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摧毁天空岛》 第1章 第 1 章 细碎的雨幕笼罩黑夜。 跨江大桥的灯光，被车窗外来不及刮去的雨水折射漫散。 车内的冷气还停在平日里常用的温度，让人不由战栗。 一片压抑的寂静里，车载电话传出沙哑的嗓音。 “蒋莱，你设计的天空岛，会塌的。” 湿透了的白色衬衫，紧紧贴在蒋莱的胳膊上，细弱腕上的女士手表，时针刚不偏不倚地指向十一点。 油门被用力踩下，大桥上的跑车再次提速。 蒋莱一瞬不瞬看着前方空无一人的路面，唇色有些苍白。 可她的腰背却依旧挺得笔直，连说出口的话也骄纵依旧，“我的设计，轮不到你们一群外行来指手画脚。” 电话的另一边陷入沉默。 蒋莱抿起唇，刚要挂掉电话。 右前方的辅路却压弯驶出了一辆黑色的摩托。 她皱了皱眉，车身刚向左偏了半分。 这辆重型机车就在她的余光中，以极快的速度在白线上打了个旋，径直朝她的方向横扫过来。 眼看着摩托车的主人翻了几个跟头，滚落在快车道中央。 蒋莱倒吸一口凉气，下意识向左打死方向，脚下猛踩着刹车。 可湿滑的地面并没有让车速慢下来，轮胎混着雨水摩擦路面，依旧发出了刺耳的声响。 跑车不受控制地穿过对向车道，冲向大桥外侧的护栏。 车辆腾空的刹那，蒋莱用尽最后的理智，按下身旁的车窗。 然后。 在电话那边急切地呼喊中，彻底陷入黑暗。 ----------------- “这，就是我昨天，突然恢复的记忆。” 脑机游戏《云端之眼》，通灵人的帐篷里。 蒋莱将写了自己出生日期的纸条拍在油腻的木桌上，往前推了推。 帐篷外，玩家的脚步声和谈笑声不时传来。 她心虚地朝门口瞥了两眼，压低声音，对披着夸张兜袍的通灵人说道。 “我今天来，就是想找你算算，这段记忆的前因、后果。” 帐篷里一片死寂。 通灵人躬着身，坐在背光处，连碰都没碰那张纸条。 而兜帽的阴影里，蒋莱压根看不清他的面容和表情。 她侧了侧脑袋，试图看向巨大兜帽里的内胆，声音也带上了点恳求。 “算我求你的行不行，帮我算算，跟我打电话的，是什么人。” 通灵人没有说话，兜帽下的脑袋，似乎更往下低了一点。 蒋莱“啧”了一声，耐着性子也跟着弯下腰，凑近了些，“那或者，帮我算算，这段记忆里，我开车要去找的，是什么人？” 通灵人又将头埋得更低了些。 “......” 见他这个模样，蒋莱只觉得一股无名火蹭地冒上来。 她索性倾身趴在了桌上，努力扭着脑袋看向黑黢黢的兜帽里，咬着牙道，“那你说，你能算什么，高低得给我算点东西出来吧！” 这回，通灵人彻底将脸贴在了桌子上。 ——如果这个NPC有脸的话。 帐篷中央的大锅，还像模像样地沸腾着深绿色的浓汤，散发出诱人的香气。 一个又一个气泡在锅中炸开。 可那颗叩在桌上的脑袋，依旧没有抬起的迹象。 额前几缕不听话的碎发蹭得蒋莱发痒，她用力向上吹了口气，然后坐直了身子，表达不满。 “游戏里都传你能算命，怎么！到我这儿就哑...” 话没说完，帐篷的门帘“唰”地被掀开了！ 探头进来的，是一名陌生的玩家。 他的目光，不期然与蒋莱的视线相遇，随后明显一愣。 “不，不好意思，我不知道这里面有人！” 说着，他就慌忙转身，退了出去。 蒋莱咽了咽口水。 在帐篷门合上的瞬间，她弹射起身，手忙脚乱地整理着刚才趴皱的裙摆，还迅速调整表情，挂起一个弧度完美的“神女”式微笑... 下一秒，门帘被再次掀开。 门外传来兴奋的吆喝。 “天空岛的NPC在这呢！” 周围，不断有人踏着脚步小跑着赶来。 “太好了，我这个月还没许愿呢！这回不用跑地图找神女了。” “服了，我跑去天空岛找了她好几趟，居然跑来找通灵人算命了！” “哈哈哈哈，开放世界游戏嘛，NPC动起来才有意思！” 更是有眼尖的玩家，冲进来的第一眼就瞄到了通灵人桌上那张孤零零的纸条。 他一把抓起，激动地嚷嚷，“神女的生日！