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喂!我可是有夫之妇》 第1章 第 1 章 御苑冬深,暖阁内新贡的寒梅初绽。圣心甚悦,特赐冬日赏梅宴,诏三品以上官员并家眷入宫,共品清馥。 赏梅宴上,笑语盈盈,觥筹交错,但此时沈穗宁只能听到长春在她耳边说的那句:“郎君不见了。” 沈穗宁的心仿佛要炸了。 深宫寂寂,朱墙高耸,四下人影寥落,只有两人的脚步发出一些声响。冬日天短,此时申时未过,暮色就要从宫道的另一头压下来。若不是此时,身旁还有个长春陪着,沈穗宁怕是一步也不敢走。 “你们就没人盯着他吗?”她心里又急又怕,一时怒气外露。 长春的脸色煞白,却也只能要紧牙关:“娘子,当务之急还是找到郎君。” “这怎么找,这宫里这么大。”沈穗宁似是想到了什么,急忙停住脚步,对长春吩咐道:“郎君得圣宠,必有人注意。你去问问今日当值的太监......” 沈穗宁的话还没落下,就见远处,有一人款款走来。 那人身穿紫色圆领公服,配着犀金玉带,手里提着一盏宫灯。宫灯被寒风吹得微微摇曳,照得来人红墙之上灰浅的影子也发晃。 见到来人的穿着,沈穗宁急忙微微屈膝,双手搭在腰间,行了个礼。 “发生何事了?这宫里是能给你们四处乱窜的?” 沈穗宁低着头,听见上头缓缓开口,一时不知如何办。身后的长春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跪在地上:“三殿下,我家郎君刚刚离了宴会,现在不知道去哪了。长春在此恳请殿下帮忙寻找。” “哦?”赵玦缓缓开口,“谢编修不在宴上赏花,倒是在宫里四处乱窜来了。” 沈穗宁不知道该作何反应,只好一直低着头。赵玦停在离她们有些距离的地方,她低头连他的鞋都看不见,自然也不知道他现在到底什么神情说出这话来,只觉得这话颇有些怪罪的意味。 彼时,皇帝年老,却尚未立储,几位皇子明争暗斗。沈穗宁初来乍到,还没在这个时代缓过神来,也就没太了解谢风华的政治立场,更不知面前这人是几皇子。但见刚刚长春求这人帮忙寻找,想必此人是友非敌。 “殿下赎罪,但宫闱重地,不知现在夫君到了何处,若是惊扰了贵人,圣上怪罪便是不好了。” 赵玦轻笑一声,抬起手朝身后挥了挥。 沈穗宁只听到有了几声脚步声,后又是赵玦的嗓音。 “还不快去找人。” “是。”又是一阵轻轻的脚步声。 “沈夫人莫要再乱跑了,别没等谢风华扰了贵人,你便先扰上了。”赵玦说完,转身慢慢走去,走了几步侧了身子往回看。 沈穗宁以为这人应当要走了,就抬起了头,正要活动活动酸涩的脖子,就撞上了那人深不见底的眼睛里。 他生得很白,眉骨高却带着几分柔和,唇薄而淡,微微抿着,似笑非笑,被手里宫灯照着恍若宫墙下的一只男鬼。 此时薄唇里吐出几个字。 “还不跟上。” 沈穗宁一个激灵,惊觉自己失了神,手忙脚乱地提起裙摆,迈开步子跟上前面的人。 赵玦比她高上不少,步子也迈得大。沈穗宁本就还没习惯繁琐的礼服,走得较慢。 眼见两人距离相差越来越远,她有些着急地把步子迈得更大,却不料一个踉跄踩在了裙摆上。 沈穗宁整个人就往前倒,就要扑到了赵玦身上。赵玦听到后面的动静,转过身来本能地抓住她的手腕,后又仿佛这手腕烫手一般,立刻松开。 