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江磐石:流民到山河之主》 第十二章 狼烟近·血溅寒夜墙 呜嗷——! 呜嗷嗷嗷——! 凄厉的狼嚎撕裂了短暂的宁静,一声比一声近,一声比一声急,如同催命的符咒,死死缠绕着残破的寨墙。连续几夜,这嚎叫都如同跗骨之蛆,盘踞在寨子周围的山林里,搅得人心惶惶。白日里,偶尔也能在寨墙外稀疏的林间,瞥见两点幽绿的磷火一闪而逝,冰冷地窥视着寨内。 恐慌,如同无声的瘟疫,在妇孺中蔓延。小草夜里死死抓着叶七娘的衣角,小脸煞白,连呼吸都带着惊悸。几个妇人聚在一起,低声啜泣,眼神里满是无法驱散的恐惧。 祸事终临。 那只用碎布换来的、瘦骨嶙峋的小羊羔,昨夜被拖走了。只在靠近寨墙根的一处豁口外,留下几滩暗红的血迹和凌乱的、深深嵌入泥土的爪印。清晨发现时,血迹尚未干透。 死亡的腥风,已抵寨门! “是群饿疯了的畜生!”李琰站在清理出来的空地上,声音不高,却像冰冷的铁块砸在地上,压下了所有杂音。他目光扫过围拢过来的石头、叶七娘、白芷、老梁,以及脸色惨白的赵六,“躲?躲到它们把寨墙扒开,把咱们一个个拖出去啃了?躲不了!那就得打!打疼它们!打到它们怕!” 命令如同冰雹般砸下: “石头!带人,把西墙根下那个豁口,再加高三尺!用带刺的荆棘条塞死缝隙!砍下来的硬木枝,削尖了!每人发一根,当扎枪使!” 石头闷吼一声:“是!”立刻带着人扑向豁口处。 “叶七娘,带人,把寨子里能搬动的石块,全堆到墙根豁口后面!越大越好!” 叶七娘默默点头,招呼妇人孩子开始搬石。 “白先生,”李琰看向白芷,“找点能让畜生吃了难受的草药,越狠越好!再弄点昨天陷阱里那野兔腐烂的内脏!” 白芷眼神微动,瞬间明白了意图:“有断肠草根粉,烈性,熬煮后混入腐肉气味能诱食,食后腹痛抽搐。” “好!混在一起!做成‘饵’!” “老梁!”李琰最后转向拄着拐杖的老兵。 老梁浑浊的眼睛里闪着凶光:“墙头站人!拿石头砸!拿削尖的木棍往下捅!墙根下挖浅沟,半尺深就行,里面插满削尖的短木桩子!再泼水冻上!让那些畜牲跳过来也扎穿脚底板!点火把!多点火把!畜生怕火!记住喽!谁也别他娘的单独出去逞英雄!抱成团!听号令!” 布置完毕,整个寨子如同被抽紧的发条,疯狂运转起来。石头的呼喝声,石块搬运的滚动声,斧头劈砍硬木的闷响,交织在一起。恐慌被强行压了下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压抑到极致的、混杂着恐惧的凶狠。 老梁不顾伤痛,在墙根下吆喝着指导挖沟埋刺:“深点!尖头朝外斜插!冻上才硬实!”又蹒跚着登上刚加固的豁口墙头,指点众人站位:“两人一组!一个砸石头!一个拿削尖棍子盯着下面!石头往狼脑袋上招呼!棍子对准了喉咙眼睛捅!听哨子!哨子一响,一起动手!” 赵六被单独拎了出来。 “赵六!”李琰的声音冰冷。 赵六腿肚子一哆嗦。 “这包‘饵’,你带上。”李琰把一包散发着浓烈腐臭和草药苦涩气味的、用破布包着的东西扔到他脚下,“去寨墙外,顺着狼爪印子多的地方,还有林子边,撒!撒匀了!别让老子看见你偷懒!” 赵六看着那包恶臭的东西,脸都绿了:“爷…爷…这…这外头有狼啊…” “怕狼?”李琰眼神如刀,“还是怕我现在就剁了你喂狼?” 赵六浑身一颤,哭丧着脸,捏着鼻子捡起那包“毒饵”,一步三回头,磨磨蹭蹭地朝寨墙豁口钻了出去。嘴里不停地低声咒骂着:“天杀的…倒了血霉…喂狼的差事…”他战战兢兢,几乎是贴着寨墙根往外挪,每走一步都东张西望,生怕哪里窜出个绿眼睛。 过了约莫小半个时辰,赵六连滚带爬地冲了回来,脸色惨白如纸,裤裆又湿了一片,指着寨子西北方向那片黑黢黢的山坳,上气不接下气地尖叫:“爷…爷!山…山坳里…有个洞!好大个黑窟窿!洞口…洞口全是狼爪子印!新鲜…新鲜的!还有…还有骨头!人骨头!老天爷…吓死老子了…” 李琰瞳孔猛地一缩!狼穴!找到了! “位置?”他一把抓住赵六的衣领。 赵六哆嗦着指向西北:“就…就那片乱石坡后面…那棵歪脖子老松树底下…洞口…洞口被藤蔓挡着…” “记你一功!”李琰松开他,眼神锐利如鹰,死死盯向那片黑暗的山坳。狼群的集结地找到了,这情报至关重要! 夜幕,如同巨大的黑幕,沉沉落下。风停了,山林死寂得可怕。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山雨欲来的压抑。寨墙上,临时削尖的木棍如同林立的短矛,指向墙外无边的黑暗。墙根下新挖的浅沟里,尖利的木刺在惨淡的星光下泛着冷光。墙头堆满了大小不一的石块。几支松油火把噼啪燃烧着,跳动的火焰在众人紧张的脸上投下明灭不定的光影。所有人屏住呼吸,紧握着手中的“武器”,石头粗壮的手臂紧握着一根碗口粗、前端削得异常尖锐的硬木长棍,像一尊门神堵在豁口内侧。老梁拄着拐杖,站在稍后,浑浊的眼睛死死盯着寨墙外的黑暗。 呜——嗷! 凄厉的嚎叫陡然在寨墙西北角炸响!紧接着,七八道灰色的影子如同离弦之箭,从黑暗的林地里猛地窜出!它们没有分散,目标极其明确——直扑刚刚加固、但相对其他墙体依旧显得单薄的西侧豁口!速度太快,如同鬼魅! “来了!”老梁的破锣嗓子嘶吼,“石头!砸!” 呼!呼!呼! 早已准备好的石块如同冰雹般从墙头狠狠砸落!带着风声,砸向扑来的狼影! 砰!一块脸盆大的石头狠狠砸中一头冲在最前的公狼腰胯!骨头碎裂的脆响清晰可闻!那狼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嚎,翻滚在地! 噗嗤!另一块稍小的石头砸在另一头狼的肩胛上,打得它一个趔趄! 墙头的妇人汉子们咬着牙,拼命将石块往下扔!恐惧化作了力量! 但狼群凶悍!剩余的五六头饿狼被血腥味彻底激发了凶性,无视同伴的惨状,狂嚎着加速冲锋!它们没有直接扑墙,而是猛地跃起,试图跳过墙根下那道浅浅的沟壑! 噗!噗!嗷呜——! 惨叫声接连响起!锋利的木刺瞬间刺穿了跃起狼只相对柔软的脚掌和腹部!两头狼惨嚎着跌入浅沟,被尖刺扎穿,疯狂挣扎扭动!但另外三头,凭借惊人的跳跃力,竟然成功越过了浅沟,落地后毫不停歇,带着被木刺划伤的鲜血,直扑豁口!狰狞的狼口张开,獠牙在火光下闪着寒光! “长矛手!刺!”李琰的怒吼如同炸雷,在豁口内侧炸响! 石头早已蓄势待发!他双目赤红,喉咙里爆发出野兽般的咆哮,双臂肌肉虬结,用尽全身力气,将手中那根粗重的尖木棍,如同毒龙出洞般,朝着扑到豁口边缘、正欲窜入的一头恶狼狠狠捅去! 噗嗤! 尖锐的木棍前端带着千钧之力,狠狠捅进了那头狼张开的血盆大口!力道之大,竟从狼的后颈窝透出半截带血的木茬! “嗷——!”那狼的惨嚎被堵死在喉咙里,身体被巨大的力量带得倒飞出去,重重摔在地上,四肢抽搐,瞬间毙命! 另外两根稍细些的尖木棍也同时从豁口两侧狠狠刺出!虽然准头稍差,没能命中要害,但也狠狠捅在另外两头狼的胸腹和侧肋上,带起一溜血花!剧痛让那两头狼攻势一滞! “火把!晃它们眼睛!”李琰厉喝! 墙头的火把立刻被挥舞起来!跳跃的火光在黑暗中划出刺目的轨迹,晃向狼眼! 就在这短暂的混乱和阻滞中,一道更加迅捷、更加狡猾的灰色身影,如同鬼魅般从侧翼的阴影里猛地窜出!它没有扑豁口,而是借着旁边一块半人高的岩石作为跳板,后腿猛地一蹬,身体高高跃起,直扑墙头上一个正挥舞火把、惊骇欲绝的妇人! 腥风扑面!獠牙直取咽喉! 妇人吓得魂飞魄散,连尖叫都忘了! 千钧一发! 一道身影如同猎豹般从侧面扑来!是李琰!他一直在盯着! 他手中那柄磨得稍显锋利的断刀,带着全身冲刺的力量和积压已久的暴戾,如同闪电般劈出!没有花哨,只有最狠辣的致命一击! 刀光一闪! 咔嚓! 冰冷的刀锋精准无比地劈在跃起头狼的脖颈上!骨骼断裂的脆响令人头皮发麻! 腥热的狼血如同喷泉,溅了李琰满头满脸!那头狼连惨嚎都未发出,身体在空中猛地一僵,随即如同破麻袋般摔落墙下,砸起一片尘土,四肢抽搐了几下,彻底不动了。 头狼毙命! 剩下的几头狼被这血腥的一幕彻底震慑!同伴的惨死,墙头挥舞的火光,豁口后那染血的尖木棍,以及那个站在墙头、满脸狼血、如同杀神般的身影……凶性瞬间被恐惧压倒!它们发出一阵惊恐的哀嚎,夹着尾巴,如同丧家之犬般掉头就逃,几个起落便消失在浓重的黑暗山林里。 死寂。 只有火把燃烧的噼啪声,和众人粗重如牛的喘息。 短暂的沉默后,劫后余生的巨大喜悦猛然爆发出来! “退了!狼退了!” “阿弃哥!阿弃哥宰了头狼!” “老天爷开眼啊!” 墙头上,豁口后,众人瘫软在地,又哭又笑,紧绷到极限的神经骤然松弛,有人甚至虚脱地呕吐起来。石头拄着染血的尖木棍,大口喘着粗气,脸上却露出憨厚的笑容。赵六瘫坐在墙根下,拍着胸口,一副捡回条命的庆幸。老梁拄着拐杖,看着墙下那头狼尸和逃窜的狼影,浑浊的眼中闪过一丝久违的狠厉和一丝微不可察的认可。 李琰站在墙头,缓缓抬起手,用破烂的衣袖狠狠抹去脸上温热的、带着浓重腥气的狼血。冰冷的夜风吹在脸上,带来一丝刺痛。他目光扫过墙下那头巨大的狼尸,扫过豁口处被尖木棍捅死的另一头,再扫过沟壑里挣扎流血的伤狼,最后落在寨墙内一张张惊魂未定却又带着狂喜和依赖的脸上。 短暂的胜利冲不散心头的沉重。 他的目光越过欢呼的人群,越过冰冷的寨墙,投向山下那片无边无际、吞噬一切的黑暗。在极远处,寒江方向的地平线上,几点微弱的光点,如同鬼火般在沉沉夜幕下明灭不定。 狼,是退了。 但能把一群饿狼逼得如此疯狂、如此不计伤亡地冲击人寨的…… 李琰的眼神骤然变得无比深邃冰冷。 “…怕是山下,也不太安生。” 第十三章 肚肠鸣·血汗沃瘠土 狼血的腥气还未在山风里散尽,寨墙豁口新填的石块上残留着暗红的印记。 击退狼群的短暂振奋,终究敌不过腹中持续不断的、擂鼓般的轰鸣。 那袋从张家沟换来的粟种,成了压在李琰心上最沉的石头。 