这是不是隐藏任务！我捡到了！” 蒋莱不愿面对现实，生无可恋地闭了闭眼。 趁着一群玩家围着她那张生辰八字研究得热火朝天，蒋莱毫不犹豫，转身，低头，飞快地从人缝中钻了出去。 “神女别走，我这个月许愿一万金币！” “我我我，我也要金币！” “我要材料！我这个月要升级装备！” “....” 尽管，蒋莱和这群闯入帐篷的玩家一样，都是通过脑机接口登入《云端之眼》。 但她却又与普通玩家，有些许不同。 她是关系户。 车祸之后，蒋莱就陷入了持续性植物状态。 通俗点说，就是植物人。 而她的父亲，是位神经科学专家，曾作为顾问参与了《云端之眼》这款脑机游戏的开发。 蒋父心疼女儿困在床上动弹不得，也担心她未损伤的脑区在漫长的休眠中失用性萎缩。 于是，蒋父便瞒着所有人，违背技术伦理，将她这个病人的脑信号，偷偷接入了游戏。 让她得以在这个开放的游戏世界中，“重生”。 可蒋父一个单亲父亲，在现实世界都舍不得让蒋莱受半点委屈，又怎会忍心让她在一堆冰冷的代码里奔波劳碌。 所以，在游戏中醒来的蒋莱，成为了一个最受玩家尊重、最像公主的NPC。 ——天空岛的神女。 主要工作：当个好看的吉祥物。 次要工作：每个月，在游戏规则允许的范围内，满足玩家们的一个小小心愿。 尽管随着游戏爆火，来许愿的玩家越来越多，每天烦得蒋莱一个头两个大。 但每一次，无论多么不情愿，她也会努力着假笑，完成这份“工作”。 不为别的。 就是不想暴露自己是个“活玩家”的秘密，以免给如今现实世界孤身一人的父亲，再带来不必要的麻烦。 蒋莱不耐地皱了皱眉，到底还是停下脚步，装回那副甜美的神女模样，转身对着那群眼巴巴的玩家，抬手一点。 唰！ 几个鼓鼓囊囊、巴掌大小的麻布袋凭空出现，精准地落入玩家们手中。 袋子里还隐约传来金属碰撞的清脆叮当声。 而拿到神赐的玩家们，注意力立刻转移，兴奋地研究起自己的奖励。 蒋莱也趁此机会脚底抹油，悄无声息地溜出了通灵人那顶帐篷。 ----------------- 距离游戏《云端之眼》登陆点不远处的小木屋里。 蒋莱裹着柔软的浴袍，光脚踩在温润的地板上，走过装修极具现代风格的浴室。 她站定在宽大的镜子前，看着自己镜中与现实一般无二的容貌，怔怔出神。 片刻后，她对着空气随手一挥，拨通了父亲的专属通讯。 电话刚刚接通，另一边就传来了一声带着宠溺的叹息，“怎么了，囡囡。” 蒋莱对着镜子，用手指梳理着湿漉漉的发尾，意简言赅，“我昨天做梦了，梦到我车祸前的事情了。” 空气骤然凝固了几秒。 对面的声音瞬间变得异常严肃：“囡囡？你说...你恢复记忆了？” 蒋父严厉的语气让蒋莱一愣。 但她也没多想，转身把自己摔进柔软的沙发里，抱着抱枕，有一下没一下地揪着抱枕的流苏。 “对！但挺可惜，只有一点点片段，卡在那儿不上不下的。” 说着，蒋莱撇了撇嘴，开始告状。 “所以我今天就想去找那个通灵人算算命，看看能不能算出点什么，把我这记忆再往外勾勾...” “结果他跟个木头似的，理都不理我！爸，我不想当神女了，我想去当个神婆，自己给自己算命得了...” 蒋莱絮絮叨叨地抱怨着，电话另一边就安静地听着。 直等到蒋莱抱怨完，蒋父才沉声问道，“囡囡，先跟爸爸说说，你想起什么了？” “别提了，就是...”蒋莱从沙发上坐起身，却猛地顿了顿。 她的眉头渐渐皱起，脑袋里还在努力搜寻模糊的记忆碎片。 “嘶...”就这么一会的功夫，昨晚那个异常清晰的“梦”，好像又变得朦朦胧胧了。 “就是，有个人，在给我打电话。然后告诉我天空岛会塌...” “然后呢？”蒋父追问。 “然后...” 蒋莱懊恼地抓了抓头发，烦躁地在沙发上打了个滚，“又记不清了！” 听到沙发上打滚的动静，蒋父叹了口气，声音恢复了平日的温和，“别急，囡囡，可能真的就是个梦，咱们慢慢来。” 感觉到他语气里的不相信，蒋莱有点委屈地重申，“不是梦！是真的！” 