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鼎九龙蛊》 第九章 上三才子 夫人土司提笔改“最有学问的”史道长写的文字的事,和大东巴梦到夫人土司化身为女娲娘娘和观音菩萨的事,在话场子里沸沸扬扬了好几天。在天石谷,“有学问的”几个人,历来是被众人另眼相看的,当然不可能是“低看”,但也不完全是“高看”。那眼光,像话场子里的话,三言两语说不清楚。在夫人土司之前,天石谷人公认“有学问的”,只有三个人:史道长、禹三少爷和欧麦嘎师傅,合称“上三才子”(也有几个二流子背地里叫他们“上三流子”)。除了这三人,也还有几个识字的,比如大东巴迪尼体古、廖总管和上善观的几个道士、嘎得教堂的几个杂役,但在天石谷人眼里都是不入流的。 “最有学问的”史若水道长,据(上善观道士)说,是啥子正一教正宗嫡系的第几代传人,学识渊博道行高深,天文地理阴阳风水医卜星象奇门遁甲样样在行。而据(禹三少爷)说,史道长最大的学问和本领,充分表现在他用朱砂画在黄裱纸上的那些令人敬畏的、不知所云的符号上,隐藏在上善观那间云山雾罩、神鬼莫测的秘室中。据说史道长会画的符号,比整个天石谷的人头数还多;那间秘室中的稀奇古怪,比九鼎山中野兽的种类还多。禹三少爷给史道长这些多不胜数的符号,和那些不能公开的稀奇古怪,统一取了一个简单好记、令人敬畏的名字:捉鬼卖。大家都见过史道长画的那些符号,觉得跟会写字一样,也不是特别了不起。九小姐不会写字,但小时候画在上善观外墙上的那些符号,看起来比会写字的史道长还画得好。最令人敬畏的,是那间据说是专门搞啥子发明实验的密室,除了史道长和他最信任的几个道士,谁也不准进去。当年,年少轻狂的禹三少爷,就是因为带着长皮夜探上善观密室,被当场逮住关了一夜,第二天放回来又被禹老土司赏了一顿鞭子后,才开始孜孜不倦地给别人取绰号并对史道长另眼相看的。有一回在黑石寨最热闹的话场子里,二东巴阿牧扒好了伤疤忘了疼,又偷偷告诉众人,说那个史若水的道长,在密室里根本就没有搞啥子发明实验,当然也不是捉鬼卖,而是在制蛊养蛊,养的还是天下第一的蛊中土司——九龙蛊。据说这九龙蛊,非常难养,只有天文地理阴阳风水医卜星象奇门遁甲样样在行的“最有学问的”人,才能够炼制出专门喂养九龙蛊的秘药。九龙蛊一旦养成,就可以随心所欲地害任何人而不露痕迹、不被反噬;不想继续害人之后,不但不需要破财乃至偿命“嫁蛊”,还可以将这九龙蛊,炼制成延年益寿的丹药。还说亲眼看见夫人土司进过史道长的密室,而且不止一次。又说起当年使天石谷三千多人命丧黄泉的所谓“日本血吸虫病”,其实就是一种蛊,而且极有可能就是养废了的九龙蛊。像长皮一样的“憨包”九龙蛊尚且如此厉害,像史道长一样的“最有学问的”九龙蛊,就更加可想而知了……等等。 当天晚上,阿牧扒被大东巴派几个徒弟抓到土主庙,在后院里吊着,被随后闻讯赶来的禹三少爷和姬姜小姐用皮鞭抽得皮开肉绽。阿牧扒记不得自己讲错了什么话,第二天早上醒来后问大东巴。大东巴只说了一句:以后不准把那种姓九的坏东西,跟夫人土司扯在一起,不然你早晚咋个死球掉的都不晓得。 也有人猜测说,史道长的那间秘室,是用来炼丹或者制药的。长皮说,当年他和禹三少爷夜探秘室,曾经闻到一股浓烈的药味。但又从来没有听说过禹老土司或史道长有服用丹药的习惯,禹老土司吃朵巴烟是公开的,朵巴烟是由廖总管亲手制的。史道长是天石谷人公认的治病高手,他给人治病用的是自己炼制的丸药,但为什么炼药治病,要搞得比大东巴传授徒弟们“上刀山、下火海”和跳大神的秘技还神秘呢?莫非真如阿牧扒所说,那间秘室中炼制出来的秘药,是专门用来喂养“那种姓九的坏东西”的?(自从阿牧扒第二次皮开肉绽并被九小姐严重警告“再有下次,割了舌头”之后,就没人再公开说“九龙蛊”这个词了。) “很有学问的”禹三少爷,自从成为一个跛子后,就变成了一个吊儿郎当的二流子(许多人不敢“高看”有学问的眼光,多半是看向禹三少爷的),整日游手好闲,经常在话场子里胡言乱语,最大的学问,充分体现在他发明的若干新词和给人取的若干绰号中。后来还跟几个著名的游民懒汉二流子称兄道弟,“近墨者黑,近猪者吃”(土司府一个下人说,这句话是史道长当着禹老土司的面说禹三少爷的),渐渐变得跟那几个受众人嫌弃的兄弟们一样蓬头垢面衣衫不整,被禹老土司用皮鞭抽了无数回。据说有一回,还相约跑到赖石山村准备偷狗吃,结果被几个娃娃领十几条看家的大狗小狗追得魂飞魄散。若不是半道上遇着跟赖石山村大狗小狗都熟悉的九小姐,而那天赖石山村最厉害的猎狗都去打猎了,以禹三少爷为首的几个偷狗贼,就可能被几个娃娃当场活捉甚至是“肉包子打狗”了。据说将那一伙游民懒汉二流子集中起来“劳其筋骨改头换面”(也是禹三少爷发明的新词)的主意,就是禹三少爷想出来的。但连长皮都认为,如果禹三少爷不首先“改头换面”,就应该带头和那伙游民懒汉二流子一起喝凉水挨皮鞭,其他人对禹三少爷的观感,就可想而知了。禹三少爷倒是很有些自知之明,自从将游民懒汉二流子集中起来“劳其筋骨改头换面”之后,他的头发和脸就一直很干净,衣服也齐整,很少到话场子里去胡言乱语,也暂时没有新的绰号产生。 “也有学问的”欧麦嘎师傅,很多人不晓得他是啥子时候来天石谷的,他在西边山脚下建新房子,仿佛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他仿佛一直以来就住在那座已经有些破旧的嘎得教堂里。只记得他给天石谷人首先带来的,是从来没有人见过但一直存在着的“时间”——就是挂在土司府堂屋里的那个叫“钟”的东西。据说当年欧麦嘎师傅刚到天石谷准备把“钟”送给禹土司的那天,史道长(当时还只是个刚开始长胡子的小道士)曾告诉他不能送“钟”,送“钟”是“丧德”的事情。欧麦嘎师傅却说那天就是“丧德”(礼拜天),不听史道士的劝阻就把钟送到了土司府。禹土司竟然很喜欢他送的钟,一直当宝贝挂在堂屋里神位旁边的墙壁上。天石谷从此正式有了有形有声的“时间”。但时间对于大部分人来说,就像长长了的头发、胡子和手指甲一样没有啥子用处。他们需要记得的日子并不多,生辰和忌日,还有几个重要的节日而已。也不记得欧麦嘎师傅原来叫啥子名字,只记得他的名字好像很长很难记,有的说是七个字、八个字,也有说九个字的。天石谷人虽然不愁吃穿,但大部分人历来节俭,他们认为用这么多字来称呼一个人,是一种不必要的浪费,就跟着史道长(当时的小道士)叫他“欧麦嘎得”,后来觉得有些不大恭敬,就去了一个“得”字,加了“师傅”两个字。天石谷名字最长的是迪尼体古,身为大东巴,也才四个字,用五个字来称呼一个外来人,虽然不太节俭,也算不失大方,甚至算得上恭敬了。 送了“钟”后,欧麦嘎师傅就在禹土司的帮助下,在西边山脚下修了几所稀奇古怪的房子。房子修好后,禹土司还选派了几个下人去当他的徒弟(但由禹土司亲自取了一个名字,叫作“杂役”)。房子有了,“杂役”徒弟也有了,欧麦嘎师傅就马不停蹄挨家挨户地跑,劝说大家到新房子去敬奉“嘎得”,至少在“丧德”这天要去。说“嘎得”是啥子“专门针灸(拯救)灵魂的”,“人要姓杨(信仰),才会姓胡(幸福)”,经常夹杂着让人更加稀里糊涂的鸟话。天石谷大部分人是很喜欢凑热闹的,纷纷去新房子看“嘎得”,结果大失所望。那“嘎得”被钉在木头架子上,一脸欧麦嘎师傅一样的大胡子,上身连衣服都不穿,半死不活的样子。跟上善观的元始、灵宝、道德三天尊和土主庙的摩诃迦罗大黑天神、观音菩萨、毗沙门王比起来,一个地下一个天上,一个是快饿死的叫花子,一个酒足饭饱的土司爷。许多人去了几次就懒得再去,觉得去敬奉个叫花子一样的“嘎得”没啥子好处,甚至有些不好意思。欧麦嘎师傅一有空就挨家挨户地跑,要大家至少无论如何在“丧德”这天去一次教堂。大家后来都晓得欧麦嘎师傅的“丧德”,是星期天的意思,但他们始终搞不清楚、也没有必要搞清楚究竟哪天是“丧德”。一直坚持在“丧德”这天去教堂的,只有土司婆娘、土司媳妇和几个使女,还有一些干不了活的老头子老婆娘和还干不起活的细娃儿,后来又多了一个从前的土司夫人现在的夫人土司。令所有人异常震惊的是,土司夫人第一次到嘎得教堂的时候,竟然跟欧麦嘎师傅说了好几句“鸟话”。尾随着土司夫人凑热闹的一个绰号叫“烟锅巴”的二流子,在话场子中吹嘘说,他当天亲耳听到了土司夫人对欧麦嘎师傅说的两句“鸟话”:一句是“沽得摸泥”(令人不由联想起二东巴阿牧扒醉得嘴啃泥的情形),一句是欧麦嘎师傅经常说的“三克油”。 自从土司夫人按时去教堂后,跟着去的人就渐渐多了起来,大多是游民懒汉二流子。土司夫人每次去教堂的时候,都由九小姐带一帮能打会骂的下人陪着,渴望一睹芳容和风采的游民懒汉二流子们,只敢远远地躲着偷看。老人和娃娃倒不必避讳,土司夫人敬奉完“嘎得”,还常常跟他们说说话。开头几次,欧麦嘎师傅对土司夫人十分恭敬,每次她来都要亲自率领手下杂役到门口迎接,还送了土司夫人一本厚厚的洋文书,说是他们“嘎得”的《圣经》。(莫非夫人土司竟然读得懂那些比史道长的“鬼画符”更难懂的洋文?)后来听说土司夫人敬奉完“嘎得”后,还要到上善观敬奉三天尊,然后到土主庙敬奉大黑天神、观音菩萨和毗沙门王,就不再亲自到门口迎接了。土司夫人好像并不在意,照常去;土司夫人变成夫人土司后,跟着去的人就更多了。 在一致公认有学问的“上三才子”之外,还有一个虽然好像不是很有学问,但却是很有来头和很有些神奇本事的大人物,就是大东巴迪尼体古。据说大东巴的先祖,就是南诏国大土司皮罗阁的大东巴。大理国时期崇尚佛教,观世音和大黑天神信仰兴盛,迪尼体古的几位先祖,都是倍受大理国大土司尊崇的大东巴。后来,大理国被元朝灭亡后,迪尼体古的先祖带领族人和信众避难来到天石谷,就此定居下来,并逐渐成为当地势力最大的土著和公认的头人。据说禹氏先祖禹英以土司身份定居天石谷之后,曾与迪尼体古的先祖吉克阿黑土主,发生了好几次严重冲突,最后兵戎相见,吉克阿黑土主的族人和信众,被禹氏土司驱逐到九鼎山中。后来在上善观道长段思源的极力调和下,吉克阿黑承认禹英的土司地位,禹英也承认吉克阿黑的土主地位,双方才握手言和,共居天石谷。据说后来又发生过多次摩擦甚至流血争斗,但都被始终处于强势地位的禹氏土司占据上风,土主东巴的势力被逐渐削弱,后来和上善观、嘎得教堂一起,成了土司府的“禹鼎三足”(禹三少爷发明的新词)。 在引种大烟之前的鼎盛时期,天石谷有将近七千人口。引种大烟后第九年夏天,天石谷一连下了十多天的大雨,即将成熟的大烟全部被淹没在一片汪洋中。将近一个月积水消退后,有几千人先后病倒。大东巴的汤药、史道长的丸药都不管用。欧麦嘎师傅说是啥子“吸血虫病”,像瘟疫一样会传染,要禹土司马上派人去禹鼎镇报告,并尽快请医生来。医生终于请来的时候,天石谷的人口已经减少了一半。医生说是“日本血吸虫病”,禹鼎镇也没有特效药,给了禹土司一个草药方子就走了。禹土司本来是让一个下人把草药方子交给史道长,不知啥子原因,这个方子却到了大东巴手里。大东巴指令手下徒弟在土主庙院子中支起几口大锅熬药,并通知所有人(包括上善观的人)都来喝(当然,土司府的药是用专门的锅熬好后送去的)。喝了几天药后,大东巴又在土主庙广场“上刀山、下火海”跳了一场“送瘟神”的大神,竟然真的“送走”了“日本血吸虫”。大东巴从此名声显扬,成了天石谷有史以来最大的“救星”。也正是在那场惨绝人寰的“日本血吸虫病”期间,“上三才子”联手企图根除大烟祸患,但结果却如廖总管所说的那样:秀才造反,三年不成。据说当时“上三才子”想拉拢迪尼体古一起禁烟,大东巴却马上就光明正大地到土司府去告了密。 