粟粒干瘪,躺在粗布袋里,如同沉睡的希望,脆弱而珍贵。活下去,光靠寨墙不够,肚子里得有食儿! 寨子内侧,靠近后山缓坡,有一片相对平整的地面。 背风,向阳,枯黄的野草下是板结的黄土,混杂着碎石和顽固的树根。李琰用脚丈量着这片荒地,眼神专注得像在研究一张作战地图。 “就这儿。”他用磨得稍显锋利的断刀刀尖在地上划出一道深痕,“开出来!” 开荒。两个字,重逾千斤。 没有铁犁,只有几把豁口的石锄和唯一一柄用硬木削成的、形似犁头的粗糙工具。 石头带着几个还能挤出力气的汉子,赤膊上阵。沉重的石锄高高抡起,狠狠砸向板结的冻土! 嘭!嘭! 沉闷的撞击声在山坳里回荡,每一次挥落都震得人手臂发麻。虎口早已震裂,血水混着汗水,把粗糙的木柄染成暗红色。冻土坚硬如铁,石锄砸上去,只留下一个浅浅的白印,碎石飞溅。碗口粗的树根盘踞在地下,纠缠不清,石锄劈砍上去,火星四溅,进展慢得令人绝望。 “他娘的…比砍狼脖子还费劲…”一个汉子喘着粗气,抹了把脸上的汗水和泥浆,虎口裂开的口子火辣辣地疼。 李琰也加入其中。 他左肩的伤还未好利索,每一次用力都牵扯着筋肉,剧痛锥心,但他抿着唇,一声不吭,只是挥锄的动作更加沉稳有力。他要的不是蛮干,是效率。 他观察着土层,指导汉子们顺着树根的走向挖掘,撬动,省去了不少死力气。 饶是如此,一天下来,清理出的土地也不过巴掌大几块,沾满了汉子们的血汗。 更令人皱眉的气息开始在寨子角落弥漫。李琰独自在避风的石壁下挖了个深坑。 他默默收集起众人排泄的污物、圈养那几只瘦弱鸡鸭的粪便、烧火剩下的草木灰,甚至特意铲来腐烂的草叶和枯枝败叶,一层层铺进去,再用泥土覆盖。 恶臭弥漫开来,随风飘散。 “阿弃哥…这…这弄啥呢?臭死个人了!”赵六捏着鼻子,远远躲开,一脸嫌恶。 连石头都皱紧了眉头,不解地看着李琰。 李琰铲起最后一锹土盖在坑上,抹了把汗,语气平淡:“烂透了,沤熟了,就是好东西。撒到地里,能让粟米杆子壮,穗子多结几粒。 ”他顿了顿,看向一旁皱着眉但没说话的叶七娘,“七娘,找几个不怕脏的,每天把能弄到的粪水、烂草叶子都倒进去,定期翻搅。” 叶七娘看着那冒着一丝热气的土坑,又看看李琰沾满污迹的手和被汗水浸透的背影,沉默片刻,点了点头。她没多问,转身去召集那几个相对健壮的妇人。 妇人们起初也是掩鼻皱眉,但在叶七娘平静却不容置疑的目光下,还是忍着恶心接下了这脏臭的活计。活下去,比什么都重要。 水源,是另一道坎。后山石缝渗出的小溪,水量纤细,涓涓细流,连人饮用都需小心翼翼,遑论灌溉那片正在艰难开垦的土地。 李琰带着人沿着溪流走向反复勘察。最终,在溪流流经寨内最低洼处,选定了一处位置。他用断刀在泥地上划出轮廓。 “在这儿,垒个池子。” 汉子们搬来大大小小的石块,混合着挖出的粘稠黄泥,一点点砌筑起一个不大的蓄水池。石头成了主力,沉重的石块在他肩头仿佛没有重量。又在李琰的指点下,用石锄和简陋的木铲,沿着地势挖掘出几条歪歪扭扭、深浅不一的土沟,将溪水和蓄水池连接起来,引向那一小片开垦出的生地。 水,终于艰难地流进了干渴的土地。浑浊的泥水浸润着新翻的黄土,尽管缓慢,却带来了生命的希望。 人手,成了最稀缺的资源。 寨墙需要修补加固,缺口需要堵死,瞭望台需要搭建——这是保命的壳。 新垦的土地需要扩大,种子需要播种,沟渠需要维护——这是活命的根。 老梁的训练不能停,狩猎采集不能断,白芷的草药需要人采——这些都是维系生存的丝线。 寨子里唯一一个会点木工活计的陈老汉,对着仅有的几把豁口石锄和那柄快要散架的木犁直叹气:“没时间做新家伙啊…都要人…都要人啊…” 负责采集野菜野果的妇人,望着日渐稀疏的山林发愁:“跑断腿也采不够吃的了…人手实在不够…” 赵六挖了半天引水沟,腰酸背痛,瘫在地上哼哼唧唧:“修墙…开荒…挖沟…还要练那该死的棍子…累死老子了…就不能歇歇…” 抱怨如同细小的毒虫,在疲惫的人群中滋生。 李琰站在刚平整好的土地上,听着四面八方的声音,脸色冷硬。他猛地一脚跺在旁边一块刚挖出的石头上,发出沉闷的声响,压下了所有嘈杂。 “种粮!是活命的根!”他声音嘶哑,带着不容置疑的铁血,“墙!是保命的壳!”他锐利的目光扫过每一个人,像刀子刮过皮肤,“种不出粮,饿死在寨子里!墙修不好,让人堵在窝里砍死!都他娘的别废话!”他指着那片新垦的土地,又指向寨墙豁口,“石头带一半人,继续开荒!另一半,跟我去堵西墙最大的那个豁口!轮换!吃饭睡觉的时间,挤出来!谁再敢磨洋工抱怨…”他没说下去,但那眼神让赵六脖子一缩,把后面的话咽了回去。 绝对的权威,在生死存亡面前,不容挑战。 终于,在被血汗反复浸泡、清理掉最后一块顽固石头的黄土地上,迎来了珍贵的粟种。 所有人都停下了手中的活计,围拢过来。 叶七娘捧着那个粗布小口袋,双手微微颤抖。李琰蹲下身,抓起一把潮湿的泥土,仔细捻开,感受着那份来之不易的松软。 他小心翼翼地从叶七娘手中接过布袋,解开绳口。干瘪的粟粒带着泥土的气息倾泻而出,落入他粗糙的掌心。 没有仪式,只有无比的郑重。李琰示范着,手指在松软的泥土上划出浅浅的沟壑,粟粒被他极其均匀地点撒进去,间隔精准,既不过密浪费宝贵的种子,也不过疏影响收成。 “像这样,”他声音低沉,“省着点,撒匀了。” 众人屏息凝神,学着李琰的样子,如同呵护初生的婴儿,小心翼翼地将一粒粒珍贵的种子撒入温润的土壤里。每一粒粟种落下,都仿佛在众人干涸的心田里,投下一点微弱的星火。小草拖着伤腿,也坚持着用小手,极其轻柔地盖上一层薄土。 白芷端来一个粗陶盆,里面是她用几种辛辣苦涩的草药熬煮的深褐色汁液。她将一部分粟种倒入其中浸泡。 “这…能行?”陈老汉忍不住小声嘀咕。 “防虫,或许能让苗壮些。”白芷的声音依旧平静,没有过多解释。 众人看着那盆黑乎乎的药水,将信将疑,但没人阻止。 在石屋后避风的角落,白芷也默默地开辟了一小片土地。 她将从山林里小心翼翼移栽来的几株草药幼苗——开着细碎黄花的柴胡、叶片狭长的车前草、还有几株刚吐嫩芽的不知名草根——细心种下,用引来的溪水小心浇灌。 这片小小的绿色,是未来的希望,维系着整个坞堡的生命线。 夕阳熔金,给简陋的寨墙和新翻的土地镀上一层暖色。点点嫩绿的粟苗怯生生地钻破泥土,在晚风中微微颤抖,脆弱却顽强。李琰蹲在地头,粗糙的手指轻轻拂过一片幼嫩的叶子。 胃袋里空荡荡的轰鸣依旧持续,但看着这点点新绿,一股混杂着疲惫和微小期望的暖流,悄然涌动。 就在这时,寨门方向传来一阵慌乱的脚步声和上气不接下气的嘶喊。 赵六连滚带爬地冲上山坡,脸色煞白,汗水和泥灰糊了满脸,胸口剧烈起伏,指着山下方向,声音都变了调: “阿…阿弃哥!不…不好了!山下张家沟…张家沟的人…跑到半山腰哭嚎!说…说崔家庄的管事…带了好些拿棍棒的狗腿子…把沟口堵了!要收‘开春粮’!一粒粟米都不能少!张…张老汉求到咱这儿了!让您…您给做主啊!” 李琰的手指猛地顿住,停留在那片柔弱的粟苗上。 眼中的暖意瞬间冻结,化为深潭般的寒意。 山下的麻烦,终究还是顺着那条蜿蜒的小路,爬上了这好不容易喘息的荒山。 第十四章 恶吏来·寒锋慑豪奴 赵六那变了调的嘶喊像根冰锥,狠狠扎进刚刚升起一丝暖意的夕阳余晖里。 新绿的粟苗在晚风中瑟缩,寨墙内短暂的宁静被彻底撕碎。 李琰蹲在地头的身影缓缓站起,指尖那片柔嫩的叶子无声滑落。 他脸上不见丝毫惊慌,只有深潭般的冷意瞬间冻结了所有情绪。胃里的饥饿轰鸣被更冰冷的杀意取代。 “说清楚。”三个字,嘶哑低沉,砸在地上。 赵六连滚带爬扑到近前,指着山下,语无伦次:“崔…崔家庄!那个三角眼的王管事!带了…带了四五个拿哨棒、满脸横肉的狗腿子!把张家沟的沟口堵死了!张老汉…张老汉被他们推搡在地上…哭嚎着求我上山报信!说…说崔家要收‘开春粮’!一粒都不能少!沟里家家都快断顿了,哪还有粮交?王管事放话…不给粮…就…就抓张家闺女去抵债!” 崔家庄!河朔地面上盘踞多年的地头蛇崔家!其名号如同沉甸甸的乌云,笼罩在这一方水土上。 寨墙下临时围拢过来的众人,脸色瞬间变了。 老梁拄着拐杖,浑浊的眼睛猛地一缩,倒抽一口凉气。 “崔家!”他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河朔这一片的土皇帝!手眼通着天!跺跺脚,咱们脚下这块地都得抖三抖!招惹他们…那是嫌命长!” 老兵油子骨子里的谨慎和对地方豪强势力的天然畏惧,让他本能地想缩头。 赵六更是吓得脸无人色,脖子几乎要缩进腔子里:“阿弃哥…咱…咱自己锅里都见不着几粒米…泥菩萨过江…哪…哪管得了这闲事…” “他们欺负人!”石头猛地攥紧了拳头,粗壮的胳膊上青筋暴起,如同被激怒的公牛,闷雷般的声音带着压抑的怒火,“那张老汉…帮七娘姐换过盐!” 叶七娘抱着双臂,站在稍后,脸色微微发白。 她想起那个张家沟瞎眼老婆子递过盐袋时枯瘦的手,想起自己小心翼翼揣着银簪绕开泼皮时的惊悸。她没说话,只是沉默而担忧地看向李琰。 李琰沉默着。山风卷起他破烂的衣角,猎猎作响。目光扫过众人各异的神色:老梁的顾虑,赵六的恐惧,石头的愤怒,叶七娘的担忧。 他最后看向那片新绿的粟苗,那是整个坞堡活下去的渺茫希望。 “张家沟,帮七娘换过粮盐。”李琰开口,声音不高,却像冰冷的铁锤砸在每个人的心头,“这条沟里的人,之前没把咱们当流寇土匪举报给官军或是崔家,就是情分。” 他顿了顿,语气陡然转寒,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铁血,“今日见死不救,寒碜!寒了人心,这寨子,以后谁还信咱们?谁还帮咱们?” 一句话,堵死了所有退缩的借口。立足乱世,孤立无援便是死路! “石头!”李琰断喝。 “在!”石头踏前一步,胸膛剧烈起伏。 “抄家伙!拿你那根最长的!” “老梁!” 梁振浑浊的眼珠看着李琰,喉结滚动了一下,最终一咬牙,用力顿了一下拐杖:“老汉跟着!” “你们两个!”