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N次穿越殃家祸国》 第一章 青铜匣启 血祭前夜 咔哒! 一声轻得如同枯枝断裂的脆响。在姬娆耳中却无异于惊雷!玻璃展柜侧面,一道仅容一人侧身的缝隙,如同地狱裂开的一道门缝,无声地滑开了! 一股难以言喻的气味瞬间汹涌而出!不是古物的陈旧霉味,而是浓烈的、带着铁锈甜腥的干涸血液气息!混合着焚烧过的骨灰、深埋泥土的腐朽,还有一种……浓稠得如同实质的绝望哀嚎!这气息如同带着倒刺的巨拳,狠狠砸进姬娆的口鼻,直冲脑髓!她眼前一黑,几乎窒息。 “不——!”林薇绝望的嘶喊被隔绝在意识之外。 博物馆闭馆的钟声在穹顶空洞地回荡,最后一波游客的嘈杂如潮水般退去,只留下死寂在惨白的射灯下蔓延。姬娆独自站在商周展厅的中央,像个被遗忘的祭品。空气里浮动着恒温系统低沉的嗡鸣,还有尘埃与岁月混合的、冰冷干燥的气息。她的影子被拉得细长扭曲,投在光洁如镜的大理石地面上,仿佛另一个蠢蠢欲动的幽魂。 前方,强化玻璃展柜像一块巨大的冰,隔绝着尘世。冰的核心,幽暗深处,沉睡着那方饕餮纹青铜匣。商晚期。标签上的字迹工整得近乎冷漠。它通体覆盖着斑驳的铜绿,如同干涸的血痂,唯有那些凸起的兽面纹路,在冷光下折射出钝而沉的幽光。那纹路——双目圆瞪,巨口獠牙,卷曲的角与爪纠缠盘绕——不是装饰,更像是一种凝固的、无声的咆哮,一种跨越三千年时光依旧未曾餍足的原始饥饿,正透过玻璃,贪婪地吮吸着她的目光。 姬娆,历史系博士,专攻商末迷雾。她为帝辛翻案的长篇论文刚被权威期刊以“缺乏确凿物证,过度臆测”为由打回。此刻,胸腔里堵着一团冰冷的火。她死死盯着那青铜匣,指尖无意识地隔着虚空,描摹饕餮狰狞的轮廓。嘴唇无声翕动,吐出一个个被历史尘封、被唾沫浸透的名字:“帝辛…妲己…酒池…肉林…” 每一个音节都像裹着锈蚀的铅块,沉重地砸在心坎上。她渴望真相,渴望撕裂那层由胜利者书写、被后世涂抹得面目全非的油彩,触摸到那个时代真实的、滚烫的、或许同样绝望的脉搏。 “娆娆!魔怔啦?清场锁门了!” 好友林薇咋咋呼呼的声音从展厅门口传来,像颗石子投入死水,溅起一点微澜。 姬娆猛地回神,指尖传来玻璃冰冷的触感。“就来!”她应着,目光却像被无形的锁链拴住,最后一次投向那深渊般的匣子。就在她转身的刹那—— 嗡! 一声极其低沉、几乎无法用耳朵捕捉、却直接震荡在骨骼和灵魂深处的嗡鸣,毫无预兆地炸开!仿佛沉睡的巨兽在深渊里翻了个身。姬娆浑身剧震,霍然扭头! 展柜深处,那饕餮兽瞳的位置,一点极其微弱、如同垂死火星的暗红光芒,骤然亮起!那红光并非温暖,反而带着一种浸透骨髓的阴寒,一种来自远古洪荒的、饱含血腥与诅咒的召唤! “薇薇!等等!”姬娆的声音因极度震惊而嘶哑变形。她像被无形的巨手攫住,猛地扑回展柜前,双手“啪”地按在冰冷的玻璃上,脸几乎贴了上去。心脏在胸腔里狂跳,擂鼓般撞击着肋骨。 红光!千真万确!它在青铜兽瞳的纹路深处明灭,微弱,却固执得令人心胆俱寒! “娆娆!你疯了吗?保安要来了!”林薇的尖叫带着哭腔冲过来,试图拽她。 晚了。一股超越理智、近乎宿命般的疯狂冲动,瞬间吞噬了姬娆。她从随身的工具袋里——那里面装着拓碑用的薄刃钢片——闪电般抽出一枚。动作快得不像她自己,带着一种被操纵的精准与决绝。钢片冰冷的边缘抵上展柜侧面一个极其隐蔽的、几乎与装饰线融为一体的微型凹槽。 咔哒! 一声轻得如同枯枝断裂的脆响。在姬娆耳中却无异于惊雷!玻璃展柜侧面,一道仅容一人侧身的缝隙,如同地狱裂开的一道门缝,无声地滑开了! 一股难以言喻的气味瞬间汹涌而出!不是古物的陈旧霉味,而是浓烈的、带着铁锈甜腥的干涸血液气息!混合着焚烧过的骨灰、深埋泥土的腐朽,还有一种……浓稠得如同实质的绝望哀嚎!这气息如同带着倒刺的巨拳,狠狠砸进姬娆的口鼻,直冲脑髓!她眼前一黑,几乎窒息。 “不——!”林薇绝望的嘶喊被隔绝在意识之外。 姬娆的手,那只写惯了考据论文、翻遍了甲骨残片的手,带着一种飞蛾扑火般的、被诅咒牵引的决绝,猛地探入缝隙,狠狠地、重重地按在了那冰冷、粗糙、布满铜绿与饕餮纹的青铜匣盖之上! 触感滚烫! 不是物理的温度,而是灵魂瞬间被点燃、被撕裂、被投入无边熔炉的极致痛苦! “呃啊——!” 一声不似人声的凄厉惨叫撕裂死寂的展厅。眼前的景象——林薇扭曲惊恐的脸、惨白的射灯、冰冷的展柜、博物馆穹顶模糊的星图壁画——瞬间被一股无形的巨力拉扯、粉碎、旋转!视野被彻底淹没!不是黑暗,是翻滚咆哮、浓稠得化不开的血色狂潮!无数破碎的画面在其中沉浮、尖啸:断裂的青铜戟戈滴着血,巨大的甲骨在烈火中龟裂,华丽的宫殿在浓烟中倾颓,无数张扭曲痛苦的人脸在血浆里浮沉、无声地张嘴嘶喊……无数非人的、混乱的、饱含怨毒与诅咒的嘶鸣,如同亿万根烧红的钢针,狠狠扎进她的灵魂深处! 天旋地转!时空崩解! …… 刺骨的冰冷率先唤醒了意识。不是水的冰冷,是金属的、带着浓重血腥气的寒意,贴着赤裸的皮肤。剧痛如同退潮,留下浑身散架般的虚脱。 眼皮重如千斤。姬娆艰难地掀开一线。 黑暗。浓稠的、令人窒息的黑暗。 不,有光。微弱摇曳的、昏黄的光,来自头顶高处。勉强勾勒出粗糙圆木的轮廓,还有木头上湿漉漉、反着幽光的……暗红色水痕?那浓得化不开的血腥味,正是从这里散发出来! 她动了动。身下是冰冷坚硬、凹凸不平的木板,每一次船身的晃动,都带来五脏六腑的翻搅。吱呀——木头不堪重负的**在死寂中格外刺耳。空气里除了血腥,还有河水的土腥,木头腐朽的霉味,以及……一种浓烈的、混合着汗味、恐惧和某种难以言喻的、类似祭祀香料焚烧后的怪异甜腻。 这是哪里? 她试图撑起身体,指尖传来钻心的刺痛。借着那点微光,她看清了自己的手。一只完全陌生的手!纤细、柔若无骨,指甲修剪得圆润完美,染着一种……艳丽得如同新鲜心脏血液般的蔻丹!这绝不是她那双手! 恐慌的毒蛇瞬间缠绕心脏。她猛地摸向自己的脸——触手冰凉细腻,轮廓小巧精致得近乎妖异。下颌线条流畅,鼻梁挺直,唇瓣饱满……这绝不是姬娆的脸! “哗啦——!”巨大的水声在极近处炸响!冰冷腥臭的河水混合着……某种粘稠的液体,劈头盖脸浇了她一身!激得她一个寒颤,彻底清醒。 她看清了。这哪里是船舱?分明是一个移动的囚笼!狭小、低矮,没有窗户,只有头顶一个狭窄的方形开口透下昏黄的光。船体在浑浊的水流中沉重前行。笼子里不止她一人!十几个女子蜷缩在阴影里,像一堆被丢弃的破布娃娃。她们穿着极其简陋、几乎无法蔽体的灰败麻衣,沾满泥污和暗红的可疑污迹。个个面无人色,眼神空洞得像被抽走了灵魂,死死盯着脚下浸血的船板,或者抱着膝盖无声地发抖。绝望和恐惧如同实质的粘液,填满了这狭小的空间。 “呜…阿娘…冷…血…好多血…”一个细若游丝的、带着无尽恐惧的童音啜泣,从角落传来。立刻被旁边一个枯瘦如柴的女人死死捂住了嘴,只留下压抑到极致的、如同小兽濒死的呜咽。那女人自己,眼神里只剩下更深的麻木和一种认命般的死寂。 姬娆的心脏狂跳如雷。一个冰冷而荒谬的结论,带着铁锈和血腥味,狠狠砸进脑海:穿越!商末!苏妲己! 就在这时,头顶那狭窄的开口猛地被掀开!刺目的天光如同灼热的探照灯,瞬间将囚笼内每一个惊恐绝望的面孔照得纤毫毕现,也将她们身上、船板上那些暗红的、尚未完全干涸的斑驳血迹,映照得更加刺目惊心! 一张粗鲁凶悍、饱经风霜的男人脸出现在开口处,逆着光,只能看清他咧开的嘴里焦黄的牙齿,和那双毫不掩饰的、如同打量待宰羔羊般的浑浊眼睛,里面翻涌着鄙夷、贪婪,还有一丝令人不寒而栗的残忍兴奋。 “都给我打起精神!朝歌到了!能去伺候大王,是你们这群贱骨头几辈子都修不来的福气!哭丧着脸给谁看?晦气!”粗嘎的吼声如同砂纸摩擦,带着浓重的口音,震得囚笼嗡嗡作响。他那带着倒钩般的目光扫视一圈,最终,带着一种戏谑的、品评牲口般的玩味,精准地钉在了姬娆身上。 “特别是你!”男人咧开黄牙,笑容猥琐而恶意满满,“苏护那老狗送来的‘好货色’!啧啧,这张小脸儿,这身嫩皮子…够劲儿!说不定真能成个祸水,把咱们大商搅得天翻地覆,哈哈哈!”刺耳的狂笑在血腥弥漫的囚笼里回荡,每一个字都像淬毒的鞭子,狠狠抽打在姬娆的灵魂上。 苏护!苏妲己! 最后的侥幸粉碎!她真的成了那个背负千古骂名的“妖妃”!成了这艘驶向深渊的囚船上,一件即将被献祭给暴君帝辛的、活生生的、还带着前任祭品余温的“礼物”! 一股混杂着滔天愤怒、荒谬绝伦和深入骨髓恐惧的寒流瞬间淹没了她。她死死攥紧了拳头,染着血蔻丹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剧痛传来,却远不及心头那被命运扼住咽喉的窒息与冰冷。掌心黏腻,不知是自己的血,还是这船板上永远擦不掉的、前任祭品的血。 船身猛地一震,撞上了什么硬物,停了下来。 粗嘎的声音带着任务完成的轻松和即将欣赏好戏的残忍,再次响起,如同丧钟:“祭品就位!准备登岸!都给老子滚出来!洗干净点!要是这副鬼样子冲撞了大祭司,仔细你们的皮!统统丢进虿坑,让毒蛇啃个干净!” 祭品…虿坑… 这两个词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姬娆的神经末梢。她僵硬地抬起头,透过那狭窄的开口,看向外面。 铅灰色的天幕沉沉压下,如同巨大的裹尸布。远处,一座庞大、沉默、轮廓狰狞的巨城,在昏暗的天光下显露出它令人窒息的剪影。高耸的城墙如同巨兽嶙峋的脊骨,巨大的城门洞开,黑黢黢的,像一张等待吞噬一切的血盆大口。 朝歌。 商王朝最后的心脏,她炼狱的入口。 姬娆的灵魂深处,那饕餮青铜匣冰冷的触感和其中翻腾的血色诅咒,如同烙印般灼烫起来。她的穿越之旅,始于一场血腥的献祭,而前方等待她的,是比任何历史记载都更加深不见底的污名漩涡与死亡泥沼。那泼洒在船板上的暗红,仿佛是她即将踏上的、一条由无数“苏妲己”尸骨铺就的血路。 第二章 朝歌初临 血祭惊魂 朝歌的城门洞,像一张巨兽蠕动的食道。姬娆,或者说被迫套上“苏妲己”这层华丽皮囊的灵魂,被粗暴地推搡着,跌入这片浓得化不开的阴影里。一股混杂着焚烧香料、牲畜粪便、人群汗臭以及……一种若有若无铁锈甜腥的气味,如同粘稠的泥浆,瞬间糊住了她的口鼻。脚下不再是摇晃的船板,而是坚硬、湿滑、带着某种可疑粘腻的青石路。每一次踉跄,都让她染着血蔻丹的脚趾,蹭到石缝里暗红的、早已干涸却顽固残留的污渍。 “快走!磨蹭什么!”押送的士兵,就是船上那个粗嘎声音的主人,用粗糙的矛杆狠狠戳在她的后腰。剧痛让她闷哼一声,几乎扑倒在地。周围的女子们发出压抑的惊呼,像一群受惊的鹌鹑,挤得更紧。 她艰难地抬头。天光被高耸得令人窒息的夯土城墙切割成狭窄的一线,勉强照亮眼前这条通往地狱深处的甬道。两侧是低矮、拥挤、散发着腐烂气息的泥坯房屋,黑洞洞的门窗里,无数双眼睛像黑夜里的幽火,无声地窥视着这支沉默的“贡品”队伍。那些目光里,有麻木,有恐惧,有好奇,更有一种赤裸裸的、看热闹般的残忍期待。 甬道的尽头,豁然开朗。 那是一座建立在巨大土台基上的宫殿群。飞檐斗拱,在铅灰色的天幕下勾勒出庞大而压抑的轮廓。但真正攫住姬娆呼吸的,并非宫殿的宏伟,而是宫殿前方,那一片巨大广场中央,正在上演的血腥祭典! 九座巨大的青铜方鼎,如同沉默的巨兽,环绕着广场中心。鼎下烈火熊熊,翻滚的热浪扭曲了空气,将鼎身上狞厉的饕餮纹映照得如同活物,在火焰的舔舐下扭曲蠕动。鼎内熬煮着不知名的东西,浓稠的、泛着油脂光泽的液体剧烈翻滚,散发出一种混合了肉香、草药和……浓重血腥的怪异气味。 鼎阵中央,是一座由巨大原木搭建的高台。高台之上,一个须发皆白、身着繁复玄鸟纹黑袍、脸上涂满诡异油彩的老祭司,正高举着一柄形状怪异、弯曲如蛇的青铜短刀。他枯瘦的手臂在火光中颤抖,口中念念有词,声音嘶哑尖利,如同夜枭啼哭,穿透鼎中沸腾的咕嘟声和火焰的噼啪,直刺人的耳膜。 高台下,黑压压跪伏着无数人影。有衣着华贵、佩玉带冠的贵族,有甲胄森严的武士,更多的则是衣衫褴褛、面黄肌瘦的平民。他们额头紧贴着冰冷肮脏的地面,身体因恐惧或狂热而微微颤抖,汇成一片无声的、令人窒息的黑色海洋。 “吉时——已至——!”老祭司猛地拉长音调,如同裂帛。 两个同样涂着油彩、赤裸上身的壮硕刽子手,如同拖拽牲口,将一个瘦小的身影粗暴地拖拽上高台。那是个不过十二三岁的少女,身上仅裹着一块脏污的麻布,瘦得只剩一把骨头,脸上毫无血色,一双眼睛因极度的恐惧而瞪得几乎裂开,泪水混合着脸上的尘土,冲刷出两道污浊的痕迹。