大东巴迪尼体古从先祖那里一直传承下来的最大本事,是“上刀山,下火海”和跳大神驱灾辟邪。“上三才子”中,史道长好像从来没有评价过一直水火不容的大东巴,欧麦嘎师傅的评价是“很神奇,但好像没有什么用”,禹三少爷的评价是“跟‘捉鬼卖’一个套路”。在天石谷,从学问到本事,能够让“上三才子”和大东巴用实际行动一致公认和心悦诚服的,只有一个人:夫人土司。 第十章 天石野趣 从收完大烟到来年春天,是天石谷最悠闲的时节。除了话场子,最吸引人的,还有长盛不衰、历久弥新的三台消闲乐事,合称“天石三打”:打猎、打跳、打野。 九鼎山方圆千里,群山巍峨,层峦叠嶂;丛林无际,莾莾苍苍,有“九山半水半分田”之说。这“半分田”,就是据禹三少爷所说的,被天下掉下来的石头砸出来的天石盆地。后来欧麦嘎师傅和史道长,也基本同意了可能有这么回事,只不过认为,从天下掉下来的不是女娲土司补天用的五彩石,而是一种叫陨石的天外飞石。这块把九鼎山砸出一个大坑的天外飞石,可能比女娲土司炼制的那些补天石要老几万万岁。陷落在茫茫群山之中的天石盆地,在女娲娘娘和“嘎得”出生之前就已经存在了几万万年。“嘎得”也不是女娲造出来的“白泥浆引绳人”,而是圣母马利亚的儿子。 除了天石谷这个远离尘嚣与世隔绝的人间天堂,九鼎山的深山密林中,极少有人类涉足,这里自然就成了各种野生动植物的天堂。有种类繁多的各种野生药材和菌子。药材如天麻、三七、草乌、灵芝、重楼、冬虫夏草、铁皮石斛、黄精、鸡血藤等等,据最懂中草药的史道长在那本《天石谷志》中说,九鼎山中他所知道的中药材,共有968种;菌子有牛肝菌、松茸、鸡枞、块菌、羊肚菌、鸡油菌、香菌、木耳、白森、鸡冠、白黄罗伞、松树菌、柳树菌、刷帚菌、胭脂菌、窝鸡菌、青头菌、牛乳菌、虎掌菌、老人头等数十种。药材和菌子,是从来不种大烟的赖石山村人最重要的经济来源。有各种野生动物。走兽如豺狼虎豹、野猪、野牛、狗熊、山驴、马鹿、麂子、岩羊、羚羊、獐子、狐狸、野兔等等,飞禽如野鸡、锦鸡、原鸡、灰鹤、绿孔雀、蛇雕、双角犀鸟、松雀鹰、血雉、火雀、燕隼等等,以及种种叫不上名字的奇禽异兽,种类繁多,数目巨大,打之不尽猎之不竭。据说在种大烟之前,打猎曾一度是天石谷人重要的生活内容、生产方式和经济来源,而不像现在一样,仅仅只是农闲时节的一种娱乐消遣。只有靠山吃山的赖石山村人,一直将打猎作为养家糊口的重要方式。 根据走兽飞禽的不同种类和习性,天石谷人曾发明过许多打猎的方法:下扣子、下竹签、支压木、支夹子、设陷阱、设诱子,以及枝条粘、罗网罩、猎狗撵、栅子围、驽箭射、火枪打等等,但至今能够熟练使用各种方法的人已经不多,天石谷公认的好猎手,则全部出在被公认为“外拐户”的赖石山村。 赖石山村坐落在天石谷东北角的一座石山下,共有三十六户人家,据说都是外来户。但据史道长考证,这三十六户人家的先祖,原是禹氏先祖的贴身护卫。几十年前,土司府引进大烟,叫天石谷所有人家都要种,有十几户人家却抵死不从,说大烟是第一害人的东西。土司府收回了那十几户人家租种的田地,想逼迫他们服从。没想到十几户人家中竟没有一个软骨头,相约搬出了原来居住的白石寨,到离土司府有小半天路程的一座石山脚下,起房造屋开渠引水安家落户。正准备在石山西南一条小河边的荒地上开荒种地时,土司府又派人去干涉,说这荒地也是禹土司家的,他们没有权利胡乱开垦。十几户人家只好靠打猎、养蜂、挖药材、采野生菌和编些竹篾用具维持生计,好在土司府这次没有再派人去干涉,说整个九鼎山都是他们家的。 自从种大烟后,天石谷绝大部分人家就不再为吃穿用度发愁,都笑话那十多户被叫作“外拐户”(不晓得是哪个发明的叫法,大概是“肘子朝外拐”的意思,但肯定不是禹三少爷)的人家,是不识牛大羊小猪肥狗瘦肉香屁臭的“老憨包”,一年到头撵山挖药找菌子累到半死自讨苦吃。几十年来,除了向上善观(赖石山村人不去教堂,也不敬奉土主)和对赖石山村比较友善的人家,用野味、皮毛、药材和竹篾用具,换些必须的粮食、煤油、铁器等(他们吃的盐巴是九鼎山中特产的“石头盐巴”,茶叶是九鼎山中的野树茶,穿的衣裳是用自己纺织的火草布和兽皮做成的,据说就连他们打猎用的火药也是自己造的,也有人说是史道长教他们造的),外拐户极少跟外人交往,也不通婚,嫁娶都是在十几户人家中选择,所以所有同辈人都是“亲家”或“亲家母”,亲上加亲血脉相连,从几十年前的十几户发展到现在的三十六户,从七十几口人增加到二百二十几口人。 在前两代土司眼里,赖石山村基本上是不存在的,赖石山村的人口,就像山里的野兽一样,不论多少,也是不能“算数”的。但禹成土司私下交代过廖总管,赖石山村的皮毛、药材、野味等,只要他们愿意卖给土司府,就全部收下,也不用讨价还价。但是几十年来,赖石山村人从来没有卖过东西给土司府;禹成土司从来没有去过赖石山村,但对经常去赖石山村一带撒野的九小姐从来不闻不问。夫人土司继任后突然对赖石山村另眼相看,倒是并不出人意料之外。土司夫人原本就是(来路不明的)外来人,上任第一台事情,就是销烟(说是禹成老土司的遗愿,但大多数人认为是夫人土司自己的主张,或者是受到了“上三才子”、特别是史道长的蛊惑)。在建义仓后准备接济的贫困人家中,从来不种大烟的三十六户外拐户一家不漏,夫人土司还亲自带人送去了第一批接济的钱物。夫人土司从赖石山村回来的当晚,廖总管和几个下人,分别到话场子中去宣布了一个出人意料的消息:夫人土司准备在下个月的“天煞日”这天去打猎,她要亲自去。 出人意料的,不是在天煞日这天去打猎。老辈人都晓得,天煞日这天是最适合大规模打猎的。据说在天煞日这天去打猎,无论用啥子方法、打啥子、打多少,老天爷都是不会怪罪的。而如果选择在其他不合适的日子,就有许多忌讳和讲究,一不小心就会得罪老天爷的手下,而老天爷的手下是不少的:土主社主人主山神财神树神灶王龙王翻坛祖师等等,还有史道长说的恐怕连老天爷都管不了的三尸神五脏神等等。出人意料的,也不是土司竟然也像那些外拐户一样亲自上山打猎,土司府历来都有在秋冬农闲时节组织大规模打猎的习惯;出人意料的是,夫人土司要亲自去打猎。一个女人竟然明目张胆要去打猎,就像一个女人竟然当上了土司一样,在天石谷绝对是破天荒第一次。也有人说,赖石山村的外拐户,也从不管女人不能上山打猎的规矩,有人亲眼看见过一个外拐户的媳妇,背着娃娃带着两个十来岁的姑娘,扛着火枪背着弩箭进山打猎。据说经常跑到赖石山村去玩的九小姐,可能就是土司府第一个进山打猎的女人。如果说女人进山打猎会得罪老天爷的手下,那老天爷所有的手下,肯定早就被九小姐得罪光了。 消息传开后,大家纷纷探问“天煞日”是哪一天。爱打猎的纷纷准备工具,不会打猎的也想跟着去看看热闹。九小姐兴冲冲地带了十几个会打猎的下人去赖石山村,说是跟外拐户中的好猎手一起去选场子、设栅围子。过了好几天,去赖石山村的九小姐和土司府下人才回来,说是场子已经选好了,在一个叫作筒子谷的地方,那个地方经常有马鹿、麂子和岩羊成群结队地出没;栅围子也设好了,在筒子谷最南边一块最大的空地上,五十几个人整整干了三天才设好的,差不多有土司府门前广场的一半大,关得下几百匹野兽。据赖石山村最厉害的几个猎手说,因为人手不够,这么大的栅围子他们从来没试过,要想围猎成功,至少需要三百个会撵山的人和尽量多的撵山狗。赖石山村有六十多个撵山能手和三十多匹撵山狗参加围猎,其他撵山人和撵山狗,由土司府出面召集。 当天晚上,土司府下人就分别到几个最热闹的话场子,去散布准备召集人和狗一起去撵山的消息。第二天还不到午饭时候,报名的就超过了五百个人,还有两百多匹狗。九小姐和下人们从中挑选了比较有经验的两百五十个人和一百来匹狗,让他们带了工具(主要是牛角号、锣、鼓、唢呐等响器,只让指定的人带火枪和弩箭),在天煞日这天鸡叫头遍的时候,到土司府大门前集中。许多人搞不清楚天煞日究竟是哪一天,九小姐告诉他们说,就是欧麦嘎师傅说的“丧德”这一天,还搞不清楚,只好约定一大早以吹响牛角为号集中。土司府也选了三十多个下人,随夫人土司、姬姜小姐和禹三少爷一起去撵山,夫人土司还让下人们去通知帮忙修学堂的六十几个游民懒汉二流子,全部都来参加撵山。 第十一章 撵山围猎 盼望已久的牛角号声,终于在天煞日这天鸡叫头遍的时候吹响了。刹时间,天石谷黑石、青石、白石三个寨子相继亮起点点灯火,鸡叫狗咬、人欢马跳地沸腾起来,一支支火把相继出现在通往土司府的各条道路上。天刚麻麻亮,土司府门前已经聚集起了黑压压一大片人,大概七八百个,凑热闹的比要去撵山的人还多。土司府下人簇拥着夫人土司、姬姜小姐和禹三少爷站在大门前的石阶上,有幸被选中去撵山的人,按廖总管的指挥在石阶下排成队,一共站了八排,外拐户的六十多个猎手掺杂在众人中间。撵山狗都带了“狗笼头”,由主人牵着。最前面还有一排,站了八个人,不过不是面朝土司府大门,而是像夫人土司、禹三少爷和姬姜小姐一样,面对着石阶下的众人。 廖总管清点过人数,说人都到齐了,于是禹三少爷咳嗽两声,开始讲话(大家更希望是夫人土司讲话,虽然女人讲撵山的话好像不大适合,但她那口脆生生的山外话像唱歌一样相当好听)。禹三少爷先介绍了面对众人站在最前排的八个“外拐户”猎手,说他们是天石谷最厉害的猎手,是这次撵山围猎的总指挥,合称“八大猎头”(大概是禹三少爷即兴起的名字)。今天参加撵山的所有人,包括夫人土司,都必须绝对听从八大猎头的指挥,否则皮鞭侍候。大家要听从指挥好好撵山,多打野兽,一起吃肉。 禹三少爷话音刚落,就听八大猎头突然同声发出一长串“哟嗬嗬”的怪叫,不少人吓了一跳,随后众人随着八大猎头七前八后地“哟嗬嗬”起来。撵山狗们上窜下跳地欢叫着,姬姜小组和禹三少爷也跟着叫,只有夫人土司静静地站在那里,明眸闪亮,笑脸如花。 八大猎头各领着一队人狗相继出发,夫人土司骑白马、姬姜小姐骑枣红马、禹三少爷骑黑马走在队伍中间。姬姜小姐不时打马冲前跑后,叽叽喳喳不歇嘴。虽然天底下好像没有她不敢干的事情,而且肯定是不止一次偷偷进山打过猎,但参加如此大规模的撵山围猎,肯定是头一次。姬姜小姐忽前忽后疯跑了几趟,领着一个二十几岁的小伙子跑回来,对夫人土司和禹三少爷说:我跟他们那队一起去,他们是排头的第一队。又用马鞭指指那个小伙子,说:他是八大猎头中的一个,叫高山峻,我们小的时候就认得。 小伙子的黑脸膛涨得紫红,有些手足无措的样子。夫人土司认识这个叫高山峻的小伙子,他是赖石山村头人高龙的大儿子。夫人土司去赖石山村送救济物资那天,就是他带着几个人拦在桥上,被九小姐抽了一顿鞭子。夫人土司笑眯眯地点点头,对小伙子说:那姬姜小姐就交给你了,你注意点她的安全。 禹三少爷说:不准给她枪,还有驽箭,你派两个得力的人跟着她。想想还不放心,又回头点了五个土司府的下人,说:你们五个也跟着九小姐去,她要瞎胡闹,就给我捆起来。 五个下人唯唯诺诺,一个胆大的低声咕哝了一句:她把我们五个捆起来倒还差不多。 姬姜小姐对着禹三少爷,用鼻孔很响地“哼”了一声,打马扬长而去,那个叫高山峻的小伙子和五个下人忙小跑着跟了上去。 太阳升起三丈高的时候,八支队伍相继来到了撵山围猎的场子筒子谷西南边的山梁上。八大猎头中的六人,率领六队人狗沿山梁继续往北走,有两人率两队人狗向东穿过峡谷后往北走,让夫人土司、禹三少爷和土司府的二十几个下人留下来等着看好戏。 筒子谷是一条南北走向的峡谷,深长曲折,如一条巨大的蟒蛇蜿蜒游去。禹三少爷告诉从来没有参加过撵山围猎夫人土司,用栅围子围猎是一种不常用的方法,他也从来没有见识过,只是听爷爷讲过。主要的问题,是用栅围子围猎路程长、场子大、口子多,必须要有足够多的猎人和撵山狗,才有可能成功。