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秉刀照雪》
3. 相争
“大人当真要和那位岑御史携手办案?”
半道上,照衣忍了又忍,还是没忍住地问。
哪知元行微扶着刀,扯了扯嘴角道:“怎么可能,只是圣旨在前,不得不为罢了。也好让他见识见识大理寺的路子,平日里查案都得殚精竭虑,谁能有空在文书上下功夫?”
照衣肃然起敬:“还是大人聪慧!”
她话题一转,又说:“我看大人对岑御史的态度,对寻常同僚不大一样,可是方才在都察院起了冲突?”
“不算冲突,”元行微顿了顿,带着几分迟疑开口,“你还记得我欲入大理寺前,阿娘曾为我相看过一门亲事吗?”
照衣跟在元行微身边多年,近些年随行大理寺后,要记的事比在府上做婢女时多出了好些。
她仔细想了想,忽然握拳敲向掌心:“那个纨绔!大人和他连面都没见过,怎么突然提起他来?”
元行微心说那算什么纨绔,完全就是冤家,但她为官几年,早已将心口不一练得炉火纯青,面不改色道:“我今日才想起来,那位被我直言不嫁的,就是眼下这位岑御史。”
说到这里,她额角又痛了起来,针扎似的落在太阳穴。
母亲同岑夫人当年也只是互有结亲之意,连正式相看都算不上,更何况岑阙当年着实顽劣,谁曾想亲事不成便发奋图强了呢?
照衣也大惊失色:“那这不就是公报私仇!大人,此人万万留不得啊!”
“你还想怎么留不得,”元行微叹道,“圣旨已下,无论如何也得将眼前这桩案子破了,至于后头的事……”
她眼中掠过一丝冷光,看得照衣心头一惊。
“杀害朝廷命官是犯法的啊大人!”
元行微哭笑不得,道:“你想哪去了。都察院共有六位侍御史,难不成大理寺的卷宗往后只由他审?”
照衣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只是元行微心中挂念的,不单是卷宗一事。
眼下四周无人,万籁俱寂,她下意识按紧了刀柄,将全副身心投进眼下的案子里。
离奇横死的女监生、意外掺合进凶案的弟弟、波谲云诡的国子监,以及今日莫名相见,又莫名共查一案的岑阙……
哪一桩都不是省油的灯,元行微抬眸,国子监校舍近在眼前,里头的学生三三两两,好奇而又畏惧地看向她。
照衣收起方才的嬉笑模样,站在元行微身旁高举官令,手掌大小的铁牌四四方方,上书“大理寺”三个字。
“今日有书学监生横死,大理寺奉皇命查案,还请诸位学子如实相告!”
-
“展同侪为人傲气,不大于我们为伍,平日里师长们都夸她天资聪颖,又上进,可惜了。”
“不曾听闻她提过家里,京中似乎也没有展姓大家吧?但这么一说,她家还当真是祖坟冒青烟,那一手字谁看了都羡慕。”
“岁试夺魁好几次了,大家都在猜她入仕后会到哪里做官,往后还能不能再见面呢……”
“那具悬尸是展画屏?那她还真是不大走运。不过话又说回来,既然她死了,那今年的员额不是空出一位来?我得好好准备准备,指不定有机会入仕呢。”
元行微和照衣一连问了好几个学生,得到的答案大差不差。
惋惜她遭遇的,钦羡她才华的,甚至是幸灾乐祸,以为自己终于有机会了的。
元行微若有所思,沉默地摩挲了几下刀柄獬豸,问道:“她平日里和哪些人走得近?”
“展同侪在书学都不大说话的,都觉着咱们技不如人,”其中一人看了一眼院中,低声道,“分明大家出身都一样,怎么偏她心气这么高……”
元行微不置可否,“可有哪位与她交恶?”
那学子想了想,摇着头说:“应当也是没有的,虽说是瞧不上咱们,可也没人平白无故到她面前显眼。同窗数年,也只有她一向独来独往。”
奇哉怪也,元行微想。
她又问:“从前的常假,展画屏可提过自己要去哪?”
常假向来只有一日,国子监中虽大多是勋贵之后,可也有家不在平都城中的,一日短短,不比十天半个月能外出走访。
闻言,几个学子面面相觑,互相在彼此眼中看见了疑惑。
“展同侪……应当是回家吧?但凡放假,我等都不曾见过她在学堂中。”
问完话,院中人三三两两散去了。
照衣有些摸不着头脑,这一大圈问下来,只得了个展画屏眼高于顶的印象。
她问:“大人可是有头绪了?”
元行微叹了口气,道:“不大对劲,她既身处学宫之中,即便再沉默寡言的性子,也很难做到无人问津。这些个人口风大差不差,今日问不出什么了,回学堂看看,去取她户籍之人回来了没。”
她抬眼看向头顶匾额,上头写着“笃行持正”四个大字。
夜色悄然掠过国子监屋檐,檐下已亮起了灯火,此间辉煌之下,与学堂中冰冷的悬尸大相径庭。
元行微按着刀柄的手紧了紧,她转过身,袍角扬起一道冰冷的弧线。
学堂中,岑阙手上比对着好几名学子的字迹,一无所获。
这样查下去着实太慢了,但那位江仵作明显不大想说话,只是给他看了看展画屏脖颈上的勒痕,随后便远远躲到了一边,眼观鼻鼻观心地写着爰书。
岑阙心中郁结,却也不好当面指责她。
说他是来查案的,官阶却在元行微之下,更何况都察院今日来此,是为查国子监,命案只是个由头罢了。元行微不想让他知道的事,岑阙即便摆出官威,问遍大理寺上下,也得不到想要的答案。
见元行微也从校舍中回来,身后只跟着照衣,岑阙露出个了然的表情,隐约觉得自己扳回了一城。
“怎么,元少卿雷霆手段,居然在这国子监问不到想要的消息?”他促狭道。
元行微看他一眼,冷声道:“多的是受案时毫无头绪的悬案,岑大人未免嘲笑得太早了。”
“少卿,去京兆尹府的人回来了。”一名大理寺官员奉了几页纸来,上头字迹潦草,显然是临时誊下来的。
元行微接过来,目光一寸寸看到最后一行上,几张纸便写尽了展画屏的一生。
先前,她只知道展画屏书道拔尖,出身略有些寒微,此刻见了这几页生平,才看出半生艰险。
元行微道:
“展画屏父亲从前便在朝中做官,先帝在时,曾在东宫右春坊任职。官阶不高,拜在如今的中书令门下,本该前途无量。”
“先帝在时……”岑阙沉吟片刻,心中有了几分猜测,“元顺十四年,太子谋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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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宫僚属尽遭贬斥。既然朝中没了他的消息,想必这位展监生的父亲,也在其中。”
元行微目光中带着几分赞许,这位岑御史遍阅卷宗,看来也不只是有名无实的花架子。
她说:“中书令当年本想举荐他,可他自己辞了官,如今只在安治坊做些普通营生。”
岑阙叹息道:“也是苦命出身。安治坊还未曾宵禁,元少卿现下是要去他家中,看看有无线索?”