她的嘴被布条勒住,只能发出绝望的、如同幼兽被扼住喉咙般的“嗬嗬”声。 “献——祭——河伯——佑我大商——风调雨顺——!”老祭司的嘶喊带着一种病态的亢奋。 刽子手之一粗暴地抓住少女枯草般的头发,迫使她扬起纤细脆弱的脖颈。另一个刽子手高高举起了沉重的青铜斧钺!冰冷的斧刃在火光下闪烁着死亡的光芒。 姬娆的血液瞬间冻结!胃里翻江倒海,一股强烈的呕吐感直冲喉咙!她想闭上眼,想尖叫,想冲上去阻止这赤裸裸的屠杀!但身体却像被无形的冰冻结在原地,只能眼睁睁看着那柄象征死亡与愚昧的斧钺,带着呼啸的风声,朝着少女那细嫩的脖颈—— “住手!” 一个声音,不高,甚至带着一丝慵懒,却像一道无形的、冰冷的鞭子,瞬间抽打在喧嚣的祭典之上!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盖过了鼎沸的人声、祭司的嘶喊、火焰的咆哮,如同冰锥刺破了滚烫的油锅! 整个广场,瞬间死寂! 举着斧钺的刽子手动作僵在半空。狂热的祭司猛地收声,浑浊的老眼惊疑不定地望向声音来源。所有匍匐在地的人,都下意识地、带着敬畏与恐惧,微微抬起了头。 姬娆的心脏几乎跳出胸腔!她循声望去。 只见高台后方,那座最高大、最压抑的宫殿——“鹿台”那巨大的门廊阴影下,不知何时出现了一个身影。 他斜倚在一张宽大的、铺着斑斓虎皮的坐榻上,姿态慵懒随意,仿佛眼前进行的不是血淋淋的祭典,而是一场无聊的杂耍。光线有些昏暗,只能看清他高大魁梧的轮廓,穿着深色的、质地精良的丝麻长袍,衣襟随意地敞开着,露出线条硬朗、古铜色的健硕胸膛。他一只手肘随意地撑在榻沿,另一只手……正把玩着一只造型奇特的青铜酒樽。 酒樽在修长有力的指间缓缓转动,樽壁上镶嵌的绿松石在火光下折射出幽冷的微光。 “吵。”那个声音再次响起,依旧是那种漫不经心的腔调,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仿佛捏碎蝼蚁般的漠然力量。“孤头疼。” 仅仅两个字,如同无形的重锤,砸得那老祭司身体一晃,脸上狂热的油彩都似乎褪色了几分。他慌忙躬身,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大王息怒!此乃…此乃祖制!河伯之怒…” “河伯?”坐榻上的身影,帝辛,嗤笑一声。那笑声低沉,带着一种金属摩擦般的质感,在死寂的广场上回荡,令人不寒而栗。他终于微微抬起了头。 光线落在他脸上。 姬娆的呼吸瞬间停滞! 那是一张极具侵略性和压迫感的脸庞。轮廓深刻如同刀削斧凿,鼻梁高挺,下颌线条刚硬如铁。肤色是久经沙场的古铜色,带着一种野性的力量感。最令人心悸的是他的眼睛。眼窝深邃,睫毛浓密得近乎阴鸷,眼瞳是极深的、近乎纯黑的颜色,此刻正懒洋洋地半眯着,如同假寐的猛兽,目光随意地扫过祭台,扫过跪伏的众生,扫过那柄悬在少女头顶的斧钺,最终……如同不经意般,落在了姬娆身上! 那目光!冰冷!锐利!带着一种穿透灵魂的审视,一种高高在上的、玩味的、仿佛打量一件新奇玩物的漠然!仅仅是被这目光扫过,姬娆就感到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天灵盖,浑身汗毛倒竖!那不是人类看同类的眼神,那是神祇俯视蝼蚁,是猛兽审视爪下猎物的眼神! “祖制?”帝辛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一丝戏谑的残忍,打断了老祭司的辩解。“孤,就是祖制。”他微微晃了晃手中的酒樽,猩红的酒液在樽壁挂上一层粘稠的浆。“用这等干柴样的东西喂河伯?它能吃饱?”他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毫无温度的弧度,目光再次落回祭台上那个抖如筛糠的少女身上,如同评估一块劣质的肉。“孤看着,倒污了眼睛。” 他随意地挥了挥手,那动作轻描淡写,却带着决定生死的绝对威权。 “换一个。”帝辛的声音慵懒依旧,却像淬了冰的刀子,“找个…能入眼的祭品上来。” 老祭司浑身一颤,浑浊的老眼瞬间扫向姬娆她们这群刚被驱赶上广场边缘的“贡品”!他那涂满油彩的脸上,瞬间爆发出一种找到替罪羊的、近乎狂喜的光芒!枯瘦的手指,如同淬毒的钩爪,猛地指向姬娆所在的方向! “你!那个苏氏女!过来!侍奉大王,为祭典增辉!”嘶哑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和一丝即将献上新祭品的兴奋。 士兵的矛杆再次狠狠戳在姬娆背上,力道大得让她一个趔趄,被粗暴地推出了队伍! “轰——!”无数道目光,如同实质的针,瞬间聚焦在她身上!好奇的,嫉妒的,怜悯的,更多的是赤裸裸的、看祭品走向屠场的残忍与兴奋! 姬娆脑中一片空白!脚下仿佛踩着棉花,每一步都像踏在烧红的烙铁上。那巨大的、如同巨兽之口的祭台越来越近,鼎中翻滚的腥臭液体,火焰灼人的热浪,老祭司那张涂满油彩、如同恶鬼般的脸,刽子手手中寒光闪闪的斧钺,还有高台上那个少女绝望空洞的眼神……这一切都像一幅血腥扭曲的画卷,狠狠冲击着她的感官! 她能感觉到高台阴影下,那道冰冷锐利、如同实质的目光,始终牢牢锁定在她身上。带着玩味,带着审视,如同欣赏一只即将被投入笼中的珍禽。 终于,她被推搡着,踉踉跄跄地登上了高台。脚下粘腻,不知是洒落的牲血还是油脂。浓烈的血腥味、香料焚烧的怪味、火焰的焦糊味混杂在一起,熏得她几欲昏厥。她被迫站在了那个被替换下来的少女旁边,近距离地看到了对方眼中那死灰般的绝望,以及自己在她瞳孔里倒映出的、那张苍白妖异到陌生的脸。 老祭司浑浊的目光贪婪地扫视着她,如同在估价一件精美的玉器。他干枯的手指几乎要触碰到她冰凉的脸颊。“好…好一副皮囊!大王定会满意!就用你的血,来平息河伯之怒,为大王祈福!”他那涂满油彩的脸上挤出狰狞的笑容,手中的蛇形青铜短刀高高举起,刀尖在火光下闪烁着幽冷的、致命的寒芒! 死亡的阴影,带着浓重的血腥气,当头罩下! 姬娆浑身冰冷,血液似乎都凝固了。极度的恐惧如同巨手扼住了她的喉咙,让她无法呼吸,无法尖叫!她下意识地闭上了眼睛,等待着那撕心裂肺的剧痛降临。灵魂深处,那青铜匣饕餮的咆哮仿佛再次响起,带着冰冷的嘲讽。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慢着。” 又是那个慵懒的、却足以冻结一切的声音。帝辛的声音。 老祭司高举短刀的动作僵在半空,愕然回头。 帝辛依旧斜倚在坐榻上,姿态未变。他手中的青铜酒樽不知何时已放回旁边侍女捧着的金盘里。那双深不见底的黑眸,此刻完全睁开,不再是半眯的慵懒,而是如同两口深不见底的寒潭,清晰地倒映着祭台上姬娆那张因极度恐惧而失去血色的、却依旧美得惊心动魄的脸庞。 他的目光,如同带着倒钩的锁链,从她沾染泥污却难掩精致的赤足,滑过微微颤抖的、包裹在粗糙麻衣下却依旧玲珑起伏的身体曲线,最终,牢牢锁定了她紧闭双眼、长睫如蝶翼般剧烈颤动的脸庞。 那审视的目光,带着一种纯粹的、冰冷的、不掺杂任何人类情感的玩味,如同在欣赏一幅绝世的、却又即将被撕毁的画作。 “这张脸……”帝辛的声音低沉地响起,在死寂的广场上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激起无声的涟漪。他微微歪了歪头,薄唇勾起一抹极淡、却令人毛骨悚然的弧度。“杀了,可惜。” 老祭司脸上的狂喜瞬间凝固,化为错愕和不解:“大王…此乃…” “孤说,”帝辛打断他,声音依旧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仿佛能将人灵魂都冻结的寒意,“可惜了。”他缓缓抬起一只手,那是一只骨节分明、带着长期握持兵器磨砺出薄茧的、充满力量感的手。他随意地、如同拂去灰尘般,朝着姬娆的方向,轻轻勾了勾食指。 “带过来。让孤…好好看看。” 老祭司脸上的油彩似乎都因这突如其来的转折而裂开了一道缝隙,错愕、不甘,最终化为深深的敬畏。他狠狠瞪了一眼旁边举着斧钺、同样不知所措的刽子手,嘶哑地低吼:“还不快放下!没听到大王的话吗?!” 斧钺沉重地砸落在木台上,发出沉闷的巨响。那被替换下来的少女如同抽去了所有骨头,瘫软在地,无声地啜泣起来。 而姬娆,只觉得一股冰冷的力道从背后传来,士兵粗暴地推了她一把。她踉跄着,被迫睁开眼,走下那血腥的高台,朝着那片象征着更高权力、也更令人窒息的阴影——鹿台的门廊下,那个慵懒斜倚在虎皮坐榻上的男人走去。 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她能清晰地感觉到那两道冰冷锐利的目光,如同实质的探针,穿透她身上简陋的麻衣,穿透她这层陌生的、妖异的皮囊,似乎要直刺她灵魂深处那个来自三千年后的、惊惶不安的姬娆。 越来越近。帝辛身上那股混合着龙涎香、烈酒、以及一种难以言喻的、如同猛兽蛰伏般危险的气息,扑面而来。他古铜色的胸膛在昏暗的光线下起伏,线条硬朗而充满力量感。那双深不见底的黑眸,如同两个旋转的漩涡,牢牢地吸附着她。 终于,她停在了坐榻前几步之遥。士兵粗暴地按住她的肩膀,迫使她跪下。 冰冷坚硬的石板透过薄薄的麻衣刺痛膝盖。她被迫微微仰起头,迎上那双俯视她的、如同深渊般的眼眸。 帝辛没有说话。他只是微微前倾了身体,一只手依旧随意地搭在屈起的膝盖上,另一只手则伸了过来。那只带着薄茧、骨节分明的手,目标明确地、带着一种不容抗拒的威压,伸向姬娆的下颌。 姬娆的身体瞬间绷紧,如同受惊的弓弦!她想后退,想躲开,但士兵铁钳般的手死死按着她的肩膀,让她动弹不得!只能眼睁睁看着那只象征着高贵权力与死亡的手,越来越近!指尖带着一丝微凉的、如同金属般的气息,触碰到了她冰凉的下颌肌肤! 那触感,如同毒蛇的舔舐! 帝辛的指尖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轻轻抬起她的下巴,迫使她将整张脸完全暴露在他的审视之下。他的指腹粗糙,带着薄茧,摩挲着她下颌细腻的肌肤,带来一阵细微的、令人毛骨悚然的战栗。他的目光如同冰冷的探针,从她光洁饱满的额头,滑过因恐惧而微微颤动的长睫,掠过高挺精致的鼻梁,最终,定格在她微微颤抖、血色尽失的唇瓣上。 那目光,专注、锐利,带着一种纯粹的、近乎冷酷的玩味,像是在欣赏一件新得的、脆弱易碎的珍宝,又像是在评估一件即将被使用的工具的价值。他靠得很近,那股混合着烈酒、龙涎香和男性强烈荷尔蒙的气息,如同无形的牢笼,将她紧紧包裹。姬娆能清晰地看到他深邃眼窝下投下的阴影,看到他浓密得近乎阴鸷的睫毛,甚至能数清他唇角那抹若有若无的、冰冷弧度上的纹路。 时间仿佛凝固了。广场上死一般的寂静,只有鼎中液体翻滚的咕嘟声和火焰燃烧的噼啪声,如同死亡的背景音。 “苏氏女?”帝辛终于开口,声音低沉而富有磁性,却像裹着蜜糖的冰锥,每一个字都带着冰冷的穿透力。他的拇指指腹,带着一种令人心惊的狎昵,缓缓擦过姬娆苍白的下唇,感受着那柔软的、因恐惧而微微颤抖的弧度。“妲己?” 他的声音很轻,如同情人间的低语,却让姬娆浑身血液瞬间倒流!那指尖的触感如同毒蛇的缠绕,冰冷而滑腻,带着一种掌控生死的绝对力量。她被迫仰着头,承受着这屈辱而危险的审视,灵魂深处那个来自现代的历史系博士在疯狂尖叫,而此刻占据这具躯壳的她,却只能僵硬地、如同木偶般,任由对方摆布。 帝辛的目光在她脸上流连了片刻,那双深不见底的黑眸深处,似乎掠过一丝极其细微的、如同寒潭投入石子般的涟漪,快得让人无法捕捉。他嘴角那抹冰冷的弧度似乎加深了一分,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残忍玩味。 “果然……”他低低地吐出两个字,尾音带着一丝难以捉摸的叹息,又像是某种确认。指尖的力道微微加重,强迫姬娆更近地迎向他的目光。他那深邃的、如同深渊般的瞳孔里,清晰地映出她此刻的模样:狼狈、苍白、惊惶,却在那份惊惶之下,掩藏着一股来自灵魂深处的、不屈的愤怒与倔强,如同冰层下涌动的暗流。 这抹异色,似乎取悦了他。 帝辛的喉间发出一声极低的、如同猛兽满意时的咕噜声。他松开了钳制她下颌的手指。 姬娆瞬间如同溺水者重获空气,猛地吸了一口气,心脏狂跳如擂鼓。然而,那令人窒息的压迫感并未消失。 帝辛慵懒地靠回虎皮坐榻,深黑色的眼眸依旧牢牢锁住她,如同锁定猎物的鹰隼。