蒋父哭笑不得，只能顺着她的话，好一通安抚。 直等到捋顺了蒋莱的毛，才挂掉电话。 而懊恼自己又忘掉重要记忆的蒋莱，怨气重重地走到工作桌旁，看向桌上那份早已经完成的建筑图纸。 图纸的右下角，工工整整的写着两行字。 【云端之眼。】 【设计师：蒋莱。】 她静静地凝视了片刻，转身推开木屋的门，走到屋外。 微凉的风吹拂着浴袍的下摆，蒋莱仰起头，望向不远处的天际。 游戏世界的穹顶之下，云层缭绕之中，一座岛屿形状的建筑若隐若现。 它被覆盖着全玻璃幕墙的锥形立柱稳稳托起，悬停在云雾之上。 建筑轮廓，与蒋莱桌上那份图纸，一般无二。 在这片四下无人的郊野上。 蒋莱就这样穿着浴袍，双手抱胸，目光穿透云层，远眺天空岛。 她的脑子里像塞了一团乱麻，反复纠缠着那几个问题。 “打电话到底是谁。” “为什么会说我的天空岛会塌...” “不会，真是梦吧...” 一股难以言喻的恍惚和失落感悄然弥漫。 晚风掠过蒋莱身侧无垠的绿草地，发出沙沙的声响。 她呆呆地望了半晌，才甩了甩头，转身走向木屋。 可刚迈出几步。 两道光圈便毫无征兆地在她面前凭空闪现。 这是玩家登入的光效。 人影还未凝实，两道男声的对话声就已经清晰地传进蒋莱的耳朵。 “不是我说，你们技术组也太不当回事了，怎么就派了个你这么年轻的过来。” “敢死队招人，还挑年纪？” “什么敢死队，你别说的这么晦气....” 这话刚说到一半，后面半截话，便被硬生生咽了回去。 显然，那个戴着圆框眼镜的玩家已经看到了杵在光圈前的蒋莱。 他赶忙拍起身边的同伴，“嘘，别说了，有人！” 身形高挑的男生背对着蒋莱，想低头点燃指尖的香烟却没成功，此时有些不耐地转过身，“你少往外吐露两句，比什么都强。” 男生看起来也就二十五六的岁数，却胡子拉碴，邋里邋遢。 眼下两团浓重的乌青透着深深的疲惫，潦草扎起的头发，也显得有些忧郁。 但比起凹忧郁造型，蒋莱更相信是这家伙纯粹懒得打理自己。 毕竟所有玩家登入游戏前，都会有两个选择。 要么，捏一张帅绝人寰的脸，驰骋游戏。 要么，懒得捏，直接扫描现实容貌，省事。 眼前这张写满颓废和倦怠的脸，明显属于后者。 蒋莱对这种“脏乱差”类型向来敬谢不敏。 所以，下意识地侧过身子，想要绕开这个胡子男，回去她的小木屋。 可就在擦肩而过的瞬间。 一只带着温热的手掌，却猛地抓住了蒋莱的手臂！ “蒋莱？！”声音听起来居然有些发颤，还带着些不可置信的疑问。 蒋莱诧异地看向胡子男。 旁边的小眼镜也吓了一跳，赶紧上前：“方觉！你干什么！别惹事！” 方觉... 谁啊。 蒋莱的大脑飞速运转，这人一副认识自己的样子，可她却找不到关于这个名字的任何记忆碎片。 在游戏中，她都不敢在陌生人面前暴露自己是个“活人”的事情。 更遑论是有可能认识她的旧友...亦或许仇敌呢。 小心驶得万年船。 蒋莱当即冷静下来，脸上重新挂起那副标准的客服微笑，客气问道，“有什么是我可以帮助你的吗？” 听到这话，眼前的男人，明显愣了愣。 他捏在蒋莱手上的力道，也不由自主地松了几分。 “这应该就是个开放世界的NPC。”小眼镜看起来松了口气，他拍了拍方觉的肩膀，“怎么，长得像你认识的人啊。” 而听到小眼镜的话，名叫方觉的男人才像是清醒过来。 他没有回话，只是将灼烫的掌心彻底挪开了蒋莱的手臂。 紧接着，蒋莱就听到他问。 “你，为什么和我女朋友长得一模一样？” 听到这话，蒋莱下意识在心底里翻了个大大的白眼：谁教他这么搭讪的？ 直到空气安静了好久，她才渐渐反应过来。 蒋莱：啊？ 蒋莱：女朋友？ 蒋莱：Σ(っ°Д°;)っ我？！ 第2章 第 2 章 蒋莱站在原地一动不敢动。 她的目光有些呆滞，还在努力消化着刚刚炸在面前的消息。 这个叫方觉的男人，在刚刚看到她的时候，就下意识叫出了她的名字。 或许，她可以接受他们以前认识。 但若是说，她是他的女朋友...？ 