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娃》 第1章 第 1 章 布娃娃 1995年的早春,康河撑篙人发现岸边的垂柳转眼抽了芽。剑桥的一扇窗被猛地推开,陈墨莲握在手里的电话线在狂风中抽搐,如垂死的鳗鱼。 岑安跟在墨莲后面,墨莲跟在陆部长后面,在夕阳里忧郁的希斯罗机场步履沉重。玻璃幕墙外积着1995年伦敦罕见的春雪,铅灰色的云层即将压碎离港显示屏上的字幕。陆部长缓缓转身等待墨莲,再往前就是安检口了。 墨莲停下脚步,看向不远处,低着头默默独行的岑安。21岁独有的玲珑,在她身上化作水墨写意的小诗。岑安抬起头,远影的轮廓很容易会被错看成墨色的飘带。墨莲皱下眉,机场的光线就暗淡成了汝窑烧出的雨过天青色。墨莲怎么会不知道,岑安正在极度脆弱和绝对强韧的矛盾中徘徊。 揽岑安入怀,墨莲的额头摩擦着她发角新长出的小绒毛,轻轻耳语: “我一两天就回来。”接过岑安的双肩包,取出《剑桥英国文学史》第二卷,把登机牌夹了进去。再揽岑安紧紧贴近自己的心口,喃喃道: “等我回来,重点就批注完了。放心,这卷几天你就能看完。” 书页间缓缓飘落一片银杏叶,岑安仿佛从叶面上看出了血管的脉络,想起上周被校医院“流产同意书”覆盖住的那张“胚胎超声图”。暮色为岑安描了道金丝轮廓,纤细的脖颈在逆光中正消融殆尽。墨莲看得心里一紧: “不管在哪,我每分钟都在想你。”顿了一下,轻柔道: “你呢?” “我可能也会想你。”岑安用英语回答了这个中文提出的问题。 “是‘我会思念你’,不是‘可能想你’。虚拟语气要用得精准。”墨莲也用英语纠正了岑安的话,同时调整了下岑安围巾搭肩的角度,期待地盯着她的双眼。岑安睫毛一颤,回视墨莲时,左手在大衣兜里暗暗攥紧了车票,面无表情。 准备登机的广播急促地响了一遍又一遍,陆部长向墨莲走来,右边一队旅客拖着行李匆忙跑过去。墨莲不舍地注视着岑安的双眼,岑安从他的视网膜上,看到自己逐渐虚化的缩影,与上周自己偷偷烧毁他情书时的火苗,重影叠加。 墨莲每往远处走一步,岑安的全身就地震一次,与那年龟山寺里直面而来的钟声同频应和。直到他不再回头,直到他消失在转弯处的阴影里,岑安咬紧牙关,脊背发凉,出透了一身冷汗。随即转身,岑安在繁忙的希斯罗撞乱行李,突破密密麻麻的旅阵,飞奔出一条生命之路。 当墨莲的航班掠过泰晤士河,岑安正蜷在开往爱丁堡的夜火车里。车窗倒影中,路边修剪盘绕精美的常春藤,被龇牙咧嘴的岑安在玻璃上用力掰开,拨乱藤蔓的走向,如同解开自己忍无可忍的裹脚布。 入夜,铁轨,沉昏,岑安努力睁开眼睛,盯着车窗上凝结成珠的水雾,下意识用指尖写下“SELF”,又迅速抹去。岑安的右手小心地伸向腹间,闭上双眼仔细体察回传的感受,保温杯里的蒸汽在睫毛上凝成细碎的盐粒。 泥娃娃 2000年5月3日,注定是一个令我永生难忘的日子...... 出差云南,当地客户请我们上巍山游览。晨雾尚未散尽的滇西群山间,小巴车盘石穿云,浸润于山雨清新,林霖青萃。彩虹双开搭桥,我们不该误入雾境仙庭。 