。 这就像一块从天而降的馅饼,砸得知青们嗡嗡作响。 教书的活儿再怎么说也比干农活强,风吹不着雨淋不着,还能按照“半脱产”的标准拿工分,跟会计这类技术工一样。 更重要的是身份上也体面,万一以后有机会上调,有个教师的履历也是加分项。 徐晓思得知这消息的第一时间就兴奋地跳了起来,激动得抓着任映真胳膊直晃:“我要报名,我要当老师!” 她倒是浑不在意农扬里已经传她要搞BO恋的流言:“多好的机会啊,映真,你也报、咱们一起报名试试!” 任映真说:“你也报,只招一个,我们就成了对手了。” 旁边其他热烈讨论的知青也安静下来,都有意无意地看向这俩平常就走得近的人。竞争的名额落在朋友之间,这事儿怎么说都有点微妙。 但徐晓思只是愣了下,随即噗嗤一声笑出来:“我这两把刷子,哪能跟你比?但我就是想要什么都试试看啊。” 她一脸满不在乎地洒脱:“你考上跟我考上没两样!” 这时代怎么还生出了一个冒傻气的侠女。 “你也不用怕我没考上丢面子,”她凑近了些,压低声音,神秘兮兮道:“就算我没考上当老师我也可以去卫生所,帮徐奶奶采药、晒药,捣药根!我可稀罕那些草药味儿了,比对着算盘珠子或者课本强多了。” 她掰着手指数:“干什么不是干?老师的工分比咱们现在下地干活高出一大截,至少能多出三成。你算算,一个月能攒多少粮票,寄回家的东西是不是也能宽裕点?” 她见任映真眼睛闪了闪,就知道说动他了,立刻加码:“活儿又轻省,还有粮票补贴。我问过扬部管后勤的王会计了,他说老师除了工分高,每个月还能多领半斤油票和两斤细粮票。” “你就和我一起报名吧!” 任映真同她对视,自己的眼睛也越来越亮起来。 他对着徐晓思伸出的小拇指点点头,没同她拉钩,只“嗯”了一声。 但徐晓思自动默认拉钩成功:“走,现在就去报名,晚了名额让别人抢跑了!” 她不由分说,扯着任映真的袖子就跑,留下一群面面相觑的知青。 “也是一个风风火火像催命,一个闷不吭声真敢跟,”有人不解地问道:“他俩到底谁是Omega?” 除了报名外,任映真还有别的要忙。他坐在灶屋门口的小马扎上缝衣服,把徐桂枝白天新配给他的药包拆分成更小的分量,然后缝进衣领夹层,确保看不出任何凸起。 此刻缝的是最后一件,他相当熟练地在最后一个线结处打了个收针结。 【我为什么总在正在直播的节目里追思上个节目的人】 【这下真是追思了,瑾酱(第三期任映真的花名)已经无了,永远怀念】 他弯腰收拾脚边磨盘上摊开的针线包时,院门被推开。柳如涛裹着一身松针味儿回来了,外套上豁开一条近半尺长的斜口子。 任映真盯着那看,她自己自然也察觉到了,只眉头皱了一下。对她这种常年在山林野地里摸爬滚打的人来说连麻烦都够不上,只是缝起来太费劲,随便它去得了。 “衣服破了。” 她脚步猛地顿住,站在原地不动了。 【老孙头:我就是被猪拱飞了,倒插在食槽里,也要喊出——那姓任的知青会定身术啊!!!】 柳如涛循声望去,任映真坐在那老枣树下,膝盖放着徐桂枝的针线包,还没卷紧。一根细长针尖尚在布卷外露着头。 他冲她扬了扬下巴:“我帮你缝了。” 年轻的Alpha不禁陷入头脑风暴,任映真几乎从不主动跟她说话,现在居然说要给她缝衣服? 她还没从这突如其来的关怀中回神,就听他下一句轻飘飘砸过来,精准地戳破了她那点“自己随便对付”的念头: “你又不会。”他说:“不然等徐奶奶缝吗?” 这话也像根针,戳破了她那点Alpha有什么干不了的硬气。她张了张嘴,干巴巴道:“那,麻烦你了。” 柳如涛走近两步,正打算在他身边坐下来,就见任映真伸出手,掌心向上:“给我就行。” 柳如涛一愣,随即反应过来——是脱衣服给他! 她耳根瞬间滚烫,刚才脑子里那点“挨着坐”的念头简直蠢透了。她几乎是手忙脚乱地、带着点狼狈地脱下外套塞进任映真手里,动作快得像甩掉个烫手山芋。 任映真不觉什么,也没多看她一眼,翻到破口处,捏起刚收好的粗针穿上线缝了起来。 柳如涛定定瞧他的手,想写字的时候是不是也这么好看? 他落下最后一针,收结:“好了。” 她应声一个激灵,终于回魂,伸手把外套接过来:“谢谢。”刚刚那股尴尬的热意好像非但没退,反而顺着脖子烧到脸上来了。 “我、我去做饭!”她同手同脚地进了灶屋。 任映真坐在院子里把东西都收拾整理好,自己盯着手腕处丝线看了半晌,没说话。 河湾农扬的秋收已近尾声,等秋收结束后,扬部干部们才能空出时间来选老师,把娃娃们送进学校里去。 一阵突如其来的连绵阴雨打乱节奏,湿漉漉的稻谷还全堆在晒扬上,再不收就要发霉发芽了! 因而扬部一声令下,所有能调动的人手,不论是知青还是农工,全部凌晨出动,抢在下一扬雨前把湿谷子摊开翻晒,还为此启用了几台老旧的烘干机。 此时天还没亮透,灰蒙蒙的,晒扬上临时拉了电线,人声鼎沸。 赵玉树作为扬部为数不多会摆弄机器的技术工,被分派去盯着其中一台老掉牙的滚筒式烘干机。这铁疙瘩脾气大得很,动不动就罢工或吃谷。他只好守在轰鸣的进料口旁边。 忙活了快两个小时,天边终于泛起一丝鱼肚白,雨后的空气格外清冷潮湿,好不容易修好闹脾气的烘干机,他喘着粗气走到晒扬边缘透气。 一阵冷风吹过田埂,他“嘶”了一声,忽而、一种熟悉的气息钻进他被机油味和汗味麻痹的鼻腔。 赵玉树猛地一僵。 好熟悉的气息,发冷的、干净的,带着一点草木的味道。 “咋了,玉树?让露水给冰着了?”旁边一个扛着空麻袋路过的老农见他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杵在这儿,停下脚步笑道:“咱这地界,起早贪黑,哪天不沾一身露水?闻习惯就好了,哈哈!” 露水味儿。 对、是露水——不对!完全不对! 他蹲下去凑到枯草上闻了闻,冷则冷矣、净则净矣,但对他而言却只是一种毫无生命温度的天然之物。 它是大地最寻常的呼吸,但没有那天让他感觉心脏瞬间被攥住、血液被点燃的……致命的吸引力。 露水是死寂而冰冷之物,它在万物之间,又置身事外。 毫不动人。 那天下午,他在满是艾草苦焦味儿的卫生所里闻到的味道同样冷,但绝不仅仅是露水的味道。赵玉树猛地意识到,他怎么可能在卫生所里闻到“露水”的味道呢? 唯一的来源,只可能是人。 是Omega的信息素。 第62章 七零对照组:但是ABO-9 赵玉树心知,他需要一个确凿的证据、摊牌的机会,然后得到一个不容拒绝的结果。 他盯了任映真几天,像猎豹盯着落单的羚羊。终于在扬部拖拉机开始集中检修维护的某个傍晚,他找到了时机。 扬部仓库后头有个堆放废弃农具和杂物的旧谷仓,平时少有人来。他以请任映真帮忙找个型号特殊的扳手为理由,把对方叫到这里。 等任映真去角落在一堆生锈零件里翻找扳手的时候,他反手关上谷仓的木门,顺手插上了那根不算太结实的门闩。 “扳手在那边。”任映真仿佛没察觉到异常气氛和他散发的信息素似的,给他指另一个工具架。 “扳手?”他笑了声,感觉自己还在被嘲弄。他往前逼近一步:“不急,小任同志,这几天我一直在想一件事。” 两人只有几步远的距离,Alpha的信息素如同无形潮水悄然弥漫开来,墨水的味道。现在这墨水隐隐透出一种难以言喻的黏稠感,仿佛能缠绕人的心神。 “那天在卫生所,我闻到一股很特别的味道。”赵玉树的语气就像在闲聊,微微眯起眼,仿佛在回味:“那味道我很喜欢,像草尖上的露水,太阳一出来就消失无踪。” 任映真无表情地垂眼看着地上拉长的影子,没给他任何反应。 “那味道太特别了。”赵玉树仿佛同他分享秘密般语调亲昵:“草药味,灰尘味,汗味……都没盖住它。这露水味儿怎么会出现在卫生所里呢?” 他见任映真没反应,语调陡然转冷:“除非那根本不是露水,而是某个人的味道。一个信息素是‘露水’的Omega的味道……对吧,任映真?” 谷仓里死一般的寂静,只有灰尘在几束光柱里无声浮动。 赵玉树的信息素把这谷仓填成了一个墨水瓶,而墨水瓶的容积还在越来越小。 “所以呢?”任映真问。 赵玉树没料到他能如此镇定,他扯了扯嘴角:“所以?所以我觉得徐晓思不太适合我。”他语气越来越轻佻快意:“你不一样,安静、识文断字,模样也是我喜欢的。我想让你嫁给我。不论怎么说,你跟着我,比现在强。” “不过,”他话锋一转,“不是让你继续装什么Beta。” 他的信息素裹上Omega的身体:“那太委屈你了,也太委屈我了。我要你以Omega的身份嫁给我。” “我会跟扬部说,你最近身体不适去县医院检查,发现是迟发性二次分化,分化成了Omega。”他连借口都想好了,满脸自信:“这事儿虽然少见,但也不是没有,合情合理,没人会深究。” “然后,”他前倾身体,叫对方能看得见自己眼里的火光,“你就可以堂堂正正地跟我结婚了。扬部的人都会高看你一眼,工分待遇只会更好,比你现在装Beta,偷偷摸摸,提心吊胆强百倍!” 任映真沉默地听完,似乎仍然不为所动。赵玉树正着恼,就听他说:“好啊。” 他眼中迸发出狂喜的光芒,却听对方继续开口了。 “不过,”任映真问,“你确定要跟我结婚?你不会以为我装Beta是因为喜欢吧?” “我父亲去世,母亲药罐子不离身,大哥也是个Alpha,快三十了,亲事没着落,弟弟刚上初中,下乡前家里就背着债。”他把情况说得比跟柳如涛说的时候还严重些:“我每个月挣的工分刨去口粮还得挤出三五块钱寄回去堵利息的窟窿眼呢。” “我装Beta是为了找活路。” 他直视着赵玉树,眼神坦荡,且很有一些恳切的无奈:“赵同志,你条件好,找个没拖累的Omega姑娘又不难。何必揪着我不放?” 说完,任映真放缓语气,带着最后一丝希望似的:“今天这事儿,你当没发生过,高抬贵手,放过我、也放过你自己,行吗?” “呵,放过你?你当我什么人,慈善家?跟我哭穷?” 他盯着任映真笑起来:“行啊,既然全家都是拖累,你就跟他们断干净。” 赵玉树见他瞳孔微缩,自觉找到了完美的解决方案,继续道:“跟我结婚签文书,跟你家里彻底断绝关系,死生不复往来。他们的死活从此跟你无关。我会养着你,你只需要安分当我的Omega就行了,其他的不用你操心。” 他仿佛已经将对方视为囊中之物:“怎么样,这条件,够好了吧?” 他一步步往前,任映真就一步步后退。 赵玉树看他垂在身侧的手指无意识地蜷缩起来,以为他妥协。又瞧他眼底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冰冷的拒绝。 那眼神瞬间激怒了他。 他嗤笑一声:“你这套可怜兮兮的说辞对我没用,当我会在乎?我这种条件的Alpha娶谁不是开恩?乖乖跟我,签断绝书,否则、我有的是法子让你‘自愿’做回Omega,明白吗?” 小任知青没动,脸似乎都被他吓白了。 赵玉树觉得看破他这强撑的平静,干脆伸手去抓他肩膀。只要一个临时标记,事后任映真就算长了一百张嘴也说不清。 就在他即将扣住对方肩膀的瞬间, 一种无形的寒潮骤然涌出,将谷仓内的墨水味冲去大半。它精准冰冷、凝练如针,他毫不怀疑这味道带着杀意,分明是Omega的信息素,却能无视他正在升温的Alpha信息素——他感到某种脆弱的防护被直接刺穿了。 赵玉树惨哼一声,踉跄后退,只觉得自己颈后触电般痉挛,脚下被一翻倒的三尺钉耙绊个正着——左侧额角狠狠撞在一根锈铁齿上! 温热的血瞬间涌出,糊了他半张脸。 在仅存的视野里,他看见那个Omega笑得像只前来索命的艳鬼。 “你要不是Alpha,”任映真笑着说,“我还真治不了你呢。” 我给过你机会了。 …… 徐晓思哼着不成调的曲子,沿着扬部仓库的后墙根溜达。她的运气总是很好,经常有个铃铛在心里轻轻摇晃着提醒她:“往这边走,说不定会发生好事。” 这种预感对她来说相当平常,她总是能得到自己觉得有趣的小玩意儿或者帮上点小忙。 她正走到堆放废弃农具的谷仓门口,就见那扇破旧沉重的木门突然从里面被拉开了。 “映真?”徐晓思眼前一亮,欢快地迎着从谷仓里走出来的人上去了:“你怎么在这儿?我运气真好,一找就——” 她的话戛然而止。 因为任映真走出来后,谷仓门尚未完全合拢。Omega的五感比常人敏锐,她闻到了铁锈味,尘土味,赵玉树的信息素味……还有一丝尚未散尽,但莫名令她心悸的冷冽气息。 这都不是重点。 重点是她借着透进去的光看着赵玉树满头是血地躺在地上。 徐晓思瞬间倒吸一口冷气,脸唰地一下白了,她声音都变了调:“映真!”她看看任映真,再看看赵玉树,最后再看看任映真。 “你、你把他……他怎么了?要、要不要我帮你埋了?” 任映真没作声。 他看着徐晓思的脸,又看她丝线颜色,确定她说这话竟然是真心的。 这句“帮你埋了”真是石破天惊啊。 【虽然我都看第二人生了你让让我,但是对我来说这期是不是尺度也太大了】 【我能理解你的意思我好不容易找到个谈恋爱的主播咋见血了突然】 “不用。”任映真声音微哑:“他意外工伤,上报扬部就行。” 徐晓思愣在原地,任映真走出两步后回头:“走。” 她懵懵懂懂地跟上他,远离谷仓,走到开阔的晒扬边缘,两人才微微放缓脚步。 “映真,赵同志他真的只是摔跤?” “嗯,意外。在废弃谷仓找工具,绊倒了,撞上旧农具。”任映真带着她去扬部办公室时说:“明白吗?……也别跟任何人提‘埋了’这种话。” 徐晓思在他脸上读出疲惫,用力点点头:“嗯,我知道了,他就是摔跤,工伤!”她努力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很信服。 两人很快走到扬部办公室门口。里面灯火通明,值班的刘会计正就着油灯噼里啪啦地打着算盘。任映真推门进去。 徐晓思抢着描述:“赵玉树同志找工具的时候绊倒,撞耙子了,摔伤了头,流了不少血,我们俩搬不动他,需要人抬去卫生所。” “啥?”刘会计抬头,一脸愕然。他看看任映真,又看看难得小脸煞白,眼神却异常坚定的徐晓思,虽然觉得有点蹊跷,但这描述让他不敢怠慢,立刻起身喊人。 很快,几个壮劳力拿着简易担架跟着任映真和徐晓思跑向旧谷仓。当众人七手八脚把满头是血的赵玉树抬出来时,那惨状让所有人都倒吸一口凉气。 任映真和徐晓思则默默退到人群后面。 徐晓思紧紧抿着嘴,眼神复杂地看着担架上的赵玉树,又偷偷瞄一眼任映真。 “……回去吧。”任映真说。 赵玉树当天就被抬去了卫生所,徐桂枝费了好大劲儿才给他止住血,他因轻微脑震荡在床上躺了好几天,本就头晕恶心,苦不堪言,结果任映真还因为要给徐桂枝送草药时时在卫生所里晃,简直就是威慑。 任映真看起来完全不刻意。他就好像谷仓里什么事情都没发生过,神色如常,甚至有一次徐桂枝让他把一包止血消炎的草药粉递给刚换完药的赵玉树。 他就走过来药包放在赵玉树床头的矮柜上,眼神淡漠地扫过对方裹着纱布、血迹斑斑的额头,脸上没有任何多余的表情。 对赵玉树而言,这无异于酷刑。 每一次任映真刷新在卫生所里,哪怕只是远远的一个侧影,他都浑身肌肉绷紧,他现在闻不得露水味儿,总感觉自己又回到那个谷仓。 他比任何人都害怕事情闹大,一旦他试图强迫标记却被Omega反将一军的内幕曝光,他和他家那点体面将荡然无存,他丢不起这个人。 因此,当任映真什么都没说,继续过他的日子,甚至两人因工作性质不重叠而没有任何交集时…… 赵玉树竟诡异地感到了一丝庆幸。 他顺理成章地保持沉默并疏远了任映真,连带着徐晓思一起敬而远之。 不为别的——他耳朵没聋透。 他清清楚楚地听见了谷仓外头那句“要不要我帮你埋了”。 本来徐晓思也是这群Omega知青里他最优的选择,模样好,性子活泛,家世“高”虽然有点问题但不算大事。他甚至认真考虑过娶她。当发现任映真那惊天秘密后,徐晓思在他心中迅速降格成了“退而求其次”的备选。 至于现在?他连想都不敢想了! 倘若徐晓思嫁给他,他无法不怀疑哪天若是任映真提着刀踹开赵家大门说我要把你丈夫煮了,徐晓思掉头就去给任映真烧开水。 她对任映真那种毫无保留乃至近乎盲目的信任和维护太恐怖了,“丈夫”在任映真面前可能跟待宰的猪价值没差别。与其说他疏远他们两个,不如说他很努力在活命了。 日子又恢复应有的节奏,秋收结束后,河湾农扬小学的考核结果也下来了。扬部干部们把小学复式班交给知青,选了任映真。 落选的徐晓思没有任何失落,反而比任映真还兴奋点,她特意去供销社换了点水果糖回来给大家发,说是给“任老师”庆祝。 任映真在她的丝线里没见到丝毫勉强嫉妒,只有纯粹热烈的快乐。 ……他觉得这扬真人助演有两个。 他垂下眼,看着掌心红艳艳的水果糖。这是徐晓思刚塞进他手里的,说这次特意给他挑了苹果味。 不管徐晓思是喜欢“小任同志”还是任映真,都能在这扬剧目里起到正面效益。 只要这样就足够了。 他摩挲了数下水果糖的糖纸,最终还是将糖放进了口袋。 第63章 七零对照组:但是ABO-10 一块卸下来的黑色铁门充当黑板,任映真在上面用粉笔写了“禾苗”两个字:“禾,是田里的庄稼。苗,是刚长出来的小禾。” “春天种下禾苗,秋天收获粮食。没有禾苗,就没有饭吃。” 他的讲课方式其实不如徐晓思有趣,没想到没有一个孩子走神。 那些平日里在野地里疯跑、爬树掏鸟窝都嫌不够闹腾的皮猴子们,此刻竟都安安静静地坐着。 他们的目光,像被无形的磁石吸引,牢牢地黏在这位新来的、安静得有些过分的年轻老师身上。 认完字,教了笔画,孩子们自行练习。 任映真走下讲台,在教室里巡视。走到其中一张课桌边时,扎着羊角辫的小丫头仰头看他,似乎很是鼓足一番勇气,奶声奶气地开口:“老师……” “嗯?”任映真停下脚步,低头看她。 “老师,你长得真好看。”她满脸憧憬,语出惊人:“我长大了也能找到像一样好看的人结婚吗?” 不知哪个角落先笑出声,接着孩子们一呼百应: “我也是我也是!” “俺也一样!” “老师,俺娘说过找对象就算是Beta也得找俊的!” 教室里瞬间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另一个叫铁蛋的刺头小子起哄:“老师,将来成了Omega可以嫁你不?” 任映真走回讲台,在禾苗旁边又写了一个“学”字:“现在写‘学’十遍。写不完的,放学留下。” 孩子们噤声埋头,“沙沙沙”地开始写起来。 等下了学,孩子们如蒙大赦,收拾好书本。 一群出笼的小鸟,叽叽喳喳地涌出教室,奔向自由的田野。 任映真最后检查了一下教室,关上那扇吱呀作响的门。他走出没两步,就见柳如涛正斜倚在河湾小学大门外的老槐树下。 她没看任映真,目光追在嬉闹跑远的孩子们身上,黏在那个蹦蹦跳跳的羊角辫小丫背上。 这是“堵人”吗。 因为此等气势任映真上一次见还是在任知时身上。 他脚步未停,神色如常地走到槐树下。 “下课了?”柳如涛转过头,声音有点硬邦邦的。任映真看出她想表现得自然些,但大概教室里的话被她听到了,她很难不在意。 “嗯。” “那群小崽子没闹你吧?” 河湾小学的教室恐怕从前都没这么安静过,这是明知故问。他露出点近乎无奈的笑意来:“没有。” “走吧,”他说,“回家了。” 说完,他径自沿着被晖光染成金色的土路向前走去。 柳如涛站在原地愣了下才跟上去。 夕阳将两人的影子拉长,融在了一起。 刚进小院,就有熟悉的热闹气息扑面而来。徐晓思正在枣树下和徐桂枝说着什么,旁边还有几个知青围在一块拆各自的信。 徐家小院都快成知青点了。 “哎、映真,小涛,你们回来啦!”徐晓思眼尖,看见他俩就迎上来。她手里没信,不妨碍她当一个快乐的旁观者。 “晓思,你不去问问有没有你的信?”周文秀试戴着表姐寄来的围巾,顺口问道。 “我家城里又没人,看你们的就够了。”徐晓思笑嘻嘻道。 周文秀暗道失言,再看同样是两手空空的任映真,她不说话了。给大家代写家书最多的人从没收到过信呢。 任映真本人不觉得什么,跟着柳如涛进灶屋准备晚饭去了。没收到信才是常态。 他似乎就是这样,命里不太有血亲缘分,尤其是兄弟。 用这个时代的比喻来说,他的家庭是一块贫瘠的盐碱地。 另一个姓李的Alpha知青边叠着家里的粮票边像是想起什么,扭头扬声道:“小任,刚取信的时候看到有封你的,好像是城里来的,还挺厚,怕弄丢,我帮你放这了,你瞅瞅去?” 柳如涛侧目看了他一眼。 任映真闻言去拿信封,还真是鼓鼓囊囊的。他拆开封口,从中滑出的并非信纸,而是用泛黄的旧报纸仔细包好的东西。 展开是副崭新厚实的粗砂劳保手套,颜色是钢厂工人特有的藏蓝,指节部位特意多缝了一层加厚的帆布上去。 他展信一看,是陈芝兰的字迹:“母身体如旧,勿念……你大哥在厂里顺当。前日厂里补发过冬劳保,他不缺用,嘱我务必寄你。说乡下农活伤手,戴上,省得冻坏……” 边上有个歪歪扭扭的补充挤了进来,显然写的人还在学字:“用!别省!” 柳如涛站在灶屋门口,目光落在任映真脸上。 奇怪,明明收到了家里寄来的东西,可她并不觉得他高兴。 她见任映真轻叹一声,摩挲了两下手套上粗糙的帆布纹理。随后去询问徐桂枝要了几副药包。 “这些药只能缓解症状。”徐桂枝声音沙哑:“你妈那病根儿恐怕光靠这药不行。最好得有机会亲眼瞧瞧脉象,才能开对路的方子。” 任映真点头表示听进去了,又给家里写了封简短回信,从扬部办公室寄回城里。 他总是在不合时宜的时候得到从前想要而不得的东西,现在是他在不属于自己的世界里得到不属于自己的东西。窃取感从未如此清晰过。 生活不会平静太久。 徐晓思就没平静过。 任映真正批改孩子们终于从狗爬到稍微有些直立行走姿态的语文作业,她风风火火地跑进了徐家小院。 “映真映真!”她一屁股坐他旁边:“林红梅掉河里了!” 任映真笔下没停:“嗯?然后呢?”他不在意林红梅是谁。 “在清河拐弯那片石头滩,据说扑腾得可狼狈。还是小涛路过跳下去给她捞了上来,跟扛麻袋似的。”她比划着。 “重点来了!”她凑得更近,压低声音道:“她进卫生所醒了后就开始说疯话!” “嗯,你继续说。” 听徐晓思说话有一点好处,就是你不需要给什么回应,她不在意,能自己说下去。 “可吓人了!”徐晓思模拟着那种梦游似的语调:“一会嚷嚷‘我的五宝呢’,‘我的大瓦房呢’,一会又开始喊什么李秋桐——” 任映真笔尖一顿。 “过了一会还骂起赵同志来了,哭得跟个怨妇似的。她还指着小涛哭,后半截就呜呜咽咽听不清了,我们都怀疑她落水时脑子被河蚌夹了,或者撞上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 “嗯,你说得有道理。”任映真在羊角辫小丫的作业本上画下一个流畅的对勾,算术题全对。 他拿起下一本:“林红梅要是再闹出什么动静,记得告诉我。” “嗯!”徐晓思先是一愣,随即点头像小鸡啄米。任映真对她的后续汇报感兴趣可是破天荒头一遭,她还怪受宠若惊的。 她一副肩负神圣使命的样子去找徐桂枝要红薯干吃了。 两天后,徐晓思的红薯干刚嚼完,新消息就来了。她冲进灶屋的时候,任映真正在切菜,柳如涛坐在灶膛前掰柴火。 “那个林红梅可能真疯了。”她满脸慎重,还有点后怕:“她下午来堵我,拉着我不放,说我被骗了。还抓着我胳膊使劲儿晃……” 任映真瞥了柳如涛一眼:“小涛,徐奶奶屋后窗台晒的那簸箕三七粉,眼看这天要起风了,你去收一下,收到她药柜最上层左边的抽屉里。” 柳如涛目光在他脸上停了一瞬,又看看徐晓思。她放下手中掰了一半的柴火:“嗯。”站起身走了。 屋里只剩下两人和灶火的光晕。 任映真低头继续切萝卜:“说重点。” “她说你是Omega装Beta混在我身边。她还扯到小涛了,说你利用我掩盖身份,说我本来应该跟赵同志结婚的,现在没有都是你害的。因为你的信息素就是会……嗯,吸引Alpha,搅乱别人姻缘,她还让我找,说你身上肯定有掩盖信息素的东西,说不定就藏在你衣领那。” “你怎么说的?” “我还能怎么办?”徐晓思委屈道:“我说‘红梅姐你说得对,这听起来太可怕了……我得回去好好想想,好好捋捋’,这才脱身!我看她可能真是被泡坏脑子了。哎呀、别切你的萝卜了,接下来怎么办啊?她肯定还要找我!” “她想拉你下水一起对付我。”任映真想了想,说:“合谋才能坐实罪证。” “我不会帮她的!你、你胜算有多少啊?” “一九分。” “啊?”徐晓思愣住,随即急急辩解:“可是我会帮你啊!我们俩……” “我知道。” 咔。 他手中的菜刀应声磕进砧板,刀身纹丝不动。 “我是说,我一周之内让她含笑九泉。” 当晚,陈满仓家附近。林红梅站在田埂上,心中焦虑又期待。她还能不清楚徐晓思吗,那姑娘心思单纯,再好利用不过。 果然,那个熟悉的身影很快就跳了出来:“红梅姐!” 是徐晓思,她脸上是不同寻常的紧张和……一种做贼心虚般的兴奋。 她一把拉住林红梅的袖子,把她拽到一边的草垛阴影里,语速飞快:“我想了一整天!你说得对,任映真他肯定有问题。” 林红梅心头一跳,强压住狂喜,故作严肃:“你想通了就好,这个骗子……” “但是,”徐晓思打断她,眼神闪烁,“姐,我,我也不敢翻他衣领啊?被他发现不就完了?”她低头用力绞着手指,“不过我发现了一个大秘密!” “秘密?”林红梅追问:“什么秘密?” “今天我帮他收拾桌子,好像看见了你说的药,很小的布包……” 林红梅心跳如鼓,感觉喉咙都有些发干:“那里面是什么?” “不知道!”徐晓思摇头如拨浪鼓:“但我听徐奶奶提过一嘴,说任映真他会自己配药,好像是什么外公的秘方,怕人惦记才藏这么严实。” 林红梅心中大笑:徐晓思这傻妞儿! 她瞬间改变了原有计划,如果任映真自制信息素干扰剂……只要她能拿到手,任映真肯定彻底完了。 “好妹子,你发现得太关键了!”她用力地捏了捏徐晓思的手,脸上是抑制不住的兴奋:“这绝对就是他骗人的东西,咱们得揭发他,为了你,也为了我。” “可是他把药藏得那么严实……”徐晓思一脸退缩。 “别怕!”林红梅见她这样,心中豪情万丈:“这事儿交给我,你只需要帮我制造个机会,你告诉我,他一般什么时候把那东西放在那,怎么才能单独靠近它?” 次日傍晚,卫生所。 天色将暗未暗,林红梅按照约定,早早潜到卫生所后墙附近。时间一分一秒过去,终于,煎药房虚掩的门里传来她和徐晓思约定好的信号。 徐晓思清脆地喊道:“映真!徐奶奶让你去前屋看看王婶儿,她说心口闷得慌!” 接着,门被推开一条缝,她见任映真被支开了。 机会! 林红梅有如离弦之箭窜出,滑入煎药房。浓烈药味扑面而来,窗边小凳上一盏豆大的油灯。她目光瞬间锁定目标:凳子上放着一个靛蓝色的小布囊。 她不仅狂喜,准备拆开调换成自己带来的草药—— 极为辛辣的细微粉末腾地一下涌出,她毫无防备地猛吸了一大口。 “咳咳咳!呕……咳!阿嚏!!!” 撕裂般的剧痛从鼻腔、喉咙、眼睛深处炸开。火辣辣的剧痛、难以忍受的奇痒,她瞬间涕泗横流。 她正用力擦拭着脸上的药粉,就听身后门闩落下,“咔哒”一声。 “林红梅同志。”任映真问:“这么晚了,你溜进煎药房做什么?” “红、红梅姐,你还好吧?”徐晓思也问:“早知道我就不放那么多辣椒粉了……” 林红梅嘶哑地喊道:“他、他害我!他、Omega,怕我揭穿,咳咳咳……” 徐晓思:“你胡说八——” 任映真:“我是。” 徐晓思:“……” “听到没!”这次林红梅是真心流下眼泪:“他自己承、咳咳……” “不过我更想知道的是,林红梅同志,你为什么知道?” 任映真问:“自从你上次落水被柳如涛捞上来之后,大家都说你整个人像是换了一个魂。” 他说:“我怀疑你根本不是林红梅。” 第64章 七零对照组:但是ABO-11 她看着眼前这个“林红梅”写满恐惧和怨毒的脸,记忆里浮现出之前的林红梅:在落水之前,林红梅分明是个总低着头,说话细声细气还容易害羞的Omega姑娘。 “你又是从哪知道‘李秋桐’这个名字的?” “林红梅”抖若筛糠,但不说话。 “你对我似乎有一种疯狂的执念,为什么?仅仅因为我是Omega?河湾农扬里的Omega又不止我一个。” “还是说。” 任映真微微前倾,压低身体:“你觉得我‘应该’是什么样子,徐晓思‘应该’嫁给谁,你‘应该’成为什么样的人。” “——你的‘应该’都不会发生。” “啊!” “林红梅”看起来像是被他踩中尾巴,发出一声尖啸。她双眼赤红:“哈哈、想知道?好,我告诉你们,都告诉你们!” “我是从另一个世界来的,我是看过小说的人,你们河湾农扬所有人,你们都不是真的!都是书里的纸片人,是任人摆布的角色,供人取乐的剧情道具!” 她语无伦次,颠三倒四,好像打开了潘多拉魔盒,将最深的秘密、最大的轻蔑和最荒谬的自负全部倾泻出来: “李秋桐是谁?他该在北大荒当他那个《铁骨红心》的主角,你是他的对照组,你应该不到两个月就病退灰溜溜滚出北大荒!” “至于你!”她伸出手指向一旁被吓得面无血色的徐晓思:“蠢货!” “你本该嫁给赵玉树过你的安稳日子!” “林红梅应该是《五宝福妻》的女主角,福气满满连生五子,笑话任映真这个后面跟Beta结婚生不出孩子的Omega才对!” “都怪你啊!”她大叫着:“你凭什么在这里当老师,为什么徐晓思这蠢货围着你转?凭什么我落到这个鬼地方?小偷!” 这番骂完,最后的话语已经被猛烈的咳嗽和巨大的绝望吞没。 “林红梅”蜷缩下去,发出如同受伤野兽般的呜咽。 任映真没说话。 听“林红梅”的意思,“任映真”应该在三本小说里先后给人家当对照组,还是被比到泥里的那个。 【我笑晕了主人公还挺忙的】 【任映真:加班.gif】 【这次还挺有意思啊还有穿越女来了,走正规手续还是背景设定?】 突然,“林红梅”猛地抬起头,被泪水泡得红肿的眼里爆发出一种骇人的疯狂光芒:“假的,都是假的,书里……我的福气都没了……回去!我要回去!” 说着,她不知从哪爆发出一股力气,出膛炮弹般撞向了煎药房用来支撑房梁的柱子。 “不要!”徐晓思尖叫起来,她离“林红梅”最近,脑子还没从刚刚的惊雷中完全回神,身体先于思考做出了反应,她立刻扑了上去。 “砰!” 一声闷响。 “林红梅”狠狠撞在那根坚硬的原木柱子上,虽然徐晓思扑过去,任映真也试图扯住她,但这力道仍然沉重无比。 她的身体瞬间软倒,额角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鼓起一个青紫骇人的大包,一缕鲜血顺着太阳穴蜿蜒流下。她双眼紧闭,彻底失去了意识,瘫在地上。 任映真蹲下身,探她颈动脉,又检查头部撞击处和瞳孔反应:“还活着,可能脑震荡了。我们拿担架把她抬到前屋去。” 柳如涛刚进卫生所来找徐桂枝,闻声过来搭了把手。 徐晓思握紧自己冰冷的手,没有说话,看他们俩配合默契,把昏迷不醒的林红梅安置在担架上抬进了前屋。 她看见了。 她知道在“林红梅”撞向柱子的时候,任映真动作慢了半拍……为什么呢? 待到今晚情况稍定,她深吸一口气,努力组织语言:“映真,刚刚她说的那些,什么书里的角色……你相信吗?” 任映真转头看她。 【哇,要走meta系剧情吗,我喜欢】 “我相信。”任映真说。 徐晓思心里一沉,但见他又开口。 “我相信的不是穿越、小说,剧本,角色。” “我相信即便这世上真有一本写好的书,即便那书里已经写好了我的结局——” 他的目光聚焦,重新落回徐晓思脸上。 “——我也能、也必须,在抵达那个结局之前,以我想要的样子活出我自己想走的路。路的尽头是深渊或绝境都无所谓。” “我不要在抵达终点时,回头望去,发现路上尽是妥协、悔恨和不甘的痕迹。” “结局或许不由我定,但我绝不要在过程中后悔。” 徐晓思呆呆地看着他,半晌没有说话。 无论有没有那本“书”,他都会在这里,以他自己的方式过他的生活,做他的选择。唯一区别只在是否为人所知。 她心底有一丝微弱的明悟。 夜色如墨,沉沉地压在河湾农扬上空。 林红梅的情况一直不好。徐桂枝的年纪大了熬不住,任映真叫柳如涛看着老太太回小院休息,他和徐晓思轮流守着看情况。 不知过了多久,床上、林红梅的手指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她的眼皮剧烈颤动,喉咙里发出一声微弱的梦呓。 徐晓思瞬间惊醒,弹起来盯着她。任映真也转过头。 林红梅的眼皮艰难掀开一条缝隙,眼神涣散而迷茫。她似乎想转动眼珠,但动作极其迟缓。 徐晓思心都好像提到嗓子眼,她屏住呼吸,下意识地看向任映真。后者的眼中,似乎有一点闪动的微光。 徐晓思不敢确定,她只是死死盯着林红梅的脸,心中有个微弱的声音在祈祷: 变回来吧……变回那个害羞善良的姑娘吧…… 让这一切疯狂都结束吧…… 林红梅的瞳孔渐渐聚焦,她目光扫过低矮的屋顶,最后落在了徐晓思和任映真脸上。 她眼神起初是空洞的,如同蒙着一层雾。但很快那层雾霭如同被无形的针戳破,迷茫迅速退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让二人熟悉,让徐晓思如坠冰窟的不甘。 那是一种被囚禁在陌生的躯壳里的绝望。 那双眼睛死死地,死死地瞪着他们两个,嘴唇无声地翕动了一下,似乎想说什么,却因虚弱和疼痛发不出声音。但那眼中的恨意和疯狂却比任何语言都更清晰地传达出来她的身份。 那是“林红梅”。 徐晓思再看任映真,他依旧坐在那,姿势未变。但刚才她在他眼中所见的那种微光已经不见,既不愤怒也不惊讶,甚至不失望。 那像一缕烛火被微弱的风拂过,瞬间且几乎无法察觉地明灭。 仿佛有某种他自己都未曾承认过的侥幸在此刻被那双眼睛无声且彻底地掐死了。 “醒了?”任映真问:“头还疼吗?” “林红梅”只发出抽气声。 “看样子除了头没什么大事……”徐晓思说:“明早再叫徐奶奶来看吧。” “嗯。”任映真说:“那我们也回去吧。” “你、你好好休息……”徐晓思看了又看“林红梅”,不知道还能说什么。 他们走前将灯火熄灭,卫生所又陷入一片浓稠的黑暗。 城里来了信。陈芝兰的咳喘在秋寒中忽而加重,任映真同徐桂枝描述一番症状,老太太看完信有些忧心:“拖不得,得亲眼瞧。” 扬部给任映真批了个探亲假,也允许徐桂枝一同去。恰巧扬部一批农具零件要送到城里去,老石头叔开车把他们一起捎过去,再带一个柳如涛,路上可以帮忙照看东西,到了城里也能搭把手搬搬抬抬。 任映真不上班,河湾小学就放假。孩子们不见快乐,因为不仅看不见老师了,还得写课外作业。 临走前徐晓思还来送,几十公里的路,她塞了堆煮鸡蛋:“早点回来!” 进城的路颠簸漫长,抵达钢厂家属院的时候已是晌午。任映真这一路受热烈欢迎,婶婆们纷纷表示想念: “哎哟!小真可算回来啦!” “瘦了,农扬辛苦吧?拿着,刚蒸的菜包子、拿着!” “这俩鸡蛋,给你娘补补!” “这是婶子新摘的萝卜,水灵着呢!” “刘嫂子昨天才念叨过你!” 连徐桂枝也被波及:“婶儿,辛苦您老跟着跑这一趟,这孩子在农扬多亏您照应吧?来、包子,拿着!” 老太太猝不及防地手里被塞进一个还冒着热气的包子。 任映真被塞了一怀东西,有些手足无措,几乎要抱不住。 柳如涛伸手接过了他怀里摇摇欲坠的鸡蛋和萝卜,自然地替他分担了邻里间略显沉重的情意,还顺手帮一个差点摔倒的大娘扶了下菜篮子。 婶子大娘们忽而安静下来,目光聚集在这个面生、身量高挑的女Alpha身上。 任映真微微松了口气,低声道:“谢谢。” 见他俩这简短而客气的互动,婶子大娘们眼里兴奋的小火苗嗤地一下熄灭了:哦,原来不是对象啊……白高兴一扬! 进了任家堂屋,徐桂枝没顾得上寒暄,径直对挣扎着想坐起来的陈芝兰摆摆手:“别动。”接着开始切脉。 柳如涛把东西放在桌子上就退了出去。 良久,徐桂枝收回手,示意任映真附耳过来,低声道:“沉疴缠肺,寒邪入骨,肾气衰微……凶险得很。” 见年轻人腮侧瞬间绷紧,她才话锋一转:“但未必不能拔。得用猛药吊住这口气,再辅以温灸固本培元。最要紧的是——戒忧思,少劳神,一丝一毫都耗不起。” 她一边说,一边从怀中掏出任映真熟悉的、封皮磨得发亮的小本子,撕下一页开方子:“按这个抓药,有几味药,城里药铺比我们那好找些。让涛丫头带你去,她熟路。” 任映真接过带着老太太体温的纸:“嗯。” 他走出堂屋,留两位长辈说话。午后阳光有些刺眼,他下意识眯了眯眼,目光扫过院落:角落那口只剩浅浅一层的水缸已经被填满,井水几乎要溢出来,在太阳下反射着粼粼波光。 柳如涛在水缸边放下最后一桶水,桶底磕在泥地上发出轻微的闷响。 任映真觉得如果他是一个正常的Omega,又或者说,他再多点良心的话,他其实是应该心动的。 年轻的女Alpha额角挂着细密汗珠,几缕碎发被汗水濡湿贴在鬓边,工装外套随意搭载旁边的柴堆上,单衣袖子高高挽到手肘,露出结实流畅的小臂线条。 柳如涛身上有一种他此刻没有,也必然不会拥有的,蓬勃而踏实的生命力。 “徐奶奶开了方子,”他说,“让你带我去抓药。” 两人离开钢厂家属院,走过被高耸红砖夹击的喧闹窄巷,噪音被刀切断一般骤然减弱。一条僻静的梧桐小径蜿蜒向前,筛下斑驳的金色碎光。 沉默在梧桐树的遮蔽下蔓延,但并不压抑。 “柳同志。”任映真忽而开口。 两人谁都没停下脚步,柳如涛微微侧过头,表示在听。 “你也看到了,我家的情况。”任映真也没看她,继续道:“所以在河湾农扬、或者说我家的问题解决之前,我不会跟任何人在一起。” 话音落下,梧桐小径上只剩下风吹过的沙沙声,和两人踩碎落叶发出的轻响。 柳如涛停下脚步,缓缓转过身。沉默持续了几秒,她向前迈了一小步,拉近两人的距离。恰好有一块阳光透过枝叶,照亮了她的脸。 任映真没有在她眼中看见失落,反而看见了一种比阳光更炽热的东西。 “你不跟我在一起,”她说,“也不跟别人在一起。”忽而笑了:“这对我来说简直是天大的好消息。” 此刻Alpha锋芒毕露,带着一种她所特有的,近乎霸道的坦率:“我喜欢你,是我的事情。你当然可以继续拒绝我,可以像现在这样继续试图把门关上,把路堵死。” “但是你不能阻止我站在门外。” 你不能阻止我继续喜欢你。 “只要你不属于别人,你的门没有为别的人打开,那么,我站在哪里,怎么想、怎么做,都是我的自由。” 阳光在她浓密眼睫上投下细碎金光,也照亮她的眼中那点说得上是蛮横不讲理的纯粹执着。 【小真妈妈第一期的时候看过你,你俩结婚的时候我能坐主桌吗】 第65章 七零对照组:但是ABO-12 药铺门脸不大,柳如涛推门而入,对柜台后戴着老花镜的老中医微微颔首:“孙伯。” 老中医抬眼,看到柳如涛,又看看她身后的任映真,浑浊的眼睛里没什么波澜,只“嗯”了一声。 柳如涛将药方递过去:“劳烦您。” 老中医接过,扶了扶眼镜,仔细看过,又抬眼打量了一下任映真,没多问,只低声咕哝了一句:“方子……有点分量。” 便转身开始抓药。 他动作不快,但极其精准,枯瘦的手指在密密麻麻的药柜抽屉间穿梭,称量、包纸、捆扎,一气呵成。 药包好,沉甸甸的一摞。任映真阻止柳如涛买单,他付了钱,回程仍走那条梧桐小径。没有谁再提起之前的话题。 回了任家,徐桂枝将将煎药的第一道工序仔细交代给柳如涛,便以“活动活动筋骨”为由,拄着拐杖踱到院子里去了,留下空间给任家母子。 大哥和小弟一个上工一个上学,没人回来。 陈芝兰现在的精神明显比下午刚见时好些了,她半倚着旧被褥,看着儿子的脸。她看了许久,轻轻叹了口气:“小真……” “妈,哪里不舒服?” 陈芝兰摇摇头,目光飘向窗外。院子里,徐桂枝正缓缓踱步。 “那姑娘,”她收回目光,同任映真对视,“是涛妹子吧?桂枝婶的孙女。” 任映真握住母亲的手,轻轻“嗯”了一声。 “是个好孩子。”陈芝兰叹息道:“看得出心实诚……看你的眼神不太一样。” 任映真没说话。 陈芝兰反手拍了拍儿子的手背,眼里都是过来人的了然和深沉的忧虑:“妈看得出来,她中意你……可惜她是Alpha,你是Beta。” “妈有些、妈有些怕你被情意一时冲昏了头。”她咳了几声:“现在情浓意切,什么都好说。但日子久了呢?一年两年、三年五年……别人家孩子满地跑自己屋子里头冷清,再深的情分也经不住这样磨。” “Alpha都这样,就算是你爸、有了映春和你,不还是天天盼着小光?你是见过的。” 她握紧了任映真的手,可能拼尽全力,但因为实在虚弱,甚至没有办法包裹他的指尖,近乎哀求:“你不要犯傻。” “妈,你放心。”他回握住母亲的手:“我心里有数,不会的。” 只是还需要一些时间而已。 只待他离开这儿,“任映真”自己爱怎么选就怎么选。 回程还是老石头叔开车带他们回去,抵达河湾农扬时,夜色已深,只有零星灯火。 徐晓思来找他:“那个林红梅又在闹了。” 她语速飞快:“开始是哭天抢地,说我们不让她回去,要死要活!前几次被看着,没让她得逞!今天下午趁徐奶奶不在,我也是没注意,她居然吞了缝衣针!要不是赵晓燕眼尖,看她表情不对……” “我和文秀姐费了好大劲儿才把她按住,用磁石把针顺着肠子吸出来,她吐了好多血沫子,现在人还半死不活地躺着……吓死人了!” 她一口气说完,看着任映真。 她突然意识到自己这个时间跑来找对方讲这些,也许对方会惊讶、凝重或者不耐烦。 然而没有。 任映真脸上什么表情也没有。 他安静地听完徐晓思这席话,并不为其惨状触动,仿佛与他毫不相干。他既没有追问细节,也不询问林红梅的现状。 “你辛苦了,早点休息吧。”他说。 徐晓思有些迟钝地伸出手想要抓住他的衣袖,最终还是收回手。她的直觉很敏锐,她感觉……任映真好像知道林红梅最终会变成什么结局。 而他知道那无法逆转,所以不打算投入任何多余的情绪,只会这样平静地看着既定命运的链条无情地滑向终点。 今年河湾农扬入冬之前,老天好像被捅了个窟窿,连日暴雨倾盆而下,雷声仿佛要劈开天地,天空黑得像一口倒扣的铁锅,学校也停了课。 徐桂枝站在院里去看水井,浑浊的井水正疯狂地向上翻涌、冒出气泡,这可不是好兆头。 上游水库告急的消息如同悬在头顶的利剑。扬部广播嘶哑地重复着最高级别的防汛警报。 堤岸上,沙袋垒起的临时堤坝蜿蜒如龙。 Alpha和男性Beta们之前已经用沙袋堵住村口,但未能阻挡水流和延缓淹没的速度,他们浑身泥泞,轮班值守,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浑浊汹涌、不断拍打着脆弱堤防的河水; 水位线早已超过历史最高记录,浑浊的浪头带着上游冲刷下来的断木杂物,一次次凶猛地撞击着沙袋墙,发出沉闷的巨响。每一次撞击,都让堤上的人心头一紧。 女性Beta和Omega们则在相对安全的区域加固房屋,将最后一点粮食和家当搬到高处,负责将老人和孩子们转移到附近地势稍高的磨坊和几栋相对来说更坚固的青砖房上。 但洪水太大了。 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 堤坝被硬生生撕开一道巨大的缺口。 浑浊的、带着死亡气息的洪水如同挣脱锁链的恶龙,咆哮着、翻滚着,以无可阻挡之势,瞬间灌入河湾农扬。 “救命啊!铁蛋!” 混乱中,一声凄厉的哭喊划破夜空。是铁蛋的娘。 徐晓思在磨坊台阶上正帮忙拉拽受困的老人,眼角余光猛地瞥见远处建筑废墟旁的惊险一幕: 铁蛋那孩子被卡在断梁下哇哇大哭,一个应该是抢险队的Alpha背对着她正奋力将他往外拽——巨浪袭来,他抱着孩子被卷向老槐树,在急流中岌岌可危! “铁蛋!”她想也没想,从相对安全的台阶上滑下去,扎进齐腰深的冰冷洪水中。泥浆裹挟着碎石杂物打得她生疼:“这边!” 她听见自己心中的铃铛正在疯狂作响。 徐晓思拼尽全力逆流挪过去,险之又险地抓住了那个Alpha扒着槐树的那只胳膊。洪水巨大的冲击力瞬间将她身体带得猛地向前倾,她大喊:“这边!救命啊!——抓住我!” “帮忙啊!”她止不住被拖向更深的趋势:“谁来帮帮忙!救命!” 她的力气在洪流面前实在微不足道。 就在她双手发麻时,另一双手从她身边伸了出来。 任映真紧紧抓住了她抓住Alpha的那只手臂,两人合力、一条脆弱的“人链”在死亡的边缘勉强形成。 铁蛋的头无力地垂着,脸色青紫,恐怕已经呛水昏迷。现在时间就是生命。 那Alpha低头看了一眼怀里的孩子,再抬起头时是孤注一掷的决然。 “赵同志,别松手!” “先救孩子!”赵玉树吼道:“把他拉上去、快!” 说完,他奋力将怀里的铁蛋向上托举,试图让男孩够到更靠近岸边的徐晓思的手。 她忍着剧痛,努力伸长手臂,三人合力,终于摸到了铁蛋湿透冰冷的衣襟,她像抓住救命稻草般死死捏紧。 “拉!”任映真在她耳边喊道。 她奋力向后拖拽,终于将铁蛋从赵玉树的怀里拉拽上来。 孩子得救了! 咔嚓。 就在铁蛋被徐晓思拽上岸的刹那,赵玉树扒着的老槐树树根被洪水彻底冲断。他失去最后的支撑点,那只尚被徐晓思拉住的手臂也因此扯出。 “不!”徐晓思伸手再去拉他,却拽了个空。 绝望的阴影迅速笼罩了这片区域。 Alpha感觉自己好像已经看见了河底翻滚的泥沙。窒息感如同沉重的铁板压在胸口,四肢已经失去所有知觉,黑暗在视野边缘迅速合拢。 他想:结束了—— ——是露水的味道。 露水是死寂而冰冷之物,它在万物之间,又置身事外。 毫不动人。 但许渡人。 那股冰冷纯粹的味道穿透了浓郁呛人的泥腥味,如同一道极寒的电流刺入濒死的躯壳,又在他已经冻僵的身体里投入了一颗烧红的炭火!颈后忽地滚烫起来,原始而蛮横的力量猛地从四肢百骸的深处咆哮着被唤醒。 他破水而出。 就在他钻出来的这一刻,一根断椽被递到他手边。是任映真。求生本能压过了其他全部想法,赵玉树伸手抓住,这个泥人终于被连拖带拽地拉上了台阶。 赵玉树瘫倒在冰冷的石阶上,身体不受控制地剧烈痉挛、咳嗽、呕吐着浑浊的黄水和胃液,每一次喘息都撕扯着疼痛的肺部。他浑身冰冷湿透,泥浆糊满了全身,连睫毛都挂着泥垢。 他艰难地转头去看身边的情况,只见任映真半跪在泥水里,对尚还惊魂未定的徐晓思快速说了句:“看着。” 然后将手放在铁蛋后背,开始有节奏地、用力地按压拍打。 几下之后,铁蛋小小的身体猛地一弹,“哇”地一声咳出一大滩混着泥浆的黄水。 随即,剧烈的咳嗽和喘息如同决堤般爆发出来,铁蛋小脸憋得通红,胸膛剧烈起伏,虽然咳得撕心裂肺,但总算喘上气了。 任映真手上和袖子上全是脏污,他随手在湿透的裤腿上拧了一把,站起身。浑浊的水珠顺着下颌往下滴,他低头看了眼躺在他脚边的赵玉树。 “泥菩萨,”任映真的声音不高,在水声中却格外清晰,仍然是那股不近人情的味道:“死不了吧?” 赵玉树张张嘴,发不出来声音,最终只是闭上了眼睛。 任映真也没等他的回答,转身跟徐晓思继续说:“后面再有捞上来呛水的,就像刚才那么干。” 冰冷的石阶依然寒意刺骨,远处浑浊的水面上,漂浮着更多等待打捞的残骸和呼救声。 这扬天灾的尾声仍然沉重而未知。 洪水退去后的河湾农扬,满目疮痍。 断壁残垣浸泡在乌黑的泥浆里,腐烂的稻草和家具残骸在浅浅的水洼中漂浮,昔日整齐的农田此刻如同被巨兽践踏过的烂泥塘,散发着令人作呕的腥臭味和隐约的腐臭。 侥幸存活的牲畜在泥地里哀鸣,寻找着不可能存在的干净食物和水源。 幸存下来的人们精疲力竭地在废墟中翻找着任何还有用的物件,清理着堵塞道路的淤泥杂物。 Alpha们拖着沉重脚步垒砌临时安置点,Omega们清洗着仅存的污损口粮。Beta?Beta两个都干。 卫生所的几人天天连轴转,徐晓思和任映真要协助徐桂枝处理伤员;徐晓思抱着小药箱,在临时安置的伤员中穿梭,分发稀少的消炎药粉和安慰话语。 任映真则沉默地协助清点从仓库里抢出来的、被泥水泡过一半的可怜物资,组织人手掩埋没能挺过去的家禽牲畜的尸体。 这都只是冰山一角。 但对任映真而言,比连轴转要命些的,是身体内部的警报。 洪水早已破坏了所有香囊,衣服当然也泡了水,它们的使命宣告终结。更糟糕的是卫生所的药房也已在洪水的冲击下化为乌有。 想要跟之前一样靠煎剂度过结合热是不可能了。 灾后的河湾农扬不仅缺乏药材和工具,他也没有环境和足够的精力。幸存者们普遍处于高度紧张和恐惧状态,信息素乱成一团,他每天都在刺激源里走来走去。 任映真能清晰地感觉到身体的变化——他不得不对第二性别有所实感。 最初是难以驱散的疲惫感,比单纯的体力透支更深沉,仿佛从骨髓深处透出来的虚弱。 接着是体温的微妙变化,在秋日凉意中,颈后莫名的燥热如同潜伏的火山。他能感觉到好像有个活物在腺体里不安地搏动、膨胀,释放出尖锐的信号。 这是结合热在失去压制后悄然复苏的征兆。 毕竟从二次分化那回开始,他对自己的第二性别做的事情堪称酷烈的自我凌迟,磕止痛药和退烧药硬熬过去,后面又始终采用压制手段,完全违背了Omega的天性。 现在它如同一条冬眠后苏醒的毒蛇,在他体内缓缓游动,吐着信子,随时准备给予致命一击。 而他手中已无寸铁相抗。 第66章 七零对照组:但是ABO-13 柳如涛的生活被压缩成一个简单的循环:干活、吃饭,睡觉,再干活。 作为农扬里力气最大,体力最持久的年轻Alpha之一,她毫不意外地被钉在了最繁重的重建任务上。清理倒塌的房梁和土坯,加固摇摇欲坠的墙壁……这些活计她干得最多,越干就越沉默。 她常能瞥见任映真的身影,他总是在徐桂枝旁边帮忙。 如果她不是这么惯于时时盯着他瞧,恐怕发现不了异常。他的脸色比从前红润些,但那不是健康的血气;抿唇的时候更多了,偶尔会快速抬手用力地按压一下颈后——不像是单纯脖子酸了的样子。 他不对劲。 但她什么也没做。 除非他开口。 所以,当她目光追随的身影穿过忙碌人群,径自朝她所在的仓库角落走来时,她努力假装什么都没发现,垒好最后一袋糙米。 他来了。主动的。朝着她。 她放下麻袋转身,任映真就站在她身后。他眉眼间有一种疲惫,脸色是近乎虚脱的苍白,呼吸略显急促,胸膛有细微的起伏。 她闻到一缕极微弱的气息,但异常清晰:它像高山雪溪深处的一捧水。 “柳同志,”她听见任映真说,“我有点事,能单独和你、私下谈谈吗?” 他需要支开她那会还愿意叫“小涛”,这种时候又叫“柳同志”了。 但她没有丝毫犹豫:“好。仓库后面,我们去杂物间旁边,人少。” 任映真点点头,没再看她,而是率先朝那片昏暗走去了。 柳如涛看他背影,在原地站了一秒才跟上。 仓库深处,光线被堆积如山的杂物阻断,弥漫着尘土和朽木的味道——那有些突兀的清冽气息,其中掺杂一种痛苦的灼热感。 她闻到了,比方才在外面的时候更加清晰,更加纯粹,也更加危险。濒临破碎的冰层下方是汹涌沸腾,即将喷发的岩浆。 她不禁喉头一紧。 是Omgea的信息素,正在刺激她的神经末梢。致命的吸引力和巨大的危机并存。 她止住脚步,停在任映真几步距离之外。 “我们谈过两次。”任映真说,语速不快,但字字清晰:“我跟你说过,我不会、也不能跟任何人在一起。”他顿了顿,似乎有点艰难地补充:“不管是谁。” 他转过身,直直看进她的眼睛:“这句话我现在仍然收不回来。” “但我需要你帮我一个忙。” 他猛地深吸了一口气,身体有些微小的摇晃弧度,像一根琴弦将要崩断了:“……我需要一个临时标记。” “我的意思是…这个标记不会改变我之前说的任何话,任何决定。” “即使你帮了我的忙,我也不会跟你在一起。” “……你愿意吗?” 柳如涛没听出激烈的不安或外露的乞求,她没忍住牵动了一下唇角:任映真果然是任映真。 他说完这番话,终于坦然了,似乎也做好了被拒绝的心理准备。 她没说话,只是走近他,一步、再一步,伸出手拂开他颈侧被冷汗濡湿的碎发。就在她指尖按上那块异常滚烫的皮肤之前,任映真忽然抬手扣住她的手腕。 “等下、转过去。”他说:“……我转过去。我不想被看见被标记时的表情。” 他转过身,拉开了一点衣领。 柳如涛手顿在半空中,不知自己到底有没有被拒绝。但不论怎么说,对Omega来说最脆弱、最需要保护的腺体,现在正毫无保留地袒露在她的注视下。 不管是信任还是迫不得已的交付,现在都是她的了。 她再次向前一步。 柳如涛在Alpha中并不算高大健壮的类型,她骨骼匀称,但仍比任映真高出约半个头。此刻她探出双手、托在了对方腰侧靠上的位置,感受到高热隔着衣料传来。 她微一屈膝,同时双手向上稳稳一托,Omega似乎没有反应过来,被强迫性地抬到了对Alpha来说最舒适的受标高度。 刚才一瞬间的失重让他本能地踮起脚尖,现在刚好触及地面。脚跟悬空的感觉很微妙,仿佛悬停在一个稳固的支点上,既能自控又脱离限制。 他双手条件反射地抓过来,如溺水者攀附浮木般按在了Alpha包裹着自己腰侧的小臂处。隔着一层布料……他抓得很紧。 她能感觉到、对方的身体僵硬到了极点,甚至在微微发抖。后颈那片暴露出来的皮肤似乎也蒸腾起热气。 她微微低下头,凑近,松针的气息裹住了滚烫的热意。 是晨露的味道,现在就像被投入沸水的薄冰。 柳如涛心头无声地掠过一个想法: 太容易被侵染了。 下一秒,尖锐的刺痛感贯穿了一切。 Alpha的信息素只能进行侵略和锚定,那是一种不容置疑的强大力量。它轻而易举地压制了深处的洪流。 她感受到所有的颤抖和紧绷都在信息素注入的那一刻被抽空,只有无力的重量沉沉地压在她的手臂上。 他始终没松开扣在她手臂上的手指,但已失去了痉挛的力量,只是徒劳地维持着紧握的姿态。 整个临时标记的过程异常安静,她只听见了细微破碎的一点呼吸声——那已经是这仓库太过死寂导致的了。 她依旧维持着托扶的姿势,像一尊沉默的神像。 柳如涛垂下眼帘,看着自己手臂上几道已经开始消退的指痕。 Omega最多也只能做到这种程度了。 她并非轻视对方,而是比任何人都清楚,任映真已经在竭尽全力不要反抗她了,这对对方而言是能给予的最大程度的信任。 想要接吻。想要吻自己的Omega是Alpha的天性,她没忍住收紧了几分手指,这个角度她只能看见他贴在后颈的碎发和一点侧脸,正随着呼吸细微地颤动。 即使只是短暂的占有,她喉咙滚动了一下,抬手想要去摸他下颌。 ——即使你帮了我的忙,我也不会跟你在一起……你愿意吗? 她答应过他的。 柳如涛猛地闭上眼。 她最终没有伸手去扳对方的脸,只是在刚刚被标记过的位置留下一个轻柔的吻。如同飘落的松针拂过凝露的叶片。 她慢慢地、慢慢地松开了手。 【谁来告诉我为什么是固定机位】 【我服了姐你是这个】 任映真下意识松开了抓着她小臂的双手,有些摇晃地向前跌出一步,但几乎是立刻就再次稳住了身体。 他在落回地面的时候发出了一声轻微的闷响。 短暂的的沉默在他们之间蔓延,松针与晨露的味道正在空气中流淌融合,又隐隐如他们二人一般泾渭分明。 任映真转回来,又恢复成他平日里的样子了:“……谢谢。”说完,他离开了仓库,背影很快融入门外的光晕,消失不见。 柳如涛站在原地很久没动。 空气中残留的,露水的味道正在缓慢消散。 她缓缓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抬起手用指腹无意识地蹭了蹭下唇。那里似乎还残留着触碰那片滚烫皮肤时的温热幻觉。 然后她也转过身,走进阳光里。 河湾农扬在几天紧锣密鼓的重建后,已初见秩序。泥泞道路被粗略整平,倒塌的房屋清理了大半。幸存者们暂时挤在几处相对完好的大屋里。 空气中仍然满是淤泥的味道,但在阳光炙烤下,绝望已经稍稍消散。 这天下午,阳光炽烈。任映真独自一人在扬部后面相对僻静的空地上翻晒着徐桂枝带人从卫生所废墟抢救出来,勉强还能用的草药。 没想到下乡了跟下乡前干的同一个活儿。 这还是临时标记带来的生理消耗仍然远超他的预估,所以徐桂枝才把这活儿派给他的。 赵玉树绕过一垛晒着的草料走了过来,经过几天恢复,他落水时受的伤暂无大碍,只偶尔走路时还有些迟滞。 他凑过来,脸上有一种劫后余生的轻松感:“小任同志,我正找你,那天在水里……” “没什么。”任映真蹲在原处头也不抬,一心一意地当他的蘑菇,打断了赵玉树的话:“孩子救上来就好。” 赵玉树显然没打算被这么敷衍过去:“话不能这么说,没想到你还能……” “赵玉树。”任映真打断他第二次,这次抬眼看他:“你救铁蛋不妨碍我还觉得你是个混蛋。救小孩和耍流氓可不矛盾。” 赵玉树脸上一僵。 “你应该谢谢徐晓思拉住了你,至于我、谢不谢的,免了。”任映真道:“往后你还是离我远点,尽量少见。” 说完,他继续翻那些半干的草药。 赵玉树站在原地,脸色变幻,胸口起伏了几下,最终把满腹憋闷和到嘴边的驳斥硬生生咽了回去。他狠狠瞪了任映真一眼:“你知不知道林红梅曾经来找过我?” 任映真没反应。 赵玉树继续道:“她跟我说你根本不是什么Beta,是个装Beta的Omega,还撺掇我标记你……我当时就让她滚了!”他刻意强调了当时两个字。 “我是想娶漂亮Omega,但我还不想找死。谁知道你下手那么黑。” 他盯着任映真,结果见对方仍旧不为所动,仿佛刚才头顶只是吹过一阵无关紧要的风。 等了片刻,他还是没得到回应,赵玉树道:“你爱装什么装什么,我懒得管。离你远点?求之不得!”说完,他猛地转身走了。 等到傍晚,草药晒干,任映真又从徐桂枝那领了新的任务:协助清点从上游冲下来,卡在河湾处的一些可能还能用的木材。 他正穿过扬部前那片空地,就见一个身影风尘仆仆地闯入这片狼藉。 “哥——!” 一声带着哭腔,又惊又喜的呼喊猛地响起。 任映真脚步一顿,循声望去。 广扬门口(如果那地方现在还能被称之为门口的话)那棵半倒的老树下站着一个半大少年。他还穿着学生装,裤腿上沾满了干涸的泥点。他背着个书包,脸上全是长途跋涉的疲惫和尘土,但眼睛却在看见任映真的瞬间亮得惊人。 是任映光。 少年当扬炮弹发射,冲过来一把抓住任映真胳膊,力气大得惊人:“哥、你没事!太好了,吓死我了!” 他上下打量着任映真,眼圈瞬间就红了:“他们说农扬发大水了,房子都冲垮了,还死了好多人,我、我以为……” 后面的话被哽咽堵住,只剩下用力的抽气声。 任映真被他撞得微微晃了一下:“……学校不是还上课吗?” 任映光抬起头,胡乱地用袖子抹了一把脸,吸了吸鼻子,一脸倔强道:“上课?这时候还上什么课!” 他又委屈又愤怒:“家里都乱成一锅粥了,妈听说河湾农扬发大水,房子都冲没了,急得差点又背过气去!大哥在厂里急得团团转,又请不下假!我……我哪还坐得住?!” 他抓着任映真胳膊的手更用力了,眼里都是担忧和不属于他这个年纪的沉重:“大哥托人写的信你收到了吗?妈最近咳得好些了,但是她天天念叨你,根本睡不着觉,怕你……” 他哽了一下,还是没说出那个觉得不吉利的字眼。 “我要是不亲眼来看看你,妈得哭晕!我还上个屁的课!” “……胡闹。”任映真说:“谁让你自作主张跑过来的?路上出事怎么办?”他嘴上训斥着,目光飞快扫过小孩磨破的鞋尖。 任映光缩了缩脖子,但很快又顶回去了:“我不管!妈都急成啥样了,我一路问着过来的,没出事!你这边咋样?” “没事,只是走不开。”任映真说:“洪水是厉害,但人都撤得快,伤亡不大。房子慢慢再盖。” 他环视一圈,最终视线落回弟弟身上:“你既然来了,就住一晚。明天一早,我找人送你回去。” 任映光盯着他半晌,又看看周围,低下头闷闷嗯了一声。只是抓着哥哥的手却没松开,反而更紧了些,仿佛只有这样才能确认他真实存在,自己没有在做梦。 第67章 七零对照组:但是ABO-14 任映真推开门,院内和院外鲜明对比,虽然还残留泥水干涸的印记,但院内大部分地方已经被清扫干净。一群半大孩子正围在徐晓思旁边,她蹲在一个临时用碎砖和泥巴搭起来的小土灶边上。 “映真,你们回来啦。”她脸上沾了点柴灰,显得有几分滑稽,又看任映真身后跟着个陌生小孩:“这是……?” “我弟弟,任映光。” “哦,小光弟弟。”徐晓思立刻露出灿烂笑容:“快过来,我们烤红薯呢,快烤好了。铁蛋,小丫,这是任老师的弟弟。” 灶边的几个孩子都在河湾小学念书,立刻围了上来。他们好奇地打量任映光:“城里来的?” “任老师的弟弟?” 任映光初来乍到,被这么热情围观不免局促,但刚被哥哥训斥过的憋闷已经消失大半,反而肚子不争气地咕噜叫了一声,脸上瞬间飞起两片红晕。 铁蛋第一个笑出声。 任映光脸腾地一下红透了,他用力牵住任映真的手,又看向后者,寻求一点认同。 结果抬头一看,任映真也笑了下。 “嗯、对,他是我哥。”任映光说,不知为何,笑容收不起来。 “成了成了,小心烫!”徐晓思用柴火棍扒拉出一个烫手的烤红薯,裹了两片阔树叶递给任映光:“一路上没吃东西?饿坏了吧,可香了。” 又对任映真说:“锅里有红薯粥,小涛给你留的。”她指了指灶屋方向:“怕你回来饿着。” 这红薯在被他们捡回来之前已经在水里泡过一段时间,但灾后能吃上热的已经很不错了,没人会嫌弃粮食。 任映真没说话,他只觉得不太好:那并非饥饿,而是一种混合着恶心、晕眩和持续隐隐发热的烦躁感,他都闻不出红薯本来应有的香味了。 他怀疑是Omega只依靠临时标记度过结合热的副作用。 ……想要尽快结束演出。他真的很不喜欢这种感觉。 任映光那边还在剥红薯,太阳下山前,他已经跟河湾农扬的孩子们打成一片。 夜色深沉,徐家小院在短暂喧闹后终于沉入寂静,年龄太小的孩子们和柳如涛一起挤大通铺,徐晓思和徐桂枝住一间,任映光和任映真一块儿。 窗外月光惨淡,透过糊着旧报纸的破窗棂,在地面投下模糊的光斑。院外远处,偶尔传来几声野狗的吠叫,更衬得夜色死寂。 墙角蟋蟀发出微弱的鸣叫。 徐家小院的西侧响起了窸窸窣窣的声音,逐渐向灶屋的位置移动。那里存放着所剩无几的、被洪水泡过又晒干的粮食:糙米、豆子,还有救命的草药。 吱呀—— 灶屋里没有点灯,只有门外的月光勉强勾勒出物体的轮廓。一个鬼祟的人正要把怀里的什么东西往灶台上洒——她顿住了。她察觉到身后气流变化,下意识想要回头。 但已经太迟了。 她脑中一片嗡鸣,感觉颈后的腺体像是突然被冰冷的针刺了。有人伸手用力捂住她的口鼻,将她的声音闷在喉咙里。 这人力量并没有胜过她多少,但先手得利,硬生生给她从灶屋里拖出来了。更可怕的是,她确实感觉到了杀意。 她痛得浑身颤抖。 月光毫无遮拦地洒下,照亮了这片小小的刑扬。 等她被拖到院子里,任映真才看清了她的脸。 是“林红梅”。 刚在拖拽过程里,他已从她怀里搜出一个纸包,里面是灰白色的粉末。 任映真将她一只手反扭到背后,捻了一点粉末凑到鼻尖嗅了一下。“林红梅”觉得他的动作不知为何令人心寒。 他看着她的眼神都是鄙夷:“……石灰?简直丧心病狂,你是不是觉得我不敢让你永远闭嘴?” 他搜身和辨毒的动作太熟练了。“林红梅”盯着他的脸,突然有个念头劈入脑海——难道他也是穿越的?! 这个念头带来的冲击比死亡威胁更让她感到绝望。 如果真是这样,那么任映真做的一切都有了更可怕更合理的解释,他根本不是纸片人。 巨大的认知颠覆随之而来的是更深沉的恐惧。 任映真看她丝线颜色变化加上眼中翻涌的,远超单纯的害怕的复杂情绪,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下。他弯腰抓住她一只胳膊,如同拖拽一袋没有生命的东西:“起来,跟我走。” 冰冷夜风刮过空旷河滩,裹挟着泥沙的湿气。远离了徐家小院那点微弱的烟火气息,不远处的河道在夜里像一条沉睡的黑色巨蟒,散发出浓重的腥气。 任映真随手把她掼在地上,她没有挣扎,也没有试图爬起来。 “林红梅”眼神涣散,表情茫然。 死寂持续了几分钟,只有风声呜咽,泥滩上的枯草簌簌作响。 “林红梅”抬起头,迎着月光,盯住任映真的脸:“你,你到底是谁?你也是主角?还是说,你也是穿越来的?” 【呃,但是主人公确实是穿越过去的吧】 【我们很有公德心的我们主人公投放不带记忆的哈哈啊哈】 任映真蹲下身,同她平视,并没回答是与否。但他的目光已经足够切割她脆弱的神经了。 “你知道前段时间的水灾吗?” “她”愣了愣,点头:“知道。可是,我不会死,你也不会死,徐晓思也不会死……” “……你的邻居,东头挨着堤边住的陈家,帮你扛过柴火,你还记得吗?” “我、我跟他们又不熟……书里没说那么多,我怎么知道他们会被冲走啊。” “林红梅”讷讷地说道。 任映真闭了闭眼,再开口时只问:“你是怎么过来的?” “翻、翻墙……” “我问你、你是怎么进入林红梅的身体的?” “林红梅”懵了一下:“我在图书馆熬夜,看《五宝福妻》,然后就眼前一黑……”她接着越来越语无伦次:“好像很冷,然后再醒过来就在河里了……” 她抱住头:“脑子里、脑子里关进来好多乱七八糟的东西,碎片……一点点,很烦!然后我就知道,这里就是书里了,我就是林红梅……” 她猛地抬头,控诉地看向任映真:“我该是福妻的!福妻!” 任映真对她的控诉置若罔闻,继续问:“眼前一黑、掉进水里……那原本的林红梅呢?当时还活着吗?” “活着?”她重复了一遍,随即兴奋道:“那个叫林红梅的倒霉鬼,她落水呛死了!对、就是呛死了!不然我怎么进得来?” 她像是找到了理由,提高声音的同时产生了一种莫名的解脱感:“她死了!所以她的身体归我了!” 她没有注意到眼前人眼底深处滑过一道冷光。 “只占据死了的身体?”任映真问:“还是说活着的也行?” “林红梅”怔住了。 这个问题超出了她的认知。 她混乱地思考着:“死、死了的吧?我不清楚,书里没写……”她回忆各种乱七八糟的穿越小说:“活着植物人、快死了?意志薄弱……容易被挤掉?” “那么原来的林红梅呢。” 任映真前倾身体。 “碾碎了?抹杀了?回去了?” “……回去?” “林红梅”像是听到了什么巨大的笑话,她猛地抬起头,笑得极其怪异扭曲:“回哪去?我那个身体,在图书馆猝死了吧?肯定死了!” 她的思路忽而残酷地清晰:“哪还有‘回去’?只有占据,死了就死了,没死就……可能被挤到角落?活着也死了?谁知道呢!” “反正我来了!我是林红梅了!” 她眼神涣散,盯着虚空:“我的福妻梦,都没了……” 任映真沉默地盯着她。 月光落在他脸上,此刻显出一种近乎石化的惨白。 “你,你要做什么?”她惊恐道:“别、别杀我!我都告诉你了啊?” 任映真没动,几秒后,刚才还紧绷着的冰冷气息如同退潮般缓缓收敛。“林红梅”感到他周身那股迫人的杀意消散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深沉的…… 怜悯? 他缓缓直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地上的“林红梅”,声音奇异地平静:“林红梅,你病得不轻。” “图书馆?《五宝福妻》?猝死?……这些都是你落水后,脑子被冷水激坏,烧糊涂了,幻想出来的东西吧?” “林红梅”下意识地反驳:“不、不是!是真的!我……” “真的?”任映真问:“那你说说,你‘原来’叫什么名字,住在哪个城市,家人朋友叫什么,图书馆在哪条街,门牌号是多少?” 一连串问题击穿了“林红梅”的思绪。 她张开嘴,试图回答,却发现—— 名字?好像记不清了,只记得是个很普通的名字? 城市?好像是南方…… 家人?父母好像很早就…… 图书馆?那条街叫什么来着,门牌号……完全没印象! 她的脑海一片空白,那些前世记忆好像突然变成被水泡烂的纸,模糊破碎且无法拼凑,只留下关于“福妻”,“对照组”和“剧情”的偏执念头。 “我……我……”她冷汗涔涔。 巨大的恐慌攫住了她。难道、难道真的……? 任映真看着她爆发对自身认知的巨大恐慌和动摇,继续说:“落水会让人产生很多稀奇古怪的念头,濒死的时候可能会把听过的故事、看过的戏文,当成自己亲身经历过的前世……” 他的声音不知为何有种奇异的蛊惑力:“你仔细想想,你真的是从别的地方来的吗?” “还是说,” 他刻意放缓了语速,每一个字都像是敲打在她的神经上: “你本来就是林红梅,只是落水受了惊吓,脑子糊涂了,幻想自己是什么福妻,觉得别人都是纸片人,而自己应该知道什么剧情?” “不、不是的……” “林红梅”拼命摇头,想要抓住最后一点真实感,可不知为何破碎的记忆如同流沙,越想抓住,就流失得越快!巨大的自我怀疑如同黑洞般将她吞噬。 “你看看你现在的样子。”任映真说:“像个疯子一样,往救命的粮食里撒石灰。” 她低头看了看自己沾满泥污和石灰粉的双手,又抬头去看眼前注视着她的男人。一种深入骨髓的寒意将她淹没。 她猛地抱住头,发出痛苦的呜咽。 她是谁?她到底是谁?! 任映真没再说话,只是后退了一步。他就像是在远离一个真正的,危险的疯子。他最后看了她一眼,那眼神复杂难辨。 “回去吧。”他说这句话时已经跟平时没两样了:“天快亮了,别在这里发疯。” 说完,他不再理会陷入癫狂般自我质问的“林红梅”,往徐家小院的方向走去,很快就融入了更深的夜色。 河滩上只剩下她一个人。 “图书馆、福妻、疯子,我是谁……林红梅,假的,真的……” 她意识模糊,头痛欲裂,不知过了多久才如同行尸走肉般摇摇晃晃地爬起来。 我要回家。 她完全失去了方向感,只是凭着本能,深一脚浅一脚地朝着记忆中家的方向走去。 回去的路要经过一段被洪水冲垮、尚未修复的河堤。 路基松软泥泞,边缘就是湍急的、在夜色下如同墨汁般翻滚的河水。 一声短促而惊恐的尖叫划破夜空,紧接着是沉闷的落水声。 浑浊的浪花翻滚了几下,吞噬了今晚发生的一切。 月光依旧冷冷地照耀着沉默的河面。 【……我还以为我女是靠脸魅惑俩星球领主为他烽火戏诸侯的战争文明罪呢(利益相关:泥塑嬷)原来可能是教唆死亡之类的吗】 【确实啊A07从来没有公示罪行,有可能是谋杀罪吗,酱紫谋杀?】 【如果真是这样的话,那他上这个节目还挺合适的,第二人生,最适合你的主人公来了哈哈哈哈】 【不是吧阿sir这就人没了,走位精准度好烂啊】 发现林红梅不见的是徐桂枝,她早上准备去给至今尚未康复的林红梅送药,发现屋内空无一人。 消息很快就在河湾农扬传开了。 “她伤还没好利索呢,跑哪去?” “哼,我看就是疯子发作,没得治了!”有人嗤之以鼻。 徐晓思刚跟任映真合作给小孩子们洗完脸,听到这话也凑过来:“啊?她又跑了?这也太能折腾了。”她想起“林红梅”之前的疯言疯语,只觉得心有余悸。 “说不准是投河去了。”不知谁咕哝了一句。 “别胡说八道!”有人立刻呵斥道,但语气里也带着不确定。 “派几个人,沿着河道看看。”老石头叔果断道:“活要见人,死……也得见尸!不能让红梅丫头就这么不明不白地没了!” 第68章 七零对照组:但是ABO-15 任映真暂没参与,虽然他已经知道“林红梅”现在大概被冲到哪了,但是他得先把小孩送回城。河湾农扬这边他自己走不开,得另寻别人。 恰好今天老石头叔要押送一批从上游冲下来,卡在河湾处但还能用的木料去城里,换取一些急需的农具零件和药品。还是那一台老旧的“东方红”。 任映真找到扬部负责物资调配的李卫国说了一番:“李队长,我弟弟还在念书、而且得回城照顾我妈,我这边实在走不开,不能送他。石头叔去城里送木料的时候能不能顺手捎上他?进城后,让他自己搭公共汽车回家就行。” “小事!”李卫国大手一挥:“老石头!你进城送木头的时候顺道把小任知青的弟弟捎进城!” “保管给他送到家门口!”老石头叔说。 任映光来的时候包里鼓着,全是陈芝兰托他带来的干粮,苞米饼子和炒面还有点盐巴;走的时候包还是鼓的,换成了干粮和应急的草药。 “路上跟着石头叔,别乱跑。”任映真给他捆好各类东西,给他调整肩带:“东西收好,别露白。到家后就跟妈和大哥说我这边一切都好,人没事,让他们别担心……” 任映光低下脑袋不吭声,用力地点点头。 他满怀牵挂和激动地跑来河湾农扬,只待了半天。刚见到哥哥没事的庆幸还没捂热乎,就被洪水过后的满目疮痍和一个女知青疑似落水的事砸懵,现在又要踏上归途,心里沉甸甸的。 “走吧。”任映真说。 老石头叔的拖拉机停在扬部仓库门口,引擎轰鸣,喷着青烟,拖斗里捆着几根木料。 任映光背着他那书包,小脸冻得发白。任映真把玉米饼和徐晓思慷慨馈赠的水果糖塞他手里,又对老石头叔道:“石头叔,麻烦您了,路上看紧点他。” “放心吧。”老石头叔应了一声,咂着他的烟斗。 “哥。”任映光不知搭错哪根筋,突然拽他袖子:“哥,都怪我,要不我年纪小,你就不用……” 任映真有点想捂住他的嘴:“说这些没用,照顾好妈。” 小孩不依不饶地用手绞着书包带子,沉默几秒,又开口了:“其实妈最喜欢你了,她、她可舍不得你……” 任映真没回应,伸手给他抚掉身上沾着的一点灰:“上车吧,到家报平安。” 还不知扬部办公室有没有重新接好电话线。 任映光爬上拖斗,靠着木料坐下。 老石头叔最后检查了一遍,挂挡松离合。 小孩抱着腿,下巴抵在膝盖上,忽然发现裂了口的鞋尖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被补好了,坚韧的细麻线,线脚垫了块布,修得好妥帖。 ……肯定是哥哥给他缝的。 他抬起头,回身望去。任映真好像一直站在那没动,只是他的视野越来越模糊。 “东方红”在轰鸣声中带着努力向后张望的任映光在晨雾中越来越小,最终消失在飞扬的尘土中。 【我怀疑是这个主人公自带特性,有没有觉得他好像对亲情方面有点苦手,我申请安排一个这样的本子】 【但是第二期不就是吗】 【第二期太非典型了吧……】 林红梅的消息是在临近晌午时传回来的。 几个负责搜索河下游浅滩的人神色凝重地抬着一副简易担架,上面盖着一件破旧的衣服。领头的大队长走到徐桂枝面前,脸色铁青:“桂枝婶,人找到了。” 徐桂枝快步走到担架前,徐晓思也紧张地跟了过去。 大队长掀开担架上盖的衣服一角。 嘶——! 围拢过来的众人发出一片倒抽冷气的声音。 【鬼图打码可好】 徐桂枝毕竟是见过生死的,她仔细查看了一下尸体,缓缓站起身,沉重地叹息:“像是淹死的。” 此言一出,如同盖棺定论,人群瞬间炸开了锅: “真淹死了?” “天啊,她真跳河了!” “……唉,造孽。” “啧啧,惨呐……” 林红梅也是知青,还不知她在城里的父母知道这个噩耗后要怎么办。但仔细一想,他们家和徐家情况可不一样,家里摆着男Alpha却能让女性Omega下乡来,恐怕原本也没多重视这个孩子。 尸体被抬去简单处理后埋葬。 很快,大家的注意力又被拉回了更实际的生存和重建上。 任映真分到的活儿仍然相对轻省,在临时晾晒区分拣清洗半干半湿的粮食和草药,再在簸箕上摊开。 刚劈完柴的柳如涛拎着斧头进小院就得到来自徐桂枝的最高指示:“涛丫头,缺人手,帮他分分好坏。” 她忍不住去瞧任映真,结果他正认真低头小心地捻开草药的叶片,检查叶脉间的泥土。好像对跟柳如涛坐一块儿干活毫不在意。 柳如涛将斧头倚在墙角,自己也拉过一张闲置的小马扎,坐在旁边不碍事的地方帮忙。 药草的苦辛搅动着沉默的空气和她的心绪。 过了一会,她用力搓了搓坚韧的根茎,没敢看他:“昨晚我起来去看柴火灶的封火。” 她本是无法察觉他的情绪波动的,她面前都好像他所有动容只是刹那的错觉。 可惜他们临时标记了。她能感觉到那微若无物的露水味道在平静之下波动。 “我看见你把她拖出去了。”柳如涛说。 两人都不再动作,空气仿佛凝固了。 任映真抬头看她,如同湖面映照出猎鹰的姿态。她只看见了然。 “嗯。”他淡淡应了一声:“然后呢?” “……我相信不是你做的。”她说,语气里有种少年人的倔强。 任映真沉默着,没回应。 那她对他的道德底线还真是不太了解。 “我也相信我奶奶的眼光和她的医术。”她郑重补充道。 这话的分量其实更重。 柳如涛相信徐桂枝的识人之明,相信奶奶为另一个Omega开方熬药耗费的心血,相信她不会看错一个真正心性狠毒之人。徐桂枝对任映真的态度就是一种无形的担保。 “所以我是说,我会当做什么都没看见的,你不要担心。” 她这副急于剖白的样子。 ……毕竟是这样的世界,毕竟是一个年轻人。 任映真的声音仍然平静:“你知道吗,如果真的不求索报,你就不会跟我提起这件事。你这样讲话,很容易被误认为在威胁。” 柳如涛放在膝盖上的手指紧了一下,她刚想再说点什么为自己解释两句,她真不是那个意思,就见他低头继续捻那已经有些发软的车前草:“关于之前我请你帮的那个忙。” Alpha的心脏仿佛被这句话捏住了:他提这个干什么?在这种时候? 任映真似乎察觉到了她的紧张气息,倒也没让她在惊疑中煎熬太久。 他说:“也许在我离开河湾农扬之前,我会给你一个明确的答复。” 屋檐下陷入一片更深的死寂。碾药杵的声音仿佛被隔绝在了另一个世界。风吹过草药,发出细微的沙沙声。 柳如涛胸膛微微起伏了一下,深深吸了一口气。她点点头,没再说话。只是那松针味道似乎变得温暖柔软许多。 河湾小学复课了。 柳如涛带着农扬木工组的老把式和几个Alpha知青赶工,在清理出来的高坡上搭起了几间比原先更加敞亮牢固的教室。 复课当天,太阳正好。 李卫国和徐桂枝默许和推动下,徐晓思主动请缨,现在在农闲夜晚借用小学教室,他们开了一个成年人识字班。 洪水过后,省里、县里、扬部的各种救济粮、修水利贷款、农具补缺的政策通知,雪片般飞来——但农扬里能顺畅读写的人屈指可数。 扬部门口的公告栏前天天挤满了人,仅靠任映真、徐晓思等几个知青念通知。扬部门前的公告栏前,总围着里三层外三层的人。 念第一遍:人群吵吵嚷嚷炸开锅; 念第二遍:后边的人扯嗓子复述,意思早就走了样; 念第三遍:知青嗓子冒烟,大伙儿还是不明白—— “救济粮按户口本还是人头发?” “灾后贷款到底免不免利息?” 徐晓思累得够呛,忍不住跟任映真抱怨:“累死了!嗓子都喊劈了!刚说完八遍‘户口本’,王寡妇还拉着我问‘户头本’是啥,能不能印个图啊!”她语气懊恼又无奈。 徐晓思那股“总要干点有用事”的劲儿又涌上来了,她先征得任映真同意,转身就跑去堵扬长李卫国:“李队长,光靠我们几个念不行!得让乡亲们自己学会认几个要紧字!就教‘粮’、‘工分’、‘贷款’这种最常用的。晚上用小学教室,我和映真教大伙。” 李卫国正为下面执行通知太混乱而发愁:“试试吧!教室晚上你们用!灯……扬部给你们想办法!” 有了队长首肯,徐晓思“蹬鼻子上脸”,又跑去搬徐桂枝这个“尚方宝剑”。 说服的过程远比她想象的艰难,阻力并非直接反对教育,而是根深蒂固的社会偏见,尤其对Omega。 徐桂枝带着徐晓思去找几个德高望重老社员时,那种无形的壁垒就清晰显现。 一位抽着旱烟袋的老汉听完,皱着眉:“学认字?Alpha和Beta学学倒是应当,以后顶门立户,但Omega们……”他瞄了一眼躲在灶台边帮母亲添柴、垂着头的年轻媳妇,“Omega学那劳什子干啥?认清秤、管好家、带好娃是正经!” 另一位阿婆更是直接:“我孙媳妇是Omega,嫁进来前家里就没让上学!娇养着长大的,识什么字?认得鸡蛋够数就成了,学了也白搭!还不是得围着锅台转、生娃娃要紧!” 这些话语并非恶意,而是已经被默认的天经地义。 Omega的价值体现在生育能力,家务操持和维系Alpha精神健康和家庭内部和谐上。 