还不待元行微点头,仵作轻手轻脚地走过来,将爰书塞进元行微手中,嗫嚅道:“少卿,方才这位大人硬拽着我问验尸结果……”
岑阙脸色一变:“等一下,那哪叫硬拽!”
元行微目光刀剑一样锐利,钉在岑阙身上,一字一顿道:“岑大人究竟有何疑虑,不好当着本官的面问?”
语气实在不算好,毕竟不久之前,二人还在都察院大吵一架,当时的话还没说开,转头又出了这样的事。
岑阙也是一个头两个大,他扶着额头,声音听上去带着几分无奈。
“下官这也是着急案情,眼下虽说知道了展监生是受人所害,可从验尸到问话,都掌握在大理寺手中。陛下属意你我二人共同办案,总不好叫下官事事两眼一抹黑,元少卿尽在掌握之中吧?”
“所以你便先来逼问我大理寺的仵作?”元行微不吃这一套,皱着眉问。
她侧了侧身,问身边人道:“步月,他怎么说的?”
仵作江步月骤然被叫到名字,整个人一激灵:“就、就是岑大人让我细细交代了死者死因,死了多长时间,又是怎么死的。”
岑阙理直气壮:“元少卿听听,此番问话哪里不合规矩?”
未曾想江步月头往下又埋一寸,声音更低了些:“还说……说少卿若是办不好案子,往后大理寺也不必办差了。”
岑阙大惊失色:“且慢啊这位姑娘此言差矣!”
元行微闻言,眸色一沉。
步月平生最不喜与人交谈,年纪轻轻投身仵作一行,也无非是不想同人打交道,对官场上的机锋更是一知半解。
岑阙原话多半并非此意,但也算得上是天赐良机。
既然如此想要政绩与功劳,还欺辱到大理寺头上来了,倘若一并查案,定会束手束脚。
她面不改色,一拱手道:“既然如此,我等接下来查案,也不便与岑大人同行了。”
说罢,元行微毫不犹豫地转身出了门,照衣自然也是随行跟上。
岑阙环顾四周,几位大理寺问事正帮着江步月将尸体移回大理寺,剩下的便是京兆尹府派来的差役,只管看着现场不让人出入,问也是问不出什么的。
他略有几分苦恼,长长叹了口气,那摞厚厚的课业成了累赘,千斤重般压在他手上。
兰钦打量着他的脸色,问:“郎君,接下来怎么查?”
“你说元少卿,不会当真烦我吧,”岑阙答非所问道,手指在不同监生的日课纸上摩挲了几下,“这么重要的线索,我还没同她说呢。”
那几张纸厚薄不同,唯有展画屏写的《字林》,质地上摸来最柔软,不像是她这等家世能用得起的上品。
岑阙对着烛火举起那张纸,轻声道:
“平都城卖得起花帘纸的书画铺子,左不过那几家,咱们腿脚快些,兴许能赶上闭市。”
4.书画
黄昏时分,元行微和照衣纵马至安治坊。
城南向来是鱼龙混杂之地,当年展应回绝了提拔之意,携家带口来此,又兼遭逢大难,家中四口人只分得一亩地,将将够盖一间一进的茅屋院落。
京兆尹府来报了消息,展家门口的灯笼已蒙了白布,宵禁时刻将近,格外显得小柴扉内愁云一片。
元行微下马后将缰绳交到照衣手中,顺手理了理衣袍。
低头之际,她视线余光扫过雨后泥地。
展家门口往来过的车辙印纷杂,乱得近乎将这破落院门口的地都犁了一遍。
展应昔日同僚尽数受了牵连,如今有重获官身的,也个个行事低调,不见得出行会乘这样宽大的马车。
“不是说展画屏在书学向来独身吗?”照衣用手比了比地上的车辙印,啧啧两声,“我瞧着尽是大户人家,难不成有人同她交好?”
元行微道:“装装样子罢了,仗着家中显贵,耳濡目染了这些曲意逢迎的手段。”
往后官场少了一位性格孤僻的寒门学子,京中权海之下,不知有多少人正在为之倾杯。
一想到那位理直气壮说,她留在大理寺必不会长久的岑御史,元行微心中更是厌倦这些官场手段。
只是她面上不显,抬手叩了叩门。
四下里寂寂,门内掌灯起身的动静格外清晰。
应门的女子声音疲惫:“一更将至,若要凭吊还请明日……二位是?”
“在下大理寺少卿元行微,奉旨查案,有话要问。”元行微递过官牌,“展画屏一死疑点重重,劳烦借一步说话。”
女子先是看清了“大理寺”三个字,又见二人并非监生打扮,便立刻将门闩拉开,不卑不亢地将人迎了进去。
进门后,照衣便主动摸查起了院中,元行微则是跟着女子,进了堂屋。
四四方方的堂屋内,正停着一口棺材。
棺中空空,其下烧着个火盆,里头余烬未灭,零零散散飘着些火星。
展画屏冤死国子监,尸身尚且不能回家停灵,展家人无奈之下,为她置了一口空棺。
许是家中清贫,牌位前只供了两豆幼微的烛火,室内昏暗,只映得牌位上的字娟秀小巧,笔画不似展画屏课业中那般大开大合。
供台上摆着先前吊唁的宾客随的帛金,包碎银的布团个顶个的精巧,唯独正中间放着一条松烟墨。
元行微粗略一看,三指宽的墨条浓黑无光,雕着苍松劲竹,饶是她不大通文墨贵贱,也看得出这墨是上品。
勋贵子弟中,当真有展画屏投其所好的好友?
揣着思忖,元行微捏着纸钱,自牌位前燃着的白烛上引了火,烧了些随进火盆里。
女子见她赤诚,再拜道:“大人有心了。”
火苗跃动间,元行微打量着对方的脸。
女子约莫二十五六的年岁,肖似展画屏的五官冷冰冰,眉梢带着几分憔悴,手上一刻不歇地叠着纸元宝。她指骨有些粗,手也不比常年习字的展画屏修长匀称,是做惯了活的样子。
她应当是独自在堂中守灵,借着摇曳火光,元行微看清了她掌心交错着几道红//痕,挤在掌纹之间。
“展应呢?”元行微问。
“父亲方才服药睡下了,”似乎是察觉到元行微猜疑,女子轻声说:“草民展玉书,画屏……是我妹妹。”
元行微道:“好名字。”
玉书、画屏,何等风雅的名字,如今却一个为世俗所累,一个命丧不知何人之手。
展玉书闻言避而不答,只是自嘲般笑了笑:“大人有什么想问的?我一一说与你听。”
元行微抬手挥开了扑上脸的纸灰,问:“书道算是你家学渊源,怎么只有你妹妹入了国子监?”