车轮碾过苍苔斑驳的盘山道,挡风玻璃上扑簌簌成晶雾的雨蛾唤我侧目,余光却瞥见后视镜里,陈墨莲被金色的晨光拥着,正随彝族客户老杨的酒歌,在座椅扶手上敲击着韵律。老杨在车里纵情唱着传统的山调,突然拔高的尾音惊鸣了窗外的飞鸟。啤酒瓶叮当,随腰欲舞,琥珀色的液体在颠簸中泼洒。苦熬几个月的项目终于通过了验收,一种想疯狂起来的兴味,被压抑在座位里。整车人哄笑着碰杯,小巴车快被撑飞起来了。 我费劲地想推开一扇窗,墨莲从后排伸出手来帮忙。莫名地心虚,我不敢迎上他的视线。颌首转头,专心压制盘旋着的心跳。虽然这两个月陈墨莲与我的接触只限于规规矩矩的工作范畴,在工作分配和奖惩方面,他也从没有偏袒过我。但产品研发中心这个精密仪器里的零件们,哪怕是环境温度升降一两度,他们也会标注刻度,缜密分析。 馥郁的植被气息荡进鼻腔、抚过太阳穴,沁入思绪、意识被催眠。我将手臂弯在窗沿,枕上头去,微醺、安顿、慵懒、沉静。 车身猛地倾斜了一下,远远的,辨不清是从哪个方向开始,越来越隆重的轰声巨响劈开一条山道。起初像千万只马蹄踏破岩层,转眼又化作排排青铜编钟在脑中震荡。我眼睁睁看着车窗外的山脊线抽搐起来,那根本不是山,而是被天神攥在掌心的黄褐色绸缎,正被怒吼着抖落褶子。铺天盖地,爆土狼烟,桔红**盖弥彰。四处的山体石块咆哮而下,我们被埋进了一座厚墙小丘。严丝合缝,不复前路。 “抓紧!”陈墨莲的吼声撕开满车惊啼。震晃轰响持续几分钟后,偶尔透进丝丝鬼光,微弱惶郁,转瞬即逝。没来得及反应,不计其数的土石砸向车顶。车,在大家的呼天抢地中,终于翻了。 随即,几个车窗同时被山石冲破,当某块山岩剖开车顶的刹那,小巴在车里车外的飞沙走石中撞地,碎玻璃刀片般扎进命中注定的几个躯体。我刚想抱住头,后脑被横空飞来的金属座椅砸地几乎失去意识,嘴里立刻溢满铁锈的味道。一条腿也不知怎么卡进了另一个固定椅座下面。座椅飞砸在我身上的前半秒,潘颂不省人事地倒压在我身上。靳雯的尖叫声突兀地断掉,头真真的裂开了一个“洞”,殷红色的血浆正在汩汩外淌,就像我家饮水机里流出来的那种粗细的水流。 陈墨莲呢?墨莲在哪?当又一块巨石碾过车顶时,我听见自己膝盖骨发出核桃开裂的脆响。我即将涣散的意识抵抗着浑身的剧痛,用所剩无几的声音拼命喊出: “陈总!陈墨莲!”。好在,那一瞥,我终于从倒悬的视野里捕捉到他,新鲜的血正顺着一截钢筋从他身体里涌出,我们隔着一地狼藉对望......他微笑着闭上了双眼。 车应该正在沿着新形成的山体下滚。目之所及,不可直视,什么时候才能让我彻底晕死过去...... 鸟儿说:“啾啾,喳喳,吱喳......喳......“ “听到了。我能听到。”我在心里发出微小的声音,对鸟儿说。 小鸟回答:“喳喳,吱… 啾…啾…” 我知道自己正闭着眼睛,能觉察到自己正在呼吸。可能我的嘴角已经微微上扬。我看到自己虚浮在空中,阳光在上,茶田在下,哪都不疼。我是死了还是醒了?没有睁开眼睛的力气,就这么游荡吧,濒死也不是第一次...... 按说没有陈阿姨,我在学龄前就饿死或病死好几次了,被拐卖的机会也很多。因为我爸连生活常识都不具备,他不能理解两岁孩子大小便还不能自理,导致我经常被自己发的大水冻感冒。更要命的是,我爸发现不了我生病甚至发烧。