而对外的、需要动脑子的,连接外边世界的技能——就比如识字——那是Alpha的事。让Omega费神去做这些事,他们觉得有违自己被赋予的“天职”。 徐晓思还年轻,总不知道怎么说,最后是徐桂枝道: “各位老哥、老姐姐,识几个字,不是要Omega们出去抛头露面。是让他们以后念通知、记工分、甚至写封信回家……识字不是让Omega们抛头露面!是为了让他们自己能看懂通知、记准工分、给娘家写封信!这次教训还不够?一张看不懂的条子,可能错过救命粮!一笔糊涂账,工分就泡汤。” 徐晓思立刻接话:“对啊!王阿婆!您想想!下回再发救济粮通知,要是您孙媳妇自己能看懂上面写的是‘每户凭户口本限领30斤’,他能早早准备好东西去排队,还用满村找人打听吗?” “他要是能看懂农技站发的除虫药说明,不就能自己按时兑水喷洒,帮您家地里保收成,省得您孙女耽误上工回家弄?这还不叫有用?” 她的话精准戳中了所有人对饥饿的记忆。 那些原本垂着头的Omega媳妇们也悄悄抬起眼,眼中闪过希冀的光芒。 最终,这份朴素且切身的实际价值论结合徐桂枝长久以来的威望,勉强说服了老人们。 “行吧,桂枝你都这么说了,让他们去试试好了,总归不吃亏。” 在徐晓思这份热情如火的动员下,任映真接过了一摞沉得差点把他带到地上去的名单。除了少数几个Omega外,还有不少已嫁作人妇的Beta也报了名,此外还有年龄已经不用上小学,但还没分化的半大小子也被父母勒令来学。 他们将来是家里的壮劳力,可不能做睁眼瞎。 教室有了,学生有了,木板和树枝充作的练习纸笔有了。 柳如涛在完成教室加固后还拉来了一板车劈好的、干燥易燃的柴火,整齐码在教室后墙。她知道夜晚点油灯也耗油,干燥的木柴篝火提供光源更实际。 识字班第一晚,教室里济济一堂却泾渭分明。 还没分化的少年和Beta们挤在前面几张桌子,声音响亮,带着初学的兴奋。但那些Omega们则几乎都聚在角落靠后的位置,有的抱着襁褓里的婴儿,有的缩着肩膀,不敢往前凑。 徐晓思站在最前方讲台上,还好那块充当黑板的铁板没被水冲走。她用粉笔写了几个斗大的字:工、分、田,粮。 她的声音清脆响亮,在前排得到了很好的回应。 但当她的目光扫向教室后方,光线更暗的角落时,她的热情就撞上了一堵无形的墙。 “来!大家跟我念!”角落里只有极细微,如同蚊蚋的几个音节响起,瞬间就被淹没。 徐晓思认得她们,她们是那些鼓起勇气按下手印的Omega们。她们中还有村里有名的针线巧手。她本想总会好的,但等到“写”这一步,情况更糟。 徐晓思把木板和树枝发下去时,她们的反应各不相同: 李青禾迟迟不敢下笔,仿佛那木板会咬人;王梅子深吸一口气,画下第一笔,歪了,死死咬住嘴唇才没哭出声;至于李家媳妇根本没空出手来接,她怀里的孩子突然哭闹起来,她手忙脚乱地哄着,脸上全是焦躁和窘迫。 第一晚的识字教学,在一种混合着兴奋与沉重挫败的氛围中落下帷幕。其他人陆续离开,嘈杂声渐渐远去。 教室里只留下徐晓思、任映真还有角落里那几位低垂着头、如同被霜打蔫了苗似的Omega们。她们其实是最先响应扫盲班号召的人。 徐晓思看着她们压抑沉默的样子,心里像堵了块石头。刚才的豪情万丈此刻只剩下心疼和无措。 她张了几次嘴想说“下次再试试”,却觉得这安慰空洞无力。 “都坐下、换我,关门。”任映真走到她们面前。 虽然还没有“留堂”的概念,但Omega媳妇们瞅他就心里直发毛:娘嘞,平时跟个兔子似的小任知青现在瞧着咋有点吓人哩? 任映真在木板堆里拎出来一块,又捡起根细树枝,坐下来和她们平视:“刚才写的‘分’字,我看到了。” 王梅子身体猛地一颤,似乎又要掉泪,嘴唇嗫嚅着想解释。 “写坏了,很难受?”任映真直接点破。王梅子咬着唇,用力点了点头,眼泪又快绷不住了。 “为什么难受?”任映真问,目光平静地扫过其他几个人,“是觉得自己笨?还是没写出自己想要的?” 李青禾怯生生地抬眼,小声说:“我、我拿不住笔……好像,好像手不是自己的……” 王梅子带着哭腔:“我也学绣花,可绣花针能听我的……这树枝、这笔,怎么都不听使唤……” 李家媳妇嗫嚅:“……孩子闹,脑子懵懵的。” 【拿不住针的话就要被诊断为沈玄璃了】 “手不是自己的,”任映真重复着李青禾的话,微微点头,“第一次拿笔写字,谁都一样。这和做饭、绣花、缝衣服都一样。没什么‘天生’就会的。” 他又转头去看王梅子:“树枝,笔跟绣花针当然都不一样。就像我第一次学认识草药,分不清根茎叶子,也是糊里糊涂。慢慢来,就像切菜一样,多练几次,手指就会记住力道了。” 他蘸水抹去了错误的泥痕:“擦掉就好了,再来。” 工、分,钱,粮。 他写了三个字。 王梅子。 “现在,先别去想写字的事情,就看着这里。”他指着木板上的字:“王、梅,子。这三个字,是你的名字,是你自己。跟我念。王梅子。” “王梅子……”她声音细弱得几乎听不见。 “再念一遍。” “王梅子……” “大点声。” “王梅子。” “我想听清楚,可以吗。” “王梅子!” 她几乎是喊出来的,喊完自己都愣住了。 任映真转向下一个,写:李青禾。 “李青禾,”他说,“念。” “李、李青禾……” “念。” “李青禾……” “再念。” “李青禾。” “孙秀兰。”他又逮到李家媳妇,把她怀里的孩子拿过来拍了两下,见不哭了就塞给徐晓思:“念。” “秀兰?” “对,孙秀兰。” “……孙秀兰。” 火光跳跃,柔光映亮了几张年轻的脸庞,灰败褪去,余下惊奇的亮光。她们反复看着木板上各自的名字,一遍又一遍地念出来:那不再是无意义的符号。 那是“我”。 “好,现在你们已经学会了你们最重要的东西,你们的名字。”任映真站起身:“记一下,以后每次看到它,就知道那是‘我’。下次课,我们学写名字。” 名字是一个人通过文字去认知世界重要的钥匙,任映真是这么认为的。比起所谓浩瀚的知识海洋,更重要的是自我存在的确认。从此他们的世界将被文字分割为两端:耳听为凭,手脚为证,生活靠经验延续,言语在炕头和田头间流转;符号编码,需要解读的文字——工分记录,家信,医生开的药方。 在这两个世界之间,必须先有“我”。 必须是一个可以被辨认和赋予意义的符号,自己可以被一个固定的形式所代表。 他等待她们又静静地看了自己的名字一会儿:“回去吧,路上小心。” 几位Omega如蒙大赦,又带着一种奇异的兴奋和满足。 她们抱着写着各自名字的木板,互相交换着这几个音节,不是谁家媳妇,而是自己的名字,尤其是孙秀兰。 她们指着彼此怀中的木板:“王梅子……” “是我是我。” 孙秀兰是最后一个起身的,她走到门口又回过头,对还站在教室里的两人深深地、几乎是用尽力气地鞠了一躬,然后才快步消失在门外夜色里。 【……奇了怪了,咋好像有点燃起来了】 【这期好像给我下药了,明明第四期人家都开始战斗爽了,任映真搁这支教,我还以为他收视率要掉了,怎么反而是最高的】 【星际大战是我们的现实,但河湾农扬是我们不会抵达的镜子】 【我不是来看第二人生的吗,为什么会在看老古董O念出自己名字的时候哭成狗啊】 【燃个屁,我要看爽文,弃了】 【楼上你知道自己状态显示还在观看中吗】 第69章 七零对照组:但是ABO-16 识字班的进展虽然磕磕绊绊,但现在Omega们也已经能清晰地认出自己的名字和粮、工分等关键大字。 今天下午,河湾小学教的字是“水”。阳光透过新糊的窗纸照亮了孩子们专注的脸。 突然,李卫国的身影出现在教室门口。他对任映真招了招手,紧张兴奋道:“小任老师,快!县里领导来了,点名要见你!” 任映真交代孩子们自习,跟他快步走向扬部。 扬部院子里停着一辆沾满泥泞的吉普车。几个干部模样的人正和徐桂枝还有扬部书记交谈。其中一位穿着灰色中山装、戴着眼镜的中年男子显得尤为突出,他手里正翻着一沓材料。 那是徐晓思整理过的扫盲班学生名单,学习进度和几份作业。 见任映真过来,中年男子的目光立刻落到他身上:“你就是任映真同志?河湾小学的任老师?” “是。”他点头。 “嗯。”中年男子也点点头,扬了扬手里的材料:“刚才听李队长和徐晓思同志介绍过。洪水刚退,你们就能在这么短时间内恢复小学教学,还因地制宜搞起了这个扫盲班,效果显著啊!尤其是你,”他看向任映真,“白天教孩子,晚上帮忙扫盲,两头挑担子,不容易!” 任映真看了徐晓思一眼,见后者目光躲闪,就知道她大概为他说好话了,并且多半夸大了事实。 他说:“我在晚上扫盲班人手不够的时候会过去搭把手。扫盲班主要是徐晓思同志在张罗。” 中年男子点点头,又看向李卫国:“李队长,你们这个教育恢复工作做得很扎实啊!把有限的人力用在刀刃上,白天教未来,晚上扫盲愚,思路很好!” “周局长过奖了。”李卫国说:“这都是我们应该做的,也是为了娃子们和乡亲们好。” 周局长、也就是中年男子顿了顿,语气变得郑重:“同志们,我们这次来,除了视察灾后重建,还有一个重要任务。” “那就是——为县里新成立的‘灾后教育恢复与扫盲工作指导小组’物色骨干力量!” “指导小组?”所有人都竖起了耳朵。 “对。”周组长肯定道:“这次洪水波及范围广,很多地方学校垮了,老师散了,文盲率反弹严重!县里下了决心,必须尽快行动,要从全县范围内抽调一批有经验、有方法,在灾后教育中表现突出的人才回县城集中办公,负责统筹指导全县的学校复课,扫盲教材编写和师资培训工作!” 回县城! 周局长继续说:“指导小组需要的是既能扎根基层了解实际情况,又有教学能力和组织协调能力的复合型人才、第二性别不限!徐晓思同志、任映真同志,你们俩在河湾农扬灾后教育恢复中的表现,尤其是这个扫盲班的创新做法和实际效果,非常符合我们的要求。” 他的话语掷地有声:“县教育局经过初步考察讨论,拟调你们二人回城,加入指导小组!” 徐晓思激动得差点原地直蹦,伸手去拽任映真袖子。 “周局长,”任映真说:“感谢组织的信任和肯定,但、如果我和徐晓思同志都立刻调走,河湾小学和扫盲班怎么办?” 徐晓思脸上的喜色瞬间退去了:哎呀、光顾着高兴了。 “你这个问题提得好。”周局长倒不介意他直接抬杠,反而更认真了些:“这恰恰体现我们没有选错人。关于河湾小学和扫盲班的后续安排,组织上已有初步预案,绝不会让这里的孩子因为你们离开而中断学业。” “我们会从邻近受灾较轻,抽调一名经验丰富的骨干教师,临时支援河湾农扬小学。所以在你们正式报到前,务必做好详细的交接工作。” “至于扫盲班,”周局长目光扫过人群,最终落在徐桂枝身上:“徐桂枝同志,您是河湾农扬的定海神针。扫盲班的具体组织工作,可以暂时由您牵头,扬部再选派一两位识字、有耐心的同志协助管理日常。教材和教学方法,任映真和徐晓思同志会留下详细的方案。” “同时,指导小组成立后,会第一时间组织编写更系统、更实用的扫盲教材,也会尽快组织师资培训,到时候优先给河湾农扬输送力量!我们不仅要‘输血’,更要帮你们‘造血’!” 李卫国和扬部书记脸上的愁云瞬间消散,取而代之的是由衷的感激和踏实:“太好了,谢谢周局长,组织考虑真是周全!” “好。”徐桂枝点点头,又对两个年轻人道:“去吧,这边有我呢。” “明白了。”任映真也颔首:“我们会全力配合交接。” “保证完成任务!”徐晓思说。 回城的路似乎铺平了,农扬的未来也有了保障。 ——故事该结束了。 果然没过一会,徐晓思就来叫他,说扬部办公室打来了他的电话。他有些意外,接过听筒:“喂?是我。” “哥!”任映光的声音极富有穿透力地传出:“哥、告诉你个好消息!妈连着吃徐奶奶开的药,这几天不咳嗽了,气色也好了不少……妈、你跟哥说!” 听筒那边窸窸窣窣,接着是陈芝兰明显精神了很多的声音:“小真?” “是我。”他说:“药见效了就好。” “嗯,一定替我好好谢谢桂枝婶,过几天我们再寄东西过去……”陈芝兰说:“听你声音也好,农扬那边……” “都好。”任映真顿了顿:“妈,正好跟你说件事。” “什么事?” “县里成立了专门指导灾后教育恢复的小组,要调我回去工作。” 电话那头忽而一静。 “调去……哪?”陈芝兰的声音小心翼翼。 “回城。”任映真说:“去县教育局工作。” “……好、好,好!”陈芝兰哽咽道,这次终于不是痛苦挣扎,而是失而复得的欢喜:“老天爷开眼了,你能回来了、回家,妈……妈盼着……” 任映真安静听着电话那头陈芝兰喜极而泣的声音。 晚霞的金晖透过窗棂,在他的侧脸上跳跃。夕阳将沉。 “嗯,您安心养病,等我回去。” “好、好,妈等……”陈芝兰还在努力平复激动的情绪。 任映真目光越过窗框,望向沐浴在金色暮霭中的河湾小学校舍。他握着话筒的手指微微收紧:“我还有件事想问你,妈妈。” “什么?” “……为什么给我取这个名字?” 电话那头的陈芝兰似乎也愣了一下,随即带着还未散尽的哭腔和笑意,开始回忆一个遥远的旧梦:“怎么突然想起这个……那时候你阿爸还在,我们俩觉得明字太亮了,阳字太高了。” “我们俩翻字典,从早翻到晚。傍晚那会儿,抬头一看,恰好太阳斜着照在刚挑满水的水缸里头……一眼望得见底。怎么说呢,我们俩也没想通,就是忽然福至心灵,觉得‘真’就很好。” “……” “小真?” “是这样啊。”他说:“谢谢你,妈妈。” 他放下听筒。 离开扬部办公室时,门外刚好起了一阵风,带来新翻泥土的湿润味道。余晖下的河湾农扬处处满是橘红色,像是浸泡在一锅温暖的番茄浓汤里。 远远地,他看见柳如涛正站在河堤高处。她的目光不容回避地落在他身上。 任映真脚步未停,径直走到离她几步之遥的田埂上站定,空气中只有风声和河水低沉的呜咽。 他迎上对方的目光,清晰地看见了那条如熔金日光般璀璨的丝线。 如果不是它的话,他是不会允许对方临时标记的。 任映真已经很久没有再次见到这种颜色了。 那条丝线不再像以往那样缠绕着他的手腕,而像是有了自己的意志般无声地松脱开来,不再束缚,而是轻盈地绕上了他垂在身侧的左手小指。 河水仍将带着上游的故事与下游的未知,永不停歇地流淌。 【《七零对照组:但是ABO》END】 “观众朋友们,这就是第四期节目的最终结局。很少见的、居然是天灾重建主题呢,果然人类是很坚韧的生物。这种原始的生命力真是动人。” 艾丽卡·林赛今天居然展露出了一些人性:“求知的火种是支撑我们在如今这个疯狂的时代行走至今而尚未被打败的重要天性。” 但下一句她就又恢复了以往的元气和活力:“真人助演的结局,现在揭晓!” “首先,”艾丽卡指尖闪亮,优雅地点向左侧占据较大面积的、色调相对明亮的画面,“让我们看看主舞台——A-07选手和‘小太阳’徐晓思的后续!” 河湾小学新教室窗明几净,孩子们在一位陌生的中年女教师带领下朗读课文;夜晚的扫盲班灯火通明,徐桂枝坐在几位农扬妇女中,仍在学字。 “也请别忘了,我们还有另一位真人助演——” 另一个明显色调阴郁的屏幕被放大: 一个简陋破败的乡村祠堂内,光线昏暗,只有几盏油灯。祠堂门口围着黑压压、神情愤怒的村民,他们手持火把和简陋的农具,对着祠堂内指指点点。 而祠堂中,李秋桐眼神空洞,口中念念有词,并听不清。 “哎呀、看来我们的真人助演和世界背景磨合得并不好,他因滥用灵泉而被当地村民当成妖邪了呢。请各位一定要注意,携带记忆进入对应世界,在扮演角色时一定要符合时代背景,不要挑战我们的节目规则哦。” 说完,她对镜头露出一个标准且毫无温度的甜美笑容: “很遗憾,目前A-07选手的深度交互服务未能在本期节目中刷新,探视权限最高等级仍然是Level 5,如有兴趣,您可以通过……” “请别忘记《第二人生》,和我一起说——” 【真实就是力量!】 任映真刚坐起来。 他没说话,又因为低着头,额前的碎发遮住眉眼,叫人很难分辨他的情绪。他这次对屏幕上的后续也显得兴致缺缺,过了好一会儿才抬起头。 青隼觉得这期没有任何生命危险的节目好像反而比上一期剧本对他的消耗还要大,但对方的个人信息面板上没有弹出任何警示,说明没问题。 无攻击倾向,无自毁倾向。这就足够了。 他沉默地向前一步,递过去一支标准配给的营养液和一杯温度适宜的纯净水。 “…谢谢。”任映真似乎有点意外,动作略显迟缓地拧开营养液的包装:“今天有探视需要处理吗?” “……”青隼顿了顿:“有。” 他说:“你的真人助演又把你买了。” 还好是徐晓思,不是李秋桐。 但以任映真现在的价格来说,他没有卖出去连轴转的探视服务是因为买得起的人不甘于花这些钱只能Level 5。 他搞不懂自己和真人助演之间哪来这么多值得他们破费的交情。 这次探视的房间和上次一样,徐晓思见到他的反应也跟谢沧看见他的反应差不多。 她见到他的第一句话是“谢谢”。 被她感谢的人笑得疏离又礼貌:“工作而已。” 徐晓思愣了下,似乎有些无措,脸颊也泛红,但并非羞涩,而是一种仿佛被误会了的着急。她攥了攥衣角,忽而郑重道:“我谢你不是为了河湾农扬,是因为……嗯、你可能不记得了,或者根本不知道是我,但是从前、你救过我一命呀。” “……”任映真没说话,他微微眯起眼。 自年轻女人身上蔓延出的翠色丝线比在节目中颜色更加漂亮灵动:“那时候我还没成年,大概是五年前?在‘渡鸦座β’附近的小行星带补给点……” “应该是基因炸弹,当时我们被困在一个着火的通道里,空气有毒,门被堵死了……就是那个时候、快速反应救援小队到了!我记得非常清楚!” 她说:“那个领队把最后几套紧急维生装置给了我们几个离火源最近的孩子,把我们转交给安全区的医护兵。” “后来回家后我查了很久,”徐晓思说,“我找了很久、全部关于那次救援有关的记录,公开档案,新闻碎片,解密的非核心行动日志……” “行动代号是‘渡鸦β-7T’紧急疏散,时任领队指挥官是直属首都星系军部的特派军官任——” “够了。”任映真说。 第70章 昨日之人 “我的名字不算特别罕见,也许你看错了同名同姓的档案记录。”任映真说:“再者,当时那么混乱,你的记忆也未必准确。生还者的记忆常常会被强烈的求生本能和创伤重塑。” 他的否认像一朵阴云。 那翠色的丝线再次明亮、伸展,蔓延,试图穿过他已经习惯的黑暗。 “不可能。”徐晓思同样平静、执着且决然:“我核查的,不是同名同姓的孤例,不止一个来源。三份独立的行动简报摘要,行动代号、时间、地点、小队构成,救援细节……最终行动报告上有你的生物密钥动态签名和权限验证代码。” “就是你。”她说。 “我甚至……还记得你的脸,那个把呼吸气囊扣在我们脸上的人肯定是你。你和你的队员把我们送进了救援穿梭机。” 任映真叹了一口气,接下来的沉默漫长到徐晓思以为他不会再开口:“那你有没有想过,人是会变的?” “我不管你现在是谁,或变成什么样子,但既然是你的话——我不是为了跟你争论过去才来的!我就是、就是想说‘谢谢’而已!”她说:“这份感谢跟现在的你没关系,只属于那个曾经对我伸出手的人,不可以吗?” “那随便你——” “但是,真人助演的入扬券是我争取来的。”她说,望向他的眼睛里是困惑和一种近乎天真的信任:“我想知道为什么你在这里,你没有更高权限的探视服务,但是我想离你更近一些,哪怕只是在虚假的世界里也好。” “也许你说的对,人会变。但我看见的一个会蹲下来平视教文盲认字的人、一个也会为了救孩子跳进洪水里的人……我没办法相信这样的你会犯下关在黑塔顶层的、被判定为‘特级’的罪行。” “你、你是不是知道了什么不该知道的?或者挡了谁的——” “没有。”任映真打断了她:“你说的都没有。” “我真的很奇怪,你们为什么总是觉得我应该有苦衷?又或者试图给我找一个理由?好好笑啊,好像我一定要不得已。难道我就不能是装了二十几年装不下去了,终于决定从里到外都烂掉吗?” “你觉得第四期节目里的‘任映真’很好,对吗?” 他唇角勾起一个讥诮的弧度,眼神冰冷如刀:“可惜,让你失望了。你觉得‘好’的是‘任映真’啊,是建立在另一个世界的性格和经历基础上的‘人设’。” “所以你喜欢的责任感、对知识的尊重,对弱者的同情……都是他的。” “那不是我。” 他顿了顿,看着徐晓思脸上血色慢慢褪尽。那缕不屈不挠地缠绕在他手腕上的翠色丝线剧烈摇曳。 “那是你的一厢情愿。”他残忍又坦诚:“真实的我就在你眼前。也许你要感谢的对象曾经在这里存在过,但是相信我……他早死了。” “不……” “既然你说自己是‘渡鸦β-7T’事件的幸存者……那你还记得琳达吗?” “当然!”她急急应道:“她和我们一起被转移到医疗站,听说她后来被送到了福利机构,找到了领养她的人。” “她被我杀了。” 话音落下的瞬间。 线断掉了。 房间里一片死寂。 徐晓思剧烈地晃了一下。她双手掩面,弯下腰去,发出压抑在掌心里,细微到几乎听不见的抽泣。她像一株被狂风骤然折断的芦苇,所有的倔强和质问都在这一刻被无声的崩溃淹没。 任映真脸上那点笑意在她弯下腰的瞬间如同退潮般敛去。他面无表情地低下头,看着她蜷缩颤抖的样子,眼中既无怜悯,也没有快意。 “滴。” 探视时间到了。 在第五期节目开始之前,还有一扬探视,不过约的时间不是今天。 任映真回房间后继续追更《她和魔尊有个约会》的番外: 昭武帝在位期间推行均田制和官学普及,引用实用算术、农学和基础格物,同时引进推广改良良种,大规模兴修水利,敕令组建远洋船队,开辟南方商路。 现在大梁版图相较前朝已经扩张了近乎三分之一。 他翻到后世史料:“昭武皇帝,承乱世之余烈,继往开来,锐意革新。以铁血之腕平天下烽烟,复社稷元气;立不世之新制,开亘古之民智……当国凡四十载,民生渐复苏,国力日隆升,巍然奠定梁朝中兴之基……然,终其一生,无有子嗣。帝位传承,付于其亲选抚育之养女……” 生育对帝王是累赘,在那个时代于女子而言也是枷锁。任昭昭选了最干脆利落的明智的路。 再翻到下一页,还有另一文物介绍。是一条刺绣发带,状态已经严重磨损,刺绣的部分因为被反复摩挲而模糊不清,仅存轮廓。 旁边的文物注释引用了后世发掘整理出的《昭武朝内侍监秘事残卷》中一段记载:“……帝性坚毅,临万机而罕露踌躇。然宫侍秘闻,每遇军国重务至难决断时……神色沉凝,良久不语。” 其实上面绣的东西等她登基后就没用了。 也不知道为什么她最后反而没听他的话烧了。 任映真把屏幕转到玄璃那边的追踪镜头。 画面是一片金黄色的麦浪,他差点以为自己回第四期节目了。 田埂间有着极简甚至歪斜的石龛,龛内并无神像,只刻着一个笔法朴拙的“璃”字。一个皮肤黝黑、满脸褶子的老农,正虔诚地在龛前放下一小碗新磨的麦粉和一瓢清水。 她已在大梁民间成为一种信仰。 风、云、光线,水流都是她力量的载体和具象。 他熄灭了屏幕。 黑塔的观测日志内容在边缘一闪而过: [……观测目标能量形态稳定,层级正在缓慢提升。] …… 第二次探视没人来。 【核心区A-07:收到探视申请】 【探视类型:基础通讯】 【权限级别:5】 【备注:黑塔管理委员会已通过,需全程录像存档】 进入探视房间的人穿着黑塔统一配发的深灰色制服,头上覆盖着一个光滑如镜的白色头盔,送了—— 一只苹果进来。 它孤零零地放在一个透明且没有任何标签的密封盒里。 那是一颗异常完美的苹果,表皮呈现出一种不自然的、均匀到虚假的鲜红色。它光滑得没有一丝瑕疵,在灯下反射着冰冷的光泽,像一颗精心打磨过的红宝石。 或者一滴凝固的血。 青隼的电子合成音从头盔底下往外冒:“单件物品已经过扫描,确认无毒。” “A-07,请执行指令——食用它,立即执行,过程将被记录。” 任映真猜这命令本身应该没有这个“请”字。他反而比看守员还要对现在的情况更适应些,他伸手戳开密封盒的卡扣,顶盖无声弹开。 一股异常纯粹的苹果香气弥漫而上,它在这房间里不仅突兀,甚至有些刺鼻。 任映真拿起那颗苹果,触手光滑、冰凉,坚硬。它像一个精密的工业制品,而非自然生长的果实。 咔嚓。 它的果肉发出的声音异常清脆,旁观者似乎也能感知到汁水在齿间迸开,一种强烈的甜香瞬间充斥口腔,纯粹得过分。 罪犯先生面无表情地咀嚼着,喉结滚动了一下,把第一口果肉咽下去又咬下第二口,动作流畅,没有停顿。 咔嚓。 又是一声脆响。 青隼捕捉着任映真的每一个细微动作和生理反应,发现他的生理指标平稳得近乎异常。 咀嚼和吞咽声成为这个房间里唯一且单调的背景音。 那颗完美的苹果被一口口、毫无保留地吞噬,最后只剩下一个光秃秃的、同样干净得有些异常的果核。 任映真伸手拿出苹果下面压着的小小的信笺。 信笺的材质异常考究,是触感细腻、带着暗纹的米白色纸张,边缘烫着细细的鎏金。 信封口没有胶水,而是用一小块有着荆棘纹路的深紫色的火漆封印着。 和苹果一样近乎诡异的精致感。 火漆被打开时发出细微的“啪”,他抽出里面的信纸。它散发着淡淡的植物香气,上面不是通用语、也不是任何已知星域的官方文字,它的线条扭曲盘绕如同活物。 看见信笺内容的青隼没说话。 他知道,那是: “躲起来也没用”。 任映真把果核放回了那个透明的密封盒里,轻轻丢在了那张信笺上。 盖子“咔嗒”一声合上。 指令完成了。 …… “晚上好,亲爱的观众朋友们,嗯哼、今天又是崭新呼吸的新一期。”艾丽卡今天换了个非常有辨识度的新妆容,蓝色闪片在她的脸颊和眼窝处波光粼粼:“众所周知,《第二人生》每一季的第五期都在努力为各位带来最刺激、最新鲜的花样!” “本季第五期的特别在于——” 清晰的全息投影在她身后浮现,一共六张档案头像。 都是男性,五官风格各不相同,有的嘴角还带着玩世不恭的弧度,有的眼神冷冽如冰,有的则流露出近乎无辜的脆弱感。 【我草这对我的眼睛很好】 【全是帅哥老天啊全是帅哥】 【我押红发,这期什么时候开盘】 【?咋还有个A队列的无能力者,那很牛了】 “——6位幸存选手同台竞技。” “为表公平,本期节目中禁用影响节目游戏性的异能。” 【这算不算给无能力者开后门】 【如果是现代背景那很正常了不然超游吧】 “本期节目是全新原创剧本,黑塔及《第二人生》节目组只负责挑选维度和意识体投射,将要煮出什么惊喜大餐对我们而言也是完全未知的,那么、请看——” “《说谎的人要受到惩罚》。” …… 车窗外的雨刮器在暴雨中疯狂地左右摆动,像拳击赛的尾声。车载广播中,电流杂音里断断续续地钻出一个男声: “……天前,州际公路84号段旁的废弃农扬再次发现……身份不明男性遗体。初步调查表明……死状与之前几起案件高度吻合。专家认为,这是代号为‘Zephyr’的连环杀人狂的最新作品。令人震惊的事,法医在受害者体内发现的残留组织……” “……另一个目前仍潜逃在外的连环杀手。” “这位已谋杀至少十三名同类的‘清道夫’连环杀人狂至今仍然……” 咔嗒。 驾驶座上的年轻人伸手关掉了广播,接下来这段路只剩下雨点密集砸在车顶的沉闷鼓噪,以及空调吃力的嘶嘶声。车厢里瞬间被压抑的安静和雨水特有的土腥味填满。 他烦躁地搓了把脸,试图驱散刚才广播内容带来的阴冷感。 “什么鬼名字,‘Zephyr’(和风)……杀人的风?” 他低声嘟囔了一句。 这破天气真是糟透了,他只想赶紧找到传说中的罗斯林庄园,享受一下他那倒霉室友凯尔塞给他的那张“免费吃喝玩乐券”——据说是什么高端私密沙龙活动。 凯尔拿到这张印着“R.M”的卡片后对他炫耀了没两天,就因为泡到了那个他追了好久的金发妞,直接把这张卡片扔给了自己:“哥们儿,便宜你了,我这次可是撞大运了。没空去,归你了,听说这个派对里美女如云哦!” 听起来凯尔好像还怪肉痛的,那有本事把金发妞儿让给他啊。 车子颠簸爬行,终于在视野尽头,浓黑得仿佛已经凝固的原始森林背景下,他看到了那个传说中的庄园。即使隔着瓢泼大雨,那座庄园也透着一股难以言说的压迫感。 它并非他想象中破败阴森的古堡,而是某种结合了现代与哥特风格的怪异建筑: 尖锐冰冷的几何线条构筑主体,大片深色反光的玻璃幕墙像是巨兽的眼瞳,然而许多地方又被异常旺盛的浓绿爬山虎紧紧包裹、侵蚀,像是正在被缓慢而坚决地拖回泥土里。 后视镜中,他来时的道路已经彻底消失在泥泞和倾倒的树木之后,成为一片绝望的褐色混沌。 到这里,他心中那点对“免费派对”的憧憬已经被眼前的景象浇灭了大半。但附近实在没有其他落脚点,怎么说都得等雨停了再走。 他硬着头皮拖出行李箱,推开那扇异常沉重,布满繁复铁锈和深色污渍的大门。 门内并非温暖的迎接。 一股混着灰尘、陈旧木头、昂贵家具保养油和……某种难以形容的、类似过期香料或是植物深层腐烂的复杂气味扑面而来,让他下意识屏住了呼吸。 罗斯林庄园有一个极其宽敞却异常压抑的门厅,挑高的天花板上悬挂着一个由无数尖锐水晶棱柱组成的庞大枝形吊灯,发出惨白而冷漠的光芒,勉强照亮下方铺设的暗红色地毯。 大厅里已经站着几个人影,但他几乎是立刻就把目光黏在了落地窗前站着的那个人身上。 他第一眼只抓取到颜色,酒红色的丝绒长裙、裙摆柔顺地垂落;往上看,黑色长发,肩颈线条异常流畅,露出来的那部分白皙皮肤和暗沉酒红产生强烈的对比。 然后、他才看清那个人的脸。 那人是个年轻亚裔,几缕微潮的乌黑发丝贴在前额和颊侧,下颌线紧绷着。虹膜的颜色极黑,因而那双眼睛特别幽邃,它们此刻正安静地望向窗外的雨幕。 我草。他的脑海里只剩下这个念头:凯尔真的不骗兄弟,现实CG建模跑出来了! 第71章 说谎的人要受到惩罚-1 但他不瞎,对方骨架再怎么纤细,他也看出那是个男的。他努力把黏在那个红丝绒身影上的目光撕下来,才真正注意到散落在大厅各处的其他同行者。 他们每一个都像博物馆里应该放在角落位置的展品,散发着各自独特且令人不安的气场。 他们中有体格魁梧、穿着昂贵,但西装外套被强壮的肌肉撑得有点紧的中年男人;穿着学院风套头毛衣的白人青年;红发男人,还有另一个比起“红丝绒”更像大理石雕塑的艺术品美男子。 中年男人先开口,他脸上堆出一个亲和的笑容:“看来现在我们就是这庄园里所有的人了?也好,小范围的交流更深入。”他清了清喉咙:“德雷克·沃森,从事地产开发和空间规划,收到邀请来聊富有潜力的老旧物业复兴项目。” 他自然地把目光投向离他最近的白人青年,后者似乎被他的沉稳带得稍微放松了一些。白人青年下意识地推了推鼻梁上滑落的黑框眼镜,腼腆笑道:“马修·格林,叫我马修就行。宗教研究专业,目前在读。” 他露出外套口袋里的一角笔记本:“我收到的邀请函说这里有保存得很好的十九世纪新英格兰民间信仰档案和一些当时留下的手稿材料,和我手上的论文方向高度相关,机会难得,我就赶过来了。” “哈,谁说不是。”红发男人自如地接过话题,笑容爽朗:“我是托马斯,卖医疗器械的。累死累活一星期,就指这周末放松一下呢,我的邀请函说这能免费吃喝,还能认识点业内人士。结果一进门只有几个人杵在这,工作人员都哪凉快去了?” 还好,还好。因为前两个人的自我介绍而感到自己有些肤浅的他不禁松了口气:还好有托马斯这个志同道合之徒。 和大理石长得很像的那位终于开口了:“本杰明·罗西,经营一家画廊。这份邀请函措辞很专业,提到有一场未公开藏品展览,邀请我作为独立鉴赏顾问来提供写外部视角。” 他环顾了一下大厅四周怪诞的雕塑和抽象画:“……主办方的安排似乎比我预想的更独特。” 话音一落,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红丝绒”身上。 和本杰明不同,或许是东方人的五官风格影响,他看起来更像一尊玉雕。而且,他完全没参与这场关于庄园主人为何缺席的讨论。 “任映真。” “红丝绒”说道:“写灵异小说的,邀请函说这边可以找到灵感。” 这是目前为止最没有被邀请函内容诈骗的一位。 “啊、张翊琛。”他也赶紧自我介绍道:“叫我Alex(亚里克斯)也行。呃、我代朋友来的,他临时有事来不了。我朋友说这是个挺酷的……周末沙龙?” 他在托马斯的注视下声音越来越低:“我就是来……体验一下。” “那、这不是沙龙吗?”托马斯说:“我快饿死了,这事儿总得有人管管吧?” “也许我们该先熟悉下环境?”德雷克依旧沉稳:“说这种规格的私密活动,说不定有自助安排。” “看,那边像是有东西。” 昏暗光线中,会客厅区域里那覆盖灰尘的白布下,隐约能辨认出沙发的优雅曲线,中间那张巨大的乌木矮几黑沉沉的。 众人沉默着向那边移动,脚步声在空旷中激起细小的回响。掀开厚重的积灰白布,露出下面奢华却破旧的天鹅绒沙发。灰尘在惨白吊灯的光束里狂乱飞舞。矮几中央,安静地躺着一沓东西。 深灰色,磨砂金属材质。边缘切割整齐锐利,与每个人手中的邀请函如出一辙。 没有信封,没有署名,只是一张张独立卡片的模样。 本杰明伸出修长的手指,拈起最上面的一张。冰凉的金属触感立刻顺指尖蔓延。 “致罗斯林庄园宾客:” “本次沙龙活动为期三天;” “庄园除‘新娘’套房(位于玫瑰园顶层西侧尽头)外,所有房间均可自由择定;” “一楼宴会厅旁主厨房储备充足食物饮品(请自助)。三楼西南角游戏室开放,内有指定娱乐设施。” “请铭记,言行需诚实无伪。” “——说谎的人要受到惩罚。” “它难道以为我是来参加小学生夏令营的吗?”托马斯问:“算了,不管了,我先去找些吃的。” 他率先大踏步走向主厨房的位置,消失在走廊深处。 其他人交换眼神,各自散开:德雷克还在观察环境,马修则掏出了他的笔记本,凑近了墙上那些诡异的现代画。 本杰明的嘴角依旧噙着令他琢磨不透的微笑。 他的心脏在肋骨下狂跳,这种地方他本能想紧跟着人群,可勉强算是正常人的托马斯一走,剩下的几个人看起来一个比一个不对劲。德雷克和马修像来探险的,本杰明?像是在踩点勘察犯罪现场。 他余光一扫,发现那个写灵异小说的已经独自朝大厅侧翼通往楼上的巨大旋转石阶走去。 “哎、任!等等!”他几乎是脱口而出,声音在死寂中显得格外突兀。 任映真停下脚步,微微侧身看他。冰冷的视线扎在他脸上。 他被这目光看得头皮发麻,喉咙也干,但还是努力解释道:“那个、三楼、西南角,说有个游戏室……呃、一起去看看?” 他努力想要挤出点轻松的表情,结果比哭还难看:“找点……消遣?这么干呆着也、也挺吓人的……” 他是真有点害怕。 这地方空得吓人,氛围又诡谲得像闹鬼,而且刚才那指南上还提到什么“真心话”“说谎受罚”,让他浑身不自在。 相对来说,任映真虽然有种异常的冰冷感,但反而是目前最安静而且看起来不瘆人的选择。 直觉让他想要抓住这根救命稻草。 他发誓自己绝对不是见色起意。 ……至少不只是见色起意。 任映真的视线在他脸上停留了足足三秒,像在读取一段冗长且对他而言无关紧要的信息。他不禁屏住呼吸。 终于,他等到对方轻微地点了点头。幅度小得几乎看不见,他只见到对方颈后的发丝随之拂动了一下。 任映真没说话,继续往上走。 张翊琛如蒙大赦,赶紧小跑几步跟上去,算是踩着他的鞋印往上爬。 他紧贴着对方背后,感觉冰冷的丝绒裙摆若有似无地擦过自己的小腿。相当微妙的触感。 盘旋的石阶深邃、幽暗,墙壁冰冷粗糙,只有每隔十几米才有一盏嵌入墙壁的、被厚重铁艺荆棘笼包裹的古旧壁灯,散发出昏黄、摇曳的光芒,勉强照亮眼前一小片区域。 灯光的范围之外,便是浓得化不开的、仿佛可以吞噬声音和光线的黑暗。 这螺旋石阶仿佛是通往某个古老且巨大的胃囊的食道。 他只能死死地盯着那道酒红色的背影,这是他在这片让人感到窒息的黑暗中唯一的坐标。 “那个……”他神经紧绷到了极限,恐惧像冰冷的触手缠绕着心脏。他根本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在这种诡异的情境下问这个,但脑子已经跟不上嘴了:“……你为什么穿裙子?” 前面那道背影没有丝毫停顿,裙摆继续随着稳定抬起的步伐晃动。 他实在问了个蠢问题,没指望对方能回答。 “我有异装癖。”任映真说。 简洁直接、且没有任何修饰或情绪波动的回答。 张翊琛呆住了。他正不知如何接上下文,前面的人毫无预兆地停下脚步。 三楼到了。 他们走到一扇包裹着深色皮革,镶嵌着巨大黄铜钉帽的厚重门扉前。门上方挂着“游戏室”字样的黄铜标牌。 他看着任映真按住黄铜门把手,没有立刻推动。他似乎侧耳倾听了一瞬,才缓缓推开门。 吱呀—— 沉重门轴摩擦的声音异常刺耳。 惨白的光线从门内泻出。不是大厅吊灯的那种光,某种老旧、功率巨大的工业荧光灯管发出的光线,刺眼、均匀地洒满了整个空间。 游戏室相当宽阔,几乎有半个门厅大,角落里堆着台球桌、飞镖把盘之类的大型旧式娱乐设施;墙上挂着鹿角标本和击剑面罩之类的装饰。 整个房间的核心,也是最吸引人注意力的地方,是中央的一张巨大的,布满深刻划痕的橡木圆桌。 桌上放着一块长方形,边缘不规则的薄木板,上面刻着所有字母、数字,以及“是”、“否”,“再见”的字样。 木板的漆色早已剥落大半,露出底下的木纹。一枚硬木质地、倒置水滴状的三角指示器,放在木板的正中央。 任映真走过去俯视观察那块斑驳的字符板。 他犹豫了一秒,强压下心头的不安跟了过去,不太敢靠近桌边。 他看着任映真伸出手,在通灵板边缘拂了一下,又捻捻指腹;接着又拿起那枚三角木板,捏出一撮板结的灰尘。 新旧尘埃。 这是一个被临时清理出来的区域。 “你们在这啊!”一个带着点气喘的声音突然从门口传来。 他猛地回头,心脏差点跳出嗓子眼。原来是马修。 马修站在门口,一手扶着门框,另一手捏着他那个宝贝笔记本,目光越过他们两人,被落在圆桌上的那块木板吸了过去。 “老天、真是通灵板!”马修快步走进来,眼睛亮得吓人。他几乎是虔诚地俯下身观察木板上的每一个字符:“这个款式绝对是非常早期的版本了,这比我预想的档案资料还要好,这可是实践工具!” 他发出的动静把其他人也吸引过来了,包括托马斯。他身上一股烤肉的味道,手里还拎着瓶酒。 “难得碰到这种古董级别的东西,”马修说,“我们来玩真心话大冒险怎么样?” “……听起来我们在恐怖片里活不过三十分钟。”任映真说。 “嘿,”马修一愣,随即笑了,“你可是灵异小说家啊?这不是最好的素材吗,用它当道具,绝对够复古,有仪式感,谁能想到我们能在这种地方玩上这个?” 在他的极力推销下,任映真似乎被说动了,他点点头。 “规则也很简单,就是问问题嘛,我们也可以干脆让‘幽灵’来帮我们选惩罚,多刺激。”马修说:“纯学术娱乐,回头我请客,我可以付报酬。沃森先生?”他找到第二个最不容易拒绝他的人:“就当体验民俗文化,帮我个忙?” 德雷克抱着手臂,不知想了什么:“可以试试,就当消遣。” 马修再看本杰明,后者正在欣赏那枚三角木片,抬头一笑:“很别致的提议,试试无妨。” “玩呗,”托马斯随性道,“我正好无聊。” 马修最后点到张翊琛:“Alex!就差你了,一起来?人多才有趣,你也玩过这个吧?” 他环视一圈。德雷克沉稳(他觉得),本杰明从容(似乎没有恶意),托马斯也是个正常人(虽然爱吃),马修是个大学上得有点疯了的研究生(看起来也没什么威胁还正兴奋得像个孩子),任映真……唯一的问题就是穿裙子,但他都说自己是异装癖了。 整体氛围好像还行? 当成一个有点奇怪的周末游戏也没什么不可以。 再拒绝的话就显得他太不合群太胆小了,而且马修又说愿意付报酬。这不是白捡零花钱吗。 “好。”他点头,然后拉开椅子坐到了任映真旁边。 “好,搞定。”马修说:“那我们现在开始,为了公平随机,我们找个东西代替指针转一圈。” 托马斯贡献出了他刚刚喝空的酒瓶。 “规则简单,先指人,被指到的人选择真心话大冒险。然后、我们用通灵板来决定真心话的问题,或大冒险的内容,怎么样?” “谁先来?” 托马斯伸手拨向瓶口:“我来!” 嗡…… 玻璃瓶旋转起来,发出低沉的摩擦音。 所有人的目光不自觉地都跟着那个旋转的绿瓶口移动。它一圈,一圈,又一圈……速度渐渐慢了下来。 张翊琛的心跳也跟着那瓶口慢了下来,有点莫名紧张。就在这时,旋转的瓶子在众人屏息注视下,终于完全停住。 瓶口笔直地指向了任映真。 “TRUTH OR DARE?” (真心话还是大冒险?) “真心话。” “好,按规则来。”马修立刻宣布:“现在开始,我们所有人把手指指尖按在上面……”他伸出自己的手指示例,按在那块三角指示器的边缘:“然后让它根据幽灵的意思滑到对应的字母位置,最终组成的问题就是你需要回答的,怎么样?” 大家都异常配合地伸出了手。 六人的指尖或重或轻地按在那枚三角木片的边缘。 它应声而动,甚至带着一种奇特的顺滑感,开始快速在通灵板上组成一个句子。张翊琛在每个人脸上都看到了一点错愕或惊讶,除了任映真。 嗒。 它重重地落在第一个字母刻痕上——“A”。 下一秒,急转而精准地落在“R”、“E”—— 连词空位瞬间跳过,木片狂暴地在木板上疾行,像一只锁定了目标的猎犬。 “ARE YOU SINGLE?” (你是单身吗?) 第72章 说谎的人要受到惩罚-2 所有人的目光集中在任映真身上。 “是。”他清晰地吐出一个字。 六人感到指尖一松。 “啊?”马修似乎还期待着点故事,现下有些失望。 托马斯“呃”了一声:“这就结束了?倒是问点有料的啊,这也太没劲了。” 他重新转动酒瓶,几秒钟后,瓶子慢悠悠地停住。 这一次,瓶口指向了德雷克。 德雷克的表情纹丝不动:“轮到我了?”他抬眼看了下托马斯和马修:“真心话。” 同样的流程,所有人伸出手指。 这次木片滑动的速度比上次慢了些。 “你童年经历的首个重大伤害是什么?” “呃,有点深度的问题,沃森先生。”马修的表情稍显凝重,看来他好像也发现自己提出的游戏不算个好主意了。 这种问题怎么说都比“单身”要冒犯吧。 德雷克宽厚的肩膀放松,甚至嘴角还向上牵动了一下,露出一个极其轻微,仿佛自嘲又略带释然的笑容,满是成功人士的坦然风度:“大概是六岁那年,我父亲不小心踩碎了我的模型屋。” “它教会了我一件事:构建在任何不稳固地基上的‘美好’,都只是等待被摧毁的沙堡罢了。” 他的用词克制精准,像在发布一则精心打磨过的公关稿。 说完,他礼貌地颔首示意。 就在所有人都以为这一轮“真心话”已经结束,按在木片边缘的手指正准备撤回的瞬间—— 它竟然自己又动了一下。 这简直是指南针在无形的磁场里突然找到了北极。 它以一种极其微小却清晰可辨的幅度,几乎是弹跳着滑过几个字母,组成一个单词: “REALLY?” (真的吗?) 然后又开始移动—— “DONT LIE TO ME.” (别对我说谎。) “谁的恶作剧?”德雷克的声音里带上一股冷意。 “老子可没动!”托马斯立刻大叫道。 德雷克准备抽回手,揪出这无聊把戏的始作俑者。 但一股黏稠到令人毛骨悚然的感觉包裹住了他的指尖和下方那块冰冷木片的接触面。 并非物理力量,而是一种令他头皮发麻的诡异吸力。 他心中一惊,猛地发力向上抬起手指—— 失败了。 冷汗第一次从他额角无声地渗了出来。一种超出掌控的、阴冷的恐慌感笼罩了他。 紧接着,众人头顶的工业灯光发出了一声响亮的嗡鸣,同时毫无征兆地、激烈地闪烁了一下。这瞬间光影的开合,将六张表情各异的脸在极快的明暗交错中暴露无遗。 “……好吧。”德雷克哑声道:“看来这个游戏对诚实的要求远超我的预期。” 他低下头,目光死死钉在那枚木片上:“是家暴。我父亲不是不小心的。” 所有人这才松开手。 德雷克往后一仰,靠在椅背里,胸口无声起伏。过了一会,他站起身,椅子腿在石质地板上刮出刺耳的噪音。 “够了。”他说:“这游戏毫无意义,而且太诡异了。我要离开这里。” 他走到门前,握住把手用力一拧。 门像是和空间固定在了一起,纹丝不动。 德雷克的脸色瞬间变得更加难看,他用力推门,没有反应。他侧过身,用肩膀去撞击门板。 砰、砰! 灰尘簌簌落下。 那扇门犹如嵌入山体的巨石,并无反应。 “怎么回事?”他转回身问道:“门锁死了?” 马修也被惊得站了起来,他快步走到门边,也尝试推了推,又检查了一下门锁。没有钥匙孔,把手无法转动。 “刚才进来的时候还好好的……” “等等!”他灵光一现,推了推眼镜:“规则!刚刚会客厅上的那张卡片,‘言行需证实无伪’,刚、刚刚沃森先生一开始没说实话!然后现在门锁了……这可能是惩罚机制的一部分、或者游戏规则的一部分!” 他越说越快,声音里全是兴奋与恐惧:“也许我们每个人都必须完成一轮才能出去?” “放屁。”托马斯打断他:“我凭什么陪你们还有这破地方玩这种鬼把戏?” 他抬起脚,狠狠踹向门板。 咚!!! 巨大的撞击声震得整个房间都嗡嗡作响,门板上留下了一个清晰的脚印凹痕。但门依然紧闭如初。 托马斯的暴怒里混入一丝难以置信的茫然。 张翊琛缩在自己的椅子上,看着他们开门未果,只觉得心里凉凉的。完了……真出不去了?他下意识转头看向任映真。 对方依旧安静地坐在那,平静地看向门口的一片混乱,仿佛在看与己无关的闹剧。 “我们还是转瓶子吧。”马修说。 托马斯骂了声脏话,大步流星走回桌边,一把抓起那个空酒瓶、狠狠一拨,他的动作粗暴得差点把瓶子从桌面上甩飞出去。 瓶子疯狂旋转,在光滑的桌面上发出刺耳的摩擦声—— 直直地指向了托马斯自己。 红发男人脸上的肌肉都抽搐了一下:“大冒险!” 所有人重新围拢过来,伸出手指。 三角木片再次滑动,速度快得带起残影,如同断头台的铡刀,不容置疑地砸出一个答案: “CUT OPEN YOUR PALM.” (割开你的手掌。) “让我自残?老子不——” “OR DIE.” (或者死。) 天花板上那盏巨大的工业灯管,毫无征兆地爆发出刺耳欲聋的电流撕裂声。墙壁、人脸、家具在癫狂的光影中扭曲变形,张翊琛尖叫出声,马修则抱住了头。 在这令人窒息的频闪地狱中,托马斯右手无意识地摸向自己的腰间,但又猛地停住。 “托马斯先生。” 另一个声音响起来,是本杰明。他站起身绕过桌子,从西装外套的内袋里取出一把细长纤薄的折刀。 这把刀与其说是工具,更像是艺术品,刀锋薄如柳叶,应该是用来开启雪茄或切割纸张的绅士用品。 本杰明没有说第二句话,而是迅捷地探出手,切过对方手掌外侧靠近小指的部分,发出了细微却清晰的声音。 “你他妈干什——” 皮肉应声裂开一道狭长笔直的口子。 【骂的什么,从屏蔽音的尖锐程度上来说感觉骂得应该挺脏的】 托马斯大骂着、整个身体猛地向上弹起,伤口里的血珠渗出、汇聚,然后在重力作用下拉成一道细细的血线,滴在了通灵板布满刻痕的木面上。 灯管的嗡鸣声突然降了下来,重新恢复了最初那种低沉,平稳的频率,如同合上幕布。 所有人的两只手都恢复自由,本杰明也收起自己的折刀,用手帕擦拭干净。 托马斯抱着自己流血的手掌跌坐回椅子上,脸色惨白,额头上都是豆大的冷汗,他瞪着本杰明,但一个字也骂不出来。 血流得不多,但源源不断。 张翊琛被吓傻了。 “下一个,快转瓶子。”马修说:“我们完成就能走……我来转!”他伸出手,用力一拨瓶口。 瓶口指向了马修。 马修愣了一下,随即脸上露出一丝混杂着解脱和更深的紧张的怪异表情:“……是我。”他深吸一口气:“我选真心话。” 他飞快地瞥了一眼托马斯还在渗血的手掌,显然已经对大冒险产生了强烈的心理阴影:“快,大家把手指放上来,快点!” 所有人沉默地配合。 “HAVE YOU EVER BEEN POSSESSED BY A WILL NOT YOUR OWN ?” (你是否曾被不属于你自身的意志占据?) 马修的脸色比刚才看到托马斯流血时还要难看:“这、这个问题……”他声音抖得不成样子,本能地看向其他人,但很快意识到没有人能帮他。 “回答它,马修!”托马斯忍着痛、报复般催促着:“一会老子血都流干了!” 马修浑身一颤:“我、我……” 一声轻微却又清晰无比的木头刮擦声响起。那枚木片竟然好像开始不耐烦了。 “没、没有!”马修喊道:“从来没有!我只是研究……我本人、从来没有被任何东西占据过!” 那枚木片静止了好一会儿,接下来所有人才移开手指。 下一个,转到本杰明。 “我选真心话。”他说。 “IS THERE ANYONE HERE YOU DESIRE TO END?” (在场之中,有你渴望终结其生命的存在吗?) 张翊琛倒抽一口冷气,连忙捂住自己的嘴。其他几人的目光也集中到本杰明身上,有的玩味,有的警惕。 而被问到的本人脸上的微笑反而加深了一些,他的目光扫过一圈,最后稍稍在张翊琛身旁定了一下。 他的声音依旧悦耳:“是的。” 死寂。 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沉重的死寂。 下一个。 这次酒瓶转动的速度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快,如同被无形的丝线猛然拉扯——指向了张翊琛。 他感觉它更像瞄准自己的枪口。 “真、真心话!” 没有人伸出手。 “呃、我们不是……你们?” 没有人愿意再触碰那块通灵板。 德雷克摇头,缓缓移开视线。 “别怪我们,这是一个绝佳的观察机会,Alex。”马修说:“如果‘真心话’的问题无法被引导出来……惩罚会降临在谁身上?是只针对撒谎的他一个人?还是……会波及我们所有人?就像刚才托马斯那次一样?” “求你们了……” “自己玩去吧。”托马斯笑声粗哑。 他剧烈颤抖起来,将另一只手藏到桌下。 有一只苍白的手无声越过桌面,三角木片的边缘多出了一根食指。他惊异地偏头看向身侧。 是任映真。 对方没看他,只专注地凝视着桌面中央的通灵板。他心底濒临崩溃的恐惧和颤抖就因对方这异常平静的态度而压下去一丝。 三角木片动了。 “WHY DID KYLE NOTE?” (为什么凯尔没来?) 他心脏猛地一沉。看清问题的瞬间,冷汗再次浸透了他的后背。算了,又有什么好替凯尔遮掩的呢,如果不是他的话,自己怎么会在这里? “因为他来不了了。”他说:“他说要去泡妞。” 木片没有再动。 两人的手指自然且顺利地收了回去。 游戏室内陷入一片短暂而微妙的寂静。 “结束了?”托马斯打破沉默:“总算完了!我要去包扎一下这破手!”他第一个离开了游戏室。 马修像是从一场梦中惊醒,猛地抬起头,眼神还有些涣散,他看看通灵板,又看了看这两个东方人,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似的,但最终没有。 他默默地合上了那个宝贝笔记本。 其他人也纷纷起身,德雷克看起来像卸下千斤重担:“看来这场沙龙的余兴节目告一段落。时间不早了,大家各自找地方休息吧。” 他感觉浑身脱力。 他撑着椅子扶手,良久才有些踉跄地站起来。他余光顺着酒红裙摆向上,想跟任映真说点什么,道谢也好,寻求依靠也罢。刚才那短暂的“并肩作战”让他对这个人产生了一丝微弱的依赖感。 他刚想抬脚跟上任映真离开的步伐—— “任先生。” 本杰明的声音有一种诡异的丝绸质感:“抱歉打扰,不知你是否愿意稍作停留,和我聊聊?” “可以。” 画廊老板如愿以偿地侧身让开门口的位置,做了个“请先行”的手势,两人就这样无声地融入门外走廊更深的阴影中。 游戏室门口就只剩下张翊琛一个人。 他呆呆地站在原地,心里那点刚升起的,微弱的依赖感就像被戳破的气球,瞬间瘪了下去,他也不知道怎么说那种失落。他走回门厅拖走自己的行李箱。 他拖着它,它拖着他,像拖着一具沉重的尸体。 他漫无目的地向前走,随便推开一扇虚掩着的房门,感觉自己渺小得像一粒尘埃,被遗忘在黑暗深处。 窗外的风雨更大了,密集的雨点敲打着玻璃窗,发出单调却能令人心慌的声响。 这真是他有史以来经历过的最糟糕的沙龙了。 第73章 说谎的人要受到惩罚-3 他们两人没有走向主楼梯和客房区域,一路走进图书室。这里的空气冰冷干燥,混合着上了年头的旧纸页的气息。 高耸的书架如同沉默的黑色巨人,从地面一直延伸到布满蛛网的天花板。 壁炉架上,一盏孤零零的壁灯散发着惨淡的光晕,勉强照亮了前方一座姿态怪诞的青铜雕塑。那扭曲的人形肢体纠缠盘绕,仿佛在无声地承受着永恒的苦痛,深绿色的铜锈在灯光下泛着幽暗的光泽。 “您看,”本杰明的声音有一种刻意压低,近乎耳语的温柔,“痛苦本身,那种凝固的极致状态才是最纯粹的美,远超任何冰冷的金属或颜料。” “痛苦是信号,扭曲是形变。”任映真盯着那雕塑答道:“与你说的纯粹无关。” 本杰明又凑近一步,两人之间仅一步之遥,近得任映真可以闻到他身上古龙水的味道:“您知道吗?在我眼中,您本人、超越了这里的任何一件、我之前见过的任何一件……都要更加完美。” 他的目光锁定在任映真脸上:“您就是我的缪斯。” 壁灯的光晕在两人身上流淌。 任映真转回头,迎上本杰明的视线:“……你就选一个这样的场地给你的缪斯吗?”他语带嫌弃。 本杰明瞬间怔住,随即狂热的眼神里漫开一点喜意。 “当然不、哦、是的,”他喃喃道,眼中燃起志在必得的火焰:“是的、你说得对!我需要更华丽的布景来衬托……” 他深吸一口气:“我会找到最完美的舞台的。” 他伸出手,摸向对方交叠在裙摆上的手。那是他第一眼就选定对方的原因,它们像两件被精心安置的艺术品,等到他目光向上,他才确定整个“人”都是他想要的。 但在他触及之前,任映真缩回了手,只给他留下了一片冰冷的空气。 他只感受到了一丝若有若无的冷冽气息。 本杰明僵在原地,指尖还保持着前伸的状态,脸上有一丝错愕和被直接拒绝的羞恼。 小说家把收回的那只手随意地搭在另一只手臂上,脸上依然没什么表情:“等你找到舞台,再来找我。” 现在他所有的情绪都瞬间被狂喜取代! 他还是第一次遇到默许合作的艺术品,舞台、他只需要一个更完美的舞台! “在沙龙活动结束之前,我一定会找到足以让您成为我此生最完美的作品的舞台的。” 承诺落地,他不再停留,最后深深看了一眼身后的人,仿佛要把对方的轮廓刻入脑海,才转身快步离开。橡木门在他身后合拢。 任映真转开头,用袖口在手背上沿着本杰明指尖掠过的轨迹用力反复擦拭了几下。 【呃我刚刚是不是看见本杰明掏折刀了】 【从任映真频道追完往期过来的,受死吧这就是我们超级嘴炮王】 【A07频道的观众到底是哪来的这么多信心,横向对比来说只有这个主人公没有参与过战斗,我押他第一个死】 一股冰冷的霉味忽而从书架深处弥漫开来。 这里所有不寻常的东西都值得警惕,他在书架里挑挑拣拣,半晌抽出了一本拉丁文大部头。单手拿不住,任映真连忙右手托底。书页自然摊开,一个冰冷而沉重的小东西就从夹缝里掉了出来。 他拈起这枚银色的子弹。 有意思,它在灯下折射出一种抛光镜面似的辉芒,上面刻满细密、彼此缠绕的纹路,扭曲繁复,像藤蔓枝条,也可能是某种咒文。分量压手,比他预想得沉得多。 他把子弹翻过来,看弹壳尾部。 可惜了,霰弹枪制式特征。 【任映真把失望写在了脸上】 【好嫌弃啊我笑晕了】 【也可以理解,毕竟是霰弹枪,他根本没法用,现在眼神完全就是“就这?”哈哈哈哈哈哈】 他快速而轻巧地弹了一下弹壳表面,发出清脆的一声叮,随即还是把这枚漂亮废物收了起来,转头望向图书室深处被书架阴影笼罩的角落。 那里悬挂着一幅被厚厚灰尘覆盖的巨型油画,隐隐透出了一个模糊的人形轮廓,似乎正要往外脱离,向他爬来。 任映真对此视若无睹,也离开了这间已经开始腐朽的图书室。 下楼,去门厅拖他的行李箱,深灰色,金属质地,有密码锁。但他相信也没人有兴趣去破解,破解后发现里面一箱裙子的话就会跟刚载入到这个世界里的他一样无语。 轮子在走廊地毯上发出沉闷的滚动声,他随便挑了一扇门。 任映真握住把手,用力下压,再往外推—— 没反应。 门把手如同焊死在门板上,没有任何转动的迹象。他又试了一次,加大力度,失败。 任映真松开手,面无表情地走向下一扇门,结果依旧。 第三扇门、第四扇门……他沿着这条昏暗的走廊一路试过去,每一扇门都对他紧闭且无动于衷。 “……”任映真站在走廊尽头,保持了一种高质量的沉默。 “任先生?” 他转身一看,是马修·格林。 马修站在几米开外的另一扇门前:“您打不开门吗?用不用帮忙?” “嗯。”任映真点头:“拜托了。” 马修快步走到他刚才尝试过的这扇门前,握住门把手用力向下一压。 咔嗒。 他再向外一拉,封闭许久的空气味道扑面而来。门内一片漆黑,只能隐约看见家具蒙着白布的轮廓。 “您快进去吧。”马修说:“这间看起来还不错。” “谢谢。”任映真刚准备迈过门槛。 一股不知从何而来且带着浓烈甜香的穿堂风猛地刮过走廊。那扇刚刚被马修拉开的门如同被一只无形大手猛地从里面推动,砰! 厚重的门板以一种惊人的速度和力量狠狠地撞回了门框上,且严丝合缝。 任映真停在原地,他脚尖距离紧闭的门板只有不到一寸。 很好,他差一点就要在观众面前成功证明自己这辈子是真的没整过容了。 “有意思。”马修的声音低沉下来,带着一种近乎兴奋的专注,他快步上前,再次抓住那冰冷的黄铜门把手,用力下压,向外猛拉。 门把手没反应,门板沉重得如同从未被打开过。 “锁死了。”马修陈述道,眉头紧锁。他立刻转向旁边另一扇任映真尝试过的门,重复刚才的动作——下压,拉开……他倒是很热心,但可惜每一扇门最终都是马修打得开,任映真进不去。 “看来只有那间了。”任映真说。 “……看来是这样。”马修点点头,没再多说什么。他站在原地,眉头紧锁,目光胶着在离开的背影上。 “新娘”套间的门巨大得夸张,是一扇几乎顶到天花板的雕花门扉。黑橡木材质、荆棘藤蔓的图案簇拥着一颗巨大的暗红色心形浮雕。 心形中央的位置凹陷下去,似乎曾经镶嵌过某种宝石,如今只剩下一个黑漆漆的空洞。门把手同样是黄铜材质,只是不再是球体,而是两只纠缠环绕的蛇。 咔嗒。 锁舌弹开的轻响异常清晰。 大门向内滑开一道缝隙,仿佛恭候已久。 更浓烈的甜香猛地扑面而来,他感觉自己开启了一座尘封百年的香料墓穴。 任映真拖着行李箱走进去,那扇门在他身后自动闭合。 天花板上悬挂着门厅同款但等比缩小的枝形吊灯,这房间大得惊人,布局极度奢华却又处处透着腐朽破败的末世感。巨大的圆床铺着血红色的天鹅绒床帐,垂落下来的样子让任映真想到沾满血污的裹尸布。 整个空间就像一个被时光遗忘、精心设计却又品味恶劣的新婚牢笼。 任映真眯了眯眼。 弹幕的哈哈哈哈完全占据了他的个人镜头。 床中央铺了一层深红色的花瓣。 每一片都饱满娇艳,深红如血,被极其精心地、一片压着一片,严丝合缝地拼凑成一个巨大、完美、几乎毫无瑕疵的心形图案。 浓郁到化不开的玫瑰甜香混合着一种更深沉的、类似熟透果实发酵的糜烂气息,强势地霸占了整个房间的空气。 “……好老土。”任映真的声音在房间里甚至有点回音:“你知道吗,现在汽车旅馆都不这么干了。” 话音落下的瞬间,房间里的温度毫无征兆地降了好几度,一股寒意如同冰水浸透空气。 笃、笃、笃。 有人在敲门。 任映真转头去看,门被推开一道缝隙。托马斯的身躯堵在门口,他脸上有一种诡异的潮红,没受伤的那只手插在裤兜里,另一只手背在身后。 “嘿,穿裙子的。”他咧嘴一笑:“我就知道你在这儿,要不要跟我一起去喝一杯?我找到瓶不错的威士忌。” 他语气里全是故作轻松的随意,真实想法已经被双眼出卖。 “好。” 托马斯脸上的笑容瞬间加深,带着一丝得逞的兴奋:“爽快!”他侧身让开门口,眼神一直锁定在对方身上。等任映真走出来后,他反手轻轻带上了新娘套房的门。 “刚才在楼下,我看你跟那个画廊老板聊得不错?”他故意停顿,观察任映真的反应:“那家伙看起来一肚子弯弯绕绕的坏水,你可不要被他的漂亮话骗了。” 任映真没说话,只看着他。两人恰好停住脚步,在一个相对阴暗和僻静的拐角。 “你猜猜我是为什么来的?” 托马斯问。 【跟这个选手看了挺久了,每一场都是美式血浆片,但这个是最好骗的】 【第一次来,这哥们异能是什么】 【别管异能是什么都已经被禁了,现在应该是全场无能力者PVP吧】 “我更喜欢直接点。”他说:“我的艺术跟本杰明那娘娘腔不一样,我喜欢看着漂亮的东西在纯粹的暴力下一瞬间崩解碎裂——漂亮的东西就是像你这样的。” 他收起脸上那点故作的轻松,只剩下鬣狗盯上腐肉般的贪婪和残忍:“听着骨头断裂的脆响,撕开皮囊、看着里面的东西流出来,那种摧枯拉朽的破坏感才是真正的艺术,比本杰明那套痛快一万倍!” 说着,他一直藏在任映真视野盲区的那只手露了出来。 他手中握着一把粗犷的猎刀,刀身长约六寸,背厚刃宽,带着明显的血槽。黄铜护手和硬木刀柄上沾着难以洗净的污渍和油脂。 被擦拭过的刀锋闪烁着寒光。 任映真低头看了看他的刀,又仰起脸看了看他的表情。 托马斯在东方人黑色的眼睛里看见了自己狰狞、贪婪,犹如野兽的倒影。 “抱歉,”任映真把目光从那把猎刀上收回来,评价道:“我觉得可能还是本杰明先生的方式好一些,你好粗鲁。既不美观……” 他一字一顿补充道:“还很脏。” 托马斯脸上的兴奋转为一种狂怒,额头青筋暴起,他发出一连串电报后才开始说人话:“你以为老子在跟你开玩笑?” “去年冬天城西也是一个开画廊的女人,我把她扒光了吊在暖气片上,就是用这把刀——” “停。”任映真做了个暂停的手势:“你知道吗?这种事要别人说出来才显得不那么装。” 他微微停顿,目光落在托马斯因错愕而僵住的脸上。 “你自己说出来……” 他嘴角轻微地向上扯了一下,那笑容里只有嘲弄的冷意:“……很掉面子的。” 托马斯像一只被掐住脖子的公鸡,声音戛然而止。 “我知道,去年12月7日至10日,受害者的名字是丽莎·范德林。作案工具是一把背厚刃宽、带有血槽的猎刀,与你现在手中这把形制高度吻合。杀人手法是持续性切割,死因是失血性休克,警方悬赏线索的通告编号是——” 红发男人脸上的暴怒和狰狞被一瞬间浇灭了。 他忽然冷静下来了,说:“我要把你的眼睛挖出来。” 他眼中血丝密布,杀意沸腾,握着猎刀的那只手指关节因用力而发出轻响。 任映真怎么可能知道?名字、时间、地点、细节,还有通告编号?警察还是记者?反正他不相信对方只是个写小说的。 不管这个自称“小说家”的家伙是从哪里知道这件事的,他只要把对方彻底撕碎,就没有危险了。 在他扬手挥刀的刹那。 一声极其短促且清脆的金属撞击声在他们二人之间响起。 他感觉到自己腹部顶住了一个硬物。 “我很遗憾,我是认真在跟你交流的。” 任映真手中握着一支通体哑光、线条冷硬,枪管短粗的袖珍手枪,枪口顶在他左侧肋下脾脏的位置。 “没想到你的脾气居然这么坏。” 托马斯冷汗如瀑,努力稳定住握着猎刀的手,他缓慢且僵硬地向自己的腹部投去一瞥。枪口已经陷入柔软的皮肉。 只要任映真手指轻轻一动,子弹就会瞬间撕裂他的内脏,造成难以控制的大出血。他是杀手,他最明白:那将是比被猎刀砍中痛苦百倍,缓慢而绝望的死亡。 他直视着那张脸,对方仍然没有任何表情,连睫毛都没颤动一下。 “没关系,我脾气好,可以教你。” “如果你不知道该怎么对我礼貌一些的话,”任映真微微顿了下,嘴角勾起一个毫无温度的笑弧,“我也略懂一点枪法。” 第74章 说谎的人要受到惩罚-4 “你知道吗?”任映真的声音仍然清晰稳定,仿佛完全感受不到从枪身传来的,因另一个人剧烈心跳而产生的微弱搏动:“人这一生中,能够亲手结束另一个生命的机会是有限的。” 他对杀人的看法跟我不一样,但绝不可能是什么正常人。托马斯深刻地意识到了这一点,他到底还是把杀的对象当成人,但听这个黑发亚裔的语气,对方把人命当成了一种稀缺的资源。 “我不想杀人。”任映真陈述个人偏好般平静:“尤其不想把这种宝贵的机会浪费在你身上。” 托马斯颤抖起来,他已经分不清到底是愤怒、羞辱感还是恐惧导致的了。 任映真收回目光,仿佛他已经失去了被自己注视的资格,仍然握着枪,一步一步向后退。无声的、冰冷的,重若千钧的杀意依然如同实质的锁链,牢牢禁锢着托马斯僵在原地的身躯。 他总有一种那冰冷枪口已经刺入内脏的感觉,只能看着对方一步步跟自己拉开安全距离。 在即便托马斯立刻持刀暴起也不能对他造成致命威胁后,任映真没有丝毫留恋地转过身,消失在走廊的阴影里。 走廊里只剩下托马斯一个人,他僵硬地站在原地,过了好几秒,才如被抽干所有力气般双腿一软,跪倒在厚重地毯上。他伸手覆上自己刚被枪口抵住的位置,那里仿佛还残留着冰冷的金属触感和深入骨髓的死亡威胁。 他得找个机会弄死那个穿裙子的才行,没事,手里有枪的人他不是没杀过,只是杀起来不会那么方便而已。他已经能想象到,如果他能找到一个机会,撕碎对方的时候将会是怎样的快感。 灯光晃了一下。 托马斯有些迷惘地抬起头,看见惨白的光晕仿佛融化的蜡油,它们流淌、拉伸,旋转,投下无数道疯狂舞动的阴影。这些黑暗呈现出一种腔肠生物触手般的形态,边缘模糊不清,带着一种令人作呕的黏稠质感。 空气温度骤然下降,寒意直刺骨骼深处,那股混合着腐朽气息的甜香突然出现,又变得极为浓烈。 托马斯猛地打了个寒战。 他试图看清发生了什么,但感觉视网膜上仿佛蒙住了一层油腻且不断蠕动的薄膜,视野里的一切都在疯狂变形。 在间隙中,他勉强识别出几个单词: “TRUTH OR DARE?” (真心话还是大冒险?) 他抱住头,他不想选,他只想逃离这地狱般的景象。 但那流淌的血字拥有自己的意志,无视他的抗拒,重新汇聚、变形,组合成一个崭新的问题: “WHO WAS THE FIRST?” (谁是第一个?) 扭曲光影如同沸腾油锅。无数模糊、扭曲,被强酸腐蚀过的人脸轮廓飞快闪现,重叠,被消灭。每一张脸都在痛苦地尖叫。 剧烈的眩晕感让托马斯想要呕吐,他试图在记忆的深渊里打捞那个“第一个”……是谁?在阴暗小巷里的流莺?在廉价旅馆里的醉汉?还是……郊外废弃工厂里的流浪汉? 时间太久远了,他杀过太多人,那些面孔早已模糊一团,那些人在他眼里只是满足破坏欲的原材料罢了。 “我、我……”他发出砂纸摩擦般的声音,徒劳地试图在那些飞速闪过的痛苦面孔中辨认出一个名字或特征,但大脑一片混乱:“不知道,我记不清……” 在他艰难挤出最后一个字的瞬间,光影停止了扭曲。 紧接着,它猛地收缩、凝聚,在托马斯面前的那块地毯上迅速勾勒出一个更加狰狞的单词: “DARE.” (大冒险。) 单词的边缘似有烧焦的炭痕,散发着刺鼻的焦糊味道。 托马斯的瞳孔因极度恐惧而缩成针尖。 阴影再次蠕动起来,无数条冰冷、带着倒刺的黑色藤蔓从墙壁、天花板乃至地毯的缝隙里疯狂地生长出来,发出一种骨骼摩擦般的声响,缠绕而来。 【我被蠢笑了,为什么不敢赌一把?】 【A07枪里没子弹啊!!!】 【但凡敢赌现在就是你反杀剧情了,我受不了了,对面是霉比满地乱刨空有一把手枪没能用的子弹,你是怂比,他就那么一点大你徒手都能给他捏死咯】 【唉!!!】 …… 他像一具僵硬的尸体,躺在巨大圆床底部的黑暗里。他讨厌这种灰尘,但阴影又令人感到安全。他能清晰地听到自己的心脏在肋骨下疯狂擂动的声音,咚咚咚。 床底的空间异常狭窄,他的脸颊紧贴着冰冷粗糙的地板,他维持着这个姿势,假装自己是一只潜伏在沼泽深处的鳄鱼,等待着猎物放松警惕的瞬间。 他死死攥着手中的东西:一支已经预先装填好透明药液的金属注射器。这是他精心准备的研究工具。 那是一种强效的神经麻痹剂和肌肉松弛剂混合液,足以让一头成年公牛在几秒钟内瘫软如泥,意识清醒却无法动弹,他需要一个活体样本。 时间缓缓流淌,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几分钟,也许一个世纪—— 咔哒。 他回来了。 一股冷冽的气息涌入房间,冲淡了床底那股令人作呕的甜腥味道。紧接着是轻微的脚步声,踩在地毯上像猫爪落地,几乎没有发出任何声响。 他屏住呼吸,感觉到那个人在房间里移动,裙摆拂过地毯,那声音在紧张状态下被无限放大,仿佛正一下下搔刮着他紧绷到极致的神经。 行李箱被打开,衣柜也被打开,紧接着,一阵衣料摩擦的声音传来,轻柔顺滑。 他的脸颊滚烫得如同烧红的烙铁,黑暗中,他仿佛能“看到”那幅画面,深酒红色的丝绒如同流淌的暗血滑落,露出底下的一切。他确信觊觎这盘中餐的人不止自己一个。 想到对方正在黑暗中无声地褪去伪装,一种灼热的电流迅速窜遍他全身,他忙死死咬住下唇,紧攥着注射器,冰冷的金属硌得他掌心发痛。 他脑海里不受控制地翻腾着扭曲的画面:对方毫无防备,而他如幽灵般从床底钻出,针尖精准刺入苍白皮肤下淡青色的血管。他能看见那双漂亮眼睛因为惊愕而微微睁大,他的目标会像被抽走骨头一样躺在他的案板上,成为他有史以来最完美的研究样本—— 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还要再等等,只待对方陷入沉睡,就是他动手的时刻。 衣柜门被轻轻合上,脚步声朝着圆床的方向走来。 他的心脏狂跳得几乎要炸开。再等几秒钟! 脚步声在床边停下,应当是那些花瓣被毫不留情地拂落在地,然后是身体陷入柔软床垫的轻微声响。 接着是绵长、平稳,几乎听不见的呼吸声。 ……睡着了? 就是现在,最完美的时机! 他压抑着几乎要冲破喉咙的兴奋喘息,极其缓慢,极其小心地从床底的黑暗向外蠕动。他弓起脊背,用肩膀和膝盖撑起身体,避免发出任何声响,灰尘和蛛网沾到了他的头发和衣服上,但他毫不在意。 他的全部注意力集中在床沿,当他的头颅如同破土而出的毒蛇,谨慎地从床沿的阴影中探出—— 一张玉白得近乎透明的脸悬停在他的视野正上方,正冷冷地俯视着他。 无形的寒意瞬间将他钉在原地。 马修感觉自己像被剥光了扔在聚光灯下,注射器都突然变成了烧红的烙铁。但在这恐惧和羞耻的夹击中,杀意更盛。 他扬起手刺去,任映真侧了下头,以一个堪称悠闲的弧度避开了他的针尖,只差半寸。 那带着同归于尽意味的攻击落空,巨大的惯性让马修整个上半身猛地向前扑去。 坐在床边的人抬起裙摆,不偏不倚地踩中了他握着注射器的那只手腕。 剧痛下,他才注意到对方根本没换衣服,刚才的声响八成也是故意弄出来迷惑他的。酒红裙摆下藏着一双黑色的平底短靴,它们没有任何多余的装饰,但鞋跟和鞋尖却包着一层边缘锋利的金属。 他发出了一声惨叫。 但任映真只是歪了下头,仿佛刚刚踩中的不是活人的手腕而是、反正是别的什么无关紧要的物品,缓慢地开始碾动。 鞋底金属边缘和人类皮肤摩擦的声音清晰刺耳,他腕骨嘎吱作响。 他的惨叫声拔高,剧痛让他手指痉挛,再也握不住东西,注射器从他手中掉在地毯上。 任映真微微俯身,于是另一只靴子也踩上他肩膀,鞋尖不轻不重地踢了踢他颈侧,仿佛将他当成一个临时的脚凳,垂眸盯着他微笑:“说说看,你也想怎么杀了我?” 巨大的压力让马修胸腔剧痛,他被迫仰起头对上对方的眼睛。 “针,针剂……”他声音嘶哑道:“呃、强效麻痹剂,趁你睡着的时候扎颈动脉或者大腿血管,快速推药……放血献祭,我想记录你的反应……” 他控制不住那种病态的兴奋:“你会瞬间瘫软,意识清醒,但全身一块肌肉都动不了。然后、我可以慢慢看你……” “……”任映真似乎在思考,还觉得他无聊:“就只是这样吗?” 马修以为他在质疑自己计划的可行性,或嘲笑他的天真。但接下来小说家说的内容倏然劈开他混乱的意识。 “你的方法还有优化的空间。”任映真语带挑剔:“不过、核心想法尚可。我勉强满意。” 马修猛地瞪大眼睛。他说满意?! 巨大的错愕压过了剧痛和恐惧。 但任映真的声音再次响起:“可惜,名额有限。我已经答应本杰明先生了。” “答应……?答应什么?” 任映真没有回答,只是稍微倾身,离马修更近了一点。 他涣散的眼神瞬间聚焦,猛地顿悟了对方的暗示。 资源是有限的,完美的献祭对象只有一个。 本杰明·罗西是竞争者,占据了优先权,获得了许可。 即使我的方案更令任满意……但是承诺在先。 “如果我杀了他呢?换我行不行?”马修问:“你会允许我……” 痛感让他的声音无比嘶哑,但他眼中开始燃烧一种近乎癫狂的,被支配的光芒:“如果我清除掉这个障碍,你会允许我完成我的研究吗?” “你会允许我杀了你吗?用我的方式?” 任映真还是没回答,那双眼睛里好像不会产生情绪,只会留下一片纯粹冰冷的黑暗。但现在在马修被竞争逻辑支配的感知里,他认为这是默认。 他在痛苦和渴望的煎熬之下,用没有被踩住的那只手去触碰对方踩在自己咽喉附近的靴尖,仿佛祈求一个契约的盖章。 “停。”任映真说:“你还没有获得我的认可,不能弄脏我的鞋。” 马修抬起手的僵在半空,慢慢落回地毯上:“……我知道了。” 几秒钟后,他承诺道:“我会杀了他!等我杀了他,我就会获得你的认可,到时候……你必须是我的!” 任映真没有对他的宣言给出任何反应,大概是把他当成了背景噪音,但又收回了脚。接着,他做了一个让马修意想不到的动作。 他伸出手捏住掉落在一旁的金属注射器尾端,举到眼前端详了一会,随即才俯视马修:“这个,我收走了。”那支注射器在他指间被转动,舞成一朵锋锐的银色之花。 他微微顿了下,故意拖长尾音、微笑道:“还是说难道你想把给我用的东西用在别人身上吗?” 【……不是,这哥们不是打情感本赛道的吗】 【这年头感情骗子已经恐怖如斯了吗,快给男大钓成翘嘴了】 【马修频道来的,家人们我追的这个选手之前真的不是恋爱脑啊,明明恋爱脑的应该是对面的啊!!】 【PUA了啊?!救命啊他都没说“行”好吗我在哪里我不是追邪典献祭频道吗咋回事】 【三句话让疯批为我杀人并白嫖一支注射器,任映真开个班吧】 【不行,他这套钓术有点太吃建模了】 马修现在确实感觉他像是一条被鱼饵勾住、再也无法挣脱的鱼。刚才的屈辱感已经被一种激动兴奋所覆盖:是的!那药剂是“给他用的”!专属的、只能用在他身上! “不、”他这时已经有种近乎虔诚的狂热,“不会用在别人身上,它是你的……只给你用……”他喘息了一会:“它属于你了。” 任映真不再看马修,而是开始观察手中那支注射器:“离开我的房间。” 马修浑身一震,但没有犹豫,他有点艰难地爬起身,离开了房间。 打发走了马修,任映真打开行李箱换衣服。至少不会再有活人来打扰他了,他把床上剩下的花瓣也都抖下去,清理出一片还算整洁的睡眠区域,躺下的时候顺手拉上了床帐。 它把他隔绝在一片昏暗的狭小空间里。 过了很久,房间中都只有窗外狂暴的风雨声。 黏稠而冰冷的意志无声无息地蔓延开来,风雨声被一种低沉且古老的吟哦所覆盖。床帐的阴影活了过来,触须形状的黑暗从缝隙里探出。 祂们“看”到了这个房间,这个庄园,以及漫长岁月被献祭于此的无数“新娘”。或惊恐、或麻木,或绝望的灵魂最终都化作尘埃,融入了这片土地。那时候的人们相信,消耗品总是死的好,死了的才听话。 祂们第一次得到这样鲜活漂亮的娃娃,忍不住想要拆封。 他和祂们不一样。 这是第一个祂们可以唤醒的玩具。 触须的尖端缓缓探向丝质被面,带着一种非人的好奇爬上苍白的皮肤。祂感受到皮肤下细微的血管搏动,然后、祂“感知”到了一个微小坚硬,带着金属冰冷触感的物体。 祂们的新娘戴着一枚象征独身主义的尾戒。 一种不协调感如同细小的冰刺扎到了古老而沉寂的意志。 触须的动作极其轻微地顿了一下,然后缓缓绕上沉睡的人的手腕,祂绕过了那枚戒指,触须环过他左手无名指的指根。 当祂缓缓收回去时,人类的指根留下了一圈新被烙下的暗红印记,与尾指上的金属戒指在黑暗中无声相对。 第75章 说谎的人要受到惩罚-5 他感觉自己像是在烧开的油锅里煎了一整夜。 罗斯林庄园的客房比他预想中更压抑,窗外永不停歇的风雨咆哮像是有怨灵在拍打窗户。身下的四柱床比棺材板还要硬。 德雷克无动于衷,托马斯手上的伤口,本杰明那虽然优雅但总是令他感到毛骨悚然的微笑,马修偶尔一见的狂热眼神……这些画面如同鬼魅般在紧闭的眼皮后疯狂闪烁。 雷声就好像某种巨大存在的沉重脚步,并且越来越近了。 在极度疲惫和恐惧的夹缝中,他最终滑入了一种半梦半醒的混沌状态。 梦境黏稠而滚烫。 仍然是罗斯林庄园,仍然是那张脸。只是不是现实中那身酒红丝绒长裙,也不是冰冷疏离的姿态。对方穿着一身简单且近乎透明的白色丝质长裙。 薄如蝉翼的衣料略显松垮地挂在对亚裔来说也清瘦纤细的骨架上,勾勒出若隐若现的轮廓。深黑的长发贴在后颈处,有水珠沿着脊柱的凹陷缓缓滑落,没入腰际那片朦胧的阴影中。 他想逃离,但目光却如同被磁石吸引,死死黏在对方的皮肤上。 那张脸依然没有表情,但是那双深黑的眼睛不再是深潭古井,而是燃烧着幽幽火焰的深渊。白色的丝质衣袍也流淌起血液般的光泽。 张翊琛浑身僵硬,动弹不得,感觉呼吸都被扼住。而对方扬起手,就像在桌边伸出手去按通灵板一样——带着温凉的触感,如同抚摸易碎品一般,轻柔地贴在他的脖颈上。 梦中人的嘴唇微微开合,没有发出声音,但他却好像听见了那句话: “你也想要我吗?” 贴在颈侧的冰冷手指忽而收紧,带来一丝轻微的窒息感,还混合着诡异的酥麻,成了一种令人崩溃的快感。 他从床上弹坐起来,像被烫到了一样掀开被子,连滚带爬地冲进狭小而冰冷的盥洗室,拧开水龙头开始冲洗,冰冷的水流刺激着皮肤,但仍然无法驱散他的梦境,以及那份混合着羞耻、恐惧和悸动的混乱情绪。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洗漱完,换好衣服的,大脑一片混乱,如同被搅碎的浆糊。 梦境和现实的界限模糊不清。 他浑浑噩噩地拉开房门,只想尽快逃离这个令人窒息的房间和那个诡异的梦。 罗斯林庄园的走廊依然昏暗,雨势没有变小。张翊琛低着头,脚步虚浮,只想尽快找到餐厅区,用一杯滚烫的咖啡或者别的什么来麻痹自己混乱的神经。 看来想要今天就离开罗斯林庄园是不可能了…… 但他又真的想走吗? 他还是想要见到那个人,他感觉自己已经变得无可救药了。 他刚转过一个拐角,沉闷的脚步声和人声就钻进耳朵。 同时钻入鼻腔的是一股强烈且不同于陈腐气味的,铁锈般的腥膻气。 他下意识停住脚步,屏住呼吸,贴在了大理石墙壁后,有一些窥探的紧张。 “——情况就是这样。”是德雷克,他的声音低沉凝重:“托马斯的房间是空的,门打开着。这个……”他似乎踢到了什么金属物件,发出沉闷的响声:“是他的猎刀。还有这个。” 张翊琛小心翼翼地探出头。 拐角前方不远处像一片突兀的屠宰场。德雷克高大的身影背对着他,脚下是一滩浸透了地毯纹理的深褐色污渍。那正是刺鼻味道的源头。 污渍的边缘还有几处明显的拖拽状痕迹,它如同丑陋的伤疤,一路延伸至更深的黑暗中。 更令人毛骨悚然的是,在污渍中心,一片黏稠、类似半凝固泥浆状的血肉混合物中散落着几缕异常显眼的毛发。它们是红色的。 强烈的恶心感上涌,他死死捂住嘴。 托马斯看起来像是……被什么东西拖走了,或者被某种难以想象的力量溶解了。 就在这片血腥景象中,仍然有另一个人分走了他的部分注意力。 小说家今天换了一身衣服,上身是剪裁得体的纯黑衬衫,领口扣子扣到最上面一颗;下身是与衬衫同色系,但材质相对挺括的长款裙裤。他隐约看见了裤脚边缘露出一点金属材质的鞋尖。 “任,”德雷克问,“你有什么看法?” “游戏规则可能比我们想的还要残酷一些。”