蒋莱还是毫不犹豫地给这个可能性打上了一个巨大的叉。 她甚至能勉强接受失忆忘记男朋友这种狗血设定。 但绝对不可能承认，眼前不修边幅的方觉，就是自己的男朋友！ 原因无他，没有人比她自己更了解自己。 她打小就喜欢温温柔柔干干净净的小白脸。 而眼前的方觉，显然算不上那挂的。 只是现在，蒋莱确实觉得自己的脑子有些转不过来，更是觉得自己一时摸不清对方的深浅。 所以... 她只能继续装作不明所以的NPC，像个智障一样，维持着那副标准的客服微笑，静静地看着面前的方觉。 而方觉，也没有半点要转身离开的意思。 旁边的小眼镜终于察觉出同伴的不对劲，收起了吃瓜看戏的表情。 他将手搭上方觉的肩膀，语气带了几分真切的关切和疑惑，“兄弟？你没事吧？” 方觉像是没听见。 他指尖那支一直没能点燃的香烟，被他猛地捏碎。 他的视线从蒋莱裹着的浴袍上移开，落在她身后那片旷野上唯一的小木屋，意有所指地问，“那是你的房子？” 蒋莱的眼皮，猛地一跳。 没有任何犹豫，她立刻动用人生演技，嘴角扯出一个更标准的弧度，回答得斩钉截铁，“不是。” 这话不算撒谎。 木屋，是蒋莱的家。 而神女NPC的家，在天空岛。 她是撞失忆了，又不是撞傻了。 这个方觉，话里有话，试探的意味太浓了，听得人心里直打鼓。 她是生怕这个不明身份的“朋友”，下一刻就要提出在她家旁边安营扎寨... 可越怕什么，越是来什么。 方觉的目光又落回她的浴袍上，语气平淡，“哦，不是这？那是哪。” 蒋莱感觉嘴角的微笑快要绷不住了，肌肉不受控制地微微发颤。 她不敢迟疑，赶紧抬起手，指向远方云层中若隐若现的天空岛。 小眼镜抬头随意瞥了一眼，便兴趣缺缺地收回目光。 倒是方觉，竟然对着云后若隐若现的天空岛发起了呆。 直到小眼镜不耐烦地催促，他才缓声抛出另一个奇怪的问题，“你就在这片活动？” 诡异的气氛几乎凝成了实质。 这问题问得没头没脑，蒋莱哪敢接话。 只能继续保持沉默，扮演一个不聪明的NPC。 但好在，没有人会追究一个NPC的沉默，方觉也是。 方觉自嘲般地嗤笑了两声，然后对小眼镜说，“眼镜儿，哥求你个事。” “你个兔崽子，给谁当哥呢。”小眼镜的娃娃脸一板，撸起袖子，一副要干架的样子。 方觉没理会小眼镜的阵仗，语气异常认真，“你们出任务，不是都讲究，得有个现场指挥部。” 小眼镜有些嫌弃，“你电视剧看多了吧，还现场指挥部呢？现场就咱俩，谁指挥谁啊.....” 话说到一半，小眼镜狐疑地眯起眼，“等会，你什么意思。” 方觉抬手，随意地指了指木屋旁的绿草地，“指挥部，就建这吧。” 小眼镜：“？” 小眼镜难以相信地张大了嘴，目光在方觉和蒋莱的身上，转来转去。 脸上写了四个大字：你疯了吧。 “你，就因为这个NPC啊？靠不靠谱啊大哥，你不想干就直说，赶紧回去换人，别在这儿拿我开涮。” 事态的发展让蒋莱一头雾水。 但她清清楚楚听到了“回去”两个字。 所以，在方觉的视线盲区里，她忍不住用力点了点头，无比赞同小眼镜的提议。 小眼镜的警觉性高得出奇，微小的动作似乎也没能逃过他的眼睛。 他猛地转过头，狐疑的目光打在蒋莱脸上，吓得她又赶忙客服微笑了起来。 方觉倒是毫无察觉。 他顺着小眼镜说的话，轻飘飘地点头，“换人也行，那你摇人吧。” 说完，他就头也不回地朝着蒋莱的木屋走去。 “哎！你！” 小眼镜这回哪还管的上蒋莱，当即在原地跳了脚。 他迅速抬手摸向右耳，对着空气气急败坏地低吼，“喂！外面的！都听到了吧！技术组这小子撂挑子不干了！赶紧给我换个人过来！立刻！马上！” 蒋莱古怪地瞥了他一眼，没功夫细想，拔腿就朝方觉追去。 她没有锁门。 她不喜欢陌生人闯进自己的私人空间。 而前面那个方觉，怎么看都不像是会懂礼貌的主儿。 可有些蒋莱的出乎意料。 方觉没有推门而入。 他只是在木屋外踱步，慢悠悠地打量着这栋蒋莱从未费心打理过外边的小房子。 路过木屋那扇不大的窗户时，他停下脚步，目光透过玻璃向屋内扫去。 