李琰又点了寨子里两个眼神还算凶悍、体格相对精壮的汉子,“跟上!” “赵六!” 赵六一哆嗦:“爷…” “滚远点!吊在后面盯着!眼睛睁大点!看清他们有多少人,带了什么家伙,说了什么屁话!敢漏一个字,老子扒了你的皮!” “是…是是是!”赵六如蒙大赦,连滚带爬躲到寨墙后。 “叶七娘!”李琰最后看向她,“守好寨门!在我回来之前,就算天王老子叫门,也给我顶死了!” 叶七娘重重点头。 “白先生,”李琰的目光扫过背着药箱的白芷,“有劳。” 白芷默默从药箱里取出几包止血化瘀的药粉,放在手边,用行动做出了回答。 目标明确:震慑,非死斗。五个人,装备简陋——李琰腰间的断刀刀口磨出了一丝冷硬的锋芒,石头扛着一根碗口粗、前端削得异常尖锐、长度惊人的硬木长矛,老梁拄着拐杖,另外两个汉子握着粗糙的削尖木棍。 五人如同下山的猛虎,沿着崎岖小路疾行。李琰走在最前,步伐沉稳,左肩的旧伤在动作下隐隐作痛,却压不住他眼底冰冷的锐利。石头紧随其后,扛着那根滴血的长矛,如同移动的铁塔。老梁虽然脚步蹒跚,但浑浊的眼睛里也燃起了久违的、属于老兵的凶光。 黄昏时分,接近张家沟口。远远便听到嚣张的喝骂和女人孩子的哭嚎声。 沟口狭窄处,歪歪扭扭的木栅栏被粗暴地推到一边。 一个穿着绸布短褂、腆着肚子的三角眼胖子,正唾沫横飞地指手画脚,正是崔家庄管事王贵。他身后站着四个膀大腰圆、手持齐眉哨棒的恶仆,满脸横肉,眼神凶狠。 张老汉被推搡在地,额头磕破了皮,淌着血,老泪纵横地哀求着。其他几十个张家沟的村民瑟缩在后面,面黄肌瘦,眼神里充满了恐惧和绝望。几个年轻的姑娘被母亲死死护在身后,瑟瑟发抖。 “哭?哭丧呢!”王贵三角眼一瞪,一脚踹在张老汉旁边的土筐上,把里面仅有的几捧野菜踢得乱飞,“告诉你们!三天!就三天!见不到崔老爷的粮,老子就把这几个水灵的丫头片子带走!抵债!识相的,赶紧砸锅卖铁凑粮去!” 恶仆们配合地挥舞着哨棒,发出呼呼的破空声,狞笑着逼近那几个吓得脸色惨白的姑娘。 就在这时,一个平静得近乎冷漠的声音,如同寒风刮过,插入了这片混乱: “管事大人。” 王贵嚣张的骂声戛然而止。他猛地回头,三角眼眯起,打量着突兀出现在沟口的五人。前面那个青年,身形算不得特别魁梧,但站姿如同钉在地上的标枪,一身破旧的麻衣沾满泥污血渍,腰间挂着一柄样式奇特、明显是制式横刀改制的断刀,刀口磨得锃亮,反射着夕阳冰冷的余晖。他身后,一个如同铁塔般的少年扛着根骇人的滴血长矛,矛尖上暗红的血痂刺眼夺目。旁边一个枯瘦瘸腿的老头子,拄着拐杖,浑浊的眼睛看过来时,却让王贵心头莫名一跳。再后面两个汉子,虽然衣衫褴褛,但手握削尖的木棍,眼神凶悍,像饿狼。 不是流民!流民没这种眼神和家伙! 王贵心头一突,脸上横肉抖了抖,强行压下那丝不安,三角眼一翻,嗤笑出声:“哟呵!哪座山头蹦下来的流民头子?也敢管崔家的事?滚开!别碍着大爷办公事!崔家的规矩,天王老子来了也得守!”他挥手示意一个恶仆上前,“给老子赶开!” 那恶仆依言上前,脸上带着轻蔑,伸手就要推搡站在最前的李琰。 “嗯?!”一声沉闷如雷的低吼炸响!石头猛地向前踏出一步!沉重的脚步震得地面微颤! 他手中那根沾着暗红血迹、足有丈长的尖锐木矛,如同一道死亡的阴影,瞬间横亘在恶仆和李琰之间!矛尖几乎戳到恶仆的鼻尖!那蛮横凶煞的气势,如同洪荒巨兽扑面而来! 恶仆伸出的手僵在半空,嚣张的表情瞬间凝固,变成惊骇!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头顶! 他看着那根滴血的长矛和石头那双赤红凶戾的眼睛,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握着哨棒的手都在微微发抖。 气氛瞬间凝滞! 就在这时,老梁拖着伤腿,不紧不慢地上前半步,挡在李琰侧前方,脸上挤出一个难看的、带着点老兵油子特有的市侩笑容,对着那被吓住的恶仆拱了拱手,话里有话,如同钝刀子割肉: “这位兄弟,看着也是行伍里摔打过的体格?火气别这么大嘛!”他那浑浊的眼睛瞟了瞟王贵,又慢悠悠地补了一句,“咱们山头里也有几个老兄弟,当年也是在刀口上舔过血的,如今腿脚是不大利索了,可拉弓射个天上飞的鸟雀啊,扔石头砸个地上跑的野物啊,那准头…嘿,还凑合!” “行伍?” “刀口舔血?” “拉弓射鸟?” “扔石头砸野物?” 每个词都像小锤子,狠狠敲在王贵心头!他脸色变了又变,惊疑不定的目光死死盯住李琰腰间的断刀——那绝对是军中的制式!再看那如同凶神般的扛矛少年,还有这说话阴恻恻的老头子…这绝不是寻常流寇!是溃兵?还是…某个被打散的军头? 王贵背后的冷汗瞬间就下来了。他只是个仗势欺人的管事,欺负欺负手无寸铁的穷沟村民还行,真要碰上硬茬子,尤其可能是手上沾过血的溃兵…他掂量着自己带这四个狗腿子,够不够人家塞牙缝? 他脸上的横肉抽搐着,三角眼在李琰冰冷平静的脸上、石头骇人的长矛上、老梁那张看似谄笑实则暗藏锋芒的老脸上来回逡巡。空气仿佛凝固了,只剩下村民压抑的呼吸声和张老汉低低的啜泣。 最终,王贵猛地一甩袖子,色厉内荏地咆哮起来,声音却明显没了之前的底气: “哼!一群穷酸流寇,装神弄鬼!爷今天给张家沟个面子!也给你们个台阶下!三天!就三天!”他竖起三根肥胖的手指,狠狠指向李琰和张老汉,唾沫星子几乎喷到李琰脸上。 “三天后,老子再来!要是见不到崔老爷的开春粮…”他三角眼凶光一闪,恶狠狠地扫过那几个瑟缩的姑娘,“老子就放火烧了这穷沟!抓人抵债!一个都别想跑!我们走!” 撂下狠话,王贵不敢再多留片刻,生怕对方暴起发难,急匆匆地转身,带着四个同样心惊胆战、握着哨棒却不敢再挥舞的恶仆,灰溜溜地挤出沟口,头也不回地朝崔家庄方向快步离去,背影透着狼狈。 村民们看着王贵一伙人消失在暮色里,愣了片刻,随即爆发出劫后余生的哭喊和感激。 张老汉挣扎着爬起来,扑到李琰跟前就要磕头:“恩人!恩公啊!多谢…多谢救命…” 李琰伸手扶住张老汉枯瘦的胳膊,没让他跪下去,声音依旧平静:“回去吧,关好沟门,这几天警醒点。” 石头收起长矛,脸上怒气未消,瓮声瓮气:“呸!狗仗人势的东西!” 回山寨的路上,暮色四合,山路崎岖。压抑的气氛并未因崔家恶仆的暂时退却而散去,反而更加沉重。 老梁拄着拐杖,深一脚浅一脚地跟在李琰身边,浑浊的眼睛里满是挥之不去的忧虑,他压低声音,嘶哑道: “三天…三天顶个屁用!咱寨子里那点粟种,刚冒绿芽!野菜都快挖光了!上哪去弄粮填崔家那无底洞?” 他喘了口气,语气更加沉重,“姓王的今天丢了大脸,以崔家一贯的霸道…这事…怕是没完!他回去添油加醋一番,下次来的,恐怕就不是这几个狗腿子了!” 前方的李琰脚步未停,只有冰冷的夜风灌满他破烂的衣襟。昏暗的光线下,看不清他的表情,只能听到他嘶哑的声音,像两块冰冷的铁片在摩擦,每一个字都透着彻骨的寒意: “粮?一粒都没有!” 他右手缓缓按在了腰间那柄磨亮的断刀刀柄上,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声音斩钉截铁,如同淬火的钢刃: “他敢来,就让他知道,什么叫‘穷山恶水出叼民’!” 第十五章 猎弓响·肉香引寒锋 崔家庄的阴影如同不散的阴云,沉甸甸压在残寨上空。三天期限像悬在脖颈上的绞索,越收越紧。 寨墙内,胃袋空空的轰鸣声从未停歇,新生的粟苗在寒风中显得如此脆弱。死守不是办法,必须主动出击,打破这令人窒息的僵局。 “进山!打猎!”李琰的声音斩钉截铁,在清晨冰冷的空气中砸响,“崔家的狗腿子不来则罢,敢来,也得让他们知道咱们牙口够硬!肚子也得填饱!” 狩猎小队迅速组建。 核心是石头——人形凶器,老梁——山林里的老狐狸,外加两个手脚麻利、眼神凶悍的汉子,一个叫王猛,一个叫刘三。 武器简陋得可怜:削尖的硬木投矛人手一支,石头额外拎着他那根沾过狼血的碗口粗重矛;赵六贡献出了他上次下山偷偷摸摸换来的一张老旧柳木弓,弓身布满裂纹,弓弦是搓揉过多次、勉强可用的兽筋。 白芷则默默拿出一个小皮囊,里面是几支用坚硬的兽骨仔细打磨出箭簇、尾部黏着杂色鸟羽的骨箭。 “省着点用,赵六,你的箭法嘛…”老梁掂量着那几支珍贵的骨箭,没把后面的话说完。 赵六讪讪地缩了缩脖子,他知道自己那三脚猫的箭术。 队伍集结,在老梁的带领下,悄无声息地钻入了寨后莽莽苍苍的山林。 寒意未退,林间弥漫着枯叶腐烂和陈年积雪的气息。 “鼻子灵点!眼睛毒点!” 老梁压低声音,浑浊的眼睛警惕地扫视着四周,像一头归巢的老狼,“找兽道!看脚印!大的看蹄印深浅、新旧,小的看粪便、啃过的树皮!” 他指点着雪泥混杂的地面上几处模糊凹陷,“瞅见没?鹿蹄子印子,新鲜的,往东北坡去了。石头,王猛,你俩摸过去,动作轻!慢!” 他又蹲在一处灌木丛旁,指着几段被啃噬过的嫩枝:“野兔子啃的,牙印细碎。刘三,跟我在这边下套!用韧藤,活扣打这儿…陷坑?来不及挖了,看见那堆松软的落叶没?下面可能是腐空的树根洞,边上插几根尖树枝,伪装一下…”他手脚麻利地布置着陷阱,虽然工具简陋,手法却带着老兵特有的实用和狠辣。 李琰则挑选了一处视野开阔的背风坡,示意赵六:“你,跟我在这猫着。”他指了指高坡,“气沉住,弓拉开,别急着放!等我号令,瞄最大的,吓唬为主。”赵六紧张地咽了口唾沫,哆嗦着拉开那张嘎吱作响的老弓,骨箭颤巍巍地搭上弓弦。 时间在冰冷的等待中缓慢流逝。林子里只有风掠过树梢的呜咽和偶尔几声单调的鸟鸣。石头和王猛像两块移动的岩石,在密林里潜行,每一步都踩得极其小心。老梁和刘三则如同融入了枯叶堆,一动不动。 骤然! 一阵急促的骚动声从东北坡那片密实的灌木丛后传来!伴随着一声短促惊惶的嘶鸣! 是鹿! 石头和王猛猛地扑出!灌木丛剧烈摇晃! 几乎是同时,另一侧老梁布置的落叶陷阱处,也传来一声惊慌的吱叫和扑腾声! “放!”