展玉书手一顿:“父亲虽蒙大赦,却无意再入宦海。家中生计总要有人操持,画屏自幼天资聪颖,书道上,我不如她。”
她语气平静,听不出半分不满,一门心思叠着手上的纸元宝。
“阿书啊,这么晚还有客人吗?”
堂屋的门外,忽然响起一道瓮声瓮气的声音。
门开了,元行微转头望去,却见一名跛脚妇人,手中端着两个杯子,正深一脚浅一脚地进来。
她将手中的茶水放在了元行微面前,认出这身官服后满眼错愕,随后扑通一声跪了下去!
“听闻大人神断,求大人为小女做主!”妇人哀恸道,字字诛心。
元行微伸手去搀她起来,心底略有几分不忍:“便是为查案来的,夫人腿脚不便,起来说话吧。”
面容沧桑的妇人擦着眼泪,执拗地不肯起身,像是一直未曾接受女儿死讯般,低声喃喃:“画屏、画屏她自幼聪颖,从不做让家里人为难之事,常假回家来也是一团和气,怎么就,怎么就…… ”
说到伤心处,她眼角的泪无论如何也抹不干,整个人颓丧地跌在地上。
元行微扶稳了她的手臂,妇人泪眼朦胧地抬起头。
须臾间目光交错,或许是想到展画屏的年纪与眼前这位官差相差无几,又引得她垂泪。
“我知道大人一定会是个好官,求大人查明,求大人查明啊!”她痛不能站起身,只得倚在元行微身上,死死攥住她的手。
元行微叹了口气,道:“本官会查明真凶的,还请夫人节哀。照衣!”
话音刚落,正在展画屏和展玉书房中走访的照衣立刻应答:“在!”
她进门后几不可察地向元行微摇了摇头,元行微目光轻垂,“将夫人扶回房中吧。”
二人的身影消失在堂屋门外后,元行微才收回了视线,思有所感地捻着刚刚接到的眼泪。
展家二老的居所内窸窸窣窣又说了一阵话,伴随着男人的咳嗽声与女人的哭噎,一时间不得静。
“家中起落不断,这些年好不容易要熬出头了,没想到……”展玉书的声音也带了几分哽咽,她深吸了几口气,聊作平复,“白发人送黑发人,难免悲凉,大人勿怪。”
元行微摇了摇头:“于你家也算是无妄之灾,任谁都不会好受。”
她低头看了一眼妇人端来的茶。
算不上什么好茶,茶粉甚至有些放陈了,打翻的墨水般浓黑一片。
“展画屏平日回家,都会同你们说些什么?”元行微忽然问。
既然是有冤情要诉,还如此大张旗鼓攀扯到天子头上,那即便展画屏做了反贼,在家中说的话想必也会露出马脚。
展玉书沉吟片刻:“画屏性子冷淡,向来做的多说的少,常假要么回家同父亲切磋书道,要么留在监舍中。她今日未归,我们也当她是勤奋上进,哪知……”
提及此处,她心中又是一阵钝痛。
元行微又问:“多年来,她难道不曾有过至交好友?这样沉默寡言的性子,未免也太吃亏了。”
这话像是随口一提,却没料到展玉书呼吸一滞,而后怕元行微怀疑般轻轻抽泣了一下,“我不知。她小时候与我无话不谈,如今也大了,有些自己的心事也正常。”
不正常。
至少这副遮掩的态度不正常。
她回身看着展画屏的牌位,状似无意地拿起托着墨条的那方锦帕,这才察觉到上头以细线暗绣了图样。
于烛光下凑近一看,上面绣着团云的纹样,银线针脚细密,不像是寻常官宦人家所用的。
“别人装样子都是随的帛金,唯独这位送了块好墨,”元行微轻轻摩挲着锦帕,又按了按墨条,“硬如磐石,非三五年不可得。出手阔绰又投其所好,哪家送来的?”
展玉书仔细回想了一番,不大确定地说:“……应当是父亲从前官场上的好友,或许是送给父亲,劝父亲节哀的。”
“倘若展应真有如此仗义的故交,你们一家也不至于跻身这安治坊了。”元行微淡然道。
展玉书闻言一想,是这个理。
“当时正忙着设灵堂,我只来得及远远看一眼那人的背影。身量很高,文人打扮,他家下人进来放了东西便走,也不说是谁家随的礼。”
元行微眉头微挑:“案破之前那人若再来,随时来大理寺报我。”
坊间传来金吾卫敲鼓之声,宵禁时分将至。
“之后若是再查到了什么,大理寺会随时传你家人来问话,”元行微扶着鸣不平道,“今日暂且到此为止。”
“大人且慢!”展玉书猛地站了起来,双手紧紧交握在一起。
她声音带着几分滞涩,像是接下来要说的话有些难以启齿,“如今画屏孤零零地睡在大理寺,凶手尚且不知所踪,草民……草民有个不情之请,能否让草民去大理寺,见她一面?”
实在算不上什么难言之隐。
元行微看着她双眼中恳切之色,叹了口气,道:“……罢了。带身衣服吧,入夜后长街禁行,你今夜只能宿在大理寺。”
照衣在门口等得有些百无聊赖,本以为今晚找不见什么线索了,没想到下一刻便看见自家少卿带着死者亲姐姐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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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俨然一副要带人回去的模样。
“大人,这、这不合规矩吧?”照衣一边低声问,一边递来缰绳,“此案关乎谋逆,展家人未能洗脱嫌疑,能这么轻易带回去吗?”
元行微:“有什么不合规矩的,带她看一眼罢了。况且她还有没交代清楚的事,倘若见到展画屏露出破绽,也省得再回头提审。”
照衣似懂非懂地点了头,侧身对展玉书道:“展姑娘与我共乘一骑吧,总不能让你就这么走去大理寺。”
展玉书倒是没推脱:“有劳了。”
三人各自翻身上马,安治坊暮鼓声响过最后一声。
坊门一关,隔绝了里间的热闹,马蹄踏破平都夜,声声远。
-
查察命案之时,大理寺向来灯火通明。
元行微远远便看见一道人影立在门口,那人身上穿着国子监监生服,见到她策马而来,立刻挥起手。
“阿姐!”
