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尘妖王》 第1章 城中有妖 六月初夏,暮色时分,万物受炙烤而失色,唯有长安城在一片凋敝中愈发葳蕤,其中最为夺目的,便是那些点缀其间的绫罗绮色。 在这条繁华妍丽的长街上,女子们不吝将自己的美貌张扬到极致。 两名女子悠闲地穿梭在人流中,其中一人打扮娇媚,另一个穿着英气。 “长安城中多丽人,果真,每回来看,都是享受。”娇媚的女子边打扇,边笑着观望往来行人。 另一位英气的女子面不改色道: “那你此行带我过来,可是决心一统人妖两界?如此,也好将这些丽人纳入裙下。” 娇媚女子拿扇敲她头道:“呸呸呸,晦气!统什么统,我有那么喜欢多管闲事么。” “你不管吗?”英气女子反问。 突有一缕黑气从天外而至,在二人上空盘桓。 娇媚女子猝然抬头,望着头顶那片昏暗,沉思片刻,拉住另一女子衣袖。 二人蓦地凭空消失在原地,那黑气也随风而散,在场竟无一人发觉异常。 目光一转,皇宫之中,蓬莱殿内,一头戴高帽身着紫衣的老道,指上捏诀,绕着一足有十人环抱的大鼎振振有词。 突然,老道抬臂定定指向东方,口中怒喝一声“去”,就见一道美丽的五彩光华一闪而过。 老道眼中精光毕露,竟是比方才那道光芒还要摄人。 他瞪着一双浓墨般的双目,嘴角微勾,一甩拂尘,转身朝身后之人作揖道:“恭贺圣上,良机已现,利在东方。大道圆满,全看此间。” 座上之人支颐在九龙腾云的宝座上,神色从容挥了挥手。 下面立着的太监即刻小跑出去,朗声传道 :“圣人口谕,妖孽妘女,纵妖为祸人间,恶贯满盈,人人得而诛之。今妖孽现世,令悬镜司倾巢而出,全力捉拿妘女,以报宿仇。” 殿外立着一众玄衣男子躬身应诺,旋即转身离开,速速往西边奔去。在皇城中飞檐走壁,如履平地。 西市之中,闭市的鼓声已敲了一百零五下,行贸商人和各色百姓纷纷往坊门口聚集,那些价钱没谈拢的,则还在继续转圜斡旋。 就在此时,一声女子的尖叫划破长空,大家都停下了脚步,喧闹的街道一时间寂静下来,片刻后喧闹更甚。 有那热心的百姓四处找寻叫声来源,有好事儿的驻足旁观,还有着急出坊市的被挤得挪不动步,坊门口此时比早晨的菜市还要聒噪。 “悬镜司奉旨捉妖,所有人都不许离开。”一众玄衣男子掠空而来。 一听说捉妖,人群中顿时炸开了锅。 “是前段时间抓了许多小孩儿的妖怪吗?” “不光小孩儿,以前不是还屠杀了好些村庄么,圣人还专门下旨遣了蜀中的高人去除妖。” “早该将这些害人的妖精碎尸万段了!” 一旦提起妖怪,百姓们的怨恨便如决堤之水一般滔滔不绝。 为首男子下达命令:“司空带六人在外接应,其他人跟着我进去。” 众人迅速分作两队,一队拔刀留守原地,另一队继续入坊。 陡然间,前面不远处爆出刺眼白光,众人下意识抬手躲避,待大家反应过来时,光芒已经消失。 “是流光阁。”其中一人惊呼。 闻言,几人速速往前袭去。 见有人入阁,小二连忙热情招呼,可未及上前,便被两把刀架上脖子,他见这架势,登时吓得一动也不敢动。 为首男子撩袍跨步上楼,余下的拔刀制住其余人。 流光阁中那些客人,本是打算晚上留下继续饮酒作乐,现被扰了兴致,却也丝毫不敢发作。 悬镜司狠辣声明在外,且圣人授令,百姓哪敢不从。 不一会儿,楼下的人就见头领一脸不悦地从楼上下来了,身后还跟着个跌跌撞撞、瘦瘦小小的女娃。 