李琰低喝! 赵六手一哆嗦,骨箭离弦!嗖的一声,歪歪扭扭地射向半空,钉在十几步外一棵老树的树干上,尾羽兀自颤抖。 李琰没管他,目光锐利地盯住东北坡。只见石头魁梧的身影猛地冲出灌木丛,手中那根沉重的投矛如同黑色闪电,带着破风的锐啸,狠狠扎向一道正欲窜逃的灰色影子! 噗嗤! 沉闷的入肉声!伴随着一声凄厉的哀鸣! 野兔!一只肥硕异常的山兔,被石头的投矛精准地贯穿了后腿,死死钉在地上,四肢疯狂地抽搐蹬踹! 另一边,老梁和刘三也扑到落叶陷阱旁。陷阱里的机关被触发,一根坚韧的藤蔓套索死死勒住了一头试图挣扎的猎物——竟是一头体型不小的成年野鹿!只是这鹿的左前腿明显受过旧伤,有些瘸,动作不够灵活,才着了道! “鹿!是鹿!还有兔子!”王猛惊喜的呼喊打破了林间的寂静。 众人围拢过去,看着陷阱里绝望挣扎的瘸腿公鹿和被钉在地上的肥硕山兔,呼吸都变得粗重起来!巨大的惊喜冲击着每个人的神经!肉!大量的肉!这是支撑整个寨子活下去的珍贵希望! 狩猎队如同凯旋的英雄,扛着沉重的收获返回山寨。 沉重的瘸腿鹿被树枝捆住四蹄,由石头和王猛轮流扛着,山兔则被刘三拎在手里,滴落的鲜血在冰冷的山路上留下断续的红点。 老梁虽然疲惫,但浑浊的眼睛里闪着光,赵六则跟在后面,不时瞅瞅那张没建功的老弓,又看看猎物,表情复杂。 夕阳熔金,给残破的寨墙镀上一层暖色。队伍没有直接回寨,而是在寨墙外不远的小溪旁停下,处理猎物。 浓重的血腥气弥漫开,但这血腥此刻却带着令人振奋的气息。 溪水刺骨,汉子们却毫不在意,用石刀和骨匕熟练地剥皮、开膛、分割骨肉。 石头负责剁砍坚韧的鹿骨,沉重的劈砍声在暮色中回荡。篝火很快燃起,剥洗干净的鹿腿肉和整只兔子被粗大的树枝穿起,架在火焰上炙烤。 滋滋滋… 油脂滴落火中,爆起细小的火花。 一股难以言喻的、混合着油脂焦香和松枝清冽气息的浓郁肉香,随着袅袅升腾的青烟,在山谷间弥漫开来。 这香气如同甘霖般沁入心脾,瞬间驱散了多日来腹中的空虚感和山风的寒意。 寨墙上值守的赵六伸长脖子,贪婪地吸着鼻子,口水几乎要流出来。 “真…真他娘的香啊…”王猛用袖子抹了把下巴上的油汗,眼睛死死盯着烤架上色泽逐渐变得金黄、油脂不断沁出的鹿腿肉。 就在这令人沉醉的肉香飘散之时,寨墙上一直警惕张望的赵六脸色猛地一变,指着溪流对面的密林边缘,声音带着惊惶压低: “有人!林子里!快看!” 所有人的神经瞬间绷紧!李琰和老梁几乎同时抬头,目光如鹰隼般射向赵六所指的方向! 只见对面密林的阴影边缘,一道身影如同鬼魅般一闪而过!动作快得惊人,只留下一抹模糊的深色残影,瞬间又隐没在更深的树影之后。 快! 太快了! 绝不是寻常山民! 不等众人做出反应! 嗖——! 一道尖锐刺耳的破空之声撕裂了暮色的宁静! 一支羽箭!带着凄厉的厉啸,如同死神的召唤,从对面密林的黑暗中激 射而出!目标并非篝火旁任何一人,而是精准无比地钉在篝火旁那棵支撑烤架的老松树干上!箭簇深深没入粗糙的树皮,尾羽剧烈地嗡嗡震颤! 箭杆笔直,尾羽修长,箭簇闪烁着冰冷的金属寒光!绝非赵六那粗糙的骨箭可比! “敌袭!” 石头一声怒吼,如同暴起的巨熊,瞬间抄起身边那根倚着的沉重长矛,矛尖直指箭矢射来的方向! 王猛、刘三也猛地跳起,拔出腰间的石匕或攥紧削尖的木棍,紧张地环顾四周。老梁瘸着腿退后半步,浑浊的眼睛死死盯着那支还在颤抖的箭矢,喉结滚动。 李琰的手第一时间按在了腰间断刀的刀柄上,身体微弓,如同一头蓄势待发的猎豹,眼神锐利如冰,扫视着对面危机四伏的黑暗山林。 篝火噼啪作响,烤肉的油脂滴落,发出更大的滋啦声。诱人的香气依旧弥漫,但此刻却透着诡异的肃杀。 “肉烤糊了。” 一个清冷的女声,如同山涧冰冷的溪流,突兀地打破了死寂的僵持。 只见对面密林的阴影里,那道身影缓缓走了出来。 来人穿着一身深青近黑的劲装,多处破损,沾满了暗红的泥污和枯草的碎屑,显然经历过长途跋涉和激烈的搏杀。身姿挺拔矫健,背负一张样式古朴、弓身反曲流畅的长弓,箭壶斜挎腰间,里面寥寥几支羽箭的箭簇闪着寒光。 腰间悬着一柄带鞘短刀,刀柄磨损严重,透着沧桑。脸上同样满是尘土和汗渍混合的污迹,却遮掩不住下方清秀的轮廓线条,尤其那双眼睛,在跳跃的篝火映照下,明亮得惊人,带着一种仿佛能穿透人心的锐利审视,以及一丝深藏其中的、难以掩饰的疲惫。 她无视了所有对准她的简陋武器和充满敌意的目光,步伐从容,径直走向跳跃的篝火。目光甚至没有在严阵以待的李琰等人身上过多停留,仿佛他们只是几块路边的石头。 她在篝火旁停下,目光落在烤架上那块油脂最多、边缘已然有些焦黑的鹿后腿肉上。没有丝毫犹豫,她伸出手——那手同样沾满污垢,手指却修长有力——直接拔下串肉的粗树枝,也不嫌烫,凑到嘴边,对着那烤得滋滋冒油、边缘微焦的肉块,张口就咬了一大块下来! 滚烫的油脂顺着她嘴角流下,她也毫不在意,只是快速咀嚼了几下,喉咙滚动,咽了下去。那双明亮的眸子,这才终于抬起,越过篝火跳动的火焰,笔直地、带着毫不掩饰的审视意味,落在李琰那张沾满汗水泥污、却冰冷如铁的脸上。 “味道还行。” 她舔了舔嘴角的油渍,语气平淡得像在评价天气,眼神却锐利如刀锋,“听说这穷山恶水里,冒出个流民头子,带着一帮子老弱病残,倒是硬气,愣是让崔家那几条只会吠的狗腿子吃了瘪?” 她微微歪了歪头,唇角似乎勾起一丝极淡的弧度,带着几分玩味和不易察觉的探究,“啧…有点意思。” 第十六章 暗影动·寒夜探虚实 篝火旁的空气骤然凝固。肉香混杂着冰冷的杀气。 石头粗壮的臂膀肌肉贲张,沉重的长矛如同毒蛇昂首,矛尖死死锁定那个自顾吃肉的不速之客。 王猛、刘三手中的石匕攥得指节发白,赵六躲在后面,吓得大气不敢出。老梁浑浊的眼睛眯成一条缝,枯瘦的手指悄然扣紧了拐杖上某个粗糙的凸起。 唯有李琰,按在腰间断刀刀柄上的手,缓缓松开了紧绷的力道。 他站在跳跃的火光阴影里,目光锐利如冰锥,一寸寸刮过对方沾满尘土却难掩清秀的脸庞,扫过那张反曲流畅的长弓,最后落在那柄磨损严重的腰刀上。 没有制式标识,但那股子历经杀伐的沧桑感,绝非寻常猎户所有。 “石头,收矛。”李琰的声音低沉嘶哑,打破了僵持。 石头愣了一下,喉咙里发出不满的咕噜声,但看着李琰不容置疑的眼神,还是极不情愿地将沉重的矛尖稍稍垂下,庞大的身躯依旧紧绷如铁塔,挡在李琰侧前方。 李琰上前一步,目光平静地迎上那双在火光下亮得惊人的眸子:“远来是客。山寨简陋,若姑娘不嫌弃,进来喝口水?” 他侧身,做了个请的手势,方向却是朝向寨门。意思很明白:可以进寨,但必须在他的地盘上。 萧玉璃仿佛没看见众人如临大敌的姿态,更没在意石头的长矛。她又咬了一口鹿肉,慢条斯理地咀嚼着,明亮的眼睛带着审视的笑意,在李琰脸上停留片刻,仿佛在掂量他话语里的分量。油渍沾染了她微翘的唇角,竟透出几分不合时宜的慵懒。 “行啊。”她咽下肉,随意地将啃得只剩骨头的木签丢进火堆,溅起几点火星,“正好渴了。” 她拍了拍手上的油灰,动作利落,径直朝寨门走去,步伐从容,全然无视两侧汉子们警惕的目光。 进寨时,李琰的目光扫过她背后的长弓和腰间的短刀。 “寨子规矩,生人带家伙,暂存。” 萧玉璃脚步微顿,侧头瞥了李琰一眼,眼神里带着一丝玩味。她倒也干脆,解下长弓和箭壶,又抽出腰间的短刀,刀柄对着李琰,随意地递了过去。“保管好。”声音依旧清冷,听不出情绪。 李琰接过武器,入手沉重冰冷。长弓纹理细密坚韧,绝非赵六那破弓可比;短刀刀鞘磨损,但拔出一寸,寒光凛冽,刃口锋利。都是见过血的好东西。他默默将武器交给身后的王猛,示意他收好。 所谓的“议事棚”,不过是靠着残墙搭起的一个简陋草顶,勉强能遮点露水,四面透风。几块粗糙的石板就是凳子。 叶七娘默默送来了一陶罐清水和一大块用干净树叶包着的烤鹿肉。 萧玉璃毫不客气地坐下,拿起水罐灌了几大口,又撕下一块鹿肉嚼着。 棚内气氛微妙压抑,只有她咀嚼和吞咽的声音分外清晰。篝火的光线透过草顶缝隙在她脸上投下明灭的光影。 “怎么聚起这一窝子老弱病残的?” 萧玉璃咽下肉,突兀开口,声音不大,却像刀子划破了沉寂。她目光扫过围在棚外或坐或卧、形容枯槁的众人,最后落回李琰脸上,“就凭你?” “活不下去了。”李琰拿起水罐也喝了一口,声音平淡得像在说别人的事,“野狗抢食,抱团才能活久点。” 萧玉璃的视线又转向篝火旁靠墙坐着、闭目养神的老梁,下巴微抬:“那瘸腿老兵,看着有点眼熟。你旧部?哪个营头的?” 老梁眼皮都没抬一下,仿佛睡着了。 “路上捡的。”李琰语气不变,“饿晕在死人堆边上,跟条野狗抢骨头。”他顿了顿,看向萧玉璃,“都是死过一次的人,一起刨食吃,就是兄弟。”这话看似答老梁,实则点明立场——抱团取暖,不问过往。 “呵,”萧玉璃轻笑一声,带着点嘲讽,“兄弟情深?那惹崔家做什么?河朔地头蛇,捏死你们不比捏死一窝蚂蚁费劲。嫌命长?” 她的目光扫过寨墙上那些用石块荆棘勉强填塞的豁口,“就凭这些玩意儿挡崔家的私兵?还是凭那几根烧火棍?” “崔家要粮。”李琰放下水罐,目光直视萧玉璃,眼神里没有畏惧,只有一种冰冷的清醒,“我们没有粮。要么跪着饿死,要么站着饿死,或者…站着被打死。怎么选?” 他微微前倾身体,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无形的压力,“倒是姑娘,一身好本事,箭术精绝,身手利落,不像寻常流民。追兵?还是仇家?这穷山恶水,可容不下大佛。” 反守为攻,直指核心! 萧玉璃明亮的眸子微微一凝,似乎没料到李琰如此直接。 她撕肉的动作停了一瞬,随即恢复自然,扯了扯嘴角,语气依旧随意:“跟你一样,逃难的。不小心惹了点…小麻烦。” 她含糊带过,话锋却陡然一转,抛出了实质的信息碎片,“崔家庄主崔弘度,出了名的饕餮转世,贪得无厌,河朔地面上的血食,他都要啃一口。县衙的牌子就是他家的擦脚布。