他随意地抬了抬手,指向祭台上那个依旧瘫软在地、无声啜泣的少女,声音恢复了那种漫不经心的、决定他人生死的漠然。 “祭典,继续。” 第三章 夜探鹿台 酒池疑云 夜色,如同浓稠的墨汁,彻底淹没了朝歌这座巨大的怪兽巢穴。白日里喧嚣的祭典广场,此刻死寂一片,只剩下九座巨大的青铜方鼎在月光下投下狰狞扭曲的暗影,鼎身残留的油脂和暗褐色的污迹散发着若有若无的腥气。风掠过空旷的广场,呜咽着,如同无数冤魂的低泣。 鹿台,这座象征着商王朝最高权力与神秘的中心,在夜色中更显庞大而压抑。层层叠叠的夯土台基如同巨兽的脊骨,支撑着上方那些在月光下沉默矗立的宫殿剪影。没有想象中的灯火通明,只有零星几点昏黄的光点,如同巨兽沉睡时半睁半闭的眼睛,在黑暗中幽幽闪烁,更添几分诡秘。 姬娆蜷缩在冰冷的石床上,身上盖着一件粗糙却还算干净的麻布薄被。这是一间极其狭小的侧室,紧挨着鹿台主体宫殿群,大概是侍女的居所。白日里那惊心动魄的祭典,帝辛冰冷如刃的审视,以及被推上祭台直面死亡的恐惧,如同冰冷的毒蛇,依旧缠绕着她的心脏,让她无法入眠。每一次闭上眼睛,那高举的青铜短刀、少女绝望的眼神、帝深渊般冰冷的瞳孔,就在黑暗中反复闪现。 更让她难以忍受的,是这具身体深处残留的、属于“苏妲己”的、一种近乎本能的恐惧与卑微。这恐惧如同跗骨之蛆,时刻提醒她身处何地,面对的是何等人物。那个慵懒斜倚在虎皮榻上,一个眼神就能决定生死的男人,就是她必须面对的暴君——帝辛。 她必须做点什么!必须了解这个时代,了解这个宫殿,了解那个掌控她生死的男人!历史记载的“酒池肉林”、“炮烙虿盆”如同巨大的问号悬在头顶,是真?是假?是污名?还是确有其事?这关乎她如何在这炼狱中生存,更关乎她能否完成那该死的、诅咒般的使命! 一个念头在黑暗中疯狂滋长:夜探鹿台! 这个念头如同野火,瞬间烧毁了恐惧的藩篱。她骨子里历史系博士的探究欲和求生本能压倒了本能的战栗。她屏住呼吸,侧耳倾听。门外一片死寂,只有远处更夫单调而遥远的梆子声,在空旷的宫殿群间回荡。 就是现在! 她如同灵猫般悄无声息地滑下石床,赤足踩在冰冷粗糙的石板上。黑暗中,她摸索着,凭借白日里被押送时匆匆一瞥的记忆,向着宫殿深处潜行。走廊深邃幽暗,两侧巨大的石柱在微弱的月光下投下幢幢鬼影。空气里弥漫着一种混合了陈旧木料、焚烧过的香料灰烬和一种……难以言喻的、如同野兽巢穴般的雄性气息,那是帝辛留下的、无处不在的威压印记。 她小心翼翼地避开偶尔巡弋而过的、举着微弱松明火把的侍卫那昏昏欲睡的影子。心跳在胸腔里擂鼓,每一次脚步声都仿佛被放大了无数倍,在寂静中敲击着她的神经。 循着空气中那一丝若有若无的、极其特殊的味道,她向着宫殿更深处摸去。那味道……白天在祭典广场上就隐隐闻到过。不是香料的芬芳,不是食物的香气,而是一种……浓烈的、带着谷物发酵甜香的酒气!混合着一种奇特的、类似金属的、微带腥咸的气息,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 越靠近宫殿的中心区域,那酒气就越发浓郁,甚至带上了一种粘稠的、如同实质般的醇厚感。终于,她绕过一根粗大的、雕刻着狰狞夔龙纹的石柱,眼前豁然开朗! 眼前并非想象中的金碧辉煌、灯火通明的奢华宫殿内景。而是一片……极其巨大、极其空旷、甚至显得有些诡异的露天庭院! 月光毫无遮拦地倾泻而下,将庭院照得一片惨白。 庭院的中心,是一个巨大无比的、人工挖掘出的……池子?不,那更像是一条极其宽阔、环绕着中央一片区域的深沟!沟壁由巨大的、切割整齐的青条石垒砌而成,在月光下泛着冰冷坚硬的光泽。沟深目测至少两人高,沟内并非清水,而是盛满了某种在月光下呈现出深琥珀色的、粘稠的液体!那浓烈到令人几乎眩晕的酒香,正是从这深沟中弥漫开来,充斥了整个庭院! 沟面上,竟然还漂浮着一些……东西?借着月光仔细看去,那似乎是一些巨大无比的、如同巨蟒般的皮囊?皮囊口紧紧扎着,随着粘稠酒液的微微晃动而沉浮,散发出更浓郁的、带着陈年气息的酒香。 **这就是“酒池”?** 姬娆的心脏狂跳起来。不是想象中的美酒盈池、裸女嬉戏,而是……一条巨大的、环绕着核心区域的、盛满酒液的防护深沟?!这哪里是享乐?分明像某种……防御工事? 她的目光越过宽阔的“酒池”,投向被它环绕保护的中央区域。那里矗立着几座低矮但异常坚固的石砌建筑,巨大的石门紧闭,门口有身着皮甲、持戈肃立的武士,在月光下如同沉默的石雕。空气里除了浓郁的酒香,还隐隐飘散出一种……谷物特有的、干燥而温暖的气息?那是粮仓的味道! 一个匪夷所思的念头瞬间击中姬娆!难道这所谓的“酒池”,根本不是为了享乐,而是帝辛用来……保护重要粮仓的防护措施?!利用酒的粘稠、易燃特性,形成一道难以逾越的火焰屏障?! 这发现让她震惊得几乎失语!然而,更让她头皮发麻的景象紧接着撞入眼帘! 在“酒池”深沟的外围,并非平坦的地面。而是……一片巨大的、如同森林般的区域!无数根粗壮的、高达数丈的木桩拔地而起,密密麻麻地矗立着!每一根木桩顶端,都悬挂着巨大的、黑乎乎的东西! 姬娆屏住呼吸,借着惨白的月光仔细辨认。那悬挂着的,并非什么被肢解的尸体!而是一块块巨大的、经过腌制风干的……肉!牛腿?猪腿?整只的羊?甚至还有巨大的、不知名野兽的腿!它们被粗大的麻绳捆绑,高高悬挂在木桩顶端,在夜风中微微摇晃,如同森林中沉默的果实。油脂从肉块表面渗出,在月光下凝结成一层暗黄色的、晶莹的硬壳,散发出浓烈的、混合着盐粒和香料气息的肉制品气味。 **这就是“肉林”?** 没有想象中的血腥恐怖,没有尸骸遍野。这分明是一个……巨大的、露天的、用于长期储存战略肉食的腌制风干场!利用高处通风防潮,防止野兽和虫蚁啃食!那些高耸的木桩,与其说是“林”,不如说是巨大的、原始的储藏架! 历史的污名与现实巨大的反差,让姬娆感到一阵眩晕。她扶着冰冷的石柱,指尖微微颤抖。这哪里是帝辛荒淫无度的证据?这分明是在一个技术落后的时代,一个君王为了储备战略物资、巩固国本而采取的……原始却有效的措施! 然而,就在这震惊与颠覆认知的浪潮尚未平息之际,一阵极其轻微、却充满贪婪与猥琐的响动,如同毒蛇吐信,从离她不远处的“肉林”阴影里传来! “嘿嘿…快…快接好…别洒了…” 一个刻意压低的、带着浓重口音的男声,充满了急不可耐。 姬娆瞬间警觉,如同受惊的兔子,猛地缩回石柱后的阴影里,屏住呼吸,只露出一只眼睛,死死盯向声音来源。 只见两根粗壮的木桩之间,月光勉强照亮的地方,两个鬼鬼祟祟的身影正蹲在那里。他们穿着质地相对较好的麻布短衣,看打扮像是宫中的低级管事或内侍。其中一个背对着姬娆,手里捧着一个硕大的、鼓囊囊的皮水囊,正小心翼翼地将水囊口对准地上一个敞开的、更大的陶瓮。一股清亮的液体,正从皮囊口汩汩流入陶瓮中。 而另一个面对着姬娆方向的人,手里则拿着一个明显精致得多、雕刻着简单纹路的青铜酒壶!他正小心翼翼地将壶口倾斜,里面同样倒出粘稠的、在月光下呈现琥珀色的液体——那正是从“酒池”深沟里舀出的、真正的御酒! “倒快点!磨蹭什么!” 捧着皮水囊的人低声催促,声音带着贪婪的颤抖。 “急什么!这御酒多金贵!兑水也得兑得像样点!不然那些诸侯老爷尝出来,咱们都得掉脑袋!” 拿着青铜酒壶的人骂道,动作却丝毫不敢怠慢。他将珍贵的御酒倒入陶瓮中,与皮囊里倒出的清水混合在一起! **偷换御酒!兑水贩卖!** 姬娆的瞳孔骤然收缩!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间从脚底窜上脊背!她明白了!全明白了! 白天祭典上,那些诸侯使者献上的所谓“百瓮美酒”,恐怕大部分都是这种被内鬼偷偷替换出来、又兑了水的劣质品!真正的御酒,被这些硕鼠中饱私囊,偷运出宫,在黑市上牟取暴利!而帝辛那句“好酒!泼地防虫甚妙”的冰冷嘲讽,并非针对她,而是早已洞悉了这肮脏的勾当!他是在用最刻薄的方式,撕开这群蛀虫的脸皮! 历史的污名之下,掩盖的竟是如此不堪的腐败与偷窃!而“酒池肉林”的真相,竟是帝辛试图保护国家命脉的原始措施,成了这些硕鼠偷梁换柱、大发横财的绝佳掩护! 就在姬娆因这惊人的发现而心神剧震之时,那个正在倒酒的管事似乎察觉到了什么。他猛地抬起头,如同受惊的野兽,浑浊而贪婪的眼睛,在惨白的月光下,精准地、带着一丝惊疑和尚未褪去的狠戾,扫向了姬娆藏身的石柱阴影! 四目相对! 时间仿佛凝固了一瞬。 姬娆的心脏猛地提到了嗓子眼!全身的血液似乎都冲上了头顶!被发现了! 第四章 东夷往事 身世暗礁 那只从粮袋破口处昂起的蛇头,三角状,覆盖着冰冷细密的鳞片,在昏暗的库房光线下闪烁着幽绿的、非自然的金属光泽。竖瞳缩成一条极细的线,如同淬毒的针尖,死死锁定了石柱阴影里的姬娆!蛇信吞吐,发出细微却令人毛骨悚然的“嘶嘶”声,带着浓烈的腥气,瞬间盖过了谷物和陈腐空气的味道。 时间在冰冷的竖瞳注视下,被拉长、扭曲、凝固。 姬娆的血液仿佛瞬间冻结!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撞击着肋骨,几乎要破膛而出!极度的恐惧如同无形的巨手,扼住了她的喉咙,让她无法呼吸,无法尖叫!她想后退,想逃离,但双脚却像被钉死在冰冷的石板上,动弹不得!那蛇眼中纯粹的、冰冷的杀意,如同实质的冰锥,狠狠刺穿了她的灵魂! 就在这千钧一发、死亡触手可及的瞬间! “咻——!” 一道尖锐的破空声撕裂了死寂! 一道乌光,如同从地狱深处射出的死亡箭矢,快得超越了视觉的捕捉,带着凄厉的尖啸,精准无比地从姬娆耳畔掠过!那冰冷的气流甚至割断了她鬓边几缕散乱的发丝! 噗嗤! 一声极其轻微、却又无比清晰的闷响! 那昂起的、闪烁着幽绿毒芒的蛇头,被那道乌光瞬间贯穿!巨大的冲击力带着蛇身猛地向后倒飞,“啪”地一声,狠狠钉在了后方堆积如山的粮袋之上!蛇躯剧烈地扭动、蜷缩,发出濒死的嘶鸣,腥臭的血液和破碎的组织从贯穿的伤口处喷溅出来,染红了灰扑扑的麻袋。 一切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 姬娆僵在原地,瞳孔因极度的惊骇而放大,浑身冰冷,仿佛刚从冰窟里捞出来,控制不住地剧烈颤抖。她缓缓地、僵硬地转过头,看向乌光射来的方向。 库房更深处,一片被巨大粮囤投下的、更加浓重的阴影里,一个高大的身影如同从黑暗中凝结的魔神,缓缓走了出来。 是帝辛。 他依旧穿着那身深色的丝麻长袍,衣襟随意地敞开着,露出古铜色的、线条硬朗的胸膛。月光吝啬地勾勒出他深刻如刀削斧凿的侧脸轮廓,鼻梁高挺,下颌紧绷,带着一种山岳般的冷硬与压迫感。他手中,正随意地把玩着一柄造型奇特、通体乌黑、非金非木的短匕。匕身狭长,线条流畅而危险,尖端还残留着一丝暗红的、属于毒蛇的温热血液。 他看也没看那钉在粮袋上、兀自抽搐的蛇尸,深不见底的黑眸,如同两口吞噬一切的寒潭,越过昏暗的空间,精准地、带着一种穿透灵魂的冰冷审视,落在了惊魂未定的姬娆身上。 那目光!比毒蛇的竖瞳更加冰冷!更加锐利!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漠然和一丝……难以言喻的、如同发现猎物踏入陷阱般的玩味。 “苏氏女,”帝辛的声音响起,低沉而富有磁性,却像裹着冰碴的丝绸,在空旷死寂的库房里回荡,每一个字都敲击在姬娆紧绷的神经上。“孤的粮仓,比鹿台的卧榻更有趣?” 他的语气平淡,甚至带着一丝慵懒,但其中蕴含的威压,却如同无形的山峦,轰然压下!姬娆只觉得膝盖一软,几乎要跪倒在地。她张了张嘴,喉咙干涩得发不出任何声音。夜探禁地,窥破兑酒丑闻,撞见毒蛇……哪一条都足以让她死无葬身之地! 帝辛并没有等她回答的意思。他缓步向前,皮靴踩在冰冷粗糙的石板上,发出沉闷而规律的轻响,如同死神的鼓点,一步步敲在姬娆的心上。他走到那被钉死的毒蛇旁,目光扫过地上散落的、混合着清水与御酒的污浊液体,扫过那个被丢弃的、空空如也的精致青铜酒壶,最后,落在那两个瘫软在地、抖如筛糠、面无人色的内侍身上。 那两个内侍早已吓得魂飞魄散,屎尿齐流,浓重的骚臭味弥漫开来。他们像两条被抽去骨头的蠕虫,匍匐在帝辛脚边,额头死死抵着冰冷的地面,发出不成调的、濒死般的呜咽和求饶:“大…大王饶命…饶命啊大王…是…是微子大人…逼…逼我们…” “微子?”帝辛的唇角勾起一抹冰冷的、毫无温度的弧度。那笑容里没有愤怒,只有一种更深沉的、令人骨髓都冻结的漠然。他甚至连看都懒得再看脚下这两滩烂泥一眼,只是随意地抬了抬手。 无声无息地,两道如同鬼魅般的黑影,不知何时已出现在那两个内侍身后。