当然最危险的是我们俩常常迷失在医院、火车站、超市人群中,互相找不到对方。 有三四次都发生在我三四岁。我很小的时候,就见过北京站夜里脏花棉被打的地铺,医院楼梯墙根卖血的交易,跟比我高一米多的叔叔阿姨一起站在派出所里排队等候进屋询问,也见识过超市监控室里的一排排的监控电视。而大概率先找到我的,是陈阿姨。 但她做什么也阻止不了我本能地排斥,本能地坚信我没妈,是因为她。给她和我爸搞破坏,是我长这么大最天赋本能坚持不懈的项目。不明白,我的生活中为什么至今还有她。 我是布泥。我爸姓布。两岁我爸才给我起名儿上户口。他说是在我第一次会叫“爸”的那个星期五的下午。道路两边,参天大树的茂盛枝桠,让我爸觉得,被粗细各异的黑带子捆得憋闷。他下意识地深吸口气,仰头看到的世界,光影陆离、婆娑麻乱,不值得被称作天日。 我爸给我起这个名字,是希望我这辈子有衣穿,有饭吃。我爸当时觉得这已经是很理想的追求了。起名字那天,他给自己定下的下半生目标只有这个。 我就是这么一个非金非玉的平凡生命。小时候,我总觉得自己被“泥”扒牢腰拽住了腿。特别想加入窗外一起玩的邻居小朋友们,腿就是不听使唤,有一股力量,一股气,在大腿、胃、肚子,有时也在脑子里乱窜。再长大点,经常感觉脸上实实在在布满了“泥”,同学们在班上都叫我“泥球”。也怪我自己贪吃比较圆乎。估计是因为两岁之后那段时间,吃饭不太规律,形成了一种见着饭就能进入物我两忘境界的能力。 我爸每次叫我名字时,重音都落在“泥”上,或者干脆只叫“泥儿”,语调上扬,尾音拉长,他格外享受,我十分难受。总之,任何人,一喊我名字,我就觉得是要找我的茬儿...... 游魂被什么召唤了回来。我能听到,风吹花叶,雨打乾坤,馁鸟正要振翅飞。我能感觉到,有人正在一点点喂水给我。轻轻碰触嘴唇的瓷勺带着恰好的温热。 “醒过来吧。我不想……我不能再失去你一次。”一个熟悉的男人的声音,颤颤巍巍、断断续续。 第2章 第 2 章 听着猜,对我说话的,是陈墨莲。一幕幕过往,他的寻常与反常。茶花飞瓣,栩栩荡荡、终于要缓缓落下了? 猜着听,“不能再失去?”难道我们之前认识?我的两只手被他一下子攥在一起。他粗糙的手掌用力地握了又握,一股暖流从我的掌心流向心脏。我像是从狂风里,峭壁边,被不惜命地拉了回来。同时,他应该是全身在震颤,我能感觉到他在克制,拼尽全力地掩饰。在大家面前,也在我面前。 我体验到了伪装的好。像这样假装没醒,可以逃避。睁开眼睛我能说什么呢?该怎么面对他?一旦我睁开眼睛,陈墨莲会退回到伪装吧?现在,我正好想一想。关于很多事情。实在没力气,刚想琢磨就感觉亏虚得厉害,胸中少一口气,我不禁咳出了声。 眼睛微微睁开一道缝,世界是蛋白色的。胸腔主动地想要吸进一口气,于是又引发一串咳嗽。他像小男孩终于找到妈妈那样,两行泪刷地流下,眨着眼睛,忘了呼吸。凹陷的脸颊棱角分明,眼周布满清楚的皱纹。瞳孔放大,双眼从充血到放射出摄人的光,之后再一次溢满泪水。他嚯地站直,又坐下,又站起来,弯下腰,双手捧住我的头,又用力按了按我的双肩,双臂,双手。他哭了又笑,笑了又哭,坐下来,捧起我的左手,把脸埋了进去。