至于北边…”她顿了顿,语气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凝重,“最近可不太平,有狼崽子溜达出来了,小股,十几骑,但爪子尖得很。” 北狄!小股游骑!这几个字如同冰水,瞬间浇在众人心头!棚外围坐的老梁猛地睁开了眼睛,浑浊的瞳孔骤然收缩!狄骑!那是比崔家私兵凶残百倍的存在!一股寒气从众人脊背升起。 萧玉璃仿佛没看到众人的反应,继续道:“朝堂上也不清净。柳相爷正忙着给自家果园子除草呢,凡是根子扎得深、颜色不一样的,都要连根拔掉。京城的风,吹到这边陲,都是血雨腥风。”她拿起水罐,又灌了一口,仿佛只是随口闲聊,“扯远了。你们打退狼群那事,倒有点意思。凭这点破烂玩意儿?” 她的目光再次扫过那些简陋的武器和防御工事,带着毫不掩饰的探究。 “狼怕火。” 李琰的声音恢复了之前的平静,仿佛北狄和朝堂的惊雷都未曾入耳,“更怕豁出命去跟它们搏命的人。畜生如此,人…也一样。”他盯着萧玉璃,意有所指。 夜色渐深,寒意侵骨。篝火添了几次柴,火光在萧玉璃清秀却又布满风霜的脸上跳跃。她终于停止了进食,靠在冰冷的墙壁上闭目养神,呼吸均匀,像是睡着了。棚内众人也各自蜷缩着睡下,只有守夜的汉子在外围走动,脚步声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 李琰躺在棚内最靠外的角落,身下垫着枯草。连日来的疲惫和肩上旧伤让他精神也有些萎靡,但他不敢深睡。多年生死边缘的挣扎,早已养成了如同野兽般的浅眠习惯。 任何一丝风吹草动,都能瞬间将他惊醒。 万籁俱寂。 只有山风穿过寨墙缝隙的呜咽,和远处偶尔几声夜枭的啼鸣。 突然! 一声极其轻微、几乎微不可闻的“咯哒”声,像是小石子滚落瓦片的声音,从棚顶传来! 李琰的双眼在黑暗中猛地睁开!没有一丝迷茫,锐利如鹰!他屏住呼吸,身体如同绷紧的弓弦,一动不动,只用耳朵捕捉着黑暗中所有的声响。 没有后续。 仿佛刚才那声轻响只是错觉。 但他知道不是。他缓缓地、如同融化的影子般无声坐起。黑暗是最好的掩护。他没有惊醒任何人,包括近在咫尺闭目养神的萧玉璃。他像一缕青烟,悄无声息地滑出草棚,融入冰冷的夜色。 贴着冰冷的石墙,李琰的目光如同夜枭般扫视。寨墙轮廓在黯淡的星光下模糊不清。视线扫过萧玉璃临时歇息的角落——草棚下空无一人! 他心头猛地一凛! 目光如电,瞬间投向寨墙方向! 只见一道如同狸猫般轻捷的黑影,正借着残墙断壁的阴影掩护,悄无声息地掠过一处较低的茅草屋顶,几个起落,便轻盈地消失在通向寨墙后段那半塌角楼的方向!那身影,迅捷、飘忽,正是萧玉璃! 她在探查什么?地形?防御?还是…别的? 李琰没有追。他静静站在冰冷的黑暗中,如同融入岩石的雕像。追上去,动静太大,且未必能抓到她行迹。他看着她消失的方向,眼神深邃如寒潭,没有愤怒,只有冰冷的分析和警惕。 片刻后,他悄无声息地退回草棚,重新躺下,仿佛从未离开。棚内鼾声依旧。 黑暗中,李琰的眼睛却亮得惊人。 这女子… 绝非普通流民!身手之矫健,远超石头那种蛮力;言谈间透露的信息,直指朝堂中枢和边塞军情,眼界绝非山野猎户能及;行事更是诡秘,深夜潜行,探查山寨布局。 是祸? 还是福? 暂时留下她,或许能成为一把锋利的刀,用来对付崔家那迫在眉睫的威胁。她对崔家的了解,她的身手,都是眼下坞堡急需的助力。 但… 李琰的手在枯草下悄然握紧。 这刀,太锋利!太神秘!来历不明,目的不清。稍有不慎,便会反噬自身! 必须留下她。 更要小心提防!死死盯住! 他闭上眼,强迫自己恢复体力,将所有翻腾的思绪压在心底。无论祸福,明日,必有更大的风雨。 天边刚泛起一丝惨淡的鱼肚白,山寨里还弥漫着宿夜的寒气。 尖锐的、变了调的嘶嚎如同厉鬼的爪子,撕裂了清晨的薄雾,从寨门方向一路刮来! 赵六几乎是手脚并用地滚爬上山坡,裤裆湿了一大片,脸上涕泪横流,混杂着泥灰,五官因为极度的恐惧而扭曲变形。他扑倒在李琰刚刚起身的石屋前,胸口剧烈起伏,如同破风箱般喘息,指着寨门外的方向,声音嘶哑得几乎不成人调: “阿…阿弃哥!崔…崔家!来了!那个三角眼的王管事!带…带了好几十号人啊!都拿着明晃晃的刀!还有枪!棍棒!凶神恶煞!奔张家沟去了!他…他们喊话!说…说咱寨子里…窝藏了朝廷通缉的逃犯!要…要连咱们一并剿了!血洗山寨啊!” 第十七章 刀兵现·血淬寒寨墙 赵六那变了调的嘶嚎如同滚油泼进冷水,瞬间炸裂了清晨的薄雾!坞堡残破的寨墙上,刚刚起身的人们如同被鞭子抽中,睡意全无! “敌袭——!”李琰的怒吼如同惊雷炸响,瞬间压下所有混乱!他一步踏上寨墙边的石垛,身影在初升的惨白日光下如同出鞘的利刃,“所有人!上墙!石头!” “在!”石头如同苏醒的巨熊,抄起倚在墙根那碗口粗的染血长矛,胸膛剧烈起伏,眼中凶光毕露。 “带长矛手!堵死豁口!一个也别放进来!” “老梁!”李琰的目光扫向瘸腿老兵。 老梁浑浊的眼中爆出久违的狠厉,用力一顿拐杖:“老汉在!” “西墙!东墙!你指挥!弓手!听老梁号令!瞄着爬坡的砸!妇人孩子!搬石头!搬到墙头!七娘!伤员交给你!护住!”命令如同冰雹,又快又狠,砸进每个人耳中! 他的目光最后扫过草棚角落,那个已经站起身、默默整理着沾染尘土的深青劲装的身影——萧玉璃。 萧玉璃没说话。她径直走到王猛跟前,伸出手。 王猛下意识地将她的反曲长弓和箭壶递了过去。 她动作流畅地挎上弓,箭壶斜挂腰间,手指拂过冰冷的箭簇,发出轻微的金属摩擦声。然后抬起头,清亮的眸子迎上李琰审视的目光,声音平淡无波,却带着一种磐石般的战意: “弓给我。西墙最高那处断墙,视野好,我守那里。” 没有询问,没有条件,只有明确的位置和不容置疑的决心。 李琰深深看了她一眼,没有半句废话,重重点头:“有劳!” 刺耳的警钟被疯狂敲响——那是一块吊在寨门横梁上的破铁片,声音喑哑却穿透力十足! 寨墙上瞬间挤满了人。 石头和几个最壮的汉子紧握着削尖的长矛和沉重的木棍,如同门神般死死堵在最大的豁口内侧,呼吸粗重。 老梁拄着拐杖,在墙头来回巡视,嘶哑地吼着:“弓手!就位!省着点箭!等近了再放!别他娘的瞎射!” 三个手持赵六那张破弓和另外两张同样粗陋猎弓的汉子,紧张地搭上骨箭,手指发抖。叶七娘带着妇人和半大的孩子,将大大小小的石块、砍下的带刺荆棘枝,拼命地搬到墙头垛口下。 白芷护着小草和其他伤员,退到最内侧的石屋门口,眼神沉静如水。 山下,嘈杂的脚步声、嚣张的喝骂声、金属碰撞声,如同涌动的潮水,由远及近,迅速逼近!透过残破的寨墙豁口,能看到几十条人影正沿着陡峭的山路向上猛冲! 为首的正是那个三角眼管事王贵!他躲在一个穿着破烂皮甲、手持砍刀的私兵头目身后,指着寨墙跳脚大骂: “一窝不知死活的流寇!山贼!偷粮贼就藏在你们寨子里!还有那个打伤崔家下人的疤脸老瘸子!识相的,赶紧把人和粮都交出来!否则,崔老爷一声令下,踏平你这破寨子,鸡犬不留!男的剁碎了喂狗,女的卖进窑子!” 污言秽语如同毒箭,射向寨墙。 寨墙上的汉子们脸色涨红,眼中喷火,握着武器的手青筋暴起。 “冲!给老子冲上去!砍了那帮泥腿子!”王贵躲在后面,声嘶力竭地嚎叫。 三四十个穿着杂乱皮甲、手持刀枪棍棒的恶仆私兵,在头目的驱赶下,嚎叫着开始攀爬寨墙外陡峭的土坡,冲击那些用石块荆棘勉强堵住的豁口!有人试图用刀劈砍寨门那摇摇欲坠的框架,发出哐哐巨响! “砸!”老梁的破锣嗓子炸响! 呼!呼!呼! 大大小小的石块,裹挟着妇孺的怒吼和恐惧,如同冰雹般从墙头狠狠砸落!荆棘枝也带着尖刺被推下去! “啊——!” “我的腿!” 惨叫声立刻响起!两个冲在最前的恶仆被脸盆大的石头砸中肩膀和脑袋,鲜血迸溅,惨叫着滚下山坡!几个被荆棘刺中面门的,捂着脸哀嚎后退!简陋的防御,第一次染上了敌人的鲜血! “放箭!”老梁再次嘶吼! 嘣!嘣!嘣! 三支骨箭歪歪扭扭地射了出去!一支远远落空,钉在远处的树干上;一支射中一个私兵的大腿,那兵痞惨叫一声,动作一滞;另一支则擦着另一个恶仆的头皮飞过,吓得他缩了下脖子。威慑有限,却成功迟滞了部分敌人的脚步。 “堵住!捅死他们!” 石头在豁口内侧发出野兽般的咆哮!他和两个汉子手中的长矛如同毒蛇,从荆棘石块的缝隙中狠狠捅出! 噗嗤!噗嗤!矛尖带着千钧之力,瞬间捅穿了两个试图扒开荆棘、半个身子探进来的恶仆胸膛! 滚烫的鲜血如同喷泉般溅射了出来,喷了石头满头满脸!他怒吼一声,双臂肌肉虬结,硬生生将尸体挑飞出去! 血腥味混合着泥土的腥气,瞬间弥漫开来! 就在这时,西侧寨墙外传来一阵嘈杂的叫喊!几个机灵的私兵,借助几棵靠近寨墙的大树掩护,绕开了正面的豁口和落石区域,试图从防御相对薄弱的西墙根攀爬上来! “西边!有人上来了!”墙头一个负责瞭望的汉子惊恐大叫。 老梁急急扭头望去,脸色一变!西墙那段墙头,只有几个拿着木棍的妇人和一个半大孩子,吓得脸色煞白! “嗖——!” 一声尖锐到刺耳的厉啸,如同死神的叹息,猛地撕裂了喧嚣的战场! 只见西墙最高处那段半塌的箭垛后,萧玉璃的身影如同磐石般矗立!深青的劲装在山风中猎猎作响。她手中那张古朴的反曲长弓已被拉成一轮饱满的冷月!弓弦紧贴脸颊,明亮的眼眸锐利如鹰隼,锁定下方! 弓弦惊颤! 第一支羽箭离弦!快如黑色闪电! 噗嗤!精准无比地射穿了一个刚刚爬上墙根土坎、正欲伸手攀援的私兵脚踝!箭簇透骨而出! “啊——!”那私兵发出杀猪般的惨嚎,瞬间失去平衡,翻滚下去! 弓弦再响!第二箭!毫不停歇! 另一个借助树干遮挡,正探头探脑观察墙头情况的恶仆,左脚踝被瞬间洞穿!惨叫着抱着脚摔倒在地! 第三箭!几乎在第二箭离弦的同时发出!目标,是第三个已经快爬到墙根中段、动作最敏捷的私兵! 这一箭,竟是从那私兵双膝之间的狭窄缝隙穿过,狠狠钉入他脚下踩踏的泥土中,箭尾剧烈震颤! 那私兵吓得亡魂皆冒,动作猛地一僵,脚下一滑,惨叫着滚落下去! 