“吁……怎么站在这儿,不是让你回府吗?”元行微问。
元行煦挠了挠头,先是指了下对侧的马车,随后老老实实地说:“想着给阿姐报个平安,眼瞧着阿姐今日也回不了府。案子来得这么急,我又搅了进去,回府肯定要被娘揪耳朵……”
元行微下马,皱着眉颇为不赞同:“阿娘也是担心你,少说孩子话。回府去吧,难不成让阿娘为着咱们担心一夜?”
差点被阿姐揪耳朵的元行煦臊眉耷眼的,闷闷地“哦”了一声。
见阿弟上了马车,元行微才轻叹一声,带着照衣和展玉书进门。
从方才开始,展玉书的目光就在元行微和元行煦中间打转,她忍了又忍,还是没忍住。
“那位是……”
元行微随口道:“家弟。”
话音刚落,她不经意地轻瞥展玉书一眼,又补充说:“正是他报的官。”
展玉书倒是面色平静,瞧不出别的,“原来如此,性子倒是与大人不相仿。”
“展姑娘也不是头一个这么说的人。”元行微淡然道。
三人相携穿过廊下,展玉书一路上走得谨小慎微,不大敢抬头乱看。
元行微带着她过了正院,步履匆匆至东厢房。
断刑司左侧专门砌了一间小屋,平日里便人迹罕至,这两日有了命案更是阴气森森。
自上代大理寺卿病故,寺中事务全权交由元行微时起,大理寺便不再有午时才能验尸的规矩。人命关天,手头接了案子,便是子时三刻也得拿出证据。
照元行微的说法,既然世俗觉得女人做官大逆不道,投身仵作行也是大逆不道,那也不差这条罪名了。
“验了多时,有什么新的证据?”
没什么忌讳的元行微推开门,只见分别不多时的仵作江步月正一字一画地补充着爰书,时不时伸手触碰尸身皮肉骨骼,确保自己写得分毫不差。
江步月头也不抬:“她的手指断过,像是被外力生生拧断的。以书道入仕之人,难道不爱惜自己的手?”
说罢,她牵起展画屏右手,给元行微看,抬头时正好看见了对方身边的展玉书。
生人进了她这验尸的地界,反倒比厉鬼还恐怖,将江步月吓得浑身一抖。
元行微不甚在意:“断了多久?”
江步月:“半、半半,半年上下……”
元行微低头仔细看去。
与江步月所说相符,展画屏右手的手指有些变形,并非写字发力不正确所留下的畸变,而是有些错位般的扭曲。
“有什么头绪吗?”元行微向展玉书的方向微微侧身,问。
展玉书摇了摇头,随后沉默着伸出手,一下一下地梳理展画屏凌乱的鬓发。
元行微静待她整理自己情绪时,也在脑海中短暂回想了今日查案的所有疑点。
先是反贼暴论,再是不与俗流的书学魁首离奇身亡,最后是含糊其辞的展玉书……
以及那条名贵异常的松烟墨。
江步月还在一一细致地排查展画屏身上是否还有旧伤,元行微看着她颈间的血色瘀痕,轻声问:“你这样不与人结仇结怨的人,会有谁想借你尸首做文章呢?”
夜风吹响檐下铃,于室内逡巡一圈。
元行微闻到熏醋的味道,似乎是回答她疑问似的,江步月的手在摸到展画屏腹部时,脸色忽变。她按了按展画屏的腹腔,只觉得本应柔软的皮肉下有些硌手,像是里头揣了石头一般硬。
“……嗯?她好像,怀孕了?”
5.偶遇
怀有身孕。
江步月此言一出,还不待元行微震惊,展玉书脸色大变,怒斥道:“这位姑娘说话可要仔细,你当她如今口不能言,便能随便辱她清白吗?!”
被她骤然提高的声量一吓,江步月整个人更是瑟缩起来:“不是,这确实……也并非确实,但她腹中不似寻常尸身般坚硬,照常理是有身孕……”
见展玉书满眼不忿,江步月只好看向元行微。
“要么找个经验老道的稳婆,再细细摸一摸,要么……”
“要么什么?”
江步月老老实实道:“开腹,验个明白。”
元行微闻言,先是揉了揉额角:“忠义侯夫人临盆之期将至,全平都城的稳婆都候在他家,传一个来算不得什么难事,可他若是知道稳婆摸了尸……啧。”
勋爵世家,难免觉得此事晦气。忠义侯府上的太夫人爱子如命,全家盼着金孙孙,又握着圣祖钦赐的丹书铁券,鸣不平在对方眼里算不得什么。
更何况忠义侯本人更是日日都上折子,一心进言女子不该做刑官,若是从他府上找了稳婆,怕是次日便要闹个鸡犬不宁。
为着案子,更是为着往后展画屏能入土为安,元行微沉吟片刻,取下了腰牌。
“照衣,去忠义侯府……”
“——开腹吧,”展玉书忽然扬声,打断了元行微要说的话,“我是她阿姐,一应文书由我签字画押,开腹吧。”
说罢,她自一片恨意中抬起头,双眼中泪珠反倒似火焰。
展玉书恨极:“我要知道,我妹妹还有多少不曾说完的话。”
深秋风冷。
未到人定时分,江步月便写了新的爰书。
那个未成形的胎儿被丧布裹了,放在展画屏颈侧,爰书上拍了板,死者已有身孕,约莫三月有余。
“三月有余……难怪她这些时日总不回家,竟是连我也瞒得死死的。”展玉书捧着书卷,自嘲一笑。
元行微皱了皱眉:“她当真知道自己有孕了吗?”
展玉书抹掉眼泪:“无论是否知道,左右是同外男有了私会之实,还请大人守口如瓶。”
眼见着她要拜倒,元行微抬手托了她一下,道:“与案子无关的消息,本官不会随意告知他人。”
得了元行微的保证,展玉书这才稍稍冷静了几分。她看向那团不能称之为孩子的骨肉,最后嫌恶地别开了眼。
半晌后,展玉书轻声道:“望大人恕草民交代不周之罪。画屏平日里,还有一处地方常去。”
-
鸡鸣天亮,宵禁结束。
本日休沐,元行微不必上朝。
誊写卷宗的堂前放着一扇屏风,随后挂起了昨日拓印下来的八字壁书。
元行微放下看了一整晚的书学学子课业,目光又看向书案上随意堆叠着的墨宝,其间皆是文武百官闲时所作字画,废太子僚属的摆在最上头。
反反复复对比数次,也不曾找到一副笔势与拓印下来的壁书相同的。
好在昨日展玉书吐口了另一件事。
“步月还在屋子里?”元行微活动了几下手腕,随口问道。
照衣点了点头:“说是难得遇上家中人同意验尸的,在同展姑娘聊过之后,想再看看有没有遗漏的线索。”
江步月就是这么个性子,对亡者的事比自己更上心。
元行微没放在心上,交代道:“三餐着人给她送去,若有新线索随时来报。”
她自案前站起身,偏头转了转有些僵硬的脖颈。书案工作并非她擅长的,对比了一整夜笔迹也一无所获,元行微心中多少有些烦闷。
“备马,去长乐坊。”元行微吩咐道。
门口守着的人马不停蹄地便出门通传了,照衣看着对方的背影,有些不解地问:“少卿,既然知道了长乐坊有线索,怎么昨夜不动身?”