若是有心人在场,便不难认出,眼前这畏缩着的女子,与片刻前英姿飒爽的那位,实是一人。 那头领下楼来,没有任何交代,径直冲出门外。 却又在片刻后回到流光阁,他横眉冷目,一把扯过小二的衣领,恶狠狠地斜眼睨他,“方才那道白光,是怎么回事?” 小二一脸哭相,哆嗦着回他:“大老爷,方才阁中,没有什么白光啊!” 那头领注视他半晌,直将人吓得当场尿了裤子,复抬头朝下属使个眼色,下属当即走到酒客身旁质问,谁料得到的结果竟是出奇一致,都说没看到白光。 头领气急败坏,两手抓头,咬着牙嚷嚷:“没有白光,没有白光,没有白光!” 他越说越激愤,随即一脚踢开旁边的凳子,指着从楼上带下来的瘦小女子怒吼道:“那你告诉我,她是怎么看见的?” 在场之人都吓得抱头蹲地。 小二强忍着畏惧,壮着胆子走上前去,低头瞧了瞧那眉眼低垂的女子,答复道:“回大人,小人也不知这位女郎是如何看见的,但她来时与另外一位女郎同行,那位给了颗金珠,将二楼整个包下了,兴许,兴许二楼视线好,就看见了。” 他挑了挑眉,看向那女子,语气有些不耐烦:“两个人?那,另外一个呢?” 女子似是受了很大的惊吓,面上血色全无,哆哆嗦嗦着绞手,声音也像要断了气似得。 “杀,杀,杀人了。我看见,杀,杀人了。” 此时,外面驻守的同僚也进来了。 被称作司空的男子快步上前,俯首抱拳道:“头儿,没跟上。” 听他所言,头领用余光审视了一眼乖巧站在一旁的女子,抛下一句,“将她带回去”,便头也不回地走了。 “燕山,人就交给你和司空了”,说完,其余人也速速追上。 那个叫燕山的少年委屈抱怨道:“每回都欺负人家年纪小,真是讨厌。” 另一个被称作司空的少年,则是看了一眼角落的女郎。 她像受了惊的猫,全身紧绷着,抖个不停。 他拍拍燕山的肩膀,宽慰他,“怎么会呢,不是还有我这个新来的陪着你吗。” 燕山听他以自嘲来安慰自己,心里觉得舒服多了,但想起同僚们碎嘴时,曾说这位大哥是个走后门的,心里顿时又有些赧然。 便说道:“司空大哥,你是被头儿亲自挑中的人,定有你的过人之处。” 说罢,小少年望向重要人证,温声道:“女郎请与我们走一趟,有一些事情,还需要与你求证。” 闻言,那女子怯生生地抬头瞟了他们一眼,点头道:“好!” 她如今唯恐那妖怪杀个回马枪,像捏死那人一般,轻轻松松便取了自己小命。 跟着这些人走,起码身边还多两个人,这样,好像就没那么害怕了。 入了悬镜司,推开那扇厚重的铁门,扑面而来的是无穷尽的暗,玄色的墙,墨色的瓦,浓重的阴沉压得人喘不上气。 她却觉得,眼前的黑暗比那耀眼的白更叫人安心。 二人将女子带到客房,拿出火折子点上灯,请她坐下,又与她倒了一杯茶。 女子似是惊魂未定,佝着傻傻坐在那儿,双腿仍是止不住地抖。 燕山附到司空耳旁说道:“司空大哥,人既已带到,咱是不是该撤了?” 司空小声回他:“不急,头儿虽说了将人带回来,却也不光是叫你带回来。” 说罢,他转头去问那少女:“不知女郎姓甚名谁,家住何处?” 女郎听他如此问,先是一愣,沉思片刻,继而面露惶恐之色,最后竟失落地摇摇头。 司空和燕山二人面面相觑,向少女投去怀疑的目光。 听司空继续问:“女郎为何摇头?” 她仰起头,望向身前两尊高大的人影,满目茫然说道:“我,我不记得了!” 不记得了?二人皆是一愣。 他赶紧问道:“那女郎还记得散市之时,发生了什么吗?” 她垂下头,望向地面上下跳跃的影子,深吸一口气,说:“我醒来之时,看见一个浑身被黑气缠绕的妖怪腾在半空中,手里掐着个人。” 