他们全身包裹在黑色的紧身皮甲中,脸上覆盖着只露出眼睛和口鼻的青铜面具,面具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冰冷的金属反光。动作快如闪电,没有一丝多余的声音。如同拎起两只待宰的鸡仔,一人一个,捂住口鼻,瞬间拖入粮囤后更深的黑暗之中。 求饶声戛然而止!只剩下拖曳身体摩擦地面的、令人牙酸的细微声响,迅速远去,最终彻底消失在无边的黑暗里,仿佛从未存在过。 库房内,再次恢复了死一般的寂静。只剩下帝辛、姬娆,以及那钉在粮袋上、渐渐停止抽搐的蛇尸。浓重的血腥味、尿骚味和酒水的混合气味,如同无形的粘稠物质,包裹着姬娆,让她几欲窒息。 帝辛的目光,终于再次落回到姬娆身上。他缓步走近,高大的身影带来的压迫感如同实质的墙壁,步步紧逼。那股混合着龙涎香、烈酒和雄性强烈荷尔蒙的气息,再次扑面而来,将她牢牢笼罩。 他停在她面前,距离近得能感受到他呼吸间带出的、微凉的、带着酒气的微风。那只刚刚掷出致命乌匕的手,骨节分明,带着薄茧,再次伸了过来。这一次,目标不是她的下颌,而是她因恐惧而死死攥紧、指甲几乎嵌进掌心的拳头。 他的指尖,带着一丝微凉的触感,轻轻拂过她紧握的指节。那触感如同毒蛇冰冷的鳞片滑过皮肤,让姬娆浑身剧颤,猛地想要抽回手,却被他更加强硬地、不容抗拒地握住。 帝辛的力道很大,带着一种掌控一切的绝对力量。他强行掰开了她因用力而僵硬的手指,露出了她紧握在掌心、几乎被汗水浸透的——一小块粗糙的、边缘锋利的陶片!那是她在船上挣扎时,无意中从破旧的陶罐上掰下来的,一直被她当作最后的、聊胜于无的防身之物,藏在身上。 帝辛深不见底的黑眸,凝视着她掌心中那片微不足道的、边缘还沾着她自己掌心掐痕血迹的陶片。他沉默了片刻。那目光极其复杂,锐利如刀,仿佛要穿透她的皮囊,直视她灵魂深处的惊惶、倔强和那点可怜的、试图自保的挣扎。 “呵。”一声极低的、意味不明的嗤笑,从他喉间溢出。那笑声里没有嘲讽,反而带着一丝……难以捉摸的、近乎荒谬的玩味。他松开了钳制她的手。 姬娆如同被烫到般猛地缩回手,将那片染血的陶片死死攥回掌心,仿佛那是她唯一的救命稻草。她惊魂未定地看着帝辛,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撞击,几乎要碎裂开来。 帝辛却不再看她。他转过身,背对着她,目光投向库房深处那些堆积如山的粮囤,投向这片象征着王朝命脉、却也滋生着蛆虫和毒蛇的黑暗角落。他的背影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异常高大,也异常孤寂,如同一座沉默矗立在风暴中心的孤峰。 “滚回你的笼子去。”他冰冷的声音传来,不带任何情绪,却比任何咆哮都更具威慑力。“在孤改变主意,把你和那条蛇钉在一起之前。” 这句话如同赦令,也如同最后的通牒。姬娆浑身一颤,再也不敢有丝毫停留!求生的本能压倒了一切!她甚至顾不上膝盖的酸软,几乎是手脚并用地、踉跄着、连滚爬爬地冲向库房那扇沉重的石门,逃离这片充斥着死亡气息、权力阴影和颠覆认知的恐怖之地! 冰冷的夜风再次灌入肺腑,带着自由的气息,也带着劫后余生的巨大恐惧与茫然。她跌跌撞撞地跑在空旷死寂的宫殿回廊里,赤足踩在冰冷的石板上,发出凌乱的回响。身后,那巨大的库房石门如同巨兽闭合的口,将里面的血腥、黑暗和那个令人窒息的男人,彻底隔绝。 她一路狂奔,直到冲回那间狭小冰冷的侍女侧室,用颤抖的手死死关上门,背靠着冰冷的门板滑坐在地,才敢大口大口地喘息。冷汗早已浸透了单薄的麻衣,黏腻地贴在身上。心脏在胸腔里疯狂跳动,如同濒死的困兽。 她颤抖着摊开紧握的掌心。那片染血的陶片,边缘的锋利在昏暗的光线下闪烁着微弱的寒光。掌心被自己掐出的伤口,渗出细密的血珠,带来一丝细微的刺痛。 这微不足道的伤口,这卑微的陶片,是今夜唯一的真实。她活下来了。 然而,帝辛那深不见底、仿佛洞悉一切的黑眸,粮仓里那幽绿冰冷的蛇瞳,被无声拖走的两个内侍,还有那轻描淡写却带着血腥味的“微子”二字……这一切如同冰冷的烙印,深深烙在了她的灵魂深处。 这个商王朝的宫廷,远比历史记载的“酒池肉林”更加黑暗,更加危险!层层迷雾之下,是触目惊心的腐败,是杀人于无形的阴谋,是那个慵懒坐在权力之巅、如同深渊本身的男人! 她缓缓抬起手,指尖无意识地抚过自己冰冷细腻的脸颊。属于“苏妲己”的这张脸,这张被历史唾骂为祸水的脸……在这深不见底的漩涡里,又到底扮演着怎样的角色?而那个将她献祭于此的“父亲”——苏护,在这盘巨大的棋局中,又是怎样一枚棋子? 东夷的往事,如同沉船的暗影,悄然浮现在这具身体记忆的深海。冰冷、黑暗、带着铁锈和血腥的味道。 第五章 甲骨裂痕 神权暗涌 鹿台深处,用于议事的偏殿。空气沉滞,弥漫着焚烧过上好沉香的余味,清冷悠远,却压不住那无形中弥漫开来的、令人窒息的紧绷。 帝辛斜倚在铺着斑斓虎皮的坐榻上,姿态依旧是那份深入骨髓的慵懒。深色丝麻长袍的衣襟随意敞着,露出古铜色、线条硬朗的胸膛。他一手支着额角,指尖有一下没一下地敲击着太阳穴,深不见底的黑眸半阖着,仿佛对眼前的一切兴味索然。另一只手随意地搭在屈起的膝盖上,指间把玩着一枚小小的、打磨光滑的青铜箭簇,冰冷的金属光泽在他指腹间流转。 姬娆,或者说苏妲己这具躯壳,被迫侍立在帝辛坐榻一侧稍后的位置。她低垂着眼睑,目光落在自己交叠在腹前、染着血蔻丹的指尖上,努力维持着表面的平静。昨夜粮仓的血腥与惊魂,帝辛那深不见底、如同深渊般的目光,还有那轻飘飘却重逾千斤的“微子”二字,如同冰冷的蛇,依旧缠绕着她的心脏。她能清晰地感觉到,数道或探究、或鄙夷、或毫不掩饰恶意的视线,如同芒刺,时不时落在她的背上。 殿中并非只有帝辛和她。左右两侧,跪坐着数位身着华贵丝麻深衣、佩玉带冠的贵族。为首的,正是须发皆白、面容清癯、眼神却锐利如鹰隼的亚相比干。他穿着最为庄重的玄鸟纹祭司黑袍,脸上虽未涂油彩,那份属于神权代言人的威仪却比油彩更令人敬畏。他下首,微子启,帝辛的庶兄,面容与帝辛有几分相似,却显得温润平和许多,只是那低垂的眼帘下,偶尔闪过的精光,让人不敢小觑。再下,则是几位掌管农耕、营造的重臣,个个面色凝重。 殿中央的地面上,摊放着一张巨大的、硝制过的牛皮地图。上面用炭笔和朱砂粗略勾勒着河流、山峦以及几处用特殊符号标记的区域。一个身着短褐、皮肤黝黑粗糙、双手布满厚茧的中年汉子,正跪伏在地图前,额头紧贴着冰冷的地板,身体因激动或恐惧而微微颤抖。他是负责东夷新拓荒地的农官,申禾。 “大王!”申禾的声音嘶哑,带着长途跋涉的疲惫和一种近乎绝望的恳求,“东夷那三百亩新垦的河滩地,土是肥的!水是足的!种子是精心挑选的!只要赶在春雷响前播下去,秋后定能成为我大商新的粮仓!可…可眼下人手实在不够啊!奴隶营里能调拨的壮劳力,全…全被祭司殿以修缮宗庙、准备大祭的名义征调走了!剩下的老弱病残,连开渠引水都做不到!眼看…眼看就要误了农时了!” 他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中满是焦急与不甘,指向地图上东夷那片被朱砂圈出的区域。 垦荒令!姬娆心中一动。这是帝辛为了打破贵族对肥沃土地的垄断、缓解日益尖锐的粮食危机而推行的政策之一,也是触动旧有利益集团的核心所在!她下意识地微微抬眼,目光扫过殿中诸人。 亚相比干端坐如山,脸上古井无波,仿佛申禾的恳求只是蚊蚋之声。微子启微微蹙眉,露出一丝恰到好处的忧虑,轻叹一声:“申农官所言,亦是民生所急。只是…宗庙乃社稷之基,先祖神灵安息之所,修缮之事关乎国运,亦不可耽搁啊。” 他这话说得滴水不漏,两边都不得罪,却将“神权”与“国运”的帽子牢牢扣在了祭司殿的头上。 其他几位重臣或低头不语,或面露难色,目光却都不约而同地瞟向比干。 帝辛敲击太阳穴的手指停了下来。他缓缓抬起眼皮,那双深不见底的黑眸如同两口寒潭,毫无情绪地扫过申禾那张因激动而涨红的脸,扫过地图上那片殷红的区域,最终,落在了比干那张如同石刻般肃穆的脸上。 “亚相,”帝辛开口,声音低沉平缓,听不出喜怒,“宗庙修缮,所需几何?工期几许?东夷春播,又误得几日?” 问题直指核心,简洁而冰冷。 比干缓缓起身,动作沉稳而充满仪式感。他向着帝辛的方向微微躬身,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奇异的、仿佛能穿透人心的穿透力:“回禀大王。宗庙乃通神之所,一砖一瓦,一梁一柱,皆关乎先祖感应,社稷兴衰。工期长短,人力多寡,非老臣可妄言,当由神灵示下。”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众人,最后落回帝辛身上,带着一种悲天悯人却又不容置疑的威严,“大王心系黎庶,老臣感佩。然,天意难测,神威浩荡。若因仓促垦荒,怠慢了先祖,触怒了神灵,降下灾殃,恐非东夷一地之失,乃我大商倾覆之祸啊!” “神意?”帝辛的唇角勾起一抹极淡、极冷的弧度,那弧度里带着一丝毫不掩饰的讥诮。他不再看比干,而是将目光投向殿外,声音依旧平淡无波,“那就问吧。” 比干微微颔首,脸上毫无波澜,仿佛早已料到。他沉声道:“请——龟甲!” 早已侍立在殿门外的两名年轻祭司,神情肃穆,步伐沉稳地抬着一个沉重的青铜托盘步入殿中。托盘之上,覆盖着一块洁白的麻布。比干上前,如同进行一项神圣的仪式,缓缓揭开了麻布。 一块巨大的、色泽深沉、纹路古朴的龟腹甲,暴露在众人眼前。龟甲表面打磨得异常光滑,在殿内不算明亮的光线下,泛着一种温润内敛的玉质光泽。甲面上,密密麻麻地布满了预先钻凿好的、排列规整的小圆孔。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在这块象征着神谕的龟甲之上!连申禾都忘记了恳求,敬畏地看着那承载着国运的圣物。姬娆的心也提到了嗓子眼,她知道,决定那片新垦荒地命运的时刻到了。 比干净手焚香,动作一丝不苟,充满了神圣的仪式感。袅袅青烟升起,带着沉香的清冷气息,在殿中弥漫开来。他手持一根特制的、顶端烧得通红的青铜火锥,神情无比庄重虔诚,口中念念有词,是古老的、晦涩难懂的祭文。 “嗡……” 火锥顶端那炽热的一点,带着灼人的气息,缓缓靠近龟甲边缘一处钻凿好的小孔。 殿内落针可闻。所有人的呼吸都屏住了。姬娆的心跳如同擂鼓,目光死死盯住那即将接触的点!她知道,当火锥灼烫龟甲,甲壳受热不均会产生裂纹,那裂纹的形状和走向,就是祭司解读的神谕!这看似神秘莫测的“神意”,实则充满了人为操作的空间! 就在那烧红的锥尖即将触碰到龟甲冰冷表面的千钧一发之际! 姬娆的瞳孔骤然收缩! 她的目光,如同被无形的力量牵引,死死锁定在比干手持火锥的右手手腕内侧!那里,被宽大的祭司袍袖遮挡了大半,但就在他全神贯注、手臂微微用力的瞬间,袍袖滑落了一线! 一道极其细微、几乎难以察觉的、淡青色的痕迹,一闪而过!如同皮肤下细小的血管,又像是……某种涂抹上去、尚未完全褪去的油彩残留! 那道痕迹的位置……姬娆的脑中瞬间闪过昨夜粮仓惊魂的画面——那条被帝辛钉死在粮袋上、浑身覆盖着幽绿鳞片、三角蛇头昂起的毒蛇!它脖颈下方靠近七寸的位置,似乎就有一圈类似的、颜色稍浅的环状纹路! 一个冰冷刺骨、匪夷所思的念头,如同闪电般劈入姬娆的脑海!比干手腕上那转瞬即逝的淡青痕迹,与那毒蛇颈部的环纹,在形状和位置上……竟有着惊人的相似! 难道……昨夜粮仓那条致命的毒蛇,与眼前这位代表神权、庄严肃穆的亚相……有关?! 这个念头太过惊悚,让她浑身血液瞬间倒流!一股寒意从脚底直冲天灵盖! 就在她心神剧震、几乎要控制不住惊呼出声的瞬间! “嗤——!” 一声极其轻微、却清晰无比的灼烧声响起! 比干手中的火锥尖端,已经稳稳地、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道,烙在了龟甲边缘那处钻凿好的小孔之上! 一股焦糊的、混合着蛋白质燃烧的怪异气味瞬间弥漫开来!浓烈的白烟从灼点升腾而起! 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目光死死盯住那被灼烫的龟甲! 一秒…两秒…三秒… 时间仿佛被拉长。 终于! “咔…咔嚓嚓……” 一阵细密而清晰的、如同冰面破裂的声音响起!以那灼烫点为中心,数道长短不一、走向诡异的裂纹,如同蛛网般迅速在光滑的龟甲表面蔓延开来!