他们脚下的这块空地和那个栅围子,就是这次撵山围猎的目的地。筒子谷东边山岭多峭壁,西边山岭多缓坡,所以东、西岭的队伍要二六分,才够人手把守野兽可能逃出峡谷的各个口子,把尽量多的野兽撵到栅围子这里来。设栅围子的那块空地,东西两边都是峭壁,一般野兽是爬不上去的,这样就只需要在山壁中间设两道相距十几丈的木栅栏,栅栏排列得很紧密,恐怕一只小鸡也不容易钻过去。靠北边那道栅栏中间,留了两道一丈来宽的栅栏门。两道门左右两边,已经分别挖好了两个坑一共是四个坑,每个坑里都已经埋伏着一个人。说到这里,禹三少爷故意卖关子,要夫人土司猜猜,那四个人埋伏在坑里准备干啥子?夫人土司淡淡一笑,正要回答,突然北边传来一声枪响,接着又响了两枪。刹时间,“哟嗬嗬”的呐喊声、狗叫声、锣鼓声、牛角号声、唢呐声响成一片,撵山围猎正式开始了。 夫人土司、禹三少爷和土司府下人们紧张地注视着峡谷,看花了眼却不见有啥子动静。各种人为的声响由北向南越来越近,过了两顿饭功夫,东西两边的山岭上,终于出现了撵山人和撵山狗的身影。一个下人突然大叫一声“来了”,就见峡谷中突然飞出来一群大大小小各种各样的鸟雀,下人们七嘴八舌一连串地大叫:野鸡、锦鸡、原鸡、灰鹤、血雉、火雀子……有好几百只。夫人土司双手交叉在胸前紧握着,两只大眼睛闪闪发亮。禹三少爷晓得栅围子是围不住鸟雀的,就手搭凉棚看东、西山岭上人狗的动静。鸟雀果然一下子就飞过栅栏消失在谷口外的密林之中。 东、西山梁上出现的人狗越来越多,“哟嗬嗬”的呐喊声、狗叫声、锣鼓声、牛角号声、唢呐声震动山谷响彻云霄。禹三少爷叫了一声“马上来了”,话音未落,烟尘起处,就见峡谷中突然奔出来一群大大小小各种各样的走兽,下人们又开始七嘴八舌一连串地大叫:野牛、马鹿、麂子、岩羊、羚羊、獐子、狐狸、野兔子……有一百几十匹的样子。兽群由几头高大威猛的野牛领头,气势汹汹地直冲过来,有的直接跑进了围子门,在栅围子中绕着圈子找出口;有的似乎嗅到了眼前的危险,在栅围子外面东奔西突不肯进门,场子里烟尘四起乱成一锅粥。 这时,负责把守西边山梁口子的一个猎头,带着他的队伍跑过来,兴奋地对夫人土司和禹三少爷说:这回成了,撵山几十年,今天最厉害!人最多狗最多野兽最多!兴奋了一回,仔细观察了一会场子里的情况,说:我看差不多可以关门了,这些东西奸得很,再等恐怕又往回跑了。夫人土司点点头,说:那就关门吧。 猎头掏出一个木哨子,吹出三声刺耳的尖叫,就见场子中栅栏门边的地上突然冒出来四个人,两人一组,把两道栅栏门迅速关好。栅栏外的野兽们见势不妙,回头疯跑。突然见西边山梁上一前一后冲下来两个人,冲在前面的是姬姜小姐,跟在后面的是高山峻。姬姜小姐径直冲到峡谷中央,叉开双脚,张开双手,咬牙瞪眼,虎视眈眈地面对疯跑而来兽群,看样子是想要当场活捉几匹回去。高山峻连滚带爬冲下山坡,拦腰抱住姬姜往峡谷边拖拉,带头的几匹野牛从他们身边迅速冲过,兽群跟着野牛疯跑,不一会儿就消失在深长曲折的峡谷之中无影无踪了。姬姜挣脱高山峻的搂抱,在他大腿上踢了一脚,兴高采烈地跑向群兽奔腾的栅围子。 撵山的人们、狗们欢天喜地、耀武扬威地回到天石谷,已是下午。这场几十年未见的大规模撵山围猎,收获也是几十年未见的丰富:一共是七十二匹,有马鹿、麂子、岩羊、羚羊、獐子、狐狸、野兔子。最多的是麂子,有二十八匹,还有两匹可以割麝香的公獐子。最引人注目的,是三匹半大的、差不多一人来高的野牛。可惜的是只能用枪打死后抬回来,据说这野牛比豺狼虎豹野猪狗熊更厉害,九鼎山的所有野兽都不敢招惹野牛,就像天石谷没有哪个吃饱了撑着去招惹姬姜小姐。 按照夫人土司原先的吩咐,廖总管已经安排下人,在土司府大门前可容纳几百号人的小广场上,砌好了几十个大灶,支起了几十口大锅,又借来上百套长桌长凳摆开了长桌宴,从土司府门前,一直摆到可容纳几千号人的土主庙广场。据后来估算,天石谷至少有两千号人,参加了那场几十年未见的长桌宴,吃光了所有猎物的肉,喝光了几十桶土司府老坛精酿的索尼玛酒(也有人说味道不咋个好,可能是粗制滥造或者是由“相当精明”的廖总管给掺了水),然后在土主庙广场上通宵达旦地对歌打跳。那天也发生了两台不太愉快的事:先是高山峻被姬姜小姐抽了几鞭子,后是有五个下人被禹三少爷抽了几十鞭子。不过不愉快的只是当事人,他们的不愉快甚至更增添了不少旁观者的愉快。 那次过后,除了自始至终没有参加撵山围猎也没有参加长桌宴的欧麦嘎师傅、史道长和大东巴迪尼体古,就连那六十几个因为参加修学堂劳动而经常喝凉水挨皮鞭的游民懒汉二流子,也对土司府、特别是夫人土司交口称赞了;那次过后,赖石山村的外拐户们就暂时停下了撵山打猎,在土司府几个下人的指挥帮助下,在村前小河边的空地上开荒种地;那次过后,天石谷许多过去认为打猎“没搞头”的年轻人,开始往赖石山村跑,一边帮忙外拐户开荒一边请教打猎的方法和技巧;只是那次过后,夫人土司就没有再亲自上山打过猎。据土司府的一个下人说,他看见过夫人土司和九小姐在土司府后院比射箭,夫人土司比射箭相当的准的九小姐还要准。 第十二章 姬姜成亲 那年秋冬时节,天石谷办喜事的人家特别多,夫人土司每请必到;有人家怕请不动夫人土司不敢请的,她听到消息后就自己主动去。 婚礼和葬礼,是天石谷人最重视的两台大事,即便再穷再困难,也要想方设法尽量办得体面。哪个家一台喜事或者丧事办得不体面,话场子里就会讲上好几个月甚至好几年。 禹成土司和夫人碧水柔当年办喜事的时候,光杀猪宰羊的就请了几十个人,可以同时坐几百人的长桌席一连摆了三天,山外客人来了成百上千,住不下的就露宿在土主庙广场上。有数不清的狗,被撑得像酒醉的主人一样东倒西歪走不好路,土主庙广场上打跳踩踏出来的灰土漫过了脚踝。几十年来最隆重的禹成老土司的葬礼,先后办了五天,天石谷几乎所有人家(也包括赖石山村外拐户的户主),都来参加了分别在嘎得教堂、上善观和土主庙举行的三场葬礼仪式。 在那年冬天天石谷的几十场婚礼中,最引人注目的、据说可以跟禹成土司和碧水柔夫人的婚礼一比高下的,是姬姜小姐和高山峻的婚礼。 又是一台出人意料的事情。自从夏天大烟花中蛊异变开始,天石谷令人意想不到的事情就一台接着一台。在那次撵山围猎过后二十多天,廖总管和土司府几个下人,就分别到话场子中宣布,说姬姜小姐要成亲了,姑爷是赖石山村的高山峻,请天石谷所有人家,到时候都来土司府吃长桌席喝喜酒。 讲了二十来天的撵山围猎,话场子开始显得有些疲软和凌乱。这回来了一个几十年不遇的大话题,顿时坚挺和集中起来,一致公认这台事情是几十年不遇。第一个几十年不遇,是外拐户们自从搬迁到赖石山村后,就从来不跟不是外拐户的其他人家通婚,不是他们不愿意高攀,而是不是外拐户的人家不愿意低就,破天荒第一次,几十年的成规被打破了。第二个几十年不遇,是土司家的姑娘,竟然嫁了个据说是“连套像样的衣服都穿不上”的外拐户人家,这还不丢尽了祖宗八辈的脸?姬姜小姐的五个姐姐,三个嫁到禹鼎镇的富商人家,两个嫁给土司头人家,都是有头有脸的。第三个几十年不遇,是土司府竟然请了天石谷所有人家参加婚礼,在话场子里宣布了还不算,第二天又派下人挨家挨户去当面请。第四个几十年不遇,是姬姜小姐不嫁,高山峻不讨。不是姬姜小姐不愿意嫁、高山峻不愿意讨的意思,也不是姬姜小姐非高山峻不嫁、高山峻非姬姜小姐不讨的意思,而是姬姜小姐不算是嫁出去的高家媳妇(据说是因为姬姜小姐她妈和禹三少爷抵死不同意),高山峻也不算是土司府的上门汉子。因为高山峻是高家老大,老大就是未来的一家之长甚至是一族之长,在天石谷,大儿子是绝对不能当、也打死不会当上门汉的。如果一个人家的大儿子竟然当了上门汉,那就是比土司小姐嫁穷叫化子更丢祖宗八辈的脸的事情,死了也不能进祖坟的。——四个几十年不遇加起来,几百年不遇也说不定。 还有不少人认为,这恐怕是天石谷几十年来决定得最快的一台婚事。天石谷男娃女娃成年后,谈婚论嫁之前,一般要通过一年半载的“打野”寻找心上人,基本确定关系后,才告知父母请媒人;双方父母说好后,才请史道长或迪尼体古合八字;八字合上了,才下聘礼吃定亲酒;然后又要请大东巴或史道长择日子,日子择好后才请客准备办喜事。据说姬姜小姐是从来不打野的(恐怕也是不容易找着打野的对象),据说她跟高家大儿子打小就认识(可能还一起捣过蛋、打过猎),但成年后,除了那次撵山围猎,从来没有人看见他们有过交往。虽然高家大儿子抱过姬姜小姐的腰(但那是发生在姬姜小姐想要赤手空拳逮一匹野牛的极端特殊情况下,不是在打跳场中青年男女之间经常发生的那种),虽然姬姜小姐两次抽过高家大儿子鞭子(据旁观者说,姬姜小姐的鞭子是高举轻落擦皮抽,像给衣服拍灰一样,不像禹三少爷抽那几个下人一样,鞭鞭咬肉个个见血),但都算是正常的举动,似乎没有必要非要闹到“不嫁不讨”不可。 讲累了姬姜小姐和高山峻,话题又扯到禹三少爷身上,说他是禹氏土司后代中二十五、六岁了还不成亲的第一人,是“不孝有三,无后为大”的“老大哥”。他的那个“憨包”大哥,十八岁上就成了亲,已经生下了一个儿子两个姑娘;他的那个“酒醉子”二哥,像禹成老土司一样讨了三房女人,生了七个儿女。如今就连大家认为“恐怕不容易嫁出去”的幺妹都要成亲了,大麦不熟小麦先熟,他还在老脸厚皮地耍光棍,简直就是成心要让禹成老土司死也不得安宁。禹三少爷虽然跛了一条腿,但毕竟是土司府少爷,除了嘴巴不饶人,似乎没有其他大的毛病。如果看得上哪家姑娘,不消亲自去打野,直接找个媒人说一声(虽然这种做法很要不得),肯定八九不离十。关于禹三少爷一直老脸厚皮耍光棍的原因,有多种说法,其中大多数人赞成的,是认为这小子眼光太高,他想找一个像夫人土司一样的夫人。可是从女娲土司造人补天到如今,夫人土司毕竟只有那么一个,从前没有,以后恐怕不会再有,禹三少爷再耍八辈子光棍,也不一定能碰上像夫人土司那样的一个夫人。 据说姬姜小姐跟高山峻的婚事,是夫人土司和禹三少爷一手促成的,但绝对不会是像山外人一样依靠啥子“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天石谷人认为山外人的这种规矩,简直比禹三少爷随口给人取绰号更加胡闹、更加好笑、更加要不得)。如果姬姜小姐不愿意,莫说夫人土司不是她的亲生母亲,禹三少爷也没有“长兄为父”的资格,就是从女娲直到禹成的所有土司对她下命令,这台婚事也绝对办不成。所以,大家一致公认:经常去赖石山村的九小姐,早就跟高山峻进山打过猎、甚至打过野了。 婚事确定后,土司府上下一派繁忙。喜事客由土司府统一请,婚礼也合起来办。这倒是在情理之中,如果分开请客,高家那边恐怕没有几个人会去。天石谷办喜事,一般要热闹三天,第一天叫“假客”,主要是请人帮忙做婚礼的各项准备工作;第二天叫“正客”,姑娘正式出嫁媳妇正式进门;第三天叫“回门客”和“认亲客”,出嫁的姑娘、上门的汉子要回原来的家请“回门客”,一般请午饭;然后回到新家来再请一回“认亲客”,客人主要是本家亲戚。两家相隔路程较远的,“回门客”和“认亲客”也可以不在同一天请。 “正客”这天,是兴送礼收礼的,但不记帐(可能是因为天石谷实在找不出几个会写字的人)。送礼一般不送钱,也不论大小多少,送牛送马送猪送羊可以,送米送菜送酒送茶也行,实在穷的人家,就挑一担柴禾、拿几个鸡蛋,甚至就带个葫芦笙、笛子之类的去吹个曲子,或者只带张嘴巴去唱个调子,也没有人过分说嘴。但土司府毕竟不同一般人家,人家既然看得起请,自家也不能让人说嘴丢面子,于是大家纷纷跟身份地位和与土司府的关系基本相同或相近的人家商量,该送啥子样的礼物才算合适。 