元行微进里间重新换了身外袍,神色怏怏:“长乐坊中住着不少人家,且不提真凶未明,人定后搅扰宵禁,怕是正好给了那位岑大人上折子的理由。”
说罢,她挂好了大理寺腰牌,又从手边的匣中取出香来,漫不经心地点燃了。
壁龛中放着个香炉,香灰中留着不少燃尽的木签,其后立着个牌位,俨然已经供奉了多时。
元行微给牌位上了香,随后行了个弟子礼,恭恭敬敬道:“老师,学生出门了。”
青烟袅袅,掀起一阵匆匆背影。
长乐坊地处城东,与安治坊不同,其间居住的平民大多是文人,偶有俸禄不丰裕的官员也租住在此处,早市虽开,也难免清风雅静。
照衣整个人伏在马上,啧啧道:“虽说展画屏书道天赋颇高,可长乐坊这样的地界,对如今的她还是高攀了吧?”
囊中羞涩,兼之并非顺路,也不知展画屏究竟是为何爱往来此处的。
元行微不置可否,下一刻,她便微微皱起了眉头。
骑在马上时视野开阔,虽不至于一览无余,可坊门内侧几步的动静,还是被她敏锐捕捉到了。
“有人先我们一步。”她面色很差,看着正大摇大摆走在路上的岑阙,一时间有些不满。
是遗漏了线索,还是大理寺中有人给都察院通风报信?
岑阙正带着兰钦四处张望,似乎是在寻找着什么,随即一抬眼,正好也看见了骑在马上的元行微。
眼中的寒气和昨日杀进都察院的时候一模一样。
“元少卿!”岑阙假装看不见,挥手道,“好巧,少卿也来长乐坊查案?”
元行微心说我不来查案,难道还是来闲逛的吗。
她下了马,将缰绳握在手里,皮笑肉不笑地说:“岑大人怎么会在这里?”
岑阙大大咧咧地指向前方某家铺面:“昨日我便跑了一趟了,眼下只剩长乐坊这一家。想必元少卿不曾注意到吧,展画屏出身不高,课业所用的竟是花帘纸。”
“花帘纸?”
观她神色,岑阙解释道:“文人间颇为推崇的一类纸笺,柔软细腻,工艺繁复,还带有淡淡桂花香。平都城中少有售卖的,昨日我跑了几间坊市,长乐坊的文心画斋是最后一家。如何,要不要同去看看?”
他神色坦然,丝毫不见藏私模样,倒是让元行微一时难以拒绝。
“我等昨日探访了展家,亦是得到了展画屏平日里常来此处的消息,”元行微道,“既然岑大人盛情相邀,在下也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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推拒,请。”
岑阙闻言轻笑一声。
文心画斋偏居长乐坊一隅,此刻宵禁刚歇,便开了门迎客,瞧着是做正经生意的。
一行人站在文心画斋门口,元行微打量着里头书卷气极重的装潢,将其与对展画屏的印象结合在一起,大致也能想到对方为何偏爱此处。
书道讲究静心,这样一间书斋,便是看一眼也能抚平烦躁心绪。
“与元少卿在此处相见,还真是意料之外,”岑阙调笑道,“可要下官入内,查案之余再为元少卿买些文房四宝?我昨夜看了一夜少卿新送来归档的卷宗,那还真是……”
元行微:突然感觉没那么静心了,甚至隐隐有当街拔刀的冲动。
她面无表情地侧头,背手握着的鸣不平出鞘半寸:“同为官场中人,在下的建议是闭嘴。”
岑阙大笑。
元行微甩开对方进了文心画斋,岑阙抬脚也跟了进来。
店内空无一人,连个待客的伙计也不曾有,后院倒是传来些窸窸窣窣的动静。岑阙正欲往后院的方向走,下一刻,元行微便伸手拉住了他的袖袍。
岑阙被对方扯得一个踉跄,还没来得及说些没心没肺的话,便看见了元行微一张神色严肃的脸。
“看那幅字,”元行微言简意赅道,岑阙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去,也挑起了眉,“像不像展画屏的手笔。”
文心画斋招牌之下,悬挂了不少文人题字,上至朝中官员,下至各地奔赴平都赶考的孝廉,称得上卧虎藏龙。
其中,与展画屏笔迹肖似的“文墨心中”四字如被众星拱月,单独挂在墙上正中。
电光火石间,元行微与岑阙对视一眼,彼此戒备地向后院而去。
后院较展家的一进院落稍稍大些,院中有口井,旁边摆着好几张雕花木桌,上头晾晒着新抄的书本与字画,看着倒是一片岁月静好。
桌案后站着个男子,约莫四十岁上下,正在旁若无人地在桶中淘洗笔墨,听见有人进来,满是疲惫道:“小店照顾不周,还请宽恕则个。”
说话用词文绉绉的,听得元行微眉头一皱。
“不必开门了,大理寺查案,府衙中走一趟吧。”她平静道。
听见是大理寺的找上门,男子的手顿了一下,随后有些不可置信地抬起头。
他看着元行微的打扮,只能大概猜到对方身份,光那柄鸣不平,便已足够确认来者究竟何人。
那桶被墨迹染黑了的水清楚倒映出了他的脸,憔悴的、疲惫的,毫无棱角的。
岑阙见他一动不动,皱起了眉:“文心画斋掌柜的,杜悯……是吧?你堂中挂着昨日被冤杀的书学学子墨宝,珍重异常啊。”
杜悯没反驳,只是从水桶中抬起手,沾着黢黑墨水的手湿漉漉,被他浑不在意地用帕子擦干净了。
他做事没避着元行微与岑阙,是以二人轻而易举便看见了他掌心红///痕。
二指宽,横亘整个手掌,连手背也有,像是用麻绳缠在手上使力所致,掌腹更是被磨破了皮。
杜悯盯着自己的手掌,半晌后,忽然直直地向着元行微跪了下去!