三箭!连珠!电光火石! 三个试图绕后偷袭的敌人,瞬间失去了行动能力!惨嚎声在西墙下此起彼伏! 整个战场仿佛被按下了短暂的静音键!无论是墙上的守军,还是墙下的敌人,都被这神乎其技、狠辣精准的箭术震慑得目瞪口呆!老梁浑浊的眼睛瞪得溜圆,死死盯着西墙上那个清瘦挺拔的身影,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 “好!好箭!”墙头不知谁爆发出激动的吼声! “娘的!给老子砍开这门!”一声暴戾的咆哮在寨门前炸响!那个穿着皮甲、手持厚重砍刀的头目,眼见手下伤亡惨重,西侧偷袭又被挫败,凶性彻底被激发!他猛地推开挡在身前的两个喽啰,冲到那扇由粗木捆扎、摇摇欲坠的寨门前,抡起厚背砍刀,用尽全身力气,狠狠劈砍在门框连接处! 哐!哐! 木屑纷飞!粗壮的树干连接处被砍得深深凹陷!整个寨门框架剧烈摇晃,发出不堪重负的**!一旦门破,敌人将如潮水般涌入! 李琰眼神骤然一冷!如同万年寒冰!没有丝毫犹豫,他猛地从旁边一个汉子手中夺过一柄用于投掷的、前端削尖的硬木投矛! 左肩的旧伤在剧烈动作下传来撕裂般的剧痛,他牙关紧咬,身体如同绷紧的强弓,腰腹发力,手臂肌肉贲张,用尽全身力气,将投矛朝着那个疯狂劈砍寨门的头目,狠狠掷出! 呜——! 投矛带着凄厉的破空声,如同死神的獠牙,划破混乱的战场! 那凶悍的头目似乎有所察觉,猛地抬头,瞳孔瞬间缩成针尖! 噗嗤! 沉重的投矛带着恐怖的力量,精准无比地贯穿了他头上那顶破烂的皮盔!锋利的矛尖从后脑透出半寸!滚烫的鲜血和脑浆瞬间喷溅! 头目的身体猛地一僵,高举的砍刀哐当一声砸落在地。他眼中凶光未散,却已凝固,身体晃了晃,如同被伐倒的木桩,轰然倒地!被那柄夺命的投矛死死钉在寨门前的泥地上!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彻底凝固。 喧嚣的战场陷入死寂。 只有鲜血汩汩流淌的声音,和寨门框架在风中吱呀作响的**。 崔家管事王贵,躲在人群最后方,眼睁睁看着最凶悍的头目被一矛钉死,看着西墙下翻滚哀嚎的手下,看着寨墙豁口处被长矛捅穿挑飞的尸体……一股刺骨的寒意瞬间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他脸上的横肉剧烈抽搐,血色褪尽,只剩下死人般的惨白! “退…退!快退!” 王贵发出一声惊恐到变调的尖叫,转身就想往山下跑,却腿一软差点摔倒!他身边的恶仆私兵早已被这血腥狠厉的反击吓破了胆,哪里还有半分斗志,听到命令,如蒙大赦,连滚爬拖起地上的死伤者,连狠话都顾不上撂,乱哄哄地掉头就往山下溃逃!丢盔弃甲,狼狈不堪! 短暂的死寂后,残破的寨墙上爆发出惊天动地的欢呼! “退了!***跑了!” “阿弃哥神威!” “萧姑娘神箭!” 劫后余生的巨大喜悦和胜利的激动,冲垮了所有恐惧!汉子们挥舞着简陋的武器,妇孺们相拥而泣,连重伤的梁振都挣扎着抬起头,浑浊的眼中闪过一丝亮光。 清点战场,寨墙下留下几具尸体和几滩暗红的血迹。缴获了几把豁口的砍刀、几根包铁头的哨棒,还有几副破烂的皮甲。武器粗劣,但对坞堡而言,已是难得的补充。 萧玉璃站在西墙高处的断墙上,缓缓松开弓弦,从箭垛后走出。她动作熟练地擦拭着弓弦上沾染的尘土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血迹。山风吹动她额前散落的几缕发丝,露出光洁的额头和那双依旧清亮锐利的眸子。 她走到正在查看缴获武器的李琰身边,目光扫过山下那条被溃兵踩踏得一片狼藉的小路,看着敌人狼狈消失的方向,语气平淡得像在陈述一个事实: “打退几条狗,主人该露面了。”她顿了顿,补充道,声音里带着一丝冰冷的洞悉,“崔弘度,出了名的睚眦必报。河朔地面上,折了他面子的人,没一个能活过冬天。” 李琰正拿起一把缴获的砍刀。刀身厚重,刃口卷曲,刀柄粗糙。他的手指抚过刀身靠近护手处——那里,一个粗糙但清晰的“崔”字标记,深深地刻在冰冷的铁里。 他的手指在那个冰冷的刻痕上停顿,缓缓收紧。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 眼神,如同淬火后浸入寒泉的刀锋,冰冷,坚硬,映着初升朝阳刺目的光芒,却无一丝暖意。 第十八章 伤者泣·仁心暖寒窑 厮杀的血腥气还未在山风里散尽,寨墙豁口残留的暗红印记刺目惊心。 击退敌人的短暂狂喜如同潮水般退去,留下的是满目狼藉和挥之不去的惨烈。临时清理出来、靠着残墙搭建的简陋医棚里,压抑的**和低低的哭泣声,如同冰冷的针,刺穿着每个人的耳膜。 棚内铺着干草和破布的地面上,蜷缩着七八个身影。 有寨子里守墙的汉子,被滚落的石块砸中了小腿,血肉模糊,森白的骨茬刺破皮肉;有半大的少年,在混乱中被敌人胡乱射出的流矢擦过胳膊,撕开一道深可见骨的血口,疼得小脸煞白,牙齿咯咯作响;还有从山下张家沟抬上来的两个村民,是被崔家恶仆泄愤殴打的,肋骨断了,口鼻淌血,气息微弱。空气里弥漫着浓重的血腥气、草药苦涩的味道和汗水的酸馊。 白芷跪坐在冰冷的泥地上。 她的双手沾满了凝固和新鲜的暗红血污,原本素白的粗布外衫前襟一片狼藉。 额头上布满细密的汗珠,顺着沾着草屑的脸颊滑落。她眼神专注得可怕,像两口深不见底的古井,映着伤者痛楚扭曲的脸庞。 没有慌乱,没有迟疑,只有一种近乎冷酷的沉静。 她先用煮沸后放凉的溪水,仔细冲洗一个汉子小腿上狰狞的伤口,浑浊的血水混着泥土碎石被冲开,露出翻卷的皮肉和森白的骨茬。汉子疼得浑身抽搐,牙齿咬得嘴唇破裂出血。 白芷的动作却稳如磐石,用削薄的骨片小心剔出嵌入皮肉的碎石,然后用烧红冷却的骨针,穿上搓揉消毒过的韧草茎,一针一针,稳稳地将绽开的皮肉.缝合起来。针脚细密整齐,仿佛在缝补一件破损的衣裳。 “忍着点,骨头没断,皮肉伤。”她的声音很低,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穿透汉子的剧痛,“敷上药,养些日子,这条腿还能站着杀敌。” 旁边那个被箭矢划伤胳膊的少年,疼得浑身发抖,眼泪鼻涕糊了一脸,发出压抑的呜咽。白芷处理好汉子,立刻转向少年。 她清理伤口更快,动作麻利地敷上厚厚一层刚刚捣烂的、散发着辛辣苦涩气味的深绿色草药糊,用相对干净的布条紧紧包扎固定。 “别怕,”她抬起头,看着少年惊恐的眼睛,声音难得地放柔了一丝,“筋没断,皮肉伤好得快。安心躺着,过几天又能跑跳了。” 她的冷静和沉稳,如同定海神针,让棚内弥漫的恐慌和无助稍稍平息。伤者看着她专注麻利的身影,听着她平静却带着力量的声音,仿佛疼痛都减轻了几分。 连被抬进来的张家沟伤者,那浑浊绝望的眼神里,也多了一丝微弱的光亮。 沉重的脚步声停在医棚口。 李琰走了进来。棚内浓重的血腥味和药草苦涩气息扑面而来,混杂着伤者压抑的痛哼和低泣。 他高大的身影遮住了门口的光。目光扫过一张张因痛苦而扭曲的脸庞,扫过地上染血的布条和草药渣滓,最后落在白芷那双沾满血污、却依旧沉稳缝合伤口的手上。 他没有说话,只是沉默地走到每一个伤者身边,蹲下身,仔细查看他们的伤口,低声询问几句。 当他看到那个小腿伤口狰狞、骨茬外露的汉子时,眉头紧紧锁起;当他听到张家沟伤者断断续续诉说如何被崔家恶仆用棍棒殴打时,下颌的线条绷得像刀削一般。 战争的残酷,第一次如此赤裸而沉重地摆在他的面前,不是冰冷的数字,而是滚烫的血肉和绝望的**。 “叶七娘,”李琰走出医棚,声音低沉嘶哑,“把缴获的那些还算干净的布匹,全都拆了,煮过,给白先生送过去!有多少送多少!” 寨墙下清理出的空地上,堆放着这次血战的缴获。叶七娘正带着两个妇人仔细清点登记:五把刃口卷曲、布满豁口的粗铁砍刀;三杆枪头锈迹斑斑、木柄开裂的长枪;七八根裹着铁箍头的哨棒;还有几件破烂不堪、沾满泥污和血迹的皮甲,散发着难闻的汗馊和血腥混合的气味。 “阿弃哥,都在这了。”叶七娘指着地上的一摊东西,声音也有些沉重。 李琰的目光如同冰冷的铁尺,一一扫过这些用寨子里的血换来的破烂。 “刀!”他指向那几把砍刀,“石头一把,王猛一把,刘三一把!剩下两把,给守豁口时最拼命的两个兄弟!” “长枪!老梁一把,另外两把,分给今天捅死恶仆的兄弟!” “皮甲!”他顿了顿,“给石头和老梁!剩下的棍棒,”他指向那些包铁头的哨棒,“分给寨子里还能使力气的妇人!拿在手里,也能砸破狗腿子的脑袋!” 分配简单、直接、公开。没有人质疑,没人争抢。每一件武器的归属,都对应着今日血战中的担当和牺牲。这是用命换来的东西,更是活下去的希望。 李琰走到空地中央,站在那堆染血的武器旁。夕阳的余晖拉长了他挺拔却疲惫的身影。所有还能站立的寨民,包括张家沟幸存的村民,都默默围拢过来,目光集中在他身上,带着劫后余生的庆幸,也带着对未来深深的忧虑。 “受伤的兄弟,”李琰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养伤的日子,口粮加倍!” 人群中响起一阵压抑的骚动,受伤的汉子们眼中闪过一丝感激。 “还有…”李琰的目光投向张家沟村民的方向,“山下张老四,为了护着自家婆娘娃子,被崔家的狗腿子活活打死…尸首,石头带人去抬回来,好好安葬!”他顿了顿,声音更加沉重沙哑,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定,“以后,寨子里分粮,有他张老四的一份!这份粮,分给张家沟活着的老人和孩子!” 人群瞬间寂静。 张家沟活着的几个老人,浑浊的眼睛里瞬间盈满了泪水,嘴唇哆嗦着,想说什么却发不出声。那些失去父亲的孩子,懵懂地看着李琰,似乎还不完全明白这意味着什么。 “谢…谢恩公!”