沈穗宁就在长春惊愕的眼神中摔倒在了地上,正正巧巧双手砸在了赵玦的脚上。 赵玦倏然后退半步。 玄色的官靴猝不及防从沈穗宁的手下抽走,又是一个踉跄,手又磕到了地上,痛得沈穗宁倒吸一口气。 赵玦弯腰,摊开双手,想要虚扶起沈穗宁,不料腰间的玉佩随着他弯腰砸在了身下人的脸上。 长春此刻总算缓过了神,吓得急忙扑过来扶起沈穗宁。 听到头上的人喉间发出一丝带着笑意的气音,沈穗宁现在恨不得立马找个地缝钻进去。 楞登很久的长春此刻终于派上了些用处,她急忙开口打破这个尴尬的场面:“殿下,事不宜迟还是快点去找我家郎君吧。” 两人跟在赵玦身后。沈穗宁这次学聪明了些,和赵玦保持着绝对安全的距离。 赵玦也没再说话,沉默地向前走着。 三人走过悠长的宫道,穿过垂拱门。刚刚退下的人就向前来,手里拿着一杯酒杯。 长春刚刚没在宴上伺候,自然不认得这酒杯。那人身穿深青色外袍,低头向赵玦禀告:“谢大人饮了陛下赐的御酒,后称自己身体不适,就离场了。此时,人应在西苑偏殿。” 沈穗宁听到之后心跳如雷,慌得快看不清眼下的路了,脚步越来越快,几乎都要跑起来。 长春及时扶了扶沈穗宁,才让她没那么失态。 “殿下莫要怪罪......我们快去寻他吧。”沈穗宁扭头看向被她失态落在后面的人。她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额头之上已经冒出了一些冷汗。 此时,沈穗宁已经完全把什么礼仪抛掷脑后,她看向赵玦的那双眼,漆黑得要和夜色融入一体。 天色已经渐黑。沈穗宁说不清赵玦什么神情,但是现在在这宫里,她们现在只能依赖此人。 “还不快快带路。”赵玦声音低沉,带着几分不满。 偏殿已经近在眼底。殿内没有点灯,漆黑一片,死寂一片。 看到这样,沈穗宁松了一口气。想必还没有出事,若是已经暴露了,此地就该热闹起来了。 沈穗宁谢过赵玦,正要推开门,就感到广袖一沉。 赵玦用他腰间的那枚玉佩压在了她的广袖上,力道不重,却让沈穗宁的动作停了下来。 “你先进去。”赵玦命令那穿着深青色外袍的侍卫。 “不用!”眼见那人就要推开门,沈穗宁几乎要惊呼出来,“莫要让殿下见丑了,此处交给我与长春便好。” 说完,沈穗宁只将门打开一条小缝,拉着长春从缝处挤了进去,随后立马关上了门。 “谁!”这个声音带着虚弱的气音一起出来,没半点震慑的威力。 屋内比外面暗了不少,乍一进门,沈穗宁的眼睛还未适应,眼前漆黑一片,背靠在门扉上,静立片刻。 长春几乎没有停顿,立刻向前扑走过去:“郎君,是我,长春。” 安静了片刻,沈穗宁听见那边细小的声音。 “外面可还有人?” “三殿下在殿外。” “帮我理好衣裳。” 过了几息,沈穗宁的眼睛终于适应了这片黑暗,她先是听见一些窸窸窣窣的声音,再看见两道人影一前一后向门走来。 “沈穗宁?” 这道声音,终于彻底把沈穗宁从惊慌不安中拉了出来,她深吸一口气,道:“是我。” “开门吧。” 沈穗宁后退一步,拉开门,露出了门外那个紫袍男人。 又起了一些风,吹得他的袍子哗哗作响。赵玦背着手,依旧是那副神情,嘴角似乎带着几分笑。 门扉里他站的地方有几步距离,沈穗宁看不真切。 但清清楚楚地听见他说的话,“谢编修怎么跑这来了?” 