长长的十几秒钟里,我感受着他手心里的温度、湿润和抽泣。 我心里微微升起一股不可言状的慰藉,也可能是满足。觉得身体里增加了些许力气。我稍微侧了下身,面向墨莲。拉过墨莲的左手,我的右手食指尖轻轻在他掌心画心,一圈又一圈,从心到圆,又从圆到心.......他紧握住我的右手,一种久违的安全感在我体内弥漫开。闭上双眼......我在等,他将会说出的话。 偷偷抬眼,他低着头,肩膀仍控制不住地轻微颤抖。这是一个灰砖砌的小屋。我躺在一个双人木板床上,墙边有个铁艺洗脸盆架,沿墙是一个铺着棉褥子的大木板,底下垫着几块破了角的红砖头。褥子上整齐地叠着一床大黄花布棉被,一个磨白了的绿色绣花枕套盖着个荞麦皮枕头。他起伏的身体渐渐平息,我又看回他的眼睛,等他将会说的话。 墨莲端详我。我迎上目光,不躲闪地直视他,心脏开始不争气地敲击胸膛。几乎在同一秒钟,我听到他胸腔里刮走一阵风,眼中的细雨化成灰云,越来越深厚的郁色将他的五官藏得怎么也找不到了......他放开我的手,坐直身体,颤声说: “不要说话,养着气。你的腿没事。山里翻车后,潘颂伤最轻,去找救援了。老杨、靳雯和你一直昏迷,我留下照顾你们。两位同事已经不在了,我们算是死里逃生。咱们现在在山坳里的一个尼姑庵。老杨和靳雯还没醒,你也昏迷快三天了。” 我渐渐奔腾起来的血液,又突然僵在了半空。目光无处可去,飞跑到被墨莲放开的右手上,心想:就这些?说完了? 我们不再说话,也不再对视,我们中间的空气正在冻结。 他红肿的眼睛,微颤的嘴唇,突然变得异样、怪诞。我还是真心感激他,笑意和谢意凝结在目光中,抿着嘴唇,对他眨了下眼睛。自己化作一汪水,以为他会投来的那粒石子,没有来。水自荡起涟漪,漾出的不是以为的惊喜和甜蜜,而是错愕和不甘,以及无边无际的“不理解”。 “什么都不用管,一切交给我。等你能下地了,我们去山里走走。”他又说。 我扭过头,不再理他。 他的叹息那么明显,好像惊到了他自己。当我下意识地回头看向他,陈墨莲转而满脸小男孩般的表情,淘气后的不好意思、耍赖后的讨好、幼稚同时心满意足的笑脸。天呐,我的神经承受不起!他这本玄奥的书!我怪自己人生经历太少,我需要想想,再给我些时间,再读再悟。 “你知道我现在没力气琢磨你。”心被一大块带碴的冰堵严,又冷又沉地关上了门。我倦倦闭上双眼,默默对自己说。 脚下磕磕绊绊时,他拉起我的手。阳光金辉下,前方豁然洞开的云层间,两道虹桥架在僳僳族的漫山梯田上,赭红土墙的村寨像被天神随手洒落的玩具,我们渺小隐匿于稻海。滔天稻穗的腰枝摩擦着我们的手臂,感受着我们闯入的意图。我只跟着他,不问前路。 枯槁倒地的稻杆吱吱喳喳在讨论: “他是喜欢她吧?他们是在约会吗?他带她到这里来,是要表白吧?” “明摆着呀。”谷苗一段段排得紧密扎实,我们不得不互相叮嘱,搀扶。一段段又排列得稀松萎败,迫使我们拉起的手又不得不顺其自然地松开。 墨莲走几步就回头看看我,眼里有话,笑容不长。他背我走了几段路。挺拔、宽肩,长直的腿。我沉浸在偷看他脖子上秘密排开的汗珠里,偷闻他身上清淡的干草味里,偷听他的呼吸和微喘里。