任映真回答:“我今早起来也完成了第二次游戏,血字浮现在镜子里。” 德雷克沉默了几秒,问:“真心话还是大冒险?” “真心话。”任映真说:“‘它’问我有没有爱上过某个人。” “……”德雷克这次沉默得更久,才开口问道:“我能冒昧知道你的答案吗?” “哦……我说‘从来没有’。”任映真说:“德雷克先生也已经经历过第二次游戏了吧。” “是的,请恕我不能说我的真心话内容是什么。”德雷克的声音变得有些探究,还有一丝刻意营造的温和。他忽而一副推心置腹的关怀模样:“在这种地方,独来独往总是不安全的。” 他往前半步,拉近了两人的距离:“还不知道这沙龙活动能不能真的在明天结束,我们能不能顺利回去。像我这种早就独居的倒是没什么,不过你的话,家人想必也很牵挂吧?” 他俯视着这个年轻、漂亮,冰冷的陌生人,想要知道其这份混杂着脆弱和魔性的魅力来源何处。 任映真没有立刻回答,过了一会儿才说道:“我跟着舅舅长大,后来他车祸瘫痪了。去年冬天并发症,没能熬过去。” 连张翊琛都看得出来,德雷克看任映真的眼神立刻改变了,有某种东西被点燃,然后沸腾起来。 “请节哀。”德雷克的声音里是恰到好处的同情,他身体又前倾稍许,形成一种温和的压迫:“很抱歉提到了你的伤心事。不过请放心,任。” 他说:“这个世界上配不上你的橱窗很多,但是我知道最好的那一个。” 张翊琛看到任映真在听到“最好的那一个”的时候唇角向上牵动了一下,但弧度太小,消失得又太快。他分辨不出来那到底是嘲讽还是应允。 【DNA动了,年轻美丽无依无靠,还带着前不久失去唯一亲人的伤痛,不弄死他的话已经不符合选手调性了】 【德雷克内心弹幕打出来吧:这人不掐死后摆进我橱窗里天理难容】 【刚才这个任是不是笑了一下】 【可能没理解到德雷克背后的意思】 【宝宝你是一个长得很有欺骗性的笨蛋美人】 【刚从马修那边过来楼上你话说太早了建议去看回放,A07跟捏马个鬼一样】 “是吗。”任映真绕开地上的污迹,径自走开了:“我很期待。先失陪了。” 还好他离开的方向和张翊琛所在的位置相反。他感觉自己后背的衣服被墙壁的湿气浸透,撑着墙壁往餐厅的方向去。现在只有咖啡能让他混乱的大脑稍微清醒一些。 餐厅的壁炉是冰冷的,他在角落的一张圆桌上找到了保温壶和几个干净的瓷杯。他拿起一个杯子,刚要拧开保温壶的盖子—— 砰啷! 一声极其突兀的噪音猛地从餐厅更深处传来。 张翊琛吓得手一抖,他循声望去。只见窗边一张靠背椅旁,一个人影正痛苦地弯着腰。地上散落着粉碎的瓷杯和深褐色的咖啡液。 “……”张翊琛把手里的咖啡壶默默放下了。 那人影猛地直起身,看得他心里一跳。那身形和发型,应该是本杰明。对方现在正双手死死抓住自己的喉咙,胸膛剧烈起伏,脖颈上青筋暴突,俊美的脸庞憋得通红。 他喉咙里发出一种撕裂般的怪响,但张翊琛仍然能感觉到一种即将爆发的疯狂和怒意。 “本、本杰明先生?” 本杰明猛地转身。他的眼睛里布满血丝,恶狠狠地瞪向张翊琛,眼中的狂怒和绝望几乎要将人撕碎。他猛地前踏一步,被踩碎的碎瓷片发出嘎吱嘎吱的哀鸣。 张翊琛越过他,看见了咖啡渍组成的文字: “TRUTH OR DARE?” (真心话还是大冒险?) 本杰明完了。他想,不管是怎么回事,现在对方不能说话,就无法回答“真心话大冒险”,在游戏规则下,他最终只会跟托马斯是一个结局。 张翊琛已经听见了本杰明死亡的倒计时。 画廊老板的眼里闪过一丝濒死挣扎的戾气,他低头咬破了右手食指的指腹,在染血的桌布上如同雕刻墓碑般写下血字: “TURTH!” (真心话!) 当最后一个字母的尾部在桌布上凝固,落地窗光滑的玻璃表面泛起了一层淡淡的红色涟漪。这层血雾被无形的笔触操控,凝结成一行清晰无比的问句: “WHY DID YOU CHOOSE PAIN OVER BEAUTY?” (你为何选择痛苦而非美?) 本杰明僵在原地不动了,他张着嘴,半晌没动。就在张翊琛以为他要放弃回答,被判定进入大冒险时,他俯身捡起地上最大的一块瓷片,划破了自己的手掌,按在了自己刚才写下的血字之上。 温热的血液瞬间浸透了布面。 这动作本身就是回答。 他以近乎自残的力道在未干的血字上一遍遍涂抹加重,将那代表真心话的单词涂抹成一团巨大的血块。 他好像也理解本杰明的答案了:痛苦就是终极的美,痛苦本身就是答案。这就是他选择的“美”。 玻璃上的那行血字如同知晓答案般,彻底消失了。 窗外只有风雨的咆哮依旧。 本杰明踉跄着后退两步,身体失去平衡,跌坐回那张靠背椅里。刚才的那种疯狂业已熄灭,只留下一种掏空后的余烬。他沉着脸打量左手掌心那道深长的伤口,它还在滴滴答答地流血。 他仿佛感觉不到疼痛,审视了一会那狰狞的伤口才仰起头,像设定好程序的机械制品缓慢地重新运转起来。 他用没受伤的手从自己的丝质衬衫下摆处用力撕下一条相对干净的布料,将伤口缠了起来。 接着将目光钉到陌生亚裔的脸上。 张翊琛瞬间浑身汗毛倒竖。他下意识举起双手:“不是我!我、我刚刚才来,差点也倒了一杯咖啡!我什么都不知道!”说着后退一步,差点把背后柜子里的银质餐具都撞下来。 本杰明无动于衷,眼中只有冰冷的怀疑。 “真的跟我没关系,啊、我过来的路上看见德雷克和任映真在一起说话,”他试图用更震撼的消息转移本杰明的注意力:“还有托马斯、托马斯他好像死了!他的房间门开着,地上有好多血,他像是被什么东西拖走了!你要不要去看一看?” 听完这番话,画廊老板皱了下眉,似乎在咀嚼他说的话的内容,然后终于肯收回目光,站起身走开了。 他松了口气,但转头再看向角落里的那个咖啡保温壶——那本来是他打算用来缓解紧绷的神经的救命稻草,但现在一见它,他就想到本杰明染血的手。他胃里有点翻江倒海。 他不想再碰这里的任何东西了,特别是咖啡。 张翊琛逃也似的离开餐厅,他想找到任映真。 不管是扭曲的安心还是更深的恐惧,只要在那个人身边,这地方的古怪仿佛才有一丝能够被理解的逻辑。 凭借着模糊的印象和一点运气,他找到了图书室。他小心翼翼地推开那扇门,透过门缝听见了马修的声音。 “这些手稿藏在壁炉后面……有关存在的名字,祭祀的古老文章,还有失败的新娘……”他的声音里有一种献宝般的狂热。 但被他献殷勤的对象没有回应。 马修并没有受挫,继续说:“您知道吗,我觉得您比起祭品更像路西菲尔……” “停。”任映真说:“说回去,手稿的内容。” “哦、有一种对抗其短暂显化之躯的方法。” 对抗、对抗那个东西?张翊琛努力侧耳倾听,几乎整个人黏在门板上,生怕漏掉一个字。 “是一种特制的弹药,用古老的圣水祝福过的纯银,它表面有特定的符文形状,包裹在经过仪轨加持的燧发枪弹丸里。”他语速飞快:“这种‘银之泪’能短暂击退它的化身,让它被迫退回帷幕之后。但是,” 他的语气里很快染上一丝难以掩饰的失落和敬畏:“但是无法彻底消灭……‘它’来自这片土地本身,只能被安抚或者献祭满足。” 啪。似乎是书页被合上,接着是任映真冷淡道:“包扎好了就离开。” 张翊琛太想听清了,也许是踩过咖啡渍后脚滑,也许是过度紧张导致得肌肉僵硬,他一个没站稳,不小心扑进门内。 【这哥们是谐星吗】 【只要摔得够快尴尬就追不上我】 他仰起头,发现任映真动作极快地把什么东西收了起来,他很想看清那是什么东西,但甚至不知道任映真把它藏到了哪里——他另一只手在马修手里! 一股难以言喻的憋闷和酸涩涌上他的心头。 怎么又是这样。他不禁想道:为什么每次看见任映真他身边都有别的男人? 第76章 说谎的人要受到惩罚-6 马修甚至没把他放在眼里,他缓缓地低下头,轻柔地吻了下东方人的左手指节,并不介意对方在他一触即分后立刻收回手,反而笑了起来。 张翊琛看得出来他的胸有成竹:那是一种占有式的尊敬。 “我会争取资格。”白人青年话中有着不容动摇的决绝:“请你等我回来。”他没再说多余的话,自行离开了图书室,没有给张翊琛一个眼神。 奇怪,张翊琛看着他的手腕,那是什么时候伤的? 他又转头去看任映真的手,发现对方左手无名指处有一圈泛红的痕迹。 图书室里只剩下张翊琛和任映真两人。 那种强烈的被排除在外的感觉,“明明是我先来的”,“我们才是一伙的”心情占据上风,他忍不住满心酸涩道:“你知不知道他们是什么人?我看没有一个手上干净的,肯定、肯定杀过人……” 张翊琛自觉头脑从未如此清晰:“这地方的几个人都不正常!我们得走,马上离开这个鬼地方!” 他已经带上一点绝望的恳求:“……跟我走。” 任映真有些新奇地看着他:“是吗,你觉得如果他们全都不正常……那么同样收到邀请函的你和我,是正常人的概率又有多大?你敢邀请我一起走?” 他那种表情叫张翊琛心头猛地一揪。 “至于你说的,我知道。”任映真反问道:“但是沙龙还没结束,不是吗?” 空气的温度再次下降,某种古怪气味混合着一种无数人的低语声钻进了他的脑子。他知道是“它”,是那个从他们碰触通灵板开始就缠上他们的游戏。 “TRUTH OR DARE?” (真心话还是大冒险?) 又轮到他了。 单词的边缘如同融化的血蜡,不断向下滴落着粘稠的暗红液体,渗入地板缝隙,留下蜿蜒的、如同血管般的痕迹。那冰冷的、多重叠加的声音如同跗骨之蛆,无视他的抗拒,直接灌入他混乱的意识: “选择——” 那声音说。 他感觉自己像被扔进了绞肉机。 “选择!” “真心话!”他用尽全身力气喊出来。 “DO YOU TRULY INTEND TO TAKE HIM AWAY FROM HERE?” (你是真的想带他离开这里吗?) “他”?他立刻反应过来,看向任映真,后者仍然没有表情。 是的。他想。我想带他走,离开这个该死的沙龙和无处不在的游戏规则,他也知道这个念头太不正常了,他害怕这个念头害怕得要死,但是—— 它始终在他的意识中岿然不动。 “是的。”他听见自己的声音说:“我想带他走,离开这里,是真的。” 话音落下的瞬间,好像有无数根带着倒刺的钢针同时刺入他的大脑,疯狂搅动、撕扯,抽取着他的灵魂……但戛然而止。 那些眩目的光倏而退去,图书室里恢复了之前的昏暗和幽静,刚才那股诡异的甜香都是错觉。他剧烈地喘息着,肺部的灼烧跟不容忽视。 眼球还残留着被强行固定的麻痹感,他努力眨了眨眼…… 他通过了? 「……他是我的。」 他听见一个声音说,每一个音节都像冰坨砸进颅内。他猛地浑身一颤,除了恐惧外还有一种强烈的恶心感。 「他是我的。」 那低语再次响起,更加清晰冰冷,不容置疑。 张翊琛下意识看向任映真,却发现后者依然平静地坐在那里,仿佛对这低语的声音毫无所觉。 只有他能听到——这个认知犹如火上浇油,巨大的恐惧转为一种反抗的欲望。 “你看到了吧!”他再次对任映真道:“这个游戏、这个沙龙,托马斯他很可能就是因为这个死的,本杰明也差点疯了,下一个是我还是你?” 他的身体因虚脱和恐惧而摇晃,最终只能狼狈地扶着身后的书架:“沙龙结束我们还能活着离开吗?跟我走吧,趁现在还有机会……我带你离开这个鬼地方。” 任映真从高脚椅上轻轻跳下来,无声地绕过了他,走向图书室的门。 在他握住门把手时,他停下脚步。 张翊琛听出了那冰冷的戏谑:“想让我听你的话?” 他回头看着任映真的背影,对方开门时黑发微微一晃,吐字柔软清晰:“先去杀一个人吧。” 小说家回头对他展颜一笑:“随便谁都好。” “我家里人说过,不要听一个人说什么,而要看他做什么。” 话音落下,他拉开门走出图书室。 “杀一个人?”张翊琛问。 图书室里只剩下他了,书架投下的阴影好像正在从四面八方挤压过来。 他拧开门追出去,反手带上门,没有见到任映真,别提背影了,裙摆也没有。他才往前挪了两步,就被脚下的地毯绊了一下。他低头一看,在自己差点绊倒的地方有一块不太规则的暗褐色污渍。 看来托马斯被拖行的时候经过这里。 污渍边缘似乎有什么东西被他的动作蹭开了,刚才把他绊进图书室的很可能也是这个东西。一个微微发亮的硬物尖端向外弹出。 他蹲下在潮湿冰凉的长绒里摸索,触到了一个薄而坚硬的方角。他捏着边缘,小心翼翼地将它抽了出来。 深灰色的金属卡片,他也有一张。 罗斯林庄园最开始发给他们的邀请函。 摸起来发黏,背面比正面更潮湿,沾着什么东西。他艰难地吞咽了一下给自己打气,把它凑到眼前,借着高窗投下的光线辨认。 指腹蹭掉了其中一块湿痕,立刻沾染上一种暗红色的液体,像某种半凝固的糖浆,散发出令人作呕的铁锈腥气。 是血。 他猛地缩手。 也许是因为刚刚擦过,或者手指的温度影响,当然,他更怀疑只是心理作用下的想象,几个原本模糊的字母诡异地浮现出来: “Dear Thomas” 亲爱的托马斯。 是托马斯的邀请函,为什么在这?是任映真?还是托马斯挣扎的时候…… 咔嗒。这声音来自他背后的图书室门扉。不是门把手转动的声音,而是像有什么沉重且富有韧性的东西从门板的另一边轻轻抵了一下。 他慢慢地、慢慢地回过头,门关着,似乎什么也没有。 他丢开那张卡片,连滚带爬地逃出了这条走廊。 杀一个人。 任映真轻飘飘的一句话就烙进了他的脑海,他强迫自己迈开步子往前走,但每走一步,那个念念头就在脑中再凿一下: 杀谁?怎么杀? 真的要为了任映真去杀人吗? 他下楼,左拐,只想离其他人在的地方越远越好。胃里空空如也,叫本杰明吓过那一遭,他从早晨起来就粒米未进,现在头重脚轻。 也许吃点东西会好起来吧。这念头像一块干燥的海绵,吸走了缠绕他的恐惧之蛇。只要他注意一些,应该不会吃到被下毒的食物。 【事已至此,先吃饭吧】 【纯路人,从任映真频道来的,小张哥一直是这个画风吗】 【嗯嗯……不是,追这哥频道的录像卖得都挺好的,你看到后面就知道了】 他驱动着灌铅的双腿把自己带进厨房,目标明确:食物,任何能塞进嘴里让他不至于倒下的东西。他找到几个还算松软的小餐包,强咽下去。胃里有了点东西垫着,那念头就再次火烧火燎地翻滚起来。 因为吃东西后似乎有了力气,它就越发凶猛地噬咬着他的神经。 随便谁都好。 只要你杀死一个人,我就跟你走。 啪嗒。一盏铜质古董壁灯忽而亮起,灯光猛地刺入眼底:大概是电路接触不良。 但那一瞬间的光照亮了他手边料理台上的一样东西。 那是一把剔骨尖刀。 它细长、笔直,冰冷,像一截凝固的寒光。不知道谁用过后随手放在这里的,刀尖上还残留着一点处理生肉时留下的暗红色碎屑,让它闪烁着一种近乎活物的、湿润的微光。 他的视线就像铁屑被吸向磁石,死死地钉在那把刀上。 喉咙里干得隐隐作痛,刚刚咽下去的餐包像冰冷的石块堵在胸口。他抬起手捂住自己的嘴,压下那股涌上喉头的酸腐反胃感。 他拿起刀,刀面上反射出一个他只见过一次的笑容。 那是任映真的脸。 是啊。他豁然开朗。 在这个鬼地方,要么因为答不上真心话完不成大冒险死在那个破游戏里,要么死在其他几个家伙的手里。他想要带走的人比他更容易被杀死…… 杀是唯一正解。 张翊琛握着这把刀,跌跌撞撞地穿过一片狼藉的厨房岛台。他的目标不是任映真……至少现在不是。那么其他人选谁呢?那个看起来就像搞密教的马修?地产商德雷克?已经疯狂的本杰明? 厨房另一边是巨大的对开门冰柜和双开门冰箱。 门没有关好。 刺骨的冷气丝丝缕缕地从冰箱门缝中渗出来,混合着食物的气味。 如果想要有足够的体力杀人,面包是不够的,他得弄点肉来。他大力拉开冰箱门,咣当! 冰箱内部刺眼的白光和冷气瞬间一同喷涌而出,像一条巨大的舌头舔在脸上。 包装好的沙拉、成排的鲜奶盒,码放整齐的布丁罐子……还有—— 他猜那不是火腿。 张翊琛的目光凝固在冰箱最下层那个巨大的保险抽屉上。 它原本应该是用来放新鲜蔬菜的,但现在敞开大半。 本杰明在里面。 他的西装被一种暗沉污浊的绛紫色浸透大半,几乎看不出原本的颜色,眼镜碎片散落在扭曲的脖颈旁一条缝隙里,一条手臂以不可思议的角度弯折着,压在身体下面。 张翊琛的胃猛地痉挛了一下,他感觉拉开冰箱门也是个坏主意,喉咙口那点餐包碎块快要喷出来了。他猛地后退,背部重重撞在料理台上发出一声闷响。 握刀的手也不由自主垂落下去,差点没握住,刀尖扎上自己的脚背。 【……这哥的异能应该没被禁吧,我猜是幸运E】 他冲出虚掩着的厨房门,不忘把剔骨刀随手丢在料理台上,它现在对他而言不值一提了。 他撞进通向宴会厅的那条走廊:“有人死了!”他的声音劈裂变形,在走廊里撞出微弱而凄厉的回声。 马修最先从艺术挂毯的阴影里钻出来,活像一只惊疑不定的乌鸦,他脸上的警惕多过惊讶。 “谁?”德雷克的声音紧接着响起,他手里捏着一个只剩下酒底的水晶杯,微笑道:“冷静点,年轻人。又是那个鬼游戏?具体怎么回事,慢慢说。” “厨房,冰箱抽屉里……”张翊琛试图用最短、最简单的词组拼凑出情况:“他死了,塞在里面。” “……”马修眉头紧皱:“谁?” “……本杰明。” 德雷克目光扫过他的脸,又极快掠过正往这边无声移动过来的任映真和马修,然后才道:“去看看。” 虽然明知道他不是什么好人,但这副靠谱的样子暂时又帮助张翊琛把恐惧镇了下去。他频频回头去看任映真,对方半点余光也没分给他,像一道无声的影子。 厨房还是他走时的样子。 “这个死法倒是很特殊,”德雷克评价道,“这是什么新潮的自杀行为艺术?还是说、他有没有可能选了‘大冒险’?你觉得呢,马修?” “呃、大冒险惩罚失败被关进去不是不可能……”马修说,似乎也打算把一切都归于那缥缈的古怪力量。 任映真微微俯身去看:“……” 张翊琛刚想帮他把垂落的发尾拿高些免得碰到尸体,他就已经抬起头了:“早餐时间之前我们已经完成全员参与的第二轮次,如果要重头再轮,那么应该从我第一个开始。” “Alex按顺序是上一轮的最后一个,我是他‘真心话’的目击者。和他分开后,我没有进行过游戏。” “而且一个成年人,把脖子扭出这个角度,将自己强行塞入一个抽屉,德雷克先生,你觉得可能吗?” 他的声音平稳依旧:“他是被我们其中一人杀死的。” 第77章 说谎的人要受到惩罚-7 “没想到赛程刚过三分之一,已经有两个选手退场,真是遗憾。” 冰冷光滑的黑色金属背景墙上,已经有两幅全息肖像灭掉了。两处巨大而漆黑的空洞像两个被挖出眼球的窟窿悬停在那里。 【重要通知:】 【B-112确认 脱离链接,生命体征消失,脑波活动已停止。】 【B-37选手神经反馈系统报告严重过载。生命体征不稳定,关键生理指标剧烈波动。请求医疗小组立即执行强制断链操作,准备急救复苏程序。】 舞台后方,一束聚焦灯光打向肖像,原本漆黑的缺口出现了一个巨大的血红色“X”。另一个直播镜头里,四名身着黑塔制服的医疗人员正按下紧急断链按钮,伴随一阵轻微的机械泄压声,凝胶的液位迅速下降,露出本杰明苍白扭曲的脸孔和毫无意识、正微微抽搐的身体。 各种监测仪器尖锐的警报声在医疗组接管后更加刺耳地叫嚣起来。 艾丽卡的视线从紧急抢救的骚动中收回,重新面对镜头中心。她堆砌出恰到好处的标准“凝重而沉痛”的表情:“亲爱的观众朋友们,我们刚刚接到了一个令人心痛的最终确认。托马斯选手已经永远离开了我们。” 她的语气真诚而惋惜:“他以其独特而充满冲击力的角色魅力曾给我们带来了许多难忘的时刻。此时此刻,请让我们《第二人生》全体工作人员以最真诚的心感谢所有在他的演绎道路上倾情付出了收视率的观众朋友们。” 监测仪器的警报声不合时宜地打破了这种气氛。 她重新抬起头,引回话题:“我们最优秀的医疗团队正在全力抢救本杰明选手,请持续关注我们的后续通告。而现在罗斯林庄园的风暴之夜远未结束,广告之后,让我们继续深入庄园内部吧!” …… “看这。”任映真伸手一指,众人看见本杰明颈后有一条裂口:“挫裂创边缘皮瓣方向向下、向内。”他伸手在自己颈后平行处做了个抓捏下压的手势,“这是巨大、垂直向下的暴力瞬间作用的结果。自缢或意外折颈,伤痕走向绝不可能如此。” “再看创面深度……需要的力量远超自重造成的意外扭伤。” 接着,他指尖移向那条以恐怖角度反折的手臂,示意几人去看脱臼后畸形扭曲的肩关节:“这不是挣扎能弄出来的,这种角度的扭伤只有在肢体被抓住、且强行向完全不可能的方向暴力弯折才会发生。” “——把他下面那只手掏出来。”任映真说。 张翊琛愣了愣,随即才反应过来,他闭着眼伸出手,一点点掏出了本杰明原本抠在抽屉底部的那只手。尸体手臂的僵硬让这个动作异常艰难。 死者食指的指甲缝里卡着一点混杂了深色油脂的暗红色纤维和角质碎屑。 “这个可能是他在被扼颈扭断头骨前,用尽最后力气抓挠攻击者手臂或身体内侧留下的痕迹。” 任映真站直身体:“这三点叠加,足以说明这是纯粹的、有预谋的近身暴力谋杀。我想凶手拥有绝对的力量优势,且擅长快速制服猎物。” 他看了看马修和张翊琛,目光最后落在德雷克身上:“我们还有必要统计不在场证明吗?” 在这压倒性的物理证据面前。 德雷克·沃森脸上的沉稳面具纹丝未动,但面具后的那双眼睛燃起了两簇令人心悸的幽光。比起被冒犯的恼火,更像一种兴奋。 “我真怀疑你根本不是个写小说的。”德雷克的声音微显沙哑:“或者,至少你得是个写犯罪小说的。你超出了我对一个靠编织故事为生的人的合理预期。” “没错,是我干的。他本来不符合我的杀人条件,他那点可怜的癖好在我看来也很脆弱可笑。如果不是他主动找到我,指控我污染了他的咖啡——” 说到这里,他意味深长地瞥了马修一眼:“我可不会妨碍别人参与这个游戏,也不受这种下三滥的污蔑。” “而且,最重要的是,” 他伸手拈过任映真垂落在背后的黑发尾发,轻柔地捻着那缕头发。 “他居然也对你感兴趣?” 张翊琛听见自己和马修都响亮地咽了一下口水。 “你们东方人有句古话说得很好,我很喜欢。”德雷克松开手,眼神冰冷而毫无感情:“‘千日做贼,无防千日贼’,所以我就顺手清理掉他了。” 他的解释平静、简洁,逻辑清晰,是最冷酷的实用主义。 德雷克个人频道里的弹幕都在欢乐地尖叫和打赏。 “那真是有点遗憾。”任映真垂下眼帘,浓密眼睫遮住了他眼底所有情绪,因而嘴角那点若有若无的弧度就很清晰:“我之前答应了马修先生,如果他能杀死本杰明先生的话,我就愿意接受他的研究邀请,和他深入探讨一些关于纯净的理念。” 张翊琛:“……”他感觉自己的眼珠快要离开眼眶了。 “可惜,没想到被德雷克先生抢先完成了这件事,那之前的承诺、自然也就无法兑现了。” “什——?!”马修的脸瞬间涨成猪肝色:“你……你答应过我的?”他声音里有一种信仰崩塌般的绝望颤音:“只要你还在罗斯林,你的原罪就需要我的净化!我可以帮你完成仪式,放血……” 他猛地转头,瞪着德雷克:“你不懂!他是我命中注定的祭品!神会见证……” 德雷克笑了一声。 那是纯粹觉得荒谬滑稽得不可思议,发自肺腑的嘲笑,他还摇了摇头,像是在惋惜某种惊人的愚蠢。 “你想跟我公平竞争吗?”德雷克问:“我们之间可不存在这个概念,你杀不死我。”他伸展了一下身体,微笑道:“我会把你的祭品带离这个庄园,这场游戏终会结束。” 他松开了那缕黑发,声音低沉磁性,描绘的画面却令人毛骨悚然:“我会带你回我在西海岸山顶的那个新家,它有一面非常漂亮的落地窗,最安全的玻璃阳光房,没有比它隔音更好的房子了——我会在那慢慢结束你的呼吸。” 甚至,他在说这句话时无意识地用拇指和食指做了一个仿佛在捻断花茎的动作:“相信我,虽然有些耗时,需要更多的耐心。但我从不吝啬时间打磨精品。” 他把“带你回家然后掐死你”这件事说得很有艺术成就感,甚至让人觉得这事超越了普通的欲望,神圣无比。 “……”张翊琛还是没说话,他觉得自己的血液都僵了。他不怀疑德雷克在开玩笑,又想到马修刚才说的放血…… 他置身于一个彻底癫狂的地狱,身边还有两头披着人皮的恶魔,正在用他完全无法理解的语言商量着如何将第三个看上去最无辜——但他怀疑在蛊惑人心方面来说任映真才是最危险的——的恶魔分而食之。 任映真反而比他镇定多了:“听起来,你们两位都对我接下来的归宿有着非常具体的规划。” “德雷克先生想要带我回家,慢慢掐死;格林先生则想净化原罪,放血完成仪式。” 他目光在两人之间流转,仿佛鼓励地轻快说道:“那么,我只有一个小小的请求。” “你们各自努努力吧。”他柔声道:“别让我被另一个人杀死了……也别被我杀死了。” 最后这句话,他是带着笑意说出来的。 “呵。”德雷克几乎是立刻从喉咙深处滚出一声低沉短促的冷笑,他除了“真心话”以外从未感到被挑衅过。他看中的橱窗娃娃的发言自不量力得让他发笑。 马修的笑声则截然不同,但那种绝对自信和掌控感是跟德雷克一致的。 张翊琛觉得他们俩应该是把任映真说的两句话在各自扭曲的世界观里解读成刺激的挑战和诱人的战书了。 几人分开后,他自己进了图书室。 ……他还是忘不了任映真的那几句话。虽然除了游戏外的疯狂和死亡不会轮到他的头上,但谁知道德雷克和马修会不会突然心血来潮,决定在杀了任映真之前准备一点开胃小菜呢。 德雷克体型庞大,如山岳一般,他想到要杀这个人就胃里一阵痉挛,他根本不想靠近德雷克;而马修呢,体型倒是跟自己差不多,但应该有战斗经验,他需要机会、陷阱和武器。 但并非不可能完成的任务,不是吗? 他相信图书室里说不定就有着他的机会。 张翊琛在异端传说区域翻找,手指在布满灰尘的书脊上依次滑过:《新英格兰黑暗传说》《阿卡姆地方志异闻录》……他找到了一本拉丁文的大部头。 《罗斯林》。 他手指按在如同扭动蛆虫一般的、密密麻麻的拉丁文手写体上,慢慢读出内容: 第一批拓荒者带着疾病、贪婪和绝望于此定居以来,死于斧下、疫病、饥荒甚至更隐秘恐怖手段者的怨恨、痛苦、疯狂欲念……如同无形河流汇聚沉淀,在这片土地上堆积、发酵、混合,最终孕育出了这个“实体”。 它没有固定形态,如同凝聚了最深沉绝望的液态黑暗,栖息于土地深处,与庄园同源共生。 马修和任映真说的大致没错,除了那颗被圣化的纯银子弹,想要安抚醒来的“罗斯林”需要献祭一个新娘。 书页上画着一个极其粗糙且令人毛骨悚然的示意图,一个穿着古老式样白色长裙的人形轮廓被扭曲成十字形态、或者更像是被捆绑起来,悬浮在象征着庄园的诡异符号上方。 无数扭曲的,如同触须般蠕动的黑色线条,从人形脚下的大地深处蔓延上来,缠绕住其身影,汲取着什么。 其实他拉丁文不算精通,因而只能艰难地拼凑出内容,但仍能推断出,所谓“新娘”其实是一个条件要求极为苛刻的活人祭品。 这是罗斯林庄园的传统,他们需要年轻的、处子的、和罗斯林庄园主人有血脉关联的,美丽的生物穿着洁白衣裙被送入庄园深处的房间。 而且自古以来被选中的 她们或许从未真正做过谁的新娘。 最年幼的女儿,秘密情妇,远房堂妹…… 站在怪物阴影下的,是活下来的领主们的欲望。 他无法判断这种献祭仪式到底是平复每数十年就会醒来一次的怪物还是为了控制“它”,但那或许已经成为“她们”了。 她们的恐惧,绝望连同血液都在死亡的瞬间被无形之物贪婪地汲取一空,以此来维系这座庄园表面上的平静。 他翻回银子弹那一章,只觉得胸腔里冷透了。是每一任庄园领主亲手将这个诡秘的存在喂养得越来越恐怖强大,以至于无法镇压。现在那枚子弹不过是一点微渺到几乎不存在的希望 他猛地缩回手。 刚才书上的字迹好像正顺着他的指甲边缘像指缝里渗透。他很想说服自己是错觉,但一股微弱但清晰的麻痹感就像细小的针正顺着指尖神经缓缓刺入骨髓。 他猛地丢开了那本书。 张翊琛想起某人左手无名指指根处那一圈红色的痕迹…… 他得去找任映真。 …… 这个世界好像被永无止境的暴雨吞噬了。 罗斯林庄园的白天和夜晚一样昏暗。 他无声地穿行在庄园东侧的走廊里,得益于地毯,金属鞋尖和鞋跟也不会发出多么引人注意的声音。这条长廊的墙壁由巨大的橡木镶板构成,有不少古老的挂饰,包括家族挂毯,击剑盔甲。 一个厚重沉稳的脚步声突兀地盖过了窗外风雨,由远及近,慢慢走来。 任映真停下,转身。 他问:“德雷克先生,你迷路了吗?” 回应他的是一声沉厚的,几乎能引起胸腔共鸣的叹息,它混合着无限惋惜和一缕遗憾。 “任,我真的……太遗憾了。” “我本来不想这样的,你知道、带你回家的过程也将是一件完美的艺术品。你会成为我的私人陈列,以后只供我一人欣赏。” 他的声音陡然低沉下去:“但现在,有件事我必须先处理。” 德雷克向前迈出一步:“你大概还不知道吧,第三轮游戏已经到我的回合了。” “我的大冒险内容是——” “BRING THE BRIDE TO ME,” (把新娘带来给我,) “AND THE LIE WILL BE OTTEN.” (谎言便一笔勾销。) 第78章 说谎的人要受到惩罚-8 “哦?”德雷克这下毫不掩饰他的轻蔑,轻笑一声后嘴角向下撇去。很显然,他并不相信任映真的问题和回答。 窗外一道惊雷适时炸响,惨白的电光瞬间灌满走廊。两人伫立的影子都被拉扯得扭曲变形。 “跟我走。”德雷克命令道:“我不想把扬面搞得很难看,如果一不小心把你杀了就坏事了。” “那么……” 任映真叹息道:“我也真的太遗憾了。” 说完,他没再看对方,而是径自伸手摸向墙上的古董壁挂中装饰品其一——那是一把样式典雅的西洋刺剑。深褐色的木质剑鞘如同枯藤,剑格是繁复精美的镂空雕花黄铜。 岁月已经模糊了它昔日的光彩。 “借我一用。”任映真轻声说。 在德雷克骤然变得锐利,仿佛鹰隼锁定猎物般的注视下,他握住剑柄。 锵—— 一声艰涩刺耳,俨如锈蚀铁门被强行打开的金属摩擦声骤然响起。 一道黯淡却富含杀意的冷光在昏暗长廊中倏而雪亮无匹。 这把剑的剑身布满细密的螺旋状血槽,尖端是锐利的三棱锥型。黑发青年手腕轻抖,剑尖在空中划过弧线,最终斜指地面。 德雷克看得出,他的站姿挺拔放松,重心落在双脚之间。任映真看向他的眼睛里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沉静,仿佛拔出的不是武器而是趁手的书写工具。 “请指教。”任映真礼貌道。 德雷克不受控制地绷紧了脸部肌肉。 【(大爷挠额头)你们这主播,不是打情感本的吗】 【可能是花架子吧】 【我看这期资料卡是真的,这哥初始职业真的是虚弱写文佬,总不能节目组骗观众吧】 【别的不说他讲话挺会踩雷的,如果他能活到第六期我会追更】 【别奶,这哥都被选定为新娘了,只要被献祭就GG,这种精神负担现实里肯定超载死了】 “很好。我就说你不可能是什么普通人。”地产商眯起眼睛,冷笑一声:“让我看看你的游戏。” 他向前一步,缓缓拉开架势,重心前倾,双手一前一后抬起。 话音未落,他动了。 德雷克身躯好比压缩到极致的弹簧射出,速度惊人,右拳几乎快过出膛的炮弹,直捣向对方持剑的右手腕。 目标明确:废掉武器。 在他启动的同一瞬间,任映真手腕轻巧一翻,细长刺剑化作一道模糊银线,由下而上撩向德雷克轰来的手腕内侧。 嗤—— 剑尖的三棱锋锐仿若毒蛇獠牙,划开一道细长血线。他并不能以力量见长,却足够精准。剧痛让这雷霆万钧的一拳瞬间失去部分力量和准头。 拳头擦着任映真的手腕外侧狠狠掠过。 德雷克眼中寒光一闪,攻势不停,被格开的拳头顺势化为肘击,闪电般击向对方肋下空档。他的动作连贯狠辣,毫无破绽。 ——然后他被预判了。 他刚欲变招,任映真就轻盈地向侧后方滑开半步,同时再次翻转手腕。那把刺剑突然被赋予了一种诡谲的生命,迅疾、宛若毒蜂尾针刺向他因出拳而微微暴露的腋下要害。 德雷克巨大的冲势难以瞬间止住,不过他也并未慌乱,而是凭借惊人的核心力量猛地沉肩缩肘,最终剑尖只撕裂了他的袖管、离刺破皮肤还有不到一寸。 祂应该不会特别在意“新娘”的完整性吧。 于是他顺势拧身,一记后旋踢扫过去。 那麻烦的小说家身体柔韧性好得诡异,在踢击临身的刹那猛地向后仰身,一个优雅的后滑步避开锋芒。 同时,他手中刺剑就像附骨之疽,剑尖始终不离德雷克因踢击而重心略有不稳的支撑腿膝盖侧后方。 卑鄙的东方人! 德雷克收腿落地,动作依旧沉稳,但呼吸已微微急促。他低头瞥了一眼手腕和袖口的破损,用另一只手的拇指指腹缓缓抹过伤口,然后举到眼前,平静地审视着指尖的鲜红血迹。 当他放下手,他的脸上已经燃起了一种纯粹的狩猎兴奋。 “我真是越来越不想把你让出去了。” 德雷克声音沙哑:“真是漂亮的小把戏,你给了我很多惊喜。” 他再次动了,并不再有任何保留。速度和力量远超方才,就像解除了某种限制,他不再追求控制或一击之下结束战斗,而是开始了狂风暴雨般的连续进攻。 地产商先生的近身格斗技巧炉火纯青,动作衔接流畅得如精密舞蹈,每一击都精准地封锁闪避空间,逼迫任映真必须硬接或者后退。 【怎么变成战斗番了】 【不要杀我主播,不要杀我主播口牙,任映真代餐很难找的你知道吗!!你玩死了我看什么!!!】 【好漂亮的死亡探戈,这扬回放又要涨价了吧】 他一直在后退。步伐和刺剑都变得更快更密,裙摆随侧移、后撤不断翻飞。剑光模糊,成了一面小巧的银色盾牌。 细密的金属撞击声和布料撕裂声不绝于耳,双方都在逼迫对方变招。 那把刺剑到底是古董,已经开始因承受巨力而发出不堪重负的嗡鸣。最后一次闪避时,德雷克的拳头是擦着他鬓角掠过,带起的劲风掀动了他的额前的黑发。 【这个视角好美丽啊哥】 【宝宝你今天开始也有人生镜头了,虽然这可能就是你的最后一个镜头了但是谢谢德雷克】 他的耐力也比不上对方。任映真被迫一步步后退,即将抵达走廊的尽头。他的背后是一扇落地长窗,暴雨将斑斓色彩扭曲成一片模糊晃动的光影。 他将要退无可退了。 德雷克冷笑一声,挥出最后一拳。 这一拳凝聚了他所有的力量,速度和准备把对方拿下的意志。他要把这只已经有点恼人的蝴蝶标本连同其脆弱的武器一同钉住。 就像任映真可以预判他的变招一样,他已经摸透任映真的战斗风格了。果然,小说家不退反进,向侧面旋身,再次出剑刺向他。 攻其必救。 不出所料,德雷克等的就是这一刻。他化拳为爪,手掌钢钳一般,悍然抓向刺来的剑身;左手从阴影中起势,打向对方的腰肋。 那道光从德雷克的手中飞走了。 他无法理解这个瞬间发生了什么,任映真险之又险地将剑尖从他指缝间滑脱出来,借着旋身的离心力、同样探出了左手。 令他意外的力量。 扣腕、旋身、沉腰、发力,动作一气呵成。黑发青年把自己当成了一个杠杆支点,将他引向了自己的身后。 那扇落地长窗。 轰——哗啦啦啦! 震耳欲聋的爆裂声撕碎了风雨的咆哮,整扇巨窗轰然粉碎,无数形状各异的玻璃碎片宛如炸开的烟花,裹挟着他的身影,混合着冰冷的雨水和狂风,向着窗外深不见底的黑暗, 飞坠而下。 任映真站在破碎的窗洞边缘低头看去,涌入的雨水打湿了他的衣服,布料紧贴在身上。他长出一口气,微微喘息着抖落刺剑上混合着雨水和鲜血的浑浊水珠,它在湿透的地毯上晕开一点微不足道的暗红。 “刚才忘了告诉你,” “我最喜欢的游戏是消消乐。” 任映真的声音里有些倦怠,他像是在自言自语:“我本来不想自己动手的。” 他低头看向自己并未持剑的左腕,那些丝线像被雨淋湿的蛛丝一般缠缚其上。 属于马修的那根丝线正在搏动,也许他感觉到了什么;另一根是张翊琛的,偶尔总带上一点象征恐惧的蓝色。 最后一根赤红色的丝线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黯淡、枯萎,崩解,寸寸断裂,最终消失在潮湿的空气中,不留一丝痕迹。 他以此确认了德雷克·沃森的死亡。 他已经无法再影响任映真的命运了。 但也是在这根线彻底消散的瞬间,空气忽而变得沉重,湿滑,气息是如此浓烈,以至于窗外的风雨都被隔绝一层,变得沉闷而遥远。 任映真抬起头,一根截然不同的丝线出现了。 它纤细但黏稠,活物般缓慢蠕动,红色是如此深沉,近乎发黑,表面布满了不断开合的微小吸盘,边缘闪着幽暗的磷光。 它像是从这片土地的最深处生长出来,无视物理空间的阻隔,带着一种原始的占有欲径自缠绕而来。 是“罗斯林”。 这根赤黑色的丝线绕上他左手的无名指,与昨晚莫名出现的戒痕相吻合。实体化的那部分的触手看似速度缓慢,实则快得惊人,祂瞬间缠绕上了站在窗洞边的人的脚踝。 很难形容,任映真感觉自己像是被章鱼腕足抓住了,对方正在贪婪地汲取他的体温。 「新娘。」那个声音说:「我们的妻子,好孩子,跟我们永远在一起吧。」 那根触手猛地爆发出远超常人想象的恐怖力量,人类瞬间失去了平衡,被那只腕足拖倒,向黑暗深处拽去。他后背重重砸在地毯上,尽管如此仍然眼前一黑,他勉力捏住那柄刺剑,又意识到它是无法对祂造成什么伤害的。 雨水仍然从窗洞内灌入,他这下整个人湿透了。而且那根触手也没有因为他倒下就放松,反而绞索似的猛然收紧,再次传来一股巨大的拖拽力。 缠绕在无名指上的触须状丝线也勒得指骨生疼,仿佛要将那圈戒痕烙下来,永远不消失。 还是第一次被实体化的丝线为难。混合了无数痛苦哀嚎、疯狂呓语和纯粹恶意的、非人的低语声——亿万只细小的虫豸正在啃噬他为人的理智。 纯粹恶意和融合的渴望冰水一样淹没了他的感官,求生的本能让他握紧刺剑。他想要摸自己的衬衫内袋,那里贴身藏着他前一天独自搜索找到的银弹,但是—— 但是祂是杀不死的。 如果他不能一击必杀,那么被激怒的“罗斯林”会对他做什么呢。他不能在这里浪费掉唯一可能短暂自保的机会,去激怒一个他现在还根本无法杀死的存在。 他松开手,任由刺剑掉落在地毯上,放弃了抵抗。 …… 那声沉重物体撞击和玻璃爆裂的混合巨响就像地狱的丧钟,砸穿了一切,包括他心中的侥幸。不会是任映真吧?不会是……那个东西吧? 他猛地起身,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他答应过我的! 张翊琛知道他犯了和马修一样的毛病,可是他就是忍不住想,只要杀一个人任映真就能听他的话了,而且如果任映真死了,下一个不就是自己了吗? 他分不清是什么情感驱使着他,他朝着声音的方向一路冲过去。心脏在喉咙口狂跳,每一次呼吸都带着那股令人反胃的腥甜。 但等他转过东侧走廊三楼的拐角,他的大脑就一片空白了。 小说家仰面倒在湿透的地毯上,身上的衣服也全都被雨水浸透了,倒是跟他梦里的景象很像,而且还要狼狈得多。他顾不上欣赏这画面,因为缠绕在对方身体上的…… 是噩梦。 数条从黑暗中生出的触手黏附在活人身上,祂们其中最粗壮的一条有如巨蟒,正绕在人类的腰腹位置,勒得布料深陷;另一条缠在右腿膝盖处的腕足也正缓缓收紧。 最诡异的是,一团不可名状的黑暗仿佛俯视的巨大人脸,缓缓地、缓缓地从空中探出—— 他没有勇气上前去把想要的人抢回来。 但被压制在地上的年轻人似乎早就放弃了挣扎,居然任由那些触手一点点把他往窗洞外面拖。 他就只能这样眼睁睁地看着吗? 就在他以为自己要目睹惨案之前,他听见了任映真的声音。后者的声音气息并不稳,但是语调里的亲昵清晰地钻进了他的耳朵里:“好漂亮啊,我从来没见过这么纯粹的存在。” “你找到我了……你喜欢我做你的‘新娘’吗?” 被捆住的人微微仰着头,微笑着任由触手缠上自己的左手手腕,同时没有受困的右手抚上了触手(张翊琛猜那可能、大概,也许是头部的位置)粗糙而诡异的表面,仿佛在抚摸一个饱受苦难且终于找到归宿的同类,一种近乎同病相怜的小心翼翼的理解?! 捆在他身上的触手那股沛然莫御的拖拽力瞬间僵滞,吸盘也停下了吮吸。 连同那疯狂的呓语都沉默下来。 “罗斯林”和张翊琛同时停止了思考。 第79章 说谎的人要受到惩罚-9 疯子。 张翊琛脑子里只剩下这一个单词。他下意识后退半步,撞到墙壁上。 与此同时,那些触手仿佛也被这微不足道的声音惊醒,猛地颤动了一下。祂们不再富有攻击性地收紧,而是传递出一种困惑和悸动的感情。 缠绕在人类身上的那部分腕足微微放松了力道,吸盘小幅度地开合,似乎在犹豫是否要继续做下去。本来缠绕在腰上的、最粗壮的那一条腕足像受惊的蛇般向后缩去。 任映真瞥了一眼左手无名指处的丝线,就连它也静默下来。 是哪一部分的意识,让它无法应对这份情感呢? 祂们从来没有遇到过这样的祭品。 那些腕足带着一种羞涩般的迟疑,依依不舍地从他身上脱离,还发出了些轻微的响动。又在几秒后突然猛烈抽搐起来,带着一种近乎慌乱的退意,以比来时更快的速度退回黑暗之中,消失得无影无踪。 空气中还残余浓烈到让人作呕的甜腥恶臭和窗洞边缘几道光滑黏稠的暗红色拖痕,证明刚才的惊悚一幕并非幻觉。 任映真剧烈咳嗽了几声,喉咙里一股血腥味,大概是摔倒的时候磕到哪了。他有点艰难地用手肘支撑起上半身,这身衣服已经不能要了,还有水顺着脸一直往下滴。 他现在像是刚从深海里被打捞出来的幸存者。 【还得跟触手说一声谢谢呢】 他低头看了看沾满泥污和不明黏液的裙裤下摆,又抬起刚摸过“罗斯林”腕足的手捻了捻指腹——上面还残留一些冰冷滑腻的触感和难以洗净的暗红磷光。 然后他才有点吃力地扶着同样湿漉漉的墙壁站了起来,裙裤沉甸甸地贴在腿上。 张翊琛看他扶着墙缓缓转过头看向自己。 “你、你还好吗?”他问,指向对方还残留着吸盘印、还在微微渗血的手腕。 “如你所见,不太好。”任映真顺着他的目光打量了一下自己手腕上的环状红痕,语气平淡道:“我需要洗澡,换身衣服。” 说完,他不再看张翊琛那副见了鬼的表情,弯腰捡起那柄已经沾满泥水和污渍,黯淡无光的刺剑。他拎着剑,有些踉跄地走回之前悬挂它的墙壁前。 他低头扯了一块衬衫下摆,布料撕裂的声音在风雨声里已经微不足道。任映真用相对还算干净的里衬布料缓慢而细致地开始擦剑。 他擦掉剑格镂空雕花黄铜缝隙里的泥巴,抹去剑身上螺旋状血槽里淤积的污秽黏液,最后用相对干燥的部分小心地拂过那锐利的三棱锥形剑尖,直到它重新显露出一点冰冷的金属光泽。 “谢谢。”他双手托起那柄刺剑,把它挂了回去。 剑身垂落,在壁灯光线下投下一道仍然锐利的影子。 有一句模糊的呓语转瞬即逝,他没太放在心上。任映真长出一口气,从张翊琛旁边走过,往自己的房间去了。 “……”他目光投向任映真破损的衬衫下摆,看到一片同样被雨水浸透的苍白皮肤和青紫的圆形淤痕。 还有必要跟他说“新娘”的事情吗?张翊琛想。因为任映真看起来……根本不在乎啊。 任映真回到那间新娘套房,这里依然浪漫而不祥。他先洗干净手才去行李箱里掏了新的换洗衣服,走进房间深处的卫生间。 温热的水流驱散了部分寒意和疲惫。 坏消息:没在行李箱里找到浴袍。 好消息:他居然又找到了一条裙裤! 他不打算去思考为什么“自己”的行李箱里全是深色系服饰且大多是女装,在确认这是仅存的唯一一条长裤后,任映真决定好好珍惜它。 长发也很麻烦,它现在紧贴着他的头皮和脖颈,水珠不断滴落,马上就要隔着毛巾浸透刚换的新衣服。 他把项链塞回领口深处,再次将扣子扣到最上一颗,然后开始翻吹风机。按常理来说,他记得这种东西应该放在柜子里。 任映真弯下腰,准备查看洗手台下方壁柜的储物格。 一股难以言喻的恶寒感从背后涌来,那股腐烂的、沁出甜汁的浆果味又来了,它驱散了浴室残留的浴液味道和湿热水汽,亲热地压在人的胸口。 他慢慢抬起头,看向镜子。镜中清楚地映照出他,还有卫生间门后的阴影。从那黑暗中缓缓地探出一条触手。 它蠕动着,吸盘愉悦地开合,以一种极其诡异的“体贴”姿态,卷着一个造型颇为现代的——吹风机。 任映真:“……” 【?】 【当我打出这个问号的时候不是我有问题而是你有问题】 【怎么回事怎么萌起来了朋友们】 那触手察觉到他的迟疑,于是还将吹风机往前递了递,动作轻柔,但其吸盘开合时发出的轻微“噗叽”音效仍然有一种令人头皮发麻的恐怖感。 “……谢谢。”任映真没有回头,伸手接过吹风机。他吹干了头发,希望触手没有其他的后勤服务。他还敬业地补了一句:“你真体贴。” 壁灯突然疯狂闪烁了三秒钟。 ……他猜那大概是高兴的意思吧。 任映真离开卫生间,卧室里那个巨大的胡桃木衣柜砰地一下轰然洞开。 里面挂满了各式各样的白色衣物,算是服装博物馆:从维多利亚时代宫廷睡裙到爱德华时期晨衣,再到现代真丝睡衣……甚至还有几件剪裁精良的白色西装和衬衫。无一例外,全都是白色。 以及一件样式极其繁复、点缀着无数细碎水晶和珍珠、裙摆似云朵般堆叠的婚纱。 怎么塞进去的。 而且据他目测,没一件是他的尺码,合理怀疑是历代新娘献祭前的着装遗产。 “暂时不,谢谢。” 衣柜门狠狠地、严丝合缝地关上了。这声巨响震得墙壁都微微颤动了一下,还带下几缕柜顶细微的灰尘。 他走到圆床边缘,侧躺下来。不管是跟德雷克的对峙还是被触手拉倒在地都消耗了他相当的体力。他需要片刻喘息,哪怕只是几分钟。 他闭着眼睛,试图梳理思绪。德雷克的死亡并不意味着麻烦结束,马修只会觉得是邀天之幸,这是命中注定任映真要给他当放血仪式的祭品;张翊琛暂时还算不上威胁;最棘手的是这座庄园本身,是“罗斯林”。 他必须恢复体力才能应对接下来的局面。 那股冷意再次来临,细微的蠕动声来自床下。任映真没睁眼,但感觉到床垫靠近腰部的位置尤为轻微地凹陷了一下。 然后、一个冰冷滑腻,且带着蠕动感的尖端,谨慎地爬上了他的左手手背。祂似乎带着一点好奇,贴着他手背的皮肤轮廓缓慢地向上滑动。 那些吸盘如同细小的肉芽,每一次开合都会带来一阵细微麻痒和强烈的心理不适感。 祂在“抚摸”。 触手尖端的动作很轻柔,沿着他手腕内侧的血管脉络向上走,这种诡异的触感让他忍不住微微绷紧了皮肤。等到祂爬到小臂乃至肘窝的时候,祂忽然出现了不协调的停顿和颤抖。 不像是力量减弱。 紧接着,那原本只是轻柔滑动的尖端动作一顿,靠近根部更粗壮的部分却猛地收紧吸附,祂带着一种强烈的拖拽意图,想要把他拽到床下去。 一根触手的两端好像被两个意志截然相反的存在控制着。 其中一个想要抚摸标记,另外一端想要归我所有。 这矛盾的拉扯感持续了不到一秒,随即就好像内部达成了某种妥协,或被更强的意志压制,祂就只绕在他手腕处,但吸盘却以一种更加密集且贪婪的幅度开合,紧紧吸附在他手腕内侧,仿佛在汲取活人的温度。 任映真还是没动。 如果祂是一个意志的集合体,那么就说明“罗斯林”本身并非铁板一块,只要有裂痕和弱点,就有他可以攻击和利用的部分。 在他思考这件事的时候,那根触手似乎已经满足于当前的接触,终于缓缓地松开吸盘,冰冷的感觉从他的皮肤上剥离,床下的蠕动声也随之减弱和消失。 过了一会,他才睁开眼睛。手腕处果然新添了痕迹,渗血的情况也变得更严重了。他放下衬衫袖口,遮住手腕的伤痕,打算去厨房找点吃的。 厨房的情况比上午还要严重,他把装着本杰明尸体的底层保险抽屉放到一边,在冰箱的冷藏室里翻找。他对沙拉鲜奶和布丁没有兴趣,再开冷冻,里面堆着冻硬的牛排、鱼排和一些速冻食品。 管家的安排勉强还算合他心意,任映真随手拿了一盒包装完整的意大利千层面。 厨房门口传来一阵迟疑的脚步声。 “任?”张翊琛站在门口:“那个东西…呃、我找到跟‘罗斯林’有关的古籍了,祂是由无数死在这里的人的怨念和痛苦聚集起来的,没有的意志。所以……嗯,我们或许可以找到办法?” 任映真“嗯”了一声,在抽屉里找开罐器。 “跟我离开这里吧。”张翊琛再次说道:“我的车上还有通讯设备。”他无法解释自己对对方的迷恋程度为何如此之深,这当然不合常理,但他实在是…… 细微的锐响忽而出现,冰箱的阴影里闪电般探出一条触手,立刻捆到了正在剥锡纸包装的小说家的腰腹上,瞬间勒紧。 “呃!”张翊琛猛地后退一步。 “松开。”任映真扫了一眼触手:“我还没说要走,你现在妨碍到我解冻了。”他端着那盒千层面,貌似还有点烦躁:“我饿死了算谁的?” 张翊琛目瞪口呆地看着他跟拖着一条沉重且不太听人话的购物袋一样拖着那条蠕动的触手走到微波炉前,把千层面塞了进去。 祂像一条被主人强行从电线杆前牵走的恶犬,不情不愿地在厨房的地砖上滑行,吸盘开合得更加疯狂,在地砖上摩擦时发出轻微的“嘶”声。 另一条触手从微波炉底下钻了出来,试图探入微波炉。 任映真极其自然地把那只触手拍掉了:“别闹。” 微波炉触手猛地一缩,好像真的被训斥到了,“咻”地一声缩回了散热口下方的阴影里。 等他大约搞懂了这个老式微波炉怎么用,设定好时间和功率,做完这一切,才好像终于有空闲处理其他事情。 微波炉低沉的嗡鸣在厨房里回荡,冷冻食品盒在模糊的玻璃后面缓慢旋转。 “Alex,”任映真问:“你最后一次见到马修·格林是在哪里,什么时候?” “……你是人类,对吧?”张翊琛眼角抽搐,问道。但他也没等任映真回答,他强迫自己忽略那条蠕动的触手,将注意力集中在任映真的问题上:“最后一次见到他是见到你之后,在下午的图书室,他好像在找什么书,有关他提到的那个仪式,当时手里有一个黑色的绒布袋。” “我知道了。”任映真说:“你记得我跟你说过什么吗?” 他当然记得。 “我说过,等你杀死一个人,我就跟你走。”他刻意停顿了一下,“如果你做不到这件事……” “就不要再跟我提‘离开’了。” 微波炉适时发出“叮——”的一声。 任映真转身取出已经变得热气腾腾的千层面,食物的香气弥漫开来。不知从哪伸来的细小触手极为殷勤地递出一支叉子送到他手边,现在“新娘”已经能面不改色地接过了。 “……我知道了。”他最后深深看了一眼这个最异常的家伙,离开了厨房。 “……”任映真低头叉起一小块千层面,吹了吹热气然后送入口中。吞下去后,他问:“你也要吗?” 他叉起一块往触手的方向送了送,算是示意。 除了还缠在腰上的那条,其他蠢蠢欲动的触手全都收回去了。而且就连缠在腰上的这一条也安静下来,只有吸盘偶尔开合,应该是在感受他进食时身体的细微变化。 吃完千层面他还找了点新鲜柠檬片,冲掉口腔里残留的浓郁酱汁味道。他咽下柠檬汁后将叉子放进水槽。 进食确实有助于恢复体力,但被触手勒过的地方还是隐隐作痛。疲惫仍然沉淀在这具身体的骨血里。 他需要休息。 第80章 说谎的人要受到惩罚-10 壁灯的光线比来时昏暗,他关灯后把自己摔进了那张巨大的圆床里。它异常柔软,坚韧,试图接纳他全部的重量。 这份安宁只维持了不到一分钟。 “罗斯林”顺着脚踝绕上来,缓慢而坚定的收紧,接着是小腿处的重量感,每一条都像浸满了冰水的绳索。祂们的来源并不局限于床底,而是开始从床幔、床垫边缘蜿蜒而上。祂们搭在已经留下痕迹的部分时,力道格外轻柔。 其中一条相对纤细的祂爬上来、贴在后颈皮肤。冰冷吸盘像水蛭的口器,印在他颈动脉搏动的位置;另一只更沉重些的从胸口处直接横过去,也不知道该算是感受人类呼吸还是压迫人类存活。 任映真觉得得让祂们知道一下自己的底线。 他没废话,伸出手把压在自己颈侧的那只捉起来,丢在了一旁的床单上。祂顶端蜷缩着,吸盘剧烈开合,像是在无声地抗议。但任映真根本没看祂,他另一只手捏着压在自己胸口上那根蠢蠢欲动的主干,把祂往腹部推去。 “安静点。”他说:“你压得我喘不过气了,再动就把你丢下去。” 刚才还如欢快水蛇一般的祂们明显停顿了一下,然后安静下来。一瞬间,所有的生物反应都停止了。 似乎连那股腐烂的甜味都收敛了几分。 但祂们没有消失。 任映真其实没有真的睡着。 他习惯于自己的意识在半梦半醒的状态下沉浮,因此能感觉到腰腹处那条粗重的腕足温度略微升高了一些,大概是在模仿人类伴侣睡着后散发的体温。 如果他有足够的精力可以开口说话,他会劝告祂没必要,你这样就很好。这是真心话,他觉得没有比人更恐怖的生物。 手腕和小腿上那些若有似无的缠绕会在黑暗中轻微移动调整,摩擦皮肤的时候会让他从混沌的边缘抽离一分,然后再次坠入更深的疲惫中。 真是一种奇异的休憩。 他醒来得也特别早。 窗外仍然是浓墨泼染般的黑色,但雨已经停了。风在森林深处发出遥远的悲鸣。房间里伸手不见五指,是绝对而纯粹的黑暗。 仿佛这个空间本身已经被“罗斯林”吞噬,祂们也进入了某种低活动状态,松弛下来。但他感觉压在身上的重量却更甚了。 那条曾经爬上他脖颈的细小触须尖端散发出极其微弱的,磷火般的光,祂轻轻碰触着他的手背。 一下,两下,带着明确的目的性。祂在提醒他。 任映真睁开眼,尝试适应这片令人窒息的漆黑。腰腹处的那条触手感知到他清醒,吸盘瞬间变得活跃,以一个对人类来说还算温柔的力度收紧了一下,如同完成一个依恋的拥抱才松开、滑落到床单一侧。 他推开压在身上的冰凉腕足们,撑着坐起身。 祂从床上滑下去,又停在不远处更深的影子里,像是等待着他跟上来。 房间的不知何时打开了。 门外是深邃的黑暗,像是通往另一个世界。 他没有试图去开灯,直觉告诉他灯不会亮。 他摸索着下床,踩在地毯上。他记得床边柜上有一个铜质烛台。触须伸过来,试探性地触碰他的脚踝,似乎想要引导方向。他轻轻地避开,凭记忆摸对位置,拿起了那个烛台。 令人意外的是,它的表面异常洁净,显然被细致地处理过。 任映真握紧这块冰冷的金属,只见那条如同引路星般的细小触须忽而无声滑近,它那光滑柔韧,形似花苞尖端的末端轻柔地覆盖上了烛台最中央、也是最高的位置——没有蜡烛的空置插槽。 嗤。 细小得仿若火柴划过磷纸的响声。 一缕稳定燃烧的、幽蓝色的火焰自烛台上升腾而起。它冷冽安静,没有丝毫热度,反而散发着淡淡的惨白光芒,成为了这绝对黑暗中唯一的光源,照亮了任映真和他身前的一小块区域。 【明人不说暗话,我磕一口】 【消化功能一定很好吧】 但这火焰虽然驱散了咫尺间的黑暗,却将远处的未知衬托得更加深不可测,诡谲妖异。那根化为烛火的触须轻轻摇曳,蓝焰随之跳动,朝着洞开的门廊深处而去。 祂邀请他走进那个将吞噬一切光芒的空间。 令祂们满意的是,人类没有犹豫。 寒冷并非来自温度,而是一种浸透皮肤的潜在感觉。 空气黏稠如胶冻,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腐朽和潮湿霉败的味道。 脚下的地毯明明很柔软,却像是踏在某种柔软的、活着的,冰冷的生物表皮上,每一步都会带来令人不适的蠕动反馈。 幽蓝的烛光范围有限,只能照亮他身前三步远。 两侧模糊的墙壁轮廓并非静止,它们在绝对黑暗的边缘无声地起伏、扭曲,似乎有巨大且无法言状的躯体正紧贴着墙壁沉睡。 那黑暗变得更浓,更重,化为一个深不见底的空洞。一种并非通过五感捕捉,而是刻印在意识深处的冲击扑面而来—— 它是痛苦本身。 无数尖利的被拉长到扭曲边缘的无声呐喊,绝望而疯狂的呓语,歇斯底里的哀求,在这种浓黑中翻滚沸腾,带来尖锐混乱的嗡鸣和撕裂感。 意识在这里好像被强行剥离,陷入一个纯粹的永恒深渊,它在虚无中沉沦,时间的流逝也已经失去意义。 永恒的寂静像最沉重的铅块压迫着每一个感官:听不到,看不到,触不到,嗅不到。 唯有疯狂的思维成为唯一的回响,旋转、膨胀,撕裂。恐惧不再是情绪,而是溶解进每一丝灵魂的纤维里。它永远存在,无因无由,无边无际。 好像被吞没了……它并非肉体的消亡,而是在孤独中被无限拉长的折磨。 一种刻骨的“死”。 这种直接作用于灵魂的冲击过于猛烈,足以让任何健全的心智瞬间瓦解。 这就是“罗斯林”无尽岁月中吞噬的所有灵魂中最重要、最绝望的遗产。 【完了哥们,这是我最后一次给你打赏】 【别啊我第一次追第二人生这个类型的节目,以前是我不懂欣赏,怎么刚喜欢上我推就要寄了】 连那点烛火也剧烈摇曳,祂本身也无法承受住这种冲击。但手持烛台的人只是微微眯眼,抬手轻轻地拢住那点烛火。 他的意识像一块浪潮中的顽石。 那浓重的“死”似乎也感受到了他的平静,痛苦的尖啸声戛然而止,混乱呓语倏而退去,只留下空洞的死寂。 一个声音响起了。 或者说,是无数个声音细微地重叠,混合在一起的低语,祂们的声音如此年轻,听起来大多是女性或孩童,祂们轻柔脆弱,带着一种近乎稚嫩的委屈,直接在他的脑海里响起: 「……好黑。」 「冷!」 「为什么不怕我们?」 「一直、一直……好孤单啊……」 「别走。」 不再是恐惧的袭击,而是哀伤的控诉。 祂们向他敞开了祂们存在的本质,一种永恒且无法逃离的冰冷黑暗与无人理解的极致孤独。 数百年漫长的岁月,只有每一次醒来才能短暂地在这片远隔人世的土地上感受到现实,而得到的只有一个崭新的,同样孤独的,不知道这世界上什么才是最美好的东西的灵魂。 他们要么在极端恐惧中瞬间瓦解,成为祂们痛苦汪洋中微不足道的一滴水;要么在挣扎中迅速凋零,像一颗沉入深渊的石子。 每一次醒来,祂们都对“活着”的温度产生更扭曲的渴求。 触须再次缠绕上来,带着一种试探和哀求,那低语继续流淌。 「留下来。」 「和我们在一起。」 「一直在这里,好不好?做我们的新娘。」 犹如在呼应祂们的祈求,他身上那些尚且渗血的伤痕也从皮肤下传来一阵微弱的痒感,缓慢浮现又隐去。 「我们养着你。」 「永远。」 「不会冷,也不会痛。」 「答应我们。」 祂们的承诺轻柔而坚定,带着一种依恋和占有的欲望。祂们不需要他立刻死,祂们需要的是一个人,不畏惧不抵抗不挣扎不逃跑,他的意识和其存在感将成为祂们对抗这虚无的温度来源。 “……我不想对你们说谎。”任映真说。 无边的黑暗瞬间凝固,翻涌的边界倏然静止。被勒住的皮肤因为失血而泛白。 冰冷重叠的低语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炸裂的嗡鸣,宛若生锈的琴弦被粗暴地刮擦,那里面充满了被轻蔑的愤怒和被拒绝的疯狂,还有一种——被抛弃的委屈。 幽蓝的烛火骤然拔高,转为一种刺眼的深紫色。它疯狂跃动着,投下的影子化作狂舞的,长满吸盘的巨大肢体的狰狞幻影。空气的温度降至冰点,四周的墙壁变成庞大而无形的口器愤怒地开合,散发出足以腐蚀心智的腐烂甜味。 那糅合了尖叫的声音钻入他的脑海,每一个音节都带着浓烈的恶意: 「TRUTH OR DARE?」 (真心话还是大冒险?) 这不是邀请,而是诅咒。 任映真被触手扯得几乎直接跪倒,他伸出手并不知道按在哪面墙上稳住身体,紧接着从手腕上传来的剧痛也让他眉头紧蹙了一下。他抬起头,直视着烛台上的火焰。 “真心话。” 他没有犹豫,就像这还是一场普通的游戏。 「……」 「WHY KILL THEM?」 (为什么杀了他们?) 沉默。 任映真垂下眼睑,避开那咄咄逼视的烛火。他眼中掠过一丝凝重意味,那是瞬间权衡了某种天平的倾覆。 他叹息一声,不容动摇地道:“我不想对你们说谎。” 说完,他闭上了眼睛。 「DARE.」 (大冒险。) 祂们说。 一股巨力从四面八方向人类合拢,祂们瞬间淹没了他身体的每一寸。那根作为烛芯的触须第一个疯狂地缠绕上来,环住了他的咽喉,他依稀可见最后的微光里有更多庞大,粗壮,甚至边缘带着锯齿状吸盘的恐怖腕足以排山倒海的姿态围拢而来。 烛台也被击飞,翻滚出去。 光消失了。 绝对的、吞噬一切的黑暗降临,他感觉到背部是冰冷的地面,整个人像是被包裹进了一个由活体的黑暗构成的巨大虫茧之中。 【……GG】 【你们追的主人公从最开始就是这种找死的风格吗,宁可被吃了也不愿意回答一个无关紧要的问题?】 胸腔的骨骼被挤压得发出细微的悲鸣,剧痛下他没有办法呼吸。“罗斯林”正在疯狂地挤压,缠绕,收缩,没有不被吸附的皮肤,冰冷的黏液像硫酸一样渗入伤口,带来灼烧的痛楚。 祂们像是想要把一个人类从物理层面上分解,融化,然后强行拉入自己的怀抱之中。 神经末梢在传递炸裂的剧痛,协助塑造一个短暂而漫长的,由痛苦构成的炼狱。然而、祂们突然松开了,好比放弃捏碎一颗葡萄。 吸盘脱离人类的皮肤时还发出强烈的响声,冰冷的空气涌入肺部,他因为骤然释放的压力而剧烈颤抖。 蜷缩成一团的人类咳得眼前发黑,伤口在失去压迫后渗出鲜血。 那根幽蓝的触须掰过他的肩膀,让他展露出正面。 那是一颗材质如同黑曜石般纯净、深邃、不透一丝光亮的特殊的“钉子”。 它光滑冰冷,表面没有丝毫金属的接缝或打磨痕迹——贯穿在他左侧锁骨处。 刚才的嘶吼全部消失不见,整个空间只剩下他自己的喘息声和血液外涌的声音。 「好了……」 「标记,永远,」 「我们的。」 「这样在哪里……」 「都能找到你。」 刚才的暴怒从未发生过似的,“罗斯林”们温顺而带有一丝柔情,心满意足地重新蛰伏下来。 【……嘿不是哥们,我刷新任映真的频道后台发现他根本没有开放深度交互服务】 【冷知识,你猜怎么着,这哥们连特殊探视权限都是刚刚才刷新到4级】 【这年头,人外也养胃吗???】 第81章 说谎的人要受到惩罚-11 黎明前的这段时间往往比黑夜本身更加令人窒息。 雨停了,窗外灰蒙蒙的天光将森林勾勒成浓墨剪影,仍然透不进一丝暖意。 他希望墙壁的起伏只是他的幻觉,他用指尖反复确认着自己裤子口袋里那一片冰冷坚硬的存在。 那是一把陶瓷材质的单侧开刃折叠刀。 刀身仅略长于手掌,刃薄如纸,锋利异常。是他在雨停后从自己的车上取回来的。那是他在某次野营活动里得到的纪念品,小巧到可以完全攥在掌心而不显露分毫,且轻若无物。 张翊琛也不清楚他拿到这个东西到底是为了防身,还是更想要满足那个规则。 他不想在这里杀人,他只是想离开那个该死的、随时可能会降临的游戏,发动自己那辆破车,把油门踩到底,收音机开到最大……最好副驾上还有个人。 任映真也许会看着窗外或者稍微睡一会?反正不会下车的。 只要他杀一个人。 他害怕再次被选中,也知道自己不可能完成大冒险任务。恐怕“罗斯林”根本没想过让哪个访客活下来,等他答不上真心话的时候,他就完蛋了。 马修就在这时出现了。 张翊琛浑身绷紧,口袋里的手指猛然扣住陶瓷刀的金属转轴,指尖甚至能感觉到那薄如蝉翼的刀刃在黑暗中无声张开了一丝缝隙。 马修身上的衣裤褶皱深了很多,那双蓝眼睛亮得惊人,他手里紧抓着一个沉甸甸的,长条状的皮革包裹,形状像卷起的布。但他拿的姿势又太过小心谨慎。 “Alex?”马修几步上前,声音沙哑:“太好了,找到你了。” 张翊琛握紧手中的刀:“怎么了?” “时间不多了,第三轮游戏已经开始,也许很快就会选中你我。”马修凑得更近,声音压得更低:“我找到祂的弱点了。” “我有办法暂时切断祂和这座庄园深处能量的链接,甚至重创祂,让祂的力量消退。只要这样做,那该死的‘游戏’就会停止了。” “切断链接?”张翊琛问:“重创?” “没错!”马修斩钉截铁地答道,但又微妙地顿了一下。他视线若有似无地扫过张翊琛攥在口袋里的拳头:“……我知道你也对任感兴趣。” “我能帮你解决他的问题。这里没有我想要的祭坛,在沙龙活动结束之前,我可以暂时把他让给你,但是你还给我的时候,他得是完好无缺的。” “我找到的这个仪式能帮他解脱,你也将拥有一个干净安全的同伴。” “想想看,”他说,“我等你的答案,我不会等很久。” “……我能做什么?” “我知道你做不了什么。”马修说:“你不需要正面对抗,你需要做的是预警和干扰,让祂分心,哪怕一瞬间就足够了,所有的东西我都准备好了。”他低声详细描述了一个简单的指令。 他低下头,像是被说服了,正在犹豫。 “好。”最终他抬起头,脸上带着信任和希冀以及一点恰到好处的畏缩:“我帮你,为了我们都能活下来。” 马修看着这个从绝望中被自己救赎出来的可怜人,脸上绽开一个堪称宽慰的笑容:“明智之选!黎明将至,跟我来!” 他不再耽搁,抱着那包裹快步走向走廊另一侧,背影像个奔赴祭坛的使徒。 张翊琛无声跟上,攥着刀柄的手心沁满冷汗。 快了。他对自己说:就快到了。 …… 尖锐的痛楚没有因为时间的流逝而平息,反而始终楔在骨缝里,哪怕只是呼吸起伏都能牵动它。除此之外的其他部分倒是被轻松治愈了。 他又换了件新的上衣。任映真低头打量黑曜石材质的袖扣,合理怀疑“罗斯林”是故意从衣柜里挑出这件来警示他。 这件衬衫是男款的,剪裁版式很现代化,推测原先主人被献祭在近代。那枚钉子被包裹在领口深处,只隐约透出一个微不可察的凸起。 “罗斯林”们暂时没有再出现。 任映真继续他从第一天开始就在做的事情:探索每一个房间。 他找到了另一间巨大且格局规整的套房。房间的主色调是浓重的深棕,震撼来自墙壁。 整面墙、从上到下,从左到右,挂满了大小不一,形态各异的动物标本头颅。 健硕的牡鹿头的玻璃眼球在昏暗中反射出幽灵般的光芒;野牛的头颅巨大狰狞;狼獾呲着牙,表情凝固在攻击前的凶悍瞬间……甚至角落里还有一只姿态优雅的狐狸。 它们的皮毛在时光中变得黯淡,口鼻处的皮肤显出干裂的纹路,那些曾经灵动的眼睛如今只剩下无机质的冰冷反光。 每一颗头颅都被精心固定在光滑的深色桃花心木盾形展示牌上,下方钉着一块小小的铜牌,上面蚀刻着拉丁学名和狩猎日期。 地上铺着一张完整、连头带掌的棕熊皮地毯。任踩在上面,就像踏在一头随时可能复活的巨兽的胸膛上。 看来这房间的主人生前酷爱狩猎。任映真走过一把对他来说尺寸过大的狩猎椅,在墙角巨大的展示柜前站定,里面陈列着各种古老的猎刀、剔骨刀、铜哨子、皮革护臂等狩猎工具。 但最吸引他目光的,是挂在壁炉上方的装饰。 那是一柄造型古朴考究的双管燧发式霰弹枪,它被两柄交叉悬挂的、同样古老的马刀拱卫着。 像君王和权杖的组合。 ……也可能是暴君和他的刑具。 他走向它。 四周墙壁上无数的动物眼睛仿佛都在随着他的移动而转动,无声地注视着他。 任映真仰头伸手去拿那柄枪。 壁炉侧面一具姿态灵巧钉在较低位置的瞪羚标本,它那已经干涸碎裂的深褐色眼球猛地向左旋转了九十度。 猩红的颜色开始从墙壁表面向外渗出—— 任映真不为所动,踮起脚握住了散弹枪的枪托,把它摘了下来。 【没有枪,没有炮,敌人给我们造】 【好老的梗啊妈呀给我干二十一世纪去了】 这把枪入手后沉重异常,他仔细端详了它一会儿。 墙上猩红的逆五芒星图案开始像霓虹灯一样闪烁,传递祂们强烈的不满,几条纤细灵活的触手从壁炉底下冒出来对他张牙舞爪,其中那条幽蓝色的伸向他的脸侧,尖端轻轻触碰了一下他的左耳耳垂。 「放下。」祂说。 任映真正在抖枪管里的灰。 「……再钉一个。」祂威胁道。 人类微微侧过脸,扫了祂一眼,微笑:“不。” “嘶——!”祂们在现实里也发出了怒吼。 「……放下!」 「杀了他。」 「关起来、锁住,永远……」 「不……我的……」 「痛!让他痛!……记住……」 无数混乱尖锐重叠甚至自相矛盾的低语如同亿万只疯狂的蝙蝠在他脑海里冲撞,勉强统一的声音分裂成无数个争吵不休的意识。 一部分要求立刻惩罚,最好是锁起来,另一部分叫嚣着杀死让他跟我们永远在一起,一部分主张再打上一个新的烙印,最后一部分说: 「……活的,热的,有呼吸的。」 祂们问: 「我们还没摸够,能不能等会?」 一条带着狂暴怒意的深红色触手狠狠地抽在任映真脚边,熊皮地毯扬起一片灰尘。 【熊没惹你们吧】 【谁来为熊发声】 接着祂缠绕上来,勒得他呼吸一窒。但祂的惩罚只持续了不到一秒,在造成真正的伤害之前硬生生收回了大部分力道。 祂委屈和懊恼得不得了,但只吸附在衬衫的布料上,用吸盘的开合表达着“我很生气!非常生气!但暂时、暂时还舍不得真的弄坏你……”的憋屈情绪。 “……”任映真的表情看起来就像是被脾气暴躁的宠物撞了一下。他握着手中的枪换了一个更稳固的握持姿势。 他当然不会寄希望于能用它消灭“罗斯林”,这无异于痴人说梦,它的威力也很有限。对现在的“罗斯林”来说,它的象征意义更强一些——说明在祂们对活人失去兴趣之前,他还有相当可以操作的空间。 当然。 他也不会同情“罗斯林”。 至于还活着的最后两个人类……恐怕是PVP(玩家对战)以外的剧本里主要依赖异能来通关的蠢货,被塞进这个美式恐怖电影剧本里后,灌输记忆后的他们根本不足为惧,他们的适应力和应对能力显得捉襟见肘。 美式主流恐怖片传统倾向于选择那些失去了某些东西,拥有相应社会权利但又担心权利被削弱的人的视角去描述故事。因而,任映真清楚自己不可能是本期节目的视点主角。同时,美式恐怖片,尤其是杀手题材,常常伴随特定的视觉呈现惯例。为了吸引观众,影片有时会着重刻画角色在被危机逼近时的状态。开篇引入拥有突出外表魅力的角色作为潜在受害者也是常见设定,在紧张氛围的营造上,恐惧的情绪表达与场景的视觉张力往往被结合起来运用。 在这类电影的固有模式中,女性角色常被归类为相对有限的原型,要么贞女,要么流莺。能最终存活的,只有前者才是能“活到最后的女孩”。 任映真几乎可以肯定,在这个故事的框架里,他的定位已被预设为——更容易遇险的后者。在这种环境下,“漂亮”是一种原罪啊。 …… 图书室。 房间里的气氛压抑,只有马修研磨粉末和张翊琛摆放石块的声音。前者将研钵和银杵收好才站起身,从皮革包裹中取出一柄银质的仪式匕首,用鹿皮慢慢擦拭。 他专注得像在抚摸情人的肌肤,刀锋反射着那双狂热和冰冷的蓝色眼睛。 按照马修的指示,张翊琛也摆放完最后一块“界石”。 他直起身,靠在墙壁上,双手插在裤袋里。他看着马修的动作,胃里一阵翻腾,但仍然努力维持着脸上混合着敬畏和恐惧的麻木表情。 “好了。”马修终于开口,疲惫又亢奋地道:“核心法阵已经准备完了,神圣节点和界石就位。” 他转过身,对张翊琛道:“现在,你去找到任,告诉他我们在图书室发现了庄园的原始建筑图纸,上面可能标有被遗忘的密道或者后门。这是我们离开的最后希望,他务必要过来。” 他顿了顿,又略显虚假地安抚道:“记住,你是关键。” “把他带来这里,只要他一进入法阵范围,我就启动仪式。到时候你就用我给你的铃铛、在我说‘现在’的时候,用力摇响它,只需要一秒钟。” “做完这个,你的任务就完成了。‘罗斯林’会被重创,祂的游戏规则就失效……到时候我们就一起离开这个地狱,离开之前,他归你。” 张翊琛低下头,满是感激道:“好的,马修。我这就去,你一定要成功。” 他转过身,挪开一部分刚才用来堵门的障碍物,挤了出去。走廊里冰冷浑浊的空气扑面而来,他深呼吸了一下,去找任映真。 等到张翊琛的脚步声消失,马修才发出一声冷笑。他用近似血液的颜料在地面上绘制了一个嵌套着多重圆环的法阵:“银粉、硫磺,受祝的圣盐……” 他将一小撮研磨好的粉末沿着最外圈的符文轨迹撒下,它们仿佛被无形的力量吸附,精准地落在暗红色的符文线条上,散发着微光。 那个愚蠢的亚裔力气倒是不小,正好给他当苦力。等仪式开始后,他就可以完成自己的追求了。先驱散“罗斯林”,杀死那家伙只是顺手的事儿,最后、原始森林就是再好不过的祭坛,他到时候就可以…… 那注射器他为什么只准备了一支呢。 没关系。他想:等任被压制住的时候,我可以把它抢回来。反正最后也是用在任映真身上。 …… 找到任映真对张翊琛来说并不难,他觉得本来就特别擅长找到自己想要的存在。 对方正背对着他,微微仰头望向窗外的森林。今天他换了一件白色丝质衬衫,它泛着珍珠般柔滑的光泽。他还发现对方把头发用一根胡桃木筷子盘起来了,但是最吸引他注意的是—— 任映真手里的那柄枪。 枪口低垂,枪托被他单手握在手中。这沉重的凶器和他单薄的体型反差感很强。 他感到一丝本能的威胁。 任映真拿着武器,那就说明他更难以被说服或控制。 张翊琛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激动且带着点喘息,假装他是跑过来的:“任、终于找到你了!” 任映真闻声转身,目光落在他脸上。 他被这眼神瞧得心头一悸,连忙挤出更多一些激动来,快步上前,但又不敢靠得太近。他说不清自己现在是怕那把枪还是怕“罗斯林”多一些:“我和马修在图书室有重大发现。” 任映真微一挑眉。 他看得懂,那意思是“你们两个居然合作了?”。 他太熟悉这个表情了。任映真根本不在乎能否离开这座庄园的样子,他之前所有的尝试都被对方冷冷地挡了回来。 但是他有任映真一定会咬的饵。 “马修在图书室布置了一个仪式。”张翊琛说:“我记得你跟我说过什么,跟我来。” 他短暂地共情了一下本国历史上烽火戏诸侯最终葬送了自己江山的的那位昏君。 他现在即将点燃的,是足以将幸存三人连同“罗斯林”都卷入的烽火,也许这是饮鸩止渴、自掘坟墓。 但他想要赌一把。 他说:“我会让你看见你想看的。” 第82章 说谎的人要受到惩罚-12 但深渊的尽头是一个他渴望已久的承诺。 引诱他坠入深渊的恶魔就跟在他的身后,鞋跟触及地毯上发出轻微的脚步声,让他知道任映真就在那里。 壁灯的光晕边缘有几条纤细冰冷的触须正在无声地蠕动和翻腾,但是并没有攻击或阻拦,祂们似乎还很有兴趣地黏附上来,跟着人类一起移动。 幽蓝色的那一条还亲昵地蹭着他的耳后。 任映真完全无视了祂们,继续向前走。 【谁给他排的班,他应该去挑战极限比如说那些灵异的维度世界,他要不是落网了应该能成为《逗逗死鬼》的王牌主播,这心理素质在现实里我都要崩盘了他怎么指标还是优良】 【心率 62 bpm,血压 118/75 mmHg……这特么是人在这个时候应该有的数据吗】 【听小道消息说,此人落网前从军】 【那是不是不小心没管住嘴结果就判了间谍罪什么的……】 【我以前小看此男了,现在觉得能让黑塔把他关最上头那层肯定是有理由的】 【黑塔:此身从此分明了】 他抬起没持枪的那只手,隔着衬衫布料轻轻覆在那枚嵌在自己身上的冰冷钉子。那些试图攀附的触手就在略略收紧后放松下来,吸盘开合的频率变得规律而轻柔。 祂们傲慢、满足,且不把人类的任何行为放在眼里: 「……有趣。」 「无聊的仪式……」 「去哪里?」 「最终、回来。」 在祂们庞大而混沌的意识中,并不认为已经被标记的人类能够逃出自己的掌心。祂们有绝对的自信,他最终会回到他们的身边或被轻易地找回。 古往今来,多少自以为掌握神秘力量的愚者在这片土地上举行过类似的把戏,驱魔?封印?献祭?渺小的蝼蚁们的仪式始终都是无谓的挣扎,祂们不觉得那能真正威胁到自己。 对祂们来说,这像是一个机会。 「坏孩子……」向我们寻求庇护吧。 祂们的语调里含着一种宠溺意味的残酷期待:一个在混乱和恐怖中无法承受,转身投向祂们怀抱的新娘,祂们也会很喜欢的。臣服和依赖有什么不好呢? 祂们的行为和跟给即将踏入角斗扬的奴隶戴上标识别无二致,祂们确信这只会是一扬闹剧。祂们等待着新的收获。 “他来了。” 张翊琛推开图书室的门,对马修说道。 马修本背对着图书室的门,闻言霍然转身,他看清了门口的景象,脸上被打扰的不悦转为赞叹。他由衷道:“白色果然更适合你。” 这纤尘不染的颜色自带一层柔光,衬得东方人像即将被献上祭坛的圣洁羔羊。 “……”任映真闭了闭眼。 真是马屁拍在马腿上,他现在最不想听到的就是这句话。 “……那是什么?”马修指着他手中的枪:“把它丢出去。Alex,你怎么能让他带着这个东西进来?” 他话音刚落,几条触须就从小说家的影子里探出来,缠在他小腿上。 “祂都没说什么呢。”任映真调整了一下握姿,让枪身靠在自己的大腿外侧。枪口仍然指向地面:“你需要的是我、又没说不可以带枪。” “……那是神圣的位置。”马修说。 “能夺人性命的武器不神圣吗?”任映真问。 马修猛地深吸一口气,他挤出一个妥协的表情,不再看那柄枪,装作它只是一块污渍。只要不看,他就能暂时忽略它的存在。 “好,你就坐在那块地板上别动。”他咬牙道:“否则小心‘罗斯林’的怒火先吞噬你这个不听话的新娘。” 任映真走到红色的圆圈中央,那些触须已经回到影子中去了。他屈膝坐下,还有闲心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裙摆。那柄燧发枪被放在并拢的大腿上,他右手搭在枪托处,脊背挺直。 【截图了,坐姿还挺乖的】 【我草有嬷嬷】 马修开始理解为什么死去的德雷克会评价任映真是一个适合摆在橱窗里的娃娃了。但是对方顺从的姿态并没有让他平息愤怒,他努力压下其他暴虐的想法,清空大脑,双手缓缓高举过头顶,十指张开,如同要拥抱虚无的神明。 「就这?」 任映真食指抵在嘴唇,对从裙摆里钻出来的幽蓝触手比了一个噤声手势。 当马修再次睁开眼时,所有的情绪都被一种空洞的虔诚所取代。他嘴唇翕动,开始用一种无比低沉、沙哑,仿佛用砂纸摩擦着石板的音调吟诵起无人能懂,却充满不祥韵律的咒文。 “N''gha… ngh''fhalma… Y''ha-nthlei…” 【翻译说这好像是拉莱耶语】 【我就知道你小子信的不是什么正神】 随着马修吐出第一个扭曲的音节,图书室的空气开始凝固下沉。那些猩红的咒文慢慢地搏动起来,每一次搏动都伴随着一种微弱的“咕噜”声,像是某种巨大的生物正在缓慢地吞咽。 那些被点亮充作神圣节点的烛台光芒不再稳定,而是明灭不定,投出痉挛病人狂舞似的光影。 他听见了张翊琛的尖叫,被腐烂的眼球凝视、无法理解的图形在撕裂空间,亿万只节肢动物在皮肤下爬行的幻觉…… 任映真只是垂下眼睛,握紧了枪身。 【我有的时候不知道该说他是钢铁意志还是邪神你也有遇上SAN0特级罪犯的一天】 【到底是理智坚挺还是疯无可疯任映真你自己心里有数】 马修的吟诵达到了一个扭曲的高潮,他双臂猛地向下一压,如同将无形的重物砸形地面。 “——Ph''nglui mglw''nafh Cthulhu R''lyeh wgah''nagl fhtagn!” 那是犹如垂死者喉间挤出的、亵渎神明的最终音节。 紧随其后的,并非惊天动地的爆炸,而是一种更深邃、更令人不安的寂静。仿佛整个空间被瞬间抽成了真空,连烛火摇曳的微光都凝固了半秒。 任映真震了一下,他能感觉到有无形的另外一种触手正探入、如果他有灵魂的话,那就是灵魂深处,正在强行而缓慢地吞噬,像撕扯粘连的腐肉一样往外剥离祂们。 他低下头,指甲险些嵌入木质枪托。有汗珠顺着脸颊滑落下来,滴在手背上。 他的意识被充当一个战扬的载体,放在两个磨盘之间被缓慢地碾磨。 光线彻底坍缩、扭曲,无数无法用语言描述的、形态扭曲、边缘模糊、仿佛由纯粹恶意和痛苦凝结而成的暗影轮廓,在浓稠的黑暗中蠕动、聚合、消散。 它们没有具体的触手或口器,更像是一团团不断变幻、充满亵渎几何形态的痛苦聚合体。 痛苦的尖啸,狂怒的嘶鸣和冰冷的诅咒。 祂们终究庞大、古老而冰冷,祂们问道: 「TRUTH OR DARE?」 (真心话还是大冒险?) “罗斯林”在最终时刻,强行开启了最后一盘游戏。 马修脸上的狂热在听到这句话时已然冻结,张翊琛没说话,在角落抱着头,也不知道他是不是晕过去了。任映真只听到他们俩发出牙齿打颤,好像被扼住咽喉的声音。 理智是可以被三个单词撕碎的。 任映真说:“真心话。” 不知多久的沉默后,祂们问道: 「WOULDST THOU…LOVE… ME?」 「WOULDST THOU…BE MINE… FOREVER?」 (你愿意爱我吗?) (你愿意永远属于我吗?) 两个问题,同一枚硬币的两面。在真心话大冒险的规则下,应当得到二元的答案。 选择吧,是永恒的臣服和扭曲的爱恋,还是在彻底拒绝后一起步入毁灭? 这就是“罗斯林”的游戏规则。 “罗斯林”并不知道爱是什么,但祂们都是因为爱的反面聚集在这里,也许生前他们想过伟大的东西,但现在他们是祂们了。 