谢风华越过沈穗宁,迈过门槛,作揖礼。 “见过殿下。” 谢风华接过一旁一个穿着灰色衣裳的太监递过来的药,仰头喝下。 “风华在此谢过殿下出手相救。” 沈穗宁本移开了视线,却总感觉有人的视线落在了自己身上,她疑心往向赵玦,只见他的视线一直在谢风华身上。此时,他的脸上真真切切带了笑。 “离开那么久免得人找你不快,快随人回去吧。” 宫里不是说话的地方。此后回去的路上,没有一人再提今日发生的事情。 诡异的安静蔓延在几人身边。 沈穗宁默不作声地跟在谢风华身后。就这样安安静静,平平常常地度过了今日的赏花宴。 马车压过青石板,车轮声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显耳。 京城里的路虽然平整,但是马车之上还是有些颠簸。沈穗宁饮了一些酒,本就身体不适,再被马车一颠,不适感越发严重。 巧丫本想拉开窗让自家夫人透个气,却被长春止住。 长春从马车内的格子里取出几片姜片,先是伺候谢风华含了几片后,再递给了巧丫。 “夜深了,不便开窗。让夫人含些姜片吧。” 含着的姜片辛辣刺喉总算是压住些沈穗宁胃里翻涌的不适感。 谢家宅院位于京城西安业坊,与宰相府、枢密使宅第为邻,门匾御赐“清河谢第”,外面看来青砖高墙灰瓦,却无什么装饰。 马车停于巷子里的侧门门口。 沈穗宁被马车晃得晕乎乎,身上的衣裳又繁琐,下马车的时候一时不察绊了一跤。虽有巧丫扶着,也免不得踉跄一下。 谢风华眼疾手快,握住了沈穗宁的手腕,将她扶稳。 “夫人,小心些。” 不知道是不是在宫里被下药的缘故,谢风华的手微微发烫。他的力气很大,握得沈穗宁的手腕生疼。 又有马蹄声和车轮声从巷子另一头传来。一辆朱漆描金的马车停在巷子口处,一人驾着一匹马先行到了几人面前。 “谢大人,殿下见您宫中饮宴不适,特命某送解酲汤一方。”那人翻身下马,双手奉上几包油纸包着的药材。 “谢殿下。” 谢风华松开握着沈穗宁手腕的手,行揖礼,直到巷子那头的马车离开了视线才起身。 第2章 第 2 章 侍女吹灭了烛灯。 黑暗统治着这座屋子,也几乎要统治了赵玦。 黑夜之中,赵玦手里握着一个玉扣。这是今日在宫中,沈穗宁摔在他的脚下时不慎掉下的,后来被他身边的人捡起交给了他。 他尝试闭上眼睛,脑海开始浮现出谢风华握住沈穗宁的手的那一幕。渐渐地,就算睁着眼睛,这一幕也映在了帷帐之上。握过沈穗宁的右手微微发烫,似乎还能感受到她细腻光滑的皮肤。 今日,谢风华饮下那杯酒,被带离宴会的时候,就有人将情况向他禀告。他嗤笑着自家那二哥果然手段低下只知道给人下情药,不过这俗套的方法确实是个毁人的好办法。 赵玦安排好人,护住那谢风华。他自己觉得有些烦闷,就也离了宴会,去安静的地方吹吹风,却没想到见到了沈穗宁。 她穿着一件墨绿绣兰袄,身下配着一件青灰色撒花裙,带着谢家那个丫鬟在宫里四处乱窜。这身衣服略显老气,实在和她不太般配。已经发灰的天里,墨绿色映在朱墙之上形成了一种发灰发绿的诡异颜色。他忆起,第一次见到她时,她穿着一身藕粉色沙衫,灵巧动人可没有如今一丝的死气沉沉。 赵玦确实第一次见面时便对她生了些好感。那时谢沈两家已经在考虑订婚,这一丝微微的心悸还不会让他插手这已经快尘埃落定的好事。