悄悄把脸颊贴在他的肩窝里,靠得更实一些,闭上双眼。 抬起刚被他放开的手,仔细端详,心中烦闷:“被云南的艳阳晒地黝黑,手指不长,手型也不美。估计我祖上不少代是农民,这双手正适合去割身边的水稻。‘手’如起名,‘泥’不是白叫的。”一走神,我的鼻子、额头、胸部,大幅度撞上墨莲的背。他停了下来,我也没有挪开自己,我们就这么紧紧贴在一起。 我感觉有件人生的大事情要来临。 他缓缓转过身,我仰起头,迎上他的目光。我能感觉到他每一次心跳的撞击,跳动的节奏越来越乱。他回视我,看得深,带动着五官,入了他自己的戏。我能听到他起伏的呼吸,呼出的温热拂在我脸上,我能感觉到自己面颊发烫,能感觉到自己怯生生的僵直。慢慢地抬起眼睛,向上一点点,刚够看到他刀削的面部轮廓,画不出的下巴,密匝的胡茬,湿润的厚嘴唇。两秒不到,我觉得自己要坚持不住了,坚持不住而无法再往上看。更加纳闷,但没躲闪。我努力张开全身毛孔去感受现在正在发生什么。他似乎感受不到或者无所谓我的感受,他并没有动作,手没有,头没有,嘴唇也没有。我终于忍不住好奇地对视了他的目光,几乎在同时我下意识捏紧了左手的拳头,他眼里竟然全是恨!他全身在动的只有眼睛,目光骗不了人。信息庞杂、五光十色的恨。先记下,回去再仔细悟。我的目光下落到自己右手的黝黑,心脏一下下紧缩,脸上估计变了青色。 就是这么怪,我和陈墨莲,在认识的前两年,最激情澎湃的时刻就是“他望着我”,表情克制,胸腔起伏。我愿意相信,这就是他对我表白的形式:用心跳捣击自己,用目光咀嚼我,一字不透。 我们准备离开庵里的那天清晨,薄雾在瓦檐凝结成珠,八十余岁的师父正用芒草扎的帚子清扫石阶。青苔上昨夜新落的合欢花被轻轻拂去,像扫走了一簇未及圆满的因果。 用过白粥,靳雯和我与师父坐在一条长凳上,一起晒着太阳。劫后余生,话虽不多,恬淡心静。墨莲、潘颂和老杨想为师父们做些力气活。 望着这座古庵,一围小院,两层小楼,经世数百年,是三面郁郁葱葱大山坳里唯一的人烟。一层楼带瓦顶,二层窗无玻璃。瓦顶卧七八小猫,安详无声。庵中植被高红粉中绿棕低白黄,错落相生,品意繁盛,气韵超凡。庵藏也深,掩于茂林,难得望闻,少见人声。庵里只两名比丘尼,均年逾八旬。 与我们坐在一起的师父虽身体孱弱,但与另一位更加年长的比丘尼相比,算是露面多的。庵里一切事务,均由两位比丘尼自力更生,亲力亲为。两位老人,把清苦乏寂活成了静安恬美。 我拿出五人凑出的900元,交给同坐的师父。师父枯枝似的手指引我望向东墙,虬曲的老树上缀满金粟。师父说: “它结的籽能换油,它开的花可染布。生活一切都好,不需要这钱。”把钱握回了我的手里。 待墨莲、潘颂和老杨砍下的劈柴整齐地排满了庵院半墙,汗透青衫,靳雯递上白巾,我们五人与师父落座在一起。这时,师父扶着长凳和院墙,颤巍巍地站起身来,笑着婉拒了我的搀扶,回身走进内屋。少顷再来时,手持五个土纸做的红包,每个红包里有一块钱。师父说,祝我们四季平安。 师父的神情自然,自在。 还记得去年的今天,我的21岁还有5天就要结束了。眼睁睁看着自己内心的不同声音每天吵架近三个月,分不清有多少个自己,主因是我进了一家国企实习。 