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她降落[民国]》 第1章 病美人 房间内赫然响起沉闷的脚步声。 哒—哒—哒— 是军靴踏在地板的声响。 那种不可忽视的威严震得沈子妗端着瓷碗的指尖无意识一颤,险些没拿稳汤勺。 门被人从外拉开,外头那人着实高,挡住不少光,他还穿着黑色军服,腰间别一把手枪,英挺矫健。 容貌掩在帽檐下淡淡一层阴影里,霍修霆微抬颚,凌厉的目光瞥向床头。 沈子妗靠着床头病怏怏地垂着眸在喝药,肤白如凝脂,生得极好看,琼鼻樱唇,水灵的杏仁眼,标致清秀的柳叶眉微皱着,只穿一件薄薄里衣,墨色长发别在耳后,这会儿没什么气色,活像画里的病美人儿。 他走到床沿坐下,骨节分明的手从她那里拿过碗,碗中药水荡漾,温度已然残存无多。 “我不在家,你又不喝药,许姨摇电话来告状好几次了。”他将汤勺喂到她唇边,声音沉沉地说,语气不免厉色。 沈子妗勉强喝了一口,看着他英俊冷削的脸,缓缓道,“太苦了,喝不下。” 话里有几分娇纵的意味,更多是撒娇。 “药吃不下,桂花糕可也没见你少吃。”霍修霆微勾唇角笑道。 揶揄人的本事,属他独一份。 沈子妗脸皮薄,被噎得不愿再开口说话,就着他喂的汤药一口口咽下去。 许久,终于是见底了,沈子妗侧身钻进被窝,不想再看他。 “我困了,哥哥也回房间休息吧。”她闷闷地赶人。 床边的人却纹丝不动,瓷碗被置在一旁,沈子妗以为他走了,翻过身想瞧一眼,一只大手就覆上她的额头。 初春时节,还没到还暖的日子,他方才进来时就带入一股冷风,这会儿她才知晓他连指尖都是冰凉的,凉得她不忍瑟缩一下,她睁着眼,睫毛眨得飞快。 探出她烧退了,霍修霆才收回手,替她掖好被角,问:“两个月不见,一点都不想我?” “不想。”她眉头一皱,不由发出闷哼。 好意思说想念,许姨还能跟他说上几句话,他冷血得连封信都不晓得寄回来,凭什么现在又来讨关怀? 知她犯小孩子脾气,也只是笑笑:“可我想你,妗妗,军队一堆事等着处理,下属个顶个的无用,你知道我多忙吗?” “许姨都能同你说上几句,偏轮到我这,就成了忙得抽不开手?”她冷笑,往右边的位置挪了挪,跟他隔开好大一块距离。 “自我从金陵离开,你就一直生着气,我打过来的电话,你接过吗?不联系许姨,我从哪里知道你的消息?” “你就不会再坚持几通?” 被她的无理取闹气笑,霍修霆无奈又温柔道歉:“妗妗,乖妗妗,是我不对,别生我气好不好?我给你带回很多零嘴,都是逛商场时你夸过的。” 他是难得软下身子的,能这样哄她已经是极限。 沈子妗见他心情好,得寸进尺起身坐起来,亮晶晶的双眸看着他,眼中有希翼闪烁:“那下个月月初就让我回学校上课好不好?” 她休学已有两月,课程不知道落下多少,学校里的朋友们个个打来电话关怀,开始她接电话都要跑断腿,最近几日越来越少。 子妗很害怕同学们都忘记自己,被遗忘的感觉最是可怕。 “不行!”霍修霆几乎是脱口而出,她拧着眉水汪汪看着他,又可怜又委屈。 他只得让软语气耐心哄道:“你还在生病,我不放心你来回折腾。” 沈子妗立马抬起右手,作发誓状,认认真真说:“林医生都说过我好很多了,再说去上学也不会耽误吃药,我保证不会再耍小聪明乱跑,保证不会受伤,保证不把药水倒掉,哥哥你就让我去吧,茗茵昨日还给我打电话问我何时才能上学,我一个人在家很是无聊,再不济……”她转转眼珠子,“再不济哥哥让小厮时刻盯着我,这样总能放心吧。” 霍修霆见她执意要去,便点头应下了。 “我许你去,但你自己说过的话,一句也不能食言。” 他知道她看起来外表娇气得很,内里却又硬又倔的,不如她愿,保准又要生好久的闷气。 沈子妗这回儿是真被哄好了,笑着在他脸上亲啄一下,说哥哥真好。 * 次日。 十克茶叶,一壶滚水。 烫、投、洗、冲,最后出汤,每一步都要做到极其讲究。 玛瑙色的茶水香气清新,佣人依次将杯中茶水添至七分,识趣退到一旁。 霍修霆位于上座,藏青色军装衬出意气风发。 右侧的客座坐着两个人,一位中年男人,穿黑色长袍,行为谦逊。 另一位,不过二十出头,长相俊朗,姿态毫不拘束,一套价值不菲的咖色西装,英伦皮鞋,西洋礼帽,留洋派头一概不缺,此刻正微微偏着身子靠在椅背上,屈指逗身后鸟笼里的绿毛鹦鹉,鹦鹉用喙去啄他的指尖,陆晏和来了兴致,撑头给它喂食,不时勾唇笑,黑熠熠的眸明亮得很,全然不在乎旁人在讲什么,看着倒是个不服管教的。 