但此时,那时的几分心动还是能让赵玦在此时毫不吝啬地走了出来,帮上一帮在宫里不知所措的她。 彼时,他的心像是蒙上了一层纱。若是有人让他描述一下他当时的感受,他一定哑口无言。词汇太过苍白,无力拢起他混乱如雾的内心。当她想要推开偏殿大门时,他竟然荒诞地想:如果谢风华没被他的人盯住,在这里和宫里的人行荒唐之事。她若是看到了这一幕,她该如何悲伤难堪。 他幻想一点点微小的可能,在那日他见到她时,若他本是个纨绔性子,若他……是不是那日穿上嫁衣,盖上盖头的她走向的是她呢? 这一丝幻想,让赵玦看见了沈穗宁与谢风华对拜的那一幕,吓得赵玦一个激灵,终于把他从似醉非醉的状态中拉了出来。 早已尘埃落定的事情罢了,他在幻想什么可能。世上本就诸多遗憾,也有数不清的人,总会再有一个合他心意。他会和那个与他心意相通之人琴瑟和鸣,白头到老,相持走过一生的。 同样的夜里,有人漫着不同的烦闷。 “干的什么荒唐事。”赵瑗手里握着一只毛笔,不停地在宣纸之上勾勒,“这皇宫里面都快被三弟插成筛子了,他还想在宫里面毁了三弟的人?笑话。” 下面的人静立在那,没敢说话。赵瑗手中的笔依旧不停,偶尔沾沾墨。过了许久一幅画终于完成,他两唇一抿,对此幅画实在不太满意。但是还是拿起私章扣在了画上。 身旁的太监冯绍眼观鼻鼻观心,察觉到了自家主子心情不好,便沉默在一旁没像往日一样凑过去拍马屁,不然今日就是拍在马蹄子上了。 “等墨干了便收下去吧。”赵瑗拍拍袖子,起身大步离开,没给还站在下面的那人一个眼神。 谢风华的祖父曾任宰相,可惜早早去世。如今京城这一脉的谢家看似光鲜,却年轻一辈子嗣不丰,青黄不接。谢风华祖父膝下有两个儿子,长子叛逆不堪早早离家说要去云游四海,至今未归,次子乃谢风华的父亲。祖父走了没几年,在枢密院任要职的谢风华父亲也跟着走了,现如今只留下了谢风华这一根独苗苗。 现在府里长辈仅有谢风华的祖母和母亲。谢风华母亲乃丁家嫡女,祖父先前在学士院任职,曾任太子太师。祖母先失长子,再失丈夫,后仅剩的儿子也随之而去,大悲之后便闭门不出,将府中事务交给母亲。 谢府人丁不兴,可人情往来之事也麻烦得很。府中之事全压在丁夫人一人身上,也疲惫不堪,就免了晚辈和下人的请安。 谢风华一个易钗而弁的假面骑士自然也用不着沈穗宁早起伺候。她得此日日睡到日上三竿,醒来便躺在床上愣神很久。 可今日,天才从地平线上泛起些白光,巧丫就把沈穗宁叫醒了。 “娘子!閤门祗候已到府门,郎君着您速换冠帔接敇!” 沈穗宁迷迷糊糊地被一堆丫鬟套上繁重的服饰,等跪在地上接旨时她才清明了几分。她隐隐约约听到“尔沈氏穗宁,毓质名门,作嫔显族,恪勤内则,允协令仪。是用特颁恩赉,以旌淑德。特赐……” 晦涩的唱名声听得她颇为头疼。等终于听明白了是昨日谢风华不知怎么哄了皇帝开心,今日来赏她点金银罢了。沈穗宁跪伏在地,谢过圣恩。 等到众人跪谢,沈穗宁被人搀着回房补觉的路上,她才彻底清醒过来。此时太阳虽未升起,天却已经大亮,月亮还挂在天的一边,被泛着粉色的云遮住一角。她还能清楚地看见月亮上的阴晴。 冬日早上的风带着寒气打在沈穗宁的脸上。等她再躺到床上的时候,已经睡不着了。 每日窝在后宅之中,日子到底无趣。沈穗宁无聊到底的时候会翻翻话本子,但那话本子上的字对她来说实在晦涩,像是在阅读外籍小说。 