那裂纹深邃、扭曲,带着一种不祥的黑色焦痕! 比干浑浊而锐利的老眼,如同最精密的仪器,瞬间捕捉到裂纹的走向。他脸上的庄重虔诚瞬间褪去,化为一种沉重的、带着悲悯的肃穆,甚至隐隐透出一丝惊惧! 他缓缓抬起头,目光扫过众人,最终沉重地落在帝辛脸上,声音带着一种宣告末日般的沙哑与沉痛: “大王!神灵示下,此兆……” 他顿了顿,每一个字都如同沉重的鼓槌,敲在众人心上,“大凶!” 第六章 耒耜之争 初试锋芒 九间殿的空气凝滞得如同烧铸青铜的泥范,沉重、灼热,带着无形的压力。帝辛那句冰冷的“那就问吧”余音,仿佛还在巨大的梁柱间碰撞回响。所有人的目光,都死死钉在比干手中那块刚刚承受了神之烙印的龟甲之上。 龟甲表面,数道焦黑的裂纹如同狰狞的伤口,扭曲着,蔓延着,在白烟尚未散尽的空气中,昭示着某种不祥的预兆。 亚相比干缓缓抬起头,脸上那悲天悯人的肃穆如同石刻的面具,每一道皱纹都浸透了沉重的神性。他浑浊而锐利的目光扫过殿中噤若寒蝉的众人,最终,如同宣告神谕般,沉重地落在帝辛那依旧慵懒斜倚的身影上。 “大王!”比干的声音沙哑,带着一种穿透灵魂的沉痛,“此兆,大凶!” 两个字,如同两块巨石轰然砸入死水,瞬间激起无形的惊涛骇浪!申禾农官如遭雷击,脸上血色褪尽,身体晃了晃,绝望地瘫软下去。微子启眉头紧锁,发出一声悠长的叹息,眼底深处却掠过一丝难以察觉的微光。其他几位重臣更是面色煞白,额头渗出细密的冷汗,目光游移,不敢直视帝辛,更不敢直视那象征着神罚的龟甲。 “裂纹深黑,走向诡谲,如枯藤缠身,似地裂崩陷。”比干枯瘦的手指,如同解读命运密码的钥匙,精准地沿着龟甲上最粗最长的一道焦黑裂痕划过,“此乃地母震怒之象!东夷新垦之地,触犯山川神灵禁域,强行垦殖,必引地动山摇,沃土化焦砾,甘泉变毒沼!非但不能增我大商粮秣,反会引来滔天之祸,累及朝歌根基啊!大王!”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泣血般的控诉,回荡在空旷的大殿中。 神权如山,轰然压下!东夷垦荒,已成逆天之举! 姬娆站在帝辛身侧稍后的阴影里,低垂的眼睑下,瞳孔因震惊和愤怒而剧烈收缩!昨夜粮仓惊魂,比干手腕那转瞬即逝的、与毒蛇环纹惊人相似的淡青痕迹,如同冰冷的毒蛇,再次缠绕上她的心脏!什么地母震怒!什么触犯禁域!这分明是利用神权,赤裸裸地扼杀新垦政策,维护旧有贵族对土地的垄断!这龟甲上的“大凶”,恐怕早就刻在了某些人的心里! 一股混杂着现代灵魂的愤怒和这具身体残留的恐惧的洪流,在她胸腔里冲撞。她死死攥紧了藏在宽大袖袍下的拳头,指甲再次深深嵌入掌心,那细微的刺痛感让她保持着最后一丝清醒。不能退缩!那片新垦的土地,是无数奴隶的血汗,是打破僵局的希望,更是她能否在这漩涡中立足的关键!绝不能让这肮脏的“神意”得逞! 就在这时,帝辛动了。 他缓缓放下支着额角的手,那只把玩着青铜箭簇的手也停了下来。箭簇冰冷的尖端,在昏暗的光线下闪烁着一点幽寒的光。他并未看比干,也未看那“大凶”的龟甲,深不见底的黑眸如同两口古井,波澜不惊地投向瘫软在地、面如死灰的申禾农官。 “申禾。”帝辛的声音依旧低沉平缓,听不出丝毫被“神意”震慑的波动,“东夷那地,当真……无计可施了?” 他的语气平淡,仿佛只是在询问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却让整个大殿的空气再次为之一紧!所有目光瞬间聚焦在申禾身上! 申禾浑身剧颤,如同溺水者抓住了最后一根稻草!他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里爆发出最后一丝不甘的火焰,嘶声喊道:“大王!有办法!有办法啊!只要…只要工具得力!奴隶营里那些老弱,也能顶大用!小人…小人曾见人用过一种…一种新的耒耜!” “新的耒耜?”帝辛的眉梢几不可察地微微挑了一下,深潭般的眸底,似乎掠过一丝极淡的涟漪。 “是!”申禾仿佛抓住了救命稻草,不顾一切地喊道,“那耒耜的耜头,不是石头的,也不是木头的!是…是青铜的!形状也怪,像一片弯弯的月亮,口子更薄更锋利!一个人扶着,一脚踩下去,入土又深又省力!翻起的土块也松软!比我们现在用的石耜,快上几倍不止啊!大王!只要有这样的家伙什儿,就算人手少些,也…也未必不能赶在春雷前把种子播下去!” 他激动得语无伦次,枯瘦的手指在空中胡乱比划着。 青铜耒耜?弯月形?省力高效? 申禾的描述,如同投入滚油的水滴,瞬间在死寂的大殿里炸开!几位掌管营造、农事的大臣面面相觑,眼中既有惊疑,也有一丝被点燃的希望之光。微子启眉头微蹙,若有所思。比干那张肃穆的石刻脸上,眉头也几不可察地拧起一道极浅的褶皱,浑浊的老眼深处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阴霾。 帝辛的目光,终于从申禾身上移开,缓缓扫过殿中诸人,最后,如同不经意般,落在了姬娆身上。那目光依旧冰冷锐利,带着穿透一切的审视,仿佛在问:是你? 姬娆的心脏猛地一缩!她知道,机会稍纵即逝!此刻不搏,东夷垦荒将彻底沦为神权祭坛上的牺牲品!她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翻涌的心绪和属于“苏妲己”本能的畏缩,微微抬起头,迎向帝辛的目光。她没有说话,只是将藏在袖中的手,缓缓伸了出来。 那只纤细柔美、染着血蔻丹的手,此刻却稳稳地托着一张……粗糙的、折叠起来的麻布!布面上,用烧焦的木炭条,清晰地勾勒着几幅线条简练却异常精准的图案! 大殿内响起一片压抑的吸气声!所有人的目光,瞬间从申禾身上,齐刷刷地聚焦到姬娆手中那张简陋的麻布图纸上!那上面画的,赫然是一柄造型奇特的耒耜!弯曲如新月的青铜耜头,连接着加长加固、便于踩踏的曲柄木杆,结构清晰,比例合理!旁边甚至还标注着简单的尺寸说明! 这正是昨夜姬娆在惊魂甫定、回到那冰冷侧室后,凭借前世对考古发现的记忆和对商代青铜冶铸水平的判断,强忍着恐惧和疲惫,用从灯盏里刮下的炭黑,在随身麻布上草绘出来的改良青铜耒耜图! “大王,”姬娆的声音响起,带着一丝刻意压制的、属于这具躯壳的柔媚,却又努力透出一种沉静的清晰,“此物,或可解东夷之困。” 她微微躬身,双手将那张承载着希望的麻布图纸,高高呈上。 帝辛深不见底的黑眸,牢牢锁定了那张图纸。他没有立刻让人去接,目光在那简练的线条上逡巡片刻,嘴角那抹惯常的冰冷弧度,似乎又加深了一分,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玩味。 “哦?”他轻轻吐出一个音节,尾音微微上扬,如同冰面裂开一道细缝,“苏氏女,竟也通晓农工之技?” 他的目光再次抬起,锐利如刀,刺向姬娆,“此图,从何而来?” 姬娆心头一紧,面上却努力维持着镇定:“妾…妾身少时居于东夷边地,曾…曾见野人偶用类似之物掘土,虽简陋,却省力。昨夜…昨夜闻申农官之困,偶有所感,斗胆绘此拙图,冀望…冀望能略解万一。” 她将一切推给“东夷野人”和“偶感”,这是她能想到最稳妥的托词。 “野人所用?”帝辛的指尖在膝头轻轻敲击着,发出规律的轻响,深眸中光影明灭,似乎在权衡着什么。 “荒谬!” 一声冰冷而充满威压的断喝,如同惊雷,骤然打破了殿中微妙的平衡! 亚相比干猛地踏前一步,宽大的玄鸟纹祭司黑袍无风自动!他浑浊而锐利的眼睛,此刻燃烧着一种被亵渎神权的熊熊怒火,死死钉在姬娆身上,如同在看一个惑乱人心的妖邪! “大王!”比干的声音如同金铁交鸣,带着不容置疑的神圣威严,“农桑乃社稷根本,耒耜乃沟通地母神器!形制、材质,皆乃上古圣王所定,历经千载,合乎天道!岂容一介妇人,妄加篡改!此物形制诡异,以金(青铜)入土,更是大忌!金气锋锐,刺伤地母肺腑,必引地气紊乱,灾祸横生!此非农器,实乃妖器!祸农之器!” 他枯瘦的手指猛地指向姬娆手中那张麻布图纸,指尖因愤怒而微微颤抖:“大王!此图现世,便是东夷凶兆之应验!是神灵借这妖女之手示警啊!若依此图铸器垦荒,非但东夷颗粒无收,我大商万里沃野,恐将尽成焦土!此乃亡国之兆!大王三思啊!” 他的控诉如同诅咒,每一个字都裹挟着神权的凛然威压,狠狠砸向姬娆! “妖器祸农”! 四个字,如同四把淬毒的匕首,瞬间将姬娆钉在了神权的审判台上! 殿中瞬间死寂!比干那番充满神性威压的控诉,如同无形的巨石,狠狠砸在每个人的心头!几位大臣刚刚燃起的一丝希望之火瞬间被扑灭,脸色变得更加惨白,看向姬娆和她手中图纸的目光,充满了惊惧和毫不掩饰的厌恶!仿佛那不再是一张农具图,而是招引灾祸的符咒! 微子启适时地发出一声沉重的叹息,声音带着恰到好处的忧虑:“亚相所言,振聋发聩啊。农桑关乎国本,神器关乎神意,确不可轻动。此物…此物形制过于奇诡,闻所未闻。苏娘娘心系农事本是好事,只是…这沟通天地神灵之物,还是遵从古制、敬奉神明为要。” 他看似劝解,实则句句诛心,将“妖器”的标签死死焊在了图纸之上。 申禾农官刚刚挺起的脊梁再次佝偻下去,眼中的火焰彻底熄灭,只剩下死灰般的绝望。他看向姬娆的目光,甚至带上了一丝隐隐的埋怨。 姬娆只觉得一股冰冷的寒意从脚底直冲天灵盖!比干的指控,微子启的补刀,如同两张无形的巨网,将她牢牢困住!神权的威压如同实质的山峦,轰然压下,几乎要将她碾碎!她感到袖中紧握图纸的手在不受控制地颤抖,掌心早已被冷汗浸透。 就在这时,帝辛终于有了动作。 他缓缓坐直了身体。那慵懒的姿态褪去,如同一头假寐的雄狮,终于显露出它蛰伏的威仪。深不见底的黑眸,如同两口旋转的寒潭漩涡,先是扫过神情激愤、如同怒目金刚的比干,又掠过一脸忧国忧民状的微子启,最后,那冰冷锐利、仿佛能穿透灵魂的目光,再次落在了姬娆那张因巨大压力而微微发白、却依旧强自镇定的脸上。 他伸出了手。 那只骨节分明、带着薄茧、掌控着生杀予夺大权的手,越过了比干愤怒的控诉,越过了微子启伪善的忧虑,越过了殿中所有惊惧、厌恶、绝望的目光,目标明确地,伸向了姬娆手中那张被斥为“妖器祸农”的麻布图纸。 他的指尖,带着一丝微凉的、如同金属般的气息,轻轻触碰到图纸粗糙的边缘。 第七章 微子窥秘 密室焚稿 鹿台的夜,沉得像一块吸饱了墨汁的巨兽皮毛,将所有白日的喧嚣与血腥都无声地吞噬。白日里九间殿那场关于“妖器祸农”的激烈交锋,神权的重压与帝辛最后那意味不明的指尖触碰,如同冰冷的潮水,在姬娆心中反复冲刷,留下惊悸的余波。她蜷缩在冰冷石床上,却毫无睡意,黑暗中睁大的眼睛,映着窗外惨淡的月光。 那张粗糙的麻布图纸,此刻就藏在她贴身的小衣内层,紧贴着温热的肌肤。布料粗糙的质感,炭条勾勒的冰冷线条,仿佛带着灼人的温度,烫得她心头发慌。帝辛指尖那微凉的触感,比干如毒蛇吐信般的“妖器”控诉,申禾农官最后那绝望死灰的眼神……这一切交织成一张无形的大网,让她喘不过气。 她知道,这张图纸,就是一枚投入死水的石子,激起的涟漪绝不会就此平息。它触动了神权的逆鳞,威胁了旧贵族的根本利益。那些隐在暗处的眼睛,此刻必然如同嗅到血腥的豺狼,正死死盯着她,盯着这张可能撬动朝歌格局的“祸根”。 不能等!不能坐以待毙! 一个念头在黑暗中疯狂滋长:必须立刻复制!将图纸分散隐藏!原始图纸贴身携带太过危险,一旦被搜出,就是坐实的“妖器”证据!必须留下备份,留下火种! 求生的本能压倒了疲惫。姬娆再次如同暗夜的幽灵,悄无声息地滑下石床。她没有点灯,凭借着窗外透入的微弱月光和身体对环境的记忆,在狭小的侧室内摸索。她需要炭条,需要新的载体! 指尖在冰冷的石壁、简陋的木案上划过。终于,在一个角落,她摸到了那盏白日里侍女送来的、几乎未曾使用的陶土油灯。灯盏底部,残留着一些燃烧后的灯油灰烬。她小心翼翼地将这些灰烬刮下,混合着一点唾沫,在掌心揉搓成粘稠的黑色膏泥——这就是她简陋的“墨”! 载体呢?她环顾四周,目光最终落在了角落里堆放着的、几块用来垫东西的、边缘粗糙的破碎陶片上。就是它了!她挑拣出一块相对平整、巴掌大小的陶片,用衣角仔细擦去表面的浮尘。 月光吝啬地透过窄小的窗棂,在地面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姬娆跪坐在冰冷的地上,将陶片放在膝头,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稳定住微微颤抖的手指。她凭着记忆,小心翼翼地将指尖蘸取那粘稠的炭泥,在那粗糙的陶片表面,一点一点、一丝不苟地重新勾勒起来。 