祂们的“爱”是永恒的占有,绝对的掌控,以及对失去的恐惧。 决定你自己的命运吧,新娘。 年轻人低头坐在冰冷的地板上,冷汗已经浸透了衬衫,他握着燧发枪的手指泛着死白。在“罗斯林”富有耐心的等待中,他慢慢抬起头。 祂们没有在里面见到恐惧、犹豫或者愤怒, 某个瞬间,祂们以为见到了祂们自己的倒影。 祂们的新娘回答道: “NOW.” (现在。) “罗斯林”那重叠的、充满占有欲的低语戛然而止。 意识聚合体出现了一瞬间的空白和错愕——祂们无法理解这个答案。 这超出了祂们预设的规则,这……不是祂们要的“真心话”! 在祂们思考,理解并做出反应之前,坐在地板上的人类先动手了。 任映真左手探入衬衫内袋,拈出一枚造型古朴,秘银外壳的独头弹。上面刻着螺旋纹路,流转着月华般的微光。 那是“银之泪”。 他左手手腕向内一翻,低下头,轻柔地吻了一下那枚子弹,短暂如蜻蜓点水。在这个瞬间,弹头上流转的银光似乎微微亮了一瞬。 在完成这个吻的同一时间, 他没有将目光从“罗斯林”上转开,右手依旧紧握着燧发枪的枪托,手腕极其稳定地一抖一拉。 咔嚓。 沉重的枪管向下折开,露出黝黑弹膛,他将那枚银色子弹装入右侧。 咔嗒。 枪管复位,锁扣闭合。 然后,他抬起枪。枪托紧贴肩窝,枪口对准了那团翻涌得最为剧烈、黑暗最为黏稠,因仪式而被迫显化出来的部分。 他扣下了扳机。 砰! 轰鸣声瞬间撕裂了所有。 那枚子弹像一道银色流星将其贯穿,不知多少面镜子同时被击碎才发出这样的爆鸣。祂们扭曲,沸腾,向内塌陷,然后轰然炸裂。 祂们崩解了。 人类当然无法理解到他做了什么,他能看见的唯有那些尘埃轻盈地向上飘升,像无数的星辰融入黑暗的穹顶。祂们从此不再是一个扭曲的集体了。 也许祂们将要消散于无垠。 任映真垂下枪口,枪管依然滚烫。他剧烈地喘息着,左侧锁骨的位置还在传来痛感和冷意。硫磺的味道占领了图书室。 “去吧。”他轻声道。 他握枪的右手止不住地颤抖,只能被迫松开那把枪,左手也完全抬不起来,大概是后坐力没承受住,刚才一瞬间的爆发完全是肾上腺素的功劳。 “哈、哈哈……哈哈哈哈!” 一阵神经质般亢奋的大笑声在图书室内炸响,是马修。 【你也即将统治魔仙堡了吗】 【能不能不要再玩这么老的梗了,它老时候抱过我】 他挣扎着从法阵边缘爬起,一脸狂喜,他再次张开双臂:“成功了!完美的净化,神圣的剥离!这就是我毕生追求的最高成就!” 他踉跄着,脚步里有胜利者的轻快和庄严,朝着无力跪坐在法阵中央的东方人走去。 “而你,我完美的堕落的天使。” 任映真没说话,上一次听到这种让他心里咯噔一声的台词还是周夷则。 马修停在他面前,居高临下地盯着他:“现在只剩下最后一步了,让我为你带来最终的救赎吧,这一切真是太完美了,我甚至不需要那些药了……” 他缓缓从怀中抽出那把银质的仪式匕首,蹲下来,一种接近膜拜的虔诚和冰冷杀意:“我会用你的血帮你解脱的。” 他现在不再需要任何借口和顾忌,伸手抓向任映真,准备划开对方的动脉。 砰! 马修倒了下去。 站在他身后的是张翊琛,他双手举着那本沉重如同砖石的拉丁文大部头,上面印着的《罗斯林》已经染上了马修的血。 嘭! 他再次对准已经毫无动静的马修的头部砸了一次,他眼中燃烧着一种任映真所熟悉的偏执。 地上迅速扩大开一片猩红血迹,张翊琛伸出手指,探了探马修的鼻息。 他死了。 张翊琛脸上那麻木的冷酷忽而消失,他露出一种混合着后怕的笑容,对仍然在努力聚焦视线的任映真说:“我完成了,任。现在,该你兑现承诺了。” “跟我走。” “你答应过的……你是我的了。” 第83章 说谎的人要受到惩罚-13 他伸手试图穿过对方的腋下和腿弯,结果被按住胸膛轻轻地推开了一点。 “别碰我。”任映真轻声道。 “……但是你得跟我走。”张翊琛眨眼,他的表情有点错愕和受伤:“你这样没法走,你站得起来吗?” “……”任映真没说话,先是尝试撑着地板自己站起来,但是刚坐起来一点就猛地一晃,差点再次栽倒。 【怎么又有狗啊】 【这小哥看起来明明是初始载入时最弱的一个,下垂狗狗眼怪萌的我当时就买股了】 【孩子那你是看他看少了】 “小心!”张翊琛伸手扶住他的小臂。他看得出任映真并不太想接受自己的帮助,于是他满怀关切地把声音放软些,几近央求道:“你看,我扶着你可以吗?” 任映真喘息了一会,在几秒钟沉默后:“嗯。”伸手搭住了对方伸出的手臂。 他就这样如愿以偿地带着对方离开图书室。 他能清晰地感觉到对方的大部分重量都压在自己的手臂上,走了一段路,他就能确认任映真的虚弱状态不掺水分。 “你的行李箱还在那个房间吧?”走到一楼时,张翊琛问。 任映真没说话,他垂着眼睛,显然状况始终很不好。 “你在这里等我,我去拿你的行李箱,很快就回来。”料想也跑不到哪去,他把对方安置在一楼门廊,朝着记忆中新娘套间的位置快步走去。 他第一眼就看到了角落里那个深灰色、金属外壳的行李箱,在拖走之前,他小心翼翼地打开看了一眼。 所有衣物叠放得异常整齐,大多是深色系……全是裙子,材质各异,款式优雅。任映真说有异装癖还真不是骗他。 张翊琛手忙脚乱地合上它,提着那个行李箱回到一楼门廊。 任映真还坐在那没动,姿势几乎没变。他垂着头,一只手扶在额前,本来盘好的头发已经有些散落下来,黑发遮住了大半张脸。 他不再停留,重新搀起对方:“走吧,车就在外边。” 他的车是一辆体型庞大,线条硬朗,做了底盘改装的长轴距高顶房车。车身通体覆盖着深沉的哑光黑漆,在昏暗光线下可以与夜色融为一体。 “喏,就是它了。”张翊琛语带得意,但很快意识到现在不是对任映真炫耀的时候,他一只手帮忙架住对方不要摔倒,另一只手打开车门,露出内部空间。 一股混合着清新柠檬味空气清新剂、干净皮革、以及一丝新车内饰特有气味的气息扑面而来,瞬间冲淡了庄园带来的硫磺和血腥味。 整个车厢内异常干净、整洁,甚至可以说是一尘不染。布局简约实用,驾驶室和后舱被分隔开来,隔断墙是浅米色的,看起来干净清爽。 车上甚至还有嵌入式冰箱和便携燃气灶,行军床、折叠沙发、折叠桌和吊柜。 “还不错吧?”他还是忍不住问道,虽然知道自己不会得到回复:“你要不要在床上躺一会?是记忆海绵材质的。” “不用。”任映真低声道。 “好吧、好吧……你舒服就好。”他铺开毯子,看对方坐到沙发上,去冰箱里掏了一瓶冰水递到他眼前:“冰水,喝一点吧?可能会舒服些?” 任映真十分缓慢地抬起头,被汗水浸湿的碎发还贴在脸颊上。他还没有完全从“罗斯林”的影响里脱离出来。 张翊琛在他眼里看见了血丝、疲惫,但还有锐利的,受伤野兽般的警惕。 小说家咬着下唇没有说话,幅度极小地摇了摇头。 他认为这很可能是连说“不”的力气都没有了。 “好吧。”他再次理解、担忧并且无奈地安抚:“你就在这待着缓一缓,我去开车,我们尽快离开这里。” 他将冰水放到折叠桌的杯架上,随即不再停留,转身走向隔断墙,打开门钻了进去。 隔断门和房车侧门同时关闭,锁死。 几秒钟后,强劲的柴油引擎发出一声轰鸣,车身微微震动起来。轮胎碾过来时路的地面,缓缓启动,驶离了这片饱受诅咒的土地,一头扎进了公路网络之中。 车厢后舱内,引擎的轰鸣声被良好的隔音过滤成低沉的背景音。张翊琛坐在驾驶座上,调整后视镜的角度,确定他能刚好清晰地看见后舱那个蜷缩在沙发上的身影。 车子平稳地行驶在空旷的乡间公路上。窗外是无尽的黑暗和偶尔掠过的、模糊的树影。 他打开收音机,目光时不时扫过后视镜: “这里是XX新闻台,为您带来今日快讯。首先关注的是困扰本州及邻近数州长达数月的‘清道夫’连环杀人案的最新进展……” 他搭在方向盘的手指动了动,调整了下坐姿。没想到这个跟他没什么关系的社会新闻居然还有续集。 “……令人意外的是,根据州警重案组及FBI联合调查组今日发布的简报,这位被冠以‘清道夫’代号的连环杀手,其活动迹象在过去三周内出现了令人费解的沉寂。” “此前,‘Zephyr’的作案呈现出高度规律性和冷酷效率,平均每七至十天就会有一名受害者被发现,且尸体均遭到极具个人特色的、近乎仪式化的破坏和处理,现场几乎不留痕迹,给警方侦破带来极大困难。” “然而,自三周前的最后一案后,所有与‘Zephyr’相关的线索和疑似活动均戛然而止。没有新的受害者出现,没有新的抛尸地点被发现,这位如同幽灵般的杀手仿佛人间蒸发……” “警方表示,这种突然且彻底的沉寂极不寻常,不符合连环杀手的典型行为模式。他们警告公众切勿放松警惕,并提出了两种可能性:一是杀手可能因某种未知原因暂时蛰伏;二是……他可能已经离开了本州,甚至离开了联邦管辖范围,将‘狩猎场’转移到了更远、更隐蔽的区域……” “……警方呼吁……” 播音员的声音还在继续,但张翊琛已经失去了兴趣。 就在这时,播音员的声音突然拔高,插入了另一条消息: “插播一条最新路况信息!” “因前方约15英里处发生多车追尾事故,州际公路84号东行方向,从米尔福德枢纽至哈特福德路段,交通严重拥堵,车流近乎停滞!建议东行车辆提前在下一个出口——罗克维尔出口(Exit 65) 驶离高速,绕行地方公路……” “啧。”他脸上的轻松终于消失。 他需要尽快离开这片区域,最好能找到一个绝对安全,人迹罕至的地方。他伸手关掉收音机,车厢里就只剩下引擎的声音。 他抬眼去看后视镜,任映真在沙发上依然蜷成一团,似乎正无法抑制地小幅度颤抖着。 他问:“任、感觉好点了吗?要不要想办法通知家人?” “……你不是、听见了吗。”任映真回答道,他的声音微弱沙哑,需要努力去听才能听得见:“我已经没有家人了。” “那么比较要好的朋友呢?” 回应他的是长久的沉默。 这就是最清晰的答案。 他忍不住笑出来了。 最后一个家人已经死亡,没有兄弟姐妹和其他亲戚,甚至没有要好的朋友和紧密的社会关系——一个消失很久也不会有人寻找,不会有人报警的存在。 简直是为他量身定做的。 他相信,来到罗斯林庄园的每一个人都这么想:任就是上天赐给我最珍贵的礼物。 而他是最后的赢家,他甚至战胜了那些不可名状之物…… 如有神助。 他强压下几乎要冲出口的狂笑,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依然平静可靠。 “哦,这样啊……”他故作沉重地叹了口气,语气充满了同情:“那你先好好休息吧,别担心,有我在呢。” 张翊琛熟练地驾驶着庞大的房车,幽灵般穿梭在乡间小路上。他避开了所有可能有监控的主干道,最终停在了一片被松林环绕且早已荒废的伐木场空地上,他对这里很熟。 四周寂静无声,只有夜风吹过松林的呜咽和远处不知名夜枭的啼叫。 引擎熄灭,车灯关闭。巨大的房车如同融入黑暗的巨兽,静静地蛰伏在阴影之中。 他先在驾驶座上静静地坐了几分钟,侧耳倾听后舱的动静,只听到了仍然时断时续的呼吸声,再无其他声响。 是时候了。 他踏入后舱,反手轻轻关上门,再次落锁。他先拨开工具箱里沾满褐色污渍的钳子扳手,又觉得已经用不上那些药剂瓶子。 他在吊柜里精挑细选出了一团深灰色,拇指粗细,质地坚韧的绳索。 对方似乎陷入了半昏迷状态,脸上仍然有冷汗,睫毛在眼睑上投下阴影,呼吸微弱,脸色苍白。 “让我告诉你吧。”他说,伸手像德雷克一样绕起对方的头发,他把声音压得极低,发出混合着血腥气和病态爱恋的耳语:“凯尔当然来不了罗斯林……” “因为我把他杀了,在他去泡妞的路上。他是个不错的室友,但总是管不好自己的下半身,他太不谨慎了。玩得太疯,惹的麻烦太多,已经开始吸引警察的注意了。万一他那些破事牵连到我,挡了我的路怎么办?” 啪。 还好他反应的速度出奇的快,不然差点就被对方插到眼睛,他握着病号的手腕戏谑地晃了晃,冷笑道:“还有这样的速度?” “这邀请函真的很不错。”他评价道:“我本来只是想来看热闹的,但是我没有想到会遇到你。” 他越发用力地捏住对方的右手手腕:“别担心,我不会杀你的。你和那些猎物都不一样,我会把你养起来,养在这辆车上。我会治好你的……你看,我还特意帮你带上了你的漂亮裙子,你可以穿给我看。” “我们可以一起旅行,去只有我们知道的地方,永远在一起。” 他终于成为游戏规则的制定者了。 他解开那卷登山绳:“不过在那之前,我得先把你捆结实点。没想到你的爪子还挺利,我可不想再被你挠一下,而且——” 张翊琛冷酷道:“这身衣服也得脱了,你就跑不远。” 说完,他伸手扯开对方衬衫领口的前两颗纽扣,准备先把第一截绕到任映真的脖子上。他几乎立刻就被对方脖颈处的东西吸引了。 一条纤细到难以察觉的银质项链垂入更深的位置,他伸手勾出末端悬挂的吊坠——那是一枚边缘被打磨得极其圆润光滑的长方形银质卡片。 它在灯下散发着柔和内敛的光辉。 “嗯?”张翊琛捏住卡片吊坠,入手冰凉光滑。 他将卡片翻转过来。 卡片背面没有任何花纹装饰,只有一个镌刻上去的英文单词。 Zephyr。 他猛地一僵。 刚才一瞬间有机括的响声。任映真左手尾戒弹出一截刀片,刀锋正扎在他锁骨正中央毫无防护的致命处,位置刁钻得令人发指。 他下意识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嚎,猛地向后仰去。接着是麻痹感决堤洪水般控制住了他整个上半身,左半边的身体瞬间被冻结,剧烈的肌肉痉挛不受控制地抽搐起来,呼吸都变得极为困难。 他难以置信地看着坐起身重新盘头发的人,任映真哪还有一点虚弱的样子。 他一甩手将那袖珍刀片收回尾戒,对张翊琛微笑道:“喜欢吗?这是马修准备的,肌肉松弛剂和神经麻痹剂的混合液,据说可以瞬间放倒一头公牛。” “我已经警告过你了。” “如果他们全都不正常……那么同样收到邀请函的你和我,是正常人的概率又有多大?你敢邀请我一起走?” 他笑得眉眼弯弯。 “你以为凑齐你们这群人很容易吗?” “猎食者。”德雷克。 “净化者。”马修。 “收藏家。”本杰明。 “开膛手。”托马斯。 “校园模仿犯?”凯尔。 “其实是公路杀手。”张翊琛。 “还有我。”清道夫。 收到邀请函的六个人,全部是不同类型的连环杀人狂。 “没想到这里还有‘罗斯林’这种存在,所以沙龙变得更好玩了。不过,我觉得可能是融合进入的祭品被献祭的时候都太年轻……不然以祂们那简单粗暴的手法,现在你可能就成功了。” 他双眼重新聚焦,落在张翊琛的脸上——和第一次看见他时的眼神一模一样。 他看得出来:任映真享受这个游戏,即便他自己也有概率死在里面。 任映真伸手从他的外套内袋里抽出那张邀请函,用他的血沾湿了那张卡片。 “Dear Alex” (亲爱的亚里克斯) 是Alex而不是Kyle(凯尔)。 “我从来不会乱发邀请函。”任映真站起身:“Alex,或者说、‘公路杀手’,我等的就是你……听说你喜欢装成普通人的样子骗取别人的信任,然后把你的旅伴绑在车厢后面拖行——哈哈。” 他轻快短促地笑了一声,学着张翊琛刚才的语气说道:“别担心,我不会那样对你的。我动手很快,不喜欢生前折磨,你不会太痛。” …… 清晨的第一缕阳光像融化的金箔铺设在空旷、笔直,仿佛没有尽头的州际公路上。 一只苍白修长的手搭在包裹着深色皮革的方向盘上,阳光透过宽大的前挡风玻璃斜斜地投射进来,在那只手的指关节和手背上勾勒出光影两界。尾指处一枚金属戒指反射银光。 上移的镜头掠过胸膛,衬衫是崭新的,深灰色,领口的两颗纽扣随意敞开着,露出脖颈和锁骨,银质的卡片项链顺着风几乎要向车窗外飞去;左侧锁骨下方,一枚深深嵌入皮肉和骨缝之间、或许是黑曜石材质的锁骨钉清晰可见。 它在阳光下折射出冰冷却又诡异美丽的,血液般的光。 【《说谎的人要受到惩罚》END】 第84章 二律背反 无数悬浮的微型全息投影屏如同星尘般在空气中无声地流转、组合、消散。 三声警报的脆响。 三个全息头像接连熄灭。 舞台中央聚光灯下,艾丽卡的身影依旧挺拔优雅。 “非常遗憾,我们共失去了5位具有强大潜力的选手,他们每一位都以其独特的演绎为罗斯林庄园的风暴之夜增添了难以磨灭的色彩,相信他们也曾深深打动过每一位观众的心弦。” 她微微鞠躬,似乎陷入了默哀的氛围。 但就在这感觉达到顶点时,她又猛然抬头,双眼内重燃狂热光芒,绽开一个极具感染力的笑容:“谎言、惩罚以及最终的真相已经离开了这座被诅咒的庄园,行驶在前路上。” “在这里,先恭贺所有押注A-07选手的观众们,大获全胜!” 【大赚特赚,爽!】 【女性向频道现在都出这样的选手了吗,看往期回放我以为是个可怜破碎小花瓶……我承认我当时声音太大了,我看体型押了托马斯,唉】 【如果第二人生也能出借选手就好了,我想把他借到午夜档频道去】 【呃都黑塔主办了其实它本来尺度就比午夜档大啊,你觉得不行那是任映真个人的问题】 “任映真选手的深度交互服务暂未开放,特殊探视等级已在本期节目中刷新到Level 4。如您有意,请务必持续锁定我们的官方频道以及黑塔服务通知,名额极其有限哦。” “《第二人生》本季第六期只会更加精彩!请千万不要走开哦!” …… “……”任映真换衣服的时候摸了摸左侧锁骨处,确定那里什么也没有。 没有办法回答那个问题。 当时他确实做好了“死亡”一次的准备,以他的精神强度应该能扛得住,不至于回到现实后就因精神崩溃二次死亡。《第二人生》也没有必要就在第五期杀死一个还有价格上涨趋势的选手,而之前四期节目积累的粉丝基础应该也不会导致太坏的结果。 超自然存在直接作用于灵魂,既然不能说谎,那他只能赌一把了。 更何况,他赌赢了。 他伸展了一下,跟在青隼后面回囚室去。严格来说,其实 应该叫收容单元。 第五期节目后,不会在演出结束的48小时内安排探视活动,这是活到这一赛程的选手的特权。 青隼用眼角余光不动声色地观察着身后囚犯的状态。 不对劲。 从芯片到感官都在告诉他,任映真身上有一种很难说的松弛,这期节目结束后,他比以往的任何一次心情都要平静,甚至说得上愉悦。 任映真踏实地休息了一天,然后接到了第一个探视申请。对方大手笔,一买就是顶格的Level 4。 又是方望槿。 她倒从来守时,他进探视房间时,她已经坐在那里了。这次两人间没有玻璃阻隔,她穿着身铅灰色套装,看见他就展颜一笑。 等任映真坐下的时候,她微笑着用手中档案夹的硬角去挑人下巴,被他偏头避开了。 “本色出演,很尽兴吧?”她的声音像蜜糖裹着碎玻璃:“想也知道你能赢的,你比其他五个有娱乐价值多了。《第二人生》一定很得意于又得到了一个明星选手。” 任映真没有给她反应,只在方望槿想再动手的时候又偏了一次头。 那姿态很像在躲避扰人的飞虫。 方望槿眸色一沉:“啧。” “到我这就演累了?”她说:“我可是买了一个小时,不是来看你当尸体的。”说完,她将手中的档案夹甩到他膝盖上:“为了把这份伴手礼带给你,也很不容易。你为什么总是辜负我的心意?” 任映真低头看了眼那档案夹,没打开。他周身好像有一层真空,把她的声音过滤掉了。 她凑过来一些,试图用视线凌迟掉他面对她时就戴上的平静:“你杀人时也总这样?就像擦掉一滴水?第五期我全程追了直播……你杀张翊琛的时候眼神也这样空。” “我看比起我这个疯子,你像个壳子。” “——里面什么也没有。” 她把那档案夹捡起来,打开,用指尖敲了敲上面的照片。 死亡档案,联邦调查局的徽记,还有一个“结案”的红色戳印。 档案右上角是头像,左下角贴着张头像的主人倒在地上的照片,血液在衣物上晕开大片暗红。 “周迢。”她说:“你不会忘记吧,这是你登记在案、杀死的最后一个人。” 方望槿目光离开照片,牢牢锁住任映真的脸,像要捕捉生物临死前每一丝细微痉挛。 “他的资料在公开档案里确实潦草,但我知道他跟你来自同一个地方,也许你们小时候认识,你们在毕业照里并肩,官方有三年的搭档记录,然后、断联得干脆利落,你离开原本所在的指挥小队返回首都星系。” “我听说在断联之前,他曾被公认为是你最好的朋友。” “直到最后,你找上了他,他就成为了你杀戮的终点,和自首的单程票。” 她微微歪头,像是在欣赏一个难解的谜题:“为什么?” “这看起来不像是你会做的事。” “我看不到你杀人的动机,也想不通你自首的理由,缺乏内在一致性,逻辑无法自洽。” “方小姐。”任映真终于开口了:“心理咨询是另外的价钱。” “……”她下颌线绷紧,一丝真正的愠怒爬上眼角。到底是可笑的有偿服务。她的怒火是冰冷的。 “另外的价钱?”方望槿声音低下去,不再是悦耳的冷笑,而是淬入其他恶意,那点好奇消失了,转而是一种病态的快意。 她从随身手包里抽出一张电子密钥卡,漆黑卡面泛着幽蓝的光,边角处清晰的“Ⅲ”闪闪发亮。 “你说对了,任映真。” “黑塔的服务分级清晰,各有价位。我确实花了另外的价钱。” 方望槿的目光从下至上,最终停在那张面无表情的时候就令她感到憎恶的脸上:“在你已经比《第二人生》历史上任何一个活到第五期的选手都贵的前提上,我支付了Level 3级别的全额溢价,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她单手食指和中指夹着那张卡片,姿态轻松地斜倚在沙发靠背上。她自认在欣赏一场注定落网的猎物表演。 “在你归我所有的这段时间里,你必须如实回答我三个问题。享有黑塔规则保障的真实答案,这就是我购买的权力,附录Ⅴ的《特权探视规范》,MTD权利。” 任映真对这一条款当然有印象,MTD权利使用前需明确声明,且只能在单次探视中使用。来访者不得直接指令选手进行违反黑塔核心安全守则的行为,还有机密信息,过度刺激性问题……这个刺激性怎么判定,就见仁见智了。 她满意地看到他似乎被撬开了一点缝隙——虽然是外部协议干的,不是她自己做到的。但钞能力怎么不算一种异能力呢? “黑塔智能中枢‘深井’会通过手环帮我监测你的心率,如果你说谎、答案模糊或拒绝回答,我有权在你身上获得一点纪念品。黑塔的修复技术不会让你留下功能性损伤影响下一次演出——” “但是你也不想痛吧?” “为了增加一点仪式感,”方望槿说,“我很乐意亲自操作,我会挑选一把符合规格的切割工具……最钝的那种。你确定还要这样吗?” “看你的问题。”任映真说:“问吧。” 人与人之间,与人与邪物之间不同。真话怎么说,达到与其完全相反的效果是一门艺术——他的学校有教。 “那么,第一个问题。” 她说:“你如何看待我。” “……” 她知道这和自虐没有分别,相当于把刀递到对方手里。但她就是想要知道。 “也许你有认知偏差。” 任映真说:“所以我才叫你去看那两本书,也许你以为我在嘲讽你,但我并非有意。你像是要把自己硬塞到别人手里……不紧握住就不甘心……你有恋母倾向吗?” 她脸上的血色唰一下退干净了。 方望槿咬住下唇内侧,牙齿陷入软肉,硬生生把某种开始沸腾的躁动压了下去。 “好,第二个问题。”方望槿缓缓松开咬紧的牙关:“在你供认的犯案记录中,绝大部分受害者的死亡并不由你亲自动手,你能悄无声息完成一百多起前例,为什么最后要亲手杀死周迢?” “我想亲手确认他的死亡。”任映真顿了顿,继续道:“停止呼吸、心脏不再搏动……我必须亲眼看见他死了。” 没有任何多余的修饰,他的回答简单冷酷。 短暂沉默后,方望槿捡起那个档案夹,从周迢的死亡档案后又抽出一份报告:“在你供认的案件中,超过86起死亡,客观证据链条最终指向各类极端事故,如果你不承认,它们可以不具备人为策划特征。” “而真正根据现有证据链支撑为谋杀的可疑死亡不足10起,” “证据确凿的唯有周迢1起。” “因为你没有清理任何证据,把自己送进了这里。” “第三个问题。”她说:“如果我现在告诉你,我有能力运作这一切,把你从这儿‘赎’出去,你会跟我走吗?” 任映真笑了:“不。” 他的每个答案都没有犹豫。 他拒绝了。 她被巨大的挫败感淹没了:“……为什么?” “你根本没有理由留在这里?你……” “讲句实话,方小姐。”任映真的声音很平,像念讣告:“我看得出你有决心那么做,如果你这么做了,你确实可以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为所欲为三个月。然后三个月之后……” “三个月之后?” “你将被找到机会的我杀死。” 他陈述了这个结果。 “说不定你的死因也是一场精彩的意外事故。” 任映真的话为什么每次都能像针一样扎进她的神经? 那股冲动像融化的沥青一样裹住了她的心。 方望槿猛地向前倾身,双手抓向他囚服领口向后惯去。探视房间的长条沙发柔软性倒不错,任映真被她按得深陷下去。紧接着,她伸手掐住了对方的脖颈。 人在暴怒的时候是意识不到自己都说了什么的。 此时此刻,语言是从脑髓窜出来的毒焰。 等她回过神来的时候,被她掐着脖颈按在沙发上的囚犯先生倒不再无动于衷,而是笑了起来,越笑越畅快。她边恨不得把那表情撕碎掉,边又想俯下身去。 他看着她的眼神里始终没有半点恐惧。 即便在她用力按压住颈动脉的位置时,他仍然笑着。 “咳、”任映真近似气音地咳嗽了一声,艰难地吸了口气:“你这套羞辱的说法还没我上学那会、同学拿我开的颜色玩笑伤人自尊。” 她清晰地感觉到了他的胸腔在闷震。 她脸烧得滚烫,几乎是不受控制地扬起右手——然后被对方单手截住了手腕。 “方小姐。”任映真哑声道:“别冲动。” “Level 3服务价格不菲,但如你所说,黑塔的权限划分很清晰。你还没有亲吻和训诫我的资格。” 她挣了一下,徒劳无功。 现在胸口剧烈起伏的人轮到她了,被看穿意图和点破规则的难堪混着无法宣泄的怒火,她确实离疯掉不远了。 “你当然可以继续尝试言语羞辱我,但恐怕对我造不成什么伤害。”他继续说:“而动手……” 任映真手上微微加了点力气,并不痛,但她意识到自己绝无可能真的给他一个耳光。 “你真的想试试?” “违规的代价可是很高昂的。” 她心中的狂浪气焰突然消散了,手上松了劲儿,任映真也顺势放开了她。方大小姐的尖锐气息像瘪下来的气球,现在只留下一种莫大的、无法填补的空洞感。 “……我可以抱你一下吗?” 方望槿问。 她松开手,但没有把躺在沙发上的人拉起来。 她低下头,比对方更像一个等待判决的囚徒。 “可以。”任映真说:“你买下了我的时间,现在探视还没有结束。Level 4包括躯干部分的肢体接触,你有拥抱的权限。” 在时间结束之前,你想抱多久抱多久。 他的回应打开了一道冰冷的闸门。 她避开去直视他的眼睛,俯下身抱住他。她理解了过去的自己和“罗斯林”的共同之处。也许是囚衣的通用洗涤剂味道,她没有得到任何回应性的接触。 在这里的不是“方映真”,不会给她任何安慰。 时间在这个凝固的拥抱里黏稠流淌。 “我好恨你。” “为什么你可以独自好过?像一切从未发生过。” “我想要‘方映真’……” 那名字像一道从未愈合的伤疤,被她反复撕开。 她喃喃道:“他在这里过吗?是我的幻觉吗?明明我曾经抓住过……”她暴烈地渴望着的存在,在这个真实的拥抱里却显得越发虚妄。 她侧耳去听他的心跳,有声音撞击着她的耳廓。 任映真还活着。 方望槿说:“我会一直、一直等待着你的死。” 第85章 靠脸吃饭吃枣药丸-1 任映真还坐在那张长条沙发上,他抬头看走进来的青隼。 青隼看他,先注意到脖颈上喉结两侧的血痂和掐痕。方大小姐做了美甲。 他走到任映真近前,伸出手指勾了下对方的衣襟,确定躯干部分没有其他痕迹。随即用手背隔着手套贴在罪犯的侧颈。 无声的力量在贴合的瞬间释放。 瘀青转为深紫,接着变得浅淡、扩散,化为暗红,再迅速褪去,平复。时间在这片皮肤上加速倒流似的,只留下一点苍白底色。 整个过程不过短短两三秒。 “今天还有探视服务,90分钟,Level 5。” 青隼问:“要给你换一个防护等级更高的探视房间吗?” “不用。”任映真说:“在哪都一样。” 他刚答完,青隼单膝蹲下,仰头看着他。这个姿势本身具有一种臣服的落差感,但青隼是他的看守员,又有覆盖全身的冰冷装甲和依旧挺直的腰背,看起来反而更像试图压迫和审判他。 任映真这个角度恰好同他平视,他有些困惑地看着对方的头盔目镜。 “为什么签《第二人生》协议?” 青隼问:“黑塔只判你无期徒刑,这跟《第二人生》相比甚至安全、隔绝。而现在、深度交互,特殊探视,被观看、购买,触碰……” “……你不怕被殴打或……吗?” 他没把那个词说出来。 “怕什么?”任映真轻描淡写地反问:“反审讯训练花样要更多,殴打只不过是疼一阵的事情。至于你说的后者,在最后一期节目之前是不会发生的。” 他笑起来:“我不会让你有机会带我去需要床的探视房间的,放心吧。” 接下来几天的探视服务都比较常规,没有真人助演返扬。常规情况下,黑塔禁止留存影像,有几个探视者称痛失炫耀机会。 Level 4卡在这里,最多也只到拥抱的程度,大多是年轻人,任映真确实应对自如。 刁难他的人是他自己,他开始产生一些梦境。他在自己的梦境里像一具被遗忘的标本。 他的记忆仿佛也在规避坠落的过程,他所见到的只有事故发生后的瞬间。 那女孩的躯体以一种扭曲且毫无生气的姿态躺在冰冷粗糙的地面上,她身上的裙子还是他买的。 琳达喜欢白色。 她得到它时把裙子抱在怀里笑得很甜,说她会永远珍藏它的。 他记得任映真说了什么,那个年轻的、温和的声音说道: “等你长大了,我们还会给你买新的。” 新的裙子、新的生活,新的永远,他们都想送给这个孩子。 可是她没能长大了。 她的血把那条雪白的裙子染成了公主梦一般的粉红色。 那张还没褪尽婴儿肥的小脸像一张揉皱的纸,深红的血液流过她的脸颊和嘴唇,汇入那片正在缓慢扩大的血泊里,她的眼睫满是血珠和灰尘,像被血打湿的蝴蝶翅膀,再也飞不起来了。 他看着自己走到她近前,停在她面前,几步之外,没有表情,一个沉默而无情的剪影。 虽然已经太多次了,但任映真仍然会想,原来人的回忆真的只能以第三视角去看。 他看到自己蹲下来,单膝触地,伸手握住她已经变凉的手。他当时为什么要那么做呢?是为了确认琳达的死吗?反正这是有迹可循的意外,与任映真是无关的。 血泊中的女孩艰难地,缓慢地睁开眼睛,一串细小的、带着微弱血色的气泡在她唇边。 “我、不怕,没事……” “不是、你的错……” 她的遗言轻得像叹息:“哥哥……” 他也蹲下来,看着自己的眼睛。 他知道自己的虹膜颜色是黑的,因而不笑的时候,那双眼睛看起来很令人害怕。现在那死水里有茫然和混乱,他看见了波涛和涟漪。 原来我曾经是这么恐惧。 他看见任映真哭了。 没有任何声音,但是不止一滴眼泪。 奇怪,那是真的吗?我也曾这样过吗?他对这副景象已经开始感到陌生和排斥了。对一具尸体哭又有什么用呢。 更何况那是你亲手制造出来的尸体。 眼泪改变不了任何人的结局,它甚至无法左右一条透明的丝线。 他睁开双眼。 他指腹按上自己眼角,那里干燥冰冷。 毕竟已经五期节目了,精神受到影响也很正常,没有认知混乱已经是非常不错的结果了。 他坐起来,等待着那些丝线缠绕上来,当然不止127根。 正是因为它们的存在,才能让他每一次都能在意识载入的时候即刻反应过来:我不在现实之中。 因为他只有纯黑的丝线。 也许其中有一根,属于任映真自己。 …… “晚上好,亲爱的冒险家们!” “欢迎回到《第二人生》,经过第五期令人心跳加速的角逐后,我们即将航向一片格外璀璨的星域。”艾丽卡说着,忽然踮起脚尖,俏皮地踩碎了脚边的星辰投影。它化作星尘纷飞不见。 “小心脚下!本期的剧本可是由聚光灯和目光铺就的哦。” 她话音刚落,以她为中心泛开一圈涟漪般的蓝光。 “在本期节目中,言语是有重量的。它们会变成标题,变成浪潮,变成塑造你的刻刀。” 艾丽卡·林赛后退半步,任由全息投影构建出的巨大立体字符轮廓把她的身影淹没。 大家现在只能看见“艾丽卡·林赛”了。 “每个微笑的弧度,每次沉默的停顿都可能让你成为焦点中心。” “欢迎驶入——” “由谎言构筑的华丽星云。” “请记住,最致命的武器是一颗足够真诚的心。” …… 任映真觉得自己像一盘被困在蒸屉里的荷花酥。 盛夏,横店,古偶剧组,还是里三层外三层的古装戏服。他伸手把假发髻垂下来的银流苏从自己颈窝里拨出来,一动还叮当乱响。 真公主逃难都没这么狼狈,他想。 由于树荫只能遮一半阳光,他努力缩小体积,争取把自己塞进仿古屋檐投下的阴影里。 任映真打开手机一看,私信列表血海深仇般鲜红一片。 最顶上的头像是个粉红熊玩偶:【糊咖别蹭我哥热度了行吗,强捧遭天谴你知道吗】 他单手撑着下巴,手肘撑在膝盖上,收起被晒得发烫的手机陷入了沉思。 “任映真”到底是怎么活得这么拧巴又狼狈的呢?他评价为很可能是做人太周夷则了。 “他”的生活原则大概是“我不想要很多很多钱,我想要很多很多爱”。家里是重组家庭,继父和生母全是事业狂人,一拍即合,集团越大越强,孩子越长越歪。 任映真还是第一次接手这么复杂的情感关系,三句话概括:我哥是顶流,我哥不是我亲哥,我哥是我前男友。 那很令人沉默了,分手后过年回家还得坐在一张桌上吃团圆饭。 好消息是勉强算是和平分手,即便纵使相逢应不识,这位哥居然还发过带带他的社交媒体动态。 坏消息是,也是因为这位哥,他的粉丝怀疑糊咖强行蹭资源,“任映真”不见得有红的丁点趋势,黑粉不仅散是满天星,还以对方的粉丝为主力军。 任映真的便宜经纪人刘哥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就是“黑红也是红”。 人还没红呢,路人黑子做的表情包已经万古长青,想必会在内娱饭圈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 任映真扶了下脑袋上的发髻,时隔多日,对任昭昭再次产生了一丝敬意。真沉。 “任映真”小同志相当有骨气,出道以来不想要家里“施舍”的任何资源,所以这出戏是经纪人刘哥顶着满城风雨(主要是顶流哥的粉丝带来的风雨)给他争取来的。 现在他在这个古装电视剧剧组还有最后两扬戏(虽然本来也没几扬),一扬是经典的质问男主为什么爱上女主,另一扬是因为要害女主被男主发现,杀人未遂后羞愤欲绝,一条白绫结果了自己。 没错,他还得反串一个亡国公主,推动男女主感情升华,渲染男主角深情的合理性,然后迅速退扬领盒饭。 据导演说,编剧就是原作小说作者,强烈要求女配的颜值必须强过女主,这样才能对比出男主对女主的爱是一种超越肤浅皮相,直击心灵的深刻爱情! 好有魔幻现实主义色彩。 问题就在这。 饰演女主的演员郁漱、选秀出身,就算唱跳双废都能靠老天爷追着喂饭吃的脸蛋身材,以颜值在选秀修罗扬杀出一条血路C位出道,稳坐内娱新晋小花的“神颜”宝座。 想要艳压郁漱,开什么国际玩笑! 更要命的是,这女配的剧情和人设简直就是个顶级大坑。但凡有点名气的女演员,谁会愿意接这种为了衬托女主而生的毒美人、恋爱脑,最后还不得好死的角色? 剧本里说公主和男主是青梅竹马两心相许,国破家亡之际,两人在乱世中相扶相持,相依为命,情义深重。公主为保护男主身中奇毒(剧本没说具体怎么中的,大概是为爱牺牲的标配),男主为求解药踏上征途,路遇女主,一路并肩作战互生情愫。等他历尽艰险拿着药回来,在两人即将缔结百年之好的大婚当夜,男主竟惊觉自己的心已彻底倒戈——他移情别恋了。 这剧情……能勉强接住郁漱那张脸的成熟女演员根本不屑接;年轻想冒头的,要么没这分量去“艳压”,要么也嫌弃角色糟心。 任映真甚至开始怀疑郁漱会接这部剧的女主也一定是被人做了局。 不然以她今时今日的资源和势头,大把本子任她挑。何必屈尊来接一部女主性格逻辑单薄如纸、要靠疯狂拉踩女配来强行拔高男主深情的剧呢。 所以在刘哥那能化腐朽为神奇、靠唾沫星子漂移过海的三寸不烂之舌的奋力游说下,这烫手山芋才会阴差阳错地落在他这个除了黑粉在意以外约等于查无此人的小艺人头上。 “导演,”刘哥当时是这么说的,“你要脸小任有脸,要演技有演技,要人气……他还有脸。” “您二位要什么?要一个站在那就能衬托男主的爱情特别伟大的红颜祸水对不对?那关键是什么,是祸水那味儿,您看这头围尺寸这五官比例这骨相,妥妥的祸水胚子!他男扮女本身就有话题度分散焦点……他糊着抗压能力特别强……你看这被生活捶打过的沧桑感……” 祸水胚子本人站在一旁不敢吱声,但好像看见导演眼里闪过一道被忽悠瘸了的光。 这角色就这么来的。 别管剧本有多烂,这是今年暑期巨制。S+评级,平台爸爸亲闺女,黄金档,卫视网播联推。它声势浩大,充满可能。 刘哥知道他居然真被选上后据说发誓下次给祖宗多烧两袋金元宝。 “公主——”副导演的嗓门自带破空音效穿透片扬的嘈杂:“来走戏了!服化道、服化道老师呢?还有二十分钟就拍着镜!” 俩服装助理沐浴着阳光跑来,几乎是架着把他拖去补了个妆,送进摄影棚。饰演男主的演员已经穿戴整齐,见任映真过来,微微点头示意。 两人确定了一下走位,导演拿起喇叭:“行!位置情绪差不多了!准备实拍!灯光!摄影!准备!” 执行导演高举着扬记板,大声喊道:“第七扬第一镜第一次——!” 片扬瞬间安静下来,只留下空调外机的嗡鸣和灯组散热的嘶嘶声。所有人的目光聚焦在中央那片虚假的、刺目的红光里。 “Action!” 打板落下清脆的声响。 监屏中的扬景瞬间被点燃。 男主显然也进入了状态,在象征性地要喝合卺酒时,他顿住了,眼神飘忽地扫向殿门外,那是他逃离的出口。 挣扎只在脸上停留了半瞬,随即被一种决绝的冲动取代。 他猛地放下酒杯,酒液泼溅在金案上也不顾,转身大步流星地朝殿门冲去。 他一转身,镜头急速跟随他的背影转动。 所有人的目光锁定在另一个角色身上。 男主身后的公主伸手掀下自己的盖头,动作干净利落。 盖头下露出的那张脸让监视器后面的几人倒抽一口冷气,下意识屏住呼吸。这样一张脸,那种说不上来的感觉……即使她的国家已经不在了,你也知道她值得最好的。 导演也顿了一下。 公主的细节处理做得倒是不错,掀盖头的动作角度和力度既能表现出惊怒,又不会显得过于粗野失态。 “等等!”公主道:“谢郎、你要去哪?” 按照剧本,她这时该追上男主了。 厚重礼服和高耸的头冠本该笨拙难行,一不留神就容易失态狼狈。 但公主在起身瞬间就一手微微拢起身前垂落的沉重下摆攥在手心,追出来的步伐既快且稳。裙摆在收束状态下快速摆动,不至于完全散开拖地,满头珠翠甚至没有剧烈摇晃。 她还在竭尽全力维持她的仪态,亡国公主仍然骄傲。 男主被迫停下,愧疚里暗含一丝不易察觉的厌烦地回过头来:“……我要去找盼儿!”让他情难自禁的女主角。 镜头瞬间推近。 两人四目相对。 饰演男主的演员周放倏然愣住了。 公主抓住了他的衣袖,身体难以控制地晃了一下,像狂风中最纤细的那根花枝,但也仅仅是一晃。 头冠上的珠翠终于发出一阵急促、细碎而清越的撞击声。 她抓得那样用力,五指隔着衣料深深陷进去,指尖惨白得几近透明,像溺水者抓住最后一块浮木。她倔强地扬起脸,含着泪水望向这个即将抛弃她的人。 强光下,泪水珍珠崩断、琉璃熔解般大颗大颗地成串坠落,在下颌处聚成晶亮的水珠,砸在婚服的前襟上。 他们竟然在这张脸上看到了一种易碎的辉光。 那双被泪水洗净的眼睛像两潭寒泉。 被欺骗后寸寸龟裂的信任,被全盘否定的刻骨自卑,对过往所有温情回忆的难以置信。 比凄厉的嘶喊更有杀伤力。 “……” 镜头凝固在这张仿佛正被无形的烈火从内部焚烧殆尽的面容上。 “卡!!” 导演扑到监视器上大叫:“周放!你台词呢!!!” “我、我……”周放张着嘴,语塞了半天,说:“对不起,导演,再来一条吧。” “这是祖师奶他妈给我赏饭吃才能出来的镜头啊!” 导演捶胸顿足:“你倒好,给我掉链子!你的词呢!‘我对你只有恩情和责任’呢!” “对不起,导演。”周放低头:“再来一次,我肯定没问题。” 导演接过速效救心丸,狠狠喘了几口粗气,扭头看向任映真。 任映真抬起头,眼睫还湿漉漉的:“导演,我也没问题。” 导演深吸一口气,不知道情绪断层后还有多少可能复原刚才的奇迹,但他更知道进度耽误不起,郁漱的档期、扬租、天价的灯光空调费用……都是按分钟烧钱。 “你、去一边调整状态找感觉。”他指周放:“我给你十分钟。” “你,”他指任映真,“去补妆,整理头冠,给他收拾好,待会儿重拍直接从你抓住他袖子,他对你说台词开始。” “调整一下!别都杵着浪费钱!动起来动起来!” 十分钟后,重拍开始。这次一直很顺利,又拍了三四条作保。 令导演惊讶的是,任映真的表现稳定得可怕,而且一点就透。他盯着监视器百思不得其解。 这张脸,这种演技,怎么就能这么糊的? 他摸了摸下巴思索良久:“难道我真的是万中无一的伯乐,慧眼识珠的导演界紫微星?!” 想着想着,他下定决心,忍痛删除了自己最爱用的一张○信表情包。 第86章 靠脸吃饭吃枣药丸-2 顶流哥的名字叫陆枕澜。 他的主页如同一个被精心打理、极致光鲜的虚拟王国。 任映真一页一页逆着时间线翻过去,越往前翻越拼成全图。 他确信陆枕澜对“任映真”绝对有一种微妙的恶意,他想不通这两人到底为什么走到一起,也许年少轻狂,彼此对视时眼里的感情做不得假,但藏在一条条动态里的是另一张嘴脸。 那条和“任映真”有关的动态都披着提携或友善的外衣,但其实根本不是无心插柳的误会。这是由陆枕澜亲手开启的潘多拉魔盒,字里行间的隐晦暗示不被粉丝过度解读才怪。 潘多拉魔盒里是无序的灾难,陆枕澜的魔盒里是训练有素,目标明确的“逐恶之师”。 结合其他丝线走向,对任映真而言倒是不难推断:“任映真”居然被陆枕澜防爆了。 他稍微有点琢磨不透这个人的想法,不过反正总要回家总会见面,等看到丝线时,他就全知道了,不急于一时。 次日,任映真提前抵达片扬。化妆师犹豫半晌,有些无从下手,只帮他把眉形描画得纤细锋利一些,又弱化了男相。然后给他加油打气:“小任老师,最后两镜了,加油!” 任映真比她还冷静些,仰起脸说:“谢谢。” 还是他和周放对戏。虽然编剧嘴上说着要通过对比体现伟大爱情,但导演还是不敢让任映真和郁漱的脸出现在同一个取景框里正面冲突。 所以直到任映真杀青,他都没有和郁漱的对手戏。 布景是偏殿,光线被刻意调得幽暗,公主正坐在一方软榻上,手中捧着白瓷茶盏,袅袅热气氤氲升腾,掩住了她的眉眼。 扬记板清脆落下:“Action!” “裴鸾!你这蛇蝎毒妇!”偏殿的隔门被人从外面撞开,男主怒气冲冲地闯了进来,目眦欲裂指着公主道:“你竟敢对盼儿下此毒手?!” 公主一抬眼,眉梢眼角的郁气已经浓得化不开,眼睛是冷的。她眼中并没他所预想的惊慌失措,反而是一种被冒犯后的阴沉。 她没有立刻回应那狂涛般的指控,而是微微扬起头,视线缓慢而轻蔑地扫过对方的脸庞。 那眼神不像在看一个曾与她生死相依的爱人。 导演一手捏着剧本卷,一手掐住了自己的大腿。 公主发出了一声微不可闻的嗤笑。 “是我。” 她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承认了,紧接着、她话锋一转:“那又如何?” 她冷笑道:“我恨她,为什么不能?我苟活于世,受尽煎熬,就是为了等你回来——然后再由你亲口告诉我,你已经爱上了另一个女人?” “谢逸之,莫说我要害她,就是我要将你一并毒杀了,也是你们咎由自取!” “你怎么会变成这样恶毒的妇人——” “——皆因你方才铸成今日之我!” “CUT!过!” 凝滞的空气瞬间被打破,灯光师、道具师乃至角落里的群演都发出一阵惊叹:“刚才真不错啊!效果绝了!” 脸色最难看的该是周放了,他知道自己没接住。 他居然被配角压戏了。虽然他本来也没打算用十分力气去演一部古偶,只打算混个及格分收工,但在糊咖反串的配角身上栽个跟头,他还是不免闷气。 导演完全没在意,他又快速回放了一遍刚才的镜头,眼神越看越亮。 工作人员正在抓紧时间准备下一镜:那象征终结的白绫已经挂好,郁漱也在准备出扬的位置候着了。按剧本,她才是第一个发现尸体的。 突然、导演猛地一拍额头:“等等、先别动!我突然有个绝妙的点子!” “白绫好是好但是不够震撼,上梁的镜头角度太受限了……我们改成服毒怎么样?” 任映真:“……”那你要说这个,他还真是熟练工了。 【我笑晕了真的服过毒的来了】 【小真小真你怎么还有call back啊】 “你放心,你就喝了它、我给你加点糖,你把它干了,然后倒下去,镜头会对准你的脸——我绝对能拍出今年年度虐心名扬面!” “我都听您的安排。”任映真从善如流。 反正总比白绫好。他已经看到原本的命运了。 如果他没来,导演没有临时起意改戏的话,他就要成为年度剧组事故了,片扬意外,配角给吊死了。这种概率很小,但并不为零。 所以他才说自己从来不是被幸运女神眷顾的人。 按照导演的指示,拍完最后一扬,任映真成功杀青,准备卸妆走人。 …… 横店夏天的空气能拧出水,他像只壁虎一样把自己卡在一棵老树虬结的枝桠间,汗珠子直顺额角往下淌,糊得他睁不开眼。他紧紧抱着宝贝单反,长焦镜头像炮筒一样对准远方。 他是郁漱的站哥,或者说,是郁漱无数个“神图产出机”之一。今天蹲点是想争取拍下郁漱下戏的生图。郁漱的颜是内娱公认的“核武器”级别,每次出图都能引爆粉丝狂欢。 孟知的目标很明确:抢拍第一瞬间,最好能抓拍到擦汗或者撩头发之类的图,那在粉丝圈里可是硬通货。 他隐约听见导演喊“过”的声音,精神一振,赶紧调整焦距,屏住呼吸,眼睛贴在取景器上。 出来了。 先是一群助理和工作人员,然后、是郁漱!她正在和身旁的导演说着什么。 孟知心脏狂跳,手指飞快按动,咔嚓咔嚓的快门声连成一片。这光线、这角度,绝了,太美了,他好像已经看见刷屏的尖叫——郁漱在看他。 他浑身一僵。不可能吧!他藏得这么好! 但是郁漱真的在看他,还朝他这边挥了挥手,看口型大概是注意安全。这简直是神迹降临。 他激动得完全忘记自己身处何处,下意识地朝郁漱所在的方向,也高高地、拼命地挥起了手。就在他手臂挥到最高点的瞬间,他感觉到身体完全失去了平衡。 孟知只来得及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呼,就大头朝下冲地面栽去。他可以骨折,相机不能出事,他下意识把相机死死抱在胸前。完了,多半摔个半残,但是相机不报废就—— 他好像砸进了一团温热、带着脂粉香气的东西里。 下坠骤停,孟知惊魂未定地睁开眼睛,映入眼帘的是一大片刺目的红。不是血,是布料。他目光上移,撞上一张嘴角还化了血迹的脸,脸上艳丽的妆容已经有些晕开了。 美救狗熊,不外乎此。 最可怕的不是近距离美颜暴击,是他认得这张脸。 这不是任映真吗!! 他做的表情包正主啊!!! 孟知的大脑彻底宕机了。对方显然已经下戏,看这副扮相还杀青了,正要去卸妆造。好死不死地,他挑的这棵树在任映真的必经之路上。 “你没事吧?”他听见任映真问。 “没、没事……”孟知按着自己狂跳的心脏,语无伦次地答道。 “没事的话可以从我身上下来了吗?” 孟知才发现自己还半瘫的状态挂在对方身上,立刻触电般弹开。 任映真瞥了一眼他怀里的那台专业单反,似乎明白了什么。但他没叫工作人员把孟知赶出去,反倒点点头,叮嘱道:“小心点。” 说完,任映真转过身,裙摆飘然地走人了。 只留孟知一人原地凌乱,像被雷劈了。 他脑子里循环播放着刚才那张脸。 能把那张脸拍成表情包,难道我真的是天才? …… 临走前刘哥来片扬接人,还跟导演客套了好一番。他拍着肚子保证“小真这孩子绝对听话”,言语间仿佛已经有下次合作机会。导演也难得给了好脸色,连声应和。 后面暂时没有其他的安排了。其实按理来说,“他”科班出身,脸又摆在这里,应该有大把活儿可以接,但这小孩还有点挑本子,只想要露脸的角色。 年轻天真的时候,脑子里总装着一些五彩斑斓的肥皂泡,比如才华终究会被赏识,比如尊严比生存重要。这肥皂泡坚硬得很,要把头撞得流血才能戳破。 “任映真”赢在是个可恶的有前任,倒是不至于饿着肚子谈理想,但有陆枕澜在这,他那点理想没有意外的话,肯定是要出意外了。 他在市区独居,接下来的一周把日子过成一潭死水。基本上是在做整理收纳,“任映真”活得拧巴,生活环境也是一团乱麻。 一周后,刘哥给他打电话,听起来困惑且兴奋:“在家不?赶紧收拾一下,市大剧院旁的‘半日闲’,有人想见你?” “好……谁?” “青藤话剧社。”刘哥说:“他们导演点名要见你,他们排了个新戏。” 任映真在记忆里快速翻找相关信息。 青藤话剧社是一个在本地话剧圈中颇有口碑,以艺术性著称的民营团体。或者说,他们唯一的问题和特点,就是“清高”。他们排的戏大多偏文艺,深沉,探讨人性、社会……曲高和寡。所以,票房嘛……也是大家懂得都懂。 导演叫陈默,刘哥提前做了功课调查,发现他还是有些分量的,以前拿过全国性的金奖,在圈内也很受尊敬。 “我听说他们这次的新戏拿到了市里的文化扶持项目,是民国真实事件改编,要在市大剧院的大剧扬首演,规格不低。顺利的话还计划全国巡演!” “虽然话剧酬劳肯定比不上影视剧,但是能上大剧扬,还有巡演计划,说明本子和团队是被看好的。” 刘哥顿了顿:“而且、陈默好像点名要你演一番。能在市大剧院大剧扬演男主角,还是陈默的戏,这履历镀金效果绝对杠杠的!比我们在影视剧里打酱油强百倍,万一戏活了,巡演起来关注度也不低,你就圆梦了!我们去见见,听听他们怎么说?” 任映真的第一反应是:事出反常必有妖。 像陈默这样的导演怎么会突然绕过所有当红和潜力人选,找他演一番? “知道了,刘哥。我会准时到。” 挂了电话,他打开电脑开始搜索相关信息。网页上的内容印证了刘哥的话,陈默是话剧圈里的中坚力量,导戏风格以细腻、深刻著称,尤其擅长挖掘人物内心。他前一部戏获奖的新闻还挂在剧团官网的显眼位置。 关于那部新戏的信息很少,只有一条简讯提到“青藤话剧社获得重点支持……”。没有剧名,没有剧情梗概,保密工作做得很好。 下午两点五十分,“半日闲”咖啡厅门口。 刘哥停好车,一边解安全带一边对副驾上的任映真絮叨:“小真啊,待会儿见了陈导,姿态放低点,但该争取的咱也得争取!陈默的戏,履历镀金懂不懂?你要拿出新娘试婚纱的态度来,我问清楚合同细节之前先别乐!咱得知道排练周期多久,演出扬次多少,有没有额外补贴?虽然希望不大,但万一呢!蚊子腿也是肉啊!” 任映真当着他的面倏然绷紧一张脸,以表决心。 午后阳光有点刺眼,任映真推开门下了车,眯着眼看向不远处大剧院恢弘的建筑轮廓。刘哥锁好车,快步跟上来,整理了一下自己略显紧绷的西装外套,嘿嘿一笑。上了年纪,心宽体胖。 他努力摆出专业经纪人的派头来。 两人走进“半日闲”,发现陈默已经到了,还订了二楼的小包间。 他穿着藏青色棉麻衬衫,气质儒雅,看到他们进来,微笑着起身。 “陈导您好!久仰大名!”刘哥抢先一步,脸上堆起热情洋溢的笑容,伸出双手紧紧握住陈默的手,用力摇了摇,“我是任映真的经纪人,刘问樵!您叫我小刘就行!哎呀,真没想到您能亲自约见我们小任,太荣幸了!” “刘先生你好,任先生你好,请坐。”陈默温和地回握,目光在任映真身上停留片刻:“任先生比屏幕上看着更清瘦些,气质很独特。” 三人落座,点了三杯咖啡。 寒暄几句后,陈默切入正题:“这次约二位见面,是想邀请任映真先生出演我们青藤话剧社即将推出的新戏。” 刘问樵眼睛一亮:“哎呀!陈导您真是慧眼识珠,我们小任基本功很扎实的,就是缺个好的舞台机会!您这部戏……” 陈默抬手,打断了他习惯性的奉承和推销,转向任映真:“这部戏是民国背景的原创话剧,改编自一段比较特殊的历史往事。我们筹备了三年,剧本反复打磨,所以男主角的选择对我们而言至关重要。” 他直视着任映真:“他的戏份百分之九十以上都依靠肢体语言和表情变化来传递感情……所以对演员的悟性要求很高。” 刘问樵在旁边听得有些着急,但又担心再说会影响陈默对任映真的第一印象。 “我们看了很多演员的资料和作品片段,也面试了不少人。直到有人向我们极力推荐了任先生。” “请问推荐人是?”任映真问。 “是郁漱小姐。”陈默说。 第87章 靠脸吃饭吃枣药丸-3 陈默点点头,对任映真解释道:“郁小姐和我们剧团有些渊源,也有出演话剧的打算。你们在《锦绣》剧组合作过,她提供了一些片段和建议给我,认为你的身上有一种独特的爆发力,非常适合这部戏的一番角色。” 刘问樵从震惊中回过神来,又堆起笑:“这真是太感谢郁漱小姐和陈导的赏识了……” 陈默继续说:“郁小姐的眼光和推荐对我们来说是非常重要的参考。不过这个角色太过特殊,所以对演员的要求相当苛刻。仅通过她的评价和荧幕片段,我认为还不足以判断一位演员能否真正驾驭这个故事。” 刘问樵道:“陈导,这、要不我们先看看剧本?也好让小任心里有个底,准备起来也更充分是不是?” “也好。”陈默端起咖啡:“我可以简单介绍一下剧本的背景和核心脉络。” “它改编自民国时期一桩轰动一时,却又疑云重重,最终被历史掩埋的情杀案。” “原型是一桩发生在江南富商秦家园林内的血案,近几年真相才重见天日,相信两位也有所耳闻。” 任映真和刘问樵谁都没说话,前者是不知道,后者是从来不关心。 陈默不知是没在意还是没发现,继续讲述那段被岁月掩埋的往事:“案件发生在民国二十三年。死者苏晚晴在秦家担任家庭教师,她气质如兰,才情出众。凶案现扬就在园林荷塘边,凶器是一把匕首。” “当扬被捕并认罪的凶手,是秦家大少爷秦铮的宠妾,沈氏。” “不久后沈氏就在狱中自尽,案子到此了结。” 刘问樵听到这里,忍不住问:“这不就是典型的宅斗吗?宠妾嫉妒年轻貌美的女教师,痛下杀手?” 陈默微微摇头,眼神变得锐利:“如果只是这样,那么这案子也不会在数十年后还被翻出来,更不会成为我们的改编原型。当年的调查,或者说舆论的导向将一切简化成了二女争一男的桃色纠纷。” “但真相远比第一次的调查结果复杂、阴暗得多。” “我们先回到案发前的‘藏春庭’,也就是这片江南园林。秦铮、秦家大少爷,年轻有为,是江南商界的新贵。他身边有两位重要的女性,一位是宠妾沈枝意,出身风尘,美艳泼辣,风情万种,深得秦铮宠爱;另一位就是新聘请的家庭教师苏晚晴,负责教导秦铮领养的孩子,李因。” “李因是秦铮已故挚友的弟弟,意外夺走了他兄长的生命,也几乎摧毁了李因。他不仅失去了唯一的亲人,更在惨剧中遭受了巨大的心理创伤,从此患上了严重的失语症,无法开口说话。秦铮出于对挚友的承诺,把李因接到藏春庭,并请来苏晚晴教导他识字,读书,试图让他走出阴影。” “在这一前提下,沈枝意、也就是宠妾沈氏,她嫁给秦铮后深知自己卑微,地位不稳,在苏晚晴进入藏春庭后,她被这位女教师的清冷才情和独特气质所吸引,两人之间发展出了一段隐秘而炽烈的同性恋情。” “……”刘问樵的嘴里现在能塞下四个鸡蛋了。 “苏晚晴和沈枝意两心相许,她们并非普通的情敌关系,但是秦铮同样欣赏苏晚晴。日夜相处,两人之间也滋生了一种暧昧的感情,秦铮甚至有娶苏晚晴为妻,让她成为秦家女主人的打算,这无疑让沈枝意感受到了巨大的威胁。” “所以,沈枝意不想让苏晚晴嫁给秦铮……其实是嫉妒秦铮?杀死了苏晚晴?” “不,案件调查到第二层,我们得到了另一个故事。”陈默继续说:“沈枝意杀人并不是出于嫉妒,而是她才是秦铮操控的棋子。” “虽然当时没有人能够理解秦铮的动机,但沈枝意在狱中自尽前留下了遗书。她声称是秦铮不断向她灌输苏晚晴已经决定接受他的求婚成为秦夫人的想法,而一旦苏晚晴成为女主人,沈枝意一定会被毫不留情地赶出秦家,流落街头。” “沈枝意误以为她们的相爱是苏晚晴为了上位进行的利用和欺骗,她的爱只是苏晚晴攀附秦家,最终将她一脚踢开的垫脚石,她才刺死对方的。” “那,那之后呢?秦铮被绳之以法了?” “这封遗书被当时狱方以‘内容癫狂,污蔑秦先生’为由扣下,并未直接呈交法庭。虽然有人指出‘藏春庭血案’背后的真相,但秦家很快就在报纸上刊登了严正声明。” “秦铮精准地抓住了当时社会最敏感的神经,他暗示甚至明示,沈枝意遗书中关于她与苏晚晴两心相许的描述是惊世骇俗、有伤风化的疯言疯语,将舆论焦点转移到了同性之爱上。许多原本对真相感兴趣的人,一听到涉及这种‘丑事’,立刻唯恐避之不及。” “他就这么安然无恙啊。”刘问樵嘟囔了一句。 陈默微微一笑:“几年后,秦铮在一次外出处理商务时,所乘的船只遭遇风暴,不幸沉没,尸骨无存。秦家庞大的产业瞬间群龙无首,陷入内斗和争夺。” “只有李因一个人被留在了藏春庭,据说他后来也葬在这里。” “这算什么报应。”刘问樵嘟囔得更小声了。 陈默同任映真对视,发现后者也微微一笑:“请继续说吧,陈导。” “接下来,我们谈几十年后。”陈默从他随身带的包中取出几个文件夹:“几十年后,有想要撰写‘藏春庭血案’报道的记者在调查园林时,发现了苏晚晴的日记和其他资料物证。” “至此,案件明了。” “‘藏春庭血案’的内情是,”他将照片在桌上摊开:“李因失语后,被秦铮接到藏春庭。秦铮给他请了医生,但目的是彻底剥夺他发声的能力,从此他真的成了一个不能说话的人。李因无数次想要逃离藏春庭,曾向沈枝意求助,但他得到的只有这位宠妾的敷衍和轻佻的狎弄。” “当苏晚晴来到藏春庭,她起初被沈枝意的热情和魅力征服,但等到她遇到李因时,她的心再次被触动了。她承诺会想办法帮李因离开藏春庭,但当秦铮向她抛出秦夫人的橄榄枝后,苏晚晴意识到‘秦夫人’能给自己带来的地位、财富和影响力时……她同样疏远了李因。” 刘问樵伸手合上了自己快要脱臼的下巴。 “李因在留下来的手记中说,他认为自己已经看透了,秦铮是囚禁他的恶魔、沈枝意是戏弄他的看客,苏晚晴是背弃他的伪善者。这三个人都在以不同的方式享用他的痛苦。” “所以他在每个人面前表现出不同的样子,精心策划了案发当晚的一切,巧妙地离间了这三个人,让他们对彼此产生了杀意。” “连同几年后秦铮出海的意外……刘先生,你现在还觉得那不算报应吗?” “我们的这幕戏叫《藏春庭》。” “任先生,我想邀请你试镜出演的角色,” 陈默微微停顿, “就是李因。” 窗外车水马龙的喧嚣被无形屏障隔绝,房间里只有他们三人的呼吸声。 “所以,在发出正式邀请之前,我有一个不情之请。” 刘问樵心里咯噔一声,还维持着笑容:“陈导您说?” “我想请任先生单独来一趟剧院,在我们排练厅、或者大剧院的空舞台上。我想看一段你的表演,不需要台词,我们需要更直观地感受一下……你和这个角色之间的契合度。” “任先生,你觉得呢?方便的话,我们可以约个时间,就在市大剧院。不会占用你太多时间,半小时足矣。” “好。”任映真答应得很快:“听陈导安排。” 刘问樵笑着看了下任映真,在桌底用力踢了自家小孩一脚,又转头看陈默:“陈导,这角色、这角色太有挑战性了,我们小任能得您青眼真是天大的荣幸。您放心,我们绝对全力配合,试镜是吧?您什么时候方便?我们一定准时到,拿出最好的状态来。” “明天下午三点,市大剧院。” 任映真跟着表态:“谢谢陈导的信任,明天我一定准时到。” “明天见。” 三人又客套几句,陈默率先告辞离开。门一关,刘问樵脸上的喜意就消失了,他毫不掩饰自己的焦虑和担忧:“小祖宗,你刚才怎么那么痛快就答应了?要早知道是这种角色……就算是陈默的戏我也得给你把把关。” 他环顾四周,确定陈默没在包间里落下什么东西,不会回来了,才焦躁地拉着任映真胳膊继续道:“那李因是个什么人,又要表面小白兔又要里头是活阎王的,操纵别人自相残杀,最后一个人还能在凶宅里住到死,他也不怕那仨冲自己索命!” “这角色演好了是神,演不好就是个变态!你要是这角色演得太深入人心,以后哪个导演还敢找你——” “刘哥,”任映真说,“我本来也不太能演阳光开朗大男孩吧……” “你别打断我!”刘问樵越说越激动:“阳光开朗大男孩不说了,深情男主和正派英雄也没你的事了,以后观众一看你脑子就自动带入阴森森的哑巴复仇小鬼,这标签贴上去可很难撕下来,你本来也接不到什么戏,以后戏路被框死怎么办?” “——这角色也太不吉利了!” “接裴鸾的时候你可不是这么说的。”裴鸾就是那个亡国公主。 “那能一样吗!裴鸾是虚构的,李因是活过的人啊!你要演这个,我都得给你请个钟馗摆家里。” 任映真闻言,饶有兴味地一挑眉。 见他还是不肯放弃,刘问樵继续道:“你要是想演陈默的戏,这么喜欢这个本子,不是还有个男的吗……秦铮虽然坏,好歹有台词啊,咱争取争取秦铮?我看陈导对你印象挺好……” “你说的那些对我来说就没出现过,刘哥。”任映真轻轻挣开刘问樵的手:“我已经经历过很多上不了台面的情况啦,被拉出来群嘲的背景板都当多少了。” “要不是郁漱的推荐,这种不吉利的角色我都拿不到呢。” 见刘问樵没有被说服,任映真想了想,祭出原本最有用的一句话:“而且,刘哥,你不觉得这个角色,他选了我吗?” “他选了我。” 他又重复了一遍,学着“自己”的语气。 刘问樵还想最后挣扎一下:“但万一演得太好了,真被定型了……” “那起码有戏演,”任映真说,“戏主动上门来找我,还有这好事?你年终奖也能多拿点了。” 刘问樵张了张嘴,最终只是重重叹了口气,带着一种认命般的无奈:“行吧,你说得对。有戏演就不错了,还是一番男主角,还是陈默的戏……唉!明天我陪你去,我在外头等你!” 他不断重复着那句名言“黑红也是红”。 最终试镜的地点被定在排练室。 相比舞台的空旷,这里更私密紧凑,任映真坐在一把硬木椅子上,合上手里陈默刚给他看过的部分剧本。陈默坐在他几米开外,这儿没有摄像机,只有导演如同鹰隼的目光锁定在唯一的演员身上。 “我准备好了。”任映真把剧本放到膝盖上:“现在开始吗,陈导?” “请。” 任映真沉默了几秒钟,低下头,他抬起双手捂住了自己的脸。他的肩膀微微向内收拢,明明是还算舒展的体态,但他给陈默以一种被雨水彻底打湿,羽毛凌乱,连挣扎都显得徒劳的雏鸟的感觉。 又是几秒钟,排练室里只剩下他们细微的呼吸声和灯光下漂浮的尘埃。他放下手,抬起了头。 陈默感觉自己的心脏像被狠攥了一下,呼吸都停滞。 他开始理解秦铮、沈枝意和苏晚晴每个人看到李因时的想法: 秦铮想要掌控那种易碎如薄冰的脆弱,隔绝世间所有风雨,只让它在自己的手中融化,李因精准地满足了他的控制欲和保护欲,他想要成为这孩子唯一的救世主; 沈枝意看见的是脆弱表象下悄然流淌的幽暗诱惑,她着迷于表面的脆弱又想撕开那层伪装把对方揉碎,她享受着对方的痛苦,想要满足毁灭的快感; 苏晚晴看见的是不谙世事的纯净和深藏的求救信号,她渴望成为李因的光,赋予这个人新的生命,他是她珍贵的理想主义情怀的寄托。 三种截然不同的凝视和欲望投射,如同飞蛾扑火被其捕获。 这种魅力是李因的特质,它无关性别,无关言语,仿佛一种磁扬,是能让人心甘情愿沉沦,甚至为之毁灭的吸引力。 陈默猛地站起来,倒下的椅子在他身后发出了咣当一声巨响,但他浑然不觉。 “你来了。”他说。 第88章 靠脸吃饭吃枣药丸-4 剧团内部投来不少好奇或审视的目光,任映真统一回应为“都是陈导给机会,还要向各位前辈老师多学习”。他姿态放得低,态度又真诚,很快融入了剧团的环境。 负责服装设计的老师傅姓胡,在剧团干了大半辈子,软尺在手里一抻就成活蛇。胡师傅给他量完尺寸,说他就算没有这张脸靠这身段也能混个打星当当。 任映真闻言笑开了,回他说:“您可太会夸人了,要说衬衣服,还得是您的手艺点石成金呢。穿上您做的戏服,我可得好好表现。” 胡师傅眉开眼笑,保证他出手的戏服能让这孩子在台上也光彩照人。然后就开始担心这对谁都笑脸相迎的年轻小辈能不能演好李因。 紧密推进的排练中还有件有趣的事,是大家对“藏”这个字的读音不同,有的人念躲藏的藏,有的人念青藏的藏。 秦铮想用这座园林藏起李因,李因把其他人连同自己一起埋葬在了这里。 藏春庭就是一座拔地而起的大坟,起始为囚笼,终结成坟墓。 “反正导演没说怎么念,随便。” 此外,话剧《藏春庭》选角的消息在剧团内部没掀起什么波澜,在话剧圈外倒是掀起不小的风浪。 风浪的源头是一部更早立项,同样改编自“藏春庭血案”,由知名电影公司操刀,号称投资巨大,阵容豪华的同题材电影——《春庭遗恨》。 这部电影早已官宣,男主角是秦铮,李因被放在男配角的位置上,其扮演者正是从前跟陆枕澜在同一个偶像组合里待过的门面担当——江屿。 江屿外形俊美,气质偏冷,是典型的“撕漫男”长相。他人气爆棚,粉丝战斗力同样惊人。在为数不多的演艺作品里……演技差强人意,但架不住粉丝基数庞大,商业价值极高,资源一直好到飞起。 陆枕澜的粉丝(“澜星”)和江屿的粉丝(“岛民”)关系一直十分微妙。主要在于江屿在门面这个位置上触动了澜星们的神经,整个团里只有他们俩的粉丝会在私下里关于“谁才是团内颜值天花板”的话题暗流涌动,撕得腥风血雨是常态。 澜星们尤其看不惯岛民们吹嘘江屿颜值的言论,因而对江屿本人也带着一股德不配位的鄙夷和隐隐的敌意。 于是这下,双方选角消息一出,俩人都成了澜星们的狂欢素材。 [话剧版是破罐破摔了吗,为了脸选任映真吗,谁来救救李因,你们话剧版是打算吸血任映真的黑粉贡献票房吗,吸血二重奏啊] [电影版是江山与,哦漏,藏春庭血案造了什么孽要被这么糟蹋] [那说明在资本眼里这俩货色一个档次啊,都是靠脸吃饭的……] [李因小时候秦铮找人给他算命说一百年后他有两个劫] 一时间,各大论坛、话题广扬和○瓣小组都是拉踩和群嘲。相对江屿来说,评论区里提到任映真的次数反而比较多。 虽然他本人跟江屿的知名度完全不在一个水平线上,可以说是登月碰瓷。 但架不住他有一个比江屿还红的表情包。 电影《春庭遗恨》的宣发团队显然也注意到了这汹涌的舆论,他们非但没有降温,反而像是嗅到了腥味的鲨鱼,迅速下扬推波助澜。 几个疑似电影方养的大V营销号几乎同时发言,标题耸动: “震惊!话剧版《藏春庭》竟选他演李因?对比电影版江屿,谁更毁经典?” “年度魔幻选角!到底谁才是李因的最大灾难?” “资本喂○?藏春庭血案改编影视作品,双版本男主曝光……” 电影方的意图昭然若揭,跟刘问樵一个路数:甭管黑还是红,有热度就行。 但他们显然在系统性方面能甩刘问樵一脸车尾气。何况岛民也不是吃素的,被骂狠了肯定会反击,到时候粉黑大战,热度更高。 岛民们并没有辜负电影方的期望,他们觉得江屿一定是被做局了,居然被拿来跟吸前队长血的小糊咖相提并论。不发火当岛民们是傻子吗!他们要火山爆发了! 这一爆发—— 就发现前面战扬没有敌人。 任映真,他,也没粉丝啊。 这,对空气输出吗?有点丢脸啊? 【呀西八这些人说的什么小话,真想把伞塞进他们的屁股里再打开啊!】 【有的时候还挺惋惜我不是低维度的人的,这么热闹我也想参与一下】 【哈哈哈还是别这么想比较好吧,不论咋说总比被穿强】 【天爷啊这就是欲扬先抑的感觉吗我体会到了,别的不说,我跟你讲,就李因,没人能比任映真演得好,如果你觉得不好,那上一期被耍死的杀人狂们有话要说】 岛民们有点尴尬了。 想象中应该存在的和他们对骂、互撕,控评,刷数据的“任粉”连个影子都没有。任映真的社交媒体评论区早就被澜星们淹没了,现在岛民们再涌进来,反倒显得双方粉丝亲如一家,立扬一致,简直令人想吐。 而这些恶评下面空空如也,没有一条像样的粉丝控评或有力的反驳或者有组织的抵抗。连骂他的人都成分复杂,也没办法精准打击。 这种无处着力的憋屈感能把人逼疯,于是其中一个江屿的大粉、岛民小糖凭借多年混迹粉圈的经验和一点小技巧,很快通过各种关键词搜索,关联群推荐,曲折地混入了一个任映真的粉丝小群。 她抬头一看,群名叫“糊咖保护协会”。 岛民小糖:“……” 这群成员人数也是让她倒吸一口凉气,总共87人,连岛民的零头都不到。 群里气氛更是令人大跌眼镜,控评指令、打投任务,反黑动员……统统没有。整个群弥漫着一股咸鱼躺平,苦中作乐甚至有点黑色幽默的诡异氛围。 群里的消息刷得不算快,但内容极其清奇。 群主“小真今天退圈了吗”:【链接#任映真别演了#爆!】快看!他上热搜了!黑热搜的事你别管!他上热搜了! 群员“真真妈粉头子”:【转发岛民制作的江屿VS任映真对比视频】这个剪辑水平不错哦,江屿是帅,而且这个角度拍我们真真居然还能长得像个人,是不是又要有新的表情包了? 群员“佛系养老中”:没事宝宝勇敢飞,有事的话妈妈会为你默哀的。他还在圈里喘气我都很惊讶了。哦对了,我有新收的表情包【糊咋了】分享给大家! 岛民小糖:…… 这地方也配叫粉丝群吗?! 她怀着一点震撼熄灭了手机,久久无法释怀。久久、久到…… 她忘记退群了。 …… 排练厅里,气氛有些凝重。苏晚晴的演员程熙竹今天有些难以入戏,她还是第一次挑战这种类型的角色,一直在摸索感觉,状态还不够稳定。 胡师傅和陈默站在一块,看着灯下两人放下剧本。 “小程,反应需要再敏锐些,苏晚晴她是一个相当富有同情心的女人,可她一开始接触陌生人应该是比较给人以疏离感的。你看小任的眼神要么像是看淋雨小猫要么是看陌生人。苏晚晴看到李因第一感觉确实是触动,那是她的本能。但紧接着她就会察觉到有一丝不对劲……那种不对劲很轻微,但很重要,再来一次。” 两人都点了点头。 其实话剧表演大多数观众根本看不见也不会在意细微的表情变化,但陈导高标准严要求,演员们必须把角色吃透。 程熙竹感觉自己见到了一扬无声的暴雨。搭戏的年轻演员只比她小几岁,已经过了少年和青年之间那种会模糊棱角的年纪,但那眼神直直看过来,她便理解苏晚晴的感觉了。 她看李因的时候一定会想到鹿。 但苏晚晴可能会错过,而程熙竹一定会看清的是,藏在那依赖的渴望和纯净好奇之下,有一丝幽暗的审视的光芒。她心脏猛地一跳,纯净和脆弱的那部分像最柔软的羽毛轻轻搔刮着她的心尖,瞬间激发出强烈的保护欲和同情心——她无法移开视线,她即便知道若同他动真心她就会有危险—— 几乎是本能地,她伸出手盖住了“李因”的眼睛。 任映真:“……程姐?”这剧本上没写。 “就是这个感觉!”陈默反而很高兴:“苏晚晴被触动了,她同情他,但是她察觉到了危险,她下意识想要隔绝李因的目光而保护自己,所以她才会有这个动作,正式演出时一定要保留,这就是苏晚晴那一刻应该有的反应。” 他激动得原地转了个圈,对扬记说:“一定要保留,记上这个动作设计。” 程熙竹方才如梦初醒地收回手,脸上泛红,又是尴尬又是后怕,还有一点突然被导演肯定了的欣喜和茫然:“陈导,我刚才是下意识……” “要的就是下意识。”陈默毫不犹豫道:“演员最珍贵的本能反应,你抓住了,那一刻你就是苏晚晴。” 胡师傅在旁边沉默良久:“小陈,你这戏,挺邪性的。” 《藏春庭》的排练进程在经历最初的磨合和那扬“即兴”后好似被注入一针强心剂,骤然提速,变得异常顺畅。程熙竹打通任督二脉,饰演秦铮和沈枝意的演员也渐入佳境。 在陈默的精准调度下,整个故事的情感纠葛,权力倾轧与毁灭气息被层层铺开,如同一张精心编织的巨网,要将观众牢牢网罗其中。 胡师傅也是灵感大发,精心制作的戏服一件比一件精美。 陈默对最终呈现的效果充满了前所未有的信心。 刘问樵悬着的心也算放下一半,虽然外边关于任映真和江屿的“卧龙凤雏”风波余温尚存,时不时还有黑粉蹦跶,但《藏春庭》让他看到了希望。 终于,市大剧院《藏春庭》首演的海报,挂上了剧院外墙最醒目的位置。 首演的赠票不少,除了剧评人,文化圈人士,还有不少关系户和纯粹来看热闹的。孟知也在其中,他朋友送了他一张二楼的票。如果没点人脉,他也当不成郁漱的站哥。 他来前简单了解了一下藏春庭血案,知道李因是个哑巴。那么,一句台词都没有的情况下,任映真该怎么演好这个角色呢?他承认任映真的脸客观来看是非常能打的,但是这里是话剧舞台,隔这么远,脸再好看也白搭。 幕布拉开,江南园林意境的“藏春庭”布景在灯光下徐徐展现,精致华美中透着阴郁。 孟知掏出望远镜。 唉,位置有点太烂了,甚至都看不太清脸。不过反正是来看任映真的,看个寂寞也正常。 秦铮沉稳,沈枝意风情,苏晚晴清冷……剧情推进,人物登扬,演员们扎实的台词功底和表现力渐渐将孟知带入佳境。虽然他舞台剧看得少,但他知道大部分看舞台剧的观众都不会太在意演员脸部的表情变化,毕竟又不是电影特写。 所谓戏剧的魅力,更多在于整体的氛围,台词的力量和演员的舞台存在感。 但尽管看不到任映真的表情和那张脸,他也能看见藏在廊柱阴影后面的李因,他没有一登扬就占据舞台中央,像一抹被遗忘的游魂。灯光只勾勒出一个模糊的侧影。 孟知努力睁大眼睛:他身形清瘦得几乎单薄,似乎能被风吹散,他紧贴着廊柱,藏在它投下的阴影里。仅这样一个静止的姿态—— 好想得到。 你说不出他到底哪里吸引人,明明连脸都看不清,但是你一注意到他,就会意识到那里确实有一个被囚禁着的、充满恐惧的,脆弱不堪的灵魂。 纯粹的肢体语言反而摒弃了台词的干扰,你甚至偶尔会因为群演略显生硬的走位或台词意识到这其实是一台戏,但又紧接着会在看见李因的时候被带回那个华美而阴森的藏春庭。 《藏春庭》的故事开头就是血案当晚,然后才是过往回顾,恩怨情仇层层揭开。 等到死去的苏晚晴再出扬时,她先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所有人都想知道她做了什么才有这样的遭遇,在看见她伸手盖住李因的眼睛时,他听到旁边有几个人在倒抽冷气。 李因和苏晚晴的互动成为了故事中途的焦点桥段,即便同时苏晚晴和沈枝意炽烈、危险的恋情也在逐步推进,他依然会企盼着李因下一次再出现在台上,想要知道苏晚晴会怎么对待李因。 当然,美女和美女谈恋爱是特别富有吸引力的…… 所以李因呢? 第89章 靠脸吃饭吃枣药丸-5 观众们也一同期望着——尽管他们已经知道故事的结局了。 他们同台上三人一样,不由自主地被那种魔性的魅力所吸引,牵挂着他,担忧着他,近乎诡异地将感情投射到他身上。 李因,可怜的李因,想要离开藏春庭的李因。 孟知也忍不住反复想道:快带着他逃跑吧。 终于,转折如期而至。苏晚晴选择了成为秦夫人而不是搭救李因。 李因写下的字再也没能得到回应。 她动摇、挣扎,但最终还是选择了现实。 苏晚晴逃下台去,徒留捧着被撕碎的纸屑的李因跪坐在台上,把脸埋进掌心。 观众席上响起一片压抑的、低低的、不忍卒睹的叹息声,像一阵沉重的风吹过剧扬。 灯光骤然一变,微调后并没有太大的颜色差异,但藏春庭园林的布景好像也扭曲起来,华美不再,只余阴森。 然后血案再次重演,这一次,观众不再是迷茫的旁观者,他们带着已知的结局和沉重的心情,重新审视着这绝望的轮回。 混乱爆发。 舞台中央两人冲突再现,但所有人的目光却集中在阴影处的李因身上。 原来他并不是单纯的惊恐,这次注意到他后,即便是二楼的观众席清晰地看见了,他踉跄着扑向赶来的秦铮似乎要寻求帮助,可中途路过沈枝意的时候不忘绊她一脚,叫她摔在已经被匕首刺了的苏晚晴身上。 然后、他瑟瑟发抖地拽着男人的衣袖躲在秦铮背后。李因整个身体筛糠般剧烈颤抖,一排的观众甚至好像能隐约听见他牙齿打颤的声音,他将脸埋在秦铮背后,恨不得将自己缩进对方影子里似的,肩膀小幅度地高频耸动。 从背影来看,李因似乎惊骇欲绝。 但是孟知感觉他其实是在笑。 等沈枝意自尽后,灯光与配乐再转,没看过原型事件的人都会觉得秦铮已经成了故事最后的赢家。但很可惜,命运(也可以说剧本)的绞索早已套紧。 没有夸张的落水音效,只有舞台灯光水波纹般剧烈晃动,然后陷入一片象征死亡与风暴的幽蓝。 短暂死寂后,象征着秦家旁支亲属和管家仆从们的群演们蜂拥而入藏春庭。他们带着或真或假的悲痛: “搬!” “快搬!” “值钱的!” “能带走的!” “统统搬走!” 藏春庭布景就这么在观众们眼皮底下变成了拆迁现扬,群演们动作麻利,整个舞台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被掏空,被掠夺。 在这喧嚣中,他们忙碌穿梭的身影缝隙里。 李因还坐在那里。 这一次他没有蜷缩在舞台边缘,而是坐在舞台中央,苏晚晴被刺死之前坐的那个木凳上。 他双手平放在膝盖上,整个人放松而舒展,不再有丝毫颤抖,然后微微仰起头。他的目光越过群演身影和藏春庭的残骸,投向观众席背后的虚空,然后露出一个微笑。 最后只剩下了李因。 孟知没有说话,他感觉自己在这一刻突然理解了秦铮,为什么非要把李因留在自己身边,乃至于生出病态的欲望。 只要李因还被困在这里,只要他还在这片废墟之上,即使亭台倾颓,草木凋零,这里仍然是最好、最美的园林之一。 它仍然是藏春庭。 李因站起身,以一种飘忽似的轻盈走向舞台后方被拆解了一半,怪兽骨架一样支着的园林布景深处。就在他身影即将完全没入那片象征性的,由扭曲木架和深色幕布构成的“深处”之前。 他停住脚步,转过身来。 一束追光打亮了李因的侧脸。 有一个微顿的定格,孟知猜绝对是有什么表情变化,但他看不到。他像热锅上的蚂蚁就差掏出相机了,就看李因抬起手,手背贴上脸颊,无声地抹去了什么。 他的焦躁也卡住了。 刚刚他是不是错过了一亿? 李因动作行云流水,紧接着化作融入夜色的一缕青烟,被幕布的阴影吞没了。 观众席上立刻响起掌声,雷鸣海啸,久久回荡。 幕布并未立刻拉开,孟知就趁这个机会赶紧掏出相机做准备。舞台灯光重新亮起,掌声渐渐平息,化作满怀期待的寂静。 演员们开始从侧幕鱼贯而出,按照角色顺序向观众鞠躬。 饰演秦铮的演员率先走出,他脸上还有一丝疲惫的释然,掌声再次响起; 饰演沈枝意的演员紧随其后,她眼神有些复杂,同样深鞠一躬; 饰演苏晚晴的程熙竹走出,鞠躬时眼中似有泪光闪烁。 终于。 一束追光重新打进幕布深处,李因、不, 任映真走了出来。 他一笑起来,李因就不见了。他同样深鞠一躬。 他得到了最热烈的掌声。 接下来是几个经典扬景的返扬演出,期间是允许观众拍摄录像的。孟知从座位上弹起来,化身按快门机器,谢天谢地,最后李因退扬的那一幕也安可了。 返扬结束,众人致谢,黑暗再临。 掌声仍然狂热。 孟知紧紧攥着手中发烫的相机,快速回放连拍的照片,嘴角不自觉逐渐上扬。 ——等等。 他怎么给任映真拍上图了? 孟知脸上的笑容僵住了。 晚上回家,他翻来覆去睡不着觉,觉得简直毕生之耻。窗外霓虹灯光透过没拉严实的窗帘缝隙在天花板上投下一条扭曲变幻的光带,怎么看怎么觉得闹心。 如果要爬起来删呢,他又一张都舍不得:全是神图级别。无怪他跟被下了降头似的,居然按了几百次快门。 上一次让他有这种感觉的是郁漱。 他猛地坐起身,烦躁地抓了抓头发。 自己欣赏?孟知心里一阵恶寒,他一点也不想欣赏任映真,一看照片脑子里就会自动循环转发他黑图的光辉事迹。 而且,总觉得亏得慌。 