当视线触及屋内明显的生活痕迹时，他微微一怔，随即不动声色地移开了目光。 听到蒋莱接近的脚步声，他转头看了过来，“怎么了？” 蒋莱腹诽：怕你私闯民宅啊。 但嘴上半个字不敢吐露。 她依旧维持着那副安安静静的NPC微笑，仿佛听不懂人类的语言。 方觉慢悠悠地绕着木屋走完一圈，最后在蒋莱最喜欢的那张手工木椅旁停了下来。 那是刚在游戏中醒来无所事事的时候，蒋莱回忆着现实中的椅子模样，自己手工还原的。 虽然还原度差强人意，但胜在结实。 方觉像没了骨头似的，整个人陷进椅子里，然后抬起头，用好笑的目光看向杵在旁边的蒋莱。 “能把Autonomous NPC的智能模型跑成这副德性。” 他轻啧一声，摇了摇头，“写这代码的程序员，也算是个人才了...” 这些专业的游戏名词，蒋莱听不懂。 但大概能明白，这人在笑话自己。 藏在浴袍下的拳头，不由捏的更紧了。 行，笑吧。 笑完抓紧走，就行。 可就在蒋莱期盼的目光中，方觉发了会呆，然后也慢悠悠地抬起手，摸上了右耳。 “送个设备进来，这活我接了。” 看着他的动作，蒋莱皱了皱眉。 这个动作，和刚刚小眼镜说话前的动作，如出一辙。 这让她莫名想起现实世界中的一件工具。 特勤耳机.... 想到这里，她下意识地看向已经出走了有些距离的小眼镜。 果然。 几乎在方觉话音落下的瞬间，小眼镜就猛地转过身，朝这边望来。 距离有些远，看不清表情。 但蒋莱却能明显感觉到，小眼镜周身散发出的，生无可恋的怨气.... ----------------- 几个小时过去了。 蒋莱和小眼镜托着下巴，并排坐在木屋门前的木头台阶上，目光呆滞地看着桌边纹丝不动的方觉。 在方觉和“外面”联络过后。 这张粗糙的木桌上没过多久就凭空出现了一台，货真价实的笔记本电脑。 蒋莱觉得这很魔幻。 但她确实是，在一个游戏里，看到了一台能写代码的真电脑。 而方觉，自从手指搭上键盘的那一刻起，就再也没挪过窝。 他就坐在蒋莱做的那张木椅上，不断敲着电脑键盘，一行一行打着蒋莱看看都眼晕的代码.... 蒋莱扪心自问，她只是一个路过的NPC。 所以，她也不是没有想过开溜。 她现在可太想找个没人的地方，抓紧给父亲打个电话询问方觉的情况了。 可每当她悄咪咪刚挪出去几步，方觉那懒洋洋又带着点不容拒绝的声音就会准时响起。 “你叫什么名儿。” “天上那个岛怎么上去？” 开放世界的NPC需要对玩家的互动做出反应。 她不回答问题，还可以解释为代码不完善，NPC不够聪明。 可若是本来能做出反应的蒋莱，却突然装聋作哑、视而不见。 那在方觉这种懂行的人眼里，简直就是在脑门上贴了张“我有问题，快来查我”的标签。 蒋莱生怕自己的“活人”秘密暴露，只能硬生生压下逃跑的冲动，像个尽职尽责的NPC，陪着这位爷干耗了一整个漫长的下午。 而旁边的小眼镜显然比蒋莱更煎熬。 他像屁股底下长了刺，坐立不安，第N次忍无可忍地爆发。 “大哥！你到底要干嘛啊？！进来几个小时了！我连这片草坪都没踏出去过！我们是有任务在身的！不是来游戏里度假养老的...” “好了。”方觉突然出声打断，手指离开了键盘。 “...啊？”小眼镜的抱怨戛然而止，一脸懵逼，“好，好了？什么好了？” 蒋莱闻言，也醒了醒神，偷偷活动了一下僵硬的腰背。 她刚想起身看看方觉在电脑上忙出了个什么东西，木屋旁却传来了一阵响动。 “咔哒！咔嚓嚓！” 一阵密集而奇异的响动突然从木屋旁边传来！ 蒋莱和和小眼镜同时惊愕地转头望去。 眼前的景象让她彻底崩溃。 数不清的建材凭空出现，以极快的速度自行排列、搭建。 呼吸之间，一座充满现代设计感的双层别墅，拔地而起！ 这还没完... 透过别墅宽敞的大窗户，她清晰地看到，屋内的各式家具在不断地凭空出现... 蒋莱的目光僵硬地挪回到方觉身上。 始作俑者正揉着有些酸痛的腰，一脸满意地欣赏着自己的杰作。 