那巧丫是原身的贴身丫鬟,平日里对原身最熟悉。只要沈穗宁问出些不太符合原身的话,她就会说出那句:“娘子怎么会问这话?” 在她来到这个身体里的许多个日夜里,每到夜里巧丫守在她的床边时,她总是疑心,巧丫已经透过这幅身躯看透了她这个外来的灵魂。于是,沈穗宁躺在床上,一动也不敢动。 按理说,以原身这个怀化大将军之女和前宰相孙之妻的身份应当有许多逢场作戏的宴会。但沈穗宁来到这个世界几乎惊魂未定,尽管已经将近快一年依旧无法安心下来,故而能推则推。 已婚的妇人聚会总是免不了谈论孩子孕事。正巧,谢风华实在担忧沈穗宁这个不灵巧的脑子在外面漏了什么馅,便对外宣称自家娘子身子不好,便多在家静养。 沈穗宁每天就这样无事可干,于是干脆拾起自己的老本行。前世她可是农学生。 现在吃穿不愁,不如就种花!可是谢家的人拿来的花种不是什么陛下赏的西域的花种就是什么名动京城的花种,吓得沈穗宁实在不敢乱动。 沈穗宁丢下自己的花锄头,摆摆手:“不种了。” 她又发现这里的酒浓度好低实在不醉人,日日夜夜无事可做把自己喝醉也不错,那便蒸馏酒吧。 可是还没等她的炉子烧开,有人意识到娘子要做什么之后,吓得赶紧把火扑灭。 无知的沈穗宁才知道,高度酒是犯法的! 真是出师未捷身先死! 总是躺在床上,总觉得身子不爽利,头晕眼花的。沈穗宁躺久了就会靠在塌上的凭几上,看着窗外已经掉的没了叶子的树木,听着外面偶尔风吹过树干的声音,时不时翻看着手里的话本子。 这时,巧丫就会向前来,把窗户关上,说:“天寒,莫把娘子吹病了。” 手里的话本子骤然变暗,那种头晕眼花的感觉又回来了。沈穗宁就没了看的兴致。 围在沈穗宁身边的人很多,可是她总是觉得这个屋子很空,她想找人说说话,但是她不知道能和谁说,也不知道能说些什么。 越空的日子越漫长,等太阳下山的过程总是难捱。上了床,一天到晚没做什么事身体也不疲惫也睡不着,睁眼不知道到几时才能缓缓睡着,再睁眼时又是日上三竿。今日,天上飘飘摇摇的大雪落下,地上已经一片雪白。 谢风华这几天没来找她。许是新官上任,又逢宫里被下了情药总是要处理上一番,这人想必忙得想不起来自己还有个需要逢场作戏的妻子。 之前,沈穗宁总是怕谢风华夜里睡在她这。自从意外撞他女扮男装的秘密之后,睡在他身旁还有忧心自己的小命。 也许他会阴测测地说一句:“只有死人才会保守秘密。”然后掐住她的脖子,手越来越紧,她会发不出一点声,脸明明变青,然后沉默死去。 每次她在脑海里给自己安排一个死法,就会吓得一个哆嗦。 “不会的,不会的,好歹也是怀化将军家的嫡女。”沈穗宁拍拍自己的胸脯,默默在心里安慰自己。 第3章 第 3 章 下雪,不停地下雪,下得地裹上了白,下得青瓦已经看不出颜色,下得人心里凉飕飕。 即便沈穗宁日夜窝在这个后院里,也品出了几分不对味来。 今日吃的和往日还是没什么不同,天气冷便做了山煮羊,再加上莲子羹等诸多甜食小菜。 沈穗宁举起筷子,嘴里不停地嚼着,可是怎么也咽不下去。 “郎君这几日在忙什么?”她努力咽下嘴里那一块嚼烂了的羊肉,轻声问身旁的巧丫。 “郎君才上任,想必近日一直在忙公务吧。” 得了,这是也不知道。 沈穗宁放下筷子,起身推开门,雪白晃得她的眼睛有的疼,冷风吹在她的脸上终于吹散了一些憋在屋里的烦闷。 