“求大人明鉴,展画屏并非我所杀!”
6.问话
这是岑阙头一回踏进大理寺。
杜悯身负大不敬之罪,在未完全排除杀害展画屏的嫌疑之前,他的手脚都上了镣铐。他倒是没挣扎,坚称自己是含冤受辱,一路被押解至大理寺狱,受训问话。
囚室里暗无天日,里头设了桌椅,供鞫讯之用。
岑阙则是和元行微抱臂站在廊下,彼此间暂时放下了芥蒂,一心审案。
“展画屏不是我杀的,”杜悯直身跪在地上,文人气节令他不卑不亢,“我到时,人已经死了。”
鞫讯郎官闻言,立刻发问:“你一名白身,如何进得了国子监?更何况空口无凭,谁能证明展画屏死于见你之前?”
“我与展画屏交好,她知道我渴慕入学受教,常在常假带我入书学,”杜悯道,“至于人证……书学有位负责洒扫的小厮,名叫阿满,昨日申时前后见过我入书学,我进出前后不过一刻钟。”
元行微微微侧身:“去国子监提阿满,若找不到人,便协同京兆府尹发海捕文书。”
见有人领命而去,元行微的视线落在杜悯手上,郎官不动声色问:“手上的伤是怎么来的?”
杜悯摊开一双手,道:“我见画屏被那样吊着,孤零零的……我也只是想把她放下来,那么年轻的姑娘,前程大好,如今,如今……”
话及此处,他难免有些哽咽,十足的悲伤模样。
照衣上前看了看他的掌心,确实只有磨破的印子,并无细绳留下的红痕。杜悯虽然年过四十,但手依旧是读书人的手,只有常年握笔的地方有一层茧,文心画斋里也没什么需要他做苦力的活。
岑阙上半身朝元行微倾去几分,低声道:“若他所言非虚,那么一刻钟时间是不够他吊起展画屏,随后从容离开的。”
元行微点头:“眼下只需要找到那个阿满……墙上的壁书,可是你写的?”
骤然换了问话的人,杜悯膝盖偏转几分,跪向了元行微。
他面上有些挣扎,似乎方才那些自辩的话都不及这一句难以启齿。
半晌后,杜悯郑重地拜服了下去,本就不年轻的男人声音颤抖,又苍老了几岁。
“草民大逆不道之举,甘愿领罪。”
岑阙冷笑一声:“污蔑圣上,单单一句领罪便能揭过?大不敬是死罪,你可还有要辩解的?”
杜悯自知无可辩驳,抬头看岑阙的目光中也带着愤怒:“不知大人官高几许,竟也不问草民为何宁肯冒死罪,也要写那八个字!”
廊外有人匆匆奔来,将新誊写来的、杜悯的一页黄册呈到元行微手上,元行微看后挑了挑眉,再看向杜悯时,眼中生出了几分了然。
“国子监中不止学子受辱而亡这一件腌臜事,”她手腕一转,将那一页纸递到岑阙手边,“元顺十三年,你被同窗诬告剽窃之事,说与本官与岑御史听。”
御史。
都察院。
杜悯浑身颤抖起来,整个人卸力似的跪坐在后踵,念及这上千个日日夜夜的困顿与不甘,一时间泪流满面。
“我、我并未剽窃……”他低声喃喃,“我并未剽窃,亦不曾杀人!”
-
杜悯出身沧南道,离平都城十万八千里,自幼便是书痴。
父母打骂了他数回,也不见得能让他的目光自学堂离开半寸,回到脚下的泥地里。
本以为这辈子只能庸庸碌碌下去,不曾想天不负他,老宅旁的空屋子搬来了新友邻,是个念过书的老先生。
靠着老先生肚子里的三钱文墨,杜悯开了蒙,初识了混沌天地。
好在天道酬勤,元顺七年,杜悯成为了八百名庶人子弟中的佼佼者,考入四门学。
“我以为我能就此入仕,哪怕是回沧南道,做个普通县官,”话及此处,杜悯自嘲一笑,“大人可见过那些世家子弟是如何搓磨人的?”
假期在时,那些官宦子弟纵马斗蛐蛐,回了国子监,便拿人来取乐。
首当其冲的便是四门学、书学与算学的弟子,只因入学这三门的平民学子最多。
杜悯道:“那时候死上个把人也不足为奇,天下百姓但凡有些学识的,谁不想削尖了脑袋挤进来?可这地界对我等只是炼狱,刀山火海也不见得更难熬!”
心绪翻涌之时,杜悯握着铁链狠狠一挣,却挣不开这命。
他说:“口头折辱是家常便饭,拳打脚踢也并未少见,可笑我因课业上多得了助教一句称赞,从此便再无宁日。”
元行微听了沉默半晌,或许是想到元行煦还在国子监念书,她多少有些心中不忍:“连师长也无动于衷吗?”
杜悯摇了摇头:“司业为保官途从来不管,有几位博士、助教倒是提过几次,可过不了多久,便不能来上课了。”
难怪陛下要都察院也入局。
元行微心下一凛,这样的事发生在二十多年前,或许时至今日亦未断绝。
“剽窃是怎么一回事?”岑阙问。
杜悯垂下头,压抑下数年来的苦闷:“我向来不忿此劫——他们打不服我,也只当我是个不受驯的野马,日后待我离京上任,便再也见不到面了。可时也命也,竟让我搭上了东宫的船。”
东宫,废太子。
事涉前朝,元行微与岑阙皆是面色一变。
周围人也深知不该多听,鞫讯郎官与照衣、兰钦先后出了诏狱,冷瓦廊下,一时间只剩了元、岑二人在听。
杜悯继续道:“我当时作《田间除害论》,要清蠹虫,还大岳朗朗乾坤,入了先太子的眼。元顺十三年夏,太子詹事府少尹欲举荐我入仕,我便将此事作为投名状,请先太子率先清查国子监。剽窃丑闻,便是那时候传出的。”
人证物证确凿,多方重压之下,一个小小的庶人杜悯根本翻不起浪。
元行微那时还未出生,不大清楚旧人旧事。
她问:“废太子不曾为你转圜?”
岑阙闻言,稍稍贴近了她,低声道:“那时候东宫有喜,想来分身乏术。那人本就因谋逆被废,说不准是将杜悯杀鸡儆猴的。”
“至少先太子有意清查!”杜悯愤然道,“否则将我这条命拿去便是,何须令邓少尹给我这文心画斋的地契与铺面!”
意外得知文心画斋来历,元行微略有些诧异。
她沉吟片刻,“你与展画屏相差二十余岁,又是如何认识的?”