弯曲如新月的青铜耜头轮廓…加长加固便于踩踏的木柄结构…关键的连接榫卯节点…尺寸标注……她画得异常专注,异常缓慢,每一个线条都凝聚着全副心神。汗水从她光洁的额角渗出,沿着脸颊滑落,滴在陶片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水渍。她不敢擦拭,生怕一个微小的抖动就破坏了这脆弱的复制品。 时间在黑暗中无声流逝。殿外远处,传来更夫单调而悠远的梆子声,已是三更。 终于,最后一笔落下。一块完整的、承载着希望与危机的耒耜图形,清晰地烙印在了粗糙的陶片之上。虽然简陋,但关键结构分毫不差!姬娆长长地、无声地吁出一口气,紧绷的神经稍松,一股巨大的疲惫感随之袭来。 她小心翼翼地将这块炭泥绘制的陶片图纸,藏进了石床下最深处、一个不起眼的墙缝里,用碎石和尘土仔细掩盖好。做完这一切,她才将那张原始麻布图纸重新贴身藏好,如同怀抱着一个滚烫的秘密。 疲惫如同潮水般汹涌袭来。她再也支撑不住,和衣倒在冰冷的石床上,意识迅速沉入一片混沌的黑暗。 …… 不知过了多久。 一阵极其细微的、如同狸猫踏过枯叶般的窸窣声,如同冰冷的蛇信,悄无声息地钻入了姬娆沉沉的梦境边缘。 那声音太轻,太飘忽,却又带着一种刻意压抑的、令人心悸的恶意。它来自……门外! 姬娆猛地从昏沉的睡意中惊醒!心脏在瞬间狂跳如擂鼓!她屏住呼吸,全身的感官瞬间提升到极致,僵硬地躺在石床上,一动不敢动,只有眼珠在黑暗中艰难地转动,死死盯向那扇紧闭的、粗糙的木门! 黑暗中,听觉被无限放大。 那细微的窸窣声停止了片刻,仿佛门外的存在也在屏息倾听。紧接着,一声极轻微、如同钥匙插入锈蚀锁孔的“咔哒”轻响!门栓……被从外面拨动了! 有人!有人正在试图打开她的房门!深更半夜!悄无声息! 巨大的恐惧如同冰冷的巨手,瞬间扼住了姬娆的咽喉!是谁?是比干派来的祭司?是微子启的爪牙?还是……帝辛那如同鬼魅般的黑甲侍卫?目标是什么?是她这个人?还是……她怀里的图纸?! 冷汗瞬间浸透了单薄的麻衣!她下意识地伸手摸向怀中,那张麻布图纸的粗糙触感依旧存在,让她稍微定了定神。但恐惧并未消退,反而因为未知而更加浓烈! 门栓被完全拨开了。一声几乎无法察觉的、门轴转动的“吱呀”声响起。沉重的木门,被推开了一道仅容一人侧身通过的缝隙! 一道黑影,如同融化的墨汁,悄无声息地滑了进来!动作迅捷、轻盈,带着一种受过严格训练的、令人毛骨悚然的精准。黑影反手轻轻合上门,隔绝了门外走廊里微弱的光线,整个侧室彻底陷入了浓稠的黑暗。 姬娆的心跳几乎停止!她死死闭着眼睛,全身的肌肉绷紧如铁,连睫毛都不敢颤动一下,只能用耳朵去捕捉那入侵者的一举一动!她能感觉到,那道黑影如同鬼魅般,在狭小的室内缓缓移动。没有脚步声,只有衣料摩擦的极其细微的沙沙声,以及……一种冰冷而锐利的目光,如同实质的探针,在黑暗中扫过石床,扫过简陋的木案,扫过室内的每一个角落! 他在找东西!目标明确! 黑影似乎对室内的布局极其熟悉。他避开了木案,直接来到了姬娆躺卧的石床边!那股带着夜露微寒和某种……淡淡熏香气息的、不属于这间陋室的陌生气息,瞬间逼近!姬娆甚至能感觉到那冰冷的目光,如同毒蛇的信子,在她脸上、身上逡巡! 她的心脏狂跳得几乎要从喉咙里蹦出来!藏在薄被下的手,死死攥住了贴身藏着图纸的衣襟边缘,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发白。怎么办?!被发现装睡?还是……拼死一搏?! 就在这千钧一发的窒息时刻! 那道黑影的目光似乎在她脸上停留了一瞬,随即移开。他似乎并未打算惊动“沉睡”的她,而是将注意力转向了石床边那个简陋的木制小几。小几上,除了那盏空陶灯,空无一物。 黑影的动作停顿了一下,似乎在思考。接着,姬娆听到极其轻微的、如同羽毛拂过的翻检声。他在翻动她白日里换下的、堆放在小几旁的、那件沾着泥污的旧麻衣! 翻检的动作细致而耐心,每一个口袋,每一处褶皱都不放过。姬娆的心提到了嗓子眼!那件旧衣里什么都没有!图纸在她怀里!但对方如此细致地翻检旧衣,说明……目标很可能就是图纸! 终于,旧衣被翻检完毕,没有任何发现。黑影似乎有些失望,动作停顿了片刻。姬娆几乎能听到自己血液在血管里奔流的轰鸣声! 就在她以为对方要放弃或者转而对她下手时,那道黑影却缓缓直起身,冰冷的目光再次扫过室内。这一次,他的目光似乎被墙角那一小堆用来垫东西的破碎陶片吸引了! 姬娆的心脏猛地一沉!寒意瞬间冻结了四肢百骸!不!那堆陶片里……有她刚刚藏进去的、那块炭泥绘制的备份图纸! 黑影如同发现了猎物的毒蛇,悄无声息地滑向墙角。他蹲下身,开始在那一堆杂乱无章的破碎陶片中仔细翻找、摸索。动作依旧轻巧,却带着一种令人窒息的专注和执着。 时间在黑暗中一分一秒地流逝,如同钝刀割肉。姬娆能清晰地听到自己擂鼓般的心跳,能感觉到冷汗沿着脊背滑落的冰冷轨迹。她紧闭着眼,祈祷着那粗糙的掩盖能瞒过对方,祈祷着那块承载着备份的陶片能逃过一劫…… 然而,事与愿违! 一阵极其细微的、如同指甲刮过陶土的摩擦声响起!紧接着,是短暂的停顿! 找到了! 姬娆的心瞬间沉入无底冰窟! 黑暗中,她仿佛能看到那黑影正拿着她刚刚藏好的陶片,借着窗外微弱的月光,仔细辨认着上面炭泥绘制的图形!那冰冷的目光里,必然充满了发现猎物的兴奋和一丝……冰冷的杀意! 短暂的死寂后,姬娆听到了极其轻微的、仿佛松了一口气般的鼻息声。接着,是衣料摩擦的窸窣声。黑影站起了身。 他没有停留,没有对床上的“睡美人”有任何多余的动作,如同来时一般,悄无声息地滑向门口。木门被无声地拉开一道缝隙,黑影如同融入夜色的水滴,瞬间消失不见。门,又被轻轻地带上了。 侧室内,再次恢复了死一般的寂静。只剩下姬娆僵硬地躺在石床上,如同刚从冰水里捞出来,浑身冰冷,控制不住地剧烈颤抖。劫后余生的巨大虚脱感与更深的恐惧交织在一起,几乎要将她撕裂。 她不知道对方是谁,但对方精准地避开了她的“沉睡”,精准地翻检旧衣,最终精准地找到了墙角陶片堆里的备份图纸!这绝不是普通的窃贼!这分明是冲着图纸来的、早有预谋的、极其熟悉她情况的内部之人! 她猛地从石床上弹坐起来!顾不上穿鞋,赤足冲到墙角那堆破碎陶片前,双手疯狂地在冰冷的碎片中翻找! 没有!那块绘制着炭泥图纸的陶片,消失了!只留下一个空荡荡的凹坑,和旁边几块被翻动过的、无辜的碎片! 备份图纸……被窃走了! 姬娆瘫坐在冰冷的地上,背靠着粗糙的石墙,大口大口地喘息。巨大的恐惧和愤怒如同冰冷的火焰,在她胸腔里熊熊燃烧!是谁?到底是谁?! 她的目光无意间扫过自己刚刚翻动陶片的手。借着窗外透入的、愈发惨淡的月光,她看到自己的指尖……沾上了一点极其细微的、闪烁着微弱金属光泽的……青铜碎屑? 这碎屑很新,带着刚被刮擦下来的锋利感,绝不是来自那些古老的陶片本身!更像是……来自某种青铜物件! 姬娆的心猛地一缩!她猛地回想起,那黑影靠近时,除了夜露微寒和熏香气息,似乎……还带着一丝极其微弱的、冰冷的、属于青铜器特有的金属气息?这气息很淡,混杂在其他味道中几乎难以察觉,但此刻,结合指尖这崭新的青铜碎屑…… 一个冰冷的名字,如同毒蛇般,骤然浮现在她因恐惧和愤怒而混乱的脑海—— 微子启! 那位在九间殿上温润平和、忧国忧民的帝辛庶兄!那位总是恰到好处地附和比干、将“神意”与“古制”挂在嘴边的王子!他腰间,似乎总是佩戴着一枚形制古朴、从不离身的……青铜佩饰?! 难道是他?!是他派的人?!是他窃走了备份图纸?! 这个推断让姬娆浑身冰冷!比干的锋芒毕露固然可怕,但微子启这种隐在暗处、笑里藏刀的毒蛇,更令人防不胜防! 她挣扎着爬起身,扑到那扇被入侵者打开过的木门前。门栓完好,但门轴下方,靠近地面的位置,有几道极其细微的、崭新的划痕!像是被某种薄而坚硬的金属片撬动过留下的痕迹!痕迹边缘,还残留着几点极其微小的、在月光下几乎看不见的……暗红色泥土碎屑? 这泥土的颜色……姬娆的脑中瞬间闪过鹿台外围那片正在修缮宫室、堆放着大量红褐色粘土的工地! 微子启!负责监修那片宫室工程的,正是微子启! 所有的线索碎片,在这一刻,如同被无形的线串联起来!备份图纸被窃!微子启的青铜佩饰!门上的撬痕与红泥!九间殿上他看似公允实则阴险的言辞! 一股冰冷的怒意瞬间冲垮了恐惧!姬娆猛地拉开房门,不顾一切地冲了出去!赤足踩在冰冷粗糙的石板回廊上,发出急促而凌乱的声响!她必须立刻找到帝辛!必须告诉他备份图纸被微子启的人窃走了!虽然她不确定帝辛会如何反应,但这可能是她唯一的生机! 她像一只无头苍蝇,在迷宫般的宫殿回廊里狂奔。夜色浓重,回廊曲折,巨大的石柱投下幢幢鬼影。她凭着模糊的记忆,向着帝辛常居的主殿方向冲去。 转过一个回廊拐角,前方不远处,一座相对独立、用于存放一些杂物的偏殿轮廓出现在视线中。偏殿的门虚掩着,里面没有灯火,漆黑一片。 然而,就在姬娆即将冲过这座偏殿的瞬间! 一点极其微弱、极其不自然的橘红色光芒,如同地狱睁开的眼睛,猛地在那偏殿深处的黑暗中跳跃了一下! 紧接着,一股焚烧麻布和炭灰的、极其细微却异常刺鼻的气味,混合着夜晚的凉风,从那虚掩的门缝中飘散出来! 焚烧!有人在焚烧东西! 姬娆的脚步猛地钉在原地!一股强烈的不祥预感如同冰冷的铁钳,狠狠攫住了她的心脏!她屏住呼吸,如同被无形的力量牵引,蹑手蹑脚地靠近那扇虚掩的门,将眼睛凑近门缝,向内窥视。 偏殿深处,远离门口的地方。一点小小的、跳跃的火焰,正在冰冷的地面上燃烧着。火焰旁,蹲着一个背对着门口的黑影!那背影……赫然正是刚刚潜入她房间、窃走备份图纸的那个鬼魅身影! 跳跃的火光,清晰地映照出那人手中拿着的东西——正是那块姬娆刚刚绘制好、还带着她掌心温度的、粗糙的陶片!炭泥绘制的耒耜图形,在火焰的舔舐下,正迅速变得焦黑、扭曲、最终化为飞灰! 那人似乎还不放心,将烧得滚烫、图形尽毁的陶片狠狠摔在地上!抬起脚,用坚硬的靴底,带着一种发泄般的、刻骨的恨意,狠狠碾踏!咔嚓!清脆的碎裂声在寂静的偏殿里格外刺耳!陶片被彻底碾成了齑粉! 火光跳跃着,映亮了那人碾碎陶片时微微侧过的半张脸。虽然大部分依旧隐藏在阴影里,但姬娆清晰地看到,那人的耳后下方,靠近脖颈的位置,似乎有一小块……暗青色的、如同胎记般的印记? 印记的形状……姬娆的脑中如同惊雷炸响!她猛地回想起粮仓惊魂那夜,帝辛掷出乌匕钉死毒蛇时,蛇身上那幽绿的鳞片和独特的环纹!那人耳后的印记,虽然颜色不同,但轮廓和位置,竟与蛇身上的某种纹路隐隐呼应! 火光很快熄灭。黑影迅速清理了地上的灰烬和碎末,动作干净利落,不留一丝痕迹。做完这一切,他如同完成任务的毒蛇,悄无声息地融入偏殿更深的黑暗,从另一侧的窗户翻了出去,消失不见。 偏殿内,只剩下姬娆背靠着冰冷的门板,浑身僵硬,如同被抽走了所有力气。指尖那点崭新的青铜碎屑,仿佛带着灼人的嘲讽。 备份图纸……被窃走,被焚毁,被碾成了粉末! 而那个焚稿者的背影,耳后那与蛇纹隐隐呼应的暗青印记……如同一把冰冷的钥匙,狠狠捅开了比干、微子启、毒蛇、神权……这一切背后那深不见底的、令人骨髓都冻结的黑暗漩涡! 微子启窃图,焚稿灭迹。那耳后蛇纹般的印记,却将线索的毒牙,悄然指向了那端坐神坛、口诵神谕的亚相比干! 第八章 淇水之畔 氓隶之歌 鹿台深处,那间属于她的、冰冷狭小的侧室,此刻更像一个令人窒息的囚笼。指尖残留的青铜碎屑已被冷汗浸湿,变得粘腻模糊,却依旧如同烧红的烙印,灼烧着姬娆的神经。备份图纸被窃、被焚、被碾作齑粉的画面,连同那焚稿者耳后暗青色的、与蛇纹隐隐呼应的印记,如同淬毒的尖刺,反复穿刺着她的意识。 微子启窃图,比干的蛇纹印记……这看似泾渭分明的两条线,却在黑暗深处悄然缠绕,编织成一张针对她、针对那张可能撬动朝歌格局的图纸的、密不透风的死亡之网。他们需要她死,需要那张图纸彻底消失,需要将“妖器祸农”的罪名牢牢钉死在她身上,以此扼杀东夷垦荒,维护神权与旧贵的根基。 恐惧如同冰冷的藤蔓,缠绕着心脏,越收越紧。但更深处,一股来自现代灵魂的、被逼到绝境的愤怒与不屈,如同地底奔涌的岩浆,正咆哮着寻找喷发的出口!她不能坐以待毙!她需要证据!需要撕开这层伪善的油彩,找到那足以刺破神权光环的、血淋淋的真相! 白日在九间殿,申禾农官那绝望的嘶喊再次回响在她耳边:“奴隶营里能调拨的壮劳力,全…全被祭司殿以修缮宗庙、准备大祭的名义征调走了!” 祭司殿征调奴隶……修缮宗庙……准备大祭…… 一个冰冷而大胆的念头,如同划破黑暗的闪电,骤然劈入姬娆的脑海!