巧丫连忙给沈穗宁披上了厚重的披风,“娘子小心天寒。” “还未进腊月,怎么天已经冷成这样。”刚刚在屋里的暖意渐渐消散,沈穗宁也觉得些冷来,拢了拢身上的披风。 “今年这天确实怪得很。”巧丫依旧在一旁和着。 院子里道上的雪被仆从扫到一旁,堆起高高的雪堆。不过几时,道上又浮了一层雪花。仆从就这样在雪里一直扫着,下了扫,扫了下。高高隆起的雪堆已经要有半人高。这几日的雪就下得没完。 沈穗宁蹙了蹙眉头。这么大的雪,就是搁在现代也能称得上是雪灾了,又遑论这个生产力并不发达的时代,想必造成的灾不仅在简单的交通之上。 “今日能出门吗?” “如今已大雪,路上难走,许多商家闭门歇店,娘子出去做什么。” 沈穗宁静静地沿着仆从扫出的道向前走。巧丫打起一把伞,但是风依旧把一些雪吹到沈穗宁的身上。等要走出沈穗宁的院子时,她才开口:“出去走走吧。” 出来没多久,沈穗宁便后悔做出了这个决定。 城里路上雪很深,还无人来扫,马车的轮子在雪地里一深一浅地打滚,偶尔还会打个滑。 马车上装着厚重的帘子,但是沈穗宁为了透气掀开一小角,从缝隙里往外看,街上空荡荡的,一个人影都看不着,只有无尽的白,仿佛要吞掉房屋一起融化到白色的天空去。 过了没多久,她就被缝隙里灌进来的寒风吹得有些头疼。 正要沈穗宁出声说“回去吧”,但白茫茫的雪之上一抹突兀的异色让她的话卡在喉咙之中。 “那是什么?”沈穗宁把帘子掀开,想瞧得真切些。 “快去看看是什么。”巧丫指挥着马下的侍从。 沈穗宁冲下了马车,长长的裙摆又让她一个踉跄,但是此时她已经没有心思去管衣服的整洁。那个微微隆起的小丘,那个露在外面的棕灰色,让她大脑里有个可怕的想法。 马蹄踏过积起来的雪上发出咯吱的声音。不知道什么人骑马经过,但此时的沈穗宁无心顾虑其他。她扑上前去,用手快速地扫走异色上的雪,身下的轮廓证明了沈穗宁的猜测。 是个人。 这个证实让她楞在了原地,随后手开始疯狂地挖掉这人身上的雪。 侍从们也跟着一起挖人。巧丫撑着一把伞蹲在沈穗宁的身边为她遮雪,劝道:“娘子,让下面人挖吧,娘子……” 没一会,身下这人就彻底暴露在了众人的视线之中,是个小孩,身上已经僵了。 “快抬进马车。”沈穗宁正要把这人从雪地上抱起来,就被巧丫抱住了胳膊,又被她顺势搂住了肩。 “娘子莫慌,让他们搬。”巧丫先轻声轻语在沈穗宁耳边说了一句,又抬头喊道:“动作还不麻利点!” 清脆刺耳的喊声让众人的动作又快了几分。这人身子已经僵硬,一看就是死得透透的了。哪年寒冬没死过人,他们这群人早见得多多的,本就只是见自家主子去挖雪才凑上去挖,抬人的时候自然不是那么着急。 马蹄声由远及近,后又在身旁停下。沈穗宁咽了咽口水,总算稳住了心神。她抬眼望过去,一匹通身黑色的马立在她的面前,像是白纸上的一滴墨。马上的人,裹着一身皮裘,皮裘下还是那身紫色圆领公服。 “冰天雪地的,怎么在这蹲着。”赵玦的语气有些不悦。 沈穗宁站起身来,向赵玦行了礼。 赵玦坐在马上,居高临下地看着这些人把一个瘦小的身影抬进了马车,心中自然知道了这人在做什么。 时间不等人。沈穗宁没再和赵玦套近乎,匆匆说了几句恭维话,没等人说什么,就钻进了马车。 