她说到此处,情绪霍然激动。 “我见她转过来,脸上面目狰狞,她看着我笑,她看见我了,她真的看见我了,她看见我的脸了!” 她快语连珠般说完。 一种无形的恐惧紧紧包裹着她,好似有什么可怕的东西在话尾等着她一般,若是慢了几字,便要被那东西抓在手里,碎尸万段。 燕山再问她:“那之后呢,又发生了何事? 女子双目骤然放大,左右流盼,声音比之前稳了些,气息却是更重了几分,一字一字挤艰难出。 “后来,她冲着我笑,然后炫目的白光在空中爆裂,再睁眼时,她化作一团黑气逃了。” 再然后,他们就赶到了。 司空一直看着她的脸,想以此斟出她话中几分真几分假。 可多年与百姓打交道的经验告诉他,这女子恐怕字字属实。 她是真的失忆了,也是真的遇到大妖了,甚至,还可能与大妖短暂相处过。 司空不禁在心里担忧起来,悬镜司自圣人登基以来,侦查暗杀,未有过一次失事。 而此番出师不利,头儿必要承受天大的怒火。 虽说万幸留下人证,偏这最重要的证人刚刚还失了忆,这一回,恐怕连他们这些手下也免不了要遭殃了。 燕山则在心里感慨,这位大哥不愧是头儿看中的人。 若是自己一人带人回来,指定将人送到就完事儿。 末了还暗暗夸赞道,司空大哥真是靠谱!日后要多多跟司空大哥一起当差。 二人问过话,将女郎留在屋中,便去议事堂找头儿汇报,同僚却说,头儿打从西市离开就径直入了宫,直到现在都未归。 得悉,二人便一直在议事堂候着。直到夜半,才见人回来。 彼时头儿由圣人身边的当红宦官扶着,二人急急上前将人接过来。 头儿将胳膊从下属肩上拿下来,双手抱拳道:“今日多谢刘公公相送!” 那宦官一掸拂尘,尖声说道:“指挥使客气了,今儿虽是挨了几十鞭子,那也是圣人念着指挥使的好,手下留情了,这不,还特命老奴带了伤药过来。” 他连连躬身道:“公公说得是,圣人恩情,仁某铭感五内,片刻不敢忘,定会在十日之内将那妖孽落网,以报圣恩。” “甚好!甚好!指挥使身上有伤,便不要送了,老奴认得你这院中的路。” “多谢刘公公好意,夜里风寒,公公好走!” 说完,他拍拍燕山,示意他代替自己将这尊大红人送出去。 待二人走远,他问道:“人带回来了?” 闻言,司空将方才审问的经过一一报与头儿。 听完,他哂笑一声,“有意思,真有意思。这忆失的,不早不晚,正是时候。” 第2章 欲擒故纵 司空即刻反应过来,这女子失忆,定是有人从中做了手脚。不,做手脚的,也不一定是人。 可既然如此,又为何不直接杀了她了事? 莫非,留着她,还有什么特殊的用处? 他能想到,他也能想到。 “她人现在何处?” “头儿,在西边客房。” “客房?” 司空见头儿略有震惊地看向他,他莫名有些汗颜。 “将人提去南苑,她不是失忆么,正好让朱炎给她治治。” 司空微愣。 “可南苑,是极刑之地,向来收押罪大恶极之人,她一个年纪轻轻的弱女子。” “难道你认为,包藏妖孽,不算罪大恶极吗?” 不待他说完,便被头儿一袭质问堵住了嘴,他只得缄口。 是啊,她只是不记得,而非没做过。 “先扶我去南苑吧,让朱炎替我也上点儿药。” 司空搀着头儿,边走边说道:“圣人此次怎的如此狠心,将您打成这样!先前听您与那宦官说,要十日之内拿下妖王,是真是假?” 仁指挥使回道:“圣人养兵千日,用兵一时。今次我们失了先机,记五十鞭,确是恩赐。我说十日,也是因为,圣人的底线,只有十日。” 五十鞭?