婚事自然是空前热烈隆重,“正客”那天,光仪式就举办了三次(这让不少人想起了禹老土司的葬礼)。欧麦嘎师傅说,姬姜小姐是受过洗的,因此她的婚礼应该在嘎得教堂里举行。按照土司府的常规,“正客”这天,新人进门或出门之前,要先到土主庙去拜摩诃迦罗大黑天神、观音菩萨和毗沙门王。土司府既要尊重欧麦嘎师傅的意见,也不能坏了常规,于是婚礼就举行了三次(也有人说只能算两次,因为拜土主是土司府办大事情时都要举行的仪式,不能算一次婚礼仪式):先到嘎得教堂举行基督教的婚礼仪式,要两人在欧麦嘎师傅的主持下讲两句“我愿意讨你”、“我愿意嫁你”之类的废话(又不是山外人,不愿意讨不愿意嫁成啥子亲?),又互相送定情物(姬姜小姐送给高山峻的是一把崭新的火枪,高山峻送给姬姜小姐的是一匹威武雄健的大恶狗)。最后要两人亲嘴,姬姜和高山峻都不肯,磨蹭了半天,欧麦嘎师傅只好让两人拥抱了事。然后到土主庙到举行拜土主仪式,由大东巴迪尼体古主持。最后才到土司府正式拜堂成亲,主持者当然只能是史道长。 新人拜过堂,就开始摆长桌席待客了。跟当年禹成土司和夫人碧水柔办喜事和二十多天前撵山围猎回来时候一样,长桌宴从土司府门前的小广场,一直摆到土主庙前的大广场,大盆大盆的坨坨肉吃完又添,大碗大碗的索尼玛酒喝干再倒。两个新人、夫人土司、禹二少爷、禹三少爷挨桌向客人敬酒,大家也纷纷抢着回敬,禹二少爷很快就被土司府的几个下人抬了回去。两个新人是不兴喝酒的,由专门请的几个“陪郎”和“伴娘”代喝。那天,廖总管特意安排了几个能喝酒的下人跟着夫人土司,但夫人土司不让他们代劳,亲自一碗接一碗地跟众人喝酒,最后也被人扶了回去。 第十三章 跳月打野 从下午一直吃喝到月亮升起,客人们才逐渐散去。土司府下人和请来帮忙的一大群婆娘忙着收拾锅碗桌凳,七歪八倒的客人们聚在土主庙广场上正准备对歌打跳狂欢,夫人土司在禹三少爷和几个下人的陪同下来到广场。众人忙让出一条通往广场边高台的道,夫人土司和禹三少爷走上高台,分别说了几句感谢众人来帮忙、来捧场的话,让大家尽情打跳。照禹三少爷的话说,要一直跳到月亮落下、太阳升起,才算给足了新人和土司府天大的面子。 夫人土司和禹三少爷讲完话正要下台,忽然听见下面一个人大叫:恭请夫人土司给大家唱个调子。众人循声看去,见是被土司府集中起来干活的游民懒汉二流子中最著名的一个二流子,被禹三少爷取了个绰号叫“烟锅巴”的。烟锅巴已经醉了,被其他两个二流子同伙扶着,正东倒西歪地挣扎着想往前冲,一边口齿不清地叫嚷着要“恭请夫人土司给大家唱个调子”。 禹三少爷原本通红的脸胀得发紫,扭头四顾,似乎想找他惯用的鞭子或棍子之类的东西,台下的长皮忙捡起地上的两块石头递给禹三少爷。众人见那两块石头比拳头还大,忙让开一条从高台通往烟锅巴的捷径,扶着烟锅巴的那两个二流子和旁边的众人连忙闪开,好让那两块看起来有些吓人的石头,顺利地飞过来而不落在自家头上。这时,却听见夫人土司说:好,今天大喜日子,我就给大家助个兴。不过我不会唱调子,也记不得几首歌,就随便唱一个最熟悉的吧。 夫人土司一口脆生生的山外话听起来相当安逸,像唱调子一样。禹三少爷看了夫人土司两眼,把握着石头的手背到身后去。瘫倒在地上的烟锅巴挣扎着爬起来,带头欢呼。那两个二流子又连忙跑过来扶着烟锅巴,跟着众人一起欢呼。 那天晚上的月亮特别大,特别圆,特别亮,清凉的月光像水一样流淌,散发出索尼玛酒一样醇和的芳香。夫人土司面若桃花,眼睛比月亮更亮。欢呼声停止后,她开始唱起来。是一首众人从来没有听到过的歌,像深秋的月光一样清冷,凉丝丝地直沁入心肺。 大家都竖起耳朵认真地听,大部分词听不懂唱啥子,开头一句许多人听得最清楚:我的家,在东北松花江上——不晓得是啥子意思。九鼎山东北方向是有一条江,但不叫松花江。包括九鼎山天石谷在内九山十八寨的许多人,都叫那条江“阿怒日美”,山外人叫潞江。至于后面唱的“那里有森林没矿”“九一八”“从那个悲惨的时候”“整日价在关内流浪”等等,就更加没几个人晓得是啥子意思了。虽然不少人觉得大喜的日子唱这种歌不太合适,但一致公认,夫人土司的歌声,就像那天晚上的月亮一样又圆又亮,像那天晚上的月光一样又醇和又清凉。唱着唱着,夫人土司的眼睛越来越亮,水汪汪地像月光一样流淌;听着听着,禹三少爷就背过身去擦眼睛,手里的石头不见了;唱完听完,广场上安静得人人都听得见月光流淌的声音,直到烟锅巴不合时宜的欢呼声再次引来禹三少爷愤怒的目光,长皮又忙着去找禹三少爷刚才丢掉的那两个石头。 夫人土司突然跳下高台,就去抓长皮的手,吓得长皮连躲闪都不敢,连忙往地上蹲。夫人土司抓住长皮的手把他扯起来,招呼大家“来,一起跳月”,大家才回过味来,连忙跑去争着抢长皮的另一只手。长皮正扭怩着手足无措,屁股上就挨了一跛脚,紧接着夫人土司的手就被禹三少爷抢了去。事后,几个二流子问长皮拉着夫人土司的手是啥子感觉,长皮回答:就像那天晚上的月亮一样。也不晓得是啥子意思。 悠扬的葫芦笙在月光下曼妙地倘佯,大家跟着领舞的夫人土司打起了跳。这是大家第一回见夫人土司参加打跳,第一回见识有人第一回打跳就可以跳得那么好(也许是因为月光的修饰和美化,也许是由于禹三少爷的对比和衬托)。这也是大家这么多年来第一回见着禹三少爷参加打跳。据说以前禹三少爷也是很喜欢打跳的,跟天石谷大部分人一样,听见打跳的葫芦笙或笛子声一响,脚板心就会发痒。禹三少爷还认真考证过打跳的起源,说第一个会打跳的,是女娲土司(这是当然,因为所有人都是女娲土司造出来的,这个浅显的事理恐怕连长皮都想得通)。女娲土司用黄土造人的时候,开始是用手一个一个地捏,后来觉得太累太慢太麻烦,就扯来一根藤条,沾了泥浆往地上甩,一点泥浆就变成了一个人。女娲土司“手舞”起来,当然就会跟着“足蹈”,于是就一天接一天手舞足蹈地造了很多很多的人。女娲土司的后人为了永远铭记人类之母的伟大功绩,就用打跳的方式来纪念她。(欧麦嘎师傅很赞同这一考证,并以此驳斥“嘎得”也是女娲土司造出来的观点,因为欧麦嘎师傅不会打跳也从来不参加打跳。) 当然,在天石谷,特别是在青年男女们的认识中,打跳不仅是为了纪念女娲土司,更是为了一件跟“造人”密切相关的事情——打野。 禹三少爷没有考证过天石谷打野习俗的起源,因为他好像从来没有打过野。像当年女娲土司一打跳,人就不断造出来一样,天石谷人用打野的方式,纪念着、继承着人类之母的伟大事业。就像女娲土司手舞足蹈的目的,不是为了跳舞娱乐一样,天石谷未婚男女热衷打跳的目的,是为了找对象去打野。或在月光下面,或在篝火旁边,打跳场中芦笙悠扬,笛声清亮,月亮火光映照着了一张张不同的脸,热气尘土弥漫着一双双相似的脚。看上了哪一个,直接挤进去,抢过一只手拉着,开始用手指对话。据说一位前辈打野高手,曾经发明过一整套精细繁杂的“指间情话”(跟史道长那些稀奇古怪的符号一样,也许更派得上用场),可惜后来失传了。对不上话,马上就可以甩手不管另寻新欢;对上了话,当场就可以搂肩搭膊扬长而去,到田边地头山野林泉间找个地方安安逸逸地打野。 打野也不仅仅是未婚男女的专利,也有些讨了婆娘的男人和寡妇婆娘(有汉子的婆娘是不行的),也可以老脸厚皮地跑到打跳场中来“闹骚包”,只要那些汉子的婆娘不跟来掐架,也没人说没人管,反正都是两厢情愿。就连禹成老土司,在娶土司夫人之前,喝多了索尼玛酒后,偶尔也跑来打跳场子“闹骚包”,禹二少爷和廖总管更是“闹骚包”的常客。禹二少爷的第三个婆娘,就是“闹骚包”打野造出个人来后,才由禹老土司亲自决定讨进门的。廖总管早些年是讨过一个婆娘的,结婚不到三个月,那婆娘却不晓得跑到啥子地方去了,至今没有回来。婆娘跑了后,以前从来不见打过野的廖总管就爱上了打野,只要脱得开身,就经常跑到打跳场子来转悠。但据说廖总管几乎没有跟哪个真正对上过话,也没有见他当场就跟哪个搂肩搭膊扬长而去。不过也有人说,廖总管跟张寡妇(就是长皮她亲妈)关系不同寻常,长皮说不定就是他的种。因为长皮跟廖总管有两个地方长得特别像,一是头顶都有两个旋(这个是大家都可以看得见的),二是左边屁股蛋上都长了一颗红痣(这个就不晓得是哪个亲眼看见的了)。两年前张寡妇病死后,长皮实际上成了廖总管的养子。廖总管的婆娘赌气出走一去不回,肯定跟张寡妇和长皮有关系;廖总管始终没有再讨婆娘,肯定是为了更加无所顾忌地去“闹骚包”打野。(后来,在始终没有再讨婆娘的廖总管临死之前,大家才终于晓得了他婆娘出走和廖总管老来打跳场子“闹骚包”却不去打野的真正原因,晓得他跟张寡妇、长皮跟他没有啥子关系。) 天石谷打野的最好时光,是在收完大烟后的秋冬农闲时节。夏天一般是不兴打野的,天气太热,蚊虫多,蛇多,有不少冒险在夏天打野的都被蛇咬过,有几个还被毒蛇咬死了。秋冬时节,天气转凉,收完大烟,腰包鼓涨;办喜事的人家多,打跳场子多,除了打野,又没有啥子要紧事情,于是田边地头、山野林间就热闹起来,有的甚至为争夺地形有利、条件优越的打野窝子掐起架来。 前面讲过,在天石谷,女人一般是“不算数”的,唯有在打野这台事情上,是比男人更“算数”的。如果女的坚持“对不上话”,即便是个叫化子婆娘,土司老爷也没有办法。就像造人的主动权在女娲土司的手里一样,打野的主动权也掌握在女人的手里。在天石谷不晓得源于何时的打野史上,据说只有在引种大烟那年,发生过三台“对不上话”后的“强迫打野”事件,结果三个被“强迫打野”的女人先后上吊死了,那三个男人被土司府追查出来后,也在土主庙广场上被活活吊死了。其实许多人打野的目的,也不是像女娲土司一样一心一意专门造人。不少人打了几十回野,也没有干过跟“造人”密切相关的那台事,因为一旦干了那台事真正造了个人出来,原本主动的女方就更加主动了,叫你咋个办你就得咋个办,不然到土司府告你个“强迫打野”,你就得像那三位前辈一样乖乖地被吊死在土主庙广场上,从此以后就再也享受不到跟不同女人自由自在去打野的无穷乐趣。因此很多有经验的打野高手,不到万不得已是不会轻易干那台事的。像女娲土司原先亲手捏土造人后来改用藤条蘸泥浆造人一样,打野高手们更看重的是数量,而不是质量。据说那个曾经发明过“指间情话”的前辈,从十八岁开始打野到二十三岁成亲,跟他打过野的女人一共有三百六十五个(还不算最后打野打来的婆娘),如此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高手,绝对可以封他个打野天堂的第一大土司。 那天晚上,夫人土司和禹三少爷打跳兴致正浓,却被匆匆赶来的廖总管打断了。廖总管跟两人讲了两句话,就一起回土司府,不少人跟着,想去看看又发生了啥子事。 远远就听见一个女人的声音在哭,一大群人围在土司府门前看热闹,见夫人土司领着一群人回来,忙让开一个口子。坐在地上哭的是一个十八、九岁的姑娘,穿着一件样式古怪的兽皮衣裳,一看就晓得是赖石山村的。夫人土司俯身问姑娘为啥子哭,姑娘见是夫人土司,又狠狠地哭了几声,才说:他是跟我打过野的,今天不讨我,倒来讨土司小姐! 众人议论纷纷,都说姑娘讲醉话,当不得真。跟上来的烟锅巴见夫人土司呆在那里说不出话,看了几眼禹三少爷也像不想讲话的样子,就大着胆子上前问那姑娘:你说哪个跟你打过野? 姑娘回答:还有哪个?我家峻哥哥,名字叫个高山峻。 大家都听得明明白白,都觉得这个事情不大好办。在天石谷,这种事情出过不少,往往是在某家儿子定亲之后成亲之前,甚至就在成亲当天,突然有个姑娘找上门来,说某家的儿子是跟她“真打过野”的(也不完全是干过那台事的意思,而是已经相互许诺可以谈婚论嫁了),不讨她反倒去讨别家的姑娘,要讨个说法,于是男方家只得明里赔礼暗里赔钱打发过去。