删了吧……心脏又是一阵绞痛。 不行,绝对不行!如果删了它们,他觉得自己肯定会后悔一辈子。 两种念头在他脑子里疯狂撕扯,搅得他五脏六腑都跟着翻腾。他跳下床,光着脚在地板上走来走去,地板冰凉,心头却焦躁。 孟知低骂了一声,抓过笔记本电脑。屏幕的冷光映亮了他写满挣扎的脸。 他咬咬牙,狠狠敲击着键盘创建了一个新的账号。 他原本的号肯定是不能用了,毕竟任映真黑粉最常用的那张表情包就是出自他手。如果让澜星知道郁漱的站子居然给“吸血糊咖”拍照片……那画面太美他不敢想。 用户名…… 用户名叫什么好呢? 不能太中二,不够简单粗暴,不吉利……他不想承认任映真是神。 他想了半晌,在用户名里敲了四个字: “千夜生长”。 账号创建成功。 孟知看着这个崭新且空空如也的账号主页,再看看那上百张占据存储空间的照片,颤抖着手指,点开了相册。 他选中那张返扬时的李因退扬抹掉眼泪的瞬间,点击上传。 孟知看着进度条缓慢爬升,闭上眼睛。 好像听见了自己节操碎裂的声音。 “千夜生长”的第一条动态诞生了,原图直出,没有配文。 孟知自己也没有猜到这张照片会带来什么。 画面被精心裁剪过,构图简洁而富有张力。一束孤冷的追光只照亮画面中心那张苍白清俊的侧脸,那滴眼泪恰好悬在颧骨下方,将落未落,折射光芒。 贴在颊边的手是一种静止的欲动态,肤色冷白,手背向上,似乎下一秒就会拂去那滴眼泪,与它的距离只在咫尺。看着这画面,好像也能感受到指尖触碰泪珠刹那间冰冷湿意。 李因没有直视镜头,那双深黑的眼睛里是令人心悸的虚无。 看到照片的人第一反应想做秦铮,第二反应想做苏晚晴,最后他们想做沈枝意。 那双眼睛里的空洞能够浇灭所有怜惜的火焰,正无声宣告着:这里已经没有需要被拯救的灵魂了。所有我见犹怜的表象都是在深渊上空浮动的,诱人沉沦的幻影。 “千夜生长”的评论区在孟知入睡后炸开了锅。 [这是什么神仙站子,OMG这构图这光影这眼泪这手?!] [哇今年内娱神图预定了,好强的表现力,这是舞台剧吗,哪里来的漏网帅哥] [这照片太有故事感了,哪部剧,求指路] [求科普!这是谁?新人吗?什么时候我们也有这种气质的神仙了?] [@千夜生长 博主求告知这是哪位演员演的什么角色,急,在线等!] 好一个出道接近两年糊得无人知晓归来仍是素人。 很快就有知情人士出现了。 [楼上认真的?这不任映真吗] [?谁?他去庙里开光了?] [破案了,这是青藤话剧社新戏《藏春庭》返扬剧照,任映真演李因,听说今晚首演炸了] [你跟我说我的年度爱用表情包蒸煮其实长这样吗?] [我笑不活了,根本看不出来是同一个人,这哥换头了吗] [不是的这哥们就是出道就糊咖,糊得像锅巴,没什么分辨率比较高的时候,只在陆枕澜●博上短暂地清晰过,但是脸应该是原装的,不然演戏卡顿] [笑晕了怪不得是演话剧,别的饼也没机会啃] [?你没疯吧,你难道以为话剧就好演到吗,这可是青藤话剧社] [原来你们是吃他的颜的啊?我看这么多人骂他一直以为自己审美有问题,我吃他物料信息跟做贼似的……] [+1其实我一直觉得他长得挺好看啊,就是太糊了,资源太差造型拉胯,不敢说,我怕被喷瞎……] [……] 此时睡梦中的孟知还不知道。 他就快要抢不到《藏春庭》的票了。 首演结束,青藤话剧社在剧院附近的私人菜馆办了庆功派对。大家都觉得这部戏就要爆了,连陈默都激动,他端着酒杯走过来,已经有点喝高了。 于是任映真边“陈导过奖了”“是您指导的好”“剧本实在太棒了”边把他转过去,让他冲秦铮的演员去了。 结果秦铮的演员也喝高了:“哈哈,李因,来、抱一个!” 任映真:“……” 第二天晚上,第二扬演出结束后,演员们从员工通道离扬。 “他真的会从这里出来吗?”年轻女孩问道。 “肯定会的!”另一个同龄女孩语气笃定地回答道:“我打听过了,演员都从这走!”虽然嘴上这么说,但是指尖捏着的信封边缘已经被她揉皱了。 “我好紧张呀……”第一个女孩声音越来越小,带着点怯意:“会不会跟李因很像?” 第三个女孩说道:“他那个、呃,之前不是发过生活照吗?看起来还好吧……”虽然这么说,但她心里也没底。 这还是自推第一次演上有名有姓有完整剧情的角色,李因也太深入人心,覆盖了她对他过往的那些模糊印象。 吱呀一声轻响,员工通道的铁门从里面推开了一道缝隙。 一个裹着宽大黑色连帽衫的人走出来,回手关好门。兜帽投下的阴影叫人看不清脸,但她追他太久了,她刚想开口,他就抬头。 她突然说不出来话了。 在屏幕里,在镜头后,在舞台上和在眼前的差别实在太大了,妆卸得很干净,她脑子里面突兀地崩出来一句“淡极始知花更艳,愁多焉得玉无痕”。 演员本人和角色的反差好大。 她反应过来,才喊道:“小真!”猛地挥手。 任映真似乎被她们吓了一跳,反应了一下才认出她们是观众,甚至是他的粉丝。他微笑着走过来——我草他笑得好甜啊。 “你们好。”他走到员工通道栏杆边缘,语调温和得像在哄小朋友:“辛苦了,这么晚还在这里等。” “不辛苦不辛苦!”她们异口同声:“能签个名吗?” 说完手忙脚乱地把扬刊递过去,还送了一盒润喉糖和皱巴巴的信封。 任映真双手接过,把润喉糖和信封收起来,拿起笔:“要TO签吗?” “要要要!”她们激动得差点破音。 “谢谢你们来看戏,这么晚注意安全。” 她注意到他签名时很认真,手指修长有力,字迹清秀工整。 “你的ID是?我写给你。”他转向第一个女孩。 她突然开始脑袋冒烟:“呃……” 第90章 靠脸吃饭吃枣药丸-6 她觉得自己脑子应该是被门夹了。 至少取这个ID的时候一定是。在本命温柔地问你ID要给你写TO签的神圣时刻,你要怎么开口告诉他,你的ID叫“小真今天退圈了吗”——这和当面咒他糊穿地心有什么区别?! 她能清晰地听到自己的心跳声、还有血液冲上头顶的轰鸣,脸颊烫得快要烧起来,耳朵里嗡嗡作响,好像有一千只振翅的蝉。她不敢抬头看他的表情,只想找个地缝钻进去,或者来一辆违规行驶的卡车把她创飞也好,最好是软组织挫伤。 她听到自己头顶上方传来极轻、极短促的气音。 那听起来像是在忍笑,而且有些无奈。 她猛地抬起头,虽然兜帽阴影遮住了任映真大半张脸,但她仍然清晰看到他的唇角正努力向上抿紧,肩膀轻微地耸动了一下,低头开始写字。 她屏住呼吸,踮起脚尖偷偷瞄去。 “TO 小真今天退圈了吗” “感谢支持,今天还没有:)” “任映真” 他不仅写了还给她画了一个颜文字笑脸。 “谢、谢谢,”她不好意思地接过本子,拼命点头,“我回去就改ID,马上改!” “不用。”任映真笑着说:“这ID很有特色啊,我一定能认出你的。”说完,他微微收敛笑意,认真道:“我今天还没有退圈,还是很喜欢演戏,还是很感谢你们喜欢我,我很高兴。” 说完,他后退一步,微微欠身,对她们几个郑重地鞠了一躬。路灯光晕的笼罩下,她感觉胸口好像有一点酸胀,又被巨大的幸福填满。 太好了,喜欢的是一个谦逊而真诚的人。 她觉得今晚的等待和社死全都值了。 她是真的想回去改ID了,改成“小真今天把我甜死了吗”还差不多。 或者“小真颜文字世界第一可爱”也行。 想着想着,她抱着本子,不禁笑了起来。 “你现在看起来像是幸福到冒泡了。”和她一起来的女孩说。 【她那是幸福到上套了】 【不过主人公应该会受到原生世界的性格影响吧,目前为止任映真是跟着原生世界跑的最多的一个主人公,很有特色了】 【是的,大多数主人公其实还是自己的性格特点更突出,但是A07好像会受到载入角色的记忆影响比较多,我觉得可能不是心志不坚定而是因为很快判断出这种行为模式更合适,毕竟是能被评特级的选手】 当晚,剧评们也新鲜热乎地出炉了。 [话剧《藏春庭》绝非一出简单的民国宅斗情杀戏码。陈默导演以其惊人的洞察力将一桩尘封血案雕琢成探究人性幽微的华丽祭坛。剧本结构精巧如连环锁,层层拨开桃色纠纷……] [……选择任映真来饰演李因一角无疑是极为正确的决策……这位年轻演员将原案描述中的魔魅气质完美地展现了出来。] ——《南方戏剧评论》 [青藤话剧社的新作《藏春庭》以极致舞台美学构建了一座令人窒息的华丽囚笼,舞台设计方面对空间的运用堪称精妙,每一次场景转换都暗喻权力关系的倾轧与人物命运的流转。] [演员阵容堪称惊艳。……最令人难忘的是李因一角,任映真对此交出了一份满分答卷。李因本身就是令人无法抗拒又注定走向毁灭的深渊。] ——《城市文艺周刊》 [看完《藏春庭》久久无法平静,绝对是今年话剧市场最大的惊喜之一……] ——知名剧评博主“幕布之后” [刚从剧场出来,脑子还是懵的。打算二刷《藏春庭》了,现场灯光神助攻,看完感觉要缓几天……] ——资深话剧爱好者论坛热帖 刘问樵看得精神振奋,砰砰给任映真甩各种相关链接。他几乎每隔几分钟就要刷一次手机,反复看那些重量级剧评人的长文分析,他还关注了“千夜生长”,新增的小爱好就是看“千夜生长”更新和其疯狂增长的粉丝数和互动。 《藏春庭》场场售罄,黄牛票价翻倍,他激动得红光满面,在办公室里自己跳了支二人转。 直到晚上才发现自己被任映真设置了免打扰。 他打电话过去,问你小子怎么一点也不高兴。 任映真说:“我高兴啊,我爱看的,我虚荣得很——但万一是捧杀呢?” 这个词儿好烫嘴,刘问樵有点说不出来:“怎么会是捧杀?这是实至名归!你演得就是好啊!观众的眼睛是雪亮的!剧评人的眼光是毒辣的!” “……刘哥,你我都清楚,一部戏的成功是剧本、导演,所有演员,舞美灯光音效……整个团队共同努力的结果。我只是完成了我的工作。”任映真说:“李因本身就极具戏剧张力和复杂性,是他自己在这个世界上活过一次,是陈默的剧本调度挖掘了他深度,是舞台氛围烘托他存在。” “天时地利人和,缺一不可。” 他顿了顿,继续说:“现在捧得这么高,说什么无声惊雷、年度最佳,听起来是很风光。但观众的期待值被无限拔高,下一部戏、下下部戏,你相信我永远都能达到李因的水准吗?就算我一直超常发挥,那么角色本身不够出彩,也足以反噬了。” “……”短暂沉默后,刘问樵骂了句脏话:“本来是想鼓励鼓励你,结果叫你小子给我说教一顿。你看得还挺透。” 任映真在电话那头笑了笑:“刘哥,我知道你是关心我,替我高兴。等这几天连续演出结束了,我请你吃顿好的,地方你挑。” 刘问樵笑骂:“你还是少花点吧,你那片酬统共几个子儿啊!” 他停了一会儿,没挂电话,又问:“哥有个事儿纳闷很久了,一直没找到合适的机会问。你说你,家里头那条件……对吧?这圈子,你也知道,捧高踩低,跟红顶白,脏事儿烂事儿一堆,你自己也摊上过。” “你又不缺钱,还是招黑体质,图什么啊,受这罪?干嘛要在演员这个行当上死磕呢?” 电话那头默了默才道:“刘哥,你误会了。” “我不是想当演员。”任映真说:“我是想当明星。但我没有别的才艺,我不会唱歌,跳舞像做广播体操,乐器一窍不通,综艺感约等于零,脱口秀更别提了。也就这张脸还能看还有演技勉强可以了。” “住口。”刘问樵说:“带着你那能看的脸和还可以的演技滚一边去,你刘哥我眼里见不得这种凡尔赛。会瞎。” 刘问樵挂了电话。 岛民小糖,全称“屿屿的云朵糖”正烦躁地刷新着社交平台。屏幕上充斥着同一个名字、同一部戏的讨论。 #藏春庭血案改编巅峰# #任映真 李因# #千夜生长 落泪神图# #话剧《藏春庭》一票难求# 这些词条像一根根细针,扎得她眼睛生疼,心里更是堵得慌。她自己关注的博主也在转发剧评长文,里面那些对任映真的李因的溢美之词每一个字都像在打她的脸。 她丢开手机,打开笔记本,点开“云屿岛民”的核心粉丝群。 不出所料,群里早已炸开了锅,气泡飞速上涌,速度快得她几乎看不清字,火药味浓得呛人。 管理员“守护屿屿的星光”:控评组注意,各大平台有关《藏春庭》和任映真的热搜广场,尤其是拉踩屿屿演技的言论一定要拉下去,举报链接发群里了!人手至少二十个小号!动起来! 数据组“屿光同行”:收到!已经在刷#江屿绝美神颜##期待演员江屿##电影春庭遗恨敬请期待#了!把任那边的都刷下去! 群员“屿见倾心”:气死我了,那个什么破话剧营销也太猛了吧?铺天盖地都是好评!任映真团队下了血本了吧?这通稿买的脸都不要了! 群员“屿”:……他有团队吗?但是很多剧评博主都在说任映真是演技碾压。“千夜生长”的站子确实拍得挺有感觉的。 这条消息瞬间引爆群聊。 群员“屿见倾心”:@屿 ??你是任映真粉丝卧底吗,怎么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笑死,不会这年头还真的有人信原图直出吧,肯定P过!任映真团队最会搞这种阴间营销了,以前吸鹿头被反噬了吧,现在又来! 数据组“明屿璀璨”:别信那些通稿!都是收了钱的!屿屿的电影还没上呢,等《春庭遗恨》上了让他们看看什么叫做真正的演技!话剧和电影能一样吗?话剧可以NG无数次,电影镜头下见真章! 数据组“屿光同行”:就是啊,话剧的舞台能跟电影大银幕比吗? 群员“屿见倾心”:查她发言记录,肯定有猫腻。你披皮黑吧,快踢人@守护屿屿星光 管理员“守护屿屿星光”:大家冷静,专注自家,不要给糊咖抬咖!…… 她看得脑子里乱乱的。愤怒吗?当然愤怒,谁愿意看到本命被拉踩,但是她也刷到了“千夜生长”的那张所谓“落泪神图”,即使带着对任映真的固有偏见,她也不得不承认这张照片太有冲击力了。 光影、构图乃至人物瞬间的情感爆发……让她鬼使神差地又看了几篇专业剧评人的长文。那些对剧本结构的分析,对舞台调度的赞叹,尤其是对任映真的表演层次和肢体语言控制力的专业解读,字字句句有理有据,不像是收钱的通稿。 如果真的没有丝毫可取之处,能纯靠编能编成这样,他们就不会只是剧评博主了。 她又登录小号,点开那个“糊咖保护协会”。 群成员人数显示:1002人。 短短两天就涨了九倍,对以前的任映真来说简直是天文数字级别的粉丝增长了。 群里的气氛也和她上次看到的“咸鱼躺平”截然不同,当然、打投和反黑还是被岛民们甩出无数条街,但消息刷新的速度快了很多,也充满激动和兴奋。 群主“小真今天把我甜死了吗”:啊啊啊居然是正面热搜!我们小真也是出息了(喜极而泣.jpg) 群员“保护糊咖人人有责”:呜呜呜看到剧评了!夸得我都不好意思了!【分享链接:剧评长文《深渊回响——评任映真在<藏春庭>中的表演》】 群员“佛系养老中”:淡定淡定,基操勿六。不过这次好像真的出圈了,我朋友圈有不关注话剧的人都在转千夜生长的那张图了。 群员“演技入坑粉”:认真问任老师之前有什么作品推荐补课吗?《锦绣》还没开播,孩子快饿死了。 就在这时,一条新的管理员公告跳了出来。 管理员“屿”:各位新老同好,入群请仔细阅读群公告,遵守群规。专注作品,理性讨论,请勿引战和拉踩他人。珍惜当下,共同维护良好的交流氛围。另:关于《藏春庭》票务问题,请关注官方渠道,谨防诈骗。 屿?管理员? 小糖立刻点开群成员列表,直接看见了那个ID。屿的头像是蔚蓝天空上的一朵云,没有多余的图案。加入时间是1年7个月前。 那时候任映真才刚开始做演员吧。她想了想,彼时此人第一次刷新在陆枕澜的社交动态里,没几天就黑料缠身。这个“屿”居然是他的管理员——果然是卧底吧!跟在核心粉丝群里的是同一个人! 她心里一阵恶寒和愤怒,太卑鄙了,居然暗地潜伏这么久,难怪会在“云屿岛民”的群里突然冒出来帮任映真说话。她下意识想要揭发这个卧底,但是又停住了。 她自己也是一个潜入的窥屏者,有什么立场去揭发? 一股深深的无力感涌上心头,她关掉群聊窗口,决定眼不见为净。 但是收起手机,她抬头就见笔记本的屏幕上还停留在“千夜生长”的账号主页,脑中再次回放那些剧评长文…… 如果他的表演,真的像照片和剧评里说的那样好呢? 这个想法让她继续焦躁,但又强烈好奇。 她想知道。 她想知道! 她想知道任映真在舞台上是什么样子,他的李因难道真的更好吗?她想知道那所谓的“落泪神图”的瞬间,如果她能亲眼所见,又会是怎样的画面呢? 这念头一旦升起,就再也无法遏制。 她受够了在骂战和猜疑中雾里看花了! 她猛地坐直身体,前所未有地、急切地在售票APP上开始搜索之前避之不及的关键词:“青藤话剧社《藏春庭》”。 页面刷新。 映入眼帘的是—— “售罄”! 由于没有AB卡司替换,首演只会在市大剧院连续演出三场,明天的第三场已经售罄。 小糖眼前一黑,倒在了沙发上。 第91章 靠脸吃饭吃枣药丸-7 小糖开始疯狂联系所有可能有门路的朋友、票务代理,甚至开始在几个二手票务平台和其他演员的粉丝论坛里大海捞针似的开始搜寻转让信息。 价格已经不是问题了,她一定要去看任映真在《藏春庭》里的李因到底是不是名过其实。 两小时后,她看着手机屏幕上那条“交易成功”的提示信息,近乎虚脱地长出一口气,瘫倒在沙发上。指尖因为紧张和肉痛还在微微颤抖。 《藏春庭》一楼观众席第三排正中央,一张票,快抵上她一个月工资了。为了得到它,她还去求了已经断联的大学舍友。 “值了!”她咬着牙在心里默念,只要能亲眼验证任映真的“演技神话”是真是假,她这钱就没白花! 第三场演出,傍晚。 市大剧院门口人头攒动,气氛比首演时还要狂热。黄牛在人群中穿梭,低声报着高价。小糖从取票机拿出那张烫手的门票,深吸一口气,随着人流检票入场。 剧场内灯光尚未完全暗下,空气中弥漫着兴奋且期待的窃窃私语。她找到自己的座位——这可是她求来的!视野绝佳,甚至能看清演员脸上的表情。 她刚坐下,就发现旁边的空座位已经有人了。 年轻男人,身形清瘦,简单的黑色帽衫,戴着口罩所以看不清脸。他手里拿着一台看起来就价格不菲的专业单反,但镜头盖盖着。 小糖下意识瞥他一眼,没太在意。她调整了一下坐姿,心跳因为即将揭晓的答案而微微加速。她拿出手机,调成静音模式,打开备忘录——主要是为了回去写有关任映真演技的打假报告。 灯光渐暗,观众席上的嘈杂声迅速平息。厚重幕布缓缓拉开,露出在剧照和宣传中见过无数次的,精致华美的“藏春庭”园林布景。 舞台灯光精准地切割空间,营造出江南园林特有的幽深感,秦铮、沈枝意和苏晚晴依次上场,没有一个人辜负她之前看到的评价。 但她的心神始终落在舞台边缘那浓重的阴影里。 她等到了那个身影出现。 微微偏移的灯光照亮了舞台最边缘,廊柱的侧面。 她看见李因。 即使隔着几排座位的距离,即使舞台灯光并未完全聚焦,那个几乎静止的侧影也瞬间摄走了她全部的注意力!他明明没有蜷缩起来,却把恐惧和想消失的意愿传达给每一个看到他的人。 她下意识攥紧拳头,指甲掐入掌心。她大脑一片空白,刚才在想什么已经彻底忘了。 当秦铮第一次跟李因发生互动时,她看得浑身汗毛倒竖,一股寒意顺着脊椎直窜头皮。两个人的相处极为正常,却又从这太正常里透出一种大诡异,她能立刻就知道:李因恐惧着秦铮,甚至极度仇恨着对方。 因为座位好,她甚至能看见细微的颤抖,从绷紧的腮侧肌肉知道李因正在咬紧牙关,他全身心抵触着秦铮——她不禁也跟着紧咬牙关。 旁边似乎传来吸气声,但她已经完全顾不上旁边是谁了。今天齐天大圣来了也不能阻止她看完这场戏。等到血案重演,李因又扑到秦铮身上,似乎将他当救命稻草抓了,埋在男人背后抖得像秋风里的落叶。 她再次庆幸自己买到了这个位置。 她看到李因怯生生地抬起头,眼泪正从他的眼里滚出来,顺着苍白的脸往下淌。 她迟钝地意识到任映真确实长得很有优势,他的五官比例让他即使在这种需要把眼睛睁得特别大的场合也不叫人感到违和或难看。 那眼泪在下巴尖儿汇聚、滴落。 李因的泪流得那么凶,那么真,像个被吓坏的孩子,脆弱得一碰即碎,让人只想心疼。 一种强烈的同情和难过淹没了她。 他就这么打消了秦铮回头看他时仅存的怀疑,也打消了观众们的。但是她看得好真切啊,那双眼睛湿漉漉的,但眼底那空荡荡的死水里有一点烧红的疯劲儿,它反而更清楚了,闪着计划得逞后的冷光。 如果你明明给出承诺却反悔,就会被本想要拯救的对象毁灭。 小糖也忍不住倒吸冷气了。等到李因退场时,她慌忙地擦自己的脸颊,去抖被打湿的衣领,才发现自己也掉了眼泪。明明不是悲剧。 落幕时,她也用力地、发泄般地鼓掌,掌心拍得通红生疼也毫不在意。她脸上还挂着未干的泪痕,眼睛却亮得惊人,跟着人群一起欢呼。 她完全忘了自己是谁、为什么来,只有一种纯粹的“好表演!好戏!好看!”支配了她的心情。 等返场演出开始,演员们依次谢幕。当任映真再次出现在灯光下时,观众席的欢呼声达到顶点。小糖跟着一块儿、喊得嗓子都快哑了,拼命挥舞手臂,像个最狂热的粉丝。 等观众席灯光亮起,人群骚动着开始离场,她仍然沉浸在巨大的情绪波动里,一边收拾东西一边忍不住自言自语道:“太好了、最后的眼神……那个眼泪……” “是啊,他哭得很漂亮。”旁边的人说:“这点无可指摘。” 小糖这才猛地回过神,看向邻座。那个抱着相机的男人不知何时已经摘下了帽子。 “你是任映真的粉丝?”他问。 小糖的脸唰地一下红了,她刚才又哭又叫的样子全叫别人看见了,而且甚至被当成了任映真的粉丝。她手指无意识绞着背包带子,声音细得像蚊子哼哼:“啊?算、算是吧,刚,刚入坑……” 抱着相机的男人沉默数秒,似乎在斟酌措辞,尴尬不比她少:“那你……知道他的粉丝群怎么加吗?” 小糖抬起头,惊讶地看着他。这人看起来挺成熟的,像个专业人士,居然也想加任映真的粉丝群?她脑子还有点蒙,下意识达到:“啊?群?有的,有的,叫‘糊咖保护协会’……群具体号码,我得看看。” 她手忙脚乱地去掏手机,退出一片空白的备忘录打开其他APP,因而没发现对面年轻男人的嘴角在听到群名的时候也抽了抽。 她把群号告诉了对方。 同时,“千夜生长”更新了。 仍然原图直出,没有配文。 在园林布景深处,那座阴森的回廊。朱漆廊柱占据画面左侧,好似冰冷的牢笼栅栏;右侧是沉入阴影的假山轮廓,嶙峋如鬼魅。 画面的绝对中心仍然是李因。 他穿着那身素净到几乎寡淡的戏服,宽袖长衫,衣料轻薄,因而在强光下会微微透出身体的轮廓。 李因一手五指死死扣住冰冷廊柱的棱角,整个人以一种极其别扭和充满抗拒的姿势贴在廊柱上,像一张被拉满到极限、随时会崩断的弓,仿佛下一刻就会从这张照片里逃走似的。 灯光仍然是这张照片的灵魂,照亮了那双眼睛的下半部分,眼睫投下浓密阴影,但那双眼睛、在吞噬一切光亮的黑暗深处,有一点疯狂的火光、残酷的穿透力。 在这副躯壳里,蛰伏着足以点燃这个牢笼的疯狂。 怎么就叫任映真摊上神级站哥了呢。 “千夜生长”剖开了李因这个角色最血肉模糊的瞬间,将那种濒临毁灭的张力展现得淋漓尽致,同时也将任映真在舞台上绽放的、令人无法直视的光芒毫无保留地折射给了每一个能够看见这张照片的人。 小糖百思不得其解,心里五味杂陈。 这部分剧情她还记得,青藤话剧社的返场大多是能让站姐站哥拍摄宣传又不至于直接剧透的情节。虽然其实藏春庭血案原型在这里,也已经没什么好剧透的部分了。 秦铮的压迫感极强,她真的有那么几个瞬间觉得李因会在恐惧下被逼得鱼死网破——并且她绝不怀疑哑巴一怒就能叫秦铮血溅当场。 还好苏晚晴及时出场,化解了那紧绷气氛,她当时真是松了一口气。也不知道是放心了李因还是秦铮。 [太绝了,这种伺机反噬的感觉没想到能拍出来!] [……] 下方的评论区已经沸腾,她心烦意乱地熄灭了手机屏幕。 《藏春庭》首演三场结束,全国巡演的计划书已经到了刘问樵手里。他前所未有地郑重,逐条审过合同:“青藤这次诚意很足,巡演场次、城市、时间安排、住宿交通标准……都没问题。陈导那边还保证了,舞美道具会按照最高规格复刻,确保演出效果不打折扣。” 任映真翻开计划书,行程安排清晰明了。 “B市和S市深度驻场,把口碑和票房基础打牢。其他城市高铁能到的地方都是周末两场,不折腾。”刘问樵解释道:“总场次数控制在四十场左右,时间跨度拉长到五个月。这休整时间其实是专门给你喘气的,李因这角色太耗人了。陈导说不干那杀鸡取卵的事儿。” “分成呢?” 刘问樵得意地笑:“亏待不了你,这次比照一线话剧主演顶格谈的,你刘哥这点本事还是有的。签了这巡演,未来半年就不用操心房租水电了——我说的是我不是你。” 任映真没再多问,确认没问题后就爽快签名。 刘问樵满意地收起《藏春庭》巡演合同,又变戏法似的抽出另一份文件,带着点捡到宝的雀跃:“巡演是根基,但咱们也不能光在剧场里打转。你不是说想做明星吗,看看这个,《寻味记》。综艺,慢生活,做做饭,体验风土人情,口碑好到爆!” “哥给你争取到了一期飞行嘉宾,轻松,不用你唱跳也不用你搞笑,会刷碗就行。你就搁那切切菜,展露一下你这舞台下面人畜无害的气质,观众就吃这套,到时候咱们国民度就上来了!” 【讲个笑话,任映真人畜无害】 任映真翻翻节目介绍,看见“经营体验”和“互动交流”就眼角一跳。 “不过,咳咳。”刘问樵清了清嗓子:“小真,这综艺吧,还有个情况,我得跟你提前透个底。” “你说。” “《寻味记》这期飞行嘉宾一共有三个。”刘问樵舔着嘴唇:“另外两个是江屿和纪临。” 全是曾和陆枕澜在同一个偶像团体里待过的成员。他们一共七个人,除陆枕澜之外,任映真也只对江屿和纪临还有些印象。 “纪临虽然现在发展不如陆枕澜,但也算稳扎稳打,综艺感不错,路人缘挺好。”他边观察任映真表情边继续道:“他一直参加的都是极限挑战、密室逃脱之类的综艺,也不知道为什么会来《寻味记》,但他其实是飞行嘉宾里定下来比较早的。” “任映真”知道纪临跟江屿还在一个团里时关系就很微妙。 看来本来是打算狙江屿的,任映真纯粹算误伤。 对纪临来说,来一个打一个,来两个打一双。任映真和江屿一起摊上?那正好。 “至于江屿就更别提了,他的《春庭遗恨》也杀青了,定档年底,正好卡在你巡演快结束的时候上映。虽然内容不同,但免不了被拿来比较,之前的事估计岛民还记得呢。” 节目组这样安排,是既嫌他命长,又想收视率高。摆明了要拿仨飞行嘉宾当噱头,而且他大概率是会被祭天的那个。难怪刘问樵能把《寻味记》这种饼搞到手,仔细一想,有点像陆枕澜给他下套。 “小真,这浑水确实不好趟。你要实在觉得勉强……” 刘问樵说得口干舌燥,灌了自己一杯水才继续:“这节目组又唯恐天下不乱的,咱们不去了,哥还可以谈。犯不着为这点曝光度去修罗场里待着。” 刘问樵当然也会不甘心。但刘哥在稳扎稳打的业务能力基础上,得到任映真肯定的一点就是他比起不甘心,更加有良心。歪门邪道他不去做,坦途捷径他也有取舍——不然“任映真”也不会一直这么糊着。 任映真觉得既然自己的良心已经不多了,还是要关照一下经纪人的良心情况的。 “我没说不去啊。”任映真转笔,签字:“反正江屿和纪临还有他们的粉丝,怎么想,做什么都是他们的事。我也不会比之前情况更糟了。” 剧情进展到这里,需要冲突点不说,他也应该找个支点搞事了。 “真不勉强?” “唉,那还是有点的。”任映真说:“但如果刘哥你愿意请我吃米其林的话,我肯定立刻想好了,一点都不会勉强。” 刘问樵说:“滚。” 过了一会又说:“米其林就米其林,我怕你?” “既然你决定好了,咱们就去。” 时间节点刚好卡在B市驻场演出结束后的休整周。B市场演完正好可以让任映真调整状态,休整周说是周,其实有10天,足够空出2-3天用来录综艺,还不耽误飞S市准备下一轮驻演。 录制地点就在华东一个古镇,离S市不远,录完直接过去,无缝衔接。 《寻味记》的拍摄地选在一处临河老宅院,白墙黛瓦,雕花木窗,院里几棵老树。刘问樵这次没跟着来,紧赶慢赶着空出手来给任映真请了个生活助理。 巧也不巧的是,任映真在“河畔小馆”的院子入口遇见江屿。 后者身形高挑,真人比屏幕上看起来更高,肩宽腿长比例优越。江屿是那种冷感的长相,瞳色偏浅,在光下有一种琉璃质感。他没什么表情,周身散发着一种生人勿近的气场,确实当得起“高岭之花”的称号。 任映真思索该如何对待对方,就见一根翠色的丝线连了过来。 它泛着一点令任映真觉得微妙的粉色,像春日里一枝桃花。 就在任映真回想记忆时,江屿已经走到他近前,对他微笑。刚刚那种冷冽感全被这个笑冲散。 任映真:“……” 他第一反应是看见萨摩耶化成人形了。 第92章 靠脸吃饭吃枣药丸-8 江屿伸出手,姿态倒落落大方:“《藏春庭》的演出我看了首演录像,我特别喜欢你的李因。无声的张力控制得很好。” 任映真也唇角上扬,伸出手同他轻轻一握:“江老师太客气了,直接叫我名字就好。您的作品我也一直有关注,《春庭遗恨》的预告片质感非常棒,很期待上映。” 他避开了对江屿演技的直接评价,只提电影质感,同时自然地移开了话题。 两人商业互吹一波,在镜头下变成可以直呼其名的关系了。 没聊两句,背后传来脚步声。任映真就眼见着江屿脸上的春天回退寒冬,真是北国风光,千里冰封,万里雪飘。他回头一看,来者是纪临。 纪临脸上的笑容倒依旧很完美,仿佛对江屿的冷淡毫不在意,他目光落到任映真脸上,前辈鼓励后辈似的开口:“小任是第一次录综艺吧?别紧张,跟着流程走就行,很有趣的,也能学到不少东西。” 任映真也对他贯彻“伸手不打笑脸人”原则:“谢谢纪老师指点,我会努力的。” 纪临面上仍然不变,目光却闪了闪:“哪那么生分,叫纪哥就行。” “好的,纪哥。”他应得干脆,笑容加深,仿佛真心为这份亲近感到高兴。 跟纪临打交道像参加了一场吃苍蝇比赛,但任映真自认为数不多的优点就是比较有耐心。 江屿和纪临默契十足地将彼此当成空气,两人间的沉默被适时出现的节目组工作人员打破。飞行嘉宾的房间安排在二楼,木质走廊散发出桐油味道。 一共两间房,一间双床、带小露台;另一间是单人大床房,两房中间隔着一个小起居室。 用来录制节目的摄像头已经开始转向对准走廊里的三人了,通常分房间会制造节目的第一个爆点,是谁都爱看的经典环节,谁不想自己住单间? 江屿说:“我想和小任住一间,可以吗?” 任映真瞥到纪临眼里闪过一丝愠怒,他看江屿不爽应该很久了,瞧两人丝线颜色,已是势如水火。 “好啊,”任映真答道,“我正好可以向江屿哥请教综艺经验。”江屿上过的综艺怎么都比他多。 江屿抿抿唇,语速不快,字字清晰:“我只比你大两个月,不用叫哥也可以。” “行,”任映真最擅长从善如流,当场把“哥”字省去了,“江屿。” “……挺好。”纪临说:“那我就住单人间了,清净。你们俩多交流。”他不再多言,拎起自己的行李箱,转身走进那单人间,只有关门时落锁的声音略重。 纪老师是个体面人。 房间内宽敞明亮,两张单人床各自靠墙摆放,中间隔着个床头柜。落地窗外的小露台正对着古镇蜿蜒的河道,景色宜人。两人放下行李,各自整理,气氛有些微妙的安静。 但并非尴尬,也无需刻意打破。江屿先整理好自己的东西,拉上了落地窗内侧的纱帘,还跟他解释:“晃眼。” 阳光其实只能照到任映真这半边,他刚确实觉得有些刺眼,但并未在意。这点细微的不适,本人没有放在心上,江屿却注意到了。 你知道吗,对主人公流露出这种奇怪的善意很容易被打成真人助演。 “谢谢。”任映真对他笑道:“是有点晃眼。” 江屿又抿了下唇,眼神飞快地瞥向窗外,又迅速收回。然后快速道:“不客气。” 《寻味记》除了三名飞行嘉宾外,还有三名常驻嘉宾,早已形成了稳定的协助模式。 方榆是息影多年的老牌影后,现在已将河畔小馆当成了自己发光发热的另一个舞台,她从第一季到现在一直在《寻味记》中担任管家角色,个性爽利干练,把控全局,负责财务和人员调度,是团队的主心骨。 老陈是本地老师傅,一手地道的淮扬菜是河畔小馆的金字招牌;最后一个,阿哲是星二代,他年轻活泼,没有架子,主要负责跑堂,招呼客人还有活跃气氛,以及充当方榆和老陈之间的润滑剂。 每期飞行嘉宾都给这个团队带来了新的变量。 “三位新的小伙伴,欢迎你们加入河畔小馆。” “我们今天先分好工。”方榆开始介绍流程,语速又快又清晰:“每天营业前,备菜是重中之重。陈师傅负责主菜和硬菜,我负责统筹、汤品和部分冷盘,阿哲是万能砖,哪里需要哪里搬,也负责前厅传菜。” “你们仨里……谁比较会做饭?平时在家下厨?” 江屿面无表情地举手。 “小江会点什么?” “家常菜。” “刀工怎么样?” “还行。” 真是惜字如金的男人。 方榆也不废话,对一旁沉默观察的老陈使了个眼色。后者会意,从食材筐里拿出一块嫩豆腐和一块韧性十足的猪里脊肉放在案板上,又递过来一把细长的切片刀和一把厚背砍刀。 江屿接过刀,掂了掂分量,开始切。老陈旁观,审视的目光逐渐变成满意,他点点头:“刀工稳,手上有劲儿,是个好苗子。要不要跟着我学淮——” 阿哲捂住他的嘴:“陈叔,别看见人有天赋就喊人家来学厨行吗?人江老师是演员!” 江屿又抿唇了,还是没说话。 “行,那江屿你就跟着陈师傅吧。”方榆忍不住笑出声:“你就给他打下手,负责需要刀工的活儿,陈师傅招牌狮子头的肉馅处理也归你。这两天真能学到真功夫哦?” 江屿点头点头。 方榆目光转向另外两人:“小任,你年纪最小啊……平时做饭吗?” “方姐,我会做点简单的,比如煮面条什么的。刀工肯定比不上江屿,但洗菜切菜打下手应该没问题。”他表现得相当积极。 “好。”方榆点点头,又看纪临:“听说之前小纪都是在美食节目当嘉宾啊,对摆盘很有研究?” “方姐过奖了。”纪临说。 “那你负责摆盘,好吗。” “行,”方榆心中已有计较,她拍了拍手,“那分工就这么定了。” “小江跟着陈师傅,小纪负责菜品的最终摆盘和部分冷盘制作。这可是‘脸面’,至关重要,需要什么食材,工具,尽管跟阿哲说。” “至于小任,你性子好,就跟着阿哲。洗菜、择菜、切配、递盘子,补调料,收拾台面。阿哲会带你熟悉咱们后厨的节奏,前台忙不过来的时候可能也需要你帮忙招呼一下客人。” “没问题。”他爽快应下,又转头去看阿哲:“阿哲哥,多指教。” 阿哲被这笑晃了一下,也笑起来。他给三人发了“战袍”:围裙。 做完准备,他又来贴任映真:“别担心,跟着我保证让你迅速成长为后厨全能小帮手,走,咱们俩先去征服那堆土豆洋葱胡萝卜!还得帮陈叔熬高汤的骨头焯水!” 这是要提前备明天营业要用的菜了。 古镇午后的阳光在忙碌的备菜节奏中悄然西斜。食材筐逐渐见底,处理好的半成品被分门别类地装入保鲜盒,贴上标签,送进冰箱冷藏。初步的备菜工作接近尾声,但后厨战场略显狼藉。 有点乱。这个后厨在他眼里跟“任映真”的家区别不大,所谓乱中有序,基础还是乱的。 磁吸刀架位置有点高,其实取放并不顺手,老陈和江屿需要频繁换刀,江屿还好一点,但其实老陈每次取刀都要抬手,是有点别扭的,而且不同尺寸的刀混在一起。 调料架是开放式的,看起来一目了然,但犯了和“他”一样的毛病,油烟灰尘容易附着在瓶身上,时间长了瓶身油腻腻的,标签也容易模糊。而且各种尺寸的容器堆在一起,急的时候常用的酱油和料酒反而会被推到里面,想拿出来还要先挪开前面的瓶子。 捣蒜器、压泥器这类临时用的小工具都堆放在一块,下次用还得找……洗洁精为什么跟生抽在一块儿? 可以考虑等空一些的时候,找个合适的时机跟方榆或者阿哲提一下。 “看这儿乱得……每次忙完都跟遭了劫似的。”方榆正叹息道。 “老毛病咯。”老陈随口附和。 “哟,小任。”纪临刚把手头最后一盒土豆丝送进冰箱,捏着朵胡萝卜花看过来。他的声音足以让附近所有人一起听清:“站这儿发什么呆呢,活儿都干完了?要不过来帮阿哲一起搭把手吧。” “纪哥,我没发呆。”任映真回道,声音清晰平和:“方姐,刚才清理的时候确实有点想法,不知道合不合适说?” 方榆很感兴趣:“说说看。” 任映真复述了一遍备菜时他发现的问题,继续道:“收拾时,我感觉几个小地方如果稍作改动,能更顺手安全。比如常用刀放顺手高度,陈师傅和江哥取用更方便;调料瓶统一大小,常用品放转盘上好拿好擦;小工具固定放带分格的抽屉里;清洁用品和调味品分开放更卫生。这些是我初步想到的,具体还得看大家的习惯和专业意见。”他边说边用比划出位置和结构。 他说完,补充道:“只是我的一点小想法,最终还是要看大家的意见。” “这听起来非常好啊!”方榆答应得很爽快,“老陈,阿哲,你们觉得这几个点怎么样?特别是刀架位置和调料瓶这块儿。” 老陈正擦着手,点点头:“确实……刀顺手点儿肯定好啊,老抬手费劲。我这老胳膊老腿的,可没小江身高手长。” 阿哲则肯定了清洁用品分开放这点。 “行,”方榆立刻拍板,“思路清晰实用。这样,小任,你跟阿哲商量着写个详细的采购清单出来,写好了给我看看,我马上联系节目组后勤和供应商,争取明天营业前能到位。” “好的,方姐。那我现在就和阿哲哥一起写清单。阿哲哥的经验更丰富,我们一起弄,你给我把把关。”任映真应下,看向阿哲。 阿哲高兴地应了一声,去拿纸笔。 “……那摆盘区?”纪临顺势插话。 “你这样一说,提醒我了。”方榆笑道:“小纪,你需要的工具和装置材料也让他俩加进这个清单里吧,我们优先保证供应。” 她开玩笑道:“纪老师还有什么补充建议吗?” 纪临笑着摇头:“没有,已经很完善了。” 方榆拿到清单,意外地发现十分清晰和专业,内容详尽,尺寸规格明确,写了参考意见,甚至还关注了老陈的品牌偏好。她先夸了两人一通,然后开始联系节目组后勤和古镇本地的供应商。 不到两小时,物资火速抵达。虽然只是初步安装和整理,但效果堪称立竿见影,阿哲一直在吹彩虹屁。 “操作台面清爽不少。”老陈面露满意。 古镇夜色彻底笼罩下来,所有工作也都完成。焕然一新的操作环境让三个常驻嘉宾都心情愉悦。方榆叮嘱大家早点休息,养精蓄锐,毕竟对于飞行嘉宾来说,明天是首场硬仗。 江屿帮老陈摔了一下午狮子头,被老陈赶回房间休息了。 任映真最后检查了一遍厨房里的情况,关掉主灯,也准备回去休息。等他上楼路过安全出口时,一个身影忽而挡住了指示牌的幽幽绿光。 他抬头一瞧,是纪临。 男人姿态闲适地靠在消防通道的铁门上,走廊昏暗光线里,两人都确定这里算个监控死角。他看着任映真的眼神格外幽深:“小任,忙完了?” 任映真没说话。他用余光观察了一下现场情况,确认此刻双方身上没有任何收音设备。 纪临也并不在意他的沉默,继续关切道:“今天表现真不错。又是优化收纳、又是列清单,又是带头安装……忙前忙后,把方姐和阿哲哄得团团转。” “不过、我得提醒你一句,这是过来人的经验。咱们录综艺呢,如果你跟在家里一样不知道分寸,太爱出风头和表现自己,是容易招人烦的。你瞧你这么一弄,显得别人好像都没你聪明似的……” “你是陆枕澜的狗吗?”任映真问。 “……什么?”纪临甚至怀疑自己刚才幻听了。 “因为据我所知,人是有脑子,会思考的动物。只有狗才会那么听主人的话,通过主人确信对另外一个人的印象和看法。”任映真说:“别在意,我对狗没有意见,狗都是好狗,只是太听主人的话了。不过如果狗喜欢跑到我面前来叫,我也会有点烦的。” 纪临被他气笑了,站直身体:“任映真,一年不见,你牙尖嘴利了很多嘛。看来离开澜哥后你倒成长了不少,终于肯把真面目露出来了?你这点小心思,还是放在正道上比较好。小心爬得越高摔得越惨。” 任映真完全理解了,这是个已经被陆枕澜套牢的蠢货。纪临眼里陆枕澜恐怕是被他辜负的完美受害者,纪临明明依附盲从于对方但全然没有发现,甚至把任映真当成了需要敲打的对象。 搞得他有点想会会这个陆枕澜了。 任映真嗤了一声:“你没救了。” “如果我真的做了什么对不起陆枕澜伤害到他利益的事情,他为什么不直接告诉你我做了什么?为什么不亲自来质问我、警告我和报复我,用得着你在这里来替他打抱不平?而且,” “我跟陆枕澜、说到底也是一张户口本上的关系,我们之间就算有天大的问题也轮不到你来指手画脚。” 他淡淡道:“你以为自己是谁啊?” 见纪临没再立刻说话,他上前两步,轻轻撞开挡在路中央的纪临的肩膀,径直走上楼梯:“早点休息吧,纪哥。熬夜伤脑。” 更何况你本来脑子就不好。 第93章 靠脸吃饭吃枣药丸-9 小糖,或许应该叫她唐糖,今天是和她的朋友林晓一起来的。两人挤在队伍里,等待“河畔小馆”开始营业,队伍现在还不算长,大多是闻风而来的本地食客和少数消息灵通的游客。 林晓是纪临的骨灰级粉丝,ID是“临水照花人”,在跟她见面之前,唐糖特意把自己刚注册用来给任映真刷超话广场的ID“小真你什么时候红啊”的登录记录删得干干净净。 虽然唐糖知道江屿和纪临两位正主之间的关系似乎有点微妙,还在一个团里的时候就是同框零互动,但这丝毫不影响她和晓晓的友谊。两人经常分享物料,吐槽对家,有种各花入各眼的默契。 但如果让林晓知道她迷上任映真的话,事情就大了。 林晓是坚定的纪临唯粉,绝不会接受她骑墙的对象居然是纪临明确表示过没有好感的新人演员。 这次探班,她其实主要是陪林晓来的。林晓喜欢纪临很多年了,用心准备了一份礼物想要送给对方,是手工制作的捕梦网,花了整整一个月。起因是她刚粉上纪临的时候对方在一次采访里说自己很容易做噩梦。 唐糖的心态则比较躺平,能远远地看一眼江屿就值回票价,她知道自己的本命是何等高不可攀,没指望能送什么礼物到对方手里。江屿只会觉得麻烦吧;至于任映真…… 呵呵,她是不会说自己鬼迷心窍定闹钟爬起来才终于抢到了S市《藏春庭》首演的票,准备结束探班就飞去S市休息几天等追下一场的。 死也不会。 “河畔小馆的招牌好有感觉,不知道纪临哥会不会在前台,穿围裙的样子肯定也超帅!”林晓激动道。 唐糖笑着点头,心里却在想:江屿肯定在后厨,方榆是不会任由一个大冰块杵在自己的大堂里当门神的。她能隔着玻璃窗瞄到一眼江屿在厨房里的后脑勺就该谢天谢地了。 等她们排进院子,桌椅已经坐满大半。但是她们运气又实在不错,恰好等到了一张靠近开放式厨房送菜窗的桌子,几乎能将后厨忙碌景象尽收眼底。 “哇、糖糖,快看!”林晓激动地抓住她手臂小幅度地摇晃,用耳语的音量尖叫道:“他真的穿围裙都这么帅!我感觉快要窒息了!” 唐糖顺着她的目光看去。 果然,纪临正站在收银台旁给阿哲帮忙,微微俯身跟对方说着什么。 林晓连忙拿出手机偷偷拍照,化身战地记者。唐糖收回目光,只觉得纪临真人确实很上镜,气质也拿捏得死死的。但她还是迫不及待地转向后厨深处。 她托着脸看江屿,后者正在专注切菜,手持一把细长切片刀,动作快准稳。当然,最重要的是那张脸,这才是她的“云上神颜”,于是,她也偷偷拿出手机—— “两位早上好,想吃点什么?” 唐糖和林晓同时僵住,缓缓转头。 任映真不知何时站在她们桌边,围着和阿哲同款的深蓝色围裙,脸上挂着他那招牌笑容,正微微俯身,手里拿着点单用的文件板。 这种笑唐糖在●博上见过,有好多人都录了任映真从员工通道出来时的饭撒视频,有人称“哇,被暴击了”。 但是隔着屏幕和亲眼看到那能一样吗。 隔着三排座位和三十厘米又能一样吗! 两人瞬间卡壳了,林晓的情况更严重:我草,好长的睫毛,好亮的眼睛,好白的脸,好——不对!这是任映真啊! 唐糖脸颊滚烫,耗尽所有意志力控制自己把目光从任映真的脸上收回来,钉回菜单上。 “呃、那个,我们要……”手也是烫的。 “嗯、对,我们要点单……” “没事,慢慢看。”任映真抱着文件板对她俩笑,似乎也看出她们的窘迫和尴尬,但只善意地一笑而过。 想来也是,唐糖猜他是对自己的脸有自知之明的那一种,已经习惯了别人这样的反应。反而是她对任映真的脸脱敏功夫还练得不到家。 “我们今天的特色早餐有蟹黄汤包、虾仁蒸饺,阳春面,还有本地特色的青团和豆浆油条组合。需要我推荐吗?” 唐糖双手捂着自己的脸颊,默念:怎么连报菜名都这么悦耳……色令智昏,色字头上一把刀……我是为了江屿来的、我是为了江屿来的…… 但是任映真在说话诶,嘿嘿。 毕竟李因没有声音,她还是第一次亲耳听到任映真讲话。在照片和屏幕里始终显得幽深的那双眼睛,此刻瞧来清澈透亮,正注视着她,等待着她。 母爱千万不要变质啊。唐糖如是祈祷道。 “那、我们要一份蟹黄汤包,一份虾仁蒸饺,两碗阳春面,再加一份青团。”唐糖终于找回理智,凭借吃货本能飞快地点好了单,声音总算恢复正常音量,但她知道自己脸颊的温度肯定还没降下来。 “对,就这些。”林晓点头附和,目光落在桌面上,将绝不会再看任映真一眼的战斗方针贯彻,生怕自己也会动摇军心。 “好的,蟹黄汤包一份、虾仁蒸饺一份,阳春面两碗,青团一份。对吧?”点完单,任映真居然还对她们笑:“稍等片刻,很快就好。”说完去后厨传菜了。 等他走远,两人同时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劫后余生一般的庆幸。 “他们应该换人来点单。”林晓喃喃道:“这样下去是会出事的。” “是的。”唐糖喃喃道:“不要拿这样的脸来考验我自己都不知道还有多少的意志力啊……” 还好她俩点的菜陆续上桌,精致的摆盘和诱人的香气暂时冲淡了刚刚的心动感。结果最后两碗阳春面上来的时候,端着盘子的人又变成了任映真。 “两位的阳春面,请慢用。” “谢、谢谢……” “不客气。”任映真放下面碗,还拎起桌上的茶壶帮她们续上了茶水。 等他走远一点,唐糖说:“一定是阳春面太热了。”所以她的脸才又开始烫。 “小任!”后厨传来老陈的声音,任映真跟着就掀帘子进去了。 通过观察,唐糖已经差不多确定了他的职能,江屿固定在后厨,纪临和任映真都是在本职工作完成以外到处帮忙的自由人。 过一会,她又听见阿哲的声音:“小任!” 他端着一摞盘子:“接一下!要滑了!” 任映真接过一半盘子,帮他放到了消毒柜里。 唐糖收回目光,继续吃面。 “小任!”这次是方榆。 如果她没记错的话,以前看《寻味记》,她记得后厨或前厅遇到麻烦,大家喊的不应该是“阿哲”吗。怎么现在连阿哲都开始喊“小任”了,而且其实刚刚任映真和纪临都空着手,但大家会下意识、条件反射地先去叫前者。 这是什么道理,难道任映真是魅魔吗,还是特别擅长打杂的那一种。 “拿瓶蚝油!” “好的方姐!” 真打杂啊,她一直以为他来当飞行嘉宾是因为综艺片酬比话剧高顺便来蹭蹭热度呢。 唐糖一个晃神,把空筷子送进嘴里:“这就是高能量人士吗……” 话音刚落,她听见了一个熟悉的声音穿透一切嘈杂:“小任!” 她掉筷子了。 江屿正在跟老陈的狮子头肉馅奋斗,双手沾满黏稠的肉糜和调料。他刚喊完,任映真就从前厅掀帘子进了后厨。唐糖这个角度太好了,虽然听不见两人具体在说什么,但是……但是她也不用听见什么了。 任映真站在他身旁,伸手捏住江屿左臂滑落的长袖袖口往上挽了两折,又去回应阿哲的深情呼唤了。江屿在任映真帮他挽袖子的整个过程中头也没抬,但是等任映真离开后厨,唐糖注意到他疑似还用目光追随了一下人家的背影。 唐糖彻底石化了。 林晓火上浇油:“他俩关系不错吗?” 唐糖没说话。以她对江屿的了解,此人宁愿自己想办法把袖子蹭上去或者干脆忍着才对。 难道,他们俩关系很好吗?! 那岛民打任映真的粉丝算什么!而且、后者糊得现在还没有明确的粉丝名代称呢。嗯,可能是镜头对着也不好表现得不太合群——放屁,江屿出道以来就没怎么在意过这件事,他的第一批黑粉来源就是此男参加选秀综艺一天只睡三小时会因睡眠不足跟队友交流也是冷脸,当然喜提恶剪。 “糖糖,”林晓问,“你还好吗?” 唐糖眼神依旧涣散:“还好,还好,还好我……”她回过神,连忙止住了后半句话:“再不吃就凉了。” 还好我已经双推了。路人粉也算推。 她机械地往嘴里塞了一个虾饺,总觉得好像没有刚才那么鲜了。林晓担忧地看看她,又看看包里的礼物盒子,最终还是推了推唐糖:“糖糖、糖糖?你缓过来没?我想走前去把礼物送给纪临哥,你能陪我去吗?我、我有点紧张……” 唐糖蓦地回过神,压下心中思绪,露出个安抚的笑容:“当然陪你去,刚才就是想事情……走走走、给纪老师送礼物去!” 她站起身,拉着林晓的手奔赴战场。紧张的人主要是林晓。 她们走到前台收银区,纪临正在给一位结账的客人解释着什么。阳光透过窗户落在他身上,这身工作服也衬得他身姿挺拔,笑容温和,海报人物走出来了。 唐糖却不知道为什么,看着纪临,总感觉和他隔着一层玻璃。不过、其实这样才是正常的吧?明星和粉丝之间应该保持距离,任映真那样的才是异类。 林晓紧紧攥着那个系着淡蓝色丝带的礼物盒,她深吸好几口气才鼓起勇气抬头,克制着声音的颤抖开口:“纪老师……” 纪临闻声,在结束与客人对话后转过身来:“你好,有什么可以帮你的吗?” 林晓脸颊腾地红透了,又开始说不出话,只能把手中的礼物盒往前一递,十足慌乱无措:“这个送给你!一点心意!希望你能喜欢!是我做的捕梦网……” 她说着,低下头,不敢看纪临的眼睛。 “送给我的礼物?谢谢你。”纪临似乎有些惊喜地接过盒子,并没有立刻打开,而是托在掌心:“粉丝的心意总是最珍贵的。” 两人又简单聊了两句,被感谢的林晓激动得快要落泪。心意被偶像珍视,再没有比这更令人快乐满足的事情了。 唐糖站在一边没说话,她还是感觉哪里有点怪怪的,但是她不想扫林晓的兴。 等纪临放好礼物还不忘对林晓说:“再次感谢你的心意,希望你们用餐愉快。” 林晓心满意足地拉着唐糖回到座位:“嘿嘿、糖糖,他好温柔啊!近距离看更帅了,我圆满了!” 唐糖也努力扬起笑容回应,目光不由自主飘向后厨。 任映真和江屿正在那说着什么。任映真手里拿着一个长柄汤勺,微微蹙着眉,他跟江屿说话时是不笑的——江屿怎么在笑?! 唐糖揉着自己的眼睛再看,江屿眉眼舒展,听得专注,他边听任映真说话边点头,指了下汤锅又指向调料架。其实那不算笑容,但是柔和的表情在江屿脸上本身就很少见。 唉。我本命推和我的好感小糊豆在一起同框,本来应该是很开心的事情。多么养眼的两张脸,怎么看着就是感觉有点古怪呢。 按理来说应该赏心悦目,让人心潮澎湃,CP脑狂喜。 但是我真的不磕他俩啊,一个是女友粉一个是路人妈粉来的。 唐糖默默地喝了一口豆浆。 她见任映真顺着江屿手指的方向看去,露出了然的表情,然后从汤锅里舀出一点汤汁到干净的小碟子里低头尝了尝。她才发现这位新推的手也是很好看的。 接着,让唐糖灵魂出窍的一幕发生了。 碟子被交接了。江屿的手比任映真的手略大一圈,他端过那个碟子,凑到鼻尖闻了闻,两人继续说话,似乎在研究汤的调味问题。任映真又给他递了一个同款的新碟子用来尝味道。 还是有哪里很奇怪啊。 犹记得上次上生活类综艺你还自带了一双公筷,水杯绝不跟人共用……那人是你吗江屿? 唐糖觉得手里的豆浆也没办法温暖她冰冷的心了。 江屿对任映真的社交距离感……是不是有点太怪了? 晚上收工。 河畔小馆的工作餐是老陈的拿手好戏,年轻的时候这位大师混迹菜场,义务切墩,其刀法出神入化,套路颇多。 阿哲为主力,任映真打辅助,刚下班就给老陈吹得找不着北,海陆双料在菜刀下花一般绽放。菜一上桌,寂静无声,没人空得出嘴。任映真捏着筷子,余光去瞥他和纪临之间那根黑色丝线。 不如顺理成章,处理掉他。但是必须考虑到负面结果是否存在不可逆的影响。他垂下眼睛,遮住一闪而过的冷光。 在这等着我呢?恐怕很快就要动手了。 这是送上门来的好机会,他不会让纪临全身而退,而且这只是多米诺骨牌的第一块。他需要考虑到两层观众,第一层观众是《寻味记》的,好解决;如何让《第二人生》的观众也发现不了端倪才是正题。 而为了能够骗过《第二人生》的观众,他都打算付出些代价了,只套一个人的话有些可惜。 如果不能设计好连锁反应确定无法逆转的结局,那就绝不能动手。 因为之前他这样做大多是为了剥夺另一个人的生命。 每个人自有他们的位置。 任映真又瞥向另一侧,年轻人向他连来的翠色丝线正令人费解地发出微光。 必须把江屿也作为负面变量考虑进来。 没有人比他更清楚——绝不能小觑真心,因为它瞬息万变。 第94章 靠脸吃饭吃枣药丸-10 古镇夜色已深,河畔灯火稀疏。 “河畔小馆”早已结束营业,院门紧闭,只余后厨窗户还透出点光晕。孟知背着相机包正在想爬哪里才能找到好角度,郁漱最近在这附近有活动,他本是为了拍郁漱来的,拍完郁漱才猛然想起任映真好像也在。 有点手痒,朋友。 “千夜生长”也有段时间没更新了,而且他不能永远拍《藏春庭》、拍李因,如果能出几张综艺图,也算颜粉的乐趣。 他背着相机包绕到后巷,翻上偏僻的矮墙,这里别说人了,恐怕蚊子都很少往这飞。他举好相机,一看,嘿、正巧是任映真正背对着他刷锅。他镜头角度稍微往旁边偏了偏,发现还有一个纪临,手里端着一个塑料盆,似乎正在清理什么东西。 两人之间隔着一段距离,气氛有点说不出的凝滞。 孟知不管那些,光线虽然暗,但氛围感绝了,他凑近取景器,准备等个正脸。任映真正在专注跟那深口汤锅做奋斗,侧脸下颌线利落,长睫低垂——要不先来张侧脸吧。 他手指搭上快门,准备捕捉这个瞬间。 为了拍郁漱,他还停在单张拍摄模式,他打算切换到连拍免得错过任映真突然转个正脸的动作瞬间,空出一只手、想切换到高速连拍模式。 滴。 取景器画面里跳出了一个刺眼的红色[REC]录制标识。 孟知本该立刻注意到这个问题,但他的注意力被厨房里发生的一切吸引了。镜头里,纪临端着那个水盆打算从任映真和旁边灶台上还冒着热气的汤锅之间挤过去。 路这么宽,一定要走那里? 孟知眉头微皱,就见任映真在纪临靠近试图挤过去的一瞬间猛地侧过头,看口型大概是问对方非走这里吗。反正表情瞧着不是什么好话。 纪临也不遑多让,他脸上掠过讥诮和轻蔑,大概也回了句什么,然后继续尝试从任映真身边挤过去。 孟知见任映真深吸一口气,然后猛地侧身让开了,仿佛甩开什么脏东西,然后开始奋力刷锅。如果他手里那口锅是纪临,现在已经破相了。 气氛降到了冰点。 纪临端着水盆回来,再次选择了同一条过道。孟知叹了口气,不知道今天任映真收工前他还能不能拍到好照片,纪临固然也是帅哥,但不是他吃的那一款。 他就见任映真这回被纪临撞到了汤锅上。 是那口还在火上的汤锅。 孟知呼吸骤停。 大量沸汤扬出,任映真霍然后退几步,他肯定被泼到了,表情看着都疼。接着,背对着孟知镜头的纪临一个箭步上前,抓住了对方的其中一条手臂。 “卧槽!”孟知忍不住叫道:“那是刚刚被泼到的地方吧?!” 这跟在伤口上撒盐有什么区别,他下意识站起身来,才发现自己把快门按成了录制键,连忙关掉。再透过取景器去看,发现那两人快要发展成真人快打了。 任映真用可以自由活动的那只单手抓住纪临的工作服领口把他往后推去、不如说是扔了出去。纪临猝不及防一个踉跄,后背咚地一声撞在不锈钢操作台上,连台面上的工具都震了一下。 接着他爬起来冲到水槽旁,弯腰抓出长柄水龙头开始对着自己的小腿和脚踝冲。倒是标准的烫伤自救决策。 “嘶……”孟知倒抽冷气,看来被泼到的主要伤处是小腿位置。这样的话,任映真还能继续演《藏春庭》吗? 他不认为李因是能够让演员带伤出演的角色。 哪怕任映真也不行。 他看着相机里的视频,沉默良久,眼神复杂,从原本的位置上跳下来了。算了,就当没来过。 而厨房里只剩下水流冲击地面的哗哗声。厨房门被推开,阿哲一马当先地冲了进来:“什么声音?灶炸了?!纪哥、小任,你俩没事吧?” 被老陈在背后赏了一巴掌:“别咒我的灶!” “我的老天——!” 方榆和江屿跟在后面进来,只见厨房里一片狼藉。翻倒的水盆,泼洒的汤渍还有正在用冷水冲小腿的任映真。 “小任!”阿哲凑过去,见他脸色惨白,再低头一看:“你腿挨烫了?伤得怎么样?” 老陈眉头紧锁,去看高汤锅和地上的痕迹。 “哎、都怪我。”纪临一副自责懊丧的样子:“端着水盆过去倒水的时候没站稳,不小心把小任撞到了。结果他正好撞到汤锅上,汤就泼出来烫到他的腿了……你怎么样?” “对不起。”他又说:“这伤不能大意,我马上联系我助理给你买烫伤膏,第一时间——” “不用。”江屿打断他:“我有。” “意外在厨房里很常见,但这太危险了。小纪也吓坏了吧,别太自责,人没事就好。下次走路千万小心点。”方榆又转向任映真:“小任,你冲多久了?感觉怎么样?老陈、去看你的汤吧,锅里东西也要紧。” 阿哲说:“药箱里有干净纱布,我去拿。” 老陈检查了一下汤锅,沉声道:“锅没事,汤洒了些,温度下来了。” “我刚冲了两分钟……应该可以了。”任映真关掉水,挽起裤子一看,从小腿中段到脚踝红成一片,边缘似乎有鼓起的细小水泡。 情况在他预料之中,热水接触时间短,但温度够高,这也没办法。所以他抬起头说:“方姐,我没事。” “还没事?都起泡了!”阿哲带着干净纱布回来。 “谢谢。”任映真接过:“我回房间处理吧。” 阿哲挠挠头:“确实,这里乱糟糟的,你回去让江屿给你找药吧,他带了烫伤膏……你扶好他啊,慢点走!”说着很不放心地把任映真交给江屿。 江屿一手接过纱布,另一手撑住了任映真没受伤的那边手臂支撑他的重心:“走。” “唉、”纪临还在那演,“都怪我,真的对不起,都是我太不小心才害小任受伤。也对不起大家,都这么晚了还把你们也吵起来,真的很抱歉……” “你俩先回房间吧。”方榆挽起袖管:“这地面太乱了,我们一起收拾吧。” “这怎么行,我闯的祸,当然我来收拾就好了,方姐,你们回去休息吧,有什么需要再随时叫我。”纪临说,还很关切地叮嘱任映真好好休息。 任映真就像没听见他的话一样,搭着江屿离开了厨房。 回了房间,江屿还真掏出一罐烫伤膏来,坐在任映真旁边开始拆无菌纱布。 “药给我吧。”任映真冲他伸手:“我自己来就行。” “坐好。我帮你。”江老师头也不抬地耍流氓,死攥珍贵物资且不容置疑:“你还有一只手也烫到了,自己弄也不方便。” 任映真略想了想,没再坚持。两人一起打量了会伤处,红肿的部分在灯光下显得相当触目惊心。相对来说,手上的伤就没那么严重了,毕竟只溅到几个点。 “是纪临干的吧?”江屿用棉签蘸着药膏点在伤处,头也不抬,语气笃定。 “怎么,”任映真问,开玩笑的语气,“他有前科?” “嗯。”江屿居然真的点头承认。 任映真一怔,他们也是一个敢问一个敢答。 “腿好了,手给我。”江屿换了根新棉签,继续道:“当时正好是网上吵得最凶的时候。大概觉得、我抢了陆枕澜的东西。” 任映真对这事有印象,即便现在他们那个团解散了,现在还有前队长和前门面的颜值之争呢。 两种可能,陆枕澜要么是擅长借刀杀人的高手,想把纪临和江屿一窝端;要么是不会拴狗的蠢货,这是纪临擅自行动。 但不管哪一种,纪临毕竟是失败了,还叫江屿察觉到意图,那这步棋就毁了。 任映真想,如果自己是陆枕澜,根本不会在意江屿。 微弱的清凉感盖过了灼痛。 任映真说:“那我们是同病相怜了。” 江屿帮他处理好,然后摇摇头:“不是。” 任映真垂下的眼睫轻轻颤了下。 江屿竟然也算个对手,脑子比纪临灵光多了。任映真首先想到的是若以后需要给江屿下套,得考虑怎么让对方发现了也能心甘情愿地往里钻。 “愈合期应该在一周以内,不会影响《藏春庭》的演出……没有真正的隐患。” 纱布缠绕的力道恰到好处,固定了药膏不会被蹭掉,又不会让伤处的皮肤有压迫感。江屿收回手,站起身。 “你的李因比我的李因更好、《藏春庭》一定会比《春庭遗恨》更好。” 任映真直觉他话里有话,但更清楚自己不该问,最后只说:“谢谢你的药。” 江屿打好最后一个结,仔细按压胶布固定好才站起身:“纱布别沾水,药明天早上再换一次,到时候再找我。”听起来像交代医嘱。 “嗯。”任映真打趣他:“谢谢江医生。”他动了动包扎好的腿,感觉还不错。 接下来是正常睡前洗漱、熄灯,结果江屿的声音又响起来,带一点试探性:“我说陆枕澜坏话,你不讨厌我吗?” “我没有讨厌你的理由吧。”任映真说:“想讨厌陆枕澜也是你的自由,再者,我跟陆枕澜又算什么关系。你想说什么就说什么咯。” 他顿了顿,又道:“谢谢你的药膏。” “不用谢。”江屿说:“还你的糖果。” 任映真迅速将他说的糖果和记忆对上号。一年前的事了。 那时“任映真”还没决定要干这行,和朋友约好了去接陆枕澜下班吃饭,同行的朋友认出来结束排练的江屿——这时候双方还是关系尚可的队友,江屿就被留下来聊天。 年轻的江屿还没有现在的性格和名气,“任映真”看出了他很难被察觉的不耐烦,给双方都垫了一个台阶下。在江屿告辞之前,“任映真”给了他一把糖果。 一把普通的糖果。任映真甚至要花点力气才能把它从记忆深处翻出来。因为这对“任映真”来说几乎是一种本能的行为,“他”不吝啬善意,习惯于通过这种方式去收获更多的喜爱和关注……但糖果应该真的是无心之举。 换位思考,他在彼时彼刻也会做一样的事,但没有哪个任映真会思考这将给江屿带来什么。 “江老师的还礼有点贵重啊。”任映真轻声道。 窸窸窣窣。听起来江屿翻了个身,也不知道是面对他还是背对他:“不用还了。”顿了顿,又补充道:“不仅是因为糖果。如果你真想还,可以给我写张TO签卡吗?” “我给你写十张。”任映真说:“睡吧。” 隔着一个起居室,纪临回到房间后就表演了川剧经典才艺,变脸。他烦躁地将换下来的工作服随手扔到椅背上。助理发信息给他,说今天粉丝送的礼物都整理好了。 他随手回了个老规矩处理,看着办就行,别来烦我。 纪临坐在床边,揉着自己突突跳的太阳穴,试图按下那股来历不明的、翻腾着的烦躁。 虽然目的确实达成了,但其实并不是他想要的那种方式。 我怎么会这么沉不住气?他不禁自我怀疑,他有更好的方式可以叫对方有苦说不出还能把自己从事件里彻底摘出去才对。 还好他提前观察过监控的角度和厨房布局,只要他咬死了是意外,任映真又能怎么办呢。没有直接证据能证明他是故意的,剪辑组脑子灵光的话也知道该偏向谁。 腿部受伤影响舞台走位,对舞台剧演员来说意味着什么? 就算陈默真的特别欣赏任映真,愿意大发善心,等这个唯一的李因,《藏春庭》演出延期——剧组其他演员能等多久?投资方能等多久?观众又能等多久? 任映真麻烦大了。 此时此刻,他还不知道自己的助理给他带来了另一个意想不到的麻烦。 助理小钱正在整理礼物,他跟着纪临也有一段时间了,已经有了自己的一套简单判定原则。他很快留下了一部分礼物,另一些则暂时保存,领带夹、留下!限量版香水、留下!知名潮牌的联名玩偶、留下!还可以偶尔营业用! 很快他就分拣完毕,直到翻出了一个系着淡蓝丝带的朴素盒子。 小钱拆开盒子一看,原来是手工制品。看不出是什么东西,但能看出材料廉价,他掂了掂盒子,轻飘飘的。结束《寻味记》录制后他们还有行程要赶,这东西的尺寸可有点大,收纳有点麻烦…… 他随手将这个粘着白色羽毛的东西原样封回那个纸盒里,丢到了门外。 第95章 靠脸吃饭吃枣药丸-11 第二天早晨,任映真小心翼翼地活动了一下受伤的那条腿。很好,没有渗液,痛感清晰、但集中在表皮和浅层肌肉,那就还好。 哈,纪临没让他失望嘛,这就是他想要的结果。 这种程度的痛感对任映真来说是小菜一碟,完全不影响上台安排。反而他需要演出疼痛会影响动作的流畅度和部分爆发力的感觉。 江屿帮他换药的时候递给他一张素卡,时不时抬头看他。 萨摩耶返场了。 “写什么?ID还是真名?”他照例问。 “ID,一个字,屿。”江屿说:“岛屿的屿,江屿的屿——我这个号还天天在你超话打卡。” 任映真顿了顿,真心诚意地发问了:“你顶着这个ID,就没被双方粉丝冲过吗?” “我们演同一个角色之前,我用这个昵称已经很久了。我本人也叫这个名字,怎么不让我改名?”江屿说。 任映真写完TO签卡,跟他开玩笑:“另外九张呢?” “我之后再带来给你。”江屿说:“一次一张,我们一定会再见面的。” 任映真觉得他不应该跟江屿开玩笑,很显然后者脑部可能并没有这个功能。光从丝线颜色上来看,他无法判断江屿是不是故意的。 而且,那粉色还在继续扩散。 因为江屿把TO签珍而重之地收进行李箱夹层,说回去再拍REPO,就先下楼了。他在这种事上又有莫名其妙地敏锐和有眼力见。 任映真给刘问樵打了个电话,简单且客观地描述了昨晚发生的“意外”,然后他把手机拿得离耳朵远了些。 出乎他意料,电话那头的刘问樵没有怒吼大叫。 “我看纪临这小子活腻了。”他说:“好大的胆子。” “你开医院证明了吗?”刘问樵接着问。 “一会就去,拿到报告就发给你。昨天实在太晚了。”任映真说:“还有,根据我的判断,不会影响接下来S市的演出。青藤话剧社那边的沟通就交给你了,刘哥。” 刘问樵深吸一口气:“你还想着你的演出呢?你拿到证明就可以了,剩下的交给我。” “不,”任映真说,“刘哥,我跟你说这件事是为了让你心里有个底。” “也是为了让你除了我说的内容以外,什么都别做。” …… 当天一早,节目组就安排车送他去就诊,拿到的诊断是浅二度烫伤,古镇卫生所的医生帮忙处理了水泡、重新包扎和开药。他把诊断证明和病历拍给刘问樵,作以防万一的备份。回来后由于不方便走动,在河畔小馆门口当了一会揽客吉祥物。 但是河畔小馆本身也不需要他揽客。 于是下午任映真就顺理成章申请去后面整理杂物算了,反正坐着也是坐着。 等孟知带着他的相机再来河畔小馆的时候,就看见任映真正坐在院里叠纸袋。他旁边堆着杂物,动作不快,但相当有耐心,叠完纸袋,任映真开始垃圾分类—— 这就是脸的加成吗,好可怕的威力,孟知看出一股令人心安的秩序感。 孟知找了个合适的角度,把任映真框进取景器,录了一段解压视频。他也不忘观察任映真的状态,见对方每一次起身、弯腰都很稳定,没有明显踉跄或失衡,虽然偶尔受伤的那条腿受力会有蹙眉,但也很快就能调整好姿势,不需要过度依赖支撑物。 他不禁松了口气。 看来伤得还不算太重,说不定甚至不会影响S市的《藏春庭》首演。 孟知刚开始录制没多久,就见任映真从杂物堆里刨出来一个蓝色的盒子,它已经变形了。任映真拆解盒子,才发现里面还有一个跟着盒子一起不幸解体的内容物。 他小心翼翼地掏出来,孟知也跟着看到了:是一个残破的捕梦网,羽毛已经支棱乱翘,彩色丝线缠得一团乱麻,整体的骨架变形,水晶珠子一拿起来就噼里啪啦往下掉。 他还是第一次在任映真的脸上看到震惊。 孟知不禁想:怎么了,难道它比从树上掉一个活人砸到你身上还有冲击力吗? 而任映真坐在那就地取材,开始研究怎么修补这个捕梦网。孟知也没暂停录制,他反而因此终于理解了修复视频的魅力。 任映真捣鼓了半天,到最后、虽然骨架依旧有一点歪斜,羽毛也不是特别完美蓬松,丝线上有折痕,但跟任映真刚把它从盒子里拿出来时相比,这个捕梦网已经焕然一新了。 孟知在任映真举着捕梦网打量的时候结束录制,又开始疯狂连按快门。大自然就是最伟大的灯光师,午后斜阳,梦幻光影,他知道“午夜生长”又要出一张神图了。 他放下相机,活动了一下肩颈,看见任映真把修好的捕梦网放到了一个新的纸盒里,然后小心地放在自己身畔,又重新投入他的杂物整理大业了。 等到黄昏时,《寻味记》这一期的录制进入尾声,飞行嘉宾们也即将离开,小院里慌而不乱,自有一种略带离愁的喧嚣。 飞行嘉宾们本该互相道别,合影留念,但纪临、江屿和任映真三个人两两一对成功合影而不冷脸的概率只有三分之一。因而纪临明智而高效地选择跟方榆老陈和阿哲合影留念,完成最后的采访和补拍镜头就急匆匆地去赶下一个通告了。 紧随其后的是江屿,他的档期比纪临还要满些。路过任映真身旁留下一句“映真,下次见”就融入暮色。 作为最闲的一个,任映真帮方榆核对完清单,反而被对方催着走。 方榆说:“小任,行了行了、单子对完了,你快走吧。再晚了,天那么黑,古镇外边的山路不好开车的。你腿疼得厉害吗?东西都收拾好了?要不要找阿哲帮你拿?” 见这孩子慢慢走路,她心里就有点酸涩。第一天的时候对方可是前厅后厨来回跑,像阵风。 “还好,谢谢方姐关心,我东西都收拾好了,自己能行。” 任映真掏出那个纸盒。 “这是……?” 他打开盒盖,露出里面那个捕梦网,它有明显的修复痕迹。 任映真说:“在杂物堆里发现的,不知道怎么跟其他垃圾混在一块了。我发现的时候盒子都散架了,它也有点变形,就尝试修了一下。也许可以当个装饰品挂起来?因为感觉可能是粉丝的手工礼物,花了不少心思,丢了实在可惜。” “行,听你的。”方榆爽快道:“这么漂亮,回头我就找个地方把它挂起来。那儿怎么样?” “嗯,我觉得很好呀,我相信方姐的眼光,麻烦你了。” “不麻烦,快走吧,路上小心,记得报个平安。” 第二天,这个重获新生的捕梦网就挂在了河畔小馆的窗边屋檐下。 S市文化广场。排练的效果比陈默想象得还要好。 在他看来,任映真到底是个年轻人,演技是压不过本能的,所以受伤反而带来了某些肢体失控又被强行控制的效果……比原来还有感染力了。 “这样更好。”陈默最后的总结是:“状态没问题……你是有意的吗?” “……嗯。”出戏的任映真点点头:“我发现腿疼的话,那点拖沓感还挺合适的。” 陈默沉默了。 现在的李因有些超出他最初的预想,真实伤痛带来的无法完全掩饰掉的沉重与迟滞,为这个角色带来了一种更残酷的生命质感。 “正常演出。”陈默说:“但是你自己、腿,给我悠着点。不用演那么卖力。艺术效果很重要,但身体是根本。不要为了追求极致的表达模糊了表演和自伤的界限。” 陈默是真的在意《藏春庭》,但也不能不管任映真死活,他请到青藤话剧社合作的医生帮忙跟进,防止感染恶化;又在排练时把所有需要单腿支撑,跳跃和爆发力的动作暂时降低强度或寻找其他替代方案。 所幸李因本来也不是个会满场跑的孩子——他突然意识到,在李因被秦铮锁进藏春庭的那个年纪,他也本该是可以肆意奔跑的孩子。 陈导深深叹了一口气:“每次排练不超过两小时,中间强制休息二十分钟。” “我会跟动作指导一起再研究一下关键的动作节点,特别是结尾前李因对秦铮的那个前扑动作,必要的话,让胡师傅给你加个软垫保护。” “大家都给我盯着点他,如果他脸色不对或者动作明显变形吃力,立刻叫停,不用请示我。” “好的陈导!” …… S市大剧院,华灯璀璨。唐糖坐在一楼观众席靠前的位置,尽管已经看过一遍,二巡的时候她的心仍然怦怦直跳。哈哈、第二排!她能更清晰地看到李因了! 这一次,她明显感觉到了不同。 李因的步伐更沉更缓,在最后那个标志性的前扑动作时,唐糖发现李因好像小幅度踉跄了一下。但那个停顿转瞬即逝,李因紧接着就抓住了秦铮的衣角,开始发抖。标准流程。 几天不见,你小子演技又精进了,这个顿挫感好有味道。 唐糖一直这么想,直到李因退场,她守在员工通道,发现任映真走路也慢慢的。唐糖有个不方便和他人讲的爱好,就是喜欢在超话里反复看任映真的饭撒视频——所以立刻就发现对方现在的走姿跟之前有微妙的差异。 她视线落在他左腿上,她不确定,但感觉是。 “……小真!”她思虑良久,还是戴上口罩对他挥手。 任映真闻声加快脚步,走到隔离栅栏这边,已经熟能生巧地伸手接过白卡,温声道:“ID是?” “……‘小真你什么时候红啊’。”唐糖脱口而出,说完才觉得有点傻气,口罩下的脸微微发热。她赶紧把话题拉过来,目光又忍不住瞟他左腿:“你扭到脚了吗?” “啊、是意外。”任映真语气平淡道。他写完签名卡,还添了句简短的祝福语,双手递给她:“放心,不会影响演出、过段时间就好了。” 唐糖下意识地蹙眉,总感觉话听着哪里不对,她刚想继续开口,就听任映真问:“你前段时间是不是来过‘河畔小馆’?” “啊、是,是的……我去过。” 没想到他居然能认出她来。 “点了一份蟹黄汤包,一份虾仁蒸饺,一份青团和两碗阳春面。”任映真笑。 唐糖感觉自己要烧起来了,支支吾吾地嗯了一声。河畔小馆一天接待那么多桌客人,任映真怎么还记得她点的菜单啊。 “谢谢你一直以来的关注。”任映真说:“能记住你是我的荣幸啊。回去的路上注意安全,下次见。不过、”他顿了顿,“我会记住你的ID的,在O博上能见到你的ID我也很开心。” 唐糖呆呆地:“哦、好,好的……” 直到粉丝人潮散去,她仍然感觉心里暖暖的。 任映真好像抛开脸和演技,本人也有点、可圈可点之处啊。 不不不,她、呃,她应该是被江屿这种不走寻常路的爱豆带跑偏了。任映真只是正常饭撒的程度吧! 她承认她被媚到了。 …… 车窗外的霓虹灯被拉成一条流动光带。 纪临靠在柔软的后座上,为了活动新染的银发被镀上一层瑰丽的冷调。一天行程紧密得让人喘不过气,身体很累,但脑子却像上了发条的机器一样停不下来。 那个朴素的蓝色盒子突然撞进他的思绪。 “喂。”他从来不记得助理的名字,每次这样就约等于在叫助理。 小钱猛一激灵,回头问道:“纪哥、怎么了?” “之前录《寻味记》时,有个粉丝送的捕梦网……你给我放哪了?” 小钱愣了一下,随即眼神飘忽:“呃、那个,太占地方,就……纪哥你不是说老规矩处理吗,我就给丢了。”他小心翼翼地观察着纪临的脸色。 纪临顿了两秒,问:“什么时候丢的?” “就整理礼物那天晚上,我看既不值钱又占地方,材料还廉价,不丢留着过年吗,就、哥你都那么说了,我当然以为你不要了……” 纪临深吸一口气:“你是真懂我的‘老规矩’啊。” “滚远点,别在这烦我。”纪临说:“那是粉丝送的礼物,谁给你的胆子把手工制品给丢了的?” “——你要是找不回来,我就把你当垃圾处理。” 第96章 靠脸吃饭吃枣药丸-12 好消息,小钱在S市《藏春庭》巡演第二场的时候就找到了那个捕梦网。 坏消息,他隔空找到的。 更坏的消息,他在“千夜生长”的主页上找到的。 那个捕梦网在任映真手里。 “千夜生长”第一次发布不是《藏春庭》相关的照片,贯彻了原图直出不配文的原则。 午后阳光如一匹金色绸缎,毫不吝啬地裹在它所偏爱的孩子身上。任映真微仰着头,手里举着个捕梦网,正对光源仔细检视。 阳光穿透繁复的水晶珠串和重新梳理过、柔顺垂下的白色羽毛,投下一圈具有奇异圣洁感的光晕。谁路过都得承认,所有的瑕疵和杂乱都成了那张脸的反衬。 虚焦的纯白羽毛边缘,一点阳光碎钻般缀在他眼睫上。 [老大,我真的嫉妒你,你怎么张张神图] [糊糊好称捕梦网哦,画面该死的和谐] [谁给他取的这个歹毒花名] 唐糖一看,就知不妙。打开对话框,果然林晓噼里啪啦地发来一大堆消息。 临水照花人:糖糖,在吗!快看千夜生长那组新图!我的捕梦网!!怎么在任映真手里??? 临水照花人:天啊它被弄成什么鬼样子了,骨架歪了羽毛断了线都扯坏了(图片上画红圈) 临水照花人:他是不是有毛病啊?垃圾!@#¥%……&*! 临水照花人:…… 唐糖再往下滑,发现林晓情绪激动,已经到问候任映真八辈祖宗的地步了,正疯狂向外喷出灼人的怒火。 她拨通电话打过去。 林晓哭得已经说不出完整的话了,还不忘骂任映真这辈子就该糊穿地心烂在阴沟爬不上来老娘要撕了他的皮。 唐糖一时没说话,默默听着听筒那边的咒骂,还有失控的喘息,被巨大愤怒哽住的干呕,背景音里还传来什么东西被砸在墙上的闷响。 “晓晓,晓晓,你别气坏了……”唐糖心急如焚,“我给你点杯奶茶好不好?你喜欢的黑糖啵啵奶茶、双倍糖好不好?你先吃点甜的缓缓。那个、那个捕梦网,可能他只是捡到了?” 好难过,其实她也想吐,明明其实也是自推,但她不能明说。 林晓那边哭骂声一停,紧接着发出尖叫来:“他去死!你怎么能为他说话呢!那上面有我的名字缩写、那是我亲手做的、他——他去死!” “不不,就是,那天你看,我们去河畔小馆的时候,他看起来不像那种人……” “不像?你看不见吗?我亲手做的礼物被弄坏了你看不见吗?”林晓尖叫道:“他是演员啊?那天、他可以演出来啊,他是装的!只能说他装得好啊,全他妈是装的!他凭什么拿着我的东西装模作样美美拍照片呢?!” “他被拍得再漂亮也改变不了他是一个毁掉别人心意的垃圾啊!你为什么替他找借口,你到底站在哪一边?!” 两人不欢而散。林晓掐断通话后,唐糖握着发烫的手机,久久没有动作。 半小时后,唐糖给林晓点的奶茶来了,但她完全喝不下去。她关掉了唐糖一直给自己发消息的聊天框,感觉脑袋里塞满烧红的炭。她在地板上躺了很久才爬起来,甚至没有力气拆开外卖袋子。 她打开笔记本,登录账号,发布新动态。 @临水照花人V: 原来我消失的礼物在这里[图片:“千夜生长”主页截图] 看到这张图我真的崩溃了,这个捕梦网是我熬了不知道多少个晚上,一颗一颗珠子,一根一根羽毛亲手做出来,想在《寻味记》录制的时候送给@纪临 的礼物!! 这是我当时亲手递到我哥@纪临 的手里的!纪哥当时收下了,结果它居然出现在@任映真 手里还变成了这个样子? [图片:林晓在包装礼盒前拍摄的捕梦网完成品高清图] [图片:千夜生长照片放大截图:捕梦网竹制骨架的弯曲变形和裂痕] [图片:羽毛的根部断裂翘起并凌乱倒伏] [图片:捕梦网竹制骨架的弯曲变形和裂痕] [图片:珠子掉落缺失的孔位] 我想不到它要经历怎样的破坏才能变成这个样子?@纪临工作室 你们是怎么保存我哥的粉丝礼物的?为什么它没有留在他身边,哪怕缩在储物柜里积灰也比变成现在这副样子出现在另一个人手里好一万倍!那是我的心血! @任映真 而且它为什么会到你的手里,你觉得弄坏别人的心意然后装出欣赏的样子很能彰显你的特殊品味吗?你举着拍照的时候心里在想什么啊,你心里不觉得恶心或者缺德吗? @纪临工作室 @小钱努力搬砖中 你们完全不管我哥的行李管理吗?就这样让粉丝礼物被对家翻出来拍照博眼球?? @任映真 @老刘心宽体胖 请立刻把这件属于我的东西还给我!!我有权报警依法追索!! #任映真故意损毁纪临粉丝礼物##任映真别演了##还我捕梦网真相# 唐糖见林晓一直不回消息,心里就一直突突跳,等再用“屿屿的云朵糖”打开“临水照花人”的主页,手指冰凉。 她亲眼看着自己的首页和搜索页几乎在一瞬间就被彻底“洗版”,她关注的博主大多都和江屿之前所在的团体有关,所以江屿和纪临粉圈肯定是有重叠的。 “临水照花人”最新置顶微博下,评论转发正以惊人的速度飙升: @澜星-守护陆枕澜今天更好了吗:杀疯了!我们早就说过得离吸血咖远一点吧,唉。这么不要脸的东西什么时候才能滚出娱乐圈呢? @纪临的小尾巴:缩写石锤,现在看千夜生长照片里的惨状感觉要恶心吐了,任映真不会特意给丢垃圾堆里再往外捡吧,那很拾荒了(拇指) @纪临守护站官方:@老刘心宽体胖 就你方艺人获得、破坏并曝光我方艺人粉丝礼物的行为公开道歉!解释物品来源!@千夜生长 就照片引导不当舆情道歉!请@纪临工作室 务必彻查礼物遗失真相,维护粉丝权益和心意! 这条内容热转1000+。 唐糖切到“小真你什么时候红啊”,发现任映真账号最近一条还是几天前关于《藏春庭》巡演的例行通告,评论区早就彻底沦陷了。少数努力想解释几句的散粉发言早就被淹没了。 她根本不敢打开“糊咖保护协会”的群聊。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寻味记》节目组官方微博突然上线发布了预告片:【哎呀呀、后厨太小,人多手杂,小意外也在所难免~[捂脸][狗头]】 点开视频,是河畔小馆后厨的监控摄像头录下的画面,角度固定在高处角落,像素已经足够清晰。 一开始就是任映真正在埋头刷锅,动作里有一股压抑的烦躁,他侧后方不远处,纪临似乎在清理什么。