一个张家沟的老婆子颤巍巍地跪了下去,老泪纵横。 “阿弃哥…仗义!”寨子里有人低吼了一句。 一股难以言喻的暖流,混杂着悲愤和一股拧在一起的决心,在人群中悄然涌动。 李琰的目光缓缓扫过众人,疲惫的脸庞在夕阳下如同石刻,眼神却锐利如刀锋: “崔家要我们死?要抢我们的粮?要抓我们的人?”他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狠厉,“那就让他们来试试!咬碎我们一口牙,老子也要崩掉他满嘴狗牙!” “对!崩掉他满嘴狗牙!” “跟他们拼了!” 短暂的寂静后,群情激愤!汉子们挥舞着拳头,妇人们咬着牙,连半大的孩子都挺直了小胸脯。恐惧被强行压了下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被逼到绝境后迸发的、同仇敌忾的铁血决心! 萧玉璃抱着手臂,靠在稍远处一段半塌的寨墙边,默默注视着这一切。她看着李琰查看伤员时沉重的眼神,看着他分配缴获时毫不拖泥带水的决断,听着他宣布抚恤时那掷地有声的话语,以及最后那番带着血腥味的宣言。她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但那双明亮审视的眸子里,之前那种纯粹的、带着距离感的探究意味,似乎悄然淡去了一丝。一丝极淡的、几乎难以察觉的认同感,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在她眼底漾开微澜。 夜深了。 山风呜咽着穿过残破的寨墙缝隙,带来刺骨的寒意。白日喧嚣的坞堡终于陷入死寂,只有医棚里还透着一丝微弱的光亮。 白芷独自坐在一盏昏暗的油灯下。豆大的灯火摇曳着,将她专注的身影投射在背后的草壁上,显得格外瘦削。她面前摆着一个粗糙的石臼,正用一根光滑的石杵,一下一下,用力捣着里面晒干的草药。沉闷的“咚咚”声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她的手指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额前的碎发被汗水黏在脸颊上,神情专注而疲惫。 一双沾满泥污和干涸血迹的靴子停在棚外。 李琰走了进来,手里端着一个冒着热气的粗陶碗。他将碗轻轻放在白芷手边的石板上。 “喝口水,歇会儿。” 白芷捣药的动作顿了顿。她抬起头,油灯昏黄的光线映着她同样疲惫的脸。 她没有去碰那碗水,而是抬起那双清亮却也布满血丝的眼眸,静静地看向李琰。他脸上沾着泥灰和没擦净的血渍,眼神里是浓得化不开的疲惫,但深处却像埋着两块烧红的烙铁,炽热而坚定。 “救人是本分。”白芷的声音很轻,带着一丝沙哑,目光却没有移开,“谈不上辛苦。” 她顿了顿,石杵在臼里缓缓转动,发出沙沙的摩擦声,似乎在斟酌着词句。昏黄的灯火在她眼底跳跃。 “倒是你…”她的声音更轻了,却像投入深潭的石子,清晰无比,“崔家,不会善罢甘休。你真要带着这几百口子人,守在这穷山恶水,和这坞堡…共存亡?” 李琰没有立刻回答。 他转过身,走到医棚门口。外面是浓得化不开的墨色苍穹,几颗寥落的寒星在极高远的天幕上闪烁着微弱的光芒,冰冷而疏离。脚下的土地,身后的石屋草棚,寨墙上模糊的轮廓…这片残破荒凉的山坳,此刻却沉甸甸地压在他的肩上。 他缓缓抬起头,目光穿透冰冷的夜色,投向那片吞噬一切的黑暗深处。声音嘶哑,却带着一种斩钉截铁、撼不动分毫的力量,如同从岩石深处碾磨而出: “这里,是几百条命。” 他顿了顿,每一个字都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死过一次的人,更知道活着不易。” 山风猛地灌入棚内,吹得油灯剧烈摇曳,几乎熄灭。李琰的身影在明灭的光影里如同磐石。 “守不住…” 他缓缓握紧了拳头,骨节发出轻微的咯咯声。 “…也得守!” 第十九章 暗流涌·黑云压残堡 崔弘度睚眦必报的冰冷预言,如同悬在头顶的冰锥,每一刻都在滴落着寒意。 短暂的喘息被彻底碾碎,残破坞堡的空气中弥漫着铁锈、汗水和泥土混合的焦灼气息。 活命,得靠自己用血汗和石头垒出来! “加墙!加墙!” 李琰嘶哑的吼声在山坳里回荡,如同铁锤砸在每个人的心上。 他站在寨墙豁口处,脚下是刚刚搬运来的沉重条石,肩上旧伤在重压下隐隐作痛,却被他强行压下,“豁口全堵死!用石头垒!用泥浆糊!加高!加厚!不够硬?不够硬就拿命填!” 全寨能动弹的人都被驱赶起来。 汉子们赤膊上阵,肩扛手抬,沉重的条石、粗大的硬木被源源不断运到墙下。 石头成了绝对的主力,碗口粗的原木在他肩上仿佛没有重量,每一步踏下,地面都在微微震颤。 豁口处,新的石块被艰难地垒砌在旧墙基上,缝隙用粘稠的黄泥混合着碎石死死填塞。墙内,李琰指挥着用砍伐的硬木搭建起简陋的“跑马道”——沿着墙根内侧用木桩和厚木板搭起半人高的平台,方便守墙人快速移动支援。 “木签!削尖了!浸屎!晒硬了再洒!” 老梁瘸着腿,在寨墙外的陡坡上吆喝着,浑浊的眼睛里闪着狠厉的光。 妇人和半大孩子被组织起来,用石刀将硬木枝削成尖锐的木签,前端浸入污秽的粪水中,再放在寒风中晾晒。 这些浸染污秽、坚硬尖锐的木签,被密密麻麻地洒在寨墙外陡坡的枯草碎石下,如同潜伏的毒蛇。 还有用坚硬荆棘条编成的蒺藜球,布满尖刺,同样被大量抛洒在敌人可能的攀爬路径上。 寨墙高处,滚木礌石被重新堆放,比之前多了数倍。叶七娘带着人日夜赶工,将砍伐的硬木截成段,削尖,堆在墙头。 储备!储备!每一块石头,每一根木头,都是活下去的希望!整个坞堡如同被抽紧的发条,在死亡的阴影下疯狂运转,叮叮当当的敲打声、沉重的喘息声、粗粝的号子声交织在一起,奏响着生存的战歌。 “赵六!”李琰叫住正抱着块石头、累得龇牙咧嘴的赵六。 赵六一个激灵,差点把石头扔脚上:“爷…爷您吩咐…” “下山!去最近的集镇!摸清崔家的动向!”李琰的眼神锐利如刀,刺得赵六脖子一缩,“崔家这次会派多少人?带什么家伙?什么时候来?还有…县衙的兵,有没有动静?给老子把耳朵竖起来!眼睛睁大点!” 赵六苦着脸,却又不敢违抗,只得换上件破烂的流民衣裳,脸上抹上泥灰,揣着几个干硬的野菜饼子,像受惊的老鼠般,趁着黎明前的黑暗,溜下了山。 内部的弦,同样绷紧。 寨子里涌入了十几个崔家退兵后投奔来的零星流民,面黄肌瘦,眼神闪烁。李琰和老梁交换了一个眼神。 “王猛,刘三。”李琰叫过两个最信任的汉子,声音压得很低,“盯着点新来的。看看谁干活偷懒,谁眼神不对,谁总往寨墙豁口和库房那边瞄。” 老梁则拖着伤腿,脸上挂着老兵油子特有的市侩笑容,凑到那些新来的流民堆里,递上水囊,拉着家常:“兄弟,打哪儿来啊?家里遭了啥灾?唉,这年头,都不容易…对了,路上看见官兵没?听说崔家庄那边动静挺大?”他看似随意地闲聊,浑浊的眼睛却像鹰隼般捕捉着对方脸上每一丝细微的表情变化。 气氛在无声无息中变得紧张。 新来的流民感觉到若有若无的审视目光,干活更加卖力,说话也更加小心。 熟识的流民被要求相互作保。一股无形的压力弥漫开来,信任在生存的挤压下变得脆弱。 山下的风,裹挟着更冷的寒意和更毒的流言,顺着蜿蜒的小路,爬上了荒山。 “听说了吗?崔老爷在县衙大发雷霆!说要请县尉大人发兵剿匪!踏平那山窝子!” “何止啊!我表亲在县衙当差,亲耳听见的!说那寨子里藏了朝廷通缉的要犯!窝藏者…诛九族啊!天爷…” “诛九族?那寨子里的人…还有救吗?” 恐慌如同瘟疫,在那些新来的流民中迅速蔓延。几个胆小的妇人夜里偷偷抹泪,看人的眼神都带着惊惧。有人干活时心不在焉,眼神总往山下瞟。一股暗流在疲惫的人群下涌动,仿佛随时会冲破那脆弱的堤坝。 萧玉璃变得更加沉默。 她依旧帮忙训练那几个稍有射箭天赋的汉子,指点他们张弓搭箭的姿势和发力技巧,但话语更少,眼神更冷。更多的时候,她独自一人,登上寨子最高处那段残存的角楼断墙,迎着凛冽的山风,久久伫立。目光穿透层叠的远山,投向西北方向——那是洛邑的方向。寒风吹动她深青的衣袂,猎猎作响,背影显得格外孤峭。 一次黄昏,李琰巡视寨墙,登上角楼。夕阳的余晖给断壁残垣镀上一层凄艳的血色。萧玉璃背对着他,站在墙垛边,似乎并未察觉他的到来。她微微垂着头,手中握着一件物事,在血色的残阳下,反射着温润却冰冷的微光。 那是一块玉佩。 材质极佳,温润如脂,即使在暮色中也流淌着内敛的光华。 上面雕刻着繁复的纹路——李琰的目力极好,瞬间捕捉到了那纹路的核心:一只隐现于云纹之中的龙形!虽然只是惊鸿一瞥,但那龙形透出的威严与尊贵,绝非寻常人家可有! 萧玉璃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玉佩,眼神复杂得如同深不见底的寒潭,有追忆,有痛楚,有刻骨的恨意,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疲惫。 李琰的脚步声惊动了她。她猛地回神,五指瞬间收紧,将玉佩紧紧攥入掌心,迅速收入怀中。再转身时,脸上已恢复了一贯的清冷和平静,仿佛刚才的失神从未发生。 只有那双明亮的眸子深处,残留着一丝未来得及完全敛去的波澜。 “有事?”她声音平淡,听不出情绪。 “看看防御。”李琰目光扫过她收起的右手,没有追问,语气同样平淡,“风大,小心着凉。” 老梁拖着伤腿,找到了正在指挥加固寨门内侧支撑木的李琰。他浑浊的眼睛里满是挥之不去的忧虑,将李琰拉到一边僻静的角落。 “阿弃,”老梁的声音压得很低,带着沙哑的沉重,“崔家要是真豁出去,勾结了县衙,调来几百号披甲持弩的正规官兵…就凭咱们这墙…”他摇了摇头,没把话说完,但那意思再明白不过。 “就算石头再猛,也挡不住箭雨!还有…”他迟疑了一下,浑浊的眼睛瞥向角楼方向,“那位萧姑娘…身手是好,箭术通神,可…她看人的眼神,太深了。