那位从小缠着我爸,让我失去我妈的邻居阿姨,小陈......给我找了这家世界500强的国企实习。我厚着脸皮,以相当粗鲁的一个跨步迈进了公司的大门。我承认,自己没什么人性,谁让老天爷连个妈都没给我留下。爸有什么用!我瞧不起他们俩,厌恶他们俩,恨他们俩。 奥对,只是个实习机会,目前还看不出一点能转正的征兆。我竟然还想转正! 人性,这东西我很小的时候就天赋本能地在悟。有什么办法,我的人生不能缺少“悟”。每当我自认为,对世界,对生活,对自我,发现了一个有实证、有深度的观点,很快就会在陈阿姨这个唯一的个案上发现不少矛盾冲突点。这令我经常自我怀疑,小时候发那么多次高烧是不是把我脑子烧坏了。 第3章 第 3 章 这可能是七月最热的一个周末的下午,明天就是我在这家国企实习满三个月的日子。隔窗两米,离地五层,我坐在自己房间的书桌旁呆视窗外。窗棱里布满了院里树冠密匝的虬枝阔叶,一幅以“绿,希望”为主旨的现实主义作品,直白不客气地楔进了我脑子里。 蝉鸣乘着热浪,枝叶荡漾着目光,摇摆着迷糊。我定睛在一片平庸,乏善可陈的叶子上。它也拥有阳光,也拥有风,也连接在枝丫上吸拔着地下的汁水和菌群。它回视我,张开了两片吓人的绿油油的嘴唇: “平庸值得抱怨吗?”我一惊,错开目光,再回看它,却怎么也找不到了。就像我自己,普通到与谁都一样。没有特点,不被看见,我和那片叶子的共性,触发了我们的庄周置换,它替我承受着骄阳的拷问,而我正化作它背面发皱的霉斑。 思绪又飘回小时候,应该是5岁的一个晚秋的傍晚。我和我爸在厂区的家属院儿里看见一棵银杏树被拦腰砍断。我爸站在原地愣住了,小心又心疼地抚着树干。又蹲下在枯叶里摸挲。捡到的干瘪白果,一只手掌都盛不下。我爸干脆原地坐下,在半截树旁,一眼白果,一眼截断面,长吁短叹。我指着横截面那些数不清的圆圈,也蹲下来新奇地摸挲观察。 “这些圆是年轮,每一个圆代表树的一岁,树有多少圈就有多少岁。”爸爸盯着截断面说。 “爸爸,那我有年轮圈吗?” “你也有啊。”爸爸先愣了一下,之后把一缕碎发别到我的耳后,很沉稳有底气地看着我,以至于我现在都信,爸爸当时说的: “女孩每七年有一个年轮圆圈。每七年一个成长阶段,下一个七年又会不一样了。” 我使劲往后一靠,转椅差点倾翻。我的心“砰砰砰砰”不再平静,盯着斑斑驳驳,片片泛黄的天花板,狠狠对自己说: “赶快结束我的21岁,我要进入下一个不一样的年轮圆圈!我感觉自己身体里渐渐聚积起力气,我要重新开始。再来,我一定可以更好!” 早上上班刚一落座,邻座的周朴推给我一张带着打印机余温的“转正申请表”: “作为你的师傅,我批准你转正。”我吓了一跳,昨天我许的愿,老天听到了?我一把抢过来,笑出了声。她却说: “差得远呢。你要自己拿着这张表去找咱们销售部的总监签字写评语,之后再交给人力资源。如果,我是说如果人力资源的总监也签字写了认可的评语,你的转正申请才刚刚可以启动,开始走正式流程。” “咱们部门总监签字了,人力总监就没问题了吧?”我仔细查看着转正申请表的每一栏。 “人力资源赵总的章可比故宫玉玺还金贵。最近三年里,都没给咱们部门批过一个新人。”周朴的指甲敲了敲“部门意见”栏。 “为什么啊,人力部门怎么了解业务部门需不需要人?他不能影响业务发展啊。” “你知道咱们公司有三种人吧?跟公司直接签约的,跟劳务公司签约的,再就是你这种实习生。合作的劳务公司几乎就是人力总监自己开的,她希望所有招聘来的新人都走劳务公司。她的理由也很充分,为公司减少劳务纠纷风险和管理成本。但你是关系户,按惯例应该与公司直签。” “如果我是关系户,应该更好签吗?”听起来这么复杂,我真是一点感觉都没有。 “那就要看你的那个关系,给不给你找领导使劲了。” 我的那个“关系”?从小讨好我的阿姨小陈?我是不可能去求她的,跟我爸也不说,也不许我爸找她。我慢慢站起来,在狭小的工位间踱步。“申请表格”里,陈阿姨送来的工作机会化身成了正在吐着信的蛇,还衔着爸爸昨晚落在她家的降压药瓶。 “产品研发部总监的办公室空了大半年,听说一直在等一个人。”我被师傅的话拉回现实。她心地善良,知道的任何事没告诉我,都会觉得过意不去。 “我都躲着他们,他们怎么像坦克似的。”我掰了一块巧克力递给师傅,往自己嘴里也放了一块,口齿不清地说。 产品研发部的人走路像砸夯,又快又重,似乎有极其正义的事融进了他们的血肉,他们本人化身成了重要紧急的公司要务,公司领导偶遇他们99%主动微笑,我这种闲杂人等是必须避让的。不敢挡路,溜边走路。 “产品研发部之前的名字是智能化中心,引领其他所有业务部门的工作。他们部门每个人手里都攥着好几个其他公司的offer。”我师父一脸崇拜地絮叨着。 眉言笑语说话间,一个高大的身影从走廊转过来,走了两步,停下来不动了。我下意识地看向那个方向,一个陌生男人正逼视着我,好像我做错了什么,目不转睛,一眨不眨。从肩膀到手臂,似乎有一长队蚂蚁在我身上爬,低下头,我想:“我确实不应该上班聊天、还吃东西... ...” 那个人还伫立在原地盯着我,感觉自己被一个半圆形沙朦朦的厚物,罩住了。目光被工位上的一个电子表的指针逮住。他看着我出神,我看着指针发懵。十秒,三十秒,四十五秒,一分二十五秒,一分五十秒。太过分了,这人要干嘛!我两手一撑站起来,看到他胸腔起伏,眼睛睁得更圆了。我的气势泄下来,平缓地问: “请问您,有什么事吗?” “陈总,您的办公室在这边。您的秘书昨天就准备好了,一早就在您办公室门口等您呢。”师傅周朴像我一样两手一撑,猛地站起来,几步跳到那个“陈总”身边。 陈总身体转了方向,脸却没转,他的目光就像焊在了我脸上。周朴迟疑地顺着陈总的目光回头望了一下,当确认他看的是“我”时,所有的好奇心瞬间被没收,扭回头引着陈总走远了。 “陈墨莲,公司新来的产品研发部总监,今天第一天上班。”师傅刚一坐下就像我汇报。 “他刚才盯着我,将近两分钟,是不是脑子有毛病啊?你看见了吧?”我一边打字一边不耐烦地说。 “他的脑子,你确实理解不了。他第一次来公司,估计是看谁能接待他。彦森也不联系好,主动接领导,真不是当秘书的料。”周朴盯着电脑,也开始打字。不过脑子地对我说。 “你好,请问你叫什么名字?”我的工位上空飘来一把特别有磁性的男性嗓音。 “我?”我抬起头,迷糊地问道。 “布泥,她叫布泥。怎么了?我刚还说你呢,彦森。