十日? 司空有些心惊,不再多言,加快脚步将头儿送到南苑,又折身去客房将那少女带过来。 到西苑时,她还没歇息。想来也是,遭了这么大的事,自该很难入眠。 夜晚无灯,她看不清路,只能亦步亦趋紧跟在他身后。 听见他问自己:“你今年多大?” 她愣了愣,答:“我记不得了。” 他微微叹气,自言自语道,我倒是忘了。 到了南苑,他在门口停下,眼神示意她进去。 她像是没有领会到他的意思,神色茫然地看着他。 他开口道:“我们指挥使在里面等着你问话,你直接进去即可”。 她点点头,推门而入。 他站在苑外,看着少女的身影被光吞没,将门阖上转身离去。 少女越往里走,心里便越害怕。 院中摆放着各式各样形态怪异的器物,她一个也不认识,但一种怪异的恐惧油然而生。 “姑娘,你来了!” 她看见前方不远处门廊下站着一人,他年岁不浅,但身姿挺拔,眼神锋利锐不可当,仿佛一眼便能看破世间一切虚妄。 恰是白日里见过的那人,方才送她过来那人口中的指挥使。 指挥使,想必就是这里最大的官吧!她心想着,心跳慢慢变快,她挪着步子往前走去。 “你刚刚看到的那些,正是平日里审讯犯人所用的刑具,这东西,在人血里浸久了,就不大好用,需得好好清洗、晾晒,下回用起来才更顺手。” 听他如此说,她不由得打了个寒颤,心里忽然冒出个想法,感觉自己这是刚出了虎穴,又入狼窝。 她不言语,他便继续说:“听我的人说,姑娘失忆了?” 她老老实实应道,是。 待她行至廊下,他回身推开身后的殿门,一股浓厚的腥气混着酵了数月的死鱼烂肉的臭味扑面而来、直冲上头。 她一时没忍住,趴在地上哇哇直吐,吐了半天又吐不出来什么,反倒扯得胃中一阵一阵抽痛。 那人却没有走进去,他站在门口,朝里喊道:“朱炎,弄好了吗?” 里面传来沉闷的男声:“这就来了。” 随后,一名浑身玄衣的男子从门内走了出来。 她本就极度惊惧、紧张,方才又使劲儿呕过,出了满身的冷汗,此刻浑身上下一丝力气都没有,趴在地上,十分难受。 朱炎看一眼地上狼狈至极的少女,不解地问道:“你把人带这儿来干嘛?” “臭小子,没大没小的!来找你还能干嘛?” 说着,指挥使歪头望向地上少女,关切地问道:“小姑娘,你没事儿吧?这是我司最好的医师,专克奇难杂症,听说你患了失忆之症,特带你来瞧瞧。” 语气之善,姿态之和,好似方才气势汹汹的是另外一人。 闻言,地上女子喘息着抬起头,有气无力地说道:“多谢指挥使大人。” 她扶着阑干缓缓直起身子。 “姑娘不必客气。”他笑着伸手虚扶一把。 “我家中有一十三四岁的侄女,看你与她年纪相仿,若是病不能好,你家中父母必定心焦如焚。” 她走在指挥使身后,听他如此说,心中兀地刺痛。 她的父母? 她第一次主动开口,问道:“这位大人,真的能让我想起以前的事吗?” 朱炎在旁,听他信口糊弄小姑娘,随口答道:“或可一试。” “啊?”只是试一试吗? 她没好意思问出口,岂料指挥使看透了她的心思,笑道:“姑娘放心,他既说,可以试,那便是有得治。” 她赧然汗下,点了点头。 走不多时,到另一殿,这边没有令人作呕的味道,殿中摆放的都是些药草之类。 她偷偷张望,见朱炎示意自己在桌前坐下,依言坐好。 看着他展开一卷布轴,从长长短短的银针中拈出一根中等长度的,走到她身旁蹲下,以尾指控住她膝盖,而后三指用劲将针刺入小腿外侧膝下半指处。 细密的刺痛瞬间从小腿蔓延开,她下意识抖动,本就苍白的脸色变得更加难看。 