这是陆家的家主陆名立带着他刚从英国回来没多久的小儿子登门拜访了。 “沈上校,上好的九曲红梅,市场上买不到的珍品,你且尝尝。”陆名立抬手做了个‘请’的手势。 “陆叔叔先。”霍修霆端起茶杯,隔空回敬。 要说这陆家家境优渥,茶铺、饭店、糕点铺,开遍全金陵,凡是吃穿用度都有涉及,陆名立不必对霍修霆这样的小辈礼让三分。 可偏偏他官大,做生意的,要能和当官的搭上点关系,那算是走运。 “的确是好茶。”霍修霆轻抿一口,置下瓷杯,“只是不知道陆叔叔大驾光临有什么指教。” 陆名立抬手,随从上前给霍修霆递上一张请柬。 “我儿斯言下个月初三要结婚,婚宴定在德兴酒楼,还希望届时沈司令能携家属来捧场。” 陆斯言,陆名立的大儿子,霍修霆只远远见过一次,随他父亲,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圆滑。 陆名立话说得滴水不漏,说是携家属,希望的其实也不过是霍修霆这个人能到场,其他的,都无所谓是谁。 “最近军队事务繁忙,有时间一定去。”霍修霆面不改色将话题推开。 陆晏和指尖碰了碰杯沿,方觉无趣得很。 早知道不来了。 来这里坐冷板凳还不如约宋筠开车兜风来得痛快。 悠悠地喝了一口茶,陆晏和蓦然想起方才进门时看见的那只野山雀,活蹦乱跳的在枝头挥翅,样子呆头呆脑的,现在也不知道飞走了没。 * 巴掌大的山雀跌在地上奄奄一息,沈子妗小心翼翼捧起,端在手中轻轻抚摸。 刚下楼就撞见这小家伙,苟延残喘的握在草堆里,看着也不像在睡觉,可又瞧不见是伤哪了。 叫人说不出的郁闷。 “可能是被弹弓伤到了。”清朗的声音从身侧传来,沈子妗别过头,看见一个身型高大的年轻男人健步走来。 他是笑着的,那种笑不是校园里头男生常有的温柔,而是略带玩味的。 他眉眼清俊,长相吸睛,袖口上挽,右手手臂处搭着一件西装外套,白色衬衫敞开两颗衣扣,双腿修长,笑起来唇红齿白,恣意得像画报里的男明星。 沈子妗端着小山雀起身,蹲太久腿都麻了,她差点没站稳,被一只手臂稳稳扶住。 大手轻而易举按定她的肩头,沈子妗闻到一阵浅浅的、悠扬的迷迭香。 她几乎是晃了神,抬眸怔怔得看他。 那人也低头与她对视,忽地,他扬扬眉稍,嘴角又弯起来了。 这回儿不像明星了,像个玩世不恭的纨绔,专惹女人爱又薄情的那种。 她隔开点距离,礼貌的道谢。 想了想,沈子妗将手中的山雀捧到他面前,轻声问,“你仔细瞧瞧,它还能活吗?” “看样子快没气了,不过也不一定,现在倒春寒,放它在外面几乎是任它自生自灭,如果能拿回家精心养几天,说不定会好起来。” 他小时候也见过被射击的飞禽,趴在泥土地,翅膀都折断了,血色艳丽,看得人触目惊心,那是只鸽子,雪白的羽毛顺滑洁净。 央求家里人一道领了回去,被陆晏和好吃好喝伺候着,那时他也不过六、七岁的年纪,尚且还是个思想单纯的孩子,每天起来就去鸟笼那瞧几眼,生怕鸽子断气了。 好就好在鸽子求生意识强,飞都不能飞了,还硬生生活下来了。 此刻手心里的那团活物握在掌心,呼吸浅浅,还能感觉到它的生命在跳动。 可、哥哥一向不许她养来历不明的宠物,要怎么办? “可我……”沈子妗犹豫的斟酌着,似乎家里也没有能让它藏身的地方,最后只能低低地说,“不太方便。” 陆晏和本是不太爱管闲事的,好端端招个小玩意回家做甚。 可她低头虔诚地捧着小山雀的样子,安静美好,那瞬间,他心里莫名泛起涟漪。 “那么,让我带回家。” 话语轻飘飘的钻入耳朵,温柔动听,他的声音像把无形的弓,轻而易举拨动她心底的弦。 沈子妗抬眼看他,一束强光正落在他身上,恍惚片刻,她渐渐看清晰,陆晏和正认真的看着自己,他好看的眉眼也柔和不少,黑亮的眸像是在告诉沈子妗:他会照顾好这个小家伙的。 她迟迟不动,以为对方是不相信他,陆晏和又不急不慢解释道,“家父很喜欢养宠物,乌梢蛇、巴西龟、蜥蜴,什么都养过,家里还特意雇了一位宠物医生,所以,放心交给我。” 他的样子好认真,沈子妗把山雀轻轻放在他掌心。 看着他小心翼翼将山雀放入礼帽,又用外套盖住,朝她弯了弯眉,“瞧,这下没人看得出了。” 孩子气的语调,沈子妗抿唇轻笑,心下松了口气。 “你叫什么名字?” 两人并肩走着,她突然问起来,一字一句的,问得有些生涩。 因为体弱,沈子妗已经许久没出门,家里能与她说上几句话的,除了佣人,没别的。 陆晏和正要开口,霍修霆就与陆名立从正厅走了出来。 