有少数不要脸的父母,甚至唆使自家姑娘去跟家庭比较富裕的男人“真打野”,然后在适当时机找上门去讨说法(反正只有天知地知你知我知,这种事情找不出其他证人),赔礼是必须的,赔钱更是少不得,否则就告你个“强迫打野”。土司府赔钱倒是没问题,这种事情赔个礼也不算丢面子。要命的是姬姜小姐,如果她晓得这台事,土司府和赖石山村恐怕就要天翻地覆永无宁日了。 烟锅巴见众人都不发表意见,又继续问:他跟你在啥子地方打过野?打过几次野?有没有真打野? 姑娘回答:在黑松林、大石头坡、老熊沟,还有其他好几个地方都打过,从前年大烟开花的时候就开始打了,有十几次了。 烟锅巴又问:你们有没有打过真野? 姑娘好像不明白,反问:啥子真野假野? 烟锅巴想了想,再问:你们是咋个打野的? 姑娘回答:还能咋个打?他扛个火枪,我背个弩箭,还有撵山狗和砍柴刀,再带几块粑粑,背一葫芦水就去打野了。我们是真打野的,有一回还打了一匹好大的麂子回来,叫全村的人都来吃了一顿。 大家这才松了一口气,都笑了起来。好多人这才想起来,像从来不种大烟一样,赖石山村人是不兴打野的,他们说的去打野,就是去打猎。这个脑子好像有问题的姑娘,不晓得是从哪里听了一耳朵男女一起打过野就要讨要嫁的闲话,于是就跑到土司府门前来讨说法。 这时长皮走到姑娘面前,抱着胳膊蹲在地上盯着她看。姑娘改坐为蹲,也抱着胳膊盯着长皮看。旁边的人笑眯眯地盯着他俩看。长皮个子高,见姑娘仰着头看自己辛苦,就一屁股坐在地下,跟姑娘继续对视。约莫看了半顿饭的功夫,长皮突然对那姑娘说:我看你很好。姑娘也说:我看你也很好。长皮说:我想跟你去打野。姑娘问:我也喜欢打野,你会不会打野?长皮回答:这个哪个不会?一个男的一个女的,拉拉手就去了。姑娘又问:要不要扛个火枪背个弩箭带上撵山狗和砍柴刀,还有几块粑粑和一葫芦水?长皮回答:带那些干啥子?天亮就回来。见姑娘有些犹豫,长皮又问:我们去打野好不好?姑娘回答:你敢去我也敢去。 长皮伸出一只手,姑娘也伸出一只手,两只手握在一起,相互拉扯着站起来。长皮得意洋洋地昂首四顾,牵着姑娘的手,在众人的笑声中朝着月光如水的田野走去了。烟锅巴拍了拍目瞪口呆的廖总管,对他说:看来土司府又得马上准备下一场喜事了。要不你也抓紧点打个真野回来,大麦小麦一场打,省得麻烦…… 第十四章 上古神器(上) 因为喜事频繁,不少人还要忙着去打猎打跳打野,修学堂进展缓慢,直到十月上旬,所需的木料、石头和土基等才基本备齐。廖总管征得夫人土司同意,请史道长测算了动土的日子,到土主庙拜过土主后,才正式破土开挖石脚槽子。 史道长、欧麦嘎师傅和禹三少爷都说,修学堂是“功在当代,利及千秋”的大事情,比禁大烟、分田地、建义仓更加有意义,一有机会就大肆宣扬啥子“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等等之类,大部分人不为所动、不以为然。啥子“万般皆下品”?禹氏土司老爷有好几个一个大字也不识,看哪个竟然敢把他们都列为“下品”?“黄金屋”倒是不大好反驳,天石谷读过书的几个人,虽然住的不是黄金屋,毕竟比一般人家高出一大截。但说书中竟然会有“颜如玉”的婆娘,就简直是睁着眼睛说瞎话了。夫人土司不能论(因为她本身就是“颜如玉”的,史道长在解释这个词的时候,就是以夫人土司为例子),其他几个读过书的:禹三少爷、史道长、欧麦嘎师傅,也算上“不入流”的大东巴迪尼体古和廖总管,五个人加起来,总共只讨过一个婆娘(就是廖总管以前讨过的那一个,人倒不算十分难看,但跟“颜如玉”根本沾不上边),还跑得不知去向。说读了书就会不愁吃不愁穿不愁住不愁讨不着好婆娘嫁不着好汉子,恐怕连从禹大少爷开头到长皮结尾的那五个“憨包”都骗不着。但修学堂毕竟是夫人土司亲自定的“大事”,又不要自己出钱出工,那六十几个游民懒汉二流子也不是白干活,所以在话场子中讲起学堂的时候,有禹三少爷、史道长、欧麦嘎师傅等在场的时候,不少人也就将就着“公认”修学堂也是一台“大好事”。 一天上午,一直对修学堂冷眼旁观从来不正眼相看的人们,突然纷纷跑到学堂工地去看稀奇。是几个二流子头天晚上在话场子上放出的风,说是在挖石脚槽子的时候,挖到一个奇怪的大东西,刨了半天,露出来一块大石板,上面刻着几个像史道长画符的那种字,每个字都有脑壳大小。师傅们马上派人向廖总管报告,廖总管看过后,又跑去向夫人土司和禹三少爷报告;夫人土司和禹三少爷看过后,又派下人去请史道长、欧麦嘎师傅和大东巴迪尼体古来看;都看过后,一致意见是先整个挖出来再看。 学堂工地上聚集了一大群人,夫人土司、禹三少爷、姬姜小姐和高山峻、史道长、欧麦嘎师傅、大东巴、廖总管等重要人物都在场,可见此事非同凡响。土司府的下人们守在外围,不准看热闹的人走近。学堂工地上被挖出一个有两间房子大小的大坑,大坑边上支起六个大木架子,东西两边各两个,南北两头各一个;每个木架子的顶上都安了一个木轮子,上面拴着老粗老长的牛皮绳子。许多人在大坑里爬上爬下、在大坑周围跑来跑去地忙活着,看不清楚到底在搞啥子名堂。 看热闹的人越聚越多,有几个胆大的好事者,想躲开守在外围的土司府下人们的视线溜进去,被一顿鞭子抽了回来。反正冬闲时节也没有啥子重要的事情要做,大家就心安理得地慢慢等着,边烤着太阳掐着虱子边七嘴八舌地猜测议论。满身酒味的阿牧扒也在看热闹的人群中,大声跟身边的人开玩笑说,可能那块大石板下面藏着的,是一所黄金屋;黄金屋中藏着一个颜如玉的婆娘,正在学那个史若水的道长的鬼画符…… 一直忙活到将近正午,才见史道长指手画脚地将人分成六队,每队大约二十来个人,东西两边各两队,南北两头各一队,将老长老粗的牛皮绳扛在肩上,随着史道长一声令下,奋力从大坑里慢慢拉扯出一个又长又大的怪东西,像是一个巨大的石头柜子。阿牧扒估计,里面虽然藏不了一所黄金屋,但应该藏得下十个颜如玉的婆娘。 又爬上爬下、跑来跑去地忙活了两顿饭功夫,那个大石柜才慢慢移到大坑边落了地。史道长指挥三十几个手拿撬棍的人站在石柜四周,一起撬大石柜的盖子。撬了一顿饭功夫,才终于撬开一条缝,三十几个人小心翼翼地将石柜盖子抬下来放在地上,史道长探头往石柜里看了一会,直起身来抬头望天。大家跟着史道长抬头往天上看,天高云淡,阳光灿烂,只有几只肯定不是美国飞鸡的大鹰在飞翔。突然听见史道长大叫了一声,一屁股坐在了地上,接着就像大东巴跳神接近收场时候一样,直挺挺地躺在地上不动了。 听见阿牧扒大喊了一声“是宝物”,看热闹的人们群情激动,前推后挤想要冲破土司府下人们用鞭子组成的防线。见姬姜小姐挥舞着呼呼生风的皮鞭,领着一伙下人风风火火地赶来助阵,这才连忙收起按捺不住的好奇心,坐下来继续烤太阳掐虱子等结果。大家都晓得,那个石柜子固然大,但毕竟是从土司府的地盘上挖出来的,即便满满一柜子都是金银珠宝,恐怕也没有自家的份。明抢抢不过,暗偷偷不着,不如老老实实地坐着看个热闹,心里虽然有些不好过,但如果再加上皮肉受苦,就更加难过了。 被抬到荫凉处灌了几口索尼玛酒,史道长才活转回来,迫不及待地跳起来,跌跌撞撞地跑到石柜旁边,俯着身子慢慢地转了两个圈子,又抬头望了一会天,一屁股坐在地上。 那天,看热闹的人们最终也没有等到结果。只看见石柜里的东西被放进大麻袋里,用手推车直接运到上善观去了,一共是九个大麻袋,用九辆手推车运去的。那个大石柜一直由几个下人守着,不准看热闹的人近前。大部分人对个空柜子没有啥子兴趣,看看快到吃晚饭时间,也就渐渐散去了。第二天早上,那个大石柜也不见了,据说也被连夜运到上善观去了。 话场子一连热闹了好几天,各种各样的说法千奇百怪。只有一个看法是基本统一的:石柜子里不可能有啥子贵重的东西,更不可能是阿牧扒胡说八道的黄金屋和十个颜如玉的婆娘之类。最大的可能,是史道长平时就喜欢四处收集的那些半文钱不值的石头瓦片、破铜烂铁之类。这个道理不消费多少脑筋就能想清楚,不消费多少口水就能讲明白:第一,那东西是从土司府的地盘上挖出来的,即便只是一泡狗屎,也是土司府的。如果是金银珠宝,咋个可能直接运去上善观?第二,夫人土司虽然慷慨大方,但好像没有理由把满满一大柜子金银珠宝送人。那天,天石谷几乎所有头面人物都在场,即便要送,也不会只送给史道长一个人。第三,史道长好像是个不大爱财的。记得当年禹成土司继任后,要送上善观三十亩好田作为“供养田”,竟然被史道长谢绝了,说是啥子“修道之人应清心寡欲不为外物所役。”如果是金银珠宝,史道长即便再爱财,也恐怕不好意思当面直接运到上善观去——取得一致后,大家心里多少好受了一些,虽然那些金银珠宝不大可能有自家一份。 一天晚上,近年来被列为“五大酒醉子”之一、开始与排名第一的“酒醉子”禹二少爷齐名比肩甚至大有后来居上之势的阿牧扒,又人比路宽、连滚带爬地出现在黑石寨最热闹的话场子里,颠三倒四地散布了一个吓人的消息。大概意思是说,那大石柜里放着的,是天下第一的不祥之物,专门用来制天下第一的蛊土司——“那种姓九的坏东西”的天下第一凶器。大家虽然仍然不大相信阿牧扒的醉话,但也有些好奇和担心,毕竟,阿牧扒虽然是“五大酒醉子”之一,但不是“五大憨包”之一,不大可能冒险一而再再而三地散布关于“那种姓九的坏东西”的言论。他们都相信蛊的存在,虽然没有人真正见识过。他们都看见了史道长当场晕倒,能够使“最有学问的”史道长当场晕倒的东西,肯定不会是让他们心里不好受的金银珠宝,但也不一定就跟“那种姓九的坏东西”有关系。毕竟,那是比当年的“日本血吸虫病”更要命的东西。 蛊的传说由来已久,据说早在女娲土司补天造人后不久,在南方的三苗国一带,就有人开始养蛊,用于谋财害命。潞江以西的九山十八寨,也曾一度有人养蛊。蛊的种类,就像九鼎山中的飞禽野兽一样名目繁多:金蚕蛊、银蛇蛊、蛤蟆蛊、蜈蚣蛊、蝴蝶蛊、蝎子蛊、马蜂蛊、石头蛊、篾片蛊、犁头蛊、铁心蛊、失心蛊、钻心蛊、妈里儿蛊、虱盅、鬼蛊等等。不仅种类多,而且善于变化以至无穷,让人防不胜防。传说中最厉害的,就是被叫作九龙蛊的蛊土司。传说当年建造上善观的段思源,就是一个养蛊高手,九龙蛊就是他发明的。他曾用九龙蛊,轻而易举地将进犯天石谷的几百个土匪全部消灭。 据史道长考证,在明朝洪武年间禹氏土司先祖移居天石谷之前,各族土著中的东巴、神婆、巫医等,也曾有过养蛊害人的劣迹(没有提到段道长的九龙蛊)。禹氏先祖成为天石谷土司后,就严令禁绝养蛊,凡违令者,有死无生。对禹氏先祖的这一决定,天石谷所有人都是赞同的,因为蛊是专门谋财害命的东西,而且风险极大,一旦遭反噬,反而要加倍破财甚至舍命“嫁蛊”。在天石谷,除了土司府、土主庙、上善观、嘎得教堂和为数不多的几户有自家田地的人家,大家的境况都差不多。甘冒杀头的风险养个蛊出来,难道真有胆子去害土司府、土主庙、上善观和嘎得教堂?(像姬姜小姐一样赤手空拳就想去捉匹野牛回来的人能有几个?)即便害了一个两个,那么多人,有好处恐怕也轮不到你(除非是自家人害自家人)。特别是引种大烟后,天石谷绝大部分人家吃穿不愁,似乎更没有必要谋财害命。虽说相互交往中难免有些磕磕碰碰,这么多年来也没见哪个跟哪个真结下过解不开的死仇。也有人说,只有一种蛊是不太害人而对自己有利的,那就是传说中的“情蛊”,又叫“铁心蛊”,专门用来打野的。某个男的特别喜欢某个女的或者某个女的特别喜欢某个男的,但是始终对不上话,就给对方下“情蛊”,中了蛊以后,就会一辈子死心塌地地跟着、爱着,撵也撵不走,甩都甩不脱。 天石谷人对专门害人的蛊不屑一顾,对据说是“第一害人”的大烟却是情有独钟。就像没有亲眼见过有人养蛊中蛊一样,他们从来没有见过啥子人会被大烟害死,连今年中了蛊的大烟,也没听见害死了哪个人(禹老土司是个特殊的例外,另当别论)。