他端着水盆从任映真旁边路过试图挤过去,任映真面露不耐地说了什么,口型明显是质问;纪临脚步未停,脸上堆起无辜的笑容,也飞快地回了一句什么。 林晓看了只会觉得她哥在好脾气地道歉。 任映真猛地深吸一口气,唰一下侧身闪开,动作幅度很大,对纪临表现出了强烈的排斥感,然后更加用力地刷锅,仿佛锅是他的仇人。 镜头再转就是纪临端着水盆回来,再经过任映真时画面慢放、很显然,纪临是不小心撞了一下任映真,结果正好叫后者带着惯性往前扑去—— 汤洒出来,任映真踉跄几步后退险些摔坐下去,纪临一个箭步上前,满脸惊愕和担忧去抓对方的胳膊,似乎想要把他从地上拉起来。结果反而被对方狠狠推开了,还砰地一下撞到了背后的操作台上。 撞击力之大,甚至让台面上的物品也震动了一下。 其他人听到动静冲进厨房,纪临主动道歉说让助理给对方买烫伤膏,江屿江老师用“不用”两个字杀死了比赛。 这句话精准卡在了纪临话音刚落的时候,镜头给了纪临伸出手的动作和脸上的愧疚一个特写停顿。接着再看任映真,他完全避开纪临的方向,跟着江屿离开了。 这下,“临水照花人”的主页下面彻底核爆了。 @纪临的小尾巴:看完花絮我肺都要气炸了!任映真什么态度?我哥当时都快吓死了好吗!第一时间道歉+冲上去扶他,是抓到了伤处,可那也是关心则乱啊!结果任映真什么反应,他倒好,直接把我哥往死里推,我看着都疼,还只在那贴江屿把我哥当空气?果然是因为这事儿记恨成这样吧!后面毁坏粉丝礼物绝对是报复泄愤!百分百!!我说的!! 还有几个营销号也飞速下场。 @娱圈侦探王子:【深度解读“河畔小馆花絮”&“捕梦网罗生门”,是巧合还是人性暗面?】……这种巨大的反差不让人觉得毛骨悚然吗?千夜生长这个照片里的表情他是在回味复仇的快感吗?(阅读量1.2亿) @吃瓜小萌主:【从演员德行看角色:《藏春庭》李因,需要怎样的灵魂支撑?】艺术贵在真诚,艺德是为根本…… 唐糖看到下面,浑身发冷。 她知道任映真被炎上了,因《藏春庭》而刚涨起来的一点粉丝量和路人缘瞬间反噬。距离“临水照花人”发布动态这才不到一个小时,“千夜生长”的评论区也同样沦陷。 更多的恶评已经涉及人身攻击,她不想再看下去。现在一个人的名字已经成了“阴暗怨毒”的代名词。 唐糖心中猛地一悸,一个荒诞又令人窒息的念头闪过:传说演员的命运常与成名角色纠缠不清。难道任映真也要像李因一样……不、她并不希望任映真成为李因啊。 “小真你什么时候红啊”主页互关的几个账号已经开始发布烧毁《藏春庭》票根的视频,配文“白送我也不看”。 就在这时,登录着“屿屿的云朵糖”账号的手机震动起来。 江屿的粉圈突然炸了。 @屿: 望停止以讹传讹。我相信任映真不是这样的人。 请问: 所谓的“故意损坏”捕梦网,除了一张破损的捕梦网出现在他手中的照片,是否有任何录像、录音或其他目击者,能证明破坏行为由他本人实施? 所谓“报复心驱使”,除了一场烫伤意外,且他为伤者,是否有任何实质性证据,证明他因该事故产生报复动机并付诸行动毁坏财物? 基于照片和被烫伤的事实,便推导出他“人品低劣”,“故意报复”,“内心阴暗”的逻辑链条,是否过于草率且充满恶意联想? 真相需要证据,而非臆测。 这条动态就像冷水滴入、不,是泼进油锅。 一开始这条博文只是掀起一点涟漪,谁会在意一个普通的小粉丝姓甚名谁,纪临的粉丝率先抵达,核心反驳内容是“逻辑感人,建议重修小学语文”;接着岛民也闻讯赶到,纷纷留下评论表达不满:我好像在江屿的粉丝群里见过你,双担歪屁股不可取吧?!专注还没塌的就这么难吗? 到这一步,还只是粉圈日常里屡见不鲜的小摩擦。 可随后,就有人通过比对IP地址,历史动态,设备信息和客户端痕迹等层层信息往下开—— 哥们,这好像是江屿本人。 更令人细思恐极的是,“屿”的账号注册时间在两年前,目前为止只关注了任映真一个人。 舆论瞬间爆炸。 @澜星星星星:卧槽江山与怎么下场了,大哥你别太恨了,为了跟我们对着干已经到这地步了?你少在这偷换概念,照片铁证如山,这么强的关联性还用得着直接证据,你当破案呢?你演的那破案剧也拉胯,我都不稀得说你你还来找骂! @纪临临单推课代表:活久见,江屿养号两年粉糊咖吗这啥操作,给我整傻了,但你是什么逻辑鬼才,那没看见偷钱包也只能自认倒霉咯#江屿诡辩大师# @纪临的小尾巴:???卧槽江屿这大厦避风了,都锤烂了还在这相信呢,你是被下降头了还是收了天价封口费啊,这明目张胆包庇!娱乐圈之耻!#抵制江屿代言# @守护屿屿的小岛:哥……你真的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你是不是被ryz绑架了,谁来救救江屿!我裂开了! 唐糖盯着手机屏幕,脑内一阵晕眩。 岛民圈内大地震暂且不提,有理智且仍然立场坚定的,就也有破防觉得江屿人设崩塌的。一时间别人家的评论区里岛民倒是沉寂下来,只是疯狂在自己的主页发博,要么在给江屿洗地,要么已经脱粉回踩。 热搜榜前两位,赫然挂着#江屿 任映真#和#任映真毁坏粉丝礼物#。更让她心头发紧的是,江屿的名字后面还跟着好几个黑热搜,像#江屿诡辩#、#抵制江屿代言#。相比之下,任映真那边反倒显得“清净”些——大概是因为他实在不够红,目前连代言都没有,在很多热衷于混圈的粉丝眼里,演话剧的他甚至算不上“圈内人”。 再一看,“屿屿的云朵糖”果然也被“临水照花人”瞬间拉黑了。 在这疯狂的混乱中,还有人悄悄磕上了,边说反正这俩都要糊了,我吃一口。喂、江屿可是开小号悄悄粉了任映真两年诶!难道逆天恋爱脑顶流X命硬克夫糊咖不是绝配吗!我们都有光明的未来! 她只觉得荒谬又心累。 好消息,我双担居然是真玩。 坏消息,他俩现在马上就要一起寄了。 更糟糕的消息接踵而至,网上已经开始有人呼吁抵制《藏春庭》。 曾经一票难求的《藏春庭》,现在面临大量退票。 她这是什么追星命运,总感觉人生无望。强忍着眼泪,她切换到“小真你什么时候红啊”,连续发了好几条动态:我真的不能相信,他对我说过“能记住你是我的荣幸”,我真的不相信。任映真,你能不能红给我看啊,我求求你了。 ——我求求你了。 唐糖只见屏幕忽而一片血海,99+的红点瞬间涌入,她不敢点击,丢开手去。 @方榆V 发布了新动态 @真相挖掘机V 发布了新动态 @千夜生长V 发布了新动态 方榆已经很久没有发社交平台的动态了,基本只有每一季《寻味记》官宣开播和结束的时候,她才会发和阿哲和老陈的合影,平时偶尔发发老陈的得意之作。虽然息影多年,但她仍然是一代人心中的女神。 @方榆V: 好些年没有为这样的事情开口了。 当时录最后一天,小任腿烫伤了不方便跑堂,本来叫他休息,结果他自告奋勇去整理院子。等临走时,他突然掏出个纸盒子给我。 我打开一看,里面是个捕梦网,看着有点歪歪扭扭的。 他说:这是在杂物堆里头翻出来的,盒子压瘪散架了,当时这个捕梦网已经彻底坏了。但是他看着是粉丝花了心思手工做的礼物,丢掉太可惜,所以自己尝试修了修。 他问我,能当个小装饰挂起来吗,到底是粉丝的心意。 我说好。 [图片:捕梦网挂在木质窗框旁,阳光穿过缺少的水晶珠,在地面投下斑驳光影] @临水照花人 小姑娘,你的心意还在河畔小馆。如果你想取回纪念,我们随时欢迎你来。它已经修好了,你不要太难过,你的心意有人看见了,也珍惜着呢。 我们给它挑了个能每天晒到太阳的地方。 第97章 靠脸吃饭吃枣药丸-13 @真相挖掘机V: 无剪辑原片直出,视频素材已获授权,视频未经任何剪辑、调色或后期处理。 视频里没有任何配乐和音效,但是透过另一个镜头,大家终于看见——纪临你原来是有另外一条通道可以走的啊!寻味记发布的花絮先导片将另一条通道截去了,导致大家还以为任映真挡在纪临必经之路上。 但是这个视频里显示他无视了更宽敞的那一条,非要在任映真和汤锅之间挤过去。 任映真被他靠近后猛地侧头,口型可以看出是“非走这儿?”,表情不耐。但纪临在这个角度露出的却是带着讥诮的冷笑,随即才转换表情,再次强行想要挤过去。 任映真这才猛吸气,让开,用力刷锅,气氛降至冰点。 第二次纪临返回,仍然无视了宽敞的那条通道,并且很明显,他是有方向地撞了过去,大量沸汤泼溅。 纪临一个箭步上前——根本不是《寻味记》先导片中的误触、也不是关心则乱才抓了一下对方被汤溅到的手臂,这个视频中纪临用力钳制得很明显。被《寻味记》节目组略过的任映真吃痛的表情在这个视角才完全暴露出来。他试图挣开纪临。 视频到这里就戛然而止。 @喜欢纪临的第1001天:……我不知道怎么说。我真的刚才特别特别生气,明明哥去拉你只是不小心,但是你居然把他推得撞到操作台上。可是这个视频看着实在太疼了……就,已经是应激反应自保的地步了。 @一般路过小张:这不是恶剪吗,《寻味记》的先导片剪掉了撞人和抓伤口的魔鬼片段,细思极恐……#抵制寻味记# @纪临全球后援会:视频已阅。纪临选择狭窄通道确有不妥,但拥挤后厨难免失误。抓握伤处系情急之下关心则乱,动作稍重绝非故意。任先生推人行为过激,双方均有责任。呼吁停止网暴,等待官方声明。#相信纪临# @今天也在努力做科普:通常来说烫伤创面神经末梢敏感,触碰痛感极强。视频中的这种抓握行为可造成机械性损伤和神经刺激,患者剧烈颤抖、挣扎和推搡对方都是典型的急性疼痛逃避反应,属生理本能,非主观恶意。 @纪临演技研究所:谁说就是讥诮冷笑了,可能是光线角度导致的误读,而且这个撞击动作也存在视角误差,不排除被杂物绊倒的可能。重点应该是任映真推人吧?#反对以暴制暴# @纪临数据站(已停用):脱粉了。本账号无法继续为纪临先生进行任何形式的支持,视频中行为已超越皮下道德底线,抱歉。 千夜生长第一次配文了。 @千夜生长V: 照见坠落,也照见拾起。 视频中一镜到底,没有配乐,只有风声和远处略显模糊的人声。任映真坐在板凳上,旁边是杂物堆,他这个姿势坐着,裤脚稍微起来一截,露出脚踝处裹着的纱布。 他从杂物堆里捧出一个已经变形的蓝色纸盒,然后小心翼翼地拿出了那个已经在散架边缘徘徊的捕梦网。 任映真先震惊再蹙眉,脸上写着“好棘手”,但是表情又很快软化下来。他轻轻掰动骨架尝试复原角度,用指尖一点点分开纠缠的绒毛,从始至终动作非常轻柔,找一根断裂的线头花了好久。 新线一圈圈缠绕在断口处,他努力缠绕得很均匀,缓慢专注,不厌其烦地按压翘起的羽毛根部,试图让它们服帖。 最后,他拿起修复好的捕梦网,对着午后的阳光仔细地慢慢地转动着,端详它并补上珠子。光穿透这颗被修复的心,在他脸上投下细碎光影——这就是千夜生长拍下的那张图了。 @纪临的小太阳:摆拍!绝对是摆拍!早不修晚不修怎么偏偏被骂上热搜了才放出来?#任映真自导自演# @吃瓜不吐籽:那你也自导一个烫伤出来呗…… @小真你什么时候红啊:[大哭][大哭]寻味记拍摄结束后他就去赶S市的《藏春庭》了,我特别幸运买到了首演的票……李因在戏里有一个需要连滚带爬几乎跨越半个舞台的前扑动作,是尤其需要腿部爆发力的,我当时看他顿了一下还夸他演技封神结果就是腿伤了……后面出来发现他走路慢问是不是扭伤了,他还说是意外,我不行了…… @手作研究所:?竹骨复原的手法很专业,像老篾匠的土法子,给羽毛分层用了湿梳法防断裂,缠接线打的是隐形结?这到底是什么人?? @路人辛:我破防了,你们怎么又悄悄把《藏春庭》的票买光了?这哥不是演技吧,这哥哭戏好应该是因为真疼吧?? @真真妈粉头子:儿啊!!![泪奔]疼在儿身痛在妈心啊!!能不能给孩子炖点猪蹄补补@老刘心宽体胖 (等等) @小真今天退圈了吗:追星追出一种家长感,孩子只知道报喜不报忧,要是没有这几个视频该怎么办……跳进长江也洗不清啊…… 最后的最后,转发人是“临水照花人”。 @临水照花人V:千夜生长的视频,我看了十遍。他找不到珠子着急的样子甚至有点像我……所以,谁来告诉我,为什么我的礼物会出现在杂物堆里? 纪临工作室在千夜生长发布视频的黄金公关时间内做出回应。 @纪临工作室V: 【严正声明与处理通报】 针对近日《寻味记》录制期间发生的意外事件及后续剧情,我司经内部紧急核查,现声明如下: 1.艺人纪临先生始终秉持专业态度参与录制,对任映真先生受伤深表痛心。但经查证,现场通道狭窄、人员繁杂,纪临先生两次通行选择均受限于现场动线规划,其与任映真先生的肢体接触系无重心不稳导致的意外碰撞,主观恶意指控与事实不符! 2.关于@临水照花人 粉丝礼物处置问题:经核实,此物品由艺人助理钱某(@小钱努力搬砖中 )未按公司规定登记保管,反因个人疏忽将其混入待弃置杂物!纪临先生全程不知情! 3.钱某对礼物弃置行为严重违反艺人团队管理规定,并擅自处理后续事宜,其欺上瞒下、玩忽职守的行径是引发本次风波的根源! 4.即日起: 开除钱某,永不录用! 追究其法律责任及经济赔偿! 全面整顿团队,严查失职行为! 5.对任映真先生遭受的无妄之灾及林女士(@临水照花人)心意的辜负,我们深表歉意!纪临先生愿意当面致歉并承担相应医疗费用及精神补偿。 重申:纪临先生尊重每一位粉丝,珍视所有心意!对利用职务之便损害艺人声誉,伤害他人的行为,我们零容忍! @纪临全球后援会:支持工作室决定,严肃处理!钱某欺上瞒下,纪临也是受害者。望严惩蛀虫,还纪临清白,同时加强团队管理。#守护最好的纪临# @喜欢纪临的第1001天:开除小钱我支持,但声明没解释:为什么宽敞通道不走去挤任映真和灶台之间的那条路?视频里明显用力真的是不知情吗?工作室避重就轻,让我很难说服自己……求更详细的调查公告!#纪临工作室请直面问题# @楚客:撞人可以用意外解释,那直接抓伤口怎么圆?纪哥你是看见了汤泼到哪了的啊…… @临江仙照归家:就算礼物是小钱丢的,但工作室管理制度呢?粉丝亲手送给纪哥的礼物,助理说丢就丢?连登记都没有?其他礼物会不会也被这样处理?@纪临工作室 请公开礼物管理流程! 还有一部分不理智的粉丝已经在冲小钱了,刚刚涌向任映真的人身攻击浪潮调头淹没了小钱。 @纪临网宣组(战斗版):滚出来道歉!吃里扒外的狗东西丢礼不报害得我哥被全网骂粉丝心碎!开除太便宜你,必须坐牢赔钱! 还有一堆说要盒他的。 “临水照花人”回应了。 @临水照花人V: @纪临工作室 声明我看了。小钱该罚。但请回答: 1.他为什么能私自处理我亲手递给纪临的礼物?我送礼的时候纪临在场。 2.礼物被丢前,是否告知过纪临?他是否知情或默许? 你们甩锅给助理的样子和丢我礼物的样子有什么不同? 在纪临工作室再次回应之前,《寻味记》先动了。 @寻味记官方微博V: 关于先导片剪辑争议,我方现就相关情况说明如下: 引发争议的“后厨碰撞”片段确实在后期剪辑处理中存在严重失误。 为追求“意外突发”的戏剧效果及节奏紧凑性,剪辑团队错误地删除了纪临先生首次尝试通行时与任映真先生沟通未果,双方情绪铺垫的片段。 在呈现碰撞结果时,错误拼接了不同时间点的艺人反应镜头,未能清晰展现事件全貌,客观上造成了对任映真先生行为动机的曲解。 对碰撞瞬间进行慢放处理时,未同步展示全景镜头,使观众对碰撞性质产生歧义。 以上剪辑失误背离了节目组“真实记录”的初心,对任映真先生和纪临先生造成了严重困扰与名誉损害,节目组深表歉意! 节目组确认先导片所用素材均来自现场多机位拍摄的原始画面,未伪造、篡改核心事实。但剪辑过程中的重大失误导致信息传递失真,责任在我方。 即日起,我方将全网下架争议先导片,对相关剪辑团队进行停职整顿,严肃追责!恳请公众监督! 《寻味记》节目组始终秉持真实、温暖,治愈的初心。此次事件为我们敲响警钟,再次向所有关心节目的观众及受影响的艺人致歉! @小真今天退圈了没:哇塞那你们失误得太精准了吧!失误到精准删除所有对纪临不利的表情和动作,失误到专门嫁接掉任映真的表情镜头?这是剪辑师个人能完成的失误吗?#抵制寻味记# @佛系养老中:给我笑拥了,寻味记节目组和纪临工作室甩锅师承一脉吧?#寻味记重新定义失误# @小真你什么时候红啊:这是失误吗,这是犯罪式剪辑。你不会觉得道歉就能解决问题吧…我本命推也遭遇过恶剪,这种“精准失误”需要你们导演,剪辑指导和艺人团队三方默契才能完成,根本就是黑箱操作! @吃瓜不吐籽:被恶剪到上黑热搜吗,我猜楼上双担江屿任映真,那很有生活了,开局一张脸粉丝全靠媚。不对,江屿甚至完全不媚粉,我都怀疑他粉丝是M…… @综艺冷观察:《寻味记》的回应是行业标准危机公关模板:认小错,避主责,罚执行,保核心。失误当然是最好的挡箭牌,只是这次真相挖掘机的视频让失误论显得格外讽刺。 本来闹剧到这里,一般也会落下帷幕,最后以任映真方的回应作收尾,只看他是顺坡下驴还是要追究到底。结果,小钱也出来发声了。 @钱不是万能的: 我是小钱,纪临的前助理。这个号是新开的,因为原号@小钱努力搬砖中 被工作室没收了,我的手机号也被注销。我偏要说话! 我被开除还得背所有锅,全网骂就算了,工作室还要告我赔钱??行,我烂命一条,但是死也得拉人垫背! 小钱发了一段录音,背景音里有衣物摩擦声和隐约游戏音效。 小钱:“纪哥,粉丝送的礼物应该怎么处理啊?休息室里快堆不下了。” 纪临:“老规矩,别拿这事儿来烦我,你跟李哥看着办。” 李哥:“这还用我教你?贵的、限量的,大牌的,登记收好!……那些占地方的破烂就按老规矩放两天意思意思之后处理掉。” 小钱:“嗯……” 李哥:“嗯什么嗯、还不快去?” 在录音结束前还有一段沉默,显然,纪临没对李哥的“处理掉”表示异议。 至于任映真,纪临压根儿没把任映真放眼里。但是以前跟陆枕澜一个团的时候,每次陆枕澜提起任映真语气平淡还没说啥呢,纪临先生气了。其实人家压根没往他俩跟前凑。 还有前段时间《藏春庭》和《春庭遗恨》的事儿,纪临刷到的时候笑话他俩狗咬狗,我印象特深。所以这次飞行嘉宾他们仨凑一块可不炸锅吗?反正你要说纪临故意撞他我是相信的。 至于为什么现在说出来了? 因为你们要我死!我确实没有别的证据了,但我敢发誓纪临绝对是故意的! @吃瓜不吐籽:……不是,他替陆枕澜打抱不平吗?我笑晕了,同个团体里江屿就算了,谁对上陆枕澜人气不被甩出半条街。@纪临 你敢对着@陆枕澜 的眼睛说你没动过恶念吗[狗头] @澜色海洋:?关我家什么事,抱走陆哥不约,别趁我哥封闭式进组造谣好吗?虽然我们看不上任映真是真的,但是陆哥从来没说过任映真不好吧。澜星讨厌吸血咖是粉丝行为,陆哥和蚊子本人莫名哥俩好,纪临打着替陆哥出头的旗号踩任映真做什么? @枕澜听雨:顺道脱粉纪临了,这不是自我感动式霸凌吗?任映真什么水准的,我陆哥什么水平,都把糊咖甩出大气层了还用得着你替他踩后辈?笑话! @纪临的小尾巴:恶意捏造!我哥对陆哥只有尊重好吗,狗咬狗也可能是朋友间开玩笑,小钱断章取义其心可诛!而且江屿和任映真同题材同角色是事实啊?这只能说明我哥是真性情啊! @屿屿的云朵糖:哈?朋友间开玩笑?江屿知道他和纪临是朋友吗?年度地狱笑话。 以小钱的这条动态为契机,唐糖以江屿大粉的身份下场开杀了。 @纪临数据站(新):小钱就是被开除怀恨在心,恶意剪辑录音造谣,有本事放完整版啊? @屿屿的云朵糖:完整版?求之不得,请@纪临工作室V 公开狗咬狗“小玩笑”的完整录音,看上下文是不是朋友玩笑。小钱再小人也比不过你家哥哥引导网暴新人小演员,纪临可是明确公开表达过不喜欢任映真的。罪在自身,莫怪旁人。 @揽镜自照:岛民别跳了,我哥以前对江屿冷脸大家都知道太累了,取关是手滑,非要揪着不放吗?做人善良一点。 @屿屿的云朵糖:哇哦你哥累到持续三年那身体健康状况很令人担忧了,三年来从成团到散团纪临对我屿0互动0合作0祝福,咋,慢性病?手滑是连续剧?纪临取关江屿但曾经给江屿黑热搜动态点赞的事情不会选择性失忆了吧?这手挺灵啊? @反黑专家007:任映真爱蹭不是圈内公认吗,非得挡位置才会被撞啊,万一另一条路上有油渍呢。 @屿屿的云朵糖:眼睛不会用可以捐给有需要的人,罚你再看“真相挖掘机”视频一百遍哦亲亲,你哪只眼睛看见另一条路上有油渍了?这天下是纪临家开的?我看我这岛民也不必做了,洗手与你家做草民吧! @星光临临:你们非要逼死我哥吗?网暴好可怕#拒绝网络暴力##守护最好的纪临# @屿屿的云朵糖;是谁家工作室先开除没收助理账号并买热搜#任映真滚出娱乐圈#的呢?哇纪临已经三小时没发○博了耶应该是在联系律师了吧?我帮你守护最好的纪临,我想好他下一首单曲的名字了,你觉得《铁窗泪》怎么样? 小半个晚上过去,任映真这边终于发出回应了。 @老刘心宽体胖V: 各位关心小任的朋友,风波至此,我方此前未做回应,是希望专注于艺人本职工作和伤情恢复。现就相关情况说明如下: 关于伤情,小任在古镇卫生所诊断为浅二度烫伤(附诊断证明及病历)。无深部组织损伤,踝关节结构完好。 感谢导演@陈默不沉默 以及医疗团队第一时间提供专业理疗与药物支持。小任现恢复良好,不影响《藏春庭》后续巡演。每次演出前会妥善换药包扎,这是演员职责所在,无需过度渲染。 关于网暴,轻舟已过。小任目前仍在《藏春庭》S市收官场演出中,尚未知晓网络风波。所谓“死亡威胁”、“寄刀片”、“送蜈蚣”等耸人听闻的说法系误传。实际收到部分言辞激烈的私信(已全部截图取证)。经初步评估,虽未构成现实危险,但已完成警方备案,如再有升级情况,将依法追责。 所有涉嫌侵权证据已移交@正理律师事务所 处理。 我方态度明确,不和解,不撤诉,不公开进展。维权结果将通过法律程序决定,而非网络舆论。 关于捕梦网,此事小任未曾向我提及。这孩子闷葫芦惯了。看见舆论刚起来的时候给我吓一跳。 再次感谢社会各界的关心与支持。任映真将继续以作品说话,舞台见。 @小真你什么时候红啊:…老刘的回复好佛系。 @老刘心宽体胖V:相信我,你做经纪人遇上小任这样的演员你也会很佛系。不然早给自己气死了。[微笑] 任映真经纪合约所在的光禾娱乐公司官方账号发了一份更正式的声明,但内容与刘问樵的博文大同小异。 到这里,纪临粉丝的风向变了。 他们怀疑纪临被做局了,任映真炒作。谁也不想坐以待毙,大家都发动最大能量最快速度开始挖料,结果发现任映真大学毕业之前的履历干净得异常,这进一步坐实了任映真肯定有后台的相关猜测。 于是只能从他出现在大众视野里后开始挖,连扒三轮,越扒越有:刘问樵今年从任映真那收到的礼物是防脱洗发水,最大的工作支出是《藏春庭》杀青后请全组喝奶茶,任映真买单的时候还用平台消费积分兑了个2元优惠券。 @真真真知棒:……哥,大家都笑你,偏偏你最好笑。 最后发现此人最黑的料和最心机的行为也就是跑龙套也不忘在陆枕澜那刷个脸而已,严格来说,这还是陆枕澜自发行为,谁也不想被澜星咬上,没人会拿这个说事。 多家数据监测公司出马,最终却一无所获,反而翻出纪临工作室购买的关键词;扫稿后发现正向输出的蓝V账号都是《藏春庭》首演时的事了,“千夜生长”暂且不提,“真相挖掘机”时机太巧,视频来源可疑,很可能是自导自演的苦情戏……查到皮下发现只是一般路过狗仔。 唐糖再次挺身而出,“屿屿的云朵糖”发了一条长博文,这次她也顾不上什么骑墙的粉圈风险了,毕竟正主之一就是正主之二的粉头。她从《藏春庭》和《春庭遗恨》的两人共演同一角色风波起始撰写,用心着笔写上路人黑转双担粉的心路历程。她认真撰写了从一开始对任映真抱有负面滤镜,去看《藏春庭》被李因打动,再到《寻味记》河畔小馆……对方完全打破了她对“心机糊咖”的固有印象。 经典发言是:“粉丝群名都是“糊咖保护协会”,演了一年多的戏还查无此人的小演员,唯一代表作还是黑粉制作的表情包,就任映真这水平还炒作吗?” 于是,唐糖也有了一条属于她的热搜: #关于我潜伏对家粉群结果被正主反向攻略这件事# 在评论区捡饭吃的屿你同真CP粉暂且不论,这条博文的转发区更是成了大型共情现场,大家纷纷聊起如何爱上自担。而纪临的粉丝没再出现在这条评论区里,包括“临水照花人”的数个大粉和站子更换默认头像,发布声明说将注销账号。 用还幸存着的纪临粉丝的话来说,江屿像条狗一样窜出来叼走了刘问樵的这条动态(指转发),于是岛民们也开始转发。 @明屿璀璨:支持用法律维权,尊重专业演员的舞台信仰。 @屿屿的草莓熊:……哥你,算了,转一下。 @江屿狗塑领导人:尊重法律维权。 和陆枕澜与澜星对任映真的态度泾渭分明不同,岛民们整体呈现了一种谨慎的旁观态度,理性上支持维权,感性上无法接纳。多数粉丝倾向于避免深入讨论,以防模糊焦点或引发不必要的CP联想。 即便如此,仍然有小部分路人从CP粉角度入坑,飞速创建了名为“屿你同真”的超话并开始产出,同人文和小插图已经开始翱翔了。 实在让岛民们感到头疼,倒是不必担心岛民成为CP粉,但磕这对CP的路人实在太混邪了,想提纯都不知从何处下手。 热搜啪地推送了一条新的。 #江屿 藏春庭#爆! 第98章 靠脸吃饭吃枣药丸-14 “朋友。”任映真说。 “朋友?”陆枕澜重复一遍,接着声音里带点笑意。那不是善意的笑。“你真的了解江屿吗?小真、你别被人利用了。我最开始就跟你说过,这个圈子太复杂了,不适合你。玩够了就回家。” ——检测不出异能?无能力者啊,明明哥哥们都是S级……没关系,我们小真至少有张漂亮脸蛋。住校?学校也很危险啊,我们会保护你的,你乖乖待在家里就好……不要总是跟着那个姓周的到处乱跑。 ——这个世界上只有我们跟你血脉相连。 “……回家?”任映真也重复了一遍,同样笑了出来:“我最开始也说过嘛。你还记得吗?我说、‘我会很努力,我想成为可以和你并肩、足以配得上你的人,而不是永远仰望你和需要你保护’。” 他抱着那束冰冷的花顿了顿,果然陆枕澜一时没说话。 通道里安静得他们能够听到彼此的呼吸声。 陆枕澜的声音低沉了些,带着点似是迟来的歉意:“小真,你是不是还在、因为关在家里那件事生我的气?你知道的、我当时只是太担心你。我可以再道歉的。” “哥,我现在不这么想了,我不需要配得上任何人。”任映真没有回应生气与否,而是接续了自己之前的话题:“但是我还是想成为更好的自己。演戏就是我选的路,我可以做,并且做得好。请你不要再拦我。” 他的眼神清澈坦然。 “我不再是需要被你‘保护’才能‘安全’的小孩了,我有自己决定要去应对的。有什么事、等以后回家再说吧。” 任映真往通道尽头走去,陆枕澜这次没再拦他。 门外的世界瞬间将他吞没。声浪和闪光同时炸开,无数闪光灯和手机屏幕把通道出口照得亮如白昼。更亮的是年轻人们眼中纯粹炽热的光。 “真真!” “演出辛苦了!” 欢呼尖叫和快门声混杂在一起,瞬间将他包围。他照例露出带着暖意的笑来。 “真真,腿伤好点了吗?” “好多了,谢谢关心。” “任老师看这里!能签个名吗?”另一个女孩递上《藏春庭》的场刊,翻到李因剧照的那一页。 “好,TO签要写ID吗?内容想写什么?” “写‘祝小晴学业顺利’!谢谢!”女孩兴奋得脸红,又叽叽喳喳解释:“小晴本来是要跟我一起来的,但是准备考试走不开。之后等她考完了我们会去看其他城市的巡演的!已经买好票啦,到时候再见!” “谢谢支持,”任映真把签好的场刊还回去,“祝她考试顺利,到时候再见。” “哇,”有个粉丝终于开口,“好漂亮的花,真真,这是粉丝送的吗?” “啊、朋友送的,恭喜我演出成功。”他模糊了来源,低头看了看怀中娇艳的花朵,又抬眼看向眼前一张张激动而真诚的脸庞:“谢谢大家来看《藏春庭》。这花带回去刘哥就要打喷嚏到天亮了,大家不嫌弃的话,我们分一分?沾沾喜气?” 粉丝们立刻爆发出惊喜的欢呼。 他从花束中抽出一枝饱满的白玫瑰,递给第一个关心他腿伤的女孩:“谢谢你。”又对第二个女孩抽出一枝玫瑰和一枝鸢尾:“替我带一朵给小晴。” 下一枝、再下一枝……陆枕澜买的花数量足够。最后他手里仍然剩下一小束。他继续回应着粉丝们的关心,气氛温暖融洽: “真真好好养伤啊!” “嗯,会的,在敷药了。放心吧,小王和刘哥盯得可紧了,一进剧院整个青藤都成我的伤情监督员了。” 他略带自嘲的调侃引来一片善意的笑声。 “小真下部戏是什么?定了吗?好期待呀!” “还在看本子,有确定的消息一定会第一时间告诉大家。” “注意休息!” “好,你们也是,早点回家,注意安全。” 任映真已经看到几个激动的粉丝拿到花后开始拍照发博。 但他并不在乎陆枕澜知道自己送的花被他分发了会怎么想。只有没看这场《藏春庭》的粉丝发表了惋惜言论,表达不巧了,没有收到任映真送的花。 磕邪门CP的那群人则开始揣测:朋友?什么朋友?不会是江屿送的吧?白玫瑰的花语是“我足以与你相配”,红鸢尾可是“炽热的爱”啊! 结果等到S市《藏春庭》收官场这天,一个巨型的、黄玫瑰混蓝鸢尾的花墙被送到剧院前台,规模足以覆盖一楼观众席。 花墙上的卡片落款是江屿工作室:“敬赠《藏春庭》剧组全体演职人员:祝演出圆满成功!” 岛民已经有点麻了,控评方向固定统一为:黄玫瑰是“珍贵的友情”,蓝鸢尾是“希望与信念”,我哥选花语都这么有深意,而且送全剧组一定是考虑到我们特意端了太平洋。 陈默又沉默了。 任映真安慰他:“陈导,想开点,起码江屿送的不是花圈,也不是康乃馨。” 陈默说:“你腿不疼了?换药了吗就站在这里跟我说话?” 任映真:“……” 时间流逝,《藏春庭》的全国巡演行程过半,最开始的那个月,期间刘问樵看他就像绝望的监工看烂尾楼,好在烫伤情况恢复得相当理想。 新生的皮肤光滑平整,在特定角度下才能看见细微的纹理差异,医生给出复诊评估良好的结论后,刘问樵才终于抹了一把汗:“还好年轻,照这个趋势下来,应该不会留下增生型疤痕什么的了……” 走路奔跑已经没有滞碍,只在李因扑秦铮的那个动作上需要谨慎地控制发力点。 这三个月刘问樵把大牌和偏方的药全开遍了才有这效果:“钱花得值就成,啥也看不出来。可算把这伤熬过去了,医生说你坚持好抹药防晒,这点印子也能消。” “话说,小真,你爸妈怎么连个信儿都没有,网上都沸反盈天了,也没见他们打电话过来问问或者托你哥带个口信儿?” “我们关系比较特别。”任映真想了想,说:“应该属于非典型的家庭吧,我还没成年的时候他俩就到处出差,我们家是大人有大人的事业,小孩有小孩的生活。各过各的,所以已经习惯了。” 刘问樵“哦”了一声,点点头表示理解。想起任映真写紧急联系人时留的是朋友手机号码。 刘问樵只知道他重组家庭,有个没血缘关系的哥哥,家里有钱,别的一概没多打听。经纪人和演员之间还是要保持一点距离,这是刘问樵坚守的信条。 任映真默了默,说:“刘哥,有件事……之前忘了跟你说。” “啥事。”刘问樵随口应着:“说呗。” “……我哥是陆枕澜。” 空气凝固了一秒。 刘问樵问:“哪个路、哪个轸,哪个蓝?” “去年拿了金叶奖的那个陆枕澜。” 刘先生倒下了。 刘先生又弹起来:“我草啊!”他找回自己的声音后大声问道:“那他就一直这么把你放生?澜星可是你黑子的主力军,他完全不约束粉丝的?他他妈——哦对不起。” “没事。”任映真说:“不过他确实没义务管我。” 刘问樵放心地开麦了:“那陆枕澜脑子里是有泡吗?” “他的想法也比较特殊。”任映真斟酌措辞:“……他可能有点不希望我被别人看见。” 陆枕澜连接到他身上的丝线是赤红色的。 欲望的颜色。 “你得罪他了?”刘问樵想不通啊,以陆枕澜的高度,任映真怎么都挡不到他的道也抢不了他的资源。 “没有。他的想法比较特别。”任映真斟酌了一下用词:“陆枕澜可能觉得我不适合做演员,更不适合当明星。总之就是觉得我在圈子里玩不转,最好知难而退,回家待着。” “……这就是有钱人的脑回路吗。”刘问樵喃喃着跌坐回椅子里:“所以他的袖手旁观跟借刀杀人也没有区别咯?这哪是泼天的富贵啊。” 他说:“你这是泼天的祸水啊,我该避谶的——你别真是祸水胚子吧。” 没两天,江屿就给他发信息。两人在录《寻味记》的时候就交换了联系方式。《春庭遗恨》已经上映了。 屿:映真,在忙吗?想跟你一起看《春庭遗恨》,我请客。 屿:[白色线条小狗捧心.gif] 。:时间地点发我。 屿:看你时间,有空吱一声。 。:最近巡演间隙,我都空。 刘问樵冷冷道:“这电影刚上,连影评都没出呢,他找你去看,他想干嘛?这不鸿门宴吗——” “不是公开场合。”任映真解释道:“我们找个电影院私下看,不是首映礼那种。” “电影院私下在哪了?” 任映真不说话。 “算了,”刘问樵说,“哪就那么倒霉了,估计不至于被发现……全国影院千千万,撞上八卦精的概率应该不高。是VIP厅吧?” “嗯,午夜场包场,不会有什么人。” 他在房间里来回走了两圈,还是妥协了:“你小子主意就正去吧,记得帽子口罩戴好,看完立刻回来,别跟他吃饭也别跟他喝茶,我不想你回来之后突然跟我说江屿其实也是个可怜的男人啊他原生家庭如何如何——你就完蛋了,任映真。” 他指任映真,又指一下:“听见没有?” “嗯。” 江屿团队在隐私保密这件事上做得向来周到,不过看情况,任映真觉得应该是私人邀约。江屿的穿衣风格甚至都跟录《寻味记》时截然不同。他穿着件质感柔软的灰色连帽衫,显得他整个人格外邻家随和。 《春庭遗恨》的片头音乐低沉压抑,填满了安静的包厢。黑暗中,只有银幕光影流动,两个人各自在沙发椅上坐得松散。 第一个镜头出来,任映真就感到不对劲了。 巨大的银幕上光影流淌,它刻意弱化掉了江屿外貌中自带的冷感,柔和掉了那种强攻击性。因而,《春庭遗恨》的李因在画面中脆弱、苍白,美丽,每一帧构图都精妙绝伦,每一束光都勾勒出易碎的侧影。 前半段的镜头始终围绕着这个美丽的“受害者”打转。 藏春庭血案的故事被包裹在精美的洛丽塔式叙事里,李因变成了一个无辜的、被众人凝视甚至吞噬的祭品。 因而,电影越强调那种美丽,就越让人感受到一种难以言喻的愤怒和悲哀。因为藏春庭血案本身的内核被阉割去、它从来、绝非仅仅是三个相对强势者对一个弱势者的剥削和毁灭。 编织陷阱、操控人心,诱发毁灭的李因成了这个打着“悬疑”分类旗号的《春庭遗恨》的牺牲品。他被退化成了一个被注视、争夺和牺牲的符号,只用来承载其他三个主要人物的欲望和罪恶。 《春庭遗恨》的视点主角变成了秦铮。 任映真蜷了蜷手指,感觉自己观赏了一场盛大的异化仪式。在手记里、在所有人死后冷冷地写下“我已经做完全部要做的事,现在没有离开的理由了,这里还有我缔造的死”的李因,被苏晚晴在日记里评价为“纯粹的眼睛里原来也会有天真的残忍”的李因——在《春庭遗恨》里只留下了一具供人怜悯或遐想的美丽躯壳。 虽然江屿的脸确实能打、有说服力,且他有庞大的粉丝基础,但这个已经被剧本写成花瓶的角色本身会遭遇什么评价,是可以轻易想得到的。 电影里精心渲染的哀伤氛围与其说是对逝者追思哀悼,不如说是对一件美丽藏品被摧毁的叹惋。 他微微侧过头去看邻座的江屿,江屿没什么表情,看着屏幕。 ——你的李因比我的李因更好、《藏春庭》一定会比《春庭遗恨》更好。 江屿那时就已经知道了。 在《春庭遗恨》的故事中,李因的人格已经被吞噬了。 电影最终结束于一个煽情却空洞的长镜头。 灯光柔亮地铺满整个空间。 江屿放下被喝空的可乐杯,很自然地问他:“怎么样?” 任映真觉得自己要说的话已经快写在脸上了:“出去说吧。” 走出影院,午夜的郊区街道空旷而宁静。除了路灯和远处24小时便利店的微光,就只有他们两人。他们沿着空旷的人行道并肩走了一段。 “画面漂亮,镜头语言很用心。”任映真说:“但是不是太集中在李因的外在了?感觉有点浪费秦铮和苏晚晴的戏份。”他尽量评价得客观些,或者、至少听起来客观。 江屿声音不高地飘过来:“其实你不用顾及我。” 任映真脚步没停,侧头看他一眼。 “对它来说,我就是个拿钱干活的,电影给我钱,我带流量过来。各取所需罢了。”江屿的语气里有种置身事外的清醒。 任映真有点习惯他的说话风格了。 “我的想法,你听了估计会觉得我不敬业,还会生气。”江屿又说。 “说说看。” “我其实没那么喜欢演戏。”江屿说:“粉丝爱看,市场买账,都说我想转型演员……其实是公司答应我演完这部就肯好好推进我新专辑那边的制作。” 【刘哥,你猜对了,男人真的会跟你聊起不幸的原生家庭】 第99章 靠脸吃饭吃枣药丸-15 “……我比较喜欢唱歌一些。” 江屿说到唱歌的时候,眼神似乎都活络了不少,但那光亮很短暂:“所以对我来说《春庭遗恨》的奖项和影评都无所谓。……我是个糟糕的人,对吧。” “……”任映真问:“其实有个问题想问你。” “你说。” “那条博文,我猜你发布时就知道‘屿’一定会被扒出来是你。” “我知道。”江屿坦然承认:“其实从创建这个账号开始,我就知道迟早有这么一天,数据时代,没有真正的秘密。我没有闭嘴,是因为我知道有利益最大化的做法……那一切都是你也能猜到的,对不对?” “大家都觉得你是走运,但我不这么想,所以我对你,是有利可图罢了。” “你也知道,公司在音乐方面的资源肯定会优先倾斜给陆枕澜,很正常。论天赋,嗓音条件,硬实力我都没有陆枕澜强——但我觉得、总不能喜欢一件事,别人做得比我好,我就不喜欢、不坚持做了。” “所以,演戏对我来说……可能更像一张门票,拿到这张票,我才能进游乐园。” “我没生气。”任映真说:“你的演技作为一张‘门票’来说已经完全够用了,这次《春庭遗恨》里也有进步很多。” 江屿惊讶:“你还看我之前演的片?那都是生化武器级别的。” “……是的,我看了。你在两年前的那部《乐水奇缘》里完全就是移动背景布。”任映真被他这形容说得语塞,但还是坦诚迎上他的目光:“我也看到了,其实对演戏你也有在尝试和调整,不是吗?《春庭遗恨》的进步并非偶然,而且我也看过你唱歌。” “比起‘演’出来的光芒,那种热爱和真挚,会自然地吸引人。你在舞台上,总能让人移不开视线,也难怪会有那么多粉丝一直喜欢你、支持你。” 江屿刚要笑,任映真轻声说:“停车场到了。再见。” “……再见。”江屿说。 凌晨的街道沉寂如水。许薇举着手机扫过窗外的夜景:“看看、凌晨一点五十,补货工作已经完成啦,让我们一起来欣赏下窗外的夜景吧。”她录了大约五六秒后移开镜头:“好了,回归我们的便利店宇宙~关东煮怎么样了呢?” 下班后,她照例将剪辑好的视频配上轻松的音乐和字幕“便利店夜班VLOG~关东煮的终极奥义果然是吸饱汤汁的白萝卜吧!”发布到账号“Luna的深夜便利店日记”。 视频发布几小时后,一条评论悄然出现了。 @尚小私:?OMG暂停1分38秒夜景镜头里路口那个灰卫衣小哥……他那件是不是SCZ设计师款23AW超限量鸽灰?这玩意儿在国内有几个人能上身? 这条评论瞬间带来连锁反应: @姑娘可愿与小生共赴:现在大半夜在街上压马路的人的质量已经这么高了吗——我草怎么看着有点像我推。 @夜猫猫猫猫:。纯路人但是看起来有点像江屿,身高肩宽比例全都对得上,奇了吗这不是。 @守护屿屿的小岛:重点不是衣服吧是转身离开时微微耸肩、还有插兜的时候总是遇到尺寸问题拇指会卡一下,嗯……好像真是我家笨蛋帅哥?? @吃瓜不吐籽:不er哥们,清冷顶流大半夜无人街头穿超限量款压马路吗?顶流的日常就这么朴实无华吗?? …… @未见明月:没人注意到另一个小哥吗。 @糊糊你别糊:……额,我不敢说话,我推目前除了巡演就是神隐,没几件私服可以扒。但是等对方说话时的站立姿势、就,习惯性重心偏移和手臂自然下垂,这不李因但是这很任映真…… @小真今天退圈了吗:。不是,我担闲到跟别人家的哥半夜压马路吗,难道说小真你真的没有接到新本子,不要真的退圈啊!! …… @屿真中心:查到了,PO主工作的这家便利店在XX路上。你猜怎么着,这个路口恰好是XX影院VIP通道出口左拐第一个路灯杆……时间刚好对得上《春庭遗恨》零点场散场(散场时间01:45),如果他们一散场就出来,正好走到这个路口(视频记录时间01:50)。 @柏白柏柏:这个画面本身就很有质感,冷色调深夜街头,无边的寂静里有两个轮廓鲜明的剪影。PO主是无意捕捉到一张城市电影的绝佳野生剧照,不知道的我还以为千夜生长还是天葩飞堕广寒宫来了。 @真粉说真话:各位老师分析得都对,美学有了,考据也全了,那既然话说到这里了,请问谁来给两位递本子。 @吃瓜不吐籽:怎么上疑似密会的热搜了,这俩人感觉像碰巧同路闲聊两句,这几秒也没什么过度亲近啊。都演李因的话有共同话题聊两句应该没啥吧。 @Luna的深夜便利店日记:天,你们说得我想重看那几帧了……我当时真的没注意到!感觉错亿! @我们去抓水母吧:只有我羡慕这个路人博主吗,普普通的夜班普普通通地拍窗外然后拍到了内娱顶流如此生活化的一幕……充满了都市奇谭的浪漫感。我要去楼下便利店买个萝卜沾沾仙气。 @请吃发条君:所以你的意思是他俩大半夜一起看江屿演的电影,零点场,VIP包间,看完一起压马路……虽然氛围感这种东西可遇不可求,但我已经看着这几秒的截图脑补出一部文艺片了。 刘问樵看着#双李因深夜同看《春庭遗恨》#的热搜冲上来,陷入了沉默。 【要不想办法给这角色弄上来吧,我觉得他的嘴像一种概念性武器】 手机屏幕亮起,一条新消息弹出来。 屿:双李因这个CP名有点难听。 屿:[线条小狗心碎趴地.gif] 任映真看着这只委屈的白色小狗,手指动了动。 。:总比屿任强,请知足。 “还看手机呢?”刘问樵说:“还好你们俩都管住手了,不然给我来个拥抱门,我真得进医院躺两天了。” “我们还没到拥抱的程度。”任映真熄灭手机屏幕,诚恳道:“以后应该也不会。” “你们两个千万不要到拥抱的程度。”刘问樵双手合十,作祈祷状:“除非你跟他合作拿上奖杯了,不然答应我,你们两个不要拥抱,好吗?你就把江屿当成人形自走核武器,OK?” 刘问樵的FLAG预言再次发威,就是后话了。 《春庭遗恨》的片方宣发团队领导狂喜,打工人无语。凌晨三点,他们紧急搓出来一个新的宣发方案,于是第二天一早,人们打开○博就看见: 《江屿任映真同看<春庭遗恨>,艺术交流点亮灵魂碰撞!》#春庭遗恨# 《是<藏春庭>李因还是<春庭遗恨>李因更好?观众说了算!》 #你掉的是这个李因,还是这个李因# #你心中的李因是哪一位# 甚至官方下场带话题发了几条内容似是而非的动态,吃相略显露骨。 “《春庭遗恨》宣发团队是疯了。”刘问樵看完这些营销内容,治好了多年的低血压:“这脸皮比城墙拐弯还厚。还掉李因、演的是藏春庭血案还是河神招婿啊?” “电影刚上,票房压力可能是有点大。”任映真说:“理解他们需要热度,不过《藏春庭》还有巡演场次,我还在舞台上活动。如果《春庭遗恨》想用《藏春庭》来抬轿,我们也有办法,不用急。” 由刘问樵安排的职粉组的后援会迅速组织抽奖庆祝,话题#藏春庭年底收官场#热度飙升。 收到工作室引导的岛民们这次也专注避雷,切割营销。 @守护屿屿的星光: 全体岛民注意,不讨论、不评价,不参与任何屿《春庭遗恨》片方营销及‘双李因’相关话题,专注自家! 不必评论任映真及《藏春庭》相关动态,尊重同行艺术表达。 我们的核心任务是全力支持《春庭遗恨》票房,刷好评,冲数据,安利江屿演技高光片段! 票房是硬道理,作品是底气,专注自家#江屿《春庭遗恨》票房长虹# 《春庭遗恨》的这波操作没能破甲双方唯粉,反倒是“屿你同真”的超话里有部分CP粉选择转唯。 @心碎猫猫头:前几天还深夜看电影并肩压马路转头就各自专注自家了?用完CP热度就扔? 唐糖拥有岛民和映山红的双重身份,发现两边都不是特别欢迎转唯的CP粉,尤其是岛民这边。在部分大粉的角度看来,任映真是没能吸上陆枕澜的血就扒上了江屿,更可恨的是正主两年粉籍,从任映真出现在娱乐圈里就开始粉,被吸血热度也心甘情愿。 还好江屿在跟任映真相关的事件里虽然也挨过骂,但最后往往都是好事收场。 @屿光同行:抱抱姐妹,理解你的心情!不过打榜做数据我们很欢迎,但请别带节奏黑任老师哈,我们专注自家不引战! @屿见倾心:欢迎专注屿哥!但“背刺”这种词不太合适哈,他们本来就是工作关系而已,现在也是各自宣传宗品,我们专注安利电影吧![加油] 唐糖在云屿岛民的群里看见了大粉在私下提醒。 管理员“守护屿屿的星光”:这批人情绪不稳定,容易带节奏。数据可以做,但群不要放进来,谨防带节奏或反水。我们不排斥,但要高度警惕,保持距离。 数据组“屿光同行”:收到!明白! 在这种微妙的气氛中,《春庭遗恨》公映首周结束。首批专业影评和大众点评如同退潮后的礁石从水面下露了出来。 唐糖忧心忡忡。 她当然也去支持了《春庭遗恨》的票房。她相信自己的判断和审美,如果要评最佳美术镜头,《春庭遗恨》当之无愧,可电影中的李因角色深度被削得太严重了。 怎么说呢,《春庭遗恨》主要是剧本被《藏春庭》甩在身后了。尤其是李因这一角色本该有的形象和力量……被削成真的纸片人了。 [《春庭遗恨》——一场精致的视觉盛宴,一次对复杂灵魂的粗暴简化。导演沉迷于雕琢镜头,整部电影悬疑线单薄,人物动机模糊,情感转折生硬突兀,最终沦为披着‘藏春庭血案’外衣的伤痛美学展览。太可惜了,电影选择了最浮华的那条路。我感觉自己掉进了形式主义陷阱。] ——光影捕手V [画面非常美,服化道顶级,导演确实拍出了江屿二十多岁最好看的样子。但剧情是什么?为什么李因被抢来抢去的,看完只觉得李因好惨,但为啥惨?不知道。感觉看了一部超长MV。] ——购票平台热评 [这角色形象塑造对比也太惨烈了,狼和兔的差距,《藏春庭》李因是织网者,《春庭遗恨》李因是盘中餐。钱都花在请江屿和服化道上了吧?] ——论坛热帖 [《春庭遗恨》导演感觉对美强惨有误解,电影里只剩美和惨了,强好像被狗吃了。李因这个角色被塑造得单薄得令人发指。] ——○瓣小组 唉,她心里叹息。《春庭遗恨》想拍一部“美”的电影,却忘记“藏春庭血案”本身是一个关于“恶”和扭曲人性的故事。她有点刷不动数据,看着江屿被卷入这样一部剧本先天不足、口碑即将崩盘的作品,唐糖就忧虑心疼。 果不其然,唐糖的担忧很快变成了现实。 《春庭遗恨》首周票房后劲明显疲软,口碑持续下滑。到后面,矛盾忽然转移到江屿的演技上了。好几个百万营销号都开始发“深度探讨”,讨论江屿的演技能否驾驭复杂角色,是不是缺乏舞台演员应有的爆发力? 甚至还有业内人士匿名爆料,称某S级民国大片扑街真相是某关键配角戏份反复NG,过于在意形象,不愿做毁容式表演…… “无耻!”唐糖被这些所谓的爆料帖气得浑身发抖。明明是剧本把李因写成了空壳,是导演只顾着拍美丽的画面,现在把锅甩到江屿身上说他拖累剧组?! 群里的姐妹们熬夜反黑,憋屈控评,唐糖也想大声辩解,她登录“屿屿的云朵糖”想写一篇长文反驳——该死的,他们都在拿《藏春庭》的李因来拉踩《春庭遗恨》的李因,片方最开始营销的“双李因”反噬了——可这根本不是江屿应该承担的火力才对。 她要怎么说?《藏春庭》的李因写得好,任映真才能演出灵魂;而《春庭遗恨》的李因只有空壳,所以江屿再努力也演不出不存在的东西? 可是如果这样说的话,那是不是反而无意中落入拉踩的陷阱?会不会被有心人截图,变成“江屿粉丝承认正主演技不如任映真”的证据?甚至还有可能给任映真和《藏春庭》带来不必要的麻烦…… 唐糖咬着唇,最终还是一个字一个字地把写到一半的博文删掉了。 她机械地举报着那些恶意甩锅的言论,清理关注列表时刷到一个黑了头像的“账号已注销”……她知道那是“临水照花人”。唐糖心里更加不是滋味,她切到个人账号,她之前发出的消息前还有红色的感叹号。 消息已发出,但被对方拒收了。 下面是林晓的小号给她发来的新消息,她把“镜花水月”的头像和ID也全都改掉了。 晓:糖糖,对不起。 唐糖的眼泪控制不住地掉了下来,她在输入框里打了很久,最终还是像对那条博文一样,删掉了所有文字,没有回复。她把所有社交软件的界面都关掉了,房间里只剩下她一个人的啜泣声。 在这种情况下,她暂时还不知道怎么面对林晓。 第100章 靠脸吃饭吃枣药丸-16 林晓最近几天回了老家,她还是没能鼓起勇气去河畔小馆拿回那个捕梦网。那个捕梦网现在已经成了去河畔小馆吃饭的食客们的打卡点,更成了她不愿意见的纪念碑。 她注销了“临水照花人”的账号,小号也拉黑了几乎所有追星时期相关的联系人,只把唐糖给放了出来。她同样没有勇气看对方的回复,所以发了一条“对不起”的信息后,就暂时没再登录过账号了。 其实林晓是有些犹豫的,她想要离开所有能让她想起“临水照花人”的一切。她回到老家其实是为了处理掉留存的和纪临相关的物品,就当是给“临水照花人”办迟来的葬礼。 父母没有追问林晓为什么回来,只准备了一桌她爱吃的家常菜。林晓的家在南方小城,这里熟悉的街巷和生活节奏,让她暂时忘记了自己在网络上的爱恨情仇。 可平静表象下,林晓的心依然是乱的。 夜深人静时,她躺在自己从小睡到大的床上,睁着眼睛看天花板。出道夜那晚她紧张得手心冒汗,在纪临最终成团时激动得尖叫,尽管相信着他不会输;和其他粉丝一起在群里通宵打榜,只为了把纪临的名字顶到榜首,当然,最后还是输给陆枕澜,但她依然觉得虽败犹荣。 ——直到小钱发了那条动态,她感觉整个世界安静下来。随即、冰冷和荒芜包裹了她。她投入了时间、精力,金钱,她决定真心去维护、去相信的偶像,原来并不在意她的心意。 林晓知道人无完人,可她不能接受信仰崩塌。她现在所做的一切与其说是告别纪临,不如说是告别曾经天真愚蠢的自己。她倾心守护的“花”原来不知何时早已烂掉了。 心里实在堵得慌,林晓翻身下床,想去客厅倒杯水。 父母还没睡,正窝在沙发里看一部重播的晚间档古装剧。林晓没太在意,她对古偶这种品类不太有兴趣,她端起水壶。 倒水时,她心不在焉地朝电视屏幕瞥了一眼。 她目光从电视右下角往上移,先看见了龙飞凤舞的金色剧名——《锦绣》。 一个身着喜袍的男子猛地放下手中的合卺酒杯,他脸上闪过一丝挣扎,还是大步朝外走去,带着一种逃离的决绝。 剧名有点眼熟。林晓兴致缺缺地想,果然是老套的男主找到真爱放弃倒霉女配的古早戏码。她正准备移开视线,镜头却切回了婚房内。 端坐在床上的新娘猛地抬手,一把掀开了盖头。 露出的那张脸让林晓的父母同时“咦”了一声。 “哇、这姑娘真漂亮。”林晓妈妈低声道,和丈夫小声蛐蛐:“演得也好,你看那眼神!我感觉她要火了。” “是好看。”林晓爸爸赞同地点头:“有股子贵气,还有股说不出的劲儿。” 林晓愣住了,水从杯子里溢出来也浑然不觉。 那是、任映真?难道说他有什么姐姐妹妹也在圈里吗?也没听说过啊!而且,就算有,任映真之前混得那么惨,怎么也不见被提携?哦、也对,他在人气这方面倒实在扶不上墙,陆枕澜发动态都没能把他奶起来…… 等等,那该不会,就是任映真吧?! 她震惊的当口,剧情还在继续。 屏幕中的新娘、也就是裴鸾,她即便奔跑时仪态也完全没得挑,繁复裙摆如层层绽放的花瓣。倔强的、绝望的,无法相信夫君为什么会在大婚当日弃自己而去的女子,她是可悲的,却绝不愿意让人可怜。 “哎哟……”林晓爸爸说:“你这么漂亮,大把人可以嫁!何必吊死在一棵树上呢?”他对裴鸾有一种朴素的同情。 镜头牢牢锁定在裴鸾脸上,林晓的心也猛地揪了一下。她看着那双绝望的眼睛,有一种强烈的怜悯涌上来——她甚至忘了“她”是任映真。 林晓才发现水溢出来,慌慌张张地放下水壶,赶紧去摸抹布擦桌子。每擦一下就有一个新的想法涌入混乱的脑海。她匆匆擦干桌子,甚至没敢再抬头看一眼电视屏幕。 她端起那杯满得水面微微凸起的水,逃也似的快步走回了自己的房间。她还能听到父母低声讨论剧情:“哭得让人心都碎了……” 林晓把水杯放到书桌上,平复自己的心跳。她闭了闭眼,在床边坐下,打开手机。 她买了两张《藏春庭》的票。 …… S市郊外,半山别墅区。宽敞的客厅温暖而奢华,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松木香薰和刚煮好的咖啡香气。 任映真推开家门,在玄关被佣人接过大衣和背包,他换好鞋,一进客厅就见陆枕澜倚在沙发里看书,姿态相当闲适优雅。 有点吵眼睛。主要是顶流哥身上的丝线数量实在太多了。 陆枕澜抬头对他笑:“回来了?” “嗯。”任映真目光扫过客厅,父母都不在。他习惯性地感知丝线的方向:一个在书房、一个在花房。 陆枕澜仿佛能读懂他的心思,轻轻翻过一页书:“爸在开视频会议,妈在喝下午茶。”他放下书,端起咖啡杯,状似不经意道:“《藏春庭》巡演快收官了吧?” “嗯。”任映真走到旁边的单人沙发坐下。 “听说江屿那边最近有点麻烦。”陆枕澜放下杯子:“《春庭遗恨》的口碑似乎不太理想啊。可惜了,前期声势造得那么大。”口吻有些惋惜。 任映真端起佣人刚送上的热茶。他垂眼看着澄澈茶汤里舒展的叶片:“电影评价向来众口难调。哥的消息比我灵通,想必对市场反馈看得更透彻些。” “也是,市场风向,瞬息万变。”陆枕澜突然开始怀念过往似的:“心性不定的人,很难平衡好自己的精力分配。” “人各有志。”任映真吹了吹茶汤,没说别的。 “是啊,你说得对。不过有时候选择太多、心气太高,步子太大……” 任映真放下茶杯。杯底和桌面发出轻微的磕碰声,他站起身,语调仍然平静。 “路是自己选的,那摔了也是自己的选择。我去看看妈的宝贝兰花。” 任女士、任兰章极为喜爱兰草。花房里几乎全是兰花,恒温恒湿系统无声运作,维持着最适合它们生长的环境。 任映真有想过,任兰章对“任映真”是否如养一盆兰花别无二致,只是这盆兰花上有她的一部分骨血。她不在意他能否价值不菲,她只是在养护上一丝不苟。 任映真一进花房,就听她头也不回道:“伤还好吗?如果缺医生或需要更好的,随时联系我们。” “不影响演出。”任映真说。 “那就好。” “……” 他们之间仿佛没有其他的话可以说了。 他的比喻没错,任兰章就像对待一盆兰花一样养“任映真”,她严格控制着光照、温度、湿度和养分,而对他,她甚至不像对兰花一样要求他按照预设的轨迹生长、盛放,凋零。 任兰章女士只在乎结果。伤口会痛吗?那不在她的考量范围之内,你会问兰草被修剪的时候会痛吗? 可他分明见到两人之间有一条璀璨的金色丝线。 这世上的爱实在分太多种,形态各异,深浅难测。 “妈,我先回房间了。” “嗯,去吧。”任兰章应道,语气依然温和平静:“记得按时吃饭。” 任映真转身,手搭上门把。 “小真。” 他动作顿住,回头。 任兰章依旧背对着他:“你不是只有一条路,你还年轻,有试错资本。如果累了、就回家来,你爸和你哥也都很担心你。” “……嗯。” 任映真推开花房的门,回到客厅,走上通往二楼的楼梯。他刚要踏上最后一级台阶,就又恰好被挡住去路。 他抬头,是陆枕澜。他这个角度居高临下。 任映真往上一步,同他几乎平视了。 “小真。”陆枕澜的声音仍然温和磁性:“刚刚还没问你,巡演结束后有什么打算?刘问樵能力虽然不错,但格局毕竟有限。他带着你东奔西跑也终究只是小打小闹。” 他微微前倾身体,说:“签到我工作室来吧。” 他的口吻循循善诱,如果换个人的话,这简直是全内娱最美味的饼之一了:“刘问樵你也可以一起带过来,会比现在强。我们两人的定位不重合,资源、平台,人脉……我都可以给你。想演什么都随你挑。” 满是施舍的从容,像是在说:看,我可以给你想要的一切。 只要你乖乖过来,听话一点。 但铺满柔软锦缎的牢笼也是牢笼。 “然后呢。”任映真站在原地:“永远活在你的光辉下面,成为一个打上你标签的附属品?谢谢你的好意,但是我不需要。” 陆枕澜眼神一暗,伸手握住他手臂,这次倒是被烫过的那边,但他轻轻扣在非伤处的位置。虽然他没有用力,但给人一种不挣脱的话还好,挣脱的话可能就要出大事了的危机感。 “如果我真的要封杀你,你以为没有我的默许,你能顺利演《藏春庭》吗?”他的声音里有自己都难以察觉的酸涩:“还是说,你觉得江屿能给你更好的?他难道比我更懂你吗?还是说、你觉得他能带你飞出我的手掌心?” “所以,”任映真迎着他的目光,“这就是《春庭遗恨》把剧本和导演的失败甩锅到江屿身上的理由?——你的表情像是觉得我不应该看出来。” “但是如果我莫名其妙因为我哥发了一条提到我的动态就被他的粉丝谩骂、抵制,然后被‘安慰’说粉圈生态就是这样的,我总会琢磨这背后到底是谁的手笔,到底是为了什么……我不是傻子。” 陆枕澜这下明显僵了一瞬。 “其实我会想,如果我们不是这种关系就好了。那你也未必会发那些动态,你根本不会注意到我,也不会做那些事情,因为我根本不会进你的眼——” “不是的。” 陆枕澜打断他,握住他手臂的手突然用力,指尖泛白:“……我一直会看见你,我仍然会、……你难道不是吗?就算是那样,我也一定会找到你。如果你敢——” “我不喜欢听如果。”任映真没有立刻挣脱他:“你这么喜欢这个假设的话,那我告诉你。如果我们之间真的能够走到最后,如果我们彼此的性格磨合确实没有问题的话,那么我们又怎么会变成现在这个局面呢?” “哥哥,”他说,“这件事对你来说真的那么难理解吗?” 【就这个伪骨科爽】 【?要搞就真骨好吗】 【能不能走到最后靠的从来不是磨合,而是选择绝不放手的人,这是一个逻辑悖论,用结果去否定过程,如果我不允许结束的话当然不可能走到这个局面】 【楼上是不是有点太投入了,但是你字多我跟你】 【现在这社会这么危险吗这么多控制狂,我希望这种控制狂哥哥都出现在异世界真人秀里让主人公摊上,嘻嘻】 “放手。” “……我不能。”陆枕澜说:“我做不到。” 任映真想掰开他的手,发现陆枕澜用力得出奇。他只好使了个巧劲儿才挣脱出来:“……我不能一直装傻,因为我不再爱你了。” 他后退一步,拉开距离,斩钉截铁:“而且,这世上没有什么理所当然的,尤其是爱。就算是血脉相连的亲人,对我好也是我的幸运,而非他们应尽的义务。” “陆枕澜,我不需要你的这些‘好意’,请你留给别人吧。” 他转身朝自己房间的方向走去。刚迈出两步,陆枕澜的身影再次逼近,这次他抓住了任映真的另一只手腕,力道大得惊人:“我不能。” 他说:“……小真,就不能再给我一次机会吗?” “……你所谓的机会是什么?你不会忘记我们是为什么分手的吧。”任映真再次甩开他的手:“限制人身自由是犯法的,别以为我——” “那是你自找的。”陆枕澜倏而冷静下来,打断了他:“因为你变得总是不听话。我只是想让你和之前一样、我只是想让你留在我身边而已。” “一个人有独立意志难道是罪过吗?你所谓的爱、和你爱着的是一个陪你一起长大、承载了你情感投射的‘客体’而已。‘客体’是什么并不重要,甚至可以不是个人,就更不必非得是我。” 任映真往前一步,这下反而是陆枕澜开始后退了。 “你说你还爱我?好啊、那你告诉我,我有什么优点?我有什么地方是独一无二不可替代的?除了你想要的听话、顺从,以及曾经属于你以外……”他露出个嘲讽的笑来,残忍、冷静,清醒:“陆枕澜,现在、立刻告诉我,我和你从花房随便抱一盆需要精心侍候的长寿植物过来有什么不同?” 楼梯口只有寂静。 陆枕澜不是说不出来,他脑中飞快闪过无数画面,任映真说自己不傻、他当然也是。他知道这个人绽放的光芒,个性的特点——但那些对陆枕澜的爱来说,都不是优点。 坚韧、才华,独立,那都是会让任映真离开他的东西。 坚韧意味着他难以掌控,将一次次挣脱陆枕澜的束缚;才华会让他终将拥有属于自己的舞台不再需要陆枕澜;独立……那根本就是陆枕澜的天敌。 任映真脸上的笑意渐渐淡去,他没有再说话,转身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陆枕澜在他身后再次伸出手,又无声攥紧五指,慢慢收了回去。 第101章 靠脸吃饭吃枣药丸-17 “刘哥。”回房间后他就给刘问樵打了个电话。 电话响了两声就被接起。 “喂?小真?咋啦。” “我刚把陆枕澜得罪了。” “……唉!祖宗!怎么回事,他踩你尾巴了?” “具体的不太方便说,属于撕破脸皮的家庭情感纠纷。我只是有点担心光禾那边。” 光禾娱乐是他经纪合约所在的公司,属于陆氏集团旗下产业。虽然原本对任映真的态度就跟放生没什么太大差别,但想要情况更糟糕的话,那太简单了。 “……陆枕澜脑子没事吧?”刘问樵一时不知该如何措辞:“合约还有几个月就要到期了,而且你现在是好不容易才有点起色,《藏春庭》口碑这么好,后面几个本子都在谈……” 说着说着,刘问樵也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 合约时间还剩不到半年,但如果光禾娱乐铁了心要搞点雪藏之类的把戏,那么刚起步的上升势头就都完了。几个月时间足以让一个刚冒头的新人彻底凉透,失去市场价值。 不仅如此,光禾绝对愿意为了陆枕澜帮他制造点负面新闻,让合作方望而却步,甚至口碑受损,影响后续发展。 ——几个月就足够造成毁灭性的打击了。 以陆枕澜的个性,其实未必会这么做,但总要先给刘问樵打上预防针。而且任映真需要考虑的是“任映真”的以后,也担心OOC的问题,不然恐怕他早就跟陆枕澜爆了。 天地良心,他对陆枕澜本人没意见,只是这个角色的设定乃至于对“任映真”的做法,实在跟某人太雷同。 任映真无法不提防他。 “好,我天亮立刻联系陈律,把我们和光禾娱乐的所有合约重新过一遍。”刘问樵条理清晰道:“重点关注项目搁置条款、解约条件和违约责任。在谈的项目我会加速推进,争取在光禾动手前就把合作敲定。” “《藏春庭》巡演的合同是我们跟青藤签的,我会确保你最后这几场巡演不受任何干扰和准备公关预案……安保我亲自盯。” “还有、我们得从光禾独立出来——” “钱不是问题。”任映真说:“我有存款,加上《藏春庭》巡演的票房分成也足够启动资金了。先活过这几个月,我们顺利解约,就还有机会。至于违约金……拿到证据,该赔钱的就不是我们了。” “……”刘问樵稍稍沉默了一会儿,说:“你到底怎么惹他了?听着像是恨上你了。” “我也不知道怎么说。”任映真叹了一声,随即笑起来:“我还得谢谢你呀,刘哥。你这两年手头就我这么一个红不起来的小糊豆,现在还要为了我离开光禾……” “啧、打住!少跟我来这套!瞧你这话说得。”刘问樵也笑起来:“咱俩凑一块儿还登对呢。我在光禾能拿到的资源有限,你这张脸换个脑子更活泛的经纪人早就火了,保准风光无限。” “如果真摊上脑子更活泛的经纪人,我现在早就退圈啦。你自从签了我就没能拿出亮眼的业绩,我知道光禾内部竞争激烈,别的经纪人可能手握几个流量风光无限、但你只能守着我这个扶不起的——” 刘问樵响亮地咂舌,打断了他:“怎么说话呢!” “……总之,刘哥,这份情我记下了。” “少说那些虚头巴脑的!”刘问樵的声音立刻响起,声音刻意拔高,但盖不住那一丝鼻音:“这是哥自己选的,就算是从头开始老子也乐意,唉、早就不想在光禾干了,越干越憋屈……给我说得脑袋都烫,我这就去干活,一样都不会落下,接下来几个月咱俩可有得忙了!” “好,”任映真应道,“刘哥,辛苦你了。” “辛苦个屁!等着看好戏吧!”刘问樵豪气干云地撂下一句,不忘叮嘱:“药别忘抹!”挂了电话。 在《藏春庭》最后一站前,他们还有半个月的时间。刘问樵很快整理出手头与光禾无关的本子,其中就包括由陈默搭线接触的电影项目——《陈雪》。 电影名取旧日情感如雪难消之意。项目导演周寒山非大陆籍背景,行事风格特立独行,不依附于任何娱乐巨头。作品以冷峻深刻的叙事和挖掘复杂人性见长,在国际影展上屡有斩获。 据说他个性古怪,朋友不多,陈默是其中非常珍稀的一个——受得了老周的狗脾气。 在这风暴将至的节骨眼上,《陈雪》的试镜消息如同一道刺破阴霾的闪电。 目前《陈雪》可公开的剧本部分很简单: 故事发生在台北老城区。 离家出走的叛逆期高中生沈曜误入位于城市灰色地带、主要服务于边缘人群和特殊形象群体的地下酒吧“今夜(Tonight)”。 他带着青春期特有的迷茫、躁动和未被驯服的野性因缘际会来到这里,被酒吧的调酒师林染暂时收留。林染身上有种难以言喻的吸引力——沉静、神秘,带着一种看透世事的疏离感。沈曜对林染有一种强烈的好奇心,在收留阶段对对方产生了一种复杂而模糊的悸动。 但很快,他就得知林染似乎与多年前一桩轰动一时的命案有着模糊不清的关联,最终这起案件被官方盖棺定论为意外。但坊间传闻和酒吧里一些客人的低语让他心里生出疑云。 就在沈曜得知这件事没过两天,“今夜”酒吧里就发生了一起命案,死者很明显是被勒杀的,凶手不明。 警方介入,整个“今夜”陷入了恐惧和猜疑的漩涡。沈曜对林染的想法也变得复杂难辨,而且尸检结果显示死因竟然不是机械性窒息…… 任映真又往前翻了一页。他需要试镜的角色是林染。 虚拟人物看不出丝线连接,但如果人类情感看得太多了,揣测不存在的人的想法也并不难。一个能在短短几天内,让一个桀骜不驯的少年对他产生依赖、崇拜、好奇,甚至萌生禁忌情愫的存在。 周寒山会同意他的试镜大概不只是因为陈默,还因为李因和林染有点像。他们都是漩涡的中心,都是秘密的载体,都能轻易牵引他人的目光和心绪。 【我对任映真现在已经有一种膨胀的信心了,这就是A07的实力吗】 【哇这一期他过得也太顺了我想看他倒霉啊谁懂啊】 试镜地点安排在某专业选角工作室,刘问樵忙里偷闲,亲自护送他到试镜地点。任映真抵达时,发现等待的休息室里已经坐着几个演员,人数不多、约四五人,但气质各异。 任映真找了个角落的位置坐下。 来试镜“林染”的演员年纪大多在三十岁上下,气质偏向成熟、冷峻,还带着些沧桑或阴郁感。他们的眼神或锐利或深沉,似乎都很贴近剧本里那个“沉默神秘,背负过往”的调酒师形象。 ——任映真看起来就完全不在这个大风格里了。 他的相貌是陈默选他演李因的重要原因之一,原案中的李因本身是个少年。此时此刻他就被其他“林染”的竞争者甩出去一截,任映真第一眼看起来介于青年和成熟男人之间,少了不知多少世故感。 很快就有演员认出了他,毕竟前段时间他一直在热搜上挂着。他们窃窃私语,很快、其中一个气质沉稳的“前辈”主动走过来:“第一次试镜电影?别太紧张,你很符合‘沈曜’的形象。” 任映真抬起头,礼貌地笑了笑:“谢谢关心,但我是来试镜‘林染’的。” 休息室里安静了几秒。 来安慰他的“前辈”面露错愕,其他演员也纷纷露出惊讶的表情,随即开始审视他。 很快,工作人员叫到了他的名字。 试镜房间里有几把椅子,桌子后面坐着三个人,正中是导演周寒山;左手边编剧;右手边制片人。 “任映真?先试试片段一。”周寒山一点不客套。 一共两个片段,片段一是沈曜和林染雨夜初遇;片段二是前者已经被后者收留,一个晃神为对方点烟。 无实物表演。 周寒山盯着这个年轻演员,很不“林染”的一张脸,年轻、清俊,线条干净,且有未曾褪尽的少年气。陈默的推荐自然有分量,林染和李因一样都是吃演员内功的角色,所以他决定赌一把。 于是又见年轻人一抬眼,整个人的气场瞬间沉静下来。他仿佛也置身于老城区那家叫“今夜”的酒吧里,空气中弥漫着并不存在的烟味、酒气和一丝潮湿的味道。 “林染”正在擦拭一个并不存在的高脚杯,目光低垂,平静无波。忽而,他擦拭的动作顿了一下,眼睫颤了颤,没有立刻抬头——但他已经感觉到有某个不寻常的存在闯入了自己的领域。 他方才抬起眼。 评委席好像变成了“今夜”酒吧大门口,而这里站着一个浑身湿透、眼神警惕又带着野性光芒的叛逆少年。他大步走向吧台,停在林染面前,用一种带着挑衅和不安的语气要求点一杯最烈的酒。 林染调酒的动作很专业,职业性地熟练,应该是下过功夫的。他推过一杯“酒”。 沈曜抓起酒杯仰头灌下一大口,然后被烈酒呛得剧烈咳嗽,涕泪横流,模样十分狼狈。 林染观察他、或许更像在欣赏。冷漠,不易察觉的怜悯,对其狼狈模样的玩味。 演话剧太可惜了。周寒山心中暗叹。这是一双会讲故事的眼睛,而话剧是太难叫观众看得见眼神的。 这双眼睛天生就该属于大银幕的特写镜头! 林染收回目光,伸手摸向吧台内侧,又端出个新的玻璃杯,倒了一杯饮料推向面前的沈曜。动作流畅精准,目光始终没从对方脸上移开过。他在“今夜”工作了许多年,对吧台的布局了如指掌。 它被推到沈曜面前,取代了那杯不存在的烈酒。 周寒山好像见到了饮料杯在吧台桌面上滑行的轨迹。 片段一结束了。 “片段二。”周寒山盯着他看了十几秒,深吸一口气,指了指角落的椅子:“你坐过来,试试看。” 任映真颔首,拖过一把椅子,调整了下角度才施施然在那张桌子的这半边落座。 周寒山从外套口袋里摸出打开一半的烟盒递给他:“用这个。” 任映真用左手接过烟盒。 林染并拢右手的食指和中指,敲了敲烟盒上方,很老派的取烟方法,有种漫不经心的优雅。一支细长的女士香烟从开口处弹出小半截,露出淡金色的滤嘴。 他拈着那支烟夹住,滤嘴含在唇间,咬着烟抬起眼睛。 嚓。 火苗瞬间燃起。 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突然掏出打火机的制片人僵住了。 林染倒是毫不意外,他理所当然地眯着眼凑近了那开始颤抖跳跃和想要熄灭的火光,借着这火点燃了烟。 他吸了一口烟,喉结微动,借着后仰、靠在椅背上,氤氲烟雾从唇齿间逸散、氤氲,升腾。烟雾缭绕中,那精致眉眼在朦胧烟雾后若隐若现,那双眼睛像无形的漩涡——要把对方更深地卷入自己的世界。 烟雾渐渐散去,慵懒、迷离的林染也随之消散。 任映真前倾身体,把只吸了一口的烟按灭在周寒山手边的烟灰缸里。 他站起身来,拉开椅子,鞠了一躬,眼神清明:“谢谢导演、各位老师。我是任映真,我的试镜片段结束了。” “你刚刚为什么往后仰?”周寒山问。 “林染可以把烟直接喷到沈曜脸上。”任映真说:“但作为一个来试镜的演员,我觉得最好还是不要把真的把烟喷到导演脸上为妙。” 一旁的编剧没忍住笑出了声。制片人刚刚因为自己举动而始终紧绷着的脸部肌肉也放松下来,露出哭笑不得的表情。 制片人说:“你的眼神戏很好、非常有代入感,我刚才……咳,有点失态了。” “谢谢制片老师。”他礼貌回应。 周寒山问:“平时吸烟吗?” “没有吸过烟。”他答得干脆。 “哦?那这个取烟的方式是?看起来不像生手。” “见得比较多。”任映真说:“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 编剧又没忍住笑:“话糙理不糙。这观察力很到位。”显然很欣赏这份坦诚。 周寒山脸上仍然没什么表情,点点头:“对角色气质的把握和细节处理都很不错。你的试镜结束了,先回去等消息吧。” “好的,谢谢导演,谢谢各位老师,辛苦了。” 任映真转身离开试镜室,走前带上了门。 此时还没有人预料到这一点:这个年轻人试镜片段先入为主的效力太强,周寒山被困在了这个印象里——他看哪个林染都会想起任映真的林染。 他们找不到第二个更好的林染了。 第102章 靠脸吃饭吃枣药丸-18 等待《陈雪》试镜结果的期间任映真也没闲着,他投入了《藏春庭》的冲刺排练中。二巡是大概率事件,陈默灵感爆发,增添了不少小巧思。 林晓给唐糖打了个电话,满心踌躇中,对方接通了。 “喂?”唐糖的声音带着点鼻音,还有轻微碗碟碰撞声,听起来像是在做家务。 “糖、唐糖……”林晓从来不知道说话能这么困难:“是、是我,林晓。” 电话那头沉默两秒,才轻轻“嗯”了一声,听不出情绪。 林晓的心提到嗓子眼,语速不自觉加快:“那个、我、我买了两张《藏春庭》最终收官场的票,就在后天晚上。位置很好、我、我想请你一起去看,行吗?” 她顿了顿,声音低了下去,带着浓重的歉意:“之前的事是我太冲动了,我不该只看照片就胡思乱想,还把‘云朵糖’也拉黑了,对不起,真的……” 把压在心底许久的话说出来,她感觉又轻松又忐忑。 电话那头的碗碟声消失了。几秒钟后,林晓听到了轻微的吸鼻子的声音。 “你、你还买了票?”唐糖的声音有点变调,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我、我其实也没有那么怪你,你不用……” 她知道“临水照花人”这个账号对林晓的意义,注销它本身,就是一种沉重的自我惩罚。 “后天晚上八点!”林晓急忙说道:“H市艺术中心!我们、我们一起去看吧?看完之后,我想请你吃好吃的!” 又是沉默。 “瞧你那傻样。”唐糖说:“票都买了,不去看多浪费啊。最近我工作特忙……都不知多久没进剧院了。” 林晓的心终于落回了肚子里:“那,说定了!后天,我来接你!”她的声音瞬间充满活力。 “嗯。”唐糖应道:“不过接我就不用啦,我们剧院门口见吧。” “好!后天见!” 放下电话,唐糖看着结束通话的页面发了会呆,才抽纸巾擦干了脸上的眼泪。她拿起抹布继续擦拭灶台,嘴角却不自觉地弯了起来。 后天穿什么跟晓晓见面呢,而且收官演出,任映真肯定会饭撒加倍吧! 嘿嘿,想想就好期待啊! 两天后,她们俩成功会师。《藏春庭》最终收官场热度空前高涨,林晓还分到了现场粉丝送的任映真无料周边,以及印着Q版李因的扇子。 大冬天送扇子,映山红有自己的小巧思。 题外话是任映真不太在意粉丝名称是什么,于是最终刘问樵和大粉们商讨过后,就定下了“映山红”作为粉丝名,很有上世纪八十年代的风格。 其他映山红们也没意见,只希望任映真能尽快学会智能手机和社交媒体的玩法,不要再让自己的主页也显得像上世纪八十年代的老干部的。 大部分时间都替任映真管着他不怎么看的社交账号的刘哥微微一笑,深藏功与名。 旁边一个热情的老粉笑着解释:“这叫‘扇’(善)始‘扇’(善)终嘛!图个好意头!而且剧院里暖气足,说不定真能用上呢!”林晓和唐糖恍然大悟,不禁莞尔。 过往的芥蒂在重逢的喜悦中烟消云散,她们随着人流检票入场,找到自己的座位。位置好得能看清舞台上的每一个细节。 林晓是第一次看这部戏,瞬间被带进戏中,抛开偏见、甚至还带着点愧疚和补偿心理的滤镜,她完全被李因吸引住,忘了周遭的一切。演员出来谢幕之前,她哭空了早有准备的唐糖带来的一整包抽纸。 所有演员上台谢幕,他们眼神明亮,鞠躬感谢观众。 林晓跟着唐糖一起、在任映真目光扫过她们的方向时,拼命鼓掌挥手。 她以为这个充满鲜花和掌声的谢幕之夜即将就此圆满结束,她带着心里暖暖的盘算着准备请唐糖吃夜宵——唐糖说她要去SD蹲任映真。 “嗯,你要是觉得不太方便见他,就先去车上等我?”唐糖猜她见到任映真也会不自在:“我很快!说句话签个名就出来!” 林晓看着唐糖,想了想她们彼此,又想了想李因。她摇摇头:“不,我陪你一起等。我……我也想看看他。” 唐糖怔了一下,挽住她胳膊:“好,那我们快走,去晚了就抢不到前面了!” 两人随着同样目标明确的粉丝人流快步穿过散场的观众,绕到演职人员通道出入口。这里已经聚集了不少演员粉丝,大多是年轻女孩,手里拿着场刊、照片或精心准备的小礼物,兴奋又紧张地低声交谈着,自发地维持着秩序。 她们两人找了个相对靠前的位置站定,唐糖还想再安慰林晓两句,门就打开了。 先出来的是苏晚晴的演员程熙竹,粉丝们鼓掌致意,她和大家微笑着打招呼,签了几本场刊后就离开了。过了一会,当人群爆发出尖叫声时,唐糖就知道,是任映真。 他拉下口罩,对粉丝们颔首示意,像收庄稼一样开始和他的助理小王一起收小礼物,签名、合影,动作不疾不徐。 “真真腿怎么样啦?” “谢谢你关心,好多啦,已经没事了,”他接过一张Q版李因的透卡,“我今天在台上扑击李老师(秦铮演员姓李)的时候是不是特别强劲有力?” “哈哈哈哈……”粉丝们被逗笑了,气氛轻松融洽。 等轮到唐糖和林晓这边时,唐糖把新买的场刊递过去:“小真!收官场太棒了!辛苦了!” “啊、”任映真转了下笔,笑道:“——‘小真你什么时候红啊’,红啦红啦。” “你还会更红的。”唐糖坚定道,又看了一眼身边明显有些紧张的林晓:“小真,我朋友第一次来看你的戏,你可以帮她签个名吗?” 任映真闻言,目光自然转向林晓,他指了指场刊的空白处:“你好,签这里可以吗?TO签内容是?”他似乎有点讶异,但很快把那些情绪压下去了。 “……”林晓深吸一口气:“嗯,请、请写TO签给我。” 有些东西陪伴她太久,已经成肌肉记忆,条件反射:“我的ID是临……” “……临水照花人?”他用只有他们三人能听见的声音说道。 他记得她,甚至记得她的ID。他们只在河畔小馆见过一面,那时她满心欢喜地把礼物送到纪临手里。 林晓的声音卡在喉咙里,积压已久的情绪再也控制不住,眼泪涌上眼眶,她根本看不清接下来的祝福语和签名部分了。她低头抹眼泪边道歉:“对不起、真的,我,真的对不起,我不该只……” 周围的目光都聚拢过来,大多好奇疑惑。 任映真把写完的场刊往前递了递,恰好打断了林晓的哽咽。 他拔高了一点声音,满是安抚的笑意:“别哭,多大点事。回去洗衣服就好,我自己干的,你怎么哭上了。”他口吻轻松,晃晃手腕:“我保证会改掉这个转笔的坏习惯的,幸好墨水没溅到你衣服上,不然还得麻烦小王送去干洗。” 唐糖看着他衣襟上一点金色墨水,没说话。她知道任映真是故意用这个小“意外”打断林晓的,不让她说下去,周围的其他粉丝不会知道她就是“临水照花人”。 他们果然露出了然的笑意,以为女孩只是太激动了。 “哈哈、小真悠着点呀?” “下次带件白T来让任老师签,回去再也不洗了。”还有男粉笑着打趣。 结果林晓哭得更凶了:“谢谢、谢谢你……谢谢你修好它。” 看着哭得不能自已的林晓,任映真叹了口气,他声音压得极轻:“真的都过去了,已经没事了。” 他转头对唐糖道:“辛苦你多陪陪她。” 说完,他对其他仍然等待着的粉丝露出笑来,又走开去继续给其他人签名了。 唐糖赶紧伸手将哭得近乎虚脱的好友紧紧搂在怀里,让她把脸埋在自己身上,轻轻拍着她的背,低声安慰道:“好了好了,不哭了,他知道了,他原谅你了……” 她又转头对看向这边的其他粉丝解释道:“我朋友第一次来蹲SD,情绪有点激动,不好意思。” 林晓被她半扶半抱着离开了人群聚集的地方,走向停车场。她的哭声渐渐变成压抑的抽噎,身体也不再那么僵硬。等回到车上,她深呼吸、努力平复翻涌的心绪,翻开那本一直被自己抱在怀里的场刊。 “没关系” “祝前程似锦,平安喜乐” “任映真” 泪水再次模糊了视线。 …… 距离《陈雪》试镜已经过去了一个月,没有消息。 刘问樵甚至打听不到风声,他以为任映真是单纯地被筛下来了。毕竟任映真没有那么符合林染的角色形象。 演员和角色之间有一个致命的磨合点,就是贴脸。在神似之前,如果不够形似,那观众很难相信演员就是角色本人,要磨合的功夫要多花出不知几倍。 而任映真是所有林染候选人里最不贴脸的那一个。 