老汉活了大半辈子,见过不少贵人…她身上那劲儿,不像流落江湖的,倒像是…背着天大的干系。别是个…招祸的根苗啊!” 李琰沉默着。 山风卷起他破烂的衣角,寒意刺骨。老梁的话像冰冷的针,扎在他紧绷的神经上。官兵的威胁如同沉重的磨盘,压力如同实质的巨石,沉甸甸地压在他的肩头,几乎要将他挺直的脊背压弯。 就在这时,寨门方向传来一阵撕心裂肺、变了调的嘶嚎!那声音惊恐到扭曲,如同厉鬼索命! 赵六!他回来了! 但不是溜回来的,而是像一只被猛虎追赶的兔子,连滚带爬,手脚并用地窜上山坡!他脸色惨白如纸,没有一丝血色,嘴唇哆嗦着,裤裆湿漉漉一片,连滚带爬地扑倒在李琰脚边,手指死死抠进冰冷的泥土里,上气不接下气,声音因为极度的恐惧而完全变了调: “阿…阿弃哥!坏…坏了!完了!全完了!”他涕泪横流,混杂着泥灰糊了满脸,“崔家那老狗…崔弘度…他…他亲侄子!崔鹏!带着…带着二十骑家兵!都…都骑着马!拿着明晃晃的刀!还有…还有县城里!调来了整整五十个…披着铁甲的弓手!带着硬弓!那箭头…寒光闪闪啊!他们…他们就在山下扎营了!说明天…明天天一亮…就要…就要攻山剿匪!鸡犬…鸡犬不留啊!” 第二十章 砺刀锋·血火映寒星 赵六那撕心裂肺、带着屎尿味的嚎叫,像是一瓢滚烫的冰水,狠狠浇灭了坞堡残喘的最后一丝侥幸。 崔鹏!二十骑家兵!五十披甲弓手!明日攻山!鸡犬不留! 冰冷的字眼如同淬毒的箭矢,瞬间洞穿了每个人紧绷的神经。 恐慌像瘟疫般炸开! “官兵!是官兵啊!完了!全完了!”一个女人抱着孩子瘫倒在地,发出凄厉的哭嚎,孩子的哭声随之撕裂夜幕。 “跑!快跑啊!官兵来了!”一个新加入不久的流民汉子脸色煞白,猛地跳起来就往寨门冲去,却被门口两个握着哨棒的汉子死死拦住。 “开门!让老子走!留在这里等死吗!”那汉子眼睛赤红,疯狂地推搡着。 绝望的气息如同浓稠的墨汁,肆意蔓延,要将这残破的山寨彻底淹没。连刚垒起的石墙都似乎在绝望的哭喊中瑟瑟发抖。 就在这濒临崩溃的边缘,一道身影跃上了寨墙内侧最高的那块条石平台! 是李琰!火光在他身后跳跃,将他沾满泥灰血污、年轻却棱角分明的脸庞映得忽明忽暗。他站得笔直,像一杆插在绝壁上的孤枪! “官兵?”李琰的声音不高,嘶哑异常,却像一柄冰冷的铁锤,狠狠砸在所有人的鼓膜上,瞬间压下了哭喊和骚动! “他们是来杀人的!” 他目光如燃烧的炭火,扫过一张张惊恐绝望的脸,“杀谁?杀我们这些只想挖野菜、刨土窝子求活的流民!杀我们这些拼了命开荒撒种、只想填饱肚子的泥腿子!杀我们这些守着破石头墙、护着自家婆娘崽子的老弱病残!” 他猛地一指寨墙上那些抱着孩子瑟瑟发抖的妇人,一指墙角蜷缩着的白发老者: “看清楚!他们刀枪对准的,是这些人!是你们的婆娘!你们的老子娘!你们的娃!” 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铁钉,钉进人心! “降?”李琰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刺骨的嘲讽和滔天的怒意,“张开嘴,伸长脖子,等着他们砍?降了,就是砧板上的肉!任人宰割!” “跑?”他猛地挥手,指向山下那片吞噬一切的黑暗,“山下!是崔家磨好的刀!等着扒你们的皮!北面!”他又猛地指向更远的黑暗,“是狄人呼啸的箭!等着把你们穿成肉串!逃?逃到哪?这天下,还有给咱们这帮草芥贱民留的活路吗?!” 死寂。 只有粗重的喘息和柴火燃烧的噼啪声。 李琰深吸一口气,胸膛剧烈起伏,仿佛要将这山坳里所有的绝望和愤怒都吸入肺腑,再化作焚尽一切的烈焰喷吐而出! “咱们!只有一条路!” 他声音如同从胸腔深处碾磨出的血火,斩钉截铁,不容置疑! “守在这儿!” 他重重一拳,砸在自己胸口,发出沉闷的响声! “守住咱们活命的窝!守住身后这些不能死的人!” 他的目光如同实质的刀锋,狠狠刺向每一个汉子: “石头硬!就他妈砸碎官兵的脑袋!长矛尖!就他妈捅穿他们的心窝子!” 声音陡然变得狂暴,带着野兽般的血腥气: “没有退路!一步也不能退!退了,就是婆姨孩子挨刀!就是祖宗埋骨的坟头被人刨烂!” 他猛地张开双臂,仿佛要将整个残破的坞堡和这几百条瑟瑟发抖的生命都揽入怀中,对着漆黑的苍穹发出困兽般的咆哮: “让那些骑在咱们头上拉屎的狗官看看!让崔家那些喝人血的豺狼看看!让这瞎了眼的老天爷看看!” 火光映着他溅满泥点的脸庞,眼神炽烈而疯狂: “兔子急了!也咬人!” “咱们——不是泥捏的!” 最后一声嘶吼,如同投入滚油的火星!瞬间点燃了死寂! “对!不是泥捏的!” “跟他们拼了!” “守!死也要守住!” 绝望的人群中,一股被逼到极致、混杂着悲愤的疯狂火焰猛地腾起!汉子们赤红着眼睛,挥舞着拳头,发出野兽般的嘶吼!妇人擦干眼泪,紧紧抱住孩子,眼神里也燃起了不顾一切的凶光!连半大的孩子都攥紧了小拳头,胸膛剧烈起伏! 星火已燃!燎原之势已成! 李琰目光扫过人群,声音嘶哑不减,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 “石头!” “在!”巨石般的少年一步踏前,如同怒目金刚,胸膛几乎要炸开,吼声震得人耳膜嗡嗡作响,“我带人守大门!豁口!门破了!寨墙塌了!从我石头尸体上踩过去!” “老梁!” 瘸腿老兵用力一顿拐杖,浑浊的眼中爆出孤狼般的凶光:“弓弩手!归我!射不死***官兵,老汉也要把他们射成瞎子!射成瘸子!让他们爬不上这断头坡!” “叶七娘!” 叶七娘抱着一个吓呆的孩子,身子还在微微发颤,脸色苍白如纸,但迎着李琰的目光,她猛地挺直了腰背,声音虽带着颤音,却异常清晰坚定:“妇人孩子!搬石头!烧开水!照料伤员!死…也要死在自家的炕上!” “白先生!” 白芷默默坐在医棚门口昏暗的油灯下,正平静地整理着她那简陋的药箱,将最后几包止血药粉小心包好。听到李琰的声音,她抬起头,清亮没有丝毫波澜的眼眸迎上他的视线,声音平静得像山间的冷泉:“只要还有一口气,我就救。” 最后,李琰的目光投向角落。 萧玉璃靠在一段冰冷的石墙边,正用一块沾了油的软布,仔细擦拭着她那张古朴反曲长弓的弓臂。冰冷的金属和光滑的木纹在火光下泛着幽光。她没有抬头,仿佛周遭的喧嚣与她无关。直到李琰的目光停顿,她才缓缓抬起眼帘,清冷的眸子扫过李琰,落在那堆缴获的破烂兵器上,嘴角似乎勾起一丝极淡的、冰冷的弧度: “我的箭,”声音平淡无波,“专射领头穿甲的。” 没有豪言壮语,只有最直接、最致命的宣告。 整个山寨如同被点燃的熔炉!最后的灯火被全部点亮!汉子们赤膊吼叫着,用粗糙的磨石打磨着豁口的刀刃、锈迹斑斑的枪头和削尖的木矛矛尖!火星四溅!沉重的磨砺声刺耳地回荡!石头反复检查着身上那件缴获的、带着刀痕的破烂皮甲,每一处绑缚都勒紧到极限。 王猛、刘三和其他分到武器的汉子,也都在拼命拭擦、加固手中的家伙。 妇人孩子们如同疯狂的工蚁,将所有能搬动的石块、砍下的硬木滚子拼命堆上墙头垛口! 几口大铁锅被架在篝火上,浑浊的溪水在里面剧烈翻滚,冒出腾腾白气!几个妇人咬着牙,将烧好的滚水分装进粗糙的陶罐里。 空气里弥漫着浓重的汗酸味、油脂加热的味道、铁锈的腥气、柴火燃烧的烟气,还有一种绝望与疯狂交织的、令人窒息的奇异气息! 李琰踏上寨墙。寒风如刀,刮在脸上生疼。他走到西墙那段最高的断墙处。萧玉璃正独自站在那里,背对着他,面朝山下无边的黑暗。 她手中捏着一支羽箭,锋利的箭簇在微弱的星光下泛着一点寒芒。山风吹拂着她深青的衣袂,猎猎作响,背影孤峭得如同崖壁上的寒松。 “你本可以走。”李琰的声音在寒风中显得有些低沉,“以你的本事,趁夜下山,没人拦得住。” 萧玉璃没有回头,手指摩挲着冰冷的箭杆,声音平淡依旧,听不出情绪: “现在走?去哪?”她微微侧过头,清冷的眸子在黑暗中闪烁了一下,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自嘲,“官兵的悬赏榜上,我的画像,说不定比你们这群泥腿子加起来的悬红还厚实。” 她顿了顿,目光重新投向山下浓稠的黑暗,语气里莫名多了一丝难以言喻的意味,“再说…这儿,还有点意思。”她轻轻掂了掂手中的羽箭,“死在这儿,不算太亏。” 李琰沉默地看着她夜色中模糊却挺拔的侧影。 “那就,”他缓缓开口,声音带着一种斩断退路的决绝和一丝微不可察的豪气,“并肩战一场!” 他迎着凛冽的寒风,一字一顿: “活下来,我请你喝最好的酒!” 萧玉璃握着箭杆的手指微微一顿。黑暗中,她那沾满尘土泥污的唇角,似乎极其轻微地向上勾了一下,形成一个极淡、几乎难以察觉的弧度。没有回答,只有山风呼啸而过。 夜最深。 残破的寨墙上,灯火依旧倔强地跳跃着,像风中残烛,却不肯熄灭。 李琰、石头、老梁、萧玉璃…还有那些紧握着刀枪、攥着木棍、抱着石头的身影,如同沉默的礁石,伫立在冰冷的黑暗里,成为这片绝望山崖上最后的剪影。 山下。 那片吞噬一切的浓稠黑暗中。 极远处,蜿蜒的山道上。 一点。 两点。 三点… 星星点点的火光,骤然亮起!如同从地狱深渊爬出的鬼火,越来越多,越来越密! 一条由跳跃火光组成的长蛇,在崎岖的山道上蠕动、延伸! 沉闷得如同大地脉搏跳动的马蹄声,隐隐传来! 冰冷的金属碰撞声,夹杂在夜风中,敲打在每一个人的心上! 黎明未至。 杀戮已临。 李琰站在寨墙最高处,右手缓缓按在了腰间断刀的刀柄上。冰冷的触感透过刀鞘传来,刺骨寒意直透心脉。 他缓缓挺直了被巨石压得几乎弯折的脊背,迎着那越来越近、仿佛要焚毁一切的火焰长蛇,猛地深吸一口凛冽如刀的寒气,又重重吐出一团浓郁的白雾。 嘶哑的声音,如同刀锋刮过铁石,在死寂的寒夜里陡然响起: “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