祭司殿征调的奴隶,是否真的都在修缮宗庙?那些被冠以“修缮”之名的奴隶,最终又流向了何方?比干手腕那与蛇纹相似的印记,粮仓里那条致命的毒蛇,昨夜焚稿者耳后那暗青的胎记……这一切,是否都指向一个更加黑暗、更加血腥的去处?! 她需要一个答案!一个能刺穿神权谎言、可能将她引向更致命漩涡、却也可能是唯一生路的答案! 机会,以一种意想不到的方式降临。 午后,一个面生的、穿着内侍服饰的年轻宦官,低着头,脚步匆匆地来到姬娆的侧室外。他并未进门,只是隔着门板,用刻意压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惶恐声音传达:“苏娘娘,大王口谕:申禾农官忧心农事,意欲亲赴淇水沿岸勘查引水沟渠,着苏娘娘随行……‘散心’。” 散心? 帝辛的命令来得突兀而古怪。让一个被斥为“妖妃”、背负“妖器”罪名的女人,随同负责垦荒的农官去勘查水利?这绝不是简单的“散心”!姬娆的心猛地一跳。帝辛那双深不见底、仿佛洞悉一切的黑眸在她脑中闪过。他知道了什么?是在试探?还是……在给她一个机会? 无论如何,这命令如同绝境中垂下的一根蛛丝!淇水!那正是东夷新垦荒地附近的主要河流!申禾要去勘查引水沟渠……这或许正是她探查奴隶去向的绝佳掩护! “妾身遵旨。”姬娆压下翻涌的心绪,隔着门板,声音努力维持着属于“苏妲己”的柔顺。 一个时辰后,一辆简陋的、由两匹瘦马拉着的轺车,在数名持戈武士的护卫下,驶出了鹿台那巨大而压抑的城门,将朝歌的铅灰色天空甩在身后,向着东南方向的淇水而去。 驾车的是申禾。这位白日里在九间殿上绝望佝偻的农官,此刻坐在车辕上,腰背却挺得笔直,如同久旱逢甘霖的枯木,重新焕发出一种近乎悲壮的生机。他粗糙黝黑的手紧紧握着缰绳,布满风霜的脸上,一双眼睛因激动和期待而灼灼发亮,死死盯着前方的道路。东夷垦荒,是他毕生的心血和执念,哪怕只有一丝微光,他也要死死抓住! 姬娆坐在车厢里,颠簸的路面让她不得不紧紧抓住车栏。她没有看申禾,目光透过车厢简陋的窗格,投向车外。初春的原野,本该是万物复苏、生机勃勃的景象。然而,目光所及,却是一片令人心悸的凋敝与死寂。 官道两旁,曾经肥沃的田垄大片大片地荒芜着,杂草丛生,在料峭的春风中摇曳出枯黄的萧瑟。偶尔能看到几块被勉强开垦出来的田地,稀疏的禾苗病恹恹地耷拉着脑袋,叶片枯黄卷曲,如同垂死的病人。田埂边,散落着被遗弃的、残破的石耜和骨耜,像无主的墓碑。 更远处,靠近淇水河滩的方向,大片新翻垦的土地裸露着灰褐色的泥土,沟渠的轮廓依稀可见,却如同干涸的血管,看不到引水的痕迹。申禾白日里嘶喊的“人手不足,开渠引水都做不到”的绝望,在这片死寂的土地上得到了最直观、最残酷的印证。 “吁——!”申禾猛地勒住缰绳,马车在一片地势稍高的土坡上停了下来。他跳下车辕,指着下方不远处一片被新土堆包围的区域,声音带着压抑不住的激动和痛惜:“娘娘请看!那里!就是小人规划引淇水入新垦地的沟渠节点!只要打通这最后三里,三百亩河滩地就能活过来!可是…可是…” 他激动的声音陡然哽住,望着那片空荡荡、只有几个老迈奴隶佝偻着背、徒劳地用小木铲挖掘土方的工地,眼中再次蒙上绝望的阴霾,“人都被调走了…都去修那永远修不完的宗庙了!” 姬娆顺着申禾所指的方向望去。那片工地确实冷清得令人心寒。几个白发苍苍、瘦骨嶙峋的老奴隶,如同风中残烛,动作迟缓地挖着土,每一次挥动木铲都显得无比艰难。旁边,两个穿着相对干净麻布短衣、像是低级管事的人,正懒洋洋地靠在土堆旁晒太阳,对老奴隶们的劳作视若无睹。 这景象,印证了申禾的控诉。但姬娆的目光并未在此停留太久。她敏锐地捕捉到,在更靠近淇水河岸的、一片低洼的柳林背后,似乎有更多杂乱的、不同于劳作的声音隐隐传来!隐约的人声,压抑的啜泣,还有……一种令人不安的、如同牲畜被驱赶的嘈杂! “申农官,”姬娆收回目光,声音平静无波,带着一丝刻意的茫然,“那边柳林后,是何所在?似乎…颇为热闹?” 申禾顺着姬娆所指的方向瞥了一眼,脸上掠过一丝复杂的、带着厌恶和无奈的神色,含糊道:“哦,那边…是…是宗庙工地临时堆料和…安置部分奴隶的地方。杂乱得很,恐污了娘娘贵眼。” 安置奴隶的地方?姬娆心中冷笑。白日里比干那番“宗庙修缮关乎国运,需征调精壮劳力”的煌煌之言犹在耳边!精壮劳力,就是堆在这里“安置”? “无妨,”姬娆扶着车栏,姿态优雅地下了车,赤足踩在带着料峭寒意的泥土上,“久居深宫,倒想看看这‘安置’之地是何模样。大王既命我‘散心’,想必不拘于此。” 她语气淡然,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意味,迈步就向那片低洼的柳林走去。 申禾脸色微变,想要劝阻,但看到姬娆那看似柔弱却异常坚定的步伐,又想到她怀中那张被斥为“妖器”却可能是唯一希望的图纸,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他咬咬牙,挥手示意护卫武士跟上,自己则忧心忡忡地紧随其后。 绕过那片稀疏的柳林,一股浓烈到令人作呕的恶臭扑面而来!那是粪便、汗馊、伤口溃烂、以及死亡混合在一起的、如同实质的污浊气息! 眼前的景象,如同地狱的画卷,在姬娆眼前骤然铺开! 这哪里是什么“安置”之地?分明是一个巨大的、露天的、毫无遮蔽的奴隶集中营! 低洼的河滩地上,污水横流,泥泞不堪。无数衣衫褴褛、瘦得只剩骨架的奴隶如同蝼蚁般拥挤在一起。他们大多被粗大的麻绳捆绑着脚踝,串成长长的一队一队,像待宰的牲畜。男人、女人、老人、甚至还有瘦小得如同骷髅的孩子,蜷缩在冰冷的泥水里,眼神空洞麻木,如同失去了灵魂的躯壳。 哭声、**声、压抑的咳嗽声、看守粗暴的呵斥声和皮鞭抽打在皮肉上的脆响,混杂在一起,形成一片令人头皮发麻的死亡交响! 而在营地中央,靠近浑浊淇水的一侧,景象更加触目惊心! 一个巨大的、新挖的土坑旁边,围着一圈手持青铜戈矛、神情冷漠的武士!土坑边缘,跪伏着数十名被挑选出来的奴隶!他们大多正值壮年,虽然同样瘦骨嶙峋,但骨架尚存,依稀能看到曾经劳作的痕迹!此刻,他们被反绑着双手,脖子上套着粗糙的麻绳圈,像一群等待被牵去屠宰的牲口! 几个穿着深色麻衣、脸上带着不耐烦神情的祭司助手,正拿着粗糙的陶碗,从一个散发着浓烈草药怪味的大陶瓮里舀出粘稠的、黑乎乎的药汁,粗暴地灌进那些跪伏奴隶的口中!奴隶们被呛得剧烈咳嗽,药汁混合着口水从嘴角流下,染黑了肮脏的衣襟。他们的眼神,从最初的惊恐,迅速变得呆滞、茫然,最后只剩下一种认命的、如同死水般的空洞。 “快!快灌!时辰快到了!”一个尖利的声音催促着,正是白日里在河滩引水工地旁晒太阳的一个低级管事!他此刻脸上再无懒散,只有一种执行任务的急迫和麻木的残忍。 姬娆的心脏如同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她瞬间明白了!这些被灌下迷药的壮年奴隶,根本不是什么被调去修缮宗庙的劳力!他们是……即将被送往祭祀坑的“人牲”! “他们…他们不是去修宗庙的?”姬娆的声音因巨大的震惊和愤怒而微微发颤,她猛地转向脸色煞白、嘴唇哆嗦的申禾。 申禾痛苦地闭上眼睛,不敢看姬娆的眼睛,声音如同蚊蚋,带着无尽的屈辱和绝望:“修…修宗庙?呵…那是说给大王听的…这些精壮,都是…都是被‘征调’去…去填祭坑的‘好料’啊!老弱病残,才丢给我们…应付差事…” 他枯瘦的手指死死抠着自己的掌心,几乎要掐出血来! 轰——! 姬娆的脑中如同有惊雷炸响!比干的谎言!神权的伪装!被彻底撕开!那所谓的“修缮宗庙”,根本就是一场赤裸裸的、针对垦荒政策、针对帝辛权威的、用活人鲜血书写的阴谋!他们将本应开垦荒地、创造粮食的壮劳力,用神权的名义征调走,变成祭祀坑里冰冷的尸骸!而将毫无生产力的老弱病残丢给申禾,让东夷垦荒彻底成为泡影!最后,再将“大凶”的神谕扣在“妖器”和垦荒本身头上! 好一个环环相扣、恶毒至极的毒计! 就在姬娆被这血淋淋的真相冲击得心神剧震之时,营地里突然发生了一阵骚动! 一个刚刚被灌下药汁、眼神变得呆滞的年轻奴隶,似乎被推搡时绊了一下,身体失去平衡,踉跄着撞向了旁边一个端着空药碗的祭司助手!那助手猝不及防,手中的陶碗“啪”地一声摔在泥地里,碎成了几片! “该死的奴隶!” 负责灌药的低级管事勃然大怒,扬起手中的皮鞭,带着呼啸的风声,狠狠抽向那个眼神呆滞、甚至不知闪避的年轻奴隶! “啪!” 皮开肉绽的脆响! 那奴隶单薄的麻衣瞬间裂开一道口子,一道深红的血痕迅速在苍白的皮肤上浮现、肿胀!剧痛似乎穿透了迷药的麻木,让他发出一声如同受伤野兽般的、嘶哑的痛嚎! 这一声痛嚎,如同投入滚油的火星,瞬间点燃了营地压抑到极致的死寂! 那些被捆绑着、蜷缩在泥水里的老弱奴隶们,麻木空洞的眼神里,似乎有什么东西被点燃了!那是绝望深处最后一丝对不公的愤怒!对死亡的恐惧!对同类遭遇的兔死狐悲! “啊——!跟他们拼了!” 一个同样枯瘦、却因愤怒而爆发出最后力量的老奴隶猛地嘶吼起来,用尽全身力气扑向离他最近的一个看守! “放了我孩子!把我孩子还给我!” 一个抱着婴儿的年轻母亲发出撕心裂肺的哭喊,不顾一切地冲向那个跪伏着、即将成为人牲的奴隶队伍! 混乱如同瘟疫般瞬间蔓延!被压迫到极致的绝望,在这一刻化作了不顾一切的、绝望的反扑!奴隶们挣扎着,哭喊着,用身体冲撞着守卫,试图冲向他们的亲人,冲向那个象征着死亡的大坑! “反了!反了!杀!给我杀!” 低级管事惊恐地尖叫起来,连连后退!守卫的武士们也被这突如其来的暴动惊住了片刻,随即眼中凶光毕露,纷纷抽出青铜戈矛,锋利的矛尖闪烁着死亡的寒光,就要向混乱的人群刺去! 眼看一场血腥的屠杀即将爆发! 就在这千钧一发的时刻! “住手!” 一声清越而冰冷、带着不容置疑威压的断喝,如同惊雷般在混乱的营地上空炸响! 混乱的奴隶、惊惶的管事、凶相毕露的武士,动作都出现了一瞬间的凝滞! 所有人的目光,下意识地循声望去! 只见营地边缘,那片低矮的柳林旁,姬娆不知何时已挣脱了申禾试图阻拦的手,独自一人,向前踏出了一步!她站在那片污秽泥泞与混乱血腥的边缘,身上依旧穿着那身象征着“妖妃”身份的、略显华贵的丝麻衣裙,赤足沾染着河岸的污泥,却挺直了脊背! 她脸上没有属于“苏妲己”的妖媚,也没有面对帝辛时的惊惶,只有一种被滔天愤怒点燃的、如同寒冰般凛冽的决绝!那双因愤怒而灼亮的眼睛,如同两道穿透黑暗的利剑,直刺向那个挥舞皮鞭、下令屠杀的低级管事! 她伸出了手。那只纤细柔美、染着血蔻丹的手,此刻却带着一种穿透灵魂的力量,直直指向那个管事,指向他身后那片即将被鲜血染红的祭坑,指向这整个由谎言、鲜血和神权伪饰构成的、令人作呕的罪恶! “你!”姬娆的声音因极致的愤怒而微微发颤,却异常清晰地穿透了混乱的喧嚣,每一个字都像淬了冰的匕首,狠狠扎向在场的每一个人,“还有你背后那些道貌岸然、以神之名行鬼蜮之事的魑魅魍魉!” 她的目光扫过那些呆滞跪伏、即将成为牺牲品的壮年奴隶,扫过那些在泥水中挣扎哭泣的老弱妇孺,最后,如同燃烧的火炬,再次钉在那个脸色煞白的管事脸上,一字一顿,如同宣告: “你们用神谕掩盖掠夺,用祭祀吞噬生民!这淇水河畔的累累白骨,这氓隶营中的血泪哀嚎,才是你们口中那煌煌‘神意’之下,最肮脏、最恶臭的真相!” 死寂! 绝对的死寂! 混乱的营地,如同被施了定身法!所有挣扎、哭喊、咆哮、挥舞的戈矛,都在这一刻凝固!奴隶们忘记了反抗,武士们忘记了杀戮,连那个低级管事都如同被掐住了脖子,脸上血色褪尽,只剩下无边的惊恐!他们所有人的目光,都如同被磁石吸引,死死钉在那个站在泥泞边缘、赤足染泥、却如同愤怒女神般凛然不可侵犯的身影之上! 姬娆的话,如同最锋利的投枪,撕开了神权最虚伪的遮羞布,将这血淋淋的、被刻意掩埋的罪恶,赤裸裸地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 第九章 血衣呈殿,王怒惊天 死寂。如同实质的粘稠沥青,瞬间灌满了整个淇水河畔的奴隶营地。风停止了呜咽,浑浊的河水仿佛也停止了流动,连岸边枯柳垂落的枝条都凝固在半空。所有挣扎的、哭喊的、挥动武器的动作都僵住了,无数双眼睛,如同被无形的丝线牵引,死死钉在那个站在泥泞边缘、赤足染污、却仿佛燃烧着无形火焰的身影之上! 姬娆的话,如同最锋利的冰锥,狠狠凿穿了神权伪饰的金箔,将下面那腐烂流脓、由活人鲜血和累累白骨砌就的真相,赤裸裸地暴露在惨白的日光之下! “妖…妖女!