天寒地冻,但这孩子只穿着几层薄薄的单衣。沈穗宁没有去管他身上散发的恶臭,仔细将他身上能褪下来的衣物全都褪了下来,留下了最里层已经和他皮肤粘在一起的衣物。 这时,沈穗宁才发现这是个女孩。她骨瘦如柴,仿佛只有一层皮裹在骨头之上。 她命人捧来雪,带着巧丫和另一个丫鬟不停地在女孩身上搓雪。 这个法子是她过去偶然刷到的。她不知道此等方法对不对症,竟一时也忘记了问问别人。 沈穗宁的手在抖。比起让这个女孩独自冻死在雪地之下,她更害怕因为她的方法错误更快让她死去。 眼见女孩身上似乎回了温,沈穗宁接过巧丫递过来的毯子将女孩裹了起来,又觉得厚度不够,将自己的披风脱下给女孩加了一层。 “长秋,快把人送去医馆。” 沈穗宁的动作很快。还没等巧丫脱下自己的披风,长秋就把女孩接过,骑马冒着大雪离去了。 将女孩递出去的那瞬间,沈穗宁正好与马上的赵玦对视。 近日,京城遭灾,城外更是惨不忍睹,已经有了流民向京城来。 皇帝将此事交给赵玦处理,他这几日忙得焦头烂额,此番是从府邸前去同户部司的官员议事,想来没几步路,就只披了个皮裘。在沈穗宁马车前的时间里,赵玦身上已经停了不少雪了。 赵玦身后的三宝被冻得瑟瑟发抖,他可不像自家殿下一样身强体壮,心里费思着殿下为何静立在这。这沈娘子不是谢编修的妻子吗? “近日冻毙的流民不下少数……沈娘子还是照顾好自己,莫给谢风华添麻烦吧。”赵玦这句话语气莫名其妙,让沈穗宁根本读不懂他前半句想表达些什么意思。 莫不是觉得自己多管闲事? “带你们家娘子归家。”随后,赵玦留下了这句话便策马离开了。 夜里,巧丫往沈穗宁的被窝里塞了一个汤婆子。 暖烘烘的汤婆子贴在沈穗宁的皮肤上,终于驱散了一些寒意。可能是今天白日真的遭了寒,沈穗宁的头此时晕乎乎的。 下午,请了大夫来把脉,只说喝些姜汤,莫要再受寒。 可是沈穗宁就是觉得身上有赶不走的寒意,这些寒意像虫子一样爬在她的骨头上,游走在她的血管里。 她对这个时代大夫的医术表示怀疑。她觉得她应该是病了,今日实属不该此等行事,这个时代感冒发烧真的会死人的。 沈穗宁没敢去问那个女孩如何了,也许她已经死去了。若是沈穗宁自己死了,那个女孩也死了,实在太亏了,太亏了。 她就这样躺在床上胡思乱想,直到一个模糊的影子映在她的床幔上。 巧丫吹灭了烛灯,退了下去,轻轻合上了门。屋里只留下了沈穗宁和谢风华。 “今日出府了?” “对。”她的声音模模糊糊,像是闷在了被子里。 谢风华刚见她脸色涨红,伸手摸了摸她的额头。 “可有请大夫?” “请了。” 平日里谢风华很少宿在她这,沈穗宁已经习惯了躺在床的正中间。见谢风华要上床来,她只好往外面滚了滚。 谢风华跨过她,躺在了她的身边。 “这些日子不要再出府了。近日一直下雪,城外不少房舍都被厚雪压塌了,不少百姓无处可去,想着进城求求生路。京城要乱一段时间了。”谢风华的声音很浅,想来近日也在奔波忙碌。 虽说沈穗宁不知道此事与他这个枢密院的编修有何关系,但想来一忙起来朝堂上的一个都跑不了吧。 她迷迷糊糊地应下。 沈穗宁做了一个梦。 梦里,是一场大雪。白日里,转专业失败的消息冲得沈穗宁心烦意乱。 犹记得高考报志愿的时候,她也在更高档次学校的冷门专业和第一档次学校的热门专业里左右纠结。最终,沈穗宁拍板:先上更好的学校,然后转专业!