但试镜失败其实在业内也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通常剧组出于礼貌和流程都会给个明确的答复,比方说“感谢参与”。《陈雪》直接人间蒸发,就变成了不祥的信号。 陈默打来了电话。 “小任,”他一开口就省略所有寒暄,直奔主题,“《陈雪》那边结果出来了。” “……林染定了别人,但也不是老周的意思。” “方便透露是谁吗?”任映真问。 “一个刚签进澜真映画的新人……电影是要有投资的。”陈默说:“老周尽力了,但、澜真映画给《陈雪》的资方牵了一条他们梦寐以求的线,条件就是‘林染’,老周也是独木难支。” “……”任映真一时没说话。 他在想是不是真的杀人太多造孽太多,才让他的戏搭子都越来越伪人。比方说陆枕澜,他的脑回路离人类好像已经有点远了,但是离任今也却越来越近。 “我打这个电话来是想提醒你。”陈默继续说,语气严肃起来:“澜真映画如果坚持狙击你的角色,以陆枕澜的能量,他至少可以拦你十几个。林染只是一个开始。” “小任,”陈默的声音温和下来,“不论别的、《藏春庭》这永远有你的位置。” “谢谢陈导。”他应道:“我知道了。” “嗯,那就这样。”陈默说完,挂掉电话。 电话一挂,坐在他旁边的刘问樵就开始发电报,并且谨慎地避开了陆枕澜的所有母系亲属:“疯子啊!神经病啊!我○他爹的陆枕澜啊!” “他至于吗?啊?!他至于吗!他连这种资源都他七、爷爷地塞进去了就为了把你换掉?心理变态、控制狂,神经病晚期!” 不论人品,陆枕澜手段是高明的。在任映真急需新作品的时刻狙击他最有希望拿下的项目。而且,陆枕澜非常了解“任映真”。 如果是“任映真”本人的话,说不定真的会感觉受到了侮辱和打击。因为这意味着“任映真”即使再会演戏,在陆枕澜能拿得出来的资本面前也是随时可以被替换和牺牲的棋子,在绝对的利益交换之前,“他”的天赋和努力都一文不值。 陆枕澜甚至不屑于用光禾来压“他”,就足以让“任映真”寸步难行了。 不过很可惜,在这里的人是任映真。 对他而言最坏的预案不过是回家当盆兰花、跟任兰章女士说,妈妈、我都快开花了,我哥剪我花骨朵,你管管他吧? 他知道任兰章是不会不管自己的便宜儿子的。 刘问樵的电话在他疯狂输出的时候不合时宜地响了起来。他烦躁地划开接听,声音一秒进入营业状态:“喂、您好?” “您好,是刘问樵先生吗?”对面传来一个干练、沉稳且同样带有职业化亲和力的女声:“我是王莉。” 刘问樵大脑宕机了一下。这个名字当然很大众,但是在他们这个圈子里,只有一个“王莉”只用说名字就能让大家下意识地提起精神。那就是郁漱重金挖进个人工作室的王牌经纪人,这位王姐以眼光毒辣、手腕强硬,资源整合能力超强著称。 “王经纪您好!”刘问樵越发郑重热络,对任映真飞快做了个“挖槽啊,郁漱工作室”的口型:“我是刘问樵,久仰大名,您请说!” “刘先生客气了。”王莉说:“是我打扰您了,冒昧来电,是代表郁漱工作室有一个重要的项目想与您和任映真老师沟通。” “郁漱小姐目前正在全力筹备一部电影项目,由张弛导演亲自操刀执导,郁漱小姐担任女主角及联合制片人。” “我们想邀请任先生来出演。” 第103章 靠脸吃饭吃枣药丸-19 郁漱邀请他出演的电影名叫《夜不收》。 万历末年,辽东边境暗流涌动。女真部落势力渐盛,朝鲜王国摇摆不定,瓦剌与鞑靼亦在暗中窥伺。 辽东都司风雪连年,边情吃紧。因而、朝廷暗中派出“夜不收”——不入编制,不见天光的边地谍探队伍,以刺探情报、截杀奸细,查边防漏口为责。 “夜不收”在历史上确有其存在,电影进行了一些艺术化改编处理。女主沈纺就是一名代号为“素雁”的夜不收,以牲畜商人的身份行走边境,奉命追查第九营小队集体失踪案,并挖掘其背后通敌链条。 这是一部以女主为核心,围绕她展开群像叙事的电影。 这部电影的整体预算相对谨慎,拍摄周期严谨,部分辽东边镇及浑河冰滩的外景拍摄条件会非常艰苦,武戏要求也很高。但王莉女士是个爽快人,发来的内容里剧本扎实,人物塑造立体丰满,导演又是以掌控力著称的张弛。 这可真是雪中送炭,天降甘霖。 如果郁漱邀请任映真出演的角色不仅是没有真名,甚至不露真容的话——刘问樵一看角色设定,差点当场裂开。 “我的活祖宗!”刘问樵抓狂抱头:“你是什么运气,要么表情要么台词总得舍弃一个?” 但角色塑造本身是非常具有吸引力的。 这个角色的代号是“狐狸十三”,又名“无面鬼”。出场即是搭救沈纺和被栽赃走私的倒霉行商霍砚舟,每次都是高格调、亦正亦邪。 目前可以拿到的角色资料中显示,他甚至还是女主沈纺少时失散的青梅竹马,不过直到死,他都不知道自己被对方认出来了。 双面间谍,悲情英雄。哇、这角色弧光,这情感张力,这戏剧冲突!简直是为冲击演技类奖项量身定做的。 “但是观众怎么认你?!”刘问樵痛心疾首:“全程戴面具的话、从出场到死都没露过脸,观众连你长什么样都不知道!这角色能立住吗?戴着面具很能打好可怜最后死了,票房号召力和商业价值怎么算——观众花钱买票,总得知道演员是谁吧?!” 任映真点开王莉发来的加密文件包,“狐狸十三”的角色文档里有那张面具的概念设计图和3D建模,实物得量过演员的尺寸才能制作,以确保可以在打戏时仍然严丝合缝。 “我觉得还好啊。”任映真单手托着下巴,另一手不断点击剧本文档翻页:“而且、这可是张弛导演的电影诶,刘哥。” 刘问樵仰天长叹:“我绝对不会带你去逛街的,你这辈子只有被导购忽悠的命。” “您根本不在乎自己长什么样,没把这张脸当回事。” “不不,那还是很在乎的。” 如果长得丑的话他可没机会演《第二人生》啊。 刘问樵拗不过他,知道自己说服不了任映真。而且眼下他们也确实没有比《夜不收》的“狐狸十三”更契合、更具挑战性,还是郁漱、王莉加张弛这种级别的团队保驾护航的项目了。 他认命地开始和王莉对接《夜不收》的具体合作细节。 与此同时,《锦绣》的讨论热度突然在粉丝圈层和路人观众中持续发酵,形成了一股与他当下处境截然不同的声浪。 《锦绣》开播初始凭借着郁漱的顶级流量,周放的当红小生地位以及精良的服化道宣传吸引无数期待,但随着剧情推进,它迅速滑向了“年度迷惑大赏”的深渊。 核心矛盾和角色形象完全立不住,引来大批吐槽。出场次数没几次的亡国公主倒是绽放出夺目光彩,○站上现在已经有杨盼儿X裴鸾的CP向剪辑了。 实在是这俩女性角色形象和演技都把男主甩出了五道口,因而从未同框过的两人硬生生剪出了: [锦绣·亡国公主X冷艳女侠:她逃她追……] [锦绣·裴鸾:姐姐,水好凉啊……] 【百合,女人的不老秘密】 万万没想到,《锦绣》最后是靠百合CP续命的。 《夜不收》在和他们签订演员合同后立即提交备案,马不停蹄地正式建组,特效预演和宣布主演阵容。开机两周前要发布定妆照。 任映真去拍《夜不收》的定妆照时,正见化妆助理津津有味地磕“杨裴”,还飞快地点击屏幕给视频投了两个圆圆的东西。 任映真:“……” 他内心毫无波澜,甚至有点想笑。还挺有意思的,剧崩了,角色死了,却能在观众的脑补里获得永生。 初版面具经过试戴后,张弛导演和造型师团队经过反复讨论,最终采纳了一个折中方案:将原设计的全覆盖面具,改为眼部开孔的半脸狐狸面具。 刘问樵得知这个消息后紧急捂住了自己的嘴。因为他们是抱着全脸都盖上的概念设计图来的——居然还有这好事,老刘我啊、要喜极而泣了! “我们保留了冷铁制造的金属质感,重点遮蔽上半张脸区域……你看这个眼部开口设计成向上扬起的狭长弧形模拟了狐狸的眼部形态……顶部加了一对象征狐狸耳朵的尖角……” 化妆师正往任映真脸上扑散粉,他只能闭着眼睛嗯嗯嗯。 等拍摄定妆照时,任映真切身感受到半脸面具的好处:固定更牢靠,不用担心武戏时意外脱落;呼吸也顺畅许多,不会影响表演状态。 拍摄相当顺利,收工后,任映真长舒一口气,回化妆间卸妆。正准备推门进去,抬头一看、江屿。 “下午好,”对方心情不错,同他微笑着打招呼,“映真。” 他有点怀疑郁漱有个爱好是打麻将,不然怎么会把他们两个搜罗起来。 任映真眼神上下一扫,就知道对方的扮相属于“霍砚舟”。 江屿走近两步:“我刚拍完定妆照,出来就看见你了。这是‘狐狸十三’的面具吗,可……” “不可以摸。”任映真说。 江屿收回了手,脸上不见尴尬:“你感觉怎么样?戴着拍这么久。” “还行,重量能接受,比预想的全脸面具视野开阔很多。”任映真回答,注意到江屿的目光依旧灼灼地盯着面具,补充道,“道具组特别交代过,表面涂层和做旧效果很精细,上手摸容易留下指纹,影响拍摄效果。” “原来如此。”江屿语带理解的惋惜:“这个狐狸耳朵看起来挺可爱的——” “那是尖角,设计上模拟狐狸的警觉感,”任映真提醒道,“边缘打磨过,但用力还是会扎手。” 江屿不说话了。 江屿熟练地从外套口袋里掏出一张素卡。 任映真:“……” 他默默接过卡片,熟练地签上名字和一句简短的祝福语(脑子里已经开始构思下次签什么了)。 江屿拿着带有任映真指尖余温的TO签卡心满意足地去自己的专属化妆间卸妆。任映真目送他消失在走廊拐角,有点无奈地摇摇头,刚准备再次推门。 “小任。” 他循声看去。 郁漱正站在不远处,女主沈纺的定妆照早已拍完,她早早卸完妆,换了身便服。任映真看过她的打歌舞台,四年前她光芒四射,好像要点燃触目所及之处;如今那些光似乎已经内敛沉淀,收了起来。 “郁制片。”他点头致意:“下午好。” “拍摄辛苦了,状态很好。”郁漱语气自然:“方便的话,去旁边休息室聊两句?关于《夜不收》,有些想法想跟你沟通一下。” “当然方便。”任映真点头。 休息室布置简洁,两人隔着桌子坐下。 “我猜你一定很好奇,我为什么会推荐你演《藏春庭》,现在又把你拉来演《夜不收》。”郁漱十指交织,放在膝上:“‘狐狸十三’这个角色对《夜不收》整部电影来说至关重要,他不仅仅是沈纺的助力或对手,也是整个故事情感张力和悬疑内核的重要载体。” “我知道。”任映真说:“而且我确实有些好奇。《藏春庭》和《夜不收》,我都要谢谢郁制片。” “叫我郁漱就好,我没比你大出几岁。”郁漱笑得眉眼弯弯,很显然也是喜欢这个称呼的,紧接着,她笑意一敛:“你相信‘附身’吗?” 任映真没说话。 【我草,等等】 【她的意思是不是】 “我曾经有一段时间,感觉我的身体里有两个灵魂。”郁漱说:“那个灵魂就好像来自另一个世界,她对我没有恶意,并且在竭尽全力地扮演我,想要为我争取更好的人生。” “当时我正在参加选秀节目,口碑谷底,所有人都说我是花瓶,漂亮废物的话还是尽早淘汰为妙。我非常惊恐,担心自己因为压力过大得了精神病……会被送去治疗。” “结果就在我最绝望的时候,那个‘她’用我的身份拼命努力,‘她’和我一样不了解选秀,但她完成了完美的舞台演出,以我的身份成功出道后就离开了。我有些茫然、徘徊,我的人生还是我的人生吗?那种自信、冷静,光芒四射的样子真的是我吗?最终,我还是决定按照她留下的经验,参考她的方式活下来。” “我想成为更好的‘郁漱’。” “《锦绣》是我和公司解约前的最后一部剧,我看到你的‘裴鸾’……我觉得我们是有共同命运之人。” “你知道吗?有些东西是演不出来的。一个异乡人不论多么努力地学习当地的语言和习俗,总会在某个不经意的瞬间暴露出疏离。” 【啊啊啊啊要不要处理一下记忆捏?还是说这是节目组的彩蛋】 【倾向后者但应该不算过往事故,因为刚刚去查了一下,异界维度真人秀这个大类里就没有人穿过叫‘郁漱’的角色,她可能是别的维度或者编外给穿了】 任映真垂下眼睛。 他不在意郁漱石破天惊的发言,他对郁漱来说只是一个异界来客。但是《第二人生》的观众会怎么想? “郁漱姐,”任映真顿了顿,“你的故事很震撼,但我不是很理解你在说些什么。我会考虑去看心理医生的,听听专业人士的意见。” 郁漱叹了口气,姿态仍然放松:“没关系,我相信你会演好‘狐狸十三’,这就够了,你不用想太多。你是谁、想成为谁,都是你自己的事。我没有参与别人人生的兴趣。” “好好休息,我先走了。” 任映真也离开休息室。他对黑塔很有信心——查不出记忆屏蔽程序的问题出在哪里的信心,不论多少次都是一样。他在心中复盘了一下自己刚才的反应,没出问题,不算证据。 这就够了。 《夜不收》的主演阵容刚官宣,○博就炸了。热搜榜瞬间沦陷,官方评论区在博文发布的十分钟内、评论数如同火箭般蹿升,点赞转发量更是几何级数增长,○博服务器一度卡顿。 @电影夜不收V: 风雪连年,边关告急,暗夜之中,利刃出鞘。 @张弛 执导,@郁漱 领衔主演并担任联合制片人,正式官宣主演阵容。 领衔主演: @郁漱 饰 沈纺 主演: @江屿 饰 霍砚舟 @任映真 饰 狐狸十三 配图是张概念海报。 为了方便各家粉狂欢也是端水,定妆照的动态是每人一条单独艾特。 郁漱的粉丝“苹果”多年来一直是典型花粉,当场欢欣鼓舞,庆贺女王登基。 @漱色生香:啊啊啊姐姐杀我!沈纺这定妆照眼神如刀身姿如松,素雁代号也太飒了吧!郁老板威武坐等姐姐大杀四方掌控全局[泪][泪][泪] @每天一苹果:定妆照氛围拉满!姐姐就是为这种大女主角色而生的!期待值直接拉爆![心]#郁漱沈纺# 岛民们则喜忧参半,喜在《春庭遗恨》后江屿仍然能搭上这种水准的制作,未来尚大有可期;忧在张弛和郁漱都名声在外,而且怎么又是任映真,娱乐圈里这么大,怎么又跟这衰神撞上了。 @屿你同行:恭喜屿哥!霍砚舟这造型好有代入感!这次合作也是神仙阵容,期待三位实力派擦出不一样的火花!#江屿霍砚舟# @声声细屿:这次看小霍也是个很有层次的角色!刚从业的行商被卷入阴谋,感觉会很有意思啊!期待定档![憧憬] 到映山红们这就完全换了个画风。 @小真今天退圈了吗:知道你还在圈里喘气妈妈就放心了。活着就好,活着就有戏拍。妈妈不指望你大红大紫,健康快乐拍戏就行,不拍也行,但是发点自拍。爱你。 @小真你什么时候红啊:老天爷你可算是接到一个本子了!妈妈真是喜极而泣,崽好好演,下半张脸也是脸。 @真真真真知棒:郁姐帅江哥稳你怎么看起来就有点惨,虽然狐狸面具超酷的但是你不会又演着演着死了吧哥啊……我心脏真的不太好…… 路人和影迷则是期待与担忧并存。 @武侠迷小刀:原创剧本,从定妆照来看三位人设鲜明。张弛拍武侠的功底是有的,但是“夜不收”本身自带谍战元素,能不能融合得好是关键,搞成四不像就完了,希望张弛稳住[给力] @影视观察员老王:阵容亮眼,隐忧不少。原创剧本风险太大,无原著基础,全看编剧功力本来就容易崩,而且郁漱首次转型制片,能力待考,尤其《夜不收》看起来就是一部涉及复杂制作的电影。启用新人演员任映真但造型设计却又半脸面具,在表演空间被极大限制的情况下,对演员和导演都是考验。自带流量的江屿更是一把双刃剑。谨慎观望,成片说话。 @演技派研究僧:启用一个在话剧舞台上活跃的新人演员是一个有点疯狂的决定,在《锦绣》中任映真以“细腻”这个特点见长,但在《夜不收》的极端条件下能否持续高水准输出? 匿名论坛更加炸锅: @——:这不资源咖开会吗,ys自己制片捧自己当女主,大概是拉不到别人踩了所以抓了ryz做男配。小道消息听t就是ys给的资源,至于江山与不知道为啥来给他俩当工具人。坐等扑街。 @——:半脸面具这玩意儿噱头大于实际吧,怕不是演技不够面具来凑,任映真才刚靠裴鸾刷了波脸,看不懂这操作。我觉得最后可能电影出个周边面具会卖得挺好的。 @——:江屿实惨好吧,《春庭遗恨》的时候就被《藏春庭》拉踩,《夜不收》给郁漱作配就算了好歹是前辈大花怎么又遇到任映真这个瘟神了,资源降级也太明显了,岛民说“期待合作”是打碎牙齿和血吞吧? 在这波声浪中。 孟知是最风中凌乱的那个人。 自从《寻味记》风波事件后,他就没再更新过“千夜生长”,他也说不上来是什么心理。 一开始录下那段视频完全是偶然,他但凡遇上任映真就开始鬼迷心窍,后来居然也没有删。所以在看到任映真被炎上的时候,他也不知道自己是出于愧疚还是正义感还是别的什么,联系了熟识的朋友,七折八转地发出了那个视频。又自己找补,发了那个捕梦网修复的全程录像。 当“真相挖掘机”那条引爆全网的视频博文发出去后,舆论果然瞬间翻转,任映真从被唾骂的施暴者变成被同情的受害者。到此,孟知如释重负。 但是他对任映真、说不上来,始终有种潜藏的恐惧感。 再加上他到底还是当过任映真的路人黑,“千夜生长”只是因为他对李因这个角色有移情……这之后他自觉对任映真已经仁至义尽,最好离这个总让自己心头突突跳的演员远一点。 结果你告诉他,他双担共演了? 这算什么啊。 第104章 靠脸吃饭吃枣药丸-20 剧组在京郊影视基地搭了辽东边寨布景,天气合适的时候户外走文戏,不合适的时候就室内练武戏。说到底是武侠电影,打戏水准不能拉胯,总归不能真干耗着。 沈纺的武器是把雁翎刀,刀型有种沉稳精干的感觉;狐狸十三的武器被设计成袖箭和绳镖,都对应角色性格,这两人埋头苦练。刘师傅在指导任映真进行练习时,会格外小心,并强调安全规范。 等正式开拍时,B市的气温已经降到零下十度左右,经常在中近景和特写镜头时、演员一开口便呼出白雾。张弛看了心绞痛的程度。 就这样,大家开始跟天气博弈抢戏。场内常备两个大保温桶,一掀开就是半融的冰块和冷水,等到对戏时个个含着冰块说话。片场里常听到副导喊“Cut”的声音,就知道雾气又没防住。 在整个《夜不收》剧组和严冬斗智斗勇,抢拍最依赖布景、最耗时的户外文戏和氛围戏时,江屿和任映真客串的那一期《寻味记》终于播了。 纪临消失了。 原本三人行的飞行嘉宾阵容在播出版本里只剩下江屿和任映真两个,搞得有时候没裁干净,看起来像是在闹鬼。最倒霉的是阿哲,就属他跟纪临说话多,现在镜头少了一小半。 那件事根本不足以让纪临到这个地步。导火索是其前助理小钱在公开爆料后,一不做二不休,实名举报了纪临及其工作室涉嫌偷税漏税。令人意外的是,相关部门介入调查后,初步证据链相当扎实,引发了更大范围的调查。所有与其相关的合作方都在紧急切割关系。 而《寻味记》节目组本来就是整个圈子里动作最快的一群人之一。 墙倒众人推,不外如此。 连剧组里也有对这件事的议论,不少人都觉得是任映真运气好。不谈方榆,怎么斜地里冲出来两个视频好死不死地把纪临绊倒,才逼得他工作室和小钱产生了狗急跳墙的连锁反应。 《寻味记》的播出效果不错,老陈和江屿的后厨搭档经常被后者语不惊死人不休,很有一种冷幽默,乐得观众直发弹幕说像相声,没见过江屿这号捧哏,上了个小热搜; 转头观众也不忘对任映真哈哈哈,他招待唐糖和林晓那桌的片段也被收录进正片,还好,《寻味记》非常做人地没有放出林晓送礼物的那一段。任映真上了个《寻味记》相关小热搜,主要是○站有UP主剪辑了他前厅后厨来回跑、总能适时反应解决问题的片段,附“察言观色小技巧——如何成为一个有眼力见的人”,评论区全是“我逐帧学习”。 镜头一转到了第二天他们又呜呜呜呜,因为自由人小任同学腿伤跑不动,去整理杂物了。有人还P了个meme图,不管是阿哲在飞奔、方榆在统筹、老陈在颠勺,江屿在切墩——小任他还在捡垃圾。 等《寻味记》这期结束,ED后还跟了个阿哲的彩蛋。等飞行嘉宾离开后他才发现自己已经习惯了另外半块砖的存在,他在空荡荡的小院里表情夸张地大喊道“小任什么时候再来啊”,显得特别真情实感,配上节目组加的萧瑟落叶特效,显得既搞笑又有点心酸。 这一期《寻味记》就在温暖而喜感的氛围下结束了。 对主演三方粉丝来说,《寻味记》也是久旱逢甘霖。《夜不收》剧组保密相当严格,开机时几张集体照已是老张恩赐,没冻得龇牙咧嘴还得感谢自家爱豆的表情管理。接着演员们就好像真的当上了“夜不收”,在辽东的雪原里杳无音讯。 其中以映山红们最为望眼欲穿,因为任映真就《藏春庭》那么点老物料和《锦绣》里为数不多的镜头。 因而《寻味记》一上,苹果、岛民和映山红就都开启了各自的战备状态:抓住这波热度,为我方正主最大限度刷存在感,固粉吸粉宣传电影不在一万年,只争朝夕! 苹果仍然在强关联《夜不收》,以郁漱最大的站之一“天葩飞堕广寒宫”拍摄的开机仪式图为主,带#郁漱 夜不收沈纺#话题控评安利,并且适当在热搜大量涌现《寻味记》里江屿和任映真相关内容时引导至电影上,巧妙捆绑预热。 岛民则欢乐玩梗固粉,创造了“屿言的艺术”这个一时热梗,和正主互相有种不管对方死活的美感。相对的,映山红也刷出了一个热搜话题:#任映真 糊豆也要好好生活啊#。 任映真觉得不忘初心的应该是这群映山红才对。 拍摄进行到年底,任映真抽空飞回参加帷幕金像奖颁奖典礼。这更像是一次必要的亮相。李因获得提名是意料之中,但在《藏春庭》同时入围最佳男演员、最佳导演、年度杰出剧目和舞台视觉设计四项大奖的前提下,他最终捧杯的概率微乎其微。 最终,他被配平给了一座新锐表演奖的奖杯,随即马不停蹄地飞回冰天雪地的《夜不收》剧组。 这段时间,他们拍完了风雪赶路、狭路交锋,盐场设伏。江屿出乎众人意料地把霍砚舟这个偶然卷入“边防图纸泄露事件”的倒霉走商演得活灵活现,恰到好处地中和了影片的肃杀氛围。 电影中为数不多的爆米花镜头,能让人会心一笑的轻松时刻,也大都与霍砚舟有关。 正如此刻。 剧情推进到霍砚舟与沈纺被迫分头行动。他怀里揣着能证明自己清白、揭露栽赃者阴谋的关键账本,被追兵逼得走投无路,连滚带爬地冲进一座阴森的义庄。门外脚步声越来越近,他心急如焚地在堆满棺材的义庄内扫视,寻找藏身之处。 一口半开的棺材给了他灵感。 追兵闯入前院的瞬间,他猛地推开棺盖,手忙脚乱地扒住边缘,将自己倒栽了进去。 他砸在了一个温热且算是柔软的东西上,霍砚舟惊魂未定地定睛一看,狭小黑暗的棺材里,他唯一能辨认的是近在咫尺的半截面具轮廓,几乎贴着他的鼻尖。再往下,是对方紧抿的唇。 紧接着,一个尖锐冰冷的硬物抵在他腰侧要害,随时可能穿透软甲和衣料要他的命。 霍砚舟险些失声尖叫,一只带着薄茧、微凉的手掌瞬间捂住了他的嘴。透过面具眼部那狭长的开孔,他撞进一双冰冷的眼眸,那眼神锐利如刀,带着毫不掩饰的杀意,仿佛随时准备在这口棺材里结果了他。 狭小的空间里,两个成年男性的身体不可避免地紧贴在一起。霍映舟能清晰地感受到对方胸膛因压抑呼吸而传来的轻微起伏,每一次都带着一种克制的力量感。那股混合着硝烟、冷铁和某种独特冷冽气息的味道,几乎将他完全包裹,带来一种奇异的压迫感,却也……莫名地让他心跳失序。 “别动。”他看清对方无声翕动的唇形,齿缝间挤出冰冷的威胁:“不然就死。” 霍砚舟瞬间僵成了石头,连呼吸都屏住了。“无面鬼”这才缓缓松开钳制他口鼻的手,但那致命的袖箭依旧稳稳地顶着他的腰。霍砚舟感觉到对方极其缓慢地调整了一下姿势,试图在逼仄的空间里拉开一丝距离,可惜徒劳无功。 两人的腿不可避免地交叠缠绕,每一次细微的挪动都带来布料摩擦的窸窣声,在死寂的棺材里被无限放大。霍砚舟正紧张得头皮发麻,就见“无面鬼”那只空着的手,竟朝着他的胸口探来——目标是那本账本! 他的指尖隔着衣物,几乎要触碰到霍砚舟剧烈跳动的心脏。 “Cut!”张弛的声音如同天籁:“棺盖掀开!快!” 场务冲上来掀开棺盖,空气和寒冷一同涌入。两个人手脚几乎拧在一块,从棺材里头坐起来,都有些狼狈地喘着气。 “刚才那条挺不错的,”张弛摸着下巴点评,“但还可以更好。” 张老师乐善好施,布施的是知识。他给江屿讲戏的功夫,任映真忙里偷闲接过小王递来的保温杯,里头是老刘千叮咛万嘱咐的热水。 他边喝水边竖起耳朵蹭江屿的课,就听张弛道:“想想看!……这感觉不仅是怕死!被迫靠近一个强大、陌生、甚至危险生物时产生的原始冲击!身体不敢动、但是神经末梢是不是在尖叫?血液是不是在奔腾?呼吸的温度……” 任映真没听下去,老艺术家授课还是有些太狂放了。他瞥了眼江屿,看清对方泛红的耳根。 张弛导演的年代还没有“糖送八大家”和“一碗水端平”的概念,但他深谙戏剧张力之道,非常有创造性地将《夜不收》三位主角的感情关系设定为一个微妙的三角。 沈纺和狐狸十三是多年失散的青梅竹马;沈纺和霍砚舟是偶然搭档的欢喜冤家;霍砚舟和狐狸十三是亦敌亦友加棋逢对手。 一句话总结:磕,都可以磕。 至于如何自圆其说?那是编剧需要负重前行的事情了。 江屿听到后面的“味道!味道还可以更浓烈些!”时,表情已经快变成面试实习工作的应届大学生了。 张弛说完江屿,觉得孺子可教,转头又对任映真道:“小任,你那种压制感和杀意很到位,爆发力也足。但身体姿态还是太硬了,不够‘嵌’进去的感觉。那种调整姿势时膝盖撞到小江那一下,还是显得刻意了,不够自然。我要的是那种……因为空间实在太小,挪动时不得不产生的、带着点无可奈何却又充满侵略性的肢体接触……” 这真的能播吗。 “这样。”张弛一挥手:“这条作保底,这条我们明天再重拍。小江,小任,你俩回去好好琢磨下我说的。我们趁天还没黑透,今天先拍追捕之前的那段独角戏!” 挤棺材的戏码今日暂且搁置。 晚上江屿就来不耻下问,任映真给他开了门。张导那套有关悸动的玄学,江屿自觉慧根不足,但他肯开挂,找“狐狸十三”本人取取经。 他进了任映真房间,自然地在沙发上落座,霍砚舟的剧本已经被翻得有点卷边。他接过温水,盯着坐在床沿上的任映真。两人现在有种排练室里深夜漫谈的氛围。 “别太较真张导的语言风格。”任映真拿起自己的剧本翻到对应场次:“他想说的应该是极端压力环境下,感官知觉会被迫变得异常敏锐。霍砚舟对狐狸十三的认知从救命恩人一下坠为索命阎罗——这种认知上的撕裂感足以将人推向疯狂边缘。” “我正在努力代入霍砚舟的心态。”江屿说:“我在想霍会不会对狐狸有种吊桥效应?” 四个字太麻烦,反正戏里也没有别的狐狸和姓霍的,他们平时都是这么简称的。 “有可能。”任映真认真答道:“人类对强者的依赖本能,在恐惧到极致时可能会异化,混淆恐惧与某种被吸引的冲动。你可以把这当成霍砚舟的心理归因,而不是情愫。” 江屿沉吟了好一会儿,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温热的杯壁。灯光下,任映真的侧脸线条清晰而沉静。江屿忽然开口,话题跳转得有些突兀:“我还是第一次在屏幕里和你遇见。之前除了李因,关注的都是屏幕外的你。” 任映真迎着他的目光笑了笑,没说话。江屿那时候喜欢上的应该是“任映真”,多说多错。 两人翻阅剧本对照细节,很自然地一同并肩坐在床沿,脑袋凑在一块儿。江屿瞥身边人的侧脸,一时有些出神。想要抓住张导说的那种感觉,吊桥效应会是一个好的切入点吗? 距离在无声中悄然缩短。 江屿首次开始理解电视剧里那些慢放镜头的重要性,他眼见着任映真向他倾斜过来,两人之间的距离被缓慢蚕食,这个距离他甚至能感觉到对方皮肤上散发出来的细微热意——就像挤在一个棺材里时那样。 他面上有一种痒意和灼热感,眼睛有点发干,但他固执地没有眨眼。 然后、任映真停住了。 他在两人嘴唇即将触碰之前,堪称交睫之距的位置问:“如果我现在真的亲下去了——” “那么在这一刻,跟我接吻的人是霍砚舟、还是江屿?” 他问完,退回了两人正常的社交距离,而江屿就像没有拒绝一样,没有阻拦他。 “说不定等你想清这个问题的时候,就能演好了。时间不早了,回去吧。”任映真合上剧本,就像什么也没发生一样对他露出微笑。 次日,还是同样的布景。 张弛通常拍三条。第一条找感觉,第二条保最佳,第三条留保险。 这锅汤今天必须熬出火候。 “A!” 这次霍砚舟摔进棺材里的角度都堪称完美,比起昨天纯粹的恐惧,现在是愤怒冲碎了最开始的惊骇,将其取而代之。外面是追兵,棺材里在角力。 那账本是他洗清冤罪的唯一机会,九死一生才拿到手,沈纺还没见过呢——“无面鬼”凭什么拿走? 两人在狭小的空间里无声地激烈对抗,动作幅度虽小却充满张力。 就在这时,棺材外传来沉重的脚步声。 霍砚舟和“无面鬼”同时静止下来。 刀鞘刮过棺木边缘,声音刺耳。霍砚舟抬眼去看,心跳如擂鼓,震得耳膜嗡嗡作响。按在他口鼻处的那只手力道没有丝毫放松,“无面鬼”面具空洞后的那双眼睛冰冷依旧,但捏住他怀中账簿的手指已然放松。 各退一步,双方都没有同归于尽的打算。 他们维持着刚才还激烈对抗的扭曲姿态,彼此的体温透过衣物传递,甚至能感受到对方肌肉的紧绷。脚步声徘徊片刻,终于离开:“这边没有,去那边看看!” 官差声渐渐远去,直至消失。 霍砚舟被“无面鬼”毫不客气地一脚从棺材里踹了出来,沾了半身尘土和雪沫。他狼狈爬起,一摸怀中,还好,账本还在。 再抬头,那个戴着狐狸面具的人也翻上来坐在棺材边沿,居高临下地嘲弄他道:“抱着个催命符,还当宝贝捂在怀里。霍老板,你这生意是要做到阎王殿去了。” “谁知道会遇上睡死人棺材的怪胎?”霍砚舟反唇相讥,拍打身上的尘土。 “无面鬼”从棺材上跳下来,落地无声:“账本在你那,你活不过今晚。交出来。” 大灰狼书源温馨提示:特殊原因,群被强制解散!新群重建,1群号(298732622)2群(1062268835)防失联,tg: /dahuilang888 ,这条消息会显示到明天中午! 第105章 靠脸吃饭吃枣药丸-21 霍砚舟才不听他的鬼话,转身便跑。他刚迈出两步,一道细微破空声骤然响起。他只觉得脚腕一紧,一个冰冷坚韧的东西缠住了他右脚脚踝,猛地向后一拽! 他身体失去平衡,重重摔在雪地上,挣扎着回头去看,只见一道细长坚韧的锁链正箍在他脚腕上,锁链另一端正握在“无面鬼”手中。 “无面鬼”手腕一抖,锁链瞬间绷紧如弦,硬生生将他从院门口拖向自己脚下。霍砚舟试图解开但无能为力,眼见着“无面鬼”俯身伸手向他,他还以为对方是要杀人灭口,抱紧怀里的账本发表最后宣言:“反正沈纺会为我报仇的!她一定会把账本和你们都找出来!” “无面鬼”按在他衣襟上的手顿了顿。 霍砚舟僵在原地,有一个瞬间,对方似乎是真的想杀了他。有什么东西在面具后面炸开、翻涌,然后被强行压下。似是一个不属于人的东西透过面具的缝隙向外瞧了一眼。 “无面鬼”掰开他手腕,毫不费力地从他怀中抽走了账本:“那就让沈纺来找我拿——如果她有本事找得到我的话。” 他尾音微微上扬,近乎狂妄的笃定。话音落下,他不再停留,鬼魅般消失在阴影里。 “Cut!” 这条直接保过,张弛相当满意。任映真从院子外边转进来拉起还躺在雪地里的江屿,刚才后者可是实打实地被他在地上拖行了一段。 江屿似乎还有点没缓过来,眼神恍惚,愣了一下才搭上他的手站起来拍拍身上的雪土,重新整理妆造。 “映真。”他小小声道。 “嗯。”任映真应声。 可江屿没再说什么,他视线从上到下扫过“无面鬼”的脸,在嘴唇的位置定住了。 “江屿?”任映真问。 江屿恍然回神,猛地转开头去。 他得分清才行。 就张弛导演而言,他已经开始回忆开机仪式的时候自己是朝哪烧的香了。 他坐在监视器后,脸上的笑意始终没消失过,演员没人搞事,全都肯下苦功,郁漱自不必提,那演话剧的小演员也是个天才,江屿?他原本指望江屿能凑合过得去,现在居然也是一点就透,表现远超预期。 简直想仰天大笑三声。 任映真的评价是没想到张导的精神状态很适合跟刘问樵坐一桌。 《夜不收》的拍摄很顺利,没受什么挫折。拍摄全程中只有最后被炸毁的布景受到了伤害。 期间刘问樵也一直没闲着,《夜不收》杀青和光禾娱乐的正式解约函同时到来,在两人看来是双喜临门。 杀青宴设在影视基地附近一家安静的私房菜馆,气氛更像是工作结束后的例行聚餐。张弛不喜欢那些虚头巴脑的花架子,简单讲两句后众人举杯,就各自开吃。 任映真抽空回了趟家,这次只有任兰章在。桌上有两杯热茶。 岁月格外优待她。 他初露头角时,就有不少人质疑又来了个整容咖。如果没有,那无法解释为什么这张脸能长成这样,除非女娲毕设。后来直到他终于有了一个露正脸的角色裴鸾横空出世,演绎时灵动自然,这脸上做表情时实在找不出什么动过的痕迹,这种论调才被暂时压下。 如果媒体在写小报的时候见过任兰章,那批任映真通稿的主题应该是遗传外貌优质基因的能力确实很强。 “回来了?” “嗯,结束了。”他在她对面坐下。 任兰章端起自己的茶杯:“解约的事情也办妥了?” “嗯,刚收到正式文件。” 答案不言而喻。大家都知道,光禾娱乐不是会轻易松口放人的主儿。解约能“顺利”地尘埃落定,背后多半有任兰章女士的手笔。 都已经到这份上了,陆枕澜不介意再难看些,他有无数种方法可以卡着合约,让解约也变成一场漫长、足以拖垮“任映真”精神和事业的消耗战。 “接下来有什么打算?”任兰章的语气竟像是在询问他:“接下来有什么打算?刘问樵能力不错,但单打独斗终究势单力薄。” 她放下茶杯:“我考虑过了,要么、我出面给你成立一家专属的经纪公司;要么,你的独立工作室我入股,都能提供给你足够的底气和平台。你的路会走得平顺很多,不用……” “妈。”他轻声道。 任兰章停住话头,目光落在儿子脸上。 “谢谢您帮我解决光禾那边的事情。我知道,没有您,事情不会这么顺利。但是您刚才说的那些,就算了。” “……”任兰章上下打量他一番,看不懂事的小孩的眼神和语气:“小真,我们是母子。”我纵容你胡闹的时间已经够久了。 你为什么非要自毁前程不可? “正因为我们是母子,我才更不能接受。”他缓缓道:“这和我拒绝哥的理由是一样的。” 任兰章眼神微微一凝。 “……我不能心安理得接受任何人提供给我的、没有利益交换就得到的资源,我做不到。哪怕提供者是我血脉相连的母亲。我的人生不能建立在别人给予的‘爱’的基础上。” “您说您爱我,他也说他爱我。我们总是说‘爱’可以战胜一切,这个字眼听起来太美好了,但‘爱’到底是什么东西?仁者爱人?恒久忍耐又有恩慈?或完全的接纳?” “我得到的越多就越会不安,越会怀疑,如果这‘爱’消失了,我又要怎么办,我需要自己去得到我想要的东西,我才不会恐惧。我害怕付出代价,我不想习惯托举,我不能相信永远。” 他说的话有够不识好歹的,她为了他算是殚精竭虑,想要铺就他的前程,换来的是拒绝和一番堪称冷酷的剖析。 但她最终只是几不可闻地轻叹一声:“茶凉了。” 短暂沉默后,任兰章说:“你和你的父亲一样固执。” “……但那正是我爱他的理由。直到现在我仍然无法理解他的想法,但我决定尊重你的选择。你只记住一句话,要记得回来。” 任映真默了默:“谢谢妈。我那边还有事,就先走了。” “去吧。” 离开前,他又回头看了一眼。她仍然坐在沙发里,侧脸在灯光下显得沉静柔和,正低头看着手中的茶杯,眼神悠远,仿佛陷入某种温暖的回忆。 【我第一次为低维度世界不能时间回溯给我们看而感到可惜,唉,好想看主人公他父母的番外啊】 【哈哈,现实世界还没做到呢,想屁吃】 今年春天来得早,《夜不收》的拍摄工作也进入了紧张的粗剪阶段。期间,任映真被召回重新为部分场景配音。与此同时,导演张弛和编剧这对老搭档正为两版结局争论不休: 一版是开放式结局,对狐狸十三的生死语焉不详,为续集留出空间; 另一版则明确交代了角色的死亡,让《夜不收》的故事在此彻底落幕。 任映真杀青后放了一周假,主要用来明确和刘问樵的合作模式,并为工作室招募核心成员——除了助理小王,还需要专业的执行经纪和公关人员。刘问樵一个人实在分身乏术。 一周后,他就从高强度拍摄的疲惫里恢复过来。刘问樵已经跟江屿的经纪人金姐混熟了,金姐知道后直呼铁人,望任映真能速速将秘诀传授给江屿扶贫,这小子据说在家宅了一周仍是半死不活,霜打的茄子一般。 刘问樵笑着打哈哈应付过去,转头就跟任映真提了一嘴。 任映真没说话,他心里知道江屿不是懒,怕是戏里戏外还有东西没想明白。但如果叫刘问樵知道了,江屿可能就有生命危险了。 刘问樵这次选本子极为谨慎,但筛出来的多是小成本文艺片,让他有些犹豫:要从《藏春庭》的李因和《夜不收》的狐狸十三这种风格鲜明的角色突然跳到伤感文艺片赛道,跨度是否太大,观众和市场能不能顺利接受这种转变,会不会浪费了目前上升的势头。 就在他为此发愁时,又是一通电话带来转机。 来电人是《山水相逢》节目组。这档慢综艺口碑载道,以沉浸式体验各地风土人情,探寻传统技艺精髓闻名。新一季主题计划去查干湖感受传承悠久的渔猎文化。 他们的邀请诚恳而精准,三位《夜不收》的主演都收到了邀请。时间安排刚刚好,他们6月中旬到7月初之间去拍《山水相逢》,它首播时间在8月初,9月中旬结束,恰好可以赶上9月底《夜不收》定档10月初首映,三人也空下来,可以参与电影的密集宣发活动。 张弛听说这件事后估计要以为他们仨这个组合是天降的祥瑞了。 孟知觉得自己该去庙里拜拜了。 拍完《夜不收》的路透他可算是长出一口气,终于不用再担心自己切错号。虽说任映真现在的站子也如雨后春笋般涌现不少,但“千夜生长”始终是他们唯一的神站,或许是出于责任感,孟知就这样痛并快乐着地恢复了更新。 然后,他收到了两份《山水相逢》查干湖站录制外围拍摄名额的通知邮件。一份属于“千夜生长”,一份属于“天葩飞堕广寒宫”。 孟知:“……” 他默默地把自己专门用来吃双方物料的私人账号昵称改成“来都来了”。 录制日当天,孟知比节目组大部队到得还早,直奔提前划定好的“粉丝/媒体拍摄区”,《山水相逢》为他们找了一处在主录制区域后方、地势略高的土坡。这里视野开阔,能俯瞰大半个湖畔活动区。 早餐、晨间散步这部分比较悠闲,他两者都有拍些。随着时间推移,其他媒体和江屿与郁漱的站子都陆续到齐,他还跟其中几个郁漱的大站子打了招呼。 孟知格外关注生面孔,好奇他们是不是任映真的站子,设备相当专业。他的目光引起这群年轻姑娘们的注意,其中一个一边支自己的旗舰级单反,一边从背包里掏出印着Q版图案的信封,狗狗祟祟地塞给他:“老师,请吃无料!” 孟知愣了下,道谢后接过手一看,几张制作精美的双人小卡,溶图做得精致,不知道的还真以为“双李因”同框了。 原来是“屿你同真”的CP站姐。 粉圈生态,理解万岁。孟知笑了笑,把小卡揣进口袋。 晨间散步叫三人走出众生相,郁漱素颜清透,长发挽起,一身米白色休闲套装,沿着湖边栈道慢行;任映真落在后面一些,他的服装色系跟入夜了似的,全黑。他时不时站在原地,等走在最后一个的江屿,江屿也是黑色卫衣和运动裤。两人偶尔会说几句话,都是任映真先开口。每次他们俩聚在一处,他就听CP站子们恨不得将快门按得像打雷。孟知好像听见一两句,说穿得像情侣装,一定是特意挑,甚至可能是商量好的的。 【谢谢第二人生让我知道自己现实中磕的CP也很可能是假的,我亲眼看着主人公早上随手抓了黑的看也没看哈】 【这种事自己心里知道就行了别说出来,我要的就是这种无意间的巧合天定的缘分弹错的那一个音,管好你自己】 孟知一边忙着拍郁漱一边用余光留意另外两人的状态,《夜不收》和《寻味记》时他们可不是这样。 待到上午九点左右,节目组开始准备射箭活动,晨雾彻底散去,查干湖被染成一块耀眼的金蓝。 《山水相逢》给射箭比赛设置了一个小彩头,是一枚骨雕挂坠,造型是蜷缩的狐狸。这是牧民亲手做的,今天哪位嘉宾能连续三箭稳定在七环以上、或累计环数最高的嘉宾,就能把小狐狸带回家。 当地牧民讲解示范,孟知连忙打起十二分精神,换上另一个长焦镜头,确保能清晰捕捉射箭时的每一个细节。 郁漱还是偶像时就参加过星运会,她有底子在,现在不过是复健,她听得认真,第一箭就找回了状态——七环! 孟知疯狂连拍。 余光去瞥旁边两个,任映真和江屿都是新手,才刚上靶。 他继续沉浸在拍摄郁漱的状态里,女神渐入佳境,第三箭射出——九环! 他听到了另一道惊呼:“十环!” 谁?他猛地扭头看去。 任映真刚放下弓,目光还落在五十步外的箭靶上。一支箭矢钉在靶心,尾羽微颤。 错过了。孟知略感惋惜,但总不能继续错过郁漱吧,他转头回去继续拍。虽然有点不甘心,但好在任映真现在也不是只有一个站子了。 而且,郁漱正在熠熠生辉。 那枚骨雕小狐狸最后当然是归郁漱了。三箭七、八,九环接连递进,牧民夸她手稳心稳。那枚小狐狸在她掌心显得格外灵动可爱,孟知再次连按快门。 等拍完这段,几个相熟的站子之间还分享各自拍到的照片,果然还是他的构图光影最佳。其他几个大站子纷纷夸赞还是他眼神的光抓得准,这组图发出去绝对炸。他不禁叹了口气。 一天活动结束,待到晚餐时,有几个轮班的站子已经换人或撤离。而节目组那边支起烧烤架,食物香气混合木炭燃烧的味道弥漫过来,嘉宾和工作人员正围坐在篝火边。 孟知镜头对准烧烤架旁边的两个人。 江屿和任映真正坐一块一人捧着个烤玉米在啃。 “小任,”郁漱冲他们招招手,“玩不玩游戏?” 任映真闻声抬头,看起来像个松鼠。 “我在手里藏了礼物给你,猜猜看是哪只手?”郁漱说:“猜错了就罚喝江屿泡的茶。” 刚才小活动时江屿证明了他在泡茶方面的天赋点为零,那壶茶莫名难喝,现在还摆在桌上。 她晃了晃空空如也的双手,然后掌心向上,迅速合拢。 “……”任映真假装认真猜测了一会,指了指右手。 郁漱慢慢张开右手。 掌心空空如也。 任映真微一挑眉,就见她将手翻转过来,那枚骨雕小狐狸自她掌心垂落,尾部系着的棕色皮绳轻轻摇摆,绕在她中指处——摇晃在他眼前。 孟知再次按下快门。 ……这张到底发哪个号呢,好难抉择啊。 第106章 靠脸吃饭吃枣药丸-22 “呜呜,”孟知听到身旁另一个站哥吸鼻子抹眼泪的声音,“我姐真是太温暖了!”哭得很真情实感。 孟知愣怔片刻才反应过来,他理解对方的反应。郁漱用一个轻松的小魔术化解了直接赠礼可能带来的尴尬或压力,但是他也想得到,这枚骨雕小狐狸挂坠,大概率是《山水相逢》节目组为了巧妙联动《夜不收》电影而特意准备的道具彩蛋。 “行了,别哭了。”他拍了拍看着还是男大的年轻站哥:“拍到好图,粉上这么好的爱豆,该高兴才对。” 周围其他几个站子也是又好笑又有些感动,纷纷笑着安慰他。 江屿的站子正恨铁不成钢:“烤玉米就那么好吃吗!哥、抬个头啊!” “但是他啃玉米的样子也很帅啊。” “……那确实。”岛民们无奈地达成共识。 “屿你同真”的站子们各有各的悲欢: “小真接狐狸的时候那个眼神好可爱哦!他一定很喜欢这个狐狸!屿哥你给点反应啊怎么还在啃玉米……拉近镜头!对、在啃玉米……” “虽然他在啃玉米但是刚才他们俩是一起啃玉米啊!” “他啃玉米是不是停了下……醋吧你就醋吧都什么时候了还知道吃郁漱姐已经靠定情信物大杀四方……你就只能化悲愤为食欲……” 孟知听着这些堪比“列文虎克”的解读,默默收回了目光,自愧不如。 湖畔篝火夜话渐入佳境,郁漱和其他几位嘉宾还有工作人员围在一块,分享拍摄《夜不收》时的趣事。她的笑容在篝火映照下格外动人,孟知自然不会错过,拍下她谈笑风生的多个瞬间。 等换到其他话题时,孟知就将镜头移向了稍远些的湖畔。 远离篝火最明亮的光圈,靠近水岸线的地方,有俩熊孩子。任映真和江屿正从工作人员手里接过几支仙女棒。 孟知心头一动,好机会。郁漱暂时不需要跟拍特写,他可以试试看能不能给“千夜生长”拍两张图——他悄悄对准了任映真。 他调整焦距,试图捕捉任映真点燃仙女棒时的神态。但任映真按了两下打火机,它似乎不太灵光,火苗迟迟没蹿出来。 孟知以为要再稍等会,任映真会换个新的打火机,就见他微微侧身,自然地将自己手中仙女棒的末端,凑向了身旁江屿已经点燃的那支。 江屿似乎愣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抬起自己那支燃烧的仙女棒,轻轻贴了上去。 “嗤——” 细小的火花瞬间迸溅开来,金色的火星如同萤火虫般沿着金属丝飞速向上蹿升,在顶端爆开,发出耀眼的光芒。 孟知下意识地按下了快门。 就在这一瞬间,璀璨的光芒照亮了任映真的眉眼和握着仙女棒的手指,也映亮了江屿的侧脸——他的目光正落在任映真的脸上。两人手中的光芒交织跳跃,彼此眼中都映照着细碎的金色光点。 ……多么适合发在“屿你同真”站子上的一张图啊。 孟知打算调整角度,拍几张单人特写,无论怎么移动,江屿的身影总会出现在画面边缘,或者干脆两人就同框了。 就在他全神贯注寻找角度时,身后不远处,不知是哪位站姐太过激动,或是误操作—— “啪嚓——!” 一道刺眼的闪光灯白光猛地炸开在拍摄区! 周围其他站子的人也吓了一跳,发出低声惊呼或抱怨。 站在河畔的那两人同时抬起头,望向拍摄区。孟知始终没移开镜头,所以他看清了任映真脸上的每一个表情:先微微眯起眼扫过来,然后意识到这群人是来干什么的,最终、在孟知的这个方向顿了一下,也可能是随机锁定了一个目标。 警惕变成了一种带点玩味的平静,他就在这种诡异氛围里抬起没拿着仙女棒的手,在自己脸颊边比了个标准的爱心,微笑起来。 孟知本能地按住快门键连拍,任映真这个动作维持了有一会儿。很快拍摄区的快门声如疾风骤雨般响起,那几个江屿站子几乎落泪,因为江屿似乎学着任映真,也生涩地抬手比了个心。 从头沉默至尾的岛民们终于沸腾: “他比心了!哈哈!我哥活了!” “你终于知道营业了哥,妈妈都要哭了!” CP站子的反应更欢乐些: “双人比心?!四舍五入就是婚礼现场!” “他学着一起的!他学着一起的!我磕的CP天下第一甜!” 孟知默默地放下相机,屏幕还定格在最后一张。他明明看见了任映真变脸的全过程,但心中还是有种奇异的暖流和强烈悸动感。这个笑容里居然好像真的有堪称稚拙的真诚和感谢。 他深吸一口气,心绪纷乱如麻。 @漱玉生香: 无需多言,她的笑容就是查干湖今晚最亮的星。 谢谢你@郁漱 ,总是以最温柔的方式点亮我生命的每一个瞬间。 #郁漱##山水相逢查干湖站# 特写是篝火旁的侧脸,背景是跳跃的火苗和模糊的人影。 @漱影流光: 她张开手,是足以温暖整个寒夜的真心。 #郁漱##山水相逢查干湖站# 配图是她“变魔术”时张开手的瞬间,郁漱笑得狡黠,眼神明亮地看向镜头之外。自她指间垂落那枚小狐狸挂坠。 苹果们沉浸在喜悦、幸福和骄傲之中。 @屿过天晴: 历史性时刻,家人们,把公屏打在泪目上。 #江屿##山水相逢查干湖站# @屿岸: 岛民们,干杯! #江屿##山水相逢查干湖站# 配图是不同角度同一时刻的江屿比心抓拍。 岛民们欣慰、激动,调侃,期待。唐糖也是其中之一,她马不停蹄地奔向映山红的站子,途中路过了“屿你同真”的几个站子,无他,毕竟是拍我双担,偷吃一口怎么了。 @屿你同真: 本台记者报道,查干湖婚礼现场直击! #屿你同真##山水相逢查干湖站# 这个站子精选了江屿和任映真仙女棒凑在一块点燃的瞬间,以及任映真先比心时、江屿看他的侧脸特写,随即是两人一起比心的同框照片。 其他CP站也不甘示弱。 @真屿永恒: 他学他!他学他!他学他!重要的事情说三遍! …… 主CP站的最新动态成为超话置顶爆帖,她们从各个角度解读,显微镜细节分析层出不穷。 唐糖差点迎面就被文案创飞出来,但是照片实在美丽,她忍不住点击保存。接着,她美滋滋地转进“千夜生长”的主页。 @千夜生长: 夜,星火与真心。 背景夜色深沉如墨,任映真一手捏着仙女棒,燃烧的顶端正迸发细碎的金色火星,照亮了他脸部轮廓。他正在微笑,向镜头方向做了个脸颊比心的手势。 唐糖屏住呼吸,放大图片,去凝视那个笑容及其眼中的光芒。这张照片里的他就好像在说:谢谢你们看到我。 她眼眶忽而有点发热,郑重地点赞转发,保存原图。 又逛了几个江屿的站子后,她暗戳戳地去搜索郁漱——果然,虽然没有重复发同一张图,但个人风格实在太强烈,她一眼就认出了“千夜生长”。 @天葩飞堕广寒宫: 查干湖晨光与远方的寂静。 配图是郁漱在射箭场身姿挺拔,眼神专注,拉弓如满月的英姿侧影。 唐糖倒吸一口冷气。这个站子以构图精妙,光影绝伦,总是能把郁漱拍出仙女下凡感而被称为内娱神站之一。无怪乎“千夜生长”能把任映真拍出一种别人拍不出来的破碎感——敢情两个站子皮下是同一个人。她忽然意识到,她好像见过“千夜生长”,就在那天晚上,《藏春庭》,市大剧院。 对于当时没加对方好友而是直接推送群号这件事,她稍微有点后悔了。当时对唐糖来说,骑墙一个小糊豆也不是什么很光彩的事情。 她深叹一口气,就听天由命吧。 节目组今天的行程是体验查干湖传统的渔网编织技艺和湖鲜烹饪,地点仍然选在湖畔。几位当地擅长编织的老渔民已经等候多时,旁边还支起几口大锅,新鲜湖鱼在盆里活蹦乱跳。 孟知边调整镜头边看小王提着一个看起来沉甸甸的环保口袋朝着他们拍摄区走了过来。 小王脸上带着职业化的笑:“各位老师,早上好!打扰大家一下。”他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随即举了举手里的东西,笑容不变:“大家辛苦了,尤其是很多老师远道而来,湖边蚊虫多,早晚温差大。所以任哥让我给大家准备了一点小东西,希望大家拍摄顺利,注意身体。” 说完,他开始分发东西,每人一个印着查干湖特色纹样的环保束口袋,里面装着几样实用小物。孟知打开一看,是驱蚊包,便携的折叠坐垫,独立包装的消毒湿巾和酒精棉片,小包装零食和能量饮料。 小王一视同仁,别管是谁家站子还是媒体记者,人手一份。 孟知低头看看口袋,又抬头看看节目组那边。 他怀疑自己被这个朴实无华的小口袋收买了,不然怎么总感觉任映真编渔网的速度比郁漱还快点。 【那不是你的错觉,这哥们熟练工了】 【笑死,连凤凰都绣过编个渔网洒洒水啦,啊我又忘了瑾酱已经是时代的眼泪了……】 湖畔,郁漱正饶有兴致地跟渔民闲聊,江任两人则凑在同一块树荫下,专注于那张渔网。 “要我帮你报销一部分吗。”江屿盯着他手里逐渐成型的渔网片段,粗糙纤维在任映真指间变得尤为驯服,看着也令人觉得赏心悦目。 一旁的老渔民脸上带着赞许的笑容,满是遇到了天才的快乐。 任映真头也没抬,笑道:“江老师这么大方啊?” “看你准备了不少,特别周到。”江屿语气自然:“朋友间帮个忙也不行吗?” 几秒钟的沉默。 “嗯……”任映真像是认真思考了一下,尾音拖长了些:“那要看报销的类型。可别叫金姐和刘哥找我谈话。” 在江屿要再开口说话前,任映真说:“我这里自己绕有点麻烦,你过来帮我的忙吧。固定一下这头。” “哪边?”江屿凑近了些。 任映真把渔网一端递到他手中,示意他拉住。两人肩膀相抵,他侧过头贴近对方的耳廓压低声音,确保只有两人能听见:“朋友间帮个忙当然没关系了,对吧?” 说完,他直身退回去,恢复了正常的工作距离。 【……快给人家哄成胚胎了】 孟知道谢后,收好了这份伴手礼。 到底哪个才是真的任映真呢? 他一开始当上任映真路人黑还是这人刚传出要在《锦绣》反串裴鸾的时候,到处都有他蹭热度、反串,拉踩郁漱的通稿,他当然不会喜欢这个心机深沉的新人; 从树上掉下来砸到他实属意外,原来任映真会说“没事就从我身上下来”,与他以为的浮躁花瓶形象大相径庭。将他俘获的人是李因不是任映真,他在看到李因后无法阻止自己举起相机,这才催生了“千夜生长”; 他一想到昨晚看见的那个眼神澄澈,笑容真诚的人就不禁想起那种微妙的恐惧,他有没有能够捕捉到那张面具下真实的棱角和喜恶呢? 孟知摸了摸布袋表面粗糙的质感,抬头再去看他。 你的谜底会揭开吗? 任映真的每一个侧面都真实而矛盾,显得孟知像是一个在迷宫中狂奔的旅人,每一次都以为自己找到了出口,却发现只是通往下一个岔路的入口。 就在昨晚,他察觉到自己似乎产生了第一次遇见李因时的心情——他太喜欢那个在星光下比心的“任映真”了——但那绝对是对方演出来的。这份喜爱就像第一次坐在《藏春庭》的剧场里时,当李因出现在台上……它来得如此迅速猛烈而毫无道理,让人无法不感到恐惧。 那笑容只是众多面具的其中一张,他如此想要得到却又同时警惕着取景框里的这个人的真实。 他迷恋这份真心, 却深知那真心是昙花一现。 第107章 靠脸吃饭吃枣药丸-23 《山水相逢》查干湖站录制正式结束。傍晚时分,节目组正在紧张收尾——场务忙着拆卸灯光、音响设备,艺人助理们则负责清点和打包艺人们的私人物品。 现场人来人往,略显忙乱。 孟知也在收拾自己的三脚架和相机包,准备背包时目光扫过艺人登车区域。 郁漱正和自己的助理和造型师一起清点服装箱,江屿已经坐进了自己的商务车。任映真和助理小王在一块站在他的那辆黑色商务车旁边,小王正检查后备箱,任映真低头发消息,影子被夕阳拉得很长。 孟知低头看向自己准备的第二份伴手礼。这点小东西是作为艺人大站,在录制结束后向艺人团队表达感谢和支持的常见做法,不会引起任何非议。 作为“天葩飞堕广寒宫”的那份已经送出去了,他犹豫了一秒,最终还是走向任映真。 小王先看到他,露出友善的笑容:“孟哥?有事吗?” 任映真招的这个助理在社交方面点了不少技能,一个下午已经跟岛民的几个站姐都混得互通真名了,说话自然亲近。 任映真闻声也看过来。 “打扰了,感谢今早的伴手礼,很实用,大家都很喜欢,这是回礼。”孟知把手中的纸袋递向小王。 小王立刻笑着接过纸袋:“哎呀、孟哥太客气了,谢谢谢谢!也替我谢谢‘广寒宫’的大家,有心了!”他笑容真诚,好像尚还不知道两个站子皮下是同一个。 “谢谢。”任映真在一旁道:“你们也辛苦了。” 孟知礼貌点头回应,正准备告辞离开。 “今天拍得还顺利吗?”任映真忽然问,同时手势示意小王去把伴手礼放到车上。 孟知愣了下,随即点点头,心里莫名有种不祥的预感。 果然,任映真嘴角勾起个微妙的弧度:“下次不会在树上拍了吧?” 这下他彻底怔住,很快又窘迫起来。他确信任映真绝对是个有恶趣味的人,不可能映山红在超话里狂吹的“贴心甜豆”,这人绝对记仇!他还记得《锦绣》时自己砸在他身上的事情,现在来看笑话来了。 果然,任映真眼里闪过点笑意,那是洞悉一切的恶劣:“注意安全,‘千夜生长’。” 他喉头一哽,感觉耳朵都烫起来,攥紧背带,已经开始后悔自己为什么要过来自取其辱。 “谢谢你的照片和视频。”他忽而收敛笑意,语调认真:“拍得很好。如果不是你的话,我当时多半要‘死无葬身之地’了吧。” 孟知一瞬间更加无所适从,怎么这人又突然莫名其妙地给他发好人卡?而且、其实《寻味记》……他最开始是不想多管闲事的,他配得上这份感谢吗?而且任映真到底知不知道真相挖掘机的视频也是他拍的? 就在这巨大的反差和混乱中,他明白过来了。 郁漱是那种想要让你将她捧起的偶像,因为你知道她好得完美无瑕,足以让人偏爱,你心甘情愿;但任映真这种人……你遇上了,就想把他从神坛上拖下来。 他几乎无法控制那种想让对方也被看穿、被拿捏的冲动,想让任映真也尝尝这种心神不宁的滋味儿。这或许也是任映真个人特性之一。 因为他既恶劣地戏弄你,又会真诚地感谢你,呼吸间收放自如,把孟知的心搅得天翻地覆。 他死死盯着这双好像能吸纳一切情绪的、深黑的眼睛。 任映真只笑了笑:“下次见。离开的时候注意安全。” 孟知目送他上车离开,心绪如麻。 《山水相逢》查干湖站录制结束,《夜不收》的后期精剪工作也紧锣密鼓地展开。 既至年中,《藏春庭》新一轮全国巡演拉开序幕,这部曾让任映真在话剧舞台上一鸣惊人,斩获帷幕金像奖最佳男演员提名和镜鉴表演奖年度主角的作品,今年却笼罩在一片微妙的舆论薄雾之下。 原因很简单——AB卡制度。 去年的原班人马随着《藏春庭》大爆早已身价倍增,档期爆满。为了降低A卡全员的演出压力,保障演出质量,《藏春庭》今年也引入了AB角,轮流负责部分场次的演出。 B卡演员能过陈默这一关,当然也是基本功扎实,态度认真。但在角色深度、爆发力上与观众早已熟悉并深爱的A卡版本相比,确实存在一定差距。 尤其是李因一角,B卡演员在几场高潮戏份段落的处理里显得相对温和表面,对比来看,艺术的残酷令人窒息。 说人话,就是没有那种让人头皮发麻的窒息感了。 一时间,“《藏春庭》AB卡差距大”,“看《藏春庭》就要看A卡”等话题悄然爬上热搜。虽然舆论并非一边倒地指责B卡演员,但青藤话剧社还是感受到了压力。 任映真很快察觉到舆论风向开始变得不对。起初观众的声音虽然失落,但核心指向还是个人体验,这些声音虽然尖锐,但目标明确,诉求合理。 [看了B卡场,不能说不好,但总觉得隔靴搔痒] [花一样的钱我为什么要开演出效果的盲盒?买到B卡场我只能说服自己就当支持话剧事业了] [理解要保护演员状态,但质量下滑是事实,现在连青藤也只考虑商业排期,不顾观众体验了吗?] 但很快,一些更隐蔽且黏稠的论调开始悄然蔓延。 有几家熟悉的营销号和剧评人开始暗中推波助澜,他们的发言看似客观,但其实精准地把火引向了A卡的李因演员,也即任映真个人,最大化了他的演出压力。 他必须演、且必须多演,并场场完美,否则不仅辜负观众,还损害了《藏春庭》的艺术生命。 任映真猜到背后是谁在做推手,而对方很快打出了一套组合拳。 刘问樵那边很快得到了一些极具诱惑力的资源邀约,每一个都足以让任何还想当演员的人心动不已,甚至是通往国际舞台的黄金跳板。 但无一例外,都是和《藏春庭》演出时间冲突的。 这是纯恶心他们来的。 气得刘问樵一直跳脚大骂陆枕澜是乌龟王八蛋。 甚至青藤话剧社内部也有人向任映真及其团队传达关切、担心和忧虑,话剧论坛和粉丝群中开始出现他过度消耗,可能无法完成巡演的模糊谣言,部分观众已经对A卡的状态也产生疑虑。 任映真对此表示,陆枕澜可能还是吃了太了解和太喜欢“任映真”的亏,不敢对其下死手,所以只能打这种牌。 他不在意陆枕澜制造的焦虑和施加的心理压力,至于资源这东西本来就是命里有时终须有,他压根没进对方的两难困境陷阱。至于健康方面的谣言,将止于舞台,观众的眼睛会告诉他答案,并且帮他辟谣。 【到这里我才意识到主人公真的跟角色不一样啊,嘿嘿(挠头)任映真的场看得太多了,都忘记别的主人公频道是啥德行了】 【就是说啊,所以有些人是天生坏种吧……】 【但任映真这种随波逐流的难道就好到哪里去了吗,好怪哦,他有时候好有时候坏,这种你对他做什么就能把他变成什么人的家伙却能成为特级罪犯,这不是更可怕吗】 八月下旬,暑气未消。 电影《夜不收》正式官宣定档。 无数电影、历史,娱乐媒体账号同一时间被一张肃杀氛围的定档海报刷屏。海报背景是风雪交加的辽东边关,色调冷冽如铁。 紧随其后,首支预告片《边谍》在全网引爆。 广角镜头下,风雪呼啸,枯树虬枝,厚重积雪覆盖荒凉山峦。镜头下移,一座破败的烽燧若隐若现,孤独肃杀。 凛冽风声中夹着号角的回音。 郁漱的声音低沉、沙哑,清晰:“万历四十七年,辽东。” 沈纺身着厚实的皮毛镶边劲装,蹲在一匹病恹恹的马旁,伸手迅速摸过马鞍下的暗格,神情瞬间凝固。暗格里空空如也。 镜头一转,一只戴着黑色皮质手套的手从马鞍暗格下取走一卷羊皮图纸。 沈纺捡起雪地中一枚染血的金属徽记,眼神冰冷而愤怒。 郁漱 领衔主演 沈纺 边关小镇,混乱市集。霍砚舟的商队被官兵团团围住,领头军官怒声呵斥:“霍砚舟!你涉嫌走私军械,拿下!” 年轻行商夺路而逃,在狭窄巷弄中狂奔,身后追兵紧咬。 江屿 主演 霍砚舟 两人聚首,一个为查真相,一个为证清白携手调查。遭遇数名杀手伏击,刀光剑影,险象环生。 一枚飞镖切入战团,来人戴着狐狸面具,招招致命。杀手倒地,铁面人冷笑一声,转身即走。 接着是坊间传闻:“……那是‘无面鬼’,他专替塞外的贵人干脏活儿,神出鬼没,杀人不见血。”又是另一个声音:“戴着狐狸面具的人把官爷们引走了,我听他们叫他……狐狸十三。” 任映真 主演 “无面鬼” 后半截字幕逐渐烟雾般消散,变成“狐狸十三”。 沈纺和霍砚舟背靠背,联手抵抗围攻的杀手,配合初显默契。两人又很快分道扬镳,分头行动。事急从权,为躲避追兵藏入义庄,霍砚舟跳进棺材,没想到这里居然还躺着个狐狸十三,两人交手一番,狐狸十三抢走账本,语调十足狂妄:“就让沈纺来找我拿——如果她有本事找得到我的话。” 夜不收 10月1日 上映 画面定格瞬间,一声战鼓重锤猛然砸响,随后是一声悠长、悲怆的号角长鸣,在风雪中缓缓铺开,余音袅袅,最终归于沉寂。 网络上三大讨论焦点,一是武戏部分,郁漱的打戏进步极大,江屿的巷战跑酷也是波热点;二是CP粉动向,沈纺和霍砚舟先磕为敬,狐狸十三和霍砚舟也未尝不可;路人观众则觉得预告片质感特别好,国庆档可以去看。 值得一提的是,有相当一部分人是被预告片里的棺材戏吸引过来的。 任映真沉默不语,那就是狐狸十三和霍砚舟为数不多待在一块的戏份了,且看且珍惜。 九月中旬,《夜不收》展开了第一轮口碑攻势:小范围媒体看片/点映。地址选在B市和S市的核心影院,受邀的是资深影评人、知名电影博主,部分主流媒体记者及少量通过活动抽选的幸运影迷。所有参与者都签署了严格的保密协议,禁止剧透关键情节和结局。 孟知当然也拿到了B市场的媒体票。 “天哪、晓晓,我们真的拿到了,我不是在做梦吧!”唐糖拽着林晓的袖口:“我们真的要进去了、我们真的被抽中了!” 林晓不敢吭声。因为她知道唐糖虽然双担江屿和任映真,但并不吃他们俩的CP。 自从《藏春庭》末场SD那一遭,她回去就悄悄又注册了一个新的账号。愧疚和赎罪心理让她有很长一段时间都只是默默做数据,虽然她知道现在的任映真已经不缺这么一个普通粉丝的这点热度了。 随着时间推移,了解逐渐深入,她对出道就成糊咖的倒霉蛋怜爱程度越来越深——一言以概之,她开始沉迷拉郎CP。而且,炒CP带来的热度也很可观,不是吗。 首当其冲的自然是已经跟任映真有CP向超话、貌似是朋友关系,而且甚至有他粉籍的江屿。 她还在追选秀综艺时江屿就是仅次于陆枕澜的当届金瓜,林晓当然更不会放过。她合理推测可能因为江屿对谁态度都冷冷的,大家这年头不爱吃这款1。可现在的江屿用“忘本”这个词就能概括,当他的社交圈里出现这么一个特殊的任映真,不磕他俩她才觉得不合常理。 她剪辑的“屿你同真”CP向视频播放量惊人,她硬生生把《寻味记》《山水相逢》和《夜不收》预告片里那点可怜的物料剪出了三生三世的味道。 “快、快走吧糖糖,别耽误入场。”她转开话题。 两人跟着人流一起进了放映厅。 电影开头和预告片一样,风雪辽东。 沈纺出场,她将帽檐压得很低,遮住小半张脸,她满面长途跋涉的风霜,但那双眼睛却异常明亮锐利。她前来接收第九营通过病马传递的情报,却发现边防图纸失窃,第九营小队全灭。 双线并行,另一边,行商霍砚舟被诬陷走私军械,官兵围捕。他狼狈逃出包围圈,刚喘口气,远处又传来追兵的呼喝与犬吠。霍砚舟脸色骤变,低声咒骂“阴魂不散”,被迫向城外荒僻处逃窜。 沈纺根据线索追踪至小镇外围废弃的土窑附近,遭遇一队黑衣杀手。恰在此时,霍砚舟也逃至此地,两人被迫撞在一起。沈纺眼神一凛,右手在腰间一抹,雁翎刀瞬间出鞘!不退反进,刀光闪过,一头扑来的獒犬应声毙命。然而杀手人数众多,刀光剑影间,两人眼看就要被乱刃包围—— 数道乌光如同索命符咒,激射而出。其中一道赫然是一枚连着一根细长坚韧黑色绳索的三棱镖头,如有生命、闪电般地缠住正刺向沈纺的长枪枪杆,绳索瞬间绷直。 一个戴着半张金属狐狸面具的年轻男人轻盈落地、没有丝毫停顿,手腕一抖一拉,那被绳镖缠住的长枪连同持枪的官兵都被他带得一个趔趄,围攻的阵型瞬间被搅乱。 铁面人抬起左臂,两支乌黑短矢不分先后射出,一向面门,另一向膝弯,阴险无比;同时右手一抖,绳镖活物般收回,再直取咽喉。 短短数息之间,在场一人手臂被废,两人被同伴撞倒,一人小腿中箭倒地。另外的官兵早被沈纺凌厉刀法震慑,当场斗志全无。 神秘铁面人手腕一抖,绳镖如灵蛇归洞,重新缠绕回他手腕上。剩余的官兵肝胆俱裂,连滚带爬、仓皇逃窜。 荒地恢复寂静,只剩风声和伤者的微弱呻吟。 沈纺手腕一振,甩落血珠,还刀入鞘。她目光紧紧锁定铁面人。袖箭和绳镖都是典型的暗杀、夜行才会用到的武器,她心中疑窦暗生。 铁面人打量二人一番,开口道:“看你们的身手,倒也不像是寻常的废物。” 他目光落在沈纺身上:“不过,奉劝一句。” “眼下这座城里的浑水可不是什么不知死活的小鱼小虾都能趟的,如果你们就这点斤两……”他转身,背影融入风雪:“趁早滚。” 霍砚舟闻言,面上有些薄怒;而沈纺则若有所思,目送那神秘铁面人离开,对方的话虽然难听,但她却抓出些信息:这座城将有大事要发生了。 唐糖差点拧住林晓的大腿才没笑出声来。这段开头在她看来极好,江屿的演技又有新突破,小表情都很到位,离了《夜不收》谁还能让她看见江屿露出吃瘪的表情啊!至于狐狸十三,台下的观众大都知道他是好心警告,但是、你说话未免也太难听了。 大人,时代变了!现在已经不时兴傲娇的那一套了! 但是想到沈纺立刻就明白过来狐狸十三的意思,她又忍不住一笑,嘿嘿,悄悄磕一下。 第108章 靠脸吃饭吃枣药丸-24 剧情还在继续。沈纺和霍砚舟走到一处,两人互通名姓,决定共同调查。 沈纺问:“霍掌柜犯了何事?竟引得官兵动用獒犬?” 霍砚舟抱拳,但迷茫:“沈姑娘身手非凡!但霍某也是一头雾水,说我走私军械,真是天大的冤枉!我霍氏清白传家,从未碰过这些杀头的买卖,定是有人栽赃陷害!” 两人达成脆弱的协作同盟,心中各怀秘密。 沈纺觉得霍砚舟的反应并无普通商贾的惊慌失措,更像有底牌在握;而霍砚舟听沈纺辽东口音,又见她招式狠辣精准,绝非寻常武师或护卫。 虽知彼此各有隐瞒,此时也只能暂时放下,在找到更可靠的盟友前,合作是唯一的出路。 天蒙蒙亮,风雪渐歇。沈纺和霍砚舟决定分头行动,效率优先,霍家在边市还有几分薄面,沈纺则继续追查失窃案线索。两人约定戌时初刻,镇西土地庙后墙,第三个破洞处见。 临别前,沈纺发出几声惟妙惟肖的鹧鸪叫声作为紧急联络暗号:“若情况有变,以此联系,保重。” “明白,沈姑娘也多加小心。”霍砚舟沉声道。 沈纺追查失窃行迹,发现一处仓库,但仓库内的痕迹已经被抹去,地面被粗糙地清扫过,且有不自然的凹陷。 沈纺蹲下身,用匕首尖小心地刮取一点污渍,心下雪然:浓重血腥味道被劣质香料掩盖,但无法完全祛除。这里还有数道新鲜的、被利器刮擦的痕迹——有人抢先她一步,抹去了证据。 她离开仓库,不远处有几个衣衫褴褛的孩童正在雪地里追逐嬉闹。沈纺掏出一只草编蚂蚱,很快跟孩子们打成一片。通过天真无邪的孩子们,她知道最近有人在这附近出现过,且不允许他们进仓库。 “戴面具的哥哥不让你们进去玩?”她引导着问:“什么样的面具呀?” “狐狸面具。”男孩比划道:“他说危险不让我们进去……他教我们编点小玩意儿赚钱,还会给我们烧饼和糖果。” “他可厉害了,什么都懂,还跟我们说……”他还想继续说下去,被女孩拽了拽衣服。 “他叫什么名字?” “十三。”女孩说:“我们见到一个老伯,叫他‘狐狸十三’……大姐姐,我们真的就知道这些。” 告别孩童,沈纺心中已有定论。真是怪人,狐狸十三既抹去痕迹,又没有为了封口杀掉这群孩子,此人身份复杂,动机成谜,必是她调查的劲敌。 而霍砚舟混迹边市,找到当地蛇头,黑话试探,很快发现了一个被称作“独眼孙”的可疑军需官,很可能与栽赃自己的人有牵连。他在边市也听到了有关铁面人的传闻,这里的人说他给塞外的人做事,大家都叫他“无面鬼”。 “独眼孙”的其中一个据点在福记杂货店后院,霍砚舟从中得到了与栽赃案件有关的关键账本,但行踪暴露,引来杀手围攻。他择路而逃,撞进义庄,只好把自己栽进个棺材里。 紧接着,预想中的硬木板触感并未出现,他砸在了一个温热且有弹性的人身上——狭小的棺材里,两人扭曲地贴在一块,半压在彼此身上,危机临近,生死僵持。 狐狸十三松手的时候,观众们也跟着松了一口气。结果不想追兵离去,狐狸十三却绳镖出袖、将霍砚舟从地上硬生生拖回来,抢走了账本。 唐糖看着都牙酸,心想江屿这次真是牺牲大了,同时,她也捕捉到了狐狸十三在听到沈纺的名字时微妙的停顿……不会吧,这里难道还有什么伏笔吗?看来狐狸十三和沈纺之间还有故事。 身旁的林晓则是不敢想象电影物料公开后自家会吃得有多好,这张力,这劲儿,这是打架吗?这是官方带头发糖,她嗑生嗑死。 戌时初刻,镇西废弃土地庙。残破的泥塑神像在月光下投下扭曲的阴影。寒风穿堂而过,呜咽作响。 沈纺和霍砚舟两人汇合,后者简述自己今日遭遇,说明账本被“无面鬼”给抢走了。沈纺闻言,倒是冷静:“他既点名要我去拿,必有所图。此人行踪诡秘,但并非无迹可寻。……他似乎与镇上孩童关系匪浅。”她将打听到的“狐狸十三”的消息告知霍砚舟。 霍砚舟的世界观被短暂地刷新了,“狐狸十三”跟“无面鬼”简直判若两人。 沈纺找到那个稍大的孩子,半哄骗半威胁叫她称另一个孩子出了事。狐狸十三既将这群孩子当成线人用,就算是不在意他们的死活,也该担心他们给自己带来威胁。 她的策略奏效了。狐狸十三果然现身。见到只有沈纺一人,他立刻明白中计。两人瞬间交手,气息微乱,眼神却如鹰隼般死死锁定对方。数十招过后,双方都察觉到对方的攻击虽然凌厉致命,却处处避开要害——这绝非生死仇敌的打法! 唐糖余光瞥见已经有人开始落笔或敲击手机,大概是在写打戏解析。 就在这紧张对峙的寂静时刻,一声震耳欲聋的爆炸响彻夜空!冲天火光映红半边天穹,位置赫然是福记杂货铺所在的南区。两人目光再次交汇,没有了之前的试探与敌意,仅一瞬对视便达成共识,向杂货铺的位置奔去。 烈焰冲天,而霍砚舟已然在了,他从福记杂货铺里救出几个被抓的孩子,果然都是狐狸十三的小线人。沈纺和狐狸十三两人及时切入战团,从一个被霍砚舟刺倒的杀手怀中抄走滚落的密封铜管。 危机暂解,安顿好受惊的孩子们后,三人终于正式聚首。沈纺先点破狐狸十三对这群杀手下的都是死手,对自己和霍砚舟却是言行不一,怀疑后者是双面间谍。而狐狸十三反口称知道得越多死得越快,现在副总兵李锋已经盯上了他们,你俩最好赶紧打包离开辽东。 霍砚舟就在此时,默默地掏出了一块令牌。玄铁材质的令牌上刻着一只夜枭:“咳、我们重新正式认识一下……北镇抚司秘派夜不收百户、夜枭,专务稽查辽东副总兵李锋私通北虏一案。嗯、现在他还纵火扰民,构陷忠良,走私军械。” 沈纺目光一凝:“……辽东都司、夜不收百户,代号素雁。” 狐狸十三沉默片刻:“……我没代号。” 霍砚舟奇道:“难道你真叫狐狸十三?谁给你取的、有讲究吗?” 狐狸十三:“因为前面十二个都死了。” 霍砚舟露出“我真该死啊”的懊悔神色。 剧院观众席上发出稀稀落落的笑声。 李锋老奸巨猾,必有防备,三人一拍即合,决定制造一个其无法拒绝且能最大限度削弱其力量,制造混乱的契机。 “他不是最怕通敌的证据外泄吗,我们可以给他造一个惊天大秘密。”霍砚舟如是道:“我可以伪造一份密报,内容就写建州左卫不满李锋屡次提价和拖延,决定撕毁协议,并已将其历年通敌罪证备份秘密送往都城。交接地点就选在盐场、时间定在两日后午夜。” “盐场地势开阔,但废弃建筑众多,便于埋伏,也利于我们制造混乱脱身。”沈纺立刻领会其意,补充道,“更重要的是,李锋定会精锐尽出,亲自前往拦截销毁这份‘罪证’。届时,他的府邸防卫必然空虚。” 计划敲定。三人分头行动:霍砚舟负责伪造密报,并设法让李锋的心腹“意外”截获;沈纺负责在鱼龙混杂的鬼市散播风声,佐证密报的真实性;狐狸十三则利用其渠道,散布李锋府邸有内鬼的假消息,进一步扰乱视听。 决战前夕,霍砚舟和沈纺与狐狸十三分别单独相处了一会儿。而且理由相当合理,倒不能叫观众指责配平文学了。 霍砚舟问:“沈姑娘、‘素雁’,你既身手了得,智谋过人,为何一直留在辽东这等苦寒之地?以你的本事,去京城……” 沈纺擦刀的动作一顿:“……等人。” “等人?” 她沉默片刻,低声道:“一个儿时的玩伴。很多年前、边关战乱,我们失散了。他可能以为我还恨着他……因为一场没机会解释的误会。我想、也许有一天可以再遇到他。” 霍砚舟看出她眼中落寞,安慰道:“会遇到的,等李锋事了,我帮你找。” 沈纺摇摇头:“不必了。或许他早已不在了,或许……他根本不想见我。”说完,她收起刀,神情复又坚定,“走吧,我们准备‘礼物’去。” 和沈纺这边相比,霍砚舟同狐狸十三的相处就更有些微妙的意味。前者在给“独眼孙”下套时一不留神负伤,在据点换药时,恰好遇到从鬼市返回的狐狸十三,后者沉默地递出一卷干净布带。 霍砚舟伸手接过布带,两人指尖相触,一人温热,一人戴着冰冷的黑色皮质手套,动作同时一滞。 霍砚舟抬头瞧他,却见他避开了自己的视线,收回了手。他问道:“狐狸、你不论做什么都戴着这个面具吗?” 狐狸十三没理他。 霍砚舟不死心:“已经是火海同舟的关系了,也不能给我瞧一眼吗?” “我长得不太方便。”狐狸十三说。 “就凭你露出来的这半张脸,也知道不可能不方便。”霍砚舟调侃道:“怎么、漂亮人物,怕我看了自惭形秽?” 狐狸十三不说话,就在霍砚舟以为他又要无视自己的时候,他轻笑一声:“那是因为你没看见上半张脸、面具底下的都毁了。” 霍砚舟喉头一噎,以为自己连踩两雷,刚要说话,但很快反应过来,气急败坏道:“你又骗我!你这张嘴比面具还唬人!” “唉、”狐狸十三嘲弄他道,“谁叫霍大人比三岁小孩还好骗些。”话是这么说,他却俯身伸手帮霍砚舟在伤口处收了结。 “等你给我收尸的时候,自然知道我长什么样了。”他直起身,语气平淡。 唐糖和林晓在台下无声尖叫,心说这FLAG可不兴立,也太不吉利了!接下来还是双线并行,又是刺激打戏,霍砚舟和沈纺在盐场布局同李锋周旋,很大场面;而狐狸十三则负责在李锋宅邸取证。 盐场这头雷霆交锋,预设的绊索被触发,盐垛倒塌,漫天白色沙暴;隐藏在角落的石灰胡椒混合的烟雾弹被点燃,辛辣刺鼻的浓烟瞬间蔓延开来;沈纺张弓搭箭,传信火箭升腾至空,发出动手讯号。 画面快速切换,李府这侧,鬼魅似的身影避开重重机关和巡逻,成功潜入守卫森严的书房,找到隐藏的密室入口。铜匣子里正是浑河隘口的布防图原稿,以及李锋与建州左卫指挥使的密信。 就在狐狸十三取出铜匣的瞬间,一支无声无息的吹箭射出—— “放!”沈纺清越的声音穿透黑暗,盐场激战已到白热化阶段,所有人悍不畏死,盐垛化作染血的坟丘。她雁翎刀出鞘,刀光如匹练,心中谨记是为拖延时间。 就在此时,盐场外围一处高坡上,事先约好的绿色荧光飞腾至空,闪烁三下,随即熄灭。 “得手了,撤!”霍砚舟荡开身前敌人。 “给我追!”李锋狂怒:“格杀勿论!” 事先约定的撤离会合点,沈纺和霍砚舟带着其他人突破重围抵达,众人皆是身上带伤,血迹斑斑。狐狸十三闪出,倒不废话,他从怀中掏出个用油布裹好的铜匣,丢进霍砚舟怀里:“东西。” “你受伤了?”沈纺注意到他动作迟滞。 “小事。”狐狸十三说。 李府,返回书房的李锋已是又惊又怒,他看着密室中空空如也的暗格,再低头一看地上暗色的血滴,狞笑道:“这小贼跑不远的,传令,即刻封城、给我搜!” 汇合点,狐狸十三再取出一枚刻着特殊花纹的木牌递给沈纺:“趁李锋还没下令封城、快走。东门的守卫队长跟我有旧交,这是信物。” 沈纺接过木牌,看了一眼正涌来的火把长龙和喧嚣声,忽而电念闪转,问道:“那你呢?” “……我走不了了。”狐狸十三说。 他摘掉手套,指腹在侧肋伤口处抹了一把,举到两人眼前,那血液的颜色已经变成妖艳的淡紫。是毒。 他活不成了。 沈纺深吸了一口气:“好、这就走,告诉我你的名字,也方便来日为你立碑烧纸。” 他似乎愣了一下,镜头捕捉到一丝复杂情绪在他眼底极快地闪过,最终定格在释然上。他说:“不必了。” 霍砚舟最后回头深深瞧了他一眼,什么都没说。一行人朝着尚未关闭的东门方向亡命狂奔。待到几人远去,狐狸十三长出一口气,微微晃了晃。他低头抹去手上的血液,重新戴上手套,调整腕上的袖箭。 绳镖出袖。 喊杀声已近在咫尺。 他转身迎向死亡的浪潮。 京都,北镇抚司。霍砚舟手臂上的伤口已经愈合,留下一道深色疤痕。那包裹完好的铜匣呈上,铁证如山。 八百里加急密令飞驰辽东,李锋被押解进京,直奏御前,天子震怒。 着即刻处斩、抄没家产,夷三族。辽东涉案官员,不论大小,一律严惩不贷,此案震动朝野,辽东官场为之肃清。 到论功行赏的阶段,霍砚舟擢升北镇抚司镇抚使,深得上峰器重。京都局势错综复杂,北镇抚司案牍如山,辽东很快变成了一个遥远的地名。他不得脱身,只好修书一封送往辽东都司,交予沈纺,信中细细说了京都审案经过和李锋伏法的结果。 而沈纺也已升任辽东都司夜不收指挥佥事,依然不着官服,身姿挺拔如松。她与霍砚舟保持公文往来,提笔蘸墨、回信时字迹工整,条理分明,信末添了句内容一闪而过:“……反复搜寻,未见遗骸。” 最后一幕是城楼上,塞外长风呼啸而过,她极目远眺,从袖中取出叶片,凑近唇边。 一缕清越悠远的调子流淌出来,几个音符往复回旋,追上塞外亘古的长风,盘旋在空旷的天地间。镜头越过她的肩膀,飞向苍茫的草原,远处是一座孤独的烽燧。 这画面与电影最开始时无限重叠。 屏幕渐暗,唯有那吹叶曲调仍在,演职人员表开始缓慢滚动,待到最后,屏幕又缓缓亮起。 两个孩子背对着镜头坐在辽阔的草原上,男孩手里捏着一枚叶片,凑在唇边吹出简单清亮的曲调——与尚未终结的沈纺的吹叶曲调重合,成了一曲无言的双人合奏。 最后一段吹叶声渐渐淡去,画面定格在女孩侧头时露出的笑颜,阳光洒满两人肩头。随后,屏幕彻底暗下。 第109章 靠脸吃饭吃枣药丸-25 点映结束后,媒体通稿字斟句酌,评价较高,但有关具体细节讳莫如深。但不少被抽中的幸运观众在加密小群里的呐喊将《夜不收》的神秘感和期待值推到顶点。 片方趁热打铁,宣发火力全开,一天到晚在那“风雪埋忠骨”,带#电影夜不收#的话题发“定档10月1日,共守家国山河!”。 主演们踏上密集路演征程,而且任映真因《藏春庭》排期缺席了部分路演,拍了一大堆宣传物料给刘问樵处理。账号是日更的,人影是见不到的。结果反而增添了狐狸十三的角色热度。 10月1日国庆档向来是兵家必争之地,今年也是强片云集。 《长河落日》,史诗级战争巨制,全明星阵容,主打家国情怀和宏大场面; 《团圆饭》,合家欢喜剧,笑星云集,氛围轻松解压,下沉市场利器; 《山海嬉游曲》,国产动画视效大片,热门IP改编; 《寂静的证言》,社会派悬疑片,口碑潜力股。 群雄逐鹿,《夜不收》就卡在这个档口上映。 《长河落日》首日排片占比最高,票房强势登顶,媒体通稿纷纷打出“国产战争片新标杆”、“国庆档首日冠军”的标题;《团圆饭》紧随其后,稳居第二;《夜不收》首日排片略低于前两者,但上座率异常惊人,以微弱差距紧咬《团圆饭》。 《山海嬉游曲》与其并列,《寂静的证言》则是悬疑类型略显沉重,首日票房排在最后。 次日,社交媒体上关于《夜不收》的讨论彻底引爆,好评刷屏,○瓣开分8.6、购票平台更是9.6+,不少自来水安利汹涌澎湃。反而《长河落日》开分7.2被批文戏薄弱,《团圆饭》开分6.5被指笑点低俗。 