男子却未收手,又取了三针,在另一腿同样的位置,以及头顶百会处扎上了针。 而后坐回少女对面位置,示意她伸出一臂来,一边探脉一边观她神色。 指挥使站在一旁观望,适时问道:“怎么样?这位姑娘的脉象,可有什么异常?” 朱炎心知,他是想问自己,眼前这人是人是妖。 要知道,妖的筋脉与人的天然不同,若是遇上道行颇高的大妖,探脉便是最快的区分之法。 自己入针的位置,皆是蕴血聚气的大穴,能刺激记忆,同时也会令受针者疼痛难忍。 可眼前这女子,面色惨白,脉象却遒劲,与成年男子相差无几。虽不似妖象,但又与正常人不太一样。 奇怪,真是奇怪。 他回道:“身体没什么异常,就是气血过旺,额,也可能是虚旺。” 指挥使听到答案,心气顿时顺了一半。不是妖,那事情便好办多了。 他状似随意地问道:“姑娘,你还记得,自己是怎么出现在流光阁的吗?” 她气若游丝地摇了摇头,“不记得”。 他摩挲着食指上的铁环,微微扬起嘴角,慢声慢语道:“嗯,话问完了,今日的经过,恒某已了解清楚。姑娘等会儿瞧好了,便可自行离去。只是,姑娘既跟那妖打过照面,日后就要多加注意自身安全,若觉有何不妥,便来悬镜司找我们。” 此前她一直担心受怕的事情,此刻就这么轻描淡写地被说了出来,心里的不安瞬间放大数百倍。 脑中轰的一声爆开。 怎么办? 怎么办? 她该怎么办? 那指挥使说完便离开,她六神无主地跟着引路的人走着,不到一盏茶的功夫,便到了门口。 她站在门内,转身回望着远处高阁之上遥不可及的微光微微发愣。 “女郎?” “女郎?还望你速速离去。” 引路的小童见她呆立着,忍不住出声提醒她。 那小童心想着,此时鸡鸣已过,待这人走了,自己还来得及回房眯会儿觉呢。 她听着童子的催促,感觉在听自己的催命符。 背过身去,看着门外黑漆漆一片,像是个望不到底的深渊,正张着血盆大口,等着自己自投罗网。 她丝毫没有察觉,自己现下身处的位置,亦是在黑暗中。 终是有些不好意思,下了决心。 深吸一口气,紧握双手,指甲嵌入掌心的骨肉之中,以疼痛短暂遮盖自己内心的惶恐和不安,提步跨出门槛。 深秋的凉风在街道上狂妄地肆虐,身后的铁门迫不及待地闭合,打破深夜寂静,发出嘭的一声! 她站在门外,看着空无一人的街道,茫然无措,不知道自己应该去往何方。 却在这时,门吱吱呀呀地开了个缝,她听到门中传来有些耳熟的声音。 “女郎?” 她扭头,看见个高高大大的身影从门缝中走出来,提着盏灯。 她借着朦胧的灯火看清来人的脸,柔暖的皮紧附着棱角分明的骨,望向她的那双眼睛星火微明,她不敢多看。 来人正是那位司空大人。 “女郎,你可愿暂住悬镜司?” 他看着眼前稚嫩的少女眼中一闪而过的欣喜,不由得想起方才头儿给自己留下的任务。 彼时自己已经歇下,头儿找来,问自己是否愿意接下一个特殊的任务,便是随身保护今日从流光阁带回来的女子。 说是问他,却也没给他拒绝的机会。 头儿还说,她是唯一一个从妖王手中幸存下来的人,日后极有可能帮悬镜司擒下妖王。 且她如今记忆全失,无处可去,留她在悬镜司,也算是给了她一个较为安全的去处。 他应,诺。便有了现在的一幕。 “我可以吗?”她也在心里问自己,可以吗? “指挥使说,女郎不知去处,且处境不明。若你愿意,悬镜司可接纳女郎,直至妖除。” 他看着她眼中神色,从懵懵懂懂,渐渐转换为清明,期待,雀跃。 果然,她点头了。 此刻少女心中无比庆幸,太好了,可以留下,就不会流落街头了。 “我留下来,不会给你们添麻烦吗?”她踌躇着问道。 司空看着她,心道,果然,只有善良的人才会先替别人担忧,她定不是那种会与妖为伍之人。 出言安慰她道:“不会,要是觉得麻烦,指挥使也不会派我过来。” 他斟酌了片刻,又说道:“况且,你是唯一一个近身接触过大妖后,完好活下来的人。若你日后想起些什么,说不定,对我们捉妖大有帮助。” 听了这话,她的脸色总算柔和了些,重重点头道:“嗯,我一定会使劲想的,尽我所能,助你们早日抓住那妖。” 第3章 请妖入瓮 当夜,她住进了悬镜司客房,还是先前那间。 疲惫蔓延全身,许是暂时脱离了威胁,她很快入睡了。 这一觉直接睡到日头打顶。起来时,她听见隔壁很是热闹,稍微收拾了一下,顺着声音传来的方向走去。 隔壁院子是悬镜司的膳堂,正值午食,大家伙都来用膳。 她越走近,饭菜的香味便越诱人,腹中饥饿感也越甚。 “女郎,你醒啦!” 燕山一眼发现了站在门口的少女,热情地邀请她进去。 “快来吃饭吧,睡到现在,你肯定饿坏了。” 因他之言,在场其他人均将目光向她投来。 少女有些局促,扭捏回道:“我,我不太饿。” 然肚子发出的咕咕声出卖了她,她面上瞬间染上了一层晚霞。 见状,昨日替她诊过脉的朱炎开口了,他沉声说道,“该吃饭的吃饭,该干嘛干嘛。” 此话一出,那些盯着她看的人大都收回了自己探究的视线。 司空端了一盘饭菜走出来,递给她道:“此处都是男子,你若觉不便,可回房间用膳。” 她略显窘迫,接过托盘,道声谢谢。 “等会儿吃好了在房中等我,下午出去买一些所需之物。” 她心下十分熨帖,没想到他们对她如此贴心,而自己所能做的,便只有再次道谢。 待她离开,院中众人开始窃窃私语议论。 “为何将这女子留下?” “是啊,悬镜司何时收留过人?还是个来历不明的人。” “可能恰恰就是因为来历不明。” 众人说着,将目光投向唯二的知情之人,司空和燕山。 司空不语,闷着头吃饭。 燕山兴致勃勃地说道:“挺好的啊,整日看着你们这些臭男人,饭都少吃两碗,来个小娘子,还能勉强扳回几成。” 话刚说完,几个大男人瞬间都端着碗围了过来。 “来来来,今日我们便要看看,对着我们,你能少吃几碗!” 燕山向司空投去委屈巴巴的眼神,司空则在一旁悠闲看着,大有袖手旁观之意。 过了片刻,见他实在无奈,才出言解救他。 “快些吃吧,下午还有任务!” 如此那些同僚才不甘不愿地放过燕山。 旁边院中,少女回到屋中,将托盘放好。 盘中,红粟饭一碗,鱼脍、青菜各一份,还有一碟子菊花糕,青黄白粉,看着就让人觉得有食欲,再加上饿了许久,她吃得有滋有味。 待她再去归还食具时,已是人去院空。 本想着,人家让她住下已是发了善心,自己不能做那白吃白住之人,便打算留下来帮膳堂洒扫,没成想被拒了,她只好悻悻回房中等着。 过了午时,房门被敲响,推门出去,门外竟是燕山。 她心中有些疑惑,不是那人与自己出门吗? 燕山开口解了她心中的惑,“女郎,司空大哥已经在门口候着了,我们现在就走吧。” 她点头,跟在燕山后面一起往门口走去。 昨日进来时没仔细瞧,现在她才发现,悬镜司中,所经之处,处处玄色,包括她暂住的客房,还有膳堂。 她心下觉得很奇特,好似不该有房屋会建造成这般颜色,这砖瓦看着也不像寻常人家起房子会用的。 出了门,三人还是沿着昨日将她带回来的路线走,不多时,便到了昨日事发的西市。 