看到这一幕，蒋莱的眼皮跳了跳。 也就是说。 这人在用电脑忙了一下午，是为了开挂建个房子？ 还是在她的木屋边上？ 蒋莱默不作声地崩溃，小眼镜则是当场抓狂。 “方觉！！！”他跳起来，指着那栋崭新的别墅，手指都在哆嗦。 “你搞什么飞机？！你花了一下午时间！就是在这儿给自己盖了个度假屋？！我说了多少遍！我们不是来度假的！不是！！！” 方觉对他的咆哮充耳不闻，只是随意地冲那栋别墅扬了扬下巴，语气堪称温和，“最大的主卧归你。” 小眼镜：“？” 方觉又慢悠悠补充道：“对了，指挥部得挂牌。你是领导，名字你起。” 小眼镜：“............” 游戏中正是日落时分。 从蒋莱的角度看过去，小眼镜的玻璃镜片有些反光。 她看不到小眼镜的眼神，只能看到他紧绷的下颌线... 呵。 没人能抵制房产的诱惑。 哪怕在游戏中也一样。 只见小眼镜沉默了几秒，伸出手指，极其缓慢地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 然后，他背起手走向那栋崭新的别墅，嘴里还嘟囔着，“小方，别乱说，这事我也得请示一下。” 蒋莱：...... 而看到蒋莱一动不动站在原地。 方觉也出言催促道，“你也去看看吧。” 蒋莱：？ 怎么还有她的事。 对方似乎心情不错，语气甚至带上了一丝轻快，“嗯，冲你这张脸，也给你搭了个屋。” 蒋莱脚下生了根，纹丝不动。 方觉收起电脑后，看到蒋莱还站在原地杵着，无奈地叹了口气。 他走上前几步，不由分说地拉起了蒋莱的胳膊。 “你这模型反应真是有够慢的，赶明儿我把你的代码调调吧，真是不习惯这张脸一副呆样...” 被当做NPC的蒋莱压根不敢挣扎。 哪怕浑身上下都写满了抵触，但她还是不得不顺着方觉的力道，一步一步走向别墅的大门。 小眼镜还站在门边，对着光秃秃的大门，研究着指挥部署名。 方觉就拉着蒋莱，越过他，径直迈进了灯火通明的客厅。 屋内的陈设，出乎意料的温馨。 黄昏的光线透过窗边纱帘照进屋子，针织毯垂在布艺沙发的扶手旁，边几上还燃着檀香，仿佛有女主人刚刚从这里起身。 而闻到最喜欢的檀香味道，蒋莱却觉得有些喘不上气。 她的目光不自觉地落到方觉的背后，又看向拉着自己前行的这只手上。 指甲修剪得很干净。 白皙的手和甲床下的白月牙，让她很难将这只手与方觉此人挂上钩。 没由来的，蒋莱突然有些好奇他刮去胡子后的样子了。 “喏，这间是你的。” 方觉在一扇房门前停下，推开了门，开始絮絮叨叨地介绍起房间，“采光不错，布置也...” 他后面的话，蒋莱一个字都没听清。 她的脑海中一片嗡鸣。 她想，一定是哪里出了问题。 她的手紧紧攥了起来，指甲深深陷进掌心，带来尖锐的刺痛。 自打在游戏中醒来以后，这还是蒋莱第一次被无助淹没。 她到底，忘了些什么。 为什么眼前这个粉嫩嫩的房间，会与隔壁木屋中的卧室，一模一样。 连床头摆放的兔子，和窗边的工作台，都分毫不差... 蒋莱转过头，目光死死钉在眼前这个不修边幅的男人身上。 方觉... 这个从未在父亲口中提起过哪怕一次的名字。 这个凭空出现的男人。 到底，是谁。 第3章 第 3 章 方觉转过身时，正撞上蒋莱直勾勾盯着他的眼神。 他眉梢微挑，语气中带着点好笑，“你这又是什么表情？” 蒋莱想努力再扯出那个招牌的客服微笑，却失败了。 但好在，方觉眉宇间刚聚起一丝探究，别墅门外就传来小眼镜的呼喊，“方觉！赶紧出来！来活了” 方觉的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一瞬，终究没多问，侧身从她身旁大步走了出去。 独留蒋莱一人，站在这个被完美复刻的房间门口。 在原地挣扎了好一会，她还是迈开步子跟了出去。 客厅里，小眼镜不知又和谁开始了通话，他的语气温柔耐心，甚至带着些刻意的安抚。 “是，是，您放心，我们理解您着急...