不料杜悯冷嗤一声:“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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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认识……同病相怜之人,还能如何认识?展画屏也不过是可怜人罢了。”
-
审完杜悯,元行微与岑阙相携而出。
如杜悯所说,他和展画屏的关系完全出自惺惺相惜。
唯独一点不同,展画屏比杜悯更能忍一些。
或许是杜悯告诉过她自己的遭遇,事未成之前,不必盲目暴露自己的反抗之意,因此即便是多次面圣,展画屏也不曾吐口过一句国子监乱象。
再者言,说出来也不会有人为她作证,那些与她共同遭遇的人要么在漫长岁月中失声,要么成为了欺凌者的一员。
“有此遭遇,最怕无人闻,”岑阙叹了口气道,“我竟也想不到她可以同谁提起。”
元行微:“朝中官员盘根错节,此事若是元顺年间便有,这么些年清查下来也必定是一笔烂账。”
岑阙捏着下巴若有所思,有意无意地用肩膀去撞元行微的。
元行微脑子里也装着事,她身量比岑阙矮几寸,被对方撞得一个踉跄:“岑大人,发什么疯?”
“发想不明白的疯,”岑阙满脸无辜,“话是这么说,可他为什么见了尸体不报官,反而是留下那么一行字,任由你我发现呢?”
元行微小小地翻了个白眼:“杜悯若立刻报官,无非两种结局。一是交代展画屏受过世家子弟欺辱,随后被那些人将罪名扣在他头上,根本找不到活路;其二是京兆府尹细查细究,在国子监碰几回壁,大族施压之下,草草以自缢结案。”
岑阙恍然大悟:“所以他故意写那样的话,至少能确保此案会由大理寺经手!”
元行微点头:“不错。如今朝中上下人人皆知,我元行微是天子的刀,不结党不营私,出鞘只为鸣不平。他既然卖得起花帘纸,想必在各府中的走动也不少,得知我行事风格不算难事。”
二人行至元行微早些时候梳理线索的堂前,岑阙抬手替二人推开了门,元行微颔首示意,随后先一步进了门。
“怪不得你专门提了我的官职,”岑阙看着元行微坐到案前,“是给他吃定心丸呢?”
她冷声道:“既然有人有冤情要诉,本官向来不会推辞。杜悯提了国子监,那也不好轻轻放过吧?”
岑阙笑得懒洋洋的,两臂撑在元行微案前,与昨日二人一站一坐的姿势对调。他看着对方眼底的疲惫,再开口时声调拖得又长又缓:
“元少卿查案子不错,可这把刀要是就这么乱砍乱劈,怕是没两年就钝了,得不偿失啊。”
元行微提笔的手一顿:“你待如何?”
她面上毫无惧色,看向岑阙时亦有不假辞色的锋芒,无论岑阙接下来要如何呵退她的取证方向,也绝不退让。
岑阙脸上一副笑模样,昨日起便是天不怕地不怕的混不吝派头,还令元行微想了好一阵他的出身。
他坦坦荡荡,撑着桌案的上半身倾去一半,自上而下地迎着元行微的目光,恰如彼时彼刻无惧她杀进都察院的狠戾。
“我自然是谨遵皇命,做都察院该做之事,为元少卿保驾护航啊。”
说罢,岑阙偏了偏头,低声笑道:“谁让我恰好姓岑,又恰好同少卿议过亲呢。”
7.墨源
堂内一时间沉默下来,岑阙撑着手臂的姿势保持了好一阵,没等到元行微的下一句话。
岑阙:“……给点别的反应行吗少卿,下官略有一些无地自容。”
元行微抿了抿嘴角,将笑忍了回去。她轻咳一声,道:“姑且不把你当作沽名钓誉的清议文官,还算有几分血性。”
有几分血性的岑阙低头沉默片刻,视线落在案上的一杯残茶边,随后志得意满地笑了笑。
好歹也是在夸我。
元行微叹了口气,脑海中电光火石般想起来——当年一力护卫陛下登基,如今官拜金吾卫大将军的天子奶兄弟,正是姓岑!
她忽然面色略带几分古怪地问:“岑大将军的岑?”
岑阙一头雾水:“不然平都还有哪家姓岑?”
难怪岑阙敢如此断言,自己能替元行微分忧。
眼下,元行微是当真想笑了。
她微微低下头,嘴角无奈地勾起,这两日针锋相对显得有些啼笑皆非,除却批驳卷宗一事外,岑阙确实没什么瞒着她的。
“既然岑大人眼下与我共事,那有的线索也不能只我一人得知。午时将至,劳烦岑大人与我去一个地方,同查下一道线索。”
面对元行微的邀约,岑阙半点没有推拒之意,甚至连去往何处都不问。
到了安治坊展家门前,岑阙才恍然大悟:“怪不得少卿亦查到了长乐坊,还比我更快些,原来是在展家问出了线索。”
元行微有些敷衍地“嗯”了一声,将视线投进院内。
只见一女子正顶着正午时分的太阳,孤零零地跪在菜畦边。深秋的日光并不算毒辣,风吹在身上隐隐还有些冷,展玉书就这样长身跪着,背影甚至连一丝摇晃也没有。
听见敲门的动静,展玉书的母亲似乎低声劝了句什么,惹得中年男子在堂屋大骂:“让她跪!家丑不外扬,她还知道家丑不外扬!”
展母又说了两句,可展应铁石心肠,半点不为此动容,她只好自己来应了门。
“元大人,这位大人是……”
原本跪在院中的展玉书回过头来,有些迟缓地向元行微拜了拜。
元行微随口道:“与我共事的岑大人。展玉书怎么跪在那里?”
展母叹了口气:“她……唉,她父亲要她跪的。”
岑阙下意识地皱眉,显然不大信这套含糊不清的说辞,可元行微看着倒是面色如常,他也只好按下了心头的疑虑。
路过跪着的展玉书时,元行微轻声道:“起来,随我进去。”
展母脚步一顿,看向女儿的目光中带着几分欲言又止,可她什么也没说,只是沉默地为元、岑二人推开了门。
展玉书则是看了一眼堂屋,随后坚定地站了起来,毕恭毕敬地跟在了元行微身后。
堂屋情形与昨日元行微来时别无二致,她看向凳子上坐着的展应。
大抵是没想到官家的人竟会插手百姓家事,展应见元行微逆着光进来,一时间有些失语,只好将满腔怒火倾洒到展玉书身上。
“孽子!”展应大怒,“你如何对得起你九泉之下的妹妹!”