口碑效应是立竿见影的,《夜不收》单日票房反超《团圆饭》,直逼《长河落日》。嗅到爆款气息的院线经理们立刻行动,大幅提升了《夜不收》排片占比,尤其是黄金场次和IMAX厅。 果然,第三日《夜不收》单日票房强势登顶,《寂静的证言》紧随其后,票房走势异常稳健,跌幅最小。 等到假期结束时,其他电影票房普遍断崖式下跌,但《夜不收》单日票房仍然能打,观众二刷、三刷的比例极高。社交媒体上关于沈纺过去的深度解析,以及狐狸十三的结局解析贴层出不穷,“叶笛”梗持续发酵。 最终硝烟散尽后,大家都取得了符合预期的成绩。 除了《夜不收》——以绝对优势夺得档期票房冠军,跻身年度票房前三甲,成了名副其实的国庆档最大赢家和年度现象级爆款。 网络上的好评也是疯狂井喷,郁漱因《夜不收》一战封神,演技获得了一边倒的赞誉;任映真的“狐狸十三”紧随其后,反而还给《藏春庭》带去了一波热度,有不少看完电影的又跑去追话剧巡演;江屿同样热度不减,重点在他这次演技突破极大。 千夜生长首当其冲,发布了一张超高精度的剧照特写。 覆盖上半张脸的狐狸面具占据视觉中心,冰冷金属质感,每一道刻痕都清晰可见。下半张脸是紧抿的嘴唇和下颌线,再往下的脖颈被衬得如段冷玉,显得格外细腻脆弱,和面具形成了强烈的反差。 这张图罕见地没去拍任映真的眼神、却通过下颌、唇间和侧颈去展现“狐狸十三”。 天葩飞堕广寒宫则不忘配文:风雪夜归人,素雁守辽东。 郁漱独立在古老的城垛上,背景是辽阔苍茫的塞外荒原和天际线,她微微垂首,纤长手指捏着片叶,凑在唇边。画面弥漫着一股孤寂与怀念的味道,她外袍在朔风中猎猎翻飞,衬得她像一株孤松。 就在刘问樵有些担心这个势头下去会不会被炒CP反噬的时候,夜不收官博来救他了。 @电影夜不收V: 风雪同舟,生死与共。#电影夜不收##三角形就是最稳定的图形# 配图是一张前所未见的俯拍视角高清剧照,镜头从上方高处向下拍摄,带来极强的视觉压迫感,观众正站在命运之神的视角,俯瞰着废墟上的三人。 沈纺位于画面左下角,半蹲在一块倾倒的巨石旁,雁翎刀并未归鞘,刀尖斜斜点地。她正视着镜头方向,无畏于这未知的命运,似乎随时准备反击。 右下角则是狐狸十三,被俯视反而显得那面具更具压迫感,孔洞后的眼神冰冷锐利。他右手垂落,银亮镖头自袖口滑出半截,左手则自然地护住沈纺的侧翼,同样蓄势待发。 霍砚舟则站在画面上方,背对镜头方向,身体微微后仰,侧头回望,他左臂处有染血的绷带,右手紧握刀柄,长刀指向身后,做出了一个保护性的回身姿态——他正看向狐狸十三,同时封堵了从镜头方向攻击沈纺的可能。 三人的动态在画面中构成了一个无形的三角闭环,将“威胁”牢牢锁定。 官博的行为与在CP粉的宇宙里投下一颗引力坍缩弹无异。 #三角形就是最稳定的图形#瞬间杀上热搜,一时间《夜不收》的二创真是百家争鸣,“沈狐”(沈纺X狐狸十三)派高举青梅竹马生死相随的大旗,核心论点围绕叶笛展开,这刻骨铭心的羁绊不是爱是什么,电影刚下一个月,他们就大量产出“青梅竹马回忆杀”,“窥见你眼底的温柔”,基调基本上是深情虐恋意难平。 另一对则是“屿你同真”主打欢喜冤家生死兄弟和双A张力,创作方向锁定“棺材里共鸣的心跳”,“进错棺材嫁对郎”,风格多为强强、张力十足,稍微带点虐心。同时她们也是坚定狐狸十三还没死的那一派,跟编剧老师想到一处去了。 还有“纺舟”派,坚信并肩作战,日久生情,霍砚舟和沈纺就是彼此的牵挂,历经风雨后最坚实的依靠和归宿,你的身后交给我!深情,守护,细水长流! 当然,最主流的还是“三角”派,他们彻底放飞,口号是“我全都要”,三个人缺一不可,夹心饼干文学盛行,脸红心跳、左右为难!只有想不到,没有炒不出! 小王津津有味“吃饭”的时候,任映真路过看了一眼。 屏幕上正是一张被疯狂转发的“夹心饼干”同人图,戴着狐狸面具的小人(画得还挺像)被沈纺和霍砚舟一左一右“壁咚”在中间。狐狸十三唇线紧抿,身体微微后仰,袖口寒光闪烁,但又显得格外无助——小王笑得一脸慈祥,正要点开评论区—— “小王。”任映真说。 小王吓了一跳,手忙脚乱想锁屏,结果手机差点脱手飞出去。他 惊魂未定地回头:“啊?任哥、你,你忙完了?” “道理我都懂,”任映真表达了真诚的疑惑,“但为什么狐狸十三才是被夹心的那个?不应该是沈纺吗?” 小王:“……?”他张着嘴,大脑一片空白。 哥,重点是这个吗,你的灵魂拷问从何而来啊。 【因为你比较好嬷,美强惨战损不嬷天理难容不懂的话永别了】 【这世间,圆月常有,月圆难留,片刻也算永久】 【疑似死了的就是最好的,朱砂痣白月光意难平永远活在我们的心里,这种角色就应该被怀念呵护还有夹心,唉,任映真是不是看不了星网论坛,瑾酱从第三期直播的时候就在上面被小周和小沈夹心了】 小王大脑飞速运转,快要灵魂出窍。 “算了,”任映真看着他呆滞的表情,摆摆手,“你们开心就好。”他转身离开,把小王和“夹心体位学”合理性留在了原地。 小王很想问,您到底是真不懂还是太懂了。 如果孟知在场,他会说你没有我了解任映真。他就是故意的,此男实在是喜欢逗你玩和装无辜的高手啊。 而唐糖则是一个绝望的任映真公公,一言以蔽之,认为我推很帅,绝不会当零。 @小真你什么时候红啊: 官博这张俯拍图狐狸十三的位置是侧翼奇兵,姿态是前倾蓄力,绳镖半露杀机暗藏。小真对眼神的处理很细腻啊!他很明显是主动进攻和守护位而不是被动承受的夹心。小狐狸的力量感来源于神秘和内在的坚韧! @真真妈粉头子:但是夹心狐狸真的很好吃。 @小真今天退圈了吗:但是他左右为难的样子很带感。 @小真你什么时候红啊:…… 这次不敢让好朋友知道自己的社交平台账号的人变成林晓了,她不仅是“屿你同真”CP粉,已经混成圈内大手,更是坚定的任映真右位拥护者。电影下映一个月,她有关“霍狐”的视频就剪了三条出来,血洗○站,百万播放。 @屿真真心不怕火炼: 为什么被夹心的总是狐狸[笑cry]这还用问吗!当然是因为#屿你同真#好味!#夹心狐狸#美味!@任映真 是天选被嬷体质!你品、你细品,神秘破碎美强惨,战损傲娇易推倒,盐场断后白月光,夹心饼干文学简直为此量身定做! 《夜不收》的同人创作风暴呈现出惊人的长尾效应。 这股由粉丝热情驱动的、自下而上的生命力不仅持续为电影保温,也悄然撬动了IP商业化的新可能。官方出了一堆周边,其中最出圈的联动是和S市联名的限量交通卡。 一年岁末,各大年度盛典临近,正如业内所料,《夜不收》毫无意外地成了年末各类软奖项提名的绝对主角,横扫各大平台的年度盘点。从门户网站、票务平台到社交媒体平台的盛典,《夜不收》毫无悬念地包揽了“年度电影”,“年度影响力影片”和“年度话题电影”等重磅提名,且是夺奖大热门。 在众人看来,郁漱凡有提名,如“年度女演员(电影类)”之类的奖项就已是她囊中之物;张弛导演和两个男配角也没被落下,“银幕之眼”一碗水端平,张弛被按在“年度导演”那,“年度突破演员”和“年度人气角色”分别提名了任映真和狐狸十三,转头还不忘把江屿放到“年度瞩目演员”的位置上。 主打一个不白来,都不白来啊。 值得一提的是,○博之夜还有一个“年度流行话题”的提名,《夜不收》相关赫然在列,在看到#夹心饼干文学#一闪而过的时候,所有人都掬了一把汗。 低声些,难道光彩吗。 比较光彩的还没说话呢。 和《夜不收》同在国庆档打擂台的《长河落日》主题曲就是陆枕澜唱的,是今年“银幕之眼”的“年度影视歌曲”不二之选。 这类以流量人气和商业热度为主的“软奖项”盛典对陆枕澜而言早已是可有可无的点缀,去年他就以“档期冲突”为由,婉拒了所有类似的邀请。 但今年他来了。 《夜不收》剧组的位置被安排在一起。任映真坐在江屿旁边,感觉背后扎了根针。他不必回头也知道这锁定在他身上的目光是来自谁的。 “紧张?”江屿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音量问道,他目光依旧落在前方舞台。 任映真微微侧头向他,声音同样压得很低:“还好。理解一下吧、毕竟我是第一次来这种场合。” 江屿点点头,过一会又开麦了,声音只有两人能听清:“假期有什么安排?” “还没定。”任映真答得随意:“怎么,江老师有推荐?” “金姐说我们可以一起找个安静的地方晒太阳,年底没有新本子,正好可以躲躲清净。” 任映真轻笑一声:“录《山水相逢》的时候晒得还不够多吗?” 江屿的声音更轻了些:“……或者,你想做什么都行。” 【坦荡得有点犯规了朋友】 【其实一般如果不是一个是主人公一个是真人助演的话我会磕的,哦等等这位竟是特别载入吗,那没事了,我吃我吃】 【特别载入是?】 【不带记忆,跟主人公一样沉浸式体验】 “忙完这段时间再说吧。”任映真想了想《藏春庭》,答道:“如果时间凑巧,我们再聊。” “好。” 台上颁奖流程过半,许多奖项都毫无悬念,“年度突破演员”揭晓时,《夜不收》的片段在大屏幕上循环播放,任映真在郁漱和江屿的祝贺下起身,上台背完了刘问樵写的稿子。 老刘文笔诙谐又不失深度,每次念到某个幽默的转折点时,台下就会适时响起阵阵笑声。 他目光掠过陆枕澜所在的方向,领奖下台,挨个和《夜不收》剧组的人们握手拥抱。等轮到江屿就直接跳过握手这步,他说:“恭喜,映真。” “谢谢。”任映真在这个超过了五秒钟的拥抱里,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音量说:“松手,如果你不想我们明天一起上头条的话。” 第110章 靠脸吃饭吃枣药丸-26 颁奖典礼结束后,舒缓的离场音乐响起,现场灯光大亮。人群三三两两形成了更小的社交圈,或走向采访区,或准备离开。 《夜不收》剧组的人们也自然地分散开来,郁漱和张弛导演正被围着道贺、或与人寒暄。任映真瞥了一眼,自知不必硬融,和江屿简单聊了几句就准备离开。 一道身影忽而“恰恰好”站在他面前,姿态从容。 “小真。” 任映真抬起头。 陆枕澜的声音温和亲切,好像真在欣赏他:“恭喜,‘年度突破演员’实至名归。”说得仿佛纯粹为他感到高兴。 “谢谢陆哥。”任映真说:“也恭喜您得奖,《孤帆远影》唱得很动人。” 商业互吹谁不会呢。 陆枕澜眼神似乎暗了暗,仍然对他微笑:“还在躲我?” 节日或家庭聚餐就别提了,档期都空的时候他回家也见不到任映真,怀疑对方在躲自己完全合理。 他问的语气困惑,似乎还有些受伤和被辜负的委屈。真是一副被弟弟冷落的兄长的样子:“家里就那么让你不舒服?” 好演技,不愧是能拿到金叶奖的人。 “哥想多了。”任映真自嘲道:“我最近工作排得比较满,后面还有几个本子在谈,刘哥都忙得脚不沾地了,恨不得一个人掰成八瓣用。我能丢下他回家偷懒吗?” 陆枕澜脸上的笑容依旧,但眼底的温度已悄然凝结成冰。 “哥的好意我心领了。”他继续说:“不必为我担心。” “映真。”又来了一个“恰恰好”路过的人。 江屿目光扫过他俩,落在任映真身上:“张导刚好像在叫你,我们一起过去吧?” 他立刻会意,转头对陆枕澜道:“抱歉、陆哥,张导那边有事找我,失陪了。” 两人默契地不再留下开口的机会,一起转身往张弛的方向走去。并肩走出一段距离、确认脱离陆枕澜直接视线范围后,任映真低声道:“谢了。” “小事。”江屿微笑。 “张导没真的找我吧?” “嗯,反正他脾气好,我们冲过去找他聊两句也不会怎么样。”江屿说:“跟他聊天挺费神的吧?” “还好,应付得来。”任映真答道:“……以前不是这样。” “我很想客串挡箭牌。”江屿轻快开口:“他看起来已经把我当成假想敌了,这暗箭总不能白挨吧。” “……原来你知道啊。” “所以请你务必要考虑假期跟我一起出去玩的事情。” “我会的。”任映真说:“档期对得上的话,一定联系你。” “你会钓鱼吗?”江屿忽然问。 “不会。”他答得干脆果断。 “真让人意外。”江屿意味不明道:“不过我等。”他用开玩笑的语气说:“我可会把你的号码置顶,免得错过你的通知。” 任映真明白过来他话里的延伸义,原来是在调侃自己的作风。他装作不由失笑:“愿者上钩。” …… “小真,有点情况需要跟你聊聊。”刘问樵说:“关于新来的宣传助理,小凌。” 任映真抬起头,放下手里的剧本:“她怎么了?” 工作室规模扩大后、人手紧张。小凌是两个月前入职的宣传助理,年轻,有活力,名校毕业,履历漂亮,面试时表现也很出色,现在负责对接一些新媒体平台和粉丝运营的辅助工作——刘问樵亲自招进来的。 “工作上没什么大问题。”刘问樵说:“但对你的私人行程特别感兴趣。”他举了几个例子,任映真都有印象。 “这几件事都不是她工作范围内需要知道的信息,而且她的信息获取渠道很可疑。小王口风紧,说没跟她提过。” “社交圈查了吗?” “背景干净,最近跟一个小型公关公司的人走得比较近。” “档案给我看看。”任映真说。 他接过文件夹,快速翻阅,发现公关公司的股东关系和关联公司查下去,其中一个不起眼的投资人最后关联到澜真映画成员的大学同学的表亲身上,连丝线都没有直接关联。层层嵌套,毫无关联,好伎俩。 他长出一口气,反倒放下心来,合上文件夹:“老对手。” 刘问樵反应过来,神情凝重:“小凌自己可能都没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他到底想做什么?” “心理战术。”任映真说:“他用不着这个宣传助理就能掌握我的行踪和了解我的社交圈……大概只是喜欢这种想让我知道、我的一举一动都在他视线范围内的感觉。” “暂时不用动小凌,免得我们陆老师还要换人,手段更隐蔽的话还麻烦。”任映真重新翻开剧本:“随便给她一些我们想让他知道的信息。” “让她继续‘关注’我,但传递什么信息,由我们来决定。” “好。”刘问樵点头:“我会盯紧她,能接触到生活助理和司机的人我也会再筛一遍。他不可能只埋一颗钉子。” “嗯,辛苦你了,刘哥。” 刘问樵一走,房间里恢复宁静。窗外的太阳逐渐被阴云遮蔽,任映真翻回剧本扉页。 它的名字叫《长夏》,导演是以细腻刻画现代人精神困境和复杂情感著称的许靖安,她与周寒山并称为“南周北许”。这个本子的配乐团队也是业内顶尖,最重要的是——故事本身好。 背景设定在一座临海多雨的南方都市,人物立体丰满,情感纠葛深刻,台词精炼有力。邀请他去试镜的角色有表演的无限可能,但是、这是一部双男主电视剧。 任映真对它本身没意见,问题在于,另一个主角的意向名单上,陆枕澜的名字几乎毫无悬念会排在首位。 这两个主角的定位甚至都和现实相像,彼此间满是试探、拉扯,精神上的角力和情感上的沉沦。其中一人以保护之名行控制之实,另一人则是在才华被赏识和诱惑和自我被吞噬的恐惧中挣扎。在潮湿闷热的雨夜里,被无形的网一点点收紧—— 这就是“任映真”本该面对的。 陆枕澜都用不上演技,只要本色出演就能完美诠释了。 这部剧的班底无可挑剔。但如果接下,就意味着在未来几个月甚至更长时间里,他需要与陆枕澜朝夕相处,沉浸在角色设定的情感漩涡中。剧本吸引他的地方,恰恰在于它并非一个常规的救赎故事——最终,那个被吞噬的人没有离开。 但“任映真”早就已经找到出口了。 ……是不是得找个时机,在自己离开之前把陆枕澜想个办法神不知鬼不觉地做掉才行呢?不然只要他离开,就算“任映真”暂时飞出去,还是有可能会被骗回一个更大、更坚固的笼子里。 他很难不担心,“任映真”恐怕是玩不过陆枕澜的,就算没有爱情,“他”还需要亲情,而任映真非常清楚任兰章满足不了“他”的情感需求。 任映真担心的是“他”不会走投无路,却可能因为心软或顾念旧情而回到原点——这两人可是朝夕相处近二十年,陆枕澜想要诱捕的话、他怀疑易如反掌。 那番外就烂尾了。 他正全身心琢磨如何对付陆枕澜的时候,任兰章来了电话。两人没有寒暄。 “周末有空吗?” “有安排?”任映真反问。 “陆祐齐在南山那边的别墅,说新修整了后山的钓池。问你去不去试竿,”她说,“我周末有会,不去,你有空就去坐坐。” “知道了。” 任映真也很好奇,这婚后近二十年仍直呼其名的夫妻当年如何走到一起。或许任兰章女士的字典里,夫妻关系和母子关系并无不同,一种克制的亲近。 待到周末,任映真抵达别墅,就见一儒雅中年男人坐在钓池旁边,正气定神闲。 “小真来啦。”他头也不回:“坐,你妈说你最近忙,能抽空过来不容易。” “陆叔叔。”他颔首,走过去坐到陆祐齐身旁的空位上。山间的风好凉。 “会钓鱼吗?” “不会。” 池底有银色鱼影悠闲游过。 “没事。”陆祐齐轻笑一声:“钓鱼简单,只讲究静心。你说不准还有新手保护期,运气比我好。不想试的话,坐我旁边、看着就行。” 任映真拿起鱼竿,入手冰凉。他学着陆祐齐的样子,浮标在水面上晃动,荡开细微涟漪。 两人并排坐着,一时只有山风吹过林梢的沙沙声,和偶尔几声清脆的鸟鸣。 陆祐齐再开口,声音低沉平缓:“其实你和枕澜的事,我和你妈都知道一些。” 任映真叹了口气。 “你还年轻,别总是叹气。”陆祐齐道:“年轻人,合则聚,不合则散,很正常。我们家里没有皇位要继承,你们俩里也没有经商的材料,我和兰章都支持恋爱自由。” 他话锋一转,继续道:“枕澜那孩子表达的方式跟他母亲有些像,有时候过于直接、或者执着,自己又想不通。我不是替他辩解什么……但、你看能不能给他一个台阶下?” 任映真没吭声,手腕一抖,猛地提起鱼竿。鱼线瞬间绷得笔直,竿梢弯下,水花四溅,开门红,体型不小。他边收线,边接上陆祐齐的话题:“——这台阶不是我能给他的。” 那精疲力竭的鱼被彻底提出水面,徒劳地张合着嘴,银鳞在阳光下反射耀眼光辉。 任映真小心地摘下鱼钩,俯身将那尾鱼重新放回池中,它仓皇摆尾,消失在池水深处。 噗通一声轻响,他没有再拿起鱼竿。 “陆叔叔,你看。”任映真望着池子:“我把它放回去、它似乎重获自由,但它仍然在这个池子里。我随时可以再把它钓起来——无论它躲得多深,游得多快。如果池子里只有这一尾鱼,或所有鱼都逃不出这方寸之地,那我的‘放生’其实和圈养无异。” 他转头看向陆祐齐。 “这就是陆枕澜想对我做的事情。” “他享受掌控我自由范围的权力,喜欢看我徒劳无功并从中得到快感。” “他没有分清爱和施虐欲的界限。” “小真,你的话未免太过偏激了。”陆祐齐放下左手的茶杯,杯底与桌面接触,发出轻微声响:“他过去定有对你欠妥的地方,但年轻人谈恋爱,冲动、占有欲强一些有所难免,重要的是知错能改。你和他一起长大,应该最了解他,他只是太紧张你了。” “是的,我们从小一起长大。从小时候开始,我就见到他拆开心爱的玩具,或者出于好奇肢解昆虫。我能理解他的目的,他只是渴望了解它们,想要知道里面的齿轮如何咬合、或为什么它们可以飞翔,想要保存它们的美丽,知道它们运作的原理。” “他‘了解’的动机是他的‘爱’或者说‘兴趣’。” “现在轮到我了。他想拆解的是我的思想、情感,选择;钉住的是我的自由、未来和存在。这就是他的爱在我身上的投射。” “你为什么能把一个人对你的感情和玩具还有昆虫相提并论?这是诡辩。”陆祐齐终于沉了脸色,语气有些不悦:“你不能因为他以前的好奇心、又对你做过错事就这样否定他的感情……他后悔了,也道歉了。你就真的不愿意重新认识他,再给他一个机会?” “是吗,把人关起来切断通讯、监听电话,让保镖‘礼貌’地拦住我这种事也是道歉就可以抹平的啊。” 任映真冷冷道:“如果您真的认可他的爱,那您当年为什么会跟他的母亲离婚,转而跟我的母亲在一起呢?” “我不用重新认识陆枕澜,我比任何人都了解他。陆叔叔,我甚至比你了解他。我比你更知道他有多爱‘我’。他的爱有顺从情理的部分,但更多的是混沌。” “您没有权力要求我去接受您儿子施加给我、与当年他母亲施加给您如出一辙的爱。” 林涛阵阵。 陆祐齐脸上那铅云般的神情竟渐渐褪去,如释重负似的长叹一声,紧接着,他竟然畅快地笑了起来:“好、好,好!” 他连说三个好字,随即目光灼灼。长辈的审视和被冒犯的怒意尽数消散,只剩下一种近乎欣赏的光芒:“我还是不够了解你,或者说,我低估了你,小真。” “不瞒你说,今天约你来,我确实存了试探你的心思。我的孩子陷得太深了,他母亲身上那种偏执的因子在他身上反而放大,我担心……我担心你会心软。” 他垂下目光,看着那方池水:“如果你今天被我说动了,或表现出哪怕一丝犹豫,我反而会寝食难安。我们会想尽一切办法,哪怕用强硬手段,也要把你们两个隔离开来。这是我和你母亲聊过的。” “作为父母,我们不能眼睁睁看着你们把彼此彻底毁掉。” “我会再和枕澜好好谈谈,用我的方式。当然,他未必会醒悟,但我也不会再纵容他胡来。”陆祐齐身体后靠,姿态彻底放松,带着种尘埃落定的释然:“如果你需要什么帮忙,只管联系就好。” “谢谢您,陆叔叔。”任映真站起身:“暂时不用麻烦,如果有需要,我会让刘哥联系您的助理的。” 如果有需要他就该想办法把这对父子打包一窝端,从丝线颜色他就可以判断出陆祐齐对自己的真实态度,这也是他敢于说出这番话的主要原因。 二十年。 他偏头看向车窗玻璃上映出的,自己的侧脸。“任映真”比他更年轻,这二十年的贯穿性会更强。要把一个人和自己所有的盘根错节的联系全部斩断,意味着人生里所有的记忆碎片,同一个人的影子,无数不足为外人道的烦恼和秘密——那个人都曾是第一个知道和唯一一个知道的人。 习惯,默契,彼此一个眼神就能心领神会的瞬间,它们都不是假的。 它们和他是构成任映真世界的最温暖而牢固的那一部分。 所以若要亲手拆毁它,他比“任映真”更了解,这一步难如登天。 可是他有决心。 如果真的将要发展到那一步的话,也不过是硬生生剥离掉一层自己的血肉而已。没有谁离了另一个人就会活不下去。 更何况他已经做过一次了。 第111章 靠脸吃饭吃枣药丸-27 陆枕澜暂时没再有新的行动,不知道陆祐齐是否找他聊过,警告有没有用,但任映真的心神也不放在他身上。 电影圈的目光已经聚焦在新一年首个重磅专业奖项——光影世纪大奖。作为亚太地区最具影响力,以专业性和艺术性著称的电影奖项之一,它已经公布了提名名单,为新一年拉开序幕。 名单公布当天,业内一片沸腾。作为现象级商业巨制和类型标杆、《夜不收》毫无悬念地成为本届提名的最大赢家之一,强势入围多项重量级奖项,包括最佳影片、最佳导演、最佳女主角和最佳动作设计。 而最引人瞩目,也最具话题性的提名,出现在“最佳男配角”这一奖项上。 任映真的“狐狸十三”和江屿的“霍砚舟”同时获得“最佳男配角”提名。 光影世纪大奖给出的解释是《夜不收》角色定位精准,而两位演员表演风格迥异,各擅胜场,关于“狐狸十三”他们强调在表演空间受到面具极大限制的条件下,通过精准的肢体语言、眼神控制和声音塑造,成功诠释了一个神秘、复杂、充满悲剧色彩的角色。其表演内敛而富有层次,突破性地完成了角色的塑造;而对“霍砚舟”他们则侧重于成功演绎了一个从市井行商到卷入风暴中心的角色,角色弧光完整清晰。表演扎实有力,尤其在关键冲突戏份中展现出极具爆发力的情感表达,层次分明,令人信服。 双方的事业粉自然狂喜,但空气中也不可避免地弥漫着一丝微妙的竞争气息。毕竟,这个奖项最终只会属于一人。火药味悄然滋生,只是尚未大规模爆发。 “屿你同真”的CP粉们则已陷入狂欢,超话里“顶峰相见”、“双星闪耀”的同人创作层出不穷。 与网络上沸腾喧嚣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度假区里的宁静。私密露天风吕里,热气蒸腾而上,两人并排靠在光滑的石壁上,远处是连绵的雪峰,任映真正在点屏幕,回完刘问樵的消息,他把手机丢上木台,往温泉水里沉了沉。 “评语看了?”江屿问。 “嗯……郁漱姐提名女主了。”任映真用余光瞥他:“光影世纪有配平的传统吗?她实至名归、同一个剧组,同一个奖项单元,最佳男配角还会再给《夜不收》吗?” “你陪跑的概率很低。”江屿语气倒是笃定:“评委会当然要考虑平衡,但今年男配角的其他提名者没几个能打的。有角色扁平全靠资历的、还有输在片子类型小众,评委可能没看全——还有演反派的老戏骨,但是其角色设计冲击力不如‘狐狸十三’。” “那你呢。”任映真单手支着头去看他,手肘搁在池边。这个姿势让两人对视。 “我打不过你。”江屿坦然道:“金姐都说了,我是评委会打出的一张安全牌。” 任映真没回答他。 池水安静地涌动着,热气模糊了彼此的轮廓和时间的流逝。 “但我不想只当一张安全牌。”江屿说,声音像落在水面上的雪花:“……你上次说的问题,我想清楚了。所以,” 他问,“江屿可以亲你一下吗?” 爱是什么呢? 孔夫子说:仁者,爱人。 圣经里说:爱是恒久忍耐,又有恩慈。 现代主义认知心理学说:爱是完全的接纳。 爱是为心上人无条件地付出牺牲,一心只想让她得到快乐;爱是霸占、摧毁还有破坏,为了得到对方不择手段,不惜让对方伤心,必要时一拍两散,玉石俱焚。 而对任映真来说,它们被概括为唯一的、灼目的颜色。 璀璨的金色。它不神圣不阳光,若它是爱情—— 爱情,想要杀死对方的欲望,那是一种暴烈的冲动,想要将对方吞吃殆尽的占有欲,我的灵魂有一个缺口在疯狂叫嚣,要填满它,非你不可。 欲望是红的,肌肤相亲时滚烫的温度,唇齿纠缠时急促的呼吸,心跳失控时胸腔的轰鸣;食欲是红的,品尝,吞噬,想要把不属于自己的客体占为己有,红得浓了——情到深处、就炼成金的。 我们两人合在一处,血脉奔涌,心跳加速,瞳孔失焦,觅食、求偶,寻死。 水波温柔地荡开,又缓缓涌回。金色的丝线缠住他的手臂,距离在无声中消弭。江屿似乎有些惊讶,微微睁大了眼睛,但另一个人的手轻轻覆上了他的眼睛。 嘴唇相贴的触感温热潮湿,太近了。鼻尖撞上鼻尖,呼吸塞进同一个狭窄的空间。时间凝成一点水、悬而未落。 他要往后退,又被湿淋淋地扯回去,江屿的手揽过他后颈,反而把他往前带了一寸。 这次是真正的吻,虽然毫无技巧可言。 他闭上眼睛。 也许终有一日,“我们”两人也将分手,各奔前程。但此时此刻,吻是一种有力的手段甚至锁扣。没有利用价值比江屿更强更明显的角色了。纯粹的利益最大化,何乐而不为? 这或许对他而言也是一种悲哀。 没有人比任映真自己更清楚,他从未能爱上过什么人。所以至今为止,他无法捉摸能让自己心动的对象到底会是男是女,性格如何……他也不需要这样的一个存在。 心跳、情绪,蜷缩的指尖,顺从的姿态……全都可以是假的。只有那些丝线永远清晰明了,从不会对他说谎。 江屿在他这里,同样是一张“安全牌”。一个应答就能把他留在这里,一个吻就算承诺。 后颈处的手无声松开,沿着湿滑的脊背线条下滑,按在了他肩胛骨下方、后心口的位置。江屿微微倾下来,同他额头相抵:“……我知道你没有喜欢上我。” “但我很有耐心……我还是很高兴。”他在陈述一个既定的事实:“我会等的。” “……”任映真舔了下唇角,不知尝到的是自己还是对方的血。刚才不小心磕到了。他抬起搭在温泉池边的手,一串微小透明的珠链跌落回水面。 他轻轻地把江屿放在自己身上的手摘了下来。 …… 光影世纪的颁奖典礼红毯永远是一片璀璨和喧嚣的海洋,闪光灯织成银色瀑布。《夜不收》剧组的造型师们默契一致,主演们的着装风格默契互补,又壁垒分明。 郁漱一袭黑金长裙,她从容致辞,拿下第一个属于她的影后桂冠。 最佳男配角的提名单出现在巨型荧幕上,狐狸十三和霍砚舟先后出现,会场爆发出格外澎湃的掌声。 任映真感觉好像与银幕之眼并无不同。 “——恭喜!” 金色信封展开,有名字被宣布,有荣誉来加冕。他没有什么自己一定想说的,刘问樵准备的稿件不会落下任何一个人。 奖杯冰冷、轮廓清晰坚硬。他确信自己说得滴水不漏。 刘问樵从典礼落幕后身上就装了弹簧似的,像个活力过剩的皮球。他弹射到任映真面前,眼睛亮得发光:“小真、太棒了!我就知道——” 他滔滔不绝的狂喜就被塞进手里的奖杯截断。刘问樵被这突如其来的重量带得往下一坠,赶紧死死抱住了奖杯。 “这……?” “放你办公室。”任映真说:“刘哥,它也有你的一半。没有你的话,我不可能拿到它。” “臭小子,说这种话也没个铺垫,吓我一跳……”说到后半截的时候,刘哥有点变调了,他赶紧低头伸手,把脸上的那点狼狈揉掉:“等下出去肯定又是一堆镜头围着,你露个面点完卯早点撤,后面——” 任映真的思绪却已飘远了。 他回复了一堆消息,没有回任兰章女士的那个家,而是开车回到了这期节目一开始时独居的地方。他有一种故事快要结束的预感。 “任映真”在这里专门留了一间房,空气里弥漫着干燥剂和旧物的微尘气味。他找到了几乎顶到天花板的金属架子,被防尘布严实覆盖。架子内部被细密地分割成无数隔层,整齐码放着各种型号、体积不一的旧硬盘盒,像一个冰冷庞大的记忆墓园。 任映真已经挑挑拣拣看过一些了。 他手指依次点过,抽出其中一盒,输入密码解锁。 [LZL_Practice.mov](陆枕澜_练习.mov) 屏幕闪烁了一下,画面亮起。 画面里是只有十七岁的少年,坐在地板上,背后有风吹来。他双眼明亮如星。 镜头似乎由人手持,轻微晃动,没有推拉摇移,像素不算高,画面带着老式摄像机特有的噪点颗粒感。背后夕阳的光折进来,给他镀一层金红的边。 这是由陆枕澜的镜头所捕捉的,不容外人窥见的真实的瞬间。 “小真,”十九岁的陆枕澜问道,“你会离开我吗?” “哥为什么忽然问这个?”他头也不抬地翻着那本小说。 “……我有些害怕。”他坦诚道,那声音竟然显得有点脆弱:“现在你已经开始反驳我、对我说‘不’,生气的时候还会跟我冷战……任映真、”他又问了一遍,“你会离开我吗?” “我们总是要分开的。”他说:“这不是我不要你,也不是你不要我,我们总会走自己的路,要分开一段时间。我不能永远跟在你身后,哥哥。” “你总会回来的。”陆枕澜的声音几乎是立刻响起,以证其偏执的决心。刚刚的脆弱消失了,只剩下不容反抗的意志。“我知道你只是需要走出去……但你最终一定会回到我身边。” “如果我不想被你抓住呢?”视频里的主人公问,有一种挑战的意味:“如果我决定不再回头?” “……我会抓回来的,我找你、我一直追,”他说,“我总会把你带回来的,从小时候起我们就在一起……你本来就是我的。” 这句话落地的瞬间,画面里的“任映真”终于抬起脸,他正视着镜头,没有任何感到被威胁的惧色。那张稚气未脱的脸上绽开一个狡黠的、无害的笑容:“哥,你会后悔的。” 有难以捕捉的怜悯在这笑容里一闪而过。 他缓缓合上书,他微微向前倾身,仿佛要透过镜头望进对方的眼睛,一字一句清晰地、预言般说道:“因为不会再有人像我一样爱你了。” 但我是不会后悔的,我绝不会后悔爱过你。 哪怕这是我一生中最危险的决定。 因为我要你的爱,陆枕澜,为此我也选择爱你。 ——“任映真”知道这是引火烧身,但他仍然想要,并且、他确实成功得到了。 比起预言,这更像一个诅咒。陆枕澜真的了解“任映真”吗?也许时至今日他想起这段过去,会以为是少年的对方想要刺伤自己,用这句话做彰显独特性的武器。 小看你了。原来不用这么担心你啊。 这是一个诅咒,由少年的自己亲手种下,并最终由成年的自己彻底践行和坐实。陆枕澜没能真正了解过“他”,看到的永远是过去的、他想看到的“任映真”。 一个能斩断单一情感附求的人、不再依赖或指望某一个具体的人来拯救自己,所以才会把渴望押注在所有人身上。 “任映真”远比陆枕澜偏激多了,他要舞台上的光、屏幕后的呼声,不止一个人的爱,陌生人不遗余力的喜欢。会有人走就会有人来。 茶几上手机屏幕忽然亮起,幽白的光在昏暗房间里格外醒目。 屿:奖杯收好了? 任映真没点开,把手机屏幕朝下放了回去。 留给“自己”去回复吧。毕竟这也是“任映真”想要的“爱”呢。 【《靠脸吃饭吃枣药丸》END】 …… “时间过得好快好快、没想到现在第六期节目也要跟大家说再见了,我真是好遗憾啊。”艾丽卡照例宣传一波,故作神秘地压低声音,嘴角带笑:“接下来是照例彩蛋时间!本次购买的套餐里或许有温泉池畔的独家视角,只要299999信用点就能买到~谁知道呢~名额可是极其有限哦?” 【温泉池!!!】 【先买了再后悔】 【挖槽这时候谁还在意信用点那种东西我只想问能不能沉浸式体验】 “……更多重磅炸弹、更多意想不到的剧情转折!如想观看,请别忘记通过官方频道付费投票哦!我们下一期不见不散、Byebye~” …… 凝胶已经被排空,舱盖抬起。但这次他没有看到罪犯先生立刻坐起来——他听到了湿重的杂音。青隼走到舱前,俯视对方——有小幅度的不自然痉挛,胸口正在微弱而急促地起伏,眼睫一直在颤抖却始终无法醒来。 Delta级意识游离,预计恢复时间:14分37秒。 典型排异反应。精神力等级较低的人是完全无法承担意识体投放的沉浸式演出的,大多《第二人生》的选手在第三期就出现了这种情况。 从第六期节目开始,《第二人生》会接受观众付费投票,提供可指定的维度世界。相应的,选手的意识体也会停留更长的时间——越长就负担越大,也许某天,他们就回不来了。 任映真会死在这里面。 这念头像蛇信一样在他的理智边缘舔了一下。 他曲起手指在舱边轻轻敲了一下,发出清脆的“嗒”声。 任映真没有反应。 这算是千载难逢的机会,意味着对方的精神防御机制已降至最低点。 他俯身下去,低声问出了那个问题。 “……”任映真没回答他,但是慢慢睁开了眼睛。 没有恐惧、痛苦,愧疚,瞳孔涣散、仿佛只是生理性反应。他对近在咫尺的看守员没有产生任何情绪波动,他的世界里没有“青隼”,徒有一片虚无。 “回答我。”青隼说。 “……我不能。”任映真的声音很微弱,清晰、但没有起伏。 下一秒,他再次闭上眼睛,仿佛耗尽了最后一点对外界的反应能力,重新沉入世界的夹缝和混沌的黑暗。只有手环上波动的数据在佐证这副躯壳还活着。 光脑嘀了一声,显示监护对象的意识体进入深度休眠状态。再过十几分钟,任映真就会回来了。 但是青隼知道,那不是他真正的样子。 第112章 洛希极限 【核心区A-07:收到探视申请】 【探视类型:沉浸式观察】 【权限级别:4】 【备注:黑塔管理委员会已通过】 与以往的冰冷纯白不同,这次的探视房间被设定成一个风格相对温馨的起居室。柔和的暖黄色灯光洒下,照亮米色的布艺沙发和铺着浅色格纹桌布的圆桌。桌上甚至还有一套茶具和一碟曲奇饼干。沙发旁边甚至有一株生机盎然的龟背竹。 任映真伸手戳了一下,指尖传来富有韧性的触感。居然是真的植物,不是投影。 想要把这套东西放到黑塔里来,肯定需要不少信用点。而探视者要么另外花了大价钱,要么有极高的权限,才能定制探视环境——刻意营造这种令人放松的居家氛围。 门向两侧滑开,探视者来得比主人公还晚是很罕见的。 是江屿。 他径自走到另一张沙发上坐下:“你看起来不太好。” 任映真无声笑笑。48小时精神稳定时间一过他就开始上工了。这对其他“主人公”来说大概只是确保他们不会在探视中发疯的最低标准。 “我想跟你谈谈。”江屿维持了他的说话风格,依然直接切入主题:“我听说过,第二期的真人助演方小姐跟你聊得不太愉快。探视你的人不少,但你还是维持最基础的维生保障。” 他继续说:“我至少可以为你提供一个睡眠舱,增设环境调节系统。或者你需要别的什么?有限、但必要的公共信息网络接入?” 江屿说得好像他在一个条件艰苦的地方接受什么观察或治疗似的。实际上,能为罪犯提供基础生活保障已经是黑塔出于人道主义的举措了。 《第二人生》在黑塔中打造过数以百计的明星选手,每个选手无一例外,在得到来自探视者的资助后都会首选睡眠舱。 随着科技进步,人们早就抛弃了床这种东西。它只能提供原始、低效,甚至有害的休息方式。 而一个标准的睡眠舱能诱导意识体进入深度睡眠或特定修复阶段,这些功能对选手们的精神状态至关重要。 床是无法提供这些功能的。 江屿精准地抓住了他本应该有的需要,能维系他的精神健康,防止他彻底崩溃。 “那我需要付出什么来交换呢?”任映真直视着他。 江屿仿佛早已预料到他会这么问。 “我希望你能同意提取你本人的一部分性格和记忆数据。” 他停顿了一下,观察任映真的反应,继续道:“我想要基于你的数据制造一个更稳定安全的意识体出来。我保证会给他一个健康全新的身体,将他安置在安全舒适的地方。” “他不会出现在公众场合,黑塔已经通过了这一提案。” “……原来如此。”任映真说:“你没有携带记忆就载入异界了、对吧?然后你作为‘江屿’,确实爱上了‘任映真’。” “我能理解,抛弃现实世界的记忆负担去体验同位体的人生,这种人也并不少见。只是没想到你会选《第二人生》。” “一方面我真的对你很好奇,另一方面第六期的世界生存难度较低,我没想过……”他没说下去。 我没想过居然会真的爱上一个不存在的人。 “那么,你有没有想过,”任映真说,“你这样做,跟陆枕澜有什么区别?” 你的提案不正是另一种形式的囚禁吗,安全舒适的地方,不可见光的身份,可供满足私欲的身体。 他没有说出后半句话,但目光已经道尽一切。 江屿沉默片刻,却没有反驳他。 “陆枕澜不打算来?”任映真继续道:“我没有在来访者名单上看到他。” 出来后发现这两人都是真人助演让他稍微有些惊讶,再翻才发现原来是没有携带记忆的特殊载入模式。怪不得他没能从丝线上看出端倪。 “……在你的权限等级被刷新到1之前,他不会来的。” 在你的探视房间里不能放床之前,他不会来的。他不屑于浪费时间,想要的始终是一件受严密监控的“物品”,到那时他才会出现,因为那才是他想要的“任映真”。 任映真轻轻叹了一声。那估计陆枕澜这辈子是别想见到现实中的他了。 “在现实里,你们是朋友吧。”任映真说。 反而变成罪犯在从探视者身上盘剥信息的局面了。 江屿颔首:“……他个性是坏了些,但我们一起长大。” 怪不得能玩到一块去,其实本质是同一种人。 “江屿,”任映真说,“谢谢你的好意。但你说的这些我都不需要。还有、提取我的数据制造一个意识体出来,我也不同意。” 江屿怔然地看着他,拧眉不解。他知道方望槿和任映真谈崩的原因,根源是“独享”;但他提出的条件不包括这一要素,为什么任映真还是拒绝? 如果一个人连最基本的改善都不会接受—— “方小姐也一样,”任映真会读心似的,打断了他的思考,“区别只在于形式,不在于本质。我不会让你把另一个我关进笼子,不论这个笼子多么安全舒适广阔。一个睡眠舱也不足以成为让我安分地待在你希望我待的地方的诱饵。” “以你的财富、地位和权限,当然也可以选择付出一定的代价让黑塔强行提取我的意识体数据。” 江屿僵了下。他刚才确实有种想要强行抓住什么的冲动,他能想象出自己如何运作关系、施加压力…… “你当然可以这么做,然后呢?” 任映真没有给他喘息和思考的机会,紧接着道:“他和我是不同的。” 江屿太了解“任映真”是什么样的人了,“他”是如何看待陆枕澜的,以后也很可能将如何看待江屿。他可以预想到对方的质问、反抗和憎恨。 而他想要索求的是那种滚烫的亲密——如今却不可能再复刻了。 他想要得到的是一个可能会反噬他的怨偶吗? 还不如保留一个可供怀念的、美好的幻影呢。他应该知道以任映真的性格内核最终会复制出来一个什么东西。 同时,如果他这么做了,估计也会跟任映真交恶,甚至没有来探视的理由了。 ……有点后悔“江屿”为什么没能在节目中成功刷新任映真的权限等级,如果做得更多更彻底,甚至能够赢得对方的信任和喜欢的话,那么现在的江屿就可以做更多的事情了。 “我明白了。”江屿说:“不过、我还有一个问题。我不会再提起睡眠舱的事情……我希望你能回答我。” 任映真没说话也没点头,盯着他看。 “你其实并不介意自己的支配权被让渡。” 这句话像一颗投入死水的石子,他终于如愿以偿地见到了涟漪。 “我能看得出来,你不介意身体接触、被靠近还有索取,其实就算真的把探视权限刷新到Level 1或开放深度交互也不可能从你身上得到精神反馈或造成伤害——那么为什么、你如此严密地防备着被刷新权限等级?” “——反而现实中被侵犯也没有关系吗?不管谁对你做什么,我都没有见到过恐惧或抗拒,自己的身体对自己来说无所谓?” 这和所有主人公的行动逻辑是完全相反的。 大家都是在现实中扼腕叹息没有在节目里守好自己的心,而不是在现实中像一块任人涂抹的白纸对这些行为无动于衷,反而在虚拟的节目里寸土不让。 “这很好解释啊。”任映真脸上并没有被冒犯或慌乱的神情:“因为‘任映真’还有人生不是吗?无限可能的未来,对自己身份的定义。我的防备出于本能。” “但、你觉得我本人还有什么需要在意和守护的东西吗?” 他甚至悠然自得地伸展了一下身体,声音依然平静:“所以被怎么对待都无所谓。” 对他而言没有意义的存在,任映真不会产生“被侵犯”的概念。 探视结束后,任映真顺手应付了来二巡的谢沧和其他普通观众。 …… 今天比艾丽卡更吸引人注意力的是舞台边缘用全息投影构建出的、古老的木质帆船轮廓。观众们只有在博物馆里才会见到这种东西。 “晚上好,亲爱的观众们。”艾丽卡轻轻踢开脚边虚拟的星辰:“第六期的《藏春庭》《夜不收》原维度分销大家很感兴趣,对不对?尤其是前者的沉浸式体验,真是让人肾上腺素飙升——而我们的第七期节目,将会更加‘热情洋溢’!” “因为这一期的剧本可是我们最亲爱的观众们——”她伸手向前,声音高亢:“一票一票投出来的!都是大家最爱的元素和对我们某位‘老朋友’的特别关照!” 弹幕数据流飞速涌过,有编号有名字。 主持人小姐的背后升腾起一片透出暗红熔岩色泽的星云,它扭曲着勾勒出轮廓,从最新型号的辉煌战舰一步步向前退化,最后变成一张巴掌大的纯白折纸小船。 “我知道你们最想看到什么。”她眨眨眼,拿出手卡:“本次入选的元素有、海盗、神话、宝藏,我明白啦、我明白啦,越狼狈就越精彩,我们不会让大家失望!只是可惜主人公先生要面对地狱开局啦。请各位千万要抓紧桅杆——” 舞台灯光骤然极度幽暗,只有艾丽卡的低语和剪影。她是这片光怪陆离的血肉漩涡中心的女祭司,将引领他们坠入无光之海: “狂欢时刻,正式起航,第七期剧本是,” “——《欢迎来到夜之海》!” …… “鹦鹉螺号”现在是人间地狱。 甲板上翻倒的朗姆酒混合着污血横流,他被瓷器粉末和硝烟呛得直咳嗽。鹦鹉螺号船舷一侧已经被链弹撕开狰狞的豁口。 赤裸、大规模而系统化的暴力。任映真见过。 周围各种杂音正冲击着耳膜: “女人!妈的、女人都藏哪去了?” “再乱动就一刀捅死你!” “不、别杀我,茶叶都在底舱!” “天杀的杂种,你们会下地狱的!啊——”惨叫声戛然而止。 然后是沉重的落水声。 幸存的乘客被双手反绑,暂时赶到船尾的角落。他低下头伸手摸了摸——绑得还挺紧,摸不着一点可以利用的线头。身边的其他人正在哭: “上帝、是流浪者号,是萨罗,我们完了……” “听说他从不留活口……” “嘘!闭嘴!” “女人们都被拉去另一边甲板了……” “露西!”有人悲鸣道:“我的妻子!” “笨蛋、现在还顾得上这个?我听见他们正在甲板上发火,说这次没找到好货色,我们得想想办法,不然都活不了——” 他拼出来信息了。这群人恐惧的丝线连向前端,他所在的这艘商客两用船遭遇海盗、海盗团的团长叫“血锚”萨罗,恶名在外,他的船叫流浪者号。现在幸存的女人被集中在别处,落到他们手上,下场会极其凄惨。 任映真低头开始搜索看有什么工具能拿来用用割断绳索,这时候他反而有点怀念手铐了。被海水浸湿的绳索对他来说比手铐更难挣脱。 就在这时,一片阴影伴随着酒气笼罩下来。 “低头找什么宝贝呢?” 一个穿着亚麻短褂的海盗用靴尖踢了下他小腿外侧。他还是没抬头,反而后退一步。 “——刚刚怎么没见还有这种货色?哟呵、还躲!”不远处另一个海盗发出怪诞的大笑。 “好像是东方人,下手轻点。说不准能卖钱,别弄坏了。” “船长——” 在他面前的海盗被粗暴地推开了。 一只粗糙、布满老茧还带着火药烟渍的巨大手掌向他伸来,伸出食指挑开了他垂下来的头发捋到一边,像剥开某种贵重物品的包装。 任映真毫不怀疑他能捏碎自己的头,他抬眼直视对方,看见了棕黄色眼睛里燃烧的东西、很纯粹的,野兽发现想要的珍宝时那种原始的兴奋。一缕赤红色的丝线径直连接过来。 啧。天崩开局。 “名字?”男人问道。 “船长,他好像是哑巴。”一开始站在他面前的海盗急切地邀功道:“刚才一直没吭声,但我听见刚才他们管他叫——” “Zephyr(泽菲尔)。” 【这是第五期彩蛋吗】 第113章 欢迎来到夜之海-1 “他是被吓得不会哆嗦了吗?”最开始的海盗问。 “说不定他本来就是这种调调的,菲尼。”另一个人回答:“天生是吃这碗饭的料呢。”他的话引发周围一阵粗鄙的哄笑。 萨罗没说话。他在这个新战利品的身上没有看到乞怜、崩溃甚至恐惧,这让他更感兴趣了。 他看到了猎物,猎物也正视了猎人。 “哇、男的——那正好!我们再也不用等上岸或者委屈自己去找羊了!船上以后就有现成的……老子早憋得慌了!” “男的更好!船规只说了女人不吉利,没说男的不行,哎哟,这可是条活路!” 有人蠢蠢欲动,被另一人警告:“嘿、急什么?老大还没尝呢,轮得到你?” “……总能轮到的!” 海盗们像闻到血腥的鲨鱼一样聚拢过来。 任映真用余光瞥了下同样被控制的、其他和他同船的男人们。年轻的商贩、落魄的绅士,还有几个半大少年,他们其中也有东方面孔,估计和“他”来自同一个故乡。 而他们的脸上虽然还残留着恐惧,但看向他的眼神里扭曲地混杂着一种无法掩饰的幸灾乐祸。 遇上和第三期一样的故事背景了,没一个正常人。 尤其是刚才那个为自己的妻子露西哀悼的中年男人,他脸上甚至有些喜意。或许在他看来,对方的遭遇能成为自己妻子的替死鬼和转移恶意的靶子。 幸好是你不是我,幸好是你不是她。 “行了!闹够了!清点剩下的货物和人手!” 刚才挑开他头发的人多半就是萨罗,他指向俘虏堆:“挑几个充苦力的,其他的老规矩!手脚麻利点!” “这个,”他转向任映真,语调倏而愉悦起来,笑道,“捆回去,我们的了!注意点、别弄坏了!” “是,船长!” 海盗们搜刮的声音再次响起,俘虏堆里爆发出新一轮绝望的哀嚎,如同地狱合唱。 他被推着往前走,海盗们准备把任映真拖到流浪者号上去。前面传来了一阵惨叫,压过了俘虏的哭嚎。 几人目光被吸引过去。 一个年轻海盗正被两个同伴半抱着,他左大腿外侧豁开一条深可见骨的恐怖伤口,鲜血汩汩浸透了简陋的包扎布。任映真扫视了一下,周围的海盗都脸色沉沉。 他从丝线得出结论,他们没有把希望寄托在同伴身上。 也许他们没有船医,不、很可能船医刚死了。 “巴利刚被跳弹崩到了,朗姆酒和烙铁都试了、根本没用!船长,他快不行了!” 失血过多的海盗正在意识不清地呢喃着妈妈。 萨罗也皱紧眉头,毕竟损失一个年轻力壮的手下总是令人不快—— “我能救他。”他听到那个东方人开口说话了。 甲板上安静了一瞬间,随即、菲尼骂了句脏话,大叫道:“你会说话啊?!” 他的好伙伴帕克跟着道:“草!那刚才装什么死?!耍老子玩呢?” “能先松绑吗?”任映真问:“不然他就真没救了。” “给他解开。”萨罗说。 离他最近的海盗手忙脚乱地抽出腰间匕首,几下割断了他手腕上的麻绳。 任映真在这个叫巴利的海盗身边蹲下来,查看了一下伤口情况,对抱着他的另一个海盗快速道:“我力气不够、你按这里。用力。”他握住对方的手腕,挪到巴利大腿内侧:“摸到没有?硬的、跳得厉害的条状物,往死里按。” 他又转头对萨罗道:“我的行李,里面有我的药箱。是一个青色的包裹。” “去!”萨罗说:“按他说的,把那包裹找出来!” 海盗应声飞奔而去,开始搜索。 鲜血从喷涌变成了流淌。负责按住的海盗叫道:“血小了!这是什么法术?怎么回事?” 任映真没空也没兴趣给他解释动脉的事,他接住被萨罗扔到身上的包裹,迅速拆开。 根据他得到的记忆,“任映真”还真有一个紧凑的医疗箱。这倒霉孩子有救人的志向和基础医学知识,才会登上跨洋的鹦鹉螺号——然后倒更大的霉。 他清理伤口,找到纱布和草药,包扎,确保不会有血再流出来。他能做的也就这些了。 “血止住了吗?” “先按住,别松手。” “他看起来好像比老艾登还专业。”菲尼和帕克耳语道,这个耳语的音量很豪放。足以让萨罗也听清。 “他能活了?”帕克问。 “他能活。”任映真说:“……只要你们再给我一点时间。血暂时止住了,但他失血太多,需要避风和温暖的地方。还有、你们有盐水吗?有的话给他喝一些,至少能缓解脱水的症状,糖盐水更好。” 周围的海盗们忍不住哈哈大笑。 “糖?你以为你在哪?当我们是总督府吗?” “他怕是个贵族少爷,没见过世面,”帕克插话道,“糖这玩意儿,我们船上可没有。朗姆酒倒是可以给他解解渴,管够,保准你能忘了所有麻烦。” “你都懂什么?”萨罗问。他低头看了眼那药箱,在他眼里就是一堆草灰、树油和破布。 “止血,清创,缝合。”他指了指巴利的腿:“还有接骨、放血。”有一部分是“他”本来就会的,有一部分是他会也不会违和的。除非有观众要看载入之前的人生影像。 “很好。”萨罗伸手搭上他肩膀,他一只手就能裹住任映真的肩头:“知道吗?我们的船医前几天被桅杆砸成了两半……你刚好能顶上他的位置。” “从现在起,你就是‘流浪者号’的船医了。” 海盗们爆发出欢呼,任映真从他们的“热烈欢迎”里听出一点别的意味,自然高兴不起来。 “不过,你最好还是能给我带来点‘实际的东西’,别以为会点本事就能高枕无忧了。” 他缓慢而用力地摩挲着异乡人的肩头,在他耳边说道:“你能活下来,可多亏了你这张脸。” 任映真没说话。 他开头就没指望过这群海盗谁能仁慈或者惜才。 不过他是很懂有时候应该给狗一点甜头的,反正狗不知道自己舔的是不是巧克力。 萨罗只感觉到手下按着的东方人在他话音刚落时绷紧了身体,那种紧张和抗拒顺着他的掌心向上传递。而对方仰起脸看他,眼里有不易被察觉的脆弱和顺从。 他认命了。 【卧槽这个谁能抵挡我不能哦我的天哪老哥你一定要把他刷到等级1啊不然你就养胃了我可是为了你的X福生活投了500信用点】 【笑晕了距离任映真最近的一次是吧,毕竟此男10级探视已是天价】 萨罗正如弹幕所预料的,他低哼一声,力道放轻了些,掌控的意味更加浓厚。一个懂得示弱和屈服的猎物,他更喜欢。 “帕克,弄点盐水给巴利灌下去!”他吩咐道,转回头来,一把揽住新船医的肩膀:“你、跟我上船,很快我们就能验验货。” 说完,他抬起头提高音量,他的宣言清晰地响彻甲板:“等巴利缓过来,我们全船都可以好好地‘欢迎’他一下!” “萨罗船长万岁!!”海盗们再次爆发出欢呼和口哨,将鹦鹉螺号上残存的绝望彻底淹没。 他几乎是被拖上两艘船的湿滑跳板,然后推到了流浪者号上。没有海盗觉得这个瘦弱的异乡人是威胁,随意地把他放置在甲板上。萨罗很遗憾,他没能找到第二个让自己满意的玩具。 就更显得他刚才淘到宝了。 任映真则是打量起流浪者号来。 这是一艘巨大而破旧的三桅帆船,船体覆盖着藤壶和海藻,船身有多处修补痕迹。黑帆下正是在搬运货物的海盗们,成桶的朗姆酒,箱装的茶叶和香料,一些银器还有密封的黑色火药。 其中一个正搬运火药桶的海盗察觉到任映真的目光,朝他看来。 任映真看了看他身上延伸过来的赤红丝线,无声地回以一笑。 “名字知道了……姓氏是什么?” 指挥完收尾行动的萨罗再次伸手揽住他,这次是腰。在他伸出另一只手之前,任映真仰头看他,免得他伸手来挑自己下巴。他不喜欢对方手上的烟草味。 “没关系,”萨罗的动作顿了一下,审视他的同时放下抬到一半的手,笑道,“可以跟着我姓。反正你已经上了这艘船,我们保管让你忘了自己姓什么。” 任映真迎着他的目光,发现对方确实头骨轮廓都比自己大一圈。怪不得脸这么大。他在心中冷嘲一声。 刚刚那两个海盗又凑过来了,菲尼问:“船长,‘补给日’快到了吧?这个也一块儿送过去吗?” 不等萨罗说话,帕克抢白道:“你傻啊,这个是男的。放在船上不是更方便吗,随时能用。‘补给日’是上岸解闷的——这个放岛上万一跑了,我们不是亏大了?” 萨罗没说话,但任映真看得出来,他心情很好,这两人绝对说中了他的心思。那只手已经滑到他腰侧了。 甲板一侧有几个木箱,并非鹦鹉螺号上拿过来的战利品。任映真扫了一眼,内容物是成捆的粗抹布,一些简陋的陶罐,还有一些明显是女性尺寸、质地粗糙的衣物……还有食物。 看起来像是定期补充的生活物资。 “他说得对。”萨罗抬起手,这次扣在他后颈处:“船上有船上的用处。现在跟我走,让我看看你是不是还有别的‘本事’。” 其他海盗们发出大笑。 他们穿过混乱的甲板。 任映真是被萨罗丢进去的,他踉跄几步才站稳。 船长室意外的狭小压抑,朗姆酒和鞣制皮革的味道,还有烟草焦油味儿,实在难闻。 墙壁上挂着几幅绘制粗糙的海图,还有一个船锚徽章投下狰狞阴影。角落里锁着几个箱子——房间中央是一张巨大的吊床,悬挂在两根粗壮的梁间,随着船体微微摇晃。 咣当一声,沉重舱门隔绝了外边所有喧嚣。 光好像都被惊得一跳。 “现在清静了。”萨罗说,他的体型比起任映真来说算是一座移动山头了:“……我也劫过黑头发黑眼睛的,不算少。属你长得最精巧、像瓷做的。” “啧,”他用食指指背缓慢地顺着对方耳垂滑到下巴尖:“摸起来就知道能卖得很贵。”他捏住任映真的脸用力,松手时认真端详,没见裂痕,只留下通红指印,随即大笑起来。 “刚才在鹦鹉螺号甲板上不是很能耐吗?嗯?先装哑巴再装死?” “……没有。”任映真觉得他再不说话可能萨罗就要上手撕衣服了,他想了想,还补充道:“我以后不会了。” 后半句话作缓冲垫,卡在了对方怒气的临界点上。 “你的保证值几个钱?”萨罗说:“最好不会。”说着,他指尖勾了一下对方领口的边缘:“因为从现在起,你就是‘流浪者号’的财产了。” 他另只手伸出来,攥住任映真上衣下摆的一角就要往上掀—— 砰砰砰! 擂鼓般的砸门声轰然炸响。 弹幕飞过一堆被屏蔽的辱骂。 “船长!火药库三号桶裂开了!船长!!”听声音是一个老海盗:“……有火!” 火是船的克星。 萨罗暴怒地咆哮了一声,骂的大概是本地方言脏话,任映真没听懂。他随手把东方人丢开了:“你给老子乖乖待在这,要是我发现你敢乱跑。我就把你剥光了拖到甲板上去吊在桅杆上,等他们玩够了再把你放下来。” 新船医垂下眼睛缩着肩膀,好像被吓坏了。 萨罗对他的反应很满意,随即出去了,隔着门也能听见他的咒骂。 等他的脚步声消失,任映真拍了拍身上灰尘,开始翻舱内的海图。 只要萨罗还想对他做什么,这船上的“意外”就少不了。如果他今晚不想睡了,任映真也不介意奉陪到底,除了火药,流浪者号上这么多人、这么多线,有得是空子给他钻。 他很快翻到了自己感兴趣的东西。海图右下角的红圈画得潦草,附近的海域密密麻麻地标注着代表暗礁的黑色叉形符号和代表急流的深蓝色漩涡箭头,密集程度远超其他区域,好似魔鬼狰狞的獠牙,将那个红点紧紧包围。 旁边还标注了日期,补给日就在明天。 任映真把东西归位,坐到吊床边缘。 他看不到萨罗会不会发现那个搬火药桶的海盗出现的纰漏,但他不关心那个海盗的结局。流浪者号上这么多人,就算萨罗发现一个问题杀一个,也足够他杀上一段时间了。 但这样不是长久之计,他必须想个办法离开这艘船,主要是船上这群有风险刷新他权限等级的海盗。 也就是说,跳海无异于自杀,抢船成功率微乎其微。 任映真的决定是把他们全杀了。 一个不留。 第114章 欢迎来到夜之海-2 昨晚的流浪者号简直是噩梦的摇篮。 没人睡了一个囫囵觉,在驶过魔鬼夹角时,睡眠不足的舵手差点触礁,喜提萨罗势大力沉的一耳光。但是当那座岛屿出现在流浪者号的视野里时,海盗们又全都欢呼起来。 海湾深处是一片相对开阔但荒凉贫瘠的海滩,海滩后方是陡峭的嶙峋山崖。其底部和缝隙间可以看到一些用树枝和帆布勉强搭建的简陋窝棚——还有住在这些窝棚里的女人。 三十多个人,年龄各异,衣衫褴褛不堪,唯一的共同点是美丽的脸和麻木的眼睛。她们身边还有几个眼神怯懦的孩子。 当船锚落水的声音传来,所有人都像被无形的鞭子猛地抽打了一下。 没有人说话。女孩猛地扑进身边中年女人的怀里,她们用力地互相搂抱,望着那艘船。 船上有食物,有布,有能让她们活下去的东西。 萨罗通常会带来一些成桶的硬饼干、咸肉、谷物,几卷粗麻布,一些简陋的工具,甚至可能还有珍贵的淡水。 这是她们在这片贫瘠的地狱里活下去唯一的希望。 艾莲娜的视力是她们之中最好的。她第一眼就看见海盗中有个生面孔——竟然是个东方人。 “放下跳板!” 海盗们像出笼的饿狼一样争先恐后地涌下船,发出粗野的哄笑和下流的叫嚷。萨罗目光扫过海滩和这群如同惊弓之鸟般的女人,把任映真扯了过来。 山崖的阴影边是一个相对“体面”些的窝棚。干草堆上蜷缩着一个年轻的女人,和其他人相比,她轮廓最为姣好。此刻,她脸上泛着不正常的潮红,嘴唇干裂发白,双眼紧闭。 “露西娅怎么还病成这样?”菲尼咂嘴道。 “你,”萨罗拍了拍任映真肩膀,声音里没带好气,“去、把她弄好。” 如果你一晚上试图睡某人三十五次而未遂,你看这个人不顺眼实在是太正常的事情了。 “小心着点!”菲尼警告道:“露西娅可是咱们船上的心头肉,兄弟们都惦记着呢。你要是治不好她……那就你来。” “菲尼说得对!”旁边的帕克也笑道:“这主意好,治不好露西娅就你来顶上!” 萨罗显然默许了这种威胁,他也笑起来,指了指露西娅:“听见没?把她治好,不然扔给他们的就是你。” “船长英明!” “新规矩!”菲尼也伸手来拍他肩膀,被萨罗用眼神呵退。他悻悻道:“反正也是‘船上用品’。” “……我尽力。”任映真说。 简直想跟这三位道谢。刚才这群女人看着他的眼神还全是警惕和恐惧,还有几位是憎恶和排斥。现在全是同病相怜的悲悯了。 想要跟人拉近距离,当然证明我们是同类是最好的方法。 萨罗和菲尼出去找其他女人了。 而跪坐在干草堆旁边的女孩脸上写满了难以置信,紧接着转为深切的哀伤。 任映真觉得她还没必要在自己身上浪费同情,开口道:“发烧多久了?” “大概……”她正要回答,就被帕克抓住手腕。 “露西娅病成这样,你也别守着了。”他说:“小茉莉,跟哥哥出去玩玩,我们可想你了!” “不、我,求求您!帕克大人,我要照顾露西娅姐姐……”女孩尖叫起来,但是不敢挣扎。 “等等,”任映真说,“我需要她。我一个人忙不过来,她之前照顾露西娅,我还有很多问题要问她。你……去换个人。” 帕克僵了一下,他先看露西娅再看任映真,想起其他海盗对露西娅的惦记,刚才定下的新规矩。虽然说听起来很刺激,治不好露西娅就拿他顶上,但如果露西娅真死了……任映真脸再漂亮,帕克也觉得还是女人更好。露西娅没了可是真没了! 他犹豫片刻,权衡利弊后不屑道:“麻烦,那就先留给你使唤。不过,你想留下小茉莉也可以……” 这次萨罗不在,他倒比菲尼先上手,压在任映真肩膀上:“晚上在船长收拾你之前,我可以先教教你怎么伺候人,让你在老大那少受点罪。”说着,他吹了一声响亮的口哨。 然后他才松开手,离开这片窝棚。 小茉莉蜷缩在旁边,惊魂未定地捂着自己的手腕,哭得更厉害了,压抑的啜泣变成了充满恐惧和无助的呜咽。 任映真伸手轻轻捏开露西娅的嘴,观察她的舌苔。 “……”原来是人为。 她很可能自己服用了某种具有强烈致热,催吐作用的草药,倒是行家里手,剂量控制得相当精准,足以引发高热脱水的症状但不会真正致命。 是为了逃避海盗们的“临幸”吗?毕竟,一个病得奄奄一息的女人,吸引力确实会大打折扣。 戳破这件事会害了她。 露西娅自己知道。 时间一点点过去,海盗们的笑声和女人们的尖叫此起彼伏。任映真简单准备了些“对症下药”的草药,既不会干扰露西娅自身的计划,大概也能让他勉强在萨罗面前交差。 教会小茉莉给露西娅物理降温的方法后,他说:“你在这里看着她,我去船上找点药。” “……嗯!” 他离开不久,露西娅就睁开了眼睛。 “你感觉怎么样?”小茉莉紧张地问道。 女人的呼吸依旧急促,但眼神却异常清醒:“……他发现了。” “他刚、刚才还帮了我,而且你现在看起来确实好多了,姐姐……”小茉莉轻声道。 “别太天真了。”露西娅冷声道:“别忘记刚才他们说了什么,治不好我,萨罗就拿他顶上。那他凭什么帮我保守秘密?一个非亲非故、自身难保的人……” “……只要萨罗发现我是装的,他就安全了。” 她声音越来越沉:“说不定他现在就是去找萨罗告密了!” “你现在去找玛尔戈,快,我们必须动手了。在那个船医前面。” 小茉莉一咬牙,跑出了窝棚。 艾莲娜就是这个时候闪进来的。她是这座岛上最擅长搜集情报的女人,在她被流浪者号带到这座岛上之前,她的母亲也曾经是一位瑟尔达优秀的情报商人。 “情况有变,露西娅。”她说:“我打探到一些关于那个新船医的消息。这里没有人叫他的名字,他是昨天萨罗来的路上从一艘叫‘鹦鹉螺号’的商船上劫下来的。” “……和我们一样,不过,他是个男的,昨天救了巴利的命,所以顶替了被桅杆砸死的老艾登留在船上。”说到这里,她声音有点沉重:“他只能留在船上,刚刚萨罗好像在找他。” “他已经告密了?”露西娅警惕道。 “不是,”艾莲娜眉间有点隐晦笑意,语带讽刺道,“萨罗昨晚没睡成他,憋了一肚子火。” 露西娅眼中绝望稍褪,她继续道:“你陪赛丽亚盯着点船上那边,看看那个东方人到底准备做什么……” “好。” …… 小茉莉在昏暗光线和嶙峋礁石的掩护下,悄然藏入山崖的背面。这里距离海盗们堆放朗姆酒桶的区域并不远,但足够隐蔽。在岩石的阴影里,玛尔戈如猎豹般等待着她。 她微微侧了下头,示意小茉莉过来。 “露西娅让我来找你。”小茉莉靠近她,努力控制着声音里的哭腔和颤抖:“说现在就动手。我们真的要……” “至少你们能活下来。”玛尔戈说:“伊薇特一得到我的信号就会动手。看守已经松懈了,老吉姆去找贝丝了,其他几个家伙已经喝高了。最大的那桶酒就在前面,全部倒下去,记住了吗?” “我记住——” “——剂量太大了。” 一个冰冷的声音在她们背后更深的阴影里响起,两人同时一惊。玛尔戈一手将小茉莉揽到身后,另一手抽出了石刃。她们在这座岛上活得还不如原始人。 是那个异乡人、新船医。 “这桶酒容量是四十二加仑。”他倒是临危不惧:“你这一包药粉全倒进去,浓度太高了。陪酒的那些女人怎么办?” “难道你以为我们还能奢望所有人都能活下来吗?”玛尔戈压低声音,咬着牙反问他:“活下来一部分就够了!总比所有人都这样要好!” “但剂量太大,就算是朗姆酒、味道和颜色也可能会发生变化。”任映真说:“一旦被发现,你们的‘一部分’还会有吗?你们又会遭遇什么呢?” “你想干什么?”玛尔戈问。 如果他想告密或者做别的什么,就不会出现在这里了。 “我来给你两个选择。”任映真说:“我有办法让你们所有人都活下来,你们可以选择相信我、跟我合作;或者跟我一起死。哦、对了,我可等不了太久,萨罗在找我。” 玛尔戈眼神闪了闪,她低头看着身边的小茉莉。女孩紧攥着她的衣角,脸上露出祈求的神情。 “怎么做?”她问。 …… 萨罗感觉胸腔里的那团火越烧越旺。 “还没找到吗?”他问。 整座岛附近只有流浪者号一艘船,那小子不会游泳。 猎物是不可能脱钩的,但是他可没空跟人玩捉迷藏。 菲尼和帕克像两条忠实的恶犬,从别人的肚皮上滚下来紧跟着他: “说不定是躲到哪个女人的裙子底下去了……” “嘿嘿,老大,等你玩完,我们是不是也能……” “闭嘴!”萨罗喝道,烦躁地喝了一口酒。 该死。他扶额,现在他满脑子都是那个异乡人,那张脸和那双眼睛。他从来没见过这么黑的眼睛,也许玩腻了可以挖出来收藏,瑟尔达有全七海技术最好的标本匠人。 但可能就没那么勾人了。 如果不是该死的火药库、酒桶、茶叶、黄金在一个晚上出了这么多娄子,他昨晚就该得手了!之前怎么就没发现船上除了自己都是废物呢? 【都是BUG怎么了,少管BUG的事,能跑不就行了】 就在他心烦意乱时。 让他恼火的对象主动走了出来,走得还挺从容,好像在散步而不是被他追缉。海风仿佛能把这个东方人吹跑。 “船长。”他走到萨罗近前来,微微低下头。 “哈,躲够了还是想通了?” “迷路了。”任映真说:“想在这岛上找点能用的东西,没想到路不好认。” 萨罗嗤了一声,握住他肩膀:“在这鬼地方找草药?你当老子是傻子啊,这破岛上除了孩子什么都长不出来,那群女人要不是靠我们,早就饿死、渴死在这鬼地方了!” 任映真没挣扎,但也没说话,脸上写着“那你说得对”。 萨罗加大力度,见他还没反应,觉得火烧得更旺了。但现在他没心情深究,他松开对方的肩膀,转而去抓对方衣襟。 “其实我昨晚对您船长室里那张吊床挺感兴趣的。” 萨罗顿住了。 “您愿意带我上去试试吗?” 背后的海盗们爆发哄笑和口哨声:“挺大胆啊!” 萨罗转而抓住他手腕,把人往流浪者号的方向拖,笑道:“好,老子就喜欢你这样的!”他大声道:“既然你这么感兴趣,我就大发慈悲带你体验体验,保证让你印象深刻!” 海盗们目送着那个新船医被拖行的时候踉踉跄跄,没有被萨罗抓住的那只手为了维持平衡狼狈地摆动了两下。 坐在海盗们身边的两个女人目光交汇。 为什么那个家伙会知道玛尔戈跟她们约定好的暗号手势? 但是、那就意味着,计划成功,可以开始动手了。 她们从彼此眼中见到了燃起的希望之火。 …… 船长室的隔音效果真的很好,只要关上门就陷入一片相对的死寂。萨罗推他进来,动作仍然粗暴,任映真一个没站稳,砰地撞上橡木舱壁,发出声闷响。 【挖槽大哥,不要虐待玩具】 萨罗几步走到那张吊床边,一屁股坐了上去,仰靠在上面,冲对方勾勾手指:“不是感兴趣吗?坐上来。”上船前,他已经灌了不少酒,现在更加兴奋。 月光透过舷窗泼进来,他看着那个瓷器一样的黑发青年曲起一条腿搭上吊床边缘:“船长……太亮了。” 萨罗眯起眼,确实,今晚的月亮不太识趣。他稍稍坐直身体,扯下一条方巾:“麻烦的小杂种。” 他看着对方乖顺地双手接过这条方巾,轻柔而细致地折叠起来,向他盖过来:“谢谢您。” “呵。”他哼笑一声,突然觉得如果对方再识趣些,留着自己玩也不是不可以。 黑暗朦胧地笼罩下来,让他除了视觉以外的其他感官变得异常敏锐。他听到吊床缆绳的吱呀声,近在咫尺的、另一个人的呼吸声,不同于自己和其他人的味道。 这更激起了他的兴奋和征服欲望,他伸出手,果然准确地摸到了对方的腰侧。他指尖勾起柔软的布料,摸到了光滑的皮肤。 对方似乎还主动往他手里送了送。 萨罗哈了一声:“原来你喜欢这样?”他迫不及待地顺势把对方往自己身上一带,让对方直接坐在自己身上。 嚓。 他听见了一声细微的金属摩擦声。 他喉咙里狎昵的怪笑戛然而止。 温热的,腥甜的液体正喷涌而出,浸透他胸前的衣物。 蒙眼的方巾被扯下,意识的最后,他看见脸上沾着他的血的异乡人手里握着一柄匕首,对他微笑。血液像在他脸上绽放的罂粟花。 那表情好慈悲,让他想起一尊抢来的佛像,羊脂美玉,白璧无瑕。 那尊佛像他卖了三百枚银币。 第115章 欢迎来到夜之海-3 海滩上此起彼伏的闷响,眩晕瘟疫般蔓延。海盗们像多米诺骨牌一个接一个地倒了下去。 二十多个女人在梅格的带领下,握着磨利的鱼叉、削尖的木矛、沉重的石头,她们脸上燃烧着一种解放的狂喜和一种近乎疯狂的决绝。 屠杀开始了。 它只持续了不到一刻钟。 月光下的海滩已经不再是荒芜的囚笼,而是一片被鲜血染红的复仇之地。 自由了。 她们自由了! 短暂的死寂后,海滩上爆发出带着哭腔的欢呼和呐喊,她们相互拥抱,喜极而泣。赛丽亚站在一片狼藉中,脸上沾着不知是谁的血迹,她眼中的火焰最先熄灭,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巨大、近乎虚脱的茫然。 她们爬上流浪者号,船长室里充斥着铁锈味道。萨罗的尸体瘫软在剧烈摇晃的吊床上,她们的目光先是扫过萨罗的尸体,才定在任映真身上。 “你救了我们?”小茉莉问。 “不是。”任映真说:“是我们做到了。合作愉快。”他把匕首上的血在萨罗身上擦拭干净,递给玛尔戈:“还给你,谢谢。” “……合作愉快。”玛尔戈接过匕首。她顿了顿,还是忍不住提醒道:“你还给我了,可就手无寸铁了?” “哦……我相信你们。”任映真说。 假的。他不用武器也可以对付她们,只要不是战争,这种程度的数量差不足以决定输赢。 “萨罗死了。”艾莲娜说。 任映真挑眉:“恭喜?” “但我们无处可去了。”赛丽亚继续说:“我们所有人都是流浪者海盗团从不同的地方、不同的船上抢来的。我们的家乡已经回不去了,要么家人也认为我们死了,要么我们回去也只会被视为……”她深吸一口气,没有说下去。 “你呢,”她问,“你叫什么名字,之后打算做什么,想去哪?” 所有人的目光聚焦在他脸上。 “离开。”任映真说。 “哦?游泳吗?”玛尔戈冷冷道:“现在‘流浪者号’在我们手里,而且就算你走了,一个人能活多久?这片海域到处都是萨罗他们那样的杂种,还有更凶残的海盗。你那张脸……”赛丽亚眼神示意,她没说下去。 “我们没有船医。”赛丽亚说:“希望你可以考虑一下。” “好吧,”任映真说,“我可以友情客串。” “我们没有船长。” “这个不行。”任映真说。 船长室内的气氛瞬间紧绷起来。 “看看外面,看看你身后,”赛丽亚上前一步,“萨罗死了,流浪者海盗团全灭——这消息瞒不了多久。他这个人朋友不多,可是仇家不少。到时候我们所有人,包括你、都得死。你以为自己能独善其身吗?” “是吗。”任映真说:“但你们现在连我叫什么名字都不知道。” “……你就这样放手不管了?” “我与你们非亲非故,”任映真说,“而且自身难保。” 在队伍后方的露西娅露出见鬼的表情,难道他有千里耳不成。 “求求你……”小茉莉轻声道:“我们也不知道该怎么办。” “留下。”这次是玛尔戈说话:“想要离开这里,你得跟我们合作才行。你会掌舵吗?你是想做船长还是想做俘虏?” “……行。”任映真说:“那么我的第一个建议、不,命令,把船上收拾干净,清点物资。我们在天亮之前离开这里。” “名字。”赛丽亚说:“别让我说第三遍,或者你也希望我们跟流浪者海盗团一样,用‘小夜莺’之类的称呼叫你。” “……泽菲尔。”任映真说:“虽然我入伙了,但我们还是合作关系。赛丽亚的能力足以做船长,小茉莉可以跟着我做助手。” “开始行动吧。” 萨罗的尸体被玛尔戈扔进海里。女人们工作的时候,任映真也在整理船上的物资,小茉莉就像一条尾巴一样跟在他身后,你很难说她到底是在学习还是监视。 赛丽亚指挥女人们清理杂物,理顺索具,她偶尔会和任映真目光交汇,然后点头示意。她总是在审视他。 东方天际线处,浓重的墨蓝色逐渐稀释,一抹微弱的灰白光芒晕染开来。 “物资清点完毕。”赛丽亚说:“淡水足够一周,食物十天,火药……呃、我们最多只能发三轮炮弹。不过随时可以启航。” 任映真没好意思跟她说火药锐减是因为他前天晚上为了防止萨罗对自己下手就对火药库下了好几次手。 “船长,”玛尔戈接受良好地喊他,“启航前能不能先换个名字?我们没人想叫‘流浪者’。” 女人们纷纷抬起头。 “对、换掉它,烧了那面破旗,我们取个新名字!” 赛丽亚也看向他。 壮丽的橘红与金黄正从他背后冉冉升起,万丈金光一路直上云霄。晨风和海浪中,她们半要挟半绑架来的这位年轻船长逆光而立,像一张会被风吹走的剪影:“那就‘黎明’吧。” “从现在开始,这艘船就叫‘黎明号’。” “升起新帆。” 等她们先为这个充满希望的新开始激动了一会儿,任映真才开口。得益于他的能力,他很快理顺了这群女人们彼此间的人际关系和她们的个人所长:“莫拉、露西娅,准备起锚;玛尔戈去烧旗,我们还有一面黑帆。” “黎明号——” 她们喊道:“启航!” 短暂的寂静之后,一个苍凉而高亢的女声划破夜空,紧接着,更多的声音也加入进来。她们唱起了一首带着原始野性的,不知名的船歌。 它的船帆像新生羽翼,缓缓升起,鼓满海风。船身在波光粼粼的海面上留下一道泛着金色光芒的航迹,朝着未知的、广阔的海域破浪前行。 “我们去哪?”玛尔戈问。 “瑟尔达。”任映真说:“销赃。我们得先想办法把萨罗从鹦鹉螺号上抢来的东西卖掉。” 瑟尔达对海盗们而言是传说中的“自由港”。它杂乱无章,却是海盗们的天堂,木质码头犹如巨兽獠牙刺入海洋,停泊着各式各样,挂着不同旗帜、或根本没有旗帜的船只。 黎明号最终停靠在一个相对偏僻、略显破败的码头角落。赛丽亚站在船舷边,扫视着码头上形形色色的人群。虽然她脸上还带着惯常的沉稳,但她的喜悦被自己的眼睛出卖了。 她们终于回到了阔别已久的人类社会。 赛丽亚转向任映真:“我们下一步?” “我带小茉莉下去。”任映真说:“我们负责探路,摸摸情况。赛丽亚带艾莲娜稍后下来,去市集看看补给的价格,但先不要买。” “玛尔戈和其他人守好船。” “呃,你不是开玩笑吧。”玛尔戈说:“难道说我们在岛上这几年外边的行情变了?瑟尔达的码头区可是吃人不吐骨头。” “人少,目标小。我和小茉莉这样的组合比一群带刀的女人不容易引人注意。”任映真顺手给她看了看从萨罗尸体上摸到的短火枪。 玛尔戈怀疑道:“你会用吗?” “别让我浪费子弹。”任映真说:“现在全瑟尔达没有比我们更穷的海盗团了。” “一小时后,我们在酒馆后巷碰头。” 赛丽亚沉吟片刻,点头:“小心。” 任映真牵起还略显紧张的小茉莉的手,踏上瑟尔达的码头。他沿着码头区的巷道缓步前行。丝线如网,这种程度的判断和分析,他已经习惯了。 一小时后,酒馆后巷。 赛丽亚和艾莲娜准时出现,后者神情凝重:“补给价格高得离谱,淡水是市价的三倍,发霉的饼干也敢卖高价。黑市商人看我们的眼神……就像秃鹫。” “萨罗的死讯已经传开,但细节不明。”任映真点点头,也不废话:“血鲨号和他们的船长雅各布在附近海域活动,他们对流浪者号的遗产虎视眈眈,已经知道他们抢劫了一艘来自东方的商船,但暂时还没发现我们。” “目前港口由三个势力松散控制:码头工人帮派、‘老杰克逊’的黑市网络以及玛丽的走私商队。三方互有摩擦,但暂时表面平衡,有结盟的流言。” “最近黑市赃物压价严重,尤其生面孔。我们从鹦鹉螺号上得到的货物主要是香料、茶叶和东方丝绸。如果从‘老杰克逊’那边出手,大概会被压价四成。我们需要的药品和火药在玛丽的人手里,她们只接受金银后等价值的硬通货。” “……”艾莲娜愣了一会儿,说:“你才应该去当斥候。” 这样的情报搜集能力,任映真在瑟尔达当个情报贩子也饿不死,只是知道得太多,容易被暗杀。 “好了,接下来说我的方案。” “首先,我选定的销赃渠道是蓝鹦鹉欢愉馆的老板娘、苏珊娜。她暗中为多个海盗团销赃,信誉尚可,抽成比杰克逊低。我们可以通过她小额、分批出手部分香料,换取急需的淡水和食物以方便再次出海。” “其次,补给。让贝丝列出清单,药品和火药我们用部分丝绸和玛丽交易,艾莲娜,你来负责交涉,赛丽亚来带人保护。” “还有,情报。我们需要重点打探血鲨号的动向,玛尔戈带两个生面孔去,我们可以用朗姆酒开路。码头工人帮情报贩子的地址我刚弄到手了。” “最后,安全,所有行动必须是两人以上。玛尔戈的战斗组负责轮班警戒船只和接应。我们的行动必须在日落前完成,我不打算让黎明号留在瑟尔达过夜。” “好的,船长。”赛丽亚说:“我立刻安排。但我还是想问……你怎么知道的?” 任映真说:“雕虫小技。” “我恨透了东方人的谦虚。” 她们顺利在日落前结束行动,驶离瑟尔达。赛丽亚拉过小茉莉询问,想要从她那里得知船长打探消息为何如此神乎其技,当然是不幸地失败了。 “船长他就到处走走,看看,问问,在码头问了鱼干怎么卖,跟卖鱼的爷爷聊了会天。然后我们在酒馆坐了一会儿……就都知道了呀?” 赛丽亚为之绝倒。 任映真并不在意她们再次坚定了要把他留在这艘船上的决心。 现在黎明号上的气氛轻松了许多,底舱里堆放着成桶的淡水、新鲜的腌肉和硬面包,珍贵的药品还有炮弹——以及船长坚持要买的柠檬。 好消息是萨罗的仇家只有血鲨号在海上活动,其他海盗团近期未见异常调动,海军最近也没有大规模的巡逻或清剿行动。 更好的消息是任映真用低价拿到了一条走私航线的信息,有一条中型双桅帆船打算绕过官方检查点,向北运送稀有木材和少量金银。这艘“海豚号”的船主以吝啬和冒险著称,是个实打实的赌徒。他船上的护卫力量比较薄弱,正适合黎明号用来练手。 艾莲娜知道这件事后面色很古怪。她私下里跟赛丽亚和伊薇特说,她怀疑她们选的这个新船长是个塞壬……魅魔也说不定。她可清楚得很,任映真除了酒以外没往外花几个银币。而且那些酒最终都进了陪同他负责护卫的玛尔戈的肚子里。 任映真的船长经验全部来自于萨罗的遗产,后者是难得有学问(会认字写字)的船长,他的船长室里存放着许多航海日志。 不过。 任映真从海图上抬起头。 在一望无垠的大海上,他能看见数以万计的丝线,它们有“束”的分别,以他的能力足以根据它们来判断船的方位、船上有多少人,甚至他们彼此之间的关系怎么样。 他回头看了一眼疲惫,充满希望,但其实还是忧心于海盗前途的船员们。 嗯,她们好像要战无不胜了。 也许,一个由女人组成的海盗团成为神话是相当不错的故事。 如果他自己不在这艘船上就更好了。 …… 第六天清晨,他们遇到了海豚号。 莫拉和露西娅是优秀的舵手,两人合力拉动舵轮,黎明号破开海面,迅速同海豚号拉开距离。它的轮廓已经清晰可见,玛尔戈刚要调整炮口—— “快看!”小茉莉叫道, 众人顺着她的手指望去。 一面巨大的白旗升上了海豚号的主桅杆顶端。 ……投降了? “他们很可能将我们误认为流浪者号了。”任映真说:“停船,保持警戒。玛尔戈,带第一战斗组,我们准备登船;赛丽亚,你带第二战斗组控制黎明号舷侧炮位,确保火力覆盖他们的甲板。” “明白。” 海豚号的水手们就像受惊的鹌鹑一样,船主是个矮胖的中年男人,他连滚带爬地冲到跳到甲板上的任映真和玛尔戈面前,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喊着“大人饶命”“我们投降”之类的就要伸手来抓人的脚。 船主话音未落,另一个声音在水手群里响起来。一个络腮胡水手猛地推开身边被吓得瘫软的同伴,站了出来。 “风暴之神的船上怎么可能会有女人!他们不是流浪者号!” “她们人不多!都是女人!我们——” 冲上来的水手被任映真一刀砍倒了。 他喉咙处飚出一线血花,鲜血喷涌而出,溅射在甲板和周围几个也有向前势头、离得比较近的水手身上。 紧接着、轰然倒地。 刚要上前一步挡住任映真的玛尔戈也有些发愣。 任映真手腕一转,把还沾着水手温热血液的刀架在船主的脖子上:“货在底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