四人就以这样莫名其妙的场景碰见。 霍修霆利落冰冷的目光投来,落在沈子妗微脏的裙摆和陆晏和沾了泥土的皮鞋上,眸色一紧,他抿抿唇。 陆名立倒是自然,看着沈子妗平和笑道,“这是子妗吧?” 沈子妗不太认得这位长辈,但还是点点头按着礼数叫了句叔叔好。 “都长这么大了,出落得亭亭玉立的。” 沈子妗扯唇笑笑,没应声。 陆名立看向陆晏和,声音不由严厉几分,“没规矩,来拜访还叫主人家到处找你,该回家了,跟霍上校说个再见。” 几人道了别,霍修霆与沈子妗送他们到门外,陆晏和走时刻意放缓脚步,他微微垂首在她耳边低语,“下次见面再告诉你。” 名字的事情,下次再告诉你。 第2章 野山雀 看着那辆黑色别克车开远,霍修霆将目光重新落回她身上,低沉开口,“认识他?” 沈子妗这会儿想的是陆晏和走时说的那句‘下次见’。 他说下次见,可他又怎么会知道一定能再见到? 这金陵每天来拜访哥哥的人不计其数,他通常是不接待的,对外就说在军队,亦或是休息。 要是人人都想来就来,那还得了。 沈子妗胡乱想着,一时没反应过来,直到对上那双黝黑的瞳眸,才摇摇头,缓缓道,“并不,哥哥明知我读女校,身边都是女生,凭空认识这样一个人,怎么说的通?” 她拧拧秀气的眉,为他的猜忌。 这一小动作,自然而然,由她做出来,适配极了,带着几分被宠坏的傲气。 “那你们刚刚在聊什么,聊得裙子都脏了。”他垂睑冷冷盯着她沾了泥土的裙摆,声音都轻了几分。 吃味的不悦已经藏不住。 沈子妗揪心一把,暗叫糟糕,表面却还是镇定自若。 想到那人的打扮,举止绅士、风度翩翩,也许是个留过洋的。 那么,只能赌一赌了。 沈子妗扯扯唇,浅浅笑道,“还能聊什么?留洋回来的公子哥,喝多了洋墨水,跟女人聊天左不过讲讲国外的奇闻趣事,说几句自以为有格调的名言,难道哥哥还怕我对这样的愣头青有想法?” 因为从小体弱,沈子妗皮肤白得几乎要透明,她的唇瓣又是天生的艳红,阳光下,沈子妗扬唇看着他,面上毫不心虚,并不像在说假话。 霍修霆慢条斯理抬起手,轻轻拍下她肩上浅黄色绒毛,那是某种鸟类的羽翼。 他再熟悉不过。 泠冽的黑眸慢慢抬起,他的大掌抚上她尖俏的下巴,细细摩挲,轻哼低语,“最好真的是你说的这样。” 声音冰冷平缓,动作不急不缓,如毒蛇在耳边吐信子般,仿佛什么都没做,却令人后背发凉。 沈子妗的指尖不自觉攥紧裙边,勾唇对他笑笑。 - 洁白无瑕的蔷薇花瓣滴下晨露,天色还是雾蒙蒙的蓝时,沈子妗推开窗户。 外头清冽的空气涌入房间,她深深吸气,心中郁闷减少许多。 靠窗拿着木梳打理柔顺的长发,垂着眼看楼下花园的那丛蔷薇。 那天,就是在那捡到小山雀的,也是在那,遇见那个人。 也不知道人和鸟现在怎么样了。 沈子妗眼前又浮现那人笑着的模样,不由弯起唇。 咚咚- 房门被敲响两声,佣人在门外恭敬请安,“小姐该下楼吃早餐了。” 沈子妗的手一顿,含糊应了一声,便让人先下去了。 她放下木梳,着急下楼,走到门边又匆匆折回来,将桌上躺在丝绒饰品盒的珍珠耳钉胡乱戴上。 几乎是小跑下楼,沈子妗走到餐桌时,脸颊已经浮上一点因为着急而带出的浅粉色。 英挺威严的男人正低眸看一份报纸,他的早餐早已经吃完。 桌上还摆着一份冒热气的小汤包和一杯牛奶,不必讲也知道是城西的那家老字号。 蟹黄汤包,不能太凉,也不能过夜,最好要能吃出鲜甜,否则沈子妗不会吃。 她是极挑食的。 沈子妗习惯食不言,低头慢悠悠咬一口汤包,美滋滋的吃着。 她吃东西慢,从来都是霍修霆等她。 他手上的读物换了,前几天看的新青年,这会儿开始看学生游街抗议的文章。 霍修霆与其他人不太相同,大多数人看了会大刀阔斧的批判的东西,他从不发表意见,但他最是关注。 报纸翻页,霍修霆抬眸看她一眼。 对面的人,正埋头小口吃着东西,她吃得很认真,细嚼慢咽。 耳垂上是他这次回来为她带的礼物,一对淡水珍珠打磨而成的耳饰。 配她极好看,沈子妗长相温婉恬静,珍珠不会过于张扬,也不会显得太过清淡。 清亮的眸盯着靠近霍修霆那边的一盘奶油馒头,骨节分明的大手轻轻一推,盘子被送到她面前。 于是,沈子妗夹了一块小馒头送到嘴边。 “呀,小姐今天这对耳钉真好看,戴上像画报里演电影的影星。”许姨刚打点好下人,从门边走过来时,就看见沈子妗耳垂上的那对珍珠。 花生粒大小,挂在她白嫩的耳边,那是真好看。 沈子妗浅浅道,“是哥哥送的。” “司令的眼光一向是顶好的嘛,送礼物总能送进人心坎的。”