再说,种大烟的目的,也不是专门为了害人。虽然是自家亲手种的,但又没有强迫哪个来买,强迫哪个去吃。况且还是禹氏土司引进来强逼大家种的,即便真的害了啥子人,帐也首先算不到自家头上——总之一句话,养蛊跟种大烟,根本就是牛头不对马嘴的两台事。哪个把养蛊跟种大烟眉毛胡子一把抓,绝对可以顶替禹大少爷的位置成为“憨包”中的大土司。 从大石柜扯到蛊、从蛊扯到大烟,翻来覆去讲了无数遍,正感觉有些力不从心难以为继,又接连发生了几台怪事情,送来了新的话题。 第十五章 怪事连台 第一台怪事,发生在老熊沟。主角是一条头上长着大烟花的怪蛇,和用弩箭射死怪蛇的姬姜。那天一大早,近来沉迷于打猎的姬姜,便带着高山峻(不是“猎头”高山峻带着她这个新手)和土司府的几个下人去打猎,在老熊沟的一面山坡上埋伏着等待猎物出现。结婚后,姬姜已经到老熊沟打过好几回猎,那里有一大群麂子经常出没,每回都会有收获。可是那天从上午埋伏到下午,别说麂子,连一匹野兔子的影子都没有见着。等得心烦意乱头昏眼花的姬姜不耐烦,正想起身找点其它事情散散闷,突然看见眼前开出来一朵血色的花,跟中蛊异变后的大烟花一模一样。姬姜伸手想采花,那朵花却跟着她的手动了起来。姬姜伸手花就后退,缩手花就向前,手往左跟着往左,往右跟着往右,手快花也快,手慢花就慢。还发出“嘶嘶啦啦”的声音,好像销大烟时石灰坑里发出的响动。虽然声音比较微弱,却更令人心惊,素来胆大妄为连老麻蛇都敢逮来玩的姬姜,也感到有些毛骨悚然。姬姜逗了一会,始终采不到花,没了兴趣发起了脾气,抬手就是一弩箭,正中花心,血花挣扎着倒在地上。姬姜爬起来,揉了揉酸涨的眼睛细看,原来是一条从来没有见过的怪蛇,浑身血红,头顶上长了一朵公鸡冠子一样的血花。蛇只有两拤来长,那朵血花却有拳头大小,比一般的大烟花还大。姬姜叫高山峻和下人们过来看看是啥子怪蛇,都说没见过,于是姬姜就叫下人们把蛇就地埋了。 第二天一大早,自从挖出大石柜后就好几天没有露过面的史道长,急匆匆地跑来土司府找姬姜,问她昨天血蛇的事。姬姜问史道长是咋个晓得的,史道长说是上善观的一个小道士,昨晚从话场子里听来告诉他的,要姬姜领他去看看那条蛇。姬姜懒得去,叫昨天一起去打猎的两个下人陪史道长去。 两个下人带着史道长找到埋蛇的地方,刨开来一看,那条蛇却不见了,四周的泥土全变成了血红色,好像是那条蛇一夜之间化成血水渗透在了泥土里。史道长连连叹息,脱下外衣,把血红色的泥土全部包好带了回来。 当天晚上,史道长来到土司府,告诉高山峻,以后如果再遇到那种头上长大烟花的血红色小蛇,千万不能招惹,更不能打死。说那种蛇是传说中百年难遇的血蛇,比黄金更贵重,比野牛更凶险。好在姬姜的命相硬,恰巧能克制血蛇。如果换成其他任何人,恐怕只要看上一眼血蛇头顶上正在开放的血花,就会三尸神暴跳,不死也得脱层皮,更别说是将血蛇给打死了。还说这种血蛇,是“日本血吸虫病”的克星,当年“日本血吸虫病”爆发的时候,高山峻的父亲和赖石山村的几个好猎手,曾经跟史道长一起,在九鼎山找了半个多月的血蛇。如果能够找到一条血蛇,哪怕只是血蛇住过的窝、爬过的植物,就不会死那么多人了。姬姜听说后,第二天一大早便带着高山峻和几个下人,还有高山峻送她的那匹名叫“草乌箭”的大狗,兴冲冲地到老熊沟一带捉血蛇去了。一连去了三天,只打回来一些野兔、野鸡之类,便不再去了。 第二台怪事,发生在黑石寨。主角是黑石寨的一口井,和井旁边那棵据说已经五百多岁的大榕树。那天早上,一个婆娘去挑水,扯起打水桶来喊了一声“妈呀”就一屁股坐在地上,桶里的血水泼了一地。闻讯赶来的廖总管,叫下人们在绳子上绑了钩子在井里抓捞了半天,啥子也没有捞上来。又叫长皮下到井里去看,只看见一井的血水。欧麦嘎师傅和史道长先后来过一趟,也搞不清楚为啥子好端端的井水一夜之间就变成了血水。欧麦嘎师傅只会划着十字喊几声“欧麦嘎”,史道长灌了一葫芦血水就回了上善观。许多人围着那口井和那棵树看稀奇,连饭也不想吃。 据说那口井,是上善观第一任道长段思源带人挖的,所以名字就叫“思源井”。那棵独木成林的大榕树,据说是明朝的第二个大土司,在天石谷上善观隐居期间亲手种下的,名字叫“建文树”。史若水任道长后,重新做了一个八卦图形的石井圈,用一道八卦图形的石栏杆,将那棵大榕树围了起来,还在井旁和树下立了两块石碑,上面刻着“思源井”“建文树”几个大字,和讲这口井这棵树来历的若干小字。思源井的井水,是天石谷人公认最干净、最好喝的井水,连土司府的下人,也经常到离土司府有一顿饭路程的思源井,用专用的手推车运水。建文树是天石谷最老、最大的树,树干底部,有几百条像蟒蛇一样的粗壮根须深入泥土,要一百个以上的人,手拉手打跳才围得过来;树荫覆盖的地方,差不多有整个土主庙广场大。 当天晚饭后,思源井边建文树下的话场子中,聚集了几百号人,分成十几堆,像树上准备歇窝的麻雀一样叽叽喳喳地喧闹着,话题自然都是思源井中的血水。跟往常一样,满身酒味的二东巴阿牧扒,又人比路宽地出现在话场子中,一连摔了几跤,爬在地上气急败坏地大骂道:他娃儿修的啥子卵子路,比长皮还长,细得像根卵毛一样!引来一阵开心的大笑。长皮正好在场,灵机一动,就提议给阿牧扒起个新绰号,叫“卵毛细”。这个绰号跟他原来的绰号“二卵子”相比,同样让人莫名其妙,但考虑到这个绰号竟然是由经常让人莫名其妙的长皮给起的,阿牧扒也不是很反对的样子,大家也就嘻嘻哈哈地将就着基本公认了。 刚得到新绰号的阿牧扒口齿不清地又骂了一回,脚手并用,吃力地沿着比长皮还长、细得像根卵毛一样的路爬到大榕树下,呕吐了几口,喘息了一会,突然从后腰抽出一把尖刀,在一根比阿牧扒的身子还粗的树根上连戳了几刀。在众人的惊呼声中,树根上就流出血来,沿着井边的青石板路,像蛇一样朝着众人爬过去,许多胆小的人吓得惊叫着四散逃走。 禹三少爷、廖总管和史道长闻讯赶来的时候,建文树的树干、树根上已被好事者们戳了几百刀,刀刀见血。史道长又亲自戳了好多刀,用一个小瓶子接了半瓶树干上流出来的血水。然后将井中的水打起来看,仍然是一桶血水。史道长叫廖总管安排下人,挑来几担生石灰倒进井中,用一块厚重的大石板将井口盖好。史道长警告围着看热闹的几百号人,说树干上流出的血可能有毒,不准任何人再去乱戳。井中的水当然不用交代,恐怕是急着想上吊的人,也不敢喝。 廖总管随即叫下人驱散了看热闹的人,将四匹大恶狗拴在树下。禹三少爷则带了两个下人,去找被大东巴的两个徒弟扶回土主庙的阿牧扒。长皮跟在禹三少爷的后面,说起他给阿牧扒起了个新绰号的事,一直阴沉着脸的禹三少爷竟然对长皮翘起大拇指,说“卵毛细”比“二卵子”更有才。禹三少爷在土主庙后院住房中找到烂醉如泥的阿牧扒后,倒是没有用鞭子为他醒酒。问阿牧扒为啥子要用刀子去戳树根,阿牧扒稀里糊涂说不清楚。第二天早上,阿牧扒主动来到土司府,让守门的下人转告禹三少爷,说是大黑天神、观音菩萨和毗沙门王托梦让他用刀去去戳建文树的。昨天夜里,三位至尊天神又再次托梦,说要尽快把那口血水井填了,把那棵大榕树砍了,才能免除像当年的“日本血吸虫病”一样的大灾难。 第三台怪事,就在大榕树流血的那天晚天紧接着发生。主角是一个从天上掉下来的月亮,而不是首先看见那个月亮的长皮和阿茹娜(就是姬姜小姐和高山峻成亲那天晚上,坐在土司府门前哭的那个姑娘)。长皮得到禹三少爷的夸赞后,就兴高采烈地跑去赖石山村,想找阿茹娜打野。在赖石山村外的小河边,长皮遇到了正在等着他的阿茹娜,俩人就在河边的一棵大树下开始打野。 长皮跟阿茹娜打野的方式和其他人根本不一样:一是他俩约定,只在月亮又大又圆又亮的晚上一起出来,才叫作打野,其它时候出来,就叫作打猎。二是正式打野或者打猎之前,还要先举行仪式。长皮蹲着,阿茹娜站着,然后阿茹娜伸出一只手,把长皮扯起来;或者阿茹娜蹲着,长皮坐在地上,然后每人伸出一只手,相互拉扯着站起来。三是打猎或者打野的时候,两个人面对面地蹲着看对方,蹲不住了就坐在地上看,坐不住了又蹲起来看——就这样子坐下蹲起看来看去,从月亮升起直到月亮落山。有人在话场子中问长皮,跟阿茹娜打野有啥子感觉,长皮回答:就像月亮一样又大又圆又亮。众人莫名其妙。 那天晚上,月亮又大又圆又亮。长皮跟阿茹娜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与众不同的打野动作,月亮快落山的时候,西边山顶突然升起来另外一个月亮。那个月亮不像这个月亮,颜色是血红色的,拖着一条尾巴,跑得飞快。从西边山顶落到东边山顶,只用了俩人蹲下去又站起来一回的功夫。长皮耐着性子打野到月亮整个落下,才拉着阿茹娜跑去报告廖总管。因为有阿茹娜在场,被建文树思源井的血水折腾得刚刚睡着的廖总管忍了又忍,总算没有对准长皮的屁股飞起一脚。 那个长着一条尾巴的“月亮”,是由史道长、欧麦嘎师傅(当然少不了姬姜带着高山峻)带着三十几个土司府下人,费了三天功夫才找回来的,是一块看起来比最大的月亮大不了多少的石头,一个人就扛得动。石头是红色的,又长又扁,凸凹不平,一点也不像又大又圆的月亮。一贯以为自己眼力很好的长皮有些不好意思,反复说明这块石头可能不是自己第一个看见的那个月亮,或者那个自己第一个看见的月亮可能不是这个石头。史道长安慰他说:你可能是自女娲造人补天以来,天石谷第一个亲眼看见天外飞石的人,如果这种石头真的是那种石头,你可能会青史留名的。长皮不领情,反驳说:史道长,你的眼力不好了,明明是块红石,你咋个说是青石呢?留名干啥子?我又认不得字…… 第十六章 东巴跳神 因为挖出个吉凶难测的大石柜子,又接连发生了几台怪事,修学堂的事就暂时停了下来。原来的选址当然不能再用,廖总管去请史道长为学堂重新选址,史道长推说忙不过来,让他去请同样懂阴阳风水的大东巴。迪尼体古带着几个徒弟,拿着一个令人肃然起敬的罗盘(因为大东巴的罗盘,比史道长常用的那个更新、更大、更好看),在天石谷各个寨子和田边地头转了好几天,最后决定把学堂修在上善观旁边的一块空地上。说是虽然离村子远了一些,但那里正对应北斗七星中的天权星位,天权星又叫文曲星,所以最适合修学堂。(据说当天夜里,有人看见史道长拿着一个罗盘,站在那块学堂选址的空地上看星星。) 学堂选址定下后,廖总管组织人手,把原来备下的木料、石头和土基等运到上善观去寄存,路程较远,上百号人来来往往运了好几天。史道长始终没有露面,有几对通宵打野的男女,看见上善观史道长的那间密室彻夜灯火明亮。长皮旧病复发,一天晚上带着阿茹娜爬墙溜进上善观,想再探密室,结果跟前次一样,被两个守夜的道士当场逮着。因为有阿茹娜这个护身符(或者是因为那块可以青石留名的红石),长皮没有像前次一样被关起来,史道长连话都懒得跟他们说一句,就叫两个道士把长皮和阿茹娜放走了。 这次,在学堂新选址开始挖石脚槽子的人十分小心,生怕一不小心一锄头又挖出个啥子怪东西来。每挖出树根、瓦片、石头之类,都要送去上善观请史道长看。开头几次,史道长还出来看上一眼两眼,后来就把观门关了起来,喊死也不开。于是游民懒汉二流子们就把挖出来的石头树根瓦片之类,堆在上善观门前的石阶上,害得道士们夜夜开门出来清理,推一辆手推车,运到老远的地方去倒掉。 同时,廖总管带着十来个下人,忙着处理黑石寨的那口血水井。把井里的水打上来,挑到原来销大烟的那块空地去倒掉。一连忙了好几天,井水不但打不干,血色还越来越浓,散发出令人作呕的腥臭味。没有办法,征得史道长同意后,用石头泥土把井填平了。 填井的第二天一大早,就有人跑来报告,说是晚上听见井里发出很奇怪的响动,一直到天亮声音才消失。