展玉书不作声,只是低着头,沉默地抗拒着。
元行微低声吩咐她:“让那位岑大人看看,那方墨是什么来头。”
展玉书应了一声,双手捧着那块名贵的松烟墨,和满眼探究的岑阙出去了。
既然答应了不会将展画屏有孕之事说出去,元行微便绝不会食言。
岑阙的背影消失后,元行微才冷嘲道:“倘若她不管不顾展画屏死因,便是对得起妹妹了?”
“无论如何,她总不该擅自签字画押,让仵作去开她妹妹的腹!”
“是本官让她写的,”元行微面不改色道,“忠义侯妾室即将临盆,有些手艺的稳婆都在他府上。本官为了案子,倒是能让稳婆来摸胎,毕竟此案事涉大不敬,他最多参我几本行事鲁莽。只是你从前也是做过官的,应当知道此人脾性,既然在大理寺发作不了,又该由谁来承担这‘晦气’的后果呢?”
展应咬着牙,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从成效上看,剖尸是最快的办法。可、可……
他叹了口气,道:“大人所言极是。草民只是,只是……”
“你只是想不明白,为何大起大落都报应在了你展家。”
元行微说。
展应年少时乃是科举入仕,不似杜悯那般在国子监熬阅历,年纪轻轻便做了太子府右春坊文官,若非废太子谋逆,必定前途无量。
可宦海风云一朝倾覆,大浪之下,再天资卓越的文臣武将,也不过一粒沙。
从前执笔读书的手埋进了田间,策论间的抱负、寒窗苦读的汗水,统统流进了泥地里。
他的铮铮骨埋成了一粒种子,好不容易盼来一个展画屏,能在这片焦土上开出花来,不曾想转瞬间再次被连根拔起。
痛及此处,展应竟连泪也流不出来,只能浑浑噩噩地抓住他此刻唯一的念头。
展玉书为什么能同意剖尸,她凭什么敢同意!
元行微见他身形摇晃,在心底叹了口气。
“我此次来,只是心中尚有疑虑,等那位岑大人看了便走。还请节哀,无论如何,此案定会水落石出。”
展应握着拳,血气上涌将他激得面红耳赤。
可最终,他也只是咬着牙,低声喃喃:“谢大人。”
门外,岑阙翻来覆去看着手中的墨块,神色云淡风轻。
半晌后,他没提墨的事,轻巧地问:“里头那位元少卿帮你瞒了什么事?”
展玉书眼观鼻鼻观心地说:“草民不知。”
“为着这么个东西,传你带着东西去便是了,何苦跑这一趟。”他语气冷淡,看不出来时的随和,“你不提,她也不提,想来是件不足为外人道的事。展应丧女,必不会对他如今唯一的骨血太过苛责,除非是你替他做了事,还是一件大逆不道之事。”
展玉书听得背上霎时起了一层冷汗。
岑阙看不见她神色,只继续道:“如今你家人最在乎展画屏冤屈,倘若此案与你有关,想必展应早早便会将你送走,保住展家血脉。可眼下只是让你罚跪……怎么,你签字画押了展画屏剖尸的文书?”
“草民、草民……”
“若只是这样,元行微不会支开我,跟你看这劳什子的墨,”他吊儿郎当地笑着,抬眼时,眸光锐利如刀,“你们从展画屏腹中剖出了她的孩子,是不是?”
展玉书猛地跪下:“大人!是草民求少卿瞒住此事的,画屏她、她……一应错处全在草民一人,求大人谅解!”
岑阙满不在意地拉了她一把:“这有什么谅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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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说到底是她不够信我罢了。此事我不会张扬,你起来吧,方才还没跪够?”
闻言,展玉书有些惶恐地站起了身,沉默着退到了一边。
不过须臾,元行微便推了门出来,略有些诧异。
查个墨而已,怎么看这情形如此诡异?
“看出什么了吗?”元行微按下心中疑虑,靠在门边问。
“沧州的东西,不像花帘纸,平都没人卖得起,”岑阙兴致缺缺,沉声道,“雕工与成色都是上佳,至少是地方官当贺礼送的东西。出手如此阔绰,展画屏当真能结识到这般身家的人?”
元行微一滞:“沧州?”
岑阙点头:“沧州。不过这些生意我不大熟,虽说外放去了沧州,到底也接触不到这些权贵生意。”
见元行微垂眸思索着什么,他不经意地瞥了旁边的展玉书一眼,道:“怎么,还有我不知道的线索?”
元行微没太察觉出岑阙话里的不满。
从先前展玉书所见的背影判断,送礼那人家底殷实,出行配有小厮与车马,不像是杜悯能在昨日安排的。更何况此物并非寻常书画铺子能得,既然出自沧州……
元行微脑海中倒是陡然生出了个能查证的人选。
“昨日才审了个贪墨的案子,人还在诏狱中关着。送这样名贵的东西,事到如今却连面都不曾露过……此墨的来历,或许能查展画屏生前在国子监与谁来往过。”
-
金明达被关在大理寺狱里,眼见着只剩了半条命。
定罪了便能用刑,大理寺奉了皇命,将他的口供榨得干干净净,待大理寺正判决狱后,便要流徙三千里。
短短一日光阴,已是令金明达生不如死。
狱里久不见天日,阴暗潮湿的地界随时散发着霉臭的气息,令他一身养尊处优的横肉都无处安放。
也不知过了多久,牢门终于再次被打开,几个狱吏拖着他的手臂,给他戴上了镣铐,拖行出了狱门。
饶是只站在门口,岑阙也能闻见那股萦绕在鼻尖的难闻气息。
他摆了摆手,道:“少卿,你们这儿未免太不修边幅了。”
元行微也是眉头紧锁,心说我宁愿在此处办公,也不愿写你驳回来的那些卷宗。
“金明达,你如今有了个将功补过的机会,我问什么,你答什么。”她有些不耐地说。
一听自己有转圜余地,金明达霎时双眼一亮:“是、是!元大人,元大人您高抬贵手,您要知道什么我定然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见他一副谄媚样,丝毫不提自己昨日都骂了什么不中听的话,元行微便更是反胃:
“你在沧州时,常年往大内各处行贿,只盼能早早回朝。这许多年下来,想必除了金银之外,也是送过几方沧州松烟墨吧?”
金明达眼睛一转:“沧州墨不易得,我可没这门路,再说了,这些东西哪有银子好使……诶,哎哟!”
话没说完,金明达背上便挨了一鞭,登时叫他哀嚎起来。
元行微掩着口鼻,微微倾身,冷声道:“我问什么,你答什么。”
金明达挨了刑,不敢再油腔滑调,眼中也只剩下了恐惧。
元行微问:“这些年来的沧州墨,都送往何处了,你细细想,想好了再说。”
暗灯之下,她犹如罗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