一路行来,她便发觉,路过之人皆用一种奇异的眼神望着她们,她心下觉得奇怪,但也没问出口。 待到一间成衣铺子,二人在门外候着,她一人进去里面试衣。 铺中生意红火,来试衣买衣的客人有许多,她忸怩着刚进门,铺子老板即刻迎上前来。 “这位娘子,不若上二楼看看?二楼有许多,适合娘子这种美人的衣裙。” 老板打量着她,将‘许多’二字拖得老长。 她抬头望了眼楼上,跟着那老板上去了。 上了楼,才发现二楼别有乾坤。不仅空间更为广阔,衣裙也更加繁复华美,只是,这些衣裙美则美矣,就是布料实在太少。 好好的长裙,怎么就齐腰剪短了,剪短之后,却在外面又罩上一层流光溢彩的缎子,幅裙也都剪做一缕一缕的。 她走上前去,抚摸一件天青色的上衣,手伸进去,竟在衣中若隐若现,她一脸认真地问道:“这衣裳,要如何穿出门?” 那老板见状,媚眼如丝,调侃她道:“唷,小娘子怎的问这话,莫非真是正经来买衣裳的?” 说着,又打眼比划楼下道:“正经人家的姑娘,如何与这些豺狼虎豹混到一处?” 她俯视了一眼门外,问道:“他们,是坏人吗?” 老板听了她这话,顿时面上十分复杂,支支吾吾道:“额,也不是这么说的,算了算了,就当是老娘看走了眼,小娘子这边请吧!” “还以为能大赚一笔呢”,那老板边走边嘀咕着,又问她:“小娘子怎的与他们走到了一处?” 她一板一眼地回道:“他们救了我的命,是我的恩人。” 妇人豁然似的连连点头,笑着将她推给楼下打杂的婢子。 婢子应声过来,带着她去选衣裳,老板则不知去了何处。 “娘子,这件青白相间的云纹幅裙与娘子很是相称呢!” 婢子举起一套雅致的衣裙与她相看,她点头表示赞赏。 楼上,某里间雅室。 女人忽然拍桌,“我说她怎么看着这么眼熟,一开始还将她错认成许久未见的熟客。” “这么激动做什么?”对面女子问道。 “说起云啊,我总算才想起来,你觉不觉得,她很像妘女的女儿。” 闻言,对面女子双眸微闪,手中杯盏瞬息粉碎。 “你说,她是纤凝?” “哎呀,一准没错。我虽有几十年没回山了,但妘女带她回来的时候,我曾远远见过。那孩子的眼神,正经坦荡得很,跟妘女两模两样的,我当时还说呢,一点儿不像亲生的。” 末了,她又补了句,“与今日那小娘子的眼神,一模一样!” 楼下,婢女将她试过的两身衣裳包起来,连人一块儿送到门口。 “两位官爷,共是一贯钱,这,哪位官爷?”她一脸谄笑,边说边将包裹往外递。 “什么?一贯钱?什么衣服啊,就一贯钱?” 燕山有些震惊,自己一月的月俸也就一两银子,两件衣裳,竟要花掉大半个月的月俸。 “这位官爷,我们这儿的衣裳,都是外商专供的花色,姑娘穿上,好看得很。”婢女面露难色。 他还想上去与那婢女争论,被一旁的司空及时拦下,他拿了一贯钱递过去,将包裹接过来。 “无事,回去将价目上报给头儿,下月补回来便是。” 少女对银钱之事本有些茫然,但她看燕山的脸色,下意识便觉得,这东西大概很贵重。 她看着二人手中拎着大包小包,说道:“其实,我可以不用买这些东西的。” 听她这样讲,燕山连忙解释道:“女郎,并非是你的关系,我只是想与那老板讲讲价,好叫她再便宜些。” 司空也附和:“你放心,悬镜司既留了你,便不会不管你。” 岂料话音刚落,三人周身忽然漫起玉色的迷雾。 司空神色陡然凝重,即刻看向旁边的燕山,他即时反应过来,有妖来了。 二人一左一右,警惕地将女子护在中间,双手探向腰间武器。 