许姨在一旁笑着附和,带着沪区口音,说话语调也轻柔温暖得很。 霍修霆抬眼,看见她下意识抬手摸了摸耳边的东西,抿唇勾了勾嘴角。 她的笑也是极含蓄的,浅浅一抿算是笑。 看到这一幕,霍修霆眼角也含了笑意,她哭起来时可比现在厉害多了。 一双眸水光潋滟,泪珠接连往下掉,咬着唇别过头隐忍,眼眶红红哭得的,总叫他揪心。 她是这样的,与生俱来就有多愁善感的体质,情绪和想法都内敛。 她不愿说的事情,任谁都是问不出来的。 可日子久了,这一份敏感竟也生出些可爱来。 * 越过浩浩荡荡的街道,汽车停在一栋白色高楼洋房外。 霍修霆为后座的人拉开车门,沈子妗提裙下车,细细看了一番周遭。 和记忆里的样子似乎没什么变化。 沈子妗依稀记得,上次来这里,已经是半年前。 按响门铃,是一个生面孔的佣人开的门,大概四十几岁的模样,有些唯唯诺诺的低头说了句请进,便走开了。 沈子妗不认得她,怔愣了一秒,才跟上霍修霆的步伐。 进门便是听到一阵欢声笑语,一个四、五岁的男孩穿着小西装调皮的嬉笑着,四处乱窜。 “四姨娘。”霍修霆淡淡唤了一声。 厅内安静一瞬,小孩躲在沙发后偷偷盯着他们。 沙发上坐着的女人起身,她眼角有些浅浅的皱纹,但漂亮的五官足以让人忽视这些,穿一件深绿色旗袍,盘着当下时新的爱司头。 女人见是霍修霆与沈子妗,立马笑着迎上去,“哎呀,是修霆和子妗,怎么要来也不打电话说一声?总这样突然,姨娘都没时间准备些什么。” 话是这样说,可林蔓惟语气里丝毫不带数落的意味,反倒是很开心。 霍修霆把手里的东西放在一旁的置物桌上,“姨娘不必那么讲究,一家人少点礼数何尝不可,只是想到今日该是表弟的生辰,所以跟子妗过来看看。” 沙发后的小男孩露出一双警惕满满的眼睛,紧紧盯着霍修霆。 小脑袋瓜里却想着,这人是怎么知道他生日的? 几人坐到沙发上闲聊起来。 “你们有这份心我就知足了,小孩子过生,哪里需要那么大阵仗。”林蔓惟笑着摇摇头,偏头朝沙发后躲着的小男孩招招手,语气亲和温柔,“和生,过来跟哥哥姐姐打招呼。” 唐和生一动不动站着,一双澄净的大眼眨巴几下,愣愣看着大家。 林蔓惟见他不动,走过去握住他的小手走到沙发边坐下。 “瞧这孩子,给你们姨父惯坏了,走到哪都是这样任性,连个人都不晓得叫,比梨月小时候还要难管教。”林蔓惟说着,在小家伙脸上轻轻拧了一下。 和生低着头摆弄手里的东西,傲气地逸出一声不满的抱怨,“哼,姐姐可比我脾气大多了。” 沈子妗这才发现那小家伙手里还宝贝似的拿着一把玩具手枪。 他先是拿在手里把玩了一番,然后突然跳下沙发,装模作样的对霍修霆举起枪,煞有介事拧着眉头,稚气未脱的声音气势汹汹叫道,“一枪崩了你!” “和生!谁教你这么跟大人说话的,没家教。”林蔓惟顿时皱起眉,气得胸口都在起伏,抬手就要去扯和生的衣领。 林蔓惟这是生气了,明眼人都能看出,一向和气的太太这会儿脸都气红了,小少爷和生这下少不了一顿修理。 几个年纪较小的佣人一边打扫一边捂着嘴偷笑。 “姨娘,不必生气。”霍修霆及时制止,“小孩子的玩笑话,听听也就罢了。” 林蔓惟见霍修霆没放在心上,推了推和生的后脑,恨恨地骂了一句,“讨债鬼。” 和生摸了摸脑袋,气鼓鼓的看着霍修霆,敌意丝毫没有因为霍修霆为他开脱而减少。 “你要崩了我啊。”霍修霆坐在沙发上,蓦然笑起来,薄唇微微勾起,顺着和生孩子气的话问道。 他一笑,便少了许多厉色,此刻眼角弯弯,抬手动了动腕,耐心哄道,“和生,过来,我教你怎么用枪。” 和生半信半疑凝着他,半晌才走到他面前,好奇地开口,“你真懂得怎么用枪?” 霍修霆不语,俯身在和生身后,大手托起他小小地、握着玩具手枪的手,拿到他眼前,对着窗外,“拿枪,手腕要用力,一手扣着枪把,一手托住这里,全神贯注,盯着你的目标,快、准、狠,一样不能少,看准目标就下手。” “千万记住,枪头永远只能对着敌人,明白吗?” 他的语气严厉得像是教下属,和生懵懵懂懂点点头,只觉得他好厉害,侧过头问,“你从哪学的?” 霍修霆淡笑着说,“我爹教我的,那时我跟你一样大,我的第一把枪是我爹用木头做的。” “等爹爹从英国回来,我也要叫他做手枪给我。”和生仰着下巴说道。 爹爹最是疼他了,要什么都给,一把手枪,他肯定也会给的。 “小祖宗,你爹爹可不会做手枪,他就只会做生意。”林蔓惟端着茶杯笑起来,不由揶揄了丈夫一番。 