新领导怎么样?”师傅周朴替我答了。 “陈总找你,去陈总办公室,跟我来吧。”彦森说完,对周朴点头致意,先行转身领路。我站起来,无声又无奈地对着师傅手舞足蹈,似乎在说: “怪人找我?我没说错吧?” 跟在这个叫彦森的男人后面,打量他质感满满的一身西装,刻意保持一段距离,我心里默想:这个人品味还是有一点的。怎么长这么好看!怪不得选来给领导当秘书,我看着也赏心悦目。 到那天为止,我对衣服的选择还必须是方便满场飞。我穿着藏蓝色七分西裤和跟脚的帆布鞋,白色棉麻衬衫,第一次走进陈墨莲的办公室。他穿着藏蓝色盖住脚面的西裤和挺括如深海冰川的长袖白衬衫,第一次正式与我面对面。 我关上门,他背靠办公桌坐一把客人椅。他请我坐,并不问什么。他就这么打量我,神情复杂地凝视我,渐渐出神,似乎已灵魂出窍。呼吸逐渐错乱了节奏,之后好像心脏出现了问题。他突然起身、转身、背对我四五秒,一只手撑着桌子,深呼吸,另一只手慌乱地找着裤兜,终于揣了进去。我看到他的裤兜里出现一个攥紧的拳头形状,头低下两三秒钟,又仰起两三秒钟。他回过头来,皱着眉,红着眼,一看到我,再一次出了神。黑眼球折射灯光,深邃得闪烁其辞,嘴上重复着“对不起”,数不清多少次。 我被他吓住了。 我圆睁着眼睛,一眨不眨,屏住呼吸,全身僵硬,沉入惊诧的骇浪。陈墨莲似乎感受不到,他一旦看到我的脸,就陷入分不清是呆滞还是沉思中。我们就这样在对方变幻的表情中异常奇怪地四目交涉。目光骗不了人,他正复杂地痛苦着,似乎与我有关,但肯定与我无关!是我先躲开了。我被他看得心慌,突然又想笑。 我长相清秀,也可能还文静吧,最多这样了。从小到大,在长相方面称赞我的人不多,所以每一次我都记得清楚。好像没有人夸过我长得好,没有男生追求过我,我也没有可跟男人四目相交的思想内容。 到那一刻,我还不可能意识到,这个人对我意味着什么。 陈墨莲上班第一天办的第一件事,是给我转正,并调到了产品研发中心。彦森受命,在一个小时内帮我走完了所有流程,并受命照顾我的初来乍到。我心中暗喜。 从那天下午开始,我的座位就换到了产品研发中心,彦森的邻座。我再次心中暗喜。 从那天下午开始,我有了自己的项目,即便部门领导和同事都知道我完全不理解它们。当我抱着笔记本跟在陈墨莲身后,某些走廊里的小灯开始神秘频闪。每经过一道门,某些同事的抽气声就会从门缝渗出,像“泥”飞旋着缠住我的脚踝。 从那天下午开始,陈墨莲亲自培训我,即便他要见缝插针地安排出时间,并不时在各个会议室和办公室进进出出。我时常看到他站在逆光位里,胸膛起伏,贝母纽扣在阳光下泛着雄鹰胸羽的光泽,阳光将他削成一道镶了金边的影子。 从那天下午开始,我接二连三被同一个梦惊醒。在梦中,周遭的空气像火一样,在没有尽头的噼里啪啦声中,燃烧起来,旋转起来。茶水间的镜子出现一道裂纹,我对着裂纹涂起五颜六色的眼影。当我的脸上出现了彩色,眼睛突然变成了黑洞。正当我大惊失色,陈墨莲走来,轻巧地取下两枚贝母纽扣,按进我的双眼,问到: “现在,你看见自己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