对，交给我们，您放心！我们一定平平安安地把孩子带出来！” 这话听得蒋莱一头雾水，她下意识地屏住呼吸，目光偷偷瞟向方觉。 他抱着胳膊，靠在沙发背上，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默默等着小眼镜结束通话。 看样子，这次是小眼镜的单线联络。 蒋莱的目光在他们二人之间来回转悠，心下疑惑不已。 这感觉就好像有什么东西正在失控，而她，却是唯一一个局外人。 没等蒋莱理清这团乱麻，小眼镜便结束了通话。 他放下手，长长地呼出一口浊气，目光看向方觉时，表情严肃冷峻，“二号目标确认了，是个孩子。” 方觉的眉头高高挑起，“《云端之眼》的脑机协议明确说了，不对未成年人开放接入权限。” “偷拿家里大人的设备登入的。” 小眼镜烦躁地捋了捋短发，“被困在游戏里二十三天，今天下午三点，生命体征监测开始异常波动。” 方觉“啧”了一声，手掌在沙发扶手上重重敲了一下，发出沉闷的响声。 他一把捞过旁边的笔记本电脑，“异常账号给我。” 小眼镜立刻凑过去，身体前倾，眼睛死死盯着屏幕上的代码。 哪怕他一点都看不懂。 而蒋莱，则像个木头一样杵在客厅中间，此时心乱如麻。 明明面前二人说的每句话她都能听懂，但合在一起，蒋莱愣是没明白什么意思。 她想给父亲打个电话询问的冲动从未如此强烈。 所以，她的脚尖，几乎不受控制地转向别墅大门的方向... “找到了。”方觉低沉的声音，瞬间钉住了蒋莱想逃的脚步。 蒋莱猛地回头，难以置信地看向他。 小眼镜也几乎同时弹了起来，脸上是狂喜，“找到了？！在哪？！” 方觉抬起头，眼神里却没有半分轻松，反而带着一种近乎荒诞的无奈，他揉了揉眉心，“游乐园。” “...游乐园？”小眼镜脸上的喜色瞬间凝固，嘴角抽搐了一下，“行吧，倒也他妈的合理。” 下一秒，他一把拽起方觉的胳膊：“找到位置还磨蹭个屁！走！” 方觉被小眼镜拖着往外走，脚步踉跄，却还不忘回头看向蒋莱，扬声招呼，“等等，把她带上。” 小眼镜闻言，像被踩了尾巴的猫，瞬间炸毛，“做梦！绝对不可能！带个拖油瓶NPC干嘛？！” 方觉耸了耸肩，轻飘飘地说道，“这游戏的NPC自带传送门，带上她，去哪儿都一键直达，省时省力。” 小眼镜脚步猛地刹住，扭过头，镜片后的眼睛瞪得溜圆，“有这好东西你不早说？！” 他立刻撒开方觉，一个箭步冲到蒋莱面前，下意识想要从怀里掏证件，却摸了个空。 他略显尴尬地抹了把脸，只能空手叉腰，努力摆出一副公事公办的严肃面孔，对蒋莱说道。 “您好，A市公安刑侦支队史逸阳，现正调查脑机游戏《云端之眼》杀人案，需要对你进行紧急征用，请你配合我们的工作...” 门边的方觉没忍住，咳了几声。 蒋莱的眼角也控制不住地狠狠抽搐了两下。 见蒋莱没反应，小眼镜又烦躁地抹了把脸，上下打量起她来，边看还边嘀咕道，“这玩意，咋启动啊。” 说着，手竟然就朝蒋莱的胳膊伸了过去，像是想摸索什么隐藏的遥控器按钮... 蒋莱毫不客气地“啪”一声拍开他的爪子。 与此同时，方觉也大步走了过来，语气不耐，“有事说事！动什么手！” 史逸阳没好气地白了方觉一眼，转而瞪着蒋莱，毫不客气地直接下令，“喂！带我们去游乐园！现在！立刻！马上！” 蒋莱：鬼才去。 她在心里咆哮，脸上却只能维持着那副客服微笑，装作听不懂的样子。 而方觉见她这样，便歪着头端详起来。 这目光，顿时让蒋莱的后背瞬间被冷汗浸透。 就在她快要扛不住这无声的压力时，方觉忽然开口了，语气清晰平静，“请带我们去游乐园。” 方觉知道NPC能听懂这种祈使句指令。 这一点，蒋莱并不意外。 目前看来，方觉确实对游戏内的底层机制和NPC行为逻辑，似乎了解得异常透彻。 任何一个不符合预设行为的举动，都会引起他的好奇。 虽说小心才驶得万年船。 但方觉这艘贼船，蒋莱总感觉自己一时半会下不去了... 