和生不满的撇撇嘴,闷闷地生气。 “等下次见面,我教你做。”霍修霆垂眸浅浅笑道。 和生偏头问是不是真的,看霍修霆点头,他才不气了,蹦蹦跳跳跑去别处玩。 “真是的,这撒泼打滚的样子完全随了老唐,两个孩子之中,和生最令我头疼。”看着儿子跑远的背影,林蔓惟叹了口气,跟兄妹两倒苦水。 霍修霆回过头,正色道,“姨父去英国了?” 第3章 华尔兹 “是啊,如今国内茶产业繁盛,国外的合作只多不少,这会儿是英国,下回就是别的国家,振声一个月要跑几趟国外,事事都要他亲力亲为,忙得团团转,家都回不了几次,”林蔓惟拿着调羹搅弄杯中的红茶,垂下睫毛,低叹,“我倒宁愿他少赚点,我们一家子人好好在一起,怎么过都是不错的,这些日子,梨月大多数时间又在学校,和生倒是陪着我,可和生那么小,又懂得什么呢,寂寞的时候连个听我说话的人都找不到。”尽管极力调整,话里那一份落寞是无法掩饰的。 沈子妗在一旁静静听着,不由晃了神。端起茶杯轻抿一口,唇边泛起苦涩的笑意。 被哥哥勒令在家里,去哪还需一一汇报。 自己又何尝不是第二个姨娘? 吱吖- 前门被打开,门外是穿着青色短衫,黑色布裙学生模样的女孩。 她剪齐耳的发型,一双眼圆溜溜的,又亮又黑,看见沙发上的沈子妗和霍修霆先是惊喜的叫了一声,然后才记得喊人,“子妗姐姐,修霆哥。” 沈子妗起身朝她笑笑,杏眼轻巧一弯,“月月回来了。” 唐梨月快步走过去,很热情地和她拥抱,紧紧缠着沈子妗,她的语气激动万分,“姐姐,好久没见你了,我真的很想你。” 沈子妗轻笑着拍拍她的背,“我也是,我也很想你。” 沈子妗从前是最疼唐梨月的,一直把她当自己亲妹妹照顾,梨月这丫头性格直来直往,喜怒都在脸上,沈子妗最喜欢就是她这点。 因为她没办法做到坦坦荡荡,所以,她羡慕。 她们就很久没相聚,梨月这会儿见她出现,开心得很,拉着她就往楼上去。 两人走进她的房间。 唐梨月锁好门,光脚踩着椅子,从书柜最上方的书本后面拿出一支小物件,“子妗姐姐,你瞧,是我为你准备的礼物。” “什么东西,还需要藏得那么深?”沈子妗扬扬唇问她。 “不藏好一点,唐和生那家伙又要乱翻我东西,”唐梨月坐回沈子妗身旁,一边拆包装一边数落亲弟弟,“唐和生讨厌死了,总往我房间跑,好吃好喝的都给他顺走了,才五岁就这么讨人厌,也真是不容易。” 唐梨月说得随心,逗得沈子妗笑得眉眼更弯了。 她把拆好的东西递给沈子妗,又去替她拿了一面小镜子,“嗯……是擦嘴的东西,不像口红,没那么深的颜色,但是涂上会很漂亮的。” 唐梨月爱美,她最知道市场上什么化妆品好用,沈子妗平时并不常化妆,涂嘴的样子有点生涩,是一层晶莹的啫喱,抹在唇瓣上,亮晶晶的。 “果然很好看。”唐梨月不忍感叹,觉得子妗姐姐真是漂亮,最好看的就是她的唇,小小两瓣,颜色是自然的嫣红,不用涂脂抹粉就漂亮。 沈子妗也替她擦了一点,两个人不知怎么就嬉闹起来了,开始在对方脸上涂涂抹抹,最后一起看向镜子里,又转头默契地相视一笑。 * 快了、就快要碰到了…… 当子妗的手指恰恰碰到酒杯的那一刻,正在跟旁人聊事情的霍修霆眼都没往这边瞥一下就把高脚杯拿到自己左手边,他将汽水推到她面前,回头低声道,“喝这个。” 语气里满满的不可违抗。 沈子妗闷闷喝了一口,看着络绎不绝的宾客,觉得好无聊。 陆家这个婚宴,跟她从前参加的那些似乎并没有什么区别,都是一些达官贵人交际的地方。 连带着哥哥也要被缠着问很多事情,她在旁边跟着帮不上忙,反倒显得累赘了。 不过尽管这样,沈子妗还是觉得新郎新娘好登对,穿着黑色中山装的绅士挽着自己貌美年轻的妻子在敬酒,丈夫举止得体,身型高大,妻子呢,则是一身白色旗袍,头戴茶花发饰,盘起黑发,珍珠项链在脖子上挂了几层,漂亮得好不显眼。 “沈司令,我赵某喝了这杯酒,之后的生意就要多劳烦你照顾照顾了。”席间,有个老板喝多了,站起来大着舌头敬霍修霆酒。 “有能帮到的,一定帮。”修长的手抬起酒杯,霍修霆起身回敬。 沈子妗看着哥哥在所有人面前滴水不漏的样子,心下觉得闷闷地。 哥哥明明最讨厌这样的恭维,却还是来了。 比起现在,她倒宁愿哥哥做个清风亮节的司令。 吃也吃不下东西了,沈子妗干脆扯扯他的衣领,附耳小声说,“我吃好了,想出去逛逛。” 霍修霆抬眼看向酒楼外,人来人往的街道,黄包车不时路过,着旗袍的妇人三三两两结伴而行,卖报的小孩横冲直撞,热闹非凡。 可他知,沈子妗一向不喜欢太闹的地方。 “出去做什么?外头乌泱泱一团。”学生最近起义,打压得厉害,说到底,沈子妗离了他身边,哪儿都不安全。 “想去看看同心坊还有没有桃酥卖。” 买东西是假,想出去散心才是真。 再者,桃酥她也很久没吃了,想念也是有一点儿的。 霍修霆沉吟几秒,将皮夹递到她手里,只说了一句,“别走太远。” · 沈子妗刚走到门口,就被骑着山地车飞奔而过人撞了一下,她原本低着头在找东西,这一撞差点将她手里的东西撞落,好在有人及时扶住她的肩。 “谢谢…”沈子妗回头,看见身后那人,杏眼蓦地睁大。 她真是没想到,扶住自己的人居然是他。 那个她没来得及问出名字的他…… 陆晏和见她怔愣,偏头认真看着她的眼睛,问,“不记得我?” “没,”沈子妗很诚实的摇摇头,对他笑笑,“只是觉得太巧了,没想到又遇到。” “可我知道你会来。” 他的声音轻轻落入她的耳,一字一句,明明不似哥哥那样的低沉,说起话来,却别有一番感觉,仿佛说什么都像在说情话。 沈子妗想,大概都怪他那双眼,多情的桃花眼,浅棕的琥珀色,只是看着都叫人觉得沦陷,又如何不被他的声音吸引? 嘀嘀- 黑色轿车从一旁路过,喇叭声吵散一群人,沈子妗被拉了一把,发现陆晏和正看着自己,她的耳根不由红了。 这一把将她思绪拉回。 陆晏和把她护在身侧,“别站在街头,很危险。” 沈子妗点点头,刻意忽视自己升温的脸颊,问,“你怎么知道我会来?” 陆晏和没回答,只是借着自己还握着她的手腕,轻声说,“带你上楼看个东西。” 沈子妗还没来得及问是什么,就被他带着往酒楼另一侧上了二楼。 她的裙摆荡起波浪,这是第一次,沈子妗尝试到胆颤心惊的滋味。 上面是独立的休息室,很安静,与楼下的热闹截然不同。 “我们这样乱跑被抓到会不会不太好?”看着他要推开一间门,她犹豫认真的问。 陆晏和笑着拧开把手,“我们不让他们抓到不就行了。” 他的语气总是那么轻松,听见脚步声,仿佛才开始害怕了,一把将沈子妗拉近房间,关上门,靠在墙面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压低声音对她说,“好像有人上来了。” 沈子妗跟着他靠在门边,点点头,也傻气的用食指碰碰唇瓣,她眨着圆润的眼,跑得双颊都粉红。 发现对方看着自己,她还傻乎乎的问,“他们,走了吗?” 陆晏和低低笑道,语气也轻快,“好了,不逗你了,这酒楼其实是我家的,就算有人来,也不会有人敢抓我们的。” 沈子妗这才知道知道被骗了,恼气得转过身要开门离开,他终于敛起笑,认真问她,“不想知道那只山雀怎么样吗?” - 灰褐色的小山雀在白嫩的掌中蹦蹦跳跳,一双黑色的小眼转来转去,虽然折了翅,两只小爪依然灵活。 沈子妗看得入神,忍不住用指尖碰碰它的容貌,小家伙似乎能读懂人的善恶,温顺地在沈子妗的指尖下轻轻蹭着。 看着掌中活蹦乱跳的小家伙,沈子妗不由轻喃,“它好乖可惜以后都不能飞了……” “别看它飞不了,这家伙聪明着,还会自己找东西吃,前天夜里爬进桑叶盒,吃了我爸养的幼蚕。”陆晏和说着摊开手掌,小山雀从沈子妗手里跳到他掌心。 “真的?”她听罢,觉得有些好笑,嘴角止不住弯起来。 陆晏和一面将它小心放回笼子里一面摇摇头笑道,“足足十几只,最后一只不剩,桑叶倒是留下了,我爸还以为是家里进老鼠。” “你好贪吃啊。”沈子妗伸指在笼外碰碰小山雀的喙。 沈子妗想这会儿笑得更开怀,明眸皓齿,整齐白净的贝齿明晃晃的在他眸里倒映,陆晏和见她这么开心,也不自觉望向笼中。 如果此刻有人路过德兴酒楼的右侧,抬头向上看看,定会看到二楼的露台上,一对年轻的男女望着空中悬挂的鸟笼在嬉笑的剪影。 弯月如钩,明黄朦胧的月光下,恬静美好的女孩儿笑得眉眼弯弯,绅士的男生视线始终在她身上。 笼中鸟雀蹦跳,叽叽喳喳的小声叫着,为他们的笑声搭配和音。 那是一幅顶美的画面。 · 当悠扬的曲子从窗边飘扬而来时,沈子妗已经沉浸在陆晏和口中的另一个世界。 他**国的浪漫多情,繁复建筑华丽漂亮,看着令人眼花缭乱。 讲吃不惯国外的食物,没有国内的有滋味,吃来吃去味同嚼蜡,最后只好学着自己动手做。 讲年轻的摩登女郎如何热情奔放,在大街上对着窗台上的情人毫无顾忌地做飞吻,艳红的唇色总是最显眼的。 她们肯定穿着时尚的大衣,戴飘逸轻薄的丝巾,对着心爱的情人挥一挥手,然后潇洒转身。 沈子妗仿佛能想到那是一种怎样的潇洒。 她羡慕也向往。 “会跳舞吗?”陆晏和突然问道。 沈子妗久久没回过神,怔愣地眨眨眼,“嗯?” “下面在跳华尔兹,要和我试试吗?”陆晏和看着她,认真道。 片刻后,沈子妗才听见那轻快而优美的曲子,窘迫地摇摇头,抱歉笑笑,“我不太会,笨手笨脚的,会踩到你。” 幼时,学校有时也会教一些交谊舞,用于重要场合,可沈子妗反应慢,总也跟不上拍子,舞伴一个个都抛下她寻了其他人,她从那时起,遇上需要交际的场合就习惯了躲在哥哥身边当隐形人。 “没关系,我教你。”他笑,脱下外套,伸手正式邀请她。 子妗腼腆的摇摇头,还想要拒绝,他却更诚恳,“我不怕疼。” 她轻笑一声,淡淡说好,将自己的手放进他宽厚的掌心。 温暖干燥的手掌缓缓将她另一只手放在自己肩上,下一刻,又毫无预兆揽紧她的细腰,两个人贴得更近,沈子妗甚至能闻到他身上的淡淡香味,那种夹杂着迷迭的微微辛辣和雪松的独特香味,惹得人心头一动。 陆晏和带着她一拍一拍地慢慢跳起来。 他无疑是个好老师,动作慢而高雅。 并步、侧步、旋转、进退自如,渐渐有了默契。 夜里的树影斑驳、树枝轻轻摇曳着。 动作随着曲声而来,露台上,她在他的指引下转起圈,连裙摆也翩翩起舞,像雀跃的蝴蝶在脚尖飞跃。 第4章 夜半乐 方才跳完一支舞,沈子妗笑容都还未收住,就无意瞥见楼下站着几个人在谈话。 细细一看,居然有哥哥在其中。 他在下,正对酒楼站立,谈话间,他毫无征兆抬眼望向这里,深蓝的夜色,子妗感觉他看见自己了,而且是绝对的。 可夜色太浓,实在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 而她,此刻的手还搭在陆晏和的肩上。 霍修霆只停顿片刻,便收回视线,而后如常与旁人聊天,似乎并没什么不同。 沈子妗却像是碰到烫手山芋,飞快弹开手。 陆晏和问她怎么了。 她浅浅扯出一个不太自然的笑,“我该回家了。” 陆晏和拿起外套要送她下楼,子妗那时已经走到门口,她急匆匆说不必了,然后攥着裙摆快步跑下楼。 沈子妗下去时,人群已经散开,眼熟的车子停靠在酒楼外面。 她咬咬下唇,想到今天她的确有些过头,怎样都好,她认了。 于是心一横上了车。 “小姐。”车夫恭敬的叫她一声。 沈子妗点点头,坐在霍修霆旁边。 她此刻心跳如鼓,霍修霆反而气定神闲,闭眼靠着座椅休憩。 沈子妗叫了一声哥哥,他睁开眼,淡淡看过来,目光在她脸上停留,抬手,长指将她的发丝挽在耳后,轻声道,“跑那么急做什么,头发都乱了。” 这算是再平常不过的举动,仿佛酒楼下的那一幕只是她一个人的幻觉。 沈子妗心下渐渐放松,对他扬唇笑笑,娇滴滴撒娇,“我想快点回去嘛,这里好吵。” 他的手背碰破她微烫的脸颊,似乎是轻轻擦过,霍修霆自若地勾勾唇,道,“不是在这等你吗?” 光影从窗边匆匆掠过,忽明忽暗勾出他冷峻的轮廓,沈子妗被他冰凉的手指碰得哆嗦一下,胡乱扯出一个难堪地笑。 回到家里,子妗第一时间要去浴室,她讨厌黏湿的感觉,迫不及待想洗浴。 站在镜子前摘耳钉,白嫩的手指轻轻一推,熟捻地褪下珍珠耳饰。 她长而黑地发丝侧在一边,霍修霆出现在门边。 她刻意不去看他,他却靠近,低着头,鼻息从她白皙的颈间一路往上,霍修霆滚烫的气息打在她敏感的耳垂。 有些痒。 沈子妗忍不住缩了缩脖,他醉得实在有些狠了,大力箍住她的肩头,酒气淡淡钻入鼻尖,微凉气息轻拂她耳畔,“躲什么?” 沈子妗轻哼一声,就要收回手,被他扣得更紧。 “今天这样的场合,哥哥明明不喜欢,怎么偏要去?”看着镜子里的两个人,子妗有些愣神。 “陆家不比其他商贩,该有的面子不能少给。”说到这儿,他就在她耳边开口,同她一起看向镜子,凝眸笑道,“你今天倒也是给了陆家不少面子。” 子妗看着镜面中的自己笑容慢慢僵住,霍修霆却轻声咬着牙问, “和留过洋的男人跳舞的感觉如何,嗯?”语调还是带着笑意,眸子却黑得浓厚,轻声质问如吐气般钻入她的耳,“我的好妗妗。” 身体一点点僵住,子妗甚至连呼吸都变得轻浅。 他都知道,可他却不言不语。 向来是这样,霍修霆面前,她的一举一动在他眼里,从来的如同稚子般拙劣。 - 和煦的午后,帘子被下人拉开,阳光懒懒照进厅内。 暖黄的光影由木桌掠过赤红色的真皮沙发。 叮铃铃- 大厅徒然响起电话机的铃声。 许姨忙去接,霍修霆和子妗下楼时只断断续续听见许姨附和对方的声音。 “是是是……司令在家的,现在还在睡觉,请问有什么事情需要交代?