当天晚上,廖总管就带了几个下人去听,果然听见井里发出“嘶嘶啦啦”的响声,有些像销大烟的石灰坑里发出的声响,又像是有几百条毒蛇在里面撕咬缠斗,令人毛骨悚然。 有人附和阿牧扒的提议,说既然问题出在那棵大榕树上,不如把树砍掉、连树根也全部挖出来烧掉试试。却遭到黑石寨大部分人的反对,说那棵五百年的老树是黑石寨的神树,不要说整棵砍掉连根挖出,就是砍几根树枝也不行,得罪了树神,指不定哪天就会降下更大的灾祸。廖总管到上善观征求史道长的意见,史道长说井可以填,但树不能砍;填上的井以后可以复原,砍了的树就永远不可能复原了。还建议廖总管去找大东巴,看看有没有啥子办法可以破解二东巴的梦。廖总管又跑去找迪尼体古,大东巴答应跳一回大神,请大黑天神、观音菩萨和毗沙门王亲临为二东巴解梦。 要跳大神那天晚上,许多人早早吃过晚饭就等在现场。跳神的场所,当然就选在建文树下思源井的旁边。被填平的血水井的井圈上面,摆了一张红椿木做的、很古旧的神桌,上面绘了很多血红色的花纹,像是无数条纠缠在一起的蛇。神桌上摆了一块同样古旧的牌位,牌位上贴着红纸,写着黑字。那字不像史道长画符时候写的那种,但同样稀奇古怪,连禹三少爷也认不识。神桌四周,插了九支一人多高的大火把,火把都浸了火油,散发出刺鼻的味道。神桌前面,立着那副著名的刀杆梯。有九个长皮长的刀杆梯(长皮偷偷溜进土主庙后院专门放跳大神用具的那间房子里,躺在刀杆梯旁边量过的),一头架在建文树一根粗壮的树枝上,一头卡在两个专用的石槽中;有大人大腿粗的两根立杆上,绘着血红色的蛇形花纹,三十六把当作横档梯蹬的钢刀寒光闪闪,令人望而生畏。刀杆梯的立柱上,插着三十六面三角形的小旗,白、绿、黄、蓝、红、黑各六面,据说分别代表着观世音菩萨心咒唵、嘛、呢、叭、【表情】、吽六字真言。离刀杆梯下脚不远处,一并排挖了九个坑,坑里烧着通红的栗柴炭,上面一并排放了几个已经烧得暗红的犁头。离那排犁头几步远,铺了几张大红毯子,毯子四周,同样插了九支火把。毯子正中,摆了一张宽大结实的椅子,黑漆漆的看起来很沉,估计要两个人才搬得动。 廖总管安排土司府三十几个下人围成一个大圈,把看热闹的人挡在圈外。天黑后不久,大东巴就在十几个打着火把、拿着跳神用具的徒弟的簇拥下走进圈子,坐在那张专门为他准备的大椅子上。大东巴穿着一套奇怪的衣裳,上衣是红的,下身是一条女人才穿的裙子,也是红色的,还披了一件里红外黑的披风,头上戴了一顶有九个尖角的帽子,帽子上绘着红色花纹,也像一条条纠缠在一起的蛇。那几个徒弟的装扮跟大东巴差不多,只是不穿披风,不戴帽子。 大东巴闭着眼睛坐了一阵,抬起一只手挥了挥,几个徒弟就用手中的火把,点燃了插在地上的十八支大火把。二东巴阿牧扒左手拎着一只紫冠红羽金脚的大公鸡,取下刀杆梯最下面那把刃口朝下的钢刀(三十六把钢刀中,最上、最下一把刃口朝下,其它三十四把刃口朝上),走到神桌前面,单膝跪下,很麻利地一刀割开公鸡脖子,先把鸡血淋在牌位上,又在神桌四周淋了一圈,将那把刀刃上看不到一丝血迹的钢刀,刃口朝上架在原位,这才把仍然活蹦乱跳的公鸡扔给其他两个东巴徒弟。那两个徒弟没接住,公鸡落地后就马上站起来,像阿牧扒平常喝多了索尼玛酒一样,东倒西歪摔倒了又爬起来。围观众人哈哈大笑,阿牧扒脸红筋胀地扑上去,连按了好几次才把公鸡按住,捏住脖子提起来。那只公鸡蹬脚拍翅地折腾了好大一阵子,才终于不动了。 阿牧扒丢下公鸡,双手叉腰,威风凛凛地环视了一圈,大声说:你们所有人听着,跳神的时候,不准吃烟,不准吃酒,不准笑,不准乱跑,不准讲话,不准打哈欠,不准擤鼻涕,不准放屁……一连讲了好多个不准,这才闪到一边。大东巴闭着眼睛在椅子上坐了一阵,等大家都安静下来,这才慢慢起身,走到神桌前,脱了鞋子,打着赤脚,一级一级地爬上刀杆梯,众人或屏住呼吸,或吸着冷气,或张着嘴巴,或握紧双拳,目光随着大东巴慢慢向上爬。终于爬到了顶端,众人才在大东巴徒弟们的带领下大声喝彩。大东巴歇了一会,一边用震得人耳朵嗡嗡作响的奇特声音,念观世音菩萨心咒唵、嘛、呢、叭、【表情】、吽六字真言,一边拨下、又插上刀杆柱两边白、绿、黄、蓝、红、黑的三角小旗。约莫半顿饭功夫才念完咒,从刀杆梯上一级一级倒退下来,落地后,又在众人的喝彩声中,从那九个烧成暗红色的犁头上面轻快地走过去;然后从腰间掏出几张黄纸,包住犁头尖,用牙齿咬住犁头尖,把犁头叼起来又放下,每个犁头重复三次——这两下子是大家多次见识过的,也没啥子稀奇。但也没有一个人会打哈欠,整个天石谷,毕竟只有大东巴迪尼体古才会这两下子。 依次叼完犁头,大东巴回到场子中间,那张大椅子已经被两个徒弟抬到了一边。迪尼体古闭着眼睛在场子中站了一会,猛然睁开双眼大喝一声,就开始哆嗦,先是脑壳哆嗦,接着是肩膀哆嗦,然后是肩膀哆嗦胸脯哆嗦手哆嗦腰哆嗦屁股哆嗦双腿双脚哆嗦,浑身上下无处不哆嗦,嘴里依哩哇啦地讲着众人都听不懂的鸟话。等到哆嗦得差不多众人都要跟着哆嗦起来,二东巴才把一面圆鼓交给大东巴,大东巴就拍打着圆鼓转着圈子跳起舞来,一边跳一边大声喊鸟话。喊了一阵,又停下来开始哆嗦,一直哆嗦到众人也跟着他哆嗦起来,二东巴才又走上前去,用鸟话跟大东巴一人一句地对喊。二东巴喊完话退下后,大东巴又开始不厌其烦地第三次哆嗦。大家都晓得这是大东巴最后一次哆嗦了,接下来他就会直挺挺地倒在毯子上,装一阵死又活回来,跳神也就结束了。至于效果咋个样,也就只有老天爷才晓得了。 但那次跟往常一样的跳神,效果却比往常更加明显。从跳完神的当天晚上起,那口井就再也没有发出过奇怪的声响。有胆大的试着用刀去戳建文树,也不见有血水流出来。于是大家又开始公认大东巴是有些真本事的,恐怕还是本事最大的,连公认“最有学问的”史道长和“最精明能干”的廖总管好多天都解决不了的事,他只哆嗦了三次就效果明显完事大吉,这个不是真本事又是啥子?于是就有几个早起晚归在修学堂工地上累得腰酸背疼的游民懒汉二流子,打起了拜大东巴为师学跳神的主意。 一天晚上,由烟锅巴带头,五个二流子首先找到阿牧扒,送了几葫芦索尼玛酒,讲了拜大东巴为师的想法。阿牧扒马上喝光了其中一个葫芦,然后带他们去找大东巴。迪尼体古说要先征得夫人土司的同意再说,五个人又跑去找廖总管,廖总管报告了夫人土司,夫人土司马上就同意了。 第二天,又有十几个游民懒汉二流子相约去找廖总管,说要拜师学跳神。廖总管去报告夫人土司,不一会就见几个手拿皮鞭的下人,凶神恶煞地冲出土司府大门,一顿鞭子把想学跳神的十几个游民懒汉二流子抽得浑身只哆嗦,老老实实地跑回学堂工地去继续干活。 在天石谷,只有三个人有资格收徒弟:史道长、欧麦嘎师傅和大东巴迪尼体古。(木匠、石匠、皮匠、泥水匠师傅也可以收徒弟,但像庄稼汉一样都是干粗笨活的,不入流,不算数。)其中大东巴的徒弟最多,有三十几个;欧麦嘎师傅的徒弟最少,只有十来个,而且不叫徒弟,叫杂役。 上善观、嘎得教堂和土主庙,分别坐落在天石盆地的北山、西山和东山脚下,呈三足鼎立之势。土司府一视同仁,分别给上善观、嘎得教堂和土主庙划分了上百亩好田,上善观的叫“供养田”,嘎得教堂的叫“奉上田”,土主庙的叫“敬主田”,由土司府安排各家各户轮流耕种,收成全部归上善观、嘎得教堂和土主庙。此外,逢年过节的,土司府还要拿出钱物来“供养”“奉上”“敬主”,山寨里有人家因灾因病要请史道长或大东巴驱灾除病,也会根据家庭贫富能力大小适当奉钱送物。因此,在天石谷,除了土司府,土主庙、上善观和嘎得教堂也算得上财大气粗风头足。其中,大东巴迪尼体古和土主庙排老大,欧麦嘎师傅和嘎得教堂是老三。 跟欧麦嘎师傅只会忠心耿耿敬奉“嘎得”不同,史道长除了画符捉鬼,迪尼体古除了上刀山下火海叼犁头打哆嗦,两人都还会给人看病。不是用画符跳神的方式,而是用九鼎山盛产的各种药村,不同的是史道长为人治病用丸药,迪尼体古用汤药。上善观和土主庙中都有一间专门的“药房子”,堆满了各种各样的药材。如果有需要,土司府每年收上来的大量药材,也任由史道长和迪尼体古选用。给穷人家看病,史道长和迪尼体古从来不收钱物,甚至还要给病人送些滋补的药材或其他物品。欧麦嘎师傅虽然不会驱灾看病,但在别人家有灾有病的时候,也经常拿出教堂的钱物去救助。因此,在天石谷,除了土司老爷和夫人土司,他们三个算得上是最受敬重的人物。 因此,曾有许多人想成为史道长或者大东巴的徒弟(实在不成,当欧麦嘎师傅的叫作杂役的徒弟也成)。但这徒弟却不是哪个想当就能当上的,三个师傅都有一套考察、考验、管理徒弟的方法,绝大部分人过不了“考察”这一关;能入门的“毛徒弟”,一半以上通不过“考验”退了回去;也有几个正式徒弟,受不了“管理”自动退了出来。能够最终成为徒弟,是需要有些真本事的。以烟锅巴带头要去拜迪尼体古为师的那五个二流子,就只有烟锅巴一个人,最终成为了大东巴的徒弟。 “考察”就在土主庙中进行,那天下午,听说大东巴要收徒弟,许多人去土主庙看热闹。迪尼体古坐在那张要两个人才抬得动的大椅子上,三十几个徒弟分列两边,五个二流子面对大东巴站着,看热闹的人围在五个二流子身后。二东巴在大黑天神、观音菩萨和毗沙门王神像前敬了香,叽哩咕噜讲了一通鸟话,就宣布开始“考察”,要五个二流子分别显显自家的本事。 前三个显本事的二流子,都是学大东巴打哆嗦,迪尼体古只看了一眼就闭上了眼睛。三个人的哆嗦都打得实在不咋个样,像落水狗落汤鸡在装腔作势地抖毛,引来一阵阵哄堂大笑。第四个二流子看起来倒是真有些本事,一连翻了几十个筋斗,翻得最后像那天跳神场中的那只公鸡一样东倒西歪站不稳,又引来了一阵大笑。烟锅巴最后一个上场,他拿出一个吃饭用的瓷碗,递给阿牧扒看。阿牧扒接过去,又捏又敲还用牙齿咬。大家都不晓得搞啥子名堂,那就是一个普通的饭碗,人人天天都要用的,大家都是见过的。 接下来就发生了一台不是人人都见过的事情:烟锅巴从阿牧扒手中接过碗来,双手捧着看了一会,突然张嘴就咬,一口就将碗边咬去一个大缺口,然后就听见“嘎巴嘎巴”的咀嚼声,令人牙齿发痒口中泛酸,不少人随地乱吐口水。烟锅巴呲牙咧嘴地大嚼了一阵,伸长脖子往下吞,然后大张着嘴,转着身子让大家看,除了一口黄牙和一条舌头,大家没看见他的嘴里还有其他东西。烟锅巴又咬又嚼又吞又张嘴,像一条饿狗在津津有味地对付一根肉骨头。围观众人直淌口水,一口接一口吐到地上。不到一顿饭功夫,那只瓷碗就只剩下了一个碗底,地上到处是痰迹。 烟锅巴舒舒服服地打了两个饱嗝,看着一直睁着眼睛的大东巴。迪尼体古看了他一阵,说:你行,就你了,我的第三十三个徒弟。阿牧扒马上倒了一碗索尼玛酒递给烟锅巴,烟锅巴双手举碗得意洋洋地展示了一圈,就准备一口喝干,却被阿牧扒一脚踢在屁股上。二东巴抓住烟锅巴的一只手,朝着大东巴偏了偏头,烟锅巴这才回过味来,忙捧着碗走到大东巴面前,双膝跪下,恭恭敬敬地将酒碗高举过头…… 第十七章 上古神器(下) 大东巴收下烟锅巴当徒弟的第二天下午,由史道长邀请和主持,在上善观举行了一场有一百多人参加的集会。除了天石谷必不可少的头面人物,受邀请参加集会的,还有五十多户人家的户主。许多人跟着去看热闹,但只能挤在上善观门外,踮着脚尘伸长脖子看看屋顶、墙壁和紧闭的大门。大家猜测,这次不同寻常的聚会,肯定跟那个不同寻常的大石柜子有关系。 集会在上善观供奉着三天尊像的正殿里举行。三天尊像前,摆了一张长桌,上面放着几件器物,锅不像锅盆不像盆槽不像槽,倒有些像上善观和土主庙里那些专门用来烧香的鼎。一共是九只,有的方有的圆,有的大有的小,有的三只脚有的四只脚,全都灰头土脸、锈迹斑斑,跟上善观和土主庙那些威风凛凛的大鼎相比,简直就像土司老爷跟叫化子不能比。