她努力扯着嘴角，对着方觉点了点头，然后僵硬地抬起手，对着客厅中央的空地，轻轻一点。 空间被无形的力量搅动。 一个椭圆形的传送门，凭空出现在眼前。 门内光怪陆离，隐约可见游乐园的模糊轮廓。 史逸阳眼睛一亮，二话不说，毫不犹豫地一头扎了进去，身影瞬间被光芒吞没，消失不见。 方觉却没有立刻跟上。 他转过头，深深地看了蒋莱一眼，不由分说地一把抓住了蒋莱的手腕。 手指修长有力，带着不容挣脱的力道，拉着蒋莱一同撞进了传送门中。 《云端之眼》作为一个开放世界游戏，打出的招牌标语就是，自由，无界。 它承诺给予玩家近乎无限的可能性。 无论是创造世界，还是纯粹享乐，全凭玩家心意。 所以，当一座灯火璀璨的的游乐园突兀地出现这片深山老林里时。 虽然诡异，倒也符合这游戏“一切皆有可能”的疯狂逻辑。 大概是哪个肝帝玩家在这“肝”了个游乐场，结果来打卡的玩家越来越多，就被《云端之眼》官方收编成了固定地标。 这本是游戏中司空见惯的事。 只是此刻，蒋莱和方觉刚刚踏出传送门，脚跟还没站稳，就被史逸阳一手一个按进了扎人的灌木丛里。 粗糙的枝条刮蹭着裸露的皮肤，带来一阵阵刺痛和难耐的瘙痒。这感觉，实在算不上好。 透过层层叠叠的枝叶缝隙，蒋莱能勉强看到不远处的旋转木马。 一个看起来约莫七八岁的小男孩，正骑在一匹粉色的木马上，旋转起伏。 他的小腿还时不时随着节奏高高翘起，像是乐在其中。 这画面，怎么看，都和史逸阳口中“被困二十三天还有生命危险”的孩子，扯不上半点关系。 史逸阳藏身在一棵粗壮的树干后，手指紧按着右耳，压低的嗓音里充满焦躁，“大哥！你们确定没搞错？！这小屁孩玩得正嗨呢！” 蒋莱趴在满是泥土和枯叶的地上，心里疯狂附和，指定是弄错了。 玩个游戏怎么还可能把人玩死？ 蒋莱正这样腹诽着，趴在她身边的方觉，却盯着那个男孩，发出一声极轻的低喃，“怎么是这小孩...” 蒋莱侧过头，诧异地看了他一眼，听这语气，怎么好像还认识。 特勤耳机里似乎又传来了新的指令，方觉和史逸阳都一动不动地在原地等待了起来。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 蒋莱几次忍不住想稍微挪动一下僵硬的身体，可每每这时，一只大手就会精准地按在她的后腰上，将她重新按回冰冷的地面。 方觉低沉的声音贴着她的耳朵响起，“别拱，再等会。” 蒋莱暗自翻了不知道多少次白眼。 就在她第六次试图挣脱那只手的桎梏时，方觉的手突然移了上来，带着些许力道轻轻按在了她的后脑勺上，将她的头压低了些。 与此同时，树后的史逸阳发出了一声短促的提醒，“有人来了！” 蒋莱：？！ 尽管她对这趟“征用”行动参与感极低，但还是被这两人营造出的氛围感激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她抵着方觉手下的力道，在灌木丛中挣扎着想抬起头看看来人，却失败了。 就在蒋莱心急如焚的时候，一个道熟悉的男声，穿透了旋转木马欢快的音乐，炸响在她的耳边。 “小葵，今天玩得开心吗？” 这声音.... 一瞬间，蒋莱感觉到自己浑身上下的血液都凝固了。 旋转木马上，男孩清脆欢快地回答道，“开心的，蒋伯伯！” 而按在她后脑勺上的那只手，听到这声蒋伯伯后，力道骤然一松。 失去了压制的蒋莱，几乎是凭借着本能，猛地抬起头。 她的视线穿透凌乱的枝叶，死死锁定前方。 围栏外，穿着一身白大褂的蒋父，正站在那里，满眼慈爱地看着旋转木马上的孩子，语气温柔。 “开心就好。” 他嘴角弯起一个不自然的弧度，声音轻柔却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蛊惑。 “那咱们...” “一直在这里玩，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