……好,待司令起床后,我会第一时间告诉他。” 霍修霆将手中军帽带上,见许姨挂断电话后,才适时启唇,“许姨,方才是谁打来的电话?” “是乔家当铺的三少爷,说是今夜回金陵,想请你跟另外几个同在军校毕业的少爷于明日午时在家中小聚。”许姨将话只字不漏带到,末了,想了想,又笑道,“乔少爷真真是个恋旧情的,念书起,你们关系就好,只是如今一年也难见一次面,旁的先不管,最难得的却也是这份感情分毫未减。” 乔家三少爷——乔斯言。 子妗是见过他几次的。 大概在几年前,时日久远,那时子妗不过十二、三岁,还是入寝时爱缠着许姨讲童话的年纪。 大哥却已经考入军校,常常不在家中。 有一日,子妗睡好午觉,下楼想找许姨要甜点吃,却看见哥哥同一个跟他一般矫健挺拔的年轻男人在争吵。 两个接受了新思想的青年人因政事各执己见而争论不休。 子妗误以为两人在吵架,站在楼间吓得哭出来。 于是,两个明明意气风发的少年慌得手忙脚乱走到她身边,一个替她擦泪,一个着急解释。 子妗还记得当时乔斯言似乎还说了一句,“修霆,你总说你妹妹有流不完的泪,我从前只当笑话,如今一见,你果然没有夸大其词。” 乔斯言同常常沉默冷静的大哥不一样,他说话时眉微挑,不可思议笑起来,明晃晃露出一口白牙,模样恣意洒脱,十足的潇洒公子哥。 霍修霆似乎也想起以往和乔斯言在军校那些日子,弯唇浅笑,拉开座椅淡声道,“斯言向来如此,最会说话又最会笼络人心,从前是,如今更是。” 子妗捋捋裙摆由着他拉开的椅子坐下身。 “上校何尝不是人群中拔尖的英年才俊。”许姨笑笑,想到两人还未吃饭,又急急问道,“上校和小姐想吃什么?” 霍修霆抬眼看子妗,目光淡淡投过来。 子妗转过头勾唇浅笑,“许姨安排就好。” 不稍多时,许姨命了两个家仆端来几道时蔬小菜和两盅汤。 苦瓜酿肉、葱香仔排、玛瑙鸡片,汤是乳白的鲫鱼汤,都是些美味可口的家常菜, 霍修霆正预备动筷,敲门声响起。 许姨去开门,来的是个穿黑色军服的男子,手中拿了一份信封。 子妗记得他,同大哥一起回来的下属,霍修霆叫他阿凯。 “司令,是军队发来的密报。”阿凯将信封递给霍修霆。 修长的手指撕开信封,单薄的纸上只寥寥一句话。 霍修霆眸光黯黯,许久不语,只眉峰微蹙,最后放下纸张,点支烟起身走向身后的露台。 他是不常碰烟的,毕竟不是什么好东西,特别是子妗在身边,霍修霆更会注意。 见大哥这副样子,子妗多少也猜到这密报里的,不是什么好消息。 桌上独留一片寂寥,纸张平展开,子妗坐在反方向,饶是视力再好,也看不清纸上落下的话语。 这种事情,又不方便多问,于是她只能小口喝着汤,阿凯在旁边站得笔直,安安静静看着霍修霆的背影。 此刻他的身影是带着点颓气的,高大而疏离,垂首猛吸一口烟,愁得浓眉紧皱。 若是平时,子妗定会上前问问,何事惹他烦闷,但这会儿的确不是好时机。 也不见得大哥会如实告诉她。 子妗心下一动,柔声问阿凯,“吃过饭了吗,用不用坐下一起吃点?” 阿凯大抵没想到沈子妗会注意自己,回过头怔愣片刻后,腼腆淡笑道,“不用了,来时已经吃过饭,谢谢沈小姐。” 子妗点点头。 霍修霆掐灭烟走进来,将信纸放入军大衣口袋,淡声吩咐阿凯,“待会儿随我去一趟乔家。” 阿凯应了一声便出门候着了。 子妗见霍修霆戴帽要走,终于还是忍不住放下碗筷转头问,“是出什么事情了吗?” 她蹙眉望着他,盈盈亮眸氤着水汽。 “没出事,你别乱想。” “那为什么这么着急走,连饭也不吃完……” 霍修霆见她着急的样子,他安慰性笑笑: “着急去见斯言,来不及再陪你吃了,你在家自己要吃完,别见我一走就闹绝食,听话点,晚上给你带蝴蝶酥。” 他轻声细语的哄,尾音轻而缓。 可子妗还是皱眉不语,霍修霆垂睫看着她轻笑,“怎么,怕我在外面吃不到一口饭?” “你明知我不是这个意思。”沈子妗转过身决心不理他。 上次他也是急匆匆出去,连句话都没留下,害她白白等了几个月。 电话倒是打来过,可子妗使着气不想接,许姨说他当上司令了,子妗那时又喜又怨的。 他倒是威风了,却舍得留她在家守空房。 “我知你是想我回来,放心,今天多晚我都回来。”霍修霆灼灼的看着她。 子妗心头一软,嗯了声。 他别过枪快步出门了,子妗看着大门失神。 其实她没说,无论霍修霆怎样名利双收,她都只求他日日平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