如此两全其美之法。 不过,沈穗宁实在低估了大家对热门专业的追捧。不知道多少学学生向热门工科专业提交转专业申请,沈穗宁在众人吹嘘之下的大厂高薪的诱惑之下,也决定转到计算机专业。 那个学期她几乎每天活得比高三还累。但是太多人想转入了,转入学院不得已提高门槛。沈穗宁遗憾败北。 那夜雪下得很大,十一月份便飘雪,甚至很多树木的黄叶子都没落完。雪肆意打下树枝的叶子,地上先是雪,再是叶子又是雪,层层夹杂在一起。 沈穗宁离开自习的教室,一脚又一脚踩在松软的雪之上,在校园里漫无目的地溜达起来。因为大雪,校园里只有偶尔忙着拍照的同学。她没有打伞,抬头看着路灯下像白线一样极速落下的雪粒,几乎要哭出来。 醒来时,沈穗宁发现自己枕头有些湿润,才知道自己竟然真的哭了。她说不清自己因为昨天那个女孩哭的还有因为梦哭的,准确说那不是她的梦,那是她的过去。 这一夜睡得并不踏实。沈穗宁睁着眼睛看着放下的床幔,只觉得头疼得更厉害了。但此时她没有心情去想这幅身体会不会生病,她觉得她的灵魂病得更加严重。 天还未亮。沈穗宁数着身边均匀的呼吸声,等到又快要睡着时,被推门而入的侍从们喊醒了。 谢风华要去上值了。沈穗宁只好拖着昏沉的脑袋,帮他穿好衣服。等他离去,才又躺回床上,沉沉睡去。 皇帝老儿老了。人一旦年龄大,就会开始思旧。于是宣来谢风华,这个幼时他老师和中年时他左膀右臂宰相的孙辈,陪他说说话。 宫门要落钥前,谢风华与赵玦在宫门前相遇。暮色沉沉,青石板上落下两道长长的影子。 “见过殿下。”谢风华规规矩矩行了礼。 “谢编修怎么怎么还在宫里?”赵玦带着笑,走在谢风华的前面。 “陛下念旧,垂询先祖旧事罢了。” 长冬早就在宫外等候多时,见自家郎君出来,急忙向前,向赵玦行礼后便把手里的汤婆子递了上去。 “你这汤婆子倒是别致。” 那汤婆子上着缠枝海棠,花蕊处嵌了细小的红珊瑚珠,小巧玲珑,好不漂亮。 长冬嘴上一下子咧开了笑:“这是我家娘子送郎君的。”语气里尽是对自家主子恩爱的炫耀。 “胡说什么!”谢风华装模作样地训斥了长冬。长冬连忙认错。 后谢风华又转向赵玦:“让殿下见笑了。” 赵玦脸上的没什么表情变化,只是应和着:“夫妻恩爱自是好事。” 等自家殿下上了马车,三宝像往常一样递上了需要处理的公务。 赵玦接过来,只觉得烦闷。折子上的字没有一个是能走进赵玦的思绪的。他放下折子,打算闭目修身。按理说,赵玦的许多工作其实都会在思绪里完成,他会在放下笔时,赶路时,睡觉前,不停地思考对策。但是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赵玦的思绪总是会莫名其妙飘走。 比如今日。 他命三宝把帘子拉开,让他透透气。 三宝坚持道:“这可不行,殿下病倒了可不得了。这可不是您自己的事情。” “那还能是谁的事情?”赵玦有些生气,这小子越发不听话。 “若放到近日,那便还是流民的事情。” 平日里,三宝只要说些这样的恭维话,总能把殿下哄好。但今日,三宝不知道自己的话戳中了赵玦的哪根弦,只见自家殿下的脸越发得沉,吓得他赶忙闭上了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