如果丢在路边,或许会有人捡了去当牲口槽猪食盆,上善观不养牲口不喂猪,捡些破铜烂铁来放着不晓得做啥子用。 长桌后面,摆了一排椅子,坐着夫人土司、禹三少爷、姬姜(高山峻只能站在她身后)、史道长和欧麦嘎师傅,还有一张椅子空着,那是给大东巴迪尼体古留的。直到快关大门的时候,阿牧扒才跑来说,他师傅头疼得厉害,不能来,让大徒弟来代替他。那张椅子阿牧扒当然是不能坐的,只能空着。一百多号人在大殿里席地而坐。可能是由于三天尊在上的原故,气氛有些不同寻常集会,只偶尔听见一两声压抑着的咳嗽。 人都到齐坐好后,史道长扭头越过禹三少爷,轻声跟夫人土司说了两句话,站起身来走到长桌一侧,半面向椅子上坐着的四个人,半面向席地而坐的众人,清了清嗓子,说:今天请大家来,是有一台很重要的事情要宣布和讨论。大家都晓得,二十几天前,在修学堂的工地上,挖出了一个大石柜子,大石柜子里放着的,就是摆在大家面前的这九只鼎。 一直凝神屏息的众人有些骚动,纷纷伸长脖子,看那九只本来不消伸长脖子就能看见的鼎,然后纷纷咂嘴叹气大失所望。原来费气巴力挖出来的,竟然是一堆破铜烂铁。史道长是不可能当众说谎的,那天在挖掘现场的许多人今天也在场,金银珠宝大家虽然没有见过多少,但还不至于把眼前的破铜烂铁,看成满脑子的金银珠宝。 史道长接着说:大家不要看这九只鼎破破烂烂的不起眼,这可是件了不得的东西。经过二十几天的考证,我得出一个初步结论,这九只鼎,不是一般的鼎,而是神器,上古神器。理由有二,一是大石柜的盖子上,用大篆钟鼎文刻着“九龙神鼎”四个大字;二是从九只鼎的造型、工艺和纹饰来看,可以肯定是先秦时期、甚至商代晚期的东西。 禹三少爷插嘴说:史道长不愧是最有学问的,竟然连大篆钟鼎文都认得,还给这堆破烂起了个“上古神器”的大名字。既然破铜烂铁都可以起名字,我也来给今天的集会起个名字,就叫作“大牛皮会”吧。 欧麦嘎师傅说:这个名字不好听,我看叫“论鼎法会”比较好。 史道长绕过禹三少爷直接反驳欧麦嘎师傅:只有佛家才做法会,道家是从来不做法会的,你这是东拉西扯牛头不对马嘴。 禹三少爷和欧麦嘎师傅还想继续斗嘴,夫人土司脆生生地一锤定音:我看就叫“讲鼎会”,请史道长接着讲,大家好好听。 史道长看了禹三少爷两眼,说:这套上古神器,叫作九龙鼎——这个名字可不是我起的,石柜盖子上明明写着。鼎的作用,主要有三个。第一个是用来象征王权。相传,夏朝初年,夏王大禹划分天下为九州,令九州州牧贡献青铜,铸造九鼎,以一鼎象征一州,将全国九州的名山大川、奇异之物镌刻于九鼎之上,并将九鼎集中在夏王朝都城。九州从此就成了中国的代名词,九鼎就成了王权至高无上、国家统一昌盛的象征。夏朝、商朝、周朝三代,都把九鼎奉为象征国家政权的传国之宝。战国时,秦国、楚国都曾兴师到周王城求鼎问鼎。后来,大禹铸造的九鼎下落不明。后世帝王非常看重九鼎的权利象征意义,曾多次重铸九鼎,像女皇帝武则天,就下令重铸过九鼎…… 姬姜一连大声“哎”了三次,史道长才停住嘴,姬姜问:先问你个事情,你说的那个大禹,是不是我们禹家的老祖宗? 史道长说:这个,没有认真考证过,不好说。 姬姜说:有啥子不好说?天下同姓是一家,我看那个铸九鼎的大禹,就是我家老祖宗,不然,他咋个也姓禹?不然,这里咋个会叫九鼎山?不然,咋个我禹家的地盘上,也挖出了九鼎?我看这九个鼎,一定是大禹老祖宗跑来埋在这里的。或者说不定,大禹老祖宗就是九鼎山天石谷人,他的那个象啥子征的九个鼎,就是在天石谷铸造的。 史道长哭笑不得的样子,说:大禹的禹不是姓,而是名。禹的父亲,名叫鲧,禹的儿子,名叫启。这里原来不叫九鼎山,而叫九龙山,是你们家禹氏先祖,到天石谷定居后才改的名。大禹当年铸九鼎的地方,跟天石谷相隔十万八千里,大禹的九鼎咋个会跑到这里来? 禹三少爷说:大禹治水到处跑,没准真的来过潞江,来过天石谷。 长皮突然说:那九个鼎,是像那个月亮一样掉下来的,还有,从美国飞鸡上飞下来的也说不定。 大家都笑起来,夫人土司咳嗽了几声,大家才止住笑。史道长清了清有些沙哑的嗓子,接着说:鼎的第二个作用,是作为礼器,用来祭祀,主要是祭神和祭祖。第三个作用,是道家用来炼制仙丹。传说当年轩辕黄帝就曾制鼎炼丹,服食仙丹后骑黄龙升天成仙。当然,在上古时代,还有人用鼎来煮饭煮肉盛东西,但这种鼎,跟我们用的锅碗瓢盆一样,是没有价值的,不算数的。最有价值的,就是前面说的三种鼎。那我们面前的这九只鼎,属于哪一种?究竟有啥子作用?我认为都不属于,至于到底是做啥子用的,我现在还搞不清楚。但可以肯定的是,这九只鼎绝不是用来煮饭煮肉盛东西的,也不是后人仿制的,而是货真价实的上古神器。大家看,这九只鼎,有圆有方,有大有小;圆鼎五只,方鼎四只,这是啥子意思呢?很清楚,这是天圆地方、天覆地载的意思。这只最大的圆鼎,叫作乾元王鼎,也叫乾元父鼎,乾就是天的意思;其他四只小一些的圆鼎,分别叫作开元鼎、混元鼎、化元鼎、归元鼎,是王鼎的四个大臣,或者说是父鼎的四个儿子。这只最大的方鼎,叫作坤元后鼎,也叫坤元母鼎,坤就是地的意思;其他三只小一些的方鼎,分别叫作生元鼎、培元鼎、固元鼎,是后鼎的三个管家,或者说是母鼎的三个女儿。这是啥子意思?啥子道理呢?很有意思,大有道理。这里边有非常高深的学问,包含着源远流长、博大精深的中华文化精华…… 不少人打开了呵欠,甚至不小心喷出了鼾声。史道长如醉如痴物我两忘,继续不管不顾地口若悬河滔滔不绝,直到姬姜终于忍无可忍,插嘴吼道:你老讲那些圆呀方呀天呀地呀干啥子,不如讲讲那些龙,我看那上面有几条龙,跟我射死的那条怪蛇有些像。 夫人土司亲自瞪了两眼,姬姜才闭了嘴,用鼻孔对着史道长哼哼。史道长又依依不舍不依不饶地讲了一大段,这才讲到了龙:这个鼎为啥子叫九龙鼎呢?因为每个鼎上,都有九条龙,一共九九八十一条龙,每条龙都是各具形态,无一雷同,工艺精湛,堪称天工。鼎是王权的象征,而龙,是王者的象征;九是最大的数字,九鼎九龙,就是至高无上、至大无极的意思。龙是传说中由九种动物合而为一的九不像的神异动物,虾眼、鹿角、牛嘴、狗鼻、鲶须、狮鬃、蛇尾、鱼鳞、鹰爪。大家看,在这九只鼎上的八十一条龙,都是这个样子。天圆鼎一盖双耳三足,盖顶的一条龙头下尾上,是亢龙有悔;双耳两条龙头朝上,是飞龙在天,三足为潜龙勿用,鼎身上三条龙是见龙在田。地方鼎一盖双耳四足,顶盖一条卧龙,双耳各是一条睡龙,四足是四条出水龙,鼎身上的是两条戏水龙…… 这时,同样忍无可忍的欧麦嘎师傅又插嘴说:史道长,你的话我听得不懂,会不会讲得更懂一些。我和大家一样有兴趣听,就是你的话听得不好懂。爱懂漏,油安得死蛋? 禹三少爷嬉皮笑脸地接着说:像你这样的外国人,当然听得不懂;像我这样的中国人,就懂得不听。安得死蛋,油? 史道长意犹未尽地咂咂嘴,宽宏大量地笑着说:这个上古神器九龙鼎,好多地方我还搞不懂。在座有懂的,请多多指教——就是说有认得这个鼎和龙的,就当场给大家讲讲。 禹三少爷继续说:今天在场的,哪个有你学问大?今天开的是“讲鼎会”,不是“论鼎法会”,更不是“大牛皮会”,你一个人讲就成了,哪个敢乱插嘴? 欧麦嘎师傅说:这个鼎我不懂得,龙倒是懂得一些。中国人是很喜欢龙的,但我们不喜欢龙。在我们国家,龙是怪物,贪婪、狡诈、残暴的。中国人的龙我见过的不少,那个九龙鼎上的龙,我从来没有见过。以前我见过不少的龙,是中国人的龙;那个九龙鼎上的龙,是外国人的龙。 姬姜大声说:我看也不像龙,倒像蛇。我看不如叫九蛇鼎好了。 史道长有些手足无措的样子,说:龙就是龙,蛇就是蛇,龙变不成蛇,蛇也变不成龙。鼎配龙才是合情合理天经地义,鼎配蛇算啥子?简直就是东拉西扯乱七八糟。 姬姜说:那龙本来就是个东拉西扯乱七八糟的东西,啥子虾子眼睛马鹿角、黄牛嘴巴狗鼻子、老鹰爪子蛇尾巴,你说说,不是东拉西扯乱七八糟又是啥子? 禹三少爷站起身来,懒洋洋地走到长桌前,把那九只鼎仔仔细细看了一遍,这才说:姬姜说的不错,这个鼎上的龙的确有点怪。我先前见是一堆破烂,就懒得好好看。现在好好看了一遍,觉得这个龙,有点变态。像欧麦嘎师傅说的一样,不是中国人传说中龙的样子,倒像是一种邪恶的东西。我说史道长,这个鼎不会是用来养蛊的吧? 史道长失声惊叫:你瞎说啥子?鼎是神圣的东西,这九只鼎,是货真价实的上古神器,咋个会用神器来养蛊? 禹三少爷不慌不忙地接着说:像龙一样,蛊也是神秘的东西。神圣和神秘,只有一字之差。神圣的鼎能够跟神秘的龙相配,为啥子就不能跟同样神秘的蛊配在一起?史道长前面说的不错,九鼎山原来是叫九龙山。九鼎九龙,其中一个天石谷,大家想想,这个天石谷的谷,会不会跟龙一样神秘的蛊有啥子关系呢?从地形上看,天石谷是一个南北稍长的椭圆形盆地,像一个鸡蛋的样子;而一般叫作谷的地方,应该是长形的,像一条蛇的样子。我因此推断,这个实实在在的谷,跟那个神神秘秘的蛊,肯定是大有关系的。 史道长满面通红,大声叫道:你这是狗扯羊肠瞎说乱讲。你有啥子实实在在的证据?摆出来给大家看看。 这时,夫人土司站起身来说:我来讲几句。史道长如释重负地回到自己的椅子上,面红耳赤地喘着气。姬姜鼻孔朝天,一副洋洋得意的样子。禹三少爷对姬姜连竖了几次大拇指她也没有看见。 夫人土司说:我今天不讲面前的鼎,也不讲鼎上的龙,我要讲的是另外一种神器。这种神器,就像史道长刚才讲的九龙鼎一样,可以分成两个部分来讲,一个部分是精神,一个部分是学问;精神是鼎,学问是龙,精神跟学问合起来,就是最宝贵、最厉害的神器…… 夫人土司的山外话很好听,字字句句清脆悦耳,只是不大听得懂到底是啥子意思。跟史道长一样,夫人土司讲了好长一大段,都是关于那个像鼎一样的“精神”和像龙一样的“学问”的。好在夫人土司不像史道长一样云里雾里高来高去不着边际,她很善于用实实在在的人和事来讲道理。 在讲“精神”的时候,夫人土司说,最重要的是两个方面:独立自强,革故鼎新。独立自强不少人是懂的,就是长大成人成家之后,人就不能再依赖父母,要分家,依靠自己独立生活。这个道理不难懂,连飞禽走兽都是这样的。说到革故鼎新,好多人就不懂了,以为说的是三少爷禹鼎新,都朝他看,见他跟平常一样,今天也不见得有多精神。夫人土司就拿销大烟和修学堂举例子,说销大烟就是革故,修学堂就是鼎新。有不少人又以为,修学堂原来是禹鼎新少爷出的馊主意。 讲到“学问”的时候,夫人土司也说,最重要的是两个方面:开放包容,崇教尚文。开放包容就拿欧麦嘎师傅和嘎得教堂、史道长和上善观、大东巴迪尼体古和土主庙来举例子,说是不能彼此排斥、互相拆台,而要彼此尊重、互相学习。话虽然讲得好听,但大家都晓得,他们表面上倒好像是彼此尊重、互相学习没有公开撕破过脸皮,但暗地里好像是彼此排斥、互相拆台都争着想当老大的。欧麦嘎师傅的表现倒还不太明显,史道长跟大东巴之间的关系,就连长皮之流也是晓得的,就像水土司共工跟火土司祝融一样,虽然不是每次见面就当众掐架。 讲到崇教尚文,就直接讲修学堂的事情。有些脑筋转得快的听着听着就听明白了,原来夫人土司的意思,是等学堂修好后,一定要让娃娃们去好好读书;让今天来参加集会的户主,也帮着宣扬宣扬读书的好处。脑子不太清楚的听着听着又偷偷打起了呵欠,认为夫人土司真是不简单,竟然能够讲那么一大段让人听不懂的话。在他们的认识中,听不懂的话,跟鼎和龙一样有两种:一种是欧麦嘎师傅和东巴跳神时候讲的鸟话,另一种是“有学问”的话。显然,夫人土司也是个货真价实“有学问的”,而且恐怕还是“最有学问的”,因为她那天讲话的时间,比史道长更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