你…你血口喷人!亵渎神灵!!” 那个挥舞皮鞭的低级管事第一个从极度的震惊和恐惧中回过神,脸色由煞白转为猪肝般的紫红,声音因极度的恐慌而尖利扭曲,如同被掐住脖子的公鸡!他手中的皮鞭再次扬起,却不是抽向奴隶,而是带着一种疯狂的、毁灭证据般的狠戾,狠狠抽向姬娆! “保护娘娘!” 申禾农官目眦欲裂,发出一声嘶哑的咆哮,不顾一切地扑上前,试图用自己枯瘦的身体去阻挡! 然而,比他更快的是帝辛派来的护卫武士!领头那名如同铁塔般的黑甲武士,眼中寒光爆射,腰间青铜长剑瞬间出鞘!一道冰冷的弧光撕裂空气! “噗嗤!” 皮鞭断裂的声音与利刃入肉的闷响几乎同时响起! 那低级管事扬起的右臂,连同半截鞭子,被青铜长剑齐肩斩断!断臂带着喷涌的血泉,如同破麻袋般飞了出去,重重砸在泥泞里!凄厉到不似人声的惨嚎瞬间撕裂了短暂的死寂! “啊——!!我的手!我的手!!” 管事如同被抽去骨头的癞皮狗,滚倒在泥泞里,捂着喷血的断臂创口,发出撕心裂肺的哀嚎,身体因剧痛和恐惧而剧烈抽搐! 这一剑,如同投入滚油的火把!瞬间点燃了营地! “杀人了!杀人了!妖女害人!妖女害人!” 祭司助手和看守武士们惊恐地尖叫起来,如同炸了窝的马蜂!他们看向姬娆和黑甲武士的眼神充满了恐惧和怨毒!更多的武士下意识地握紧了手中的戈矛,矛尖颤抖着指向姬娆的方向! 而那些被压迫到极致的奴隶们,短暂的死寂后,爆发出更加狂乱绝望的哭喊和挣扎!他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看到管事被斩断手臂,看到武士拔剑,巨大的恐惧压垮了刚刚被姬娆话语点燃的微弱火星!混乱如同瘟疫般再次爆发,比之前更加疯狂!人们推搡着,哭嚎着,像无头的苍蝇般乱撞,试图逃离这片死亡之地! “稳住!列阵!保护娘娘!擅动者格杀勿论!” 领头的黑甲武士厉声咆哮,如同虎啸山林!他身后的数名护卫瞬间结成一个小型的防御阵型,将姬娆和惊魂未定的申禾护在核心,冰冷的青铜矛尖一致对外,散发出凛冽的杀伐之气!他们的眼神如同磐石,毫无惧色,只有对命令的绝对执行! 混乱的奴隶浪潮撞上这堵冰冷的矛墙,如同浪花拍击礁石,瞬间被阻挡、分流!死亡的威胁暂时遏制了疯狂的冲撞,但哭喊、哀嚎、咒骂声依旧如同沸腾的油锅,在营地上空翻滚! 姬娆站在护卫形成的冰冷屏障之后,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撞破肋骨!断臂喷涌的血腥味、管事凄厉的惨嚎、奴隶绝望的哭喊、武士冰冷的杀气……这一切如同狂暴的漩涡,冲击着她的感官!她强行压下翻涌的恶心和眩晕,目光如同淬火的利刃,穿透混乱的人群,死死钉在那个巨大的、新挖的殉葬土坑边缘! 就是现在!混乱是最好的掩护!也是唯一的机会! 她猛地推开身前护卫的手臂,不顾申禾的惊呼,如同离弦之箭,向着那血腥的祭坑冲去!赤足踩过冰冷的泥浆,踏过污秽的泥泞,无视那些惊愕、恐惧、怨毒的目光! “拦住她!快拦住那个妖女!她要亵渎祭坛!!” 断臂的管事在泥泞中翻滚哀嚎,声音因极度的恐惧和恨意而扭曲变形! 几个看守武士下意识地想要阻拦,却被黑甲护卫冰冷的矛尖逼退! 姬娆冲到了土坑边缘!浓烈的、混合着新鲜泥土和某种令人作呕的甜腥气息扑面而来!她强忍着胃里的翻江倒海,目光如电,扫视着坑壁! 找到了! 坑壁下方,靠近浑浊河水渗入的地方,泥土格外湿润粘稠!几件被遗弃的、沾满泥污和暗褐色污迹的、极其破烂的奴隶麻衣,如同垃圾般半掩在湿泥里!其中一件,尤其宽大,上面沾染的暗褐色污迹格外浓重、刺眼,仿佛浸透了某种粘稠的液体! 她毫不犹豫地扑了过去!纤细却带着决绝力量的手指,狠狠抓住那件污秽不堪的麻衣,猛地将它从湿冷的泥浆中拽了出来!入手沉重而粘腻!那浓重的、令人作呕的铁锈甜腥气息,正是从这上面散发出来的!暗褐色的污迹大片大片,早已干涸发硬,在惨白的日光下呈现出一种诡异的、如同凝固血浆般的质感! 这绝不是普通的泥污!这是血!是殉葬者被拖下土坑时,挣扎留下的、浸透了绝望与恐惧的血! 姬娆的心脏如同被重锤击中!巨大的悲愤瞬间淹没了她!她紧紧攥着这件沉甸甸、浸透了人血的奴隶血衣,如同攥着一柄染血的投枪!她猛地转身,高高举起这罪恶的铁证! “看!” 她的声音因愤怒而嘶哑,却如同惊雷般在混乱的营地上空炸响,压过了所有的哭嚎与喧嚣!“这就是你们口中的‘宗庙修缮’!这就是神灵需要的‘祭品’!用活人的血,染红的祭坛!用精壮的命,填平的沟壑!这就是亚相比干口中那不容亵渎的‘神意’!!” 她的目光如同燃烧的火焰,扫过那些惊呆的看守,扫过那些挣扎的奴隶,最后,穿透混乱的人群,仿佛要刺向朝歌那高耸的鹿台,刺向那端坐神坛的阴影! “申农官!”姬娆猛地转头,看向被护卫护在身后、脸色惨白如纸的申禾,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带上他!回鹿台!面见大王!” 她染着血蔻丹的手指,决绝地指向那个在泥泞中翻滚哀嚎、断臂处血流如注的低级管事! …… 鹿台,九间殿。 午后的阳光透过高大的门廊,斜斜地照进来,在光滑如镜的深色地板上投下巨大的、棱角分明的光斑。空气中依旧弥漫着沉香的清冷余韵,却压不住一股无形的、令人窒息的低气压。 帝辛依旧斜倚在铺着斑斓虎皮的坐榻上,姿态慵懒如故。他手中把玩着一枚温润的玉环,深不见底的黑眸半阖着,仿佛在假寐。亚相比干端坐于右首首位,玄鸟纹黑袍纤尘不染,脸上依旧是那副悲天悯人、神圣不可侵犯的肃穆。微子启坐在比干下首,眉头微蹙,手指无意识地捻着衣角,似乎在担忧着什么。其他几位重臣则正襟危坐,眼观鼻,鼻观心,大气不敢出。 殿内一片沉寂,只有玉环在帝辛指间摩挲发出的、极其细微的温润声响。 就在这时! 一阵急促而凌乱的脚步声,伴随着压抑的喘息和某种重物拖拽摩擦地面的刺耳声响,由远及近,如同不祥的鼓点,狠狠敲碎了殿中的死寂!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被吸引,惊疑不定地望向殿门! 只见数名浑身浴血、甲胄染尘的黑甲护卫,如同从地狱归来的煞神,簇拥着两人闯入殿中! 当先一人,正是姬娆!她身上的丝麻衣裙沾满了泥泞和暗红的污迹,赤足上污泥斑驳,几缕散乱的发丝贴在汗湿苍白的脸颊上,显得异常狼狈。然而,她那双眼睛,却亮得惊人!如同燃烧着两团冰冷的火焰!她的手中,紧紧攥着一件污秽不堪、沉重粘腻、散发着浓烈血腥气的破烂麻衣!那麻衣上大片大片暗褐色的、如同凝固血浆般的污迹,在斜射入殿的阳光照射下,刺目惊心! 而在她身后,两名黑甲护卫如同拖死狗般,拖拽着一个浑身泥泞血污、断臂处胡乱包裹着渗血布条、早已因剧痛和失血而昏死过去的人!正是那个淇水营地里的低级管事!他的身体在光滑的地板上拖出一道长长的、暗红色的、令人触目惊心的血痕! “大王!”姬娆的声音嘶哑而高亢,如同绷紧到极致的弓弦,瞬间撕裂了殿内凝滞的空气!她无视两侧投来的震惊、厌恶、恐惧的目光,无视比干瞬间阴沉如水的脸色和微子启眼中一闪而过的惊骇,挺直脊背,一步一步,踏着那刺目的血痕,走向帝辛的坐榻! 她的每一步,都仿佛踏在殿中众人的心尖上!那浓烈到令人作呕的血腥气,随着她的脚步,迅速弥漫开来,冲散了沉香的清冷,如同死亡的宣告! 终于,她在距离帝辛坐榻数步之遥停下。目光如电,扫过脸色铁青的比干,扫过惊疑不定的微子启,扫过那些噤若寒蝉的重臣,最后,如同燃烧的投枪,狠狠刺向那依旧慵懒斜倚、深眸半阖的帝王! “妾身斗胆!请大王!”姬娆的声音带着一种近乎泣血的控诉和玉石俱焚的决绝,猛地将手中那件浸透了奴隶鲜血、沉重如铁的破烂麻衣,高高举起,然后,用尽全身力气,狠狠摔在九间殿那光滑如镜、象征着无上权威的深色地板之上! “啪嗒!” 沉闷的响声在死寂的大殿中回荡!那件污秽不堪的血衣,如同一个被剥开的、血淋淋的伤口,丑陋而狰狞地摊开在光洁的地板上!浓烈的血腥味如同实质的冲击波,瞬间席卷了整个大殿!暗褐色的血痂在冰冷的地面反衬下,呈现出一种令人心悸的、如同地狱之眼的暗红! “看看这淇水河畔!看看这被神权伪光掩盖的累累白骨!看看这被当作‘祭品’填了沟壑的氓隶之血!”姬娆的声音因极致的愤怒而颤抖,却字字如刀,狠狠劈向那高坐神坛的阴影,“敢问亚相!敢问诸公!这就是你们口中那关乎国运、不容耽搁的‘宗庙修缮’?!这就是你们以神之名,从东夷垦荒前线‘征调’走的精壮劳力?!用他们的血,染红你们的祭坛!用他们的命,填塞你们的欲壑!再用一句‘大凶’的神谕,将‘妖器害国’的罪名扣在试图解民倒悬者的头上!!” 她猛地指向地上昏死的管事,声音如同寒冰碎裂:“此人!便是执行者!用迷药麻翻壮奴,驱入祭坑,活埋殉葬!以‘修缮’之名,行屠戮之实!断送东夷垦荒之望,动摇大商国本之基!此等恶行,天理难容!神人共愤!” 轰——! 姬娆的控诉,如同九天惊雷,在九间殿死寂的上空轰然炸响!每一个字都裹挟着浓烈的血腥气和滔天的愤怒,狠狠砸在每一个人的心头! “你…你…妖女!一派胡言!血口喷人!亵渎神圣!!”亚相比干猛地站起身,宽大的黑袍因极度的愤怒而剧烈抖动!他指着地上那件刺目的血衣和昏死的管事,枯瘦的手指颤抖得如同风中的残烛,脸上那神圣的肃穆早已被狰狞的杀意取代!“大王!此女妖言惑众,构陷大臣,污蔑神权,其心可诛!其罪当灭九族!请大王速将此妖女并其同党拿下!处以极刑!以正视听!以安神灵!!” 他的咆哮充满了歇斯底里的疯狂,试图用神权的威压和滔天的罪名将姬娆彻底碾碎! 微子启的脸色也变得极其难看,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但看着地上那件触目惊心的血衣和帝辛那依旧深不见底、毫无波澜的黑眸,最终还是紧紧闭上了嘴,脸色阴晴不定。 其他重臣更是吓得面无人色,纷纷低下头,恨不得将身体缩进地缝里,生怕被这滔天的漩涡卷进去。 整个九间殿,如同一个巨大的火药桶,被姬娆投下的这颗血衣炸弹彻底点燃!神权的光环被撕扯得摇摇欲坠,权力的阴影在血腥中狰狞舞动! 所有人的目光,都如同被无形的线牵引,最终,齐刷刷地、带着无与伦比的惊悸和期待,投向了那高踞坐榻之上、掌控着所有人命运的帝王——帝辛! 帝辛终于动了。 他缓缓放下了手中把玩的玉环。那温润的玉石落在虎皮坐榻上,发出极其轻微的“嗒”的一声轻响,在死寂的大殿中却清晰得如同鼓点。 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坐直了身体。 那深入骨髓的慵懒姿态,如同潮水般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山岳拔地而起般的、令人窒息的沉重威压!他深不见底的黑眸,此刻完全睁开,不再是半阖的慵懒,也不再是寒潭般的冰冷,而是如同两口被点燃的、翻滚着熔岩与雷霆的深渊!那目光所及之处,空气仿佛都发出了不堪重负的哀鸣! 他的目光,首先落在了地上那件摊开的、浸透奴隶鲜血的破烂麻衣上。那刺目的暗红,那浓烈的血腥,倒映在他深不见底的瞳孔里,仿佛点燃了其中沉寂万年的熔岩。 接着,他的目光缓缓抬起,如同两道无形的、重逾万钧的枷锁,落在了因愤怒而须发戟张、如同怒目金刚的亚相比干身上! 没有咆哮,没有质问。 帝辛只是静静地看着他。 那目光,平静得可怕,却蕴含着足以焚毁一切的滔天怒意!如同暴风雨来临前,死寂海面上那压抑到极致的、令人灵魂都为之冻结的绝对低气压! 整个九间殿的温度,仿佛瞬间降到了冰点以下!连比干那歇斯底里的咆哮,都在那无声的、如同实质般的目光注视下,如同被掐住了脖子,戛然而止!他脸上的狰狞杀意瞬间凝固,化为一种难以言喻的、深入骨髓的惊骇!在那双翻滚着熔岩与雷霆的深渊之眸注视下,他感觉自己如同蝼蚁般渺小,所有的神圣伪装都在瞬间被剥得干干净净! 时间仿佛凝固了。 帝辛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抬起了手。 那只骨节分明、带着薄茧、掌控着生杀予夺大权的手,指向了地上那件刺目的血衣,指向了那个昏死的管事,最终,如同指向地狱的审判之矛,定格在了亚相比干的身上。 他的嘴唇微微翕动,终于吐出了自姬娆闯入大殿以来的第一句话。声音低沉、平缓,如同冰层下奔涌的暗流,每一个字都裹挟着足以冻结灵魂的寒意和焚毁万物的怒焰: “亚相。” “孤,要一个解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