漫天的迷雾将三人团团围困,待雾散时,三人才发现,自己已不在方才那条街上,而是某个不知名的山头。 那雾气散开,又丝丝合拢,隐约聚成两扇翅膀的形状,接着幻化出人形。 恰是方才与那铺子老板坐在一处的美人,此时她颊边的鹅黄浮上一层波光粼粼,离近了看,便觉得像银河之水那般闪闪发光。 “原来是一只蝶妖。”司空开口道。 闻言少女偏头向那蝶妖看去,心想着,妖都如她这般好看吗?然这种想法刚一涌上心头,便被一张黑雾之中阴森可怖的女像代替,她吓得连连后退。 蝶妖也正美目打量着少女,见她那样,还以为是被自己吓到了。 “还真是你啊,纤凝。”蝶妖往前两步,语气戏谑道。 纤凝?几人面色一拧。 蝶妖指尖缠绕如花,张开双臂,便是一阵狂风,夹杂着玉色的烟雾,直直朝对面袭去。 司空一手执剑,另一手连忙遮住口鼻。 “这雾有毒,快挡起来。” “哼,你这凡人,真是好笑,你以为这是你想挡,便能挡得住的?” 那蝶妖气焰嚣张地站在一旁,手中连连发力,聚集起愈发浓郁的迷雾,玩弄对面三人。 突有一支利剑破雾迎面而来,她闪身躲开,一道人影从雾气中飞身而出,抓住剑柄旋即追来,她挥手散出毒粉,却对那人毫无用处。 他紧追,她直躲,终于她分身乏术,拜倒在他剑下。 这会儿另一边的雾气也散了,他才发现雾中二人皆晕倒在地,面色如土。 蝶妖趁着他愣神的功夫,连忙化作一只小蝶逃了。 眨眼间,三人又回到了方才身处的那条街道。 司空半梦半醒,惊觉几人应是中了那妖精的幻术,然道上行人往来,再不见蝶妖的踪影。 他托那铺子里的人帮着赁了辆驴车,拉着二人回悬镜司。 将将把驴车勒停,遇见了准备出值的同僚,那人见他回来,便说头儿在等着他,让他回来之后即刻过去。 正好他也要带人去见头儿,今日遇了妖的事情须得马上上报,她二人中了妖毒,只能带去请头儿找人来解。 到了议事堂门口,见头儿背对着他,手中似是拿了副卷轴,正在仔细端详。 “头儿”,他跨步进去。 指挥使转过身来,抬头看了他一眼,将手上的画卷平铺在桌上。 “看!” 他依言望去,画卷上是个美艳华贵的女子,看这画上墨迹,像是有些年岁了,但保存得十分完好,没有一丝损伤。 他看不明白,但他明白头儿肯定有自己的打算。 指挥使问他:“今日带那女子去西市,途中可见过什么异常之人,或者有什么不寻常的事?” 他讶然。 指挥使即刻了然,拍拍他肩膀,说道:“若我没记错,你八岁时,全村人被妖怪害死,包括你父母。后来你流浪异乡,混迹市井,还做了五年不良人,直到我去酆州出任务,才将你带回悬镜司。” 他抱拳道:“司空能有今日,全靠头儿一手提拔,司空感激不尽。” 指挥使笑着说道,“你啊,是自己有志气。红尘,我问你,你想一辈子就做个九幽使吗?” 司空红尘略有茫然抬起头,说道:“属下不明白。” 就见头儿指着那画卷上的人,说道:“这,便是妖王,妘女。此番圣人一心想要捉妖,若是成了,宣政殿中龙椅之下,也能有我们一席之地。” 他想起那个十日之约,一时间说不上欢心,还是担忧。 他回道:“司空一心报效圣人,唯二之愿便是报答您。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指挥使欣慰一笑,“你今日遇到何事?说来我听听。” 他赶忙说道:“我们在西市遇到了蝶妖,交手时,燕山与那女子中了妖毒昏迷不醒,我以穴位自封三窍才侥幸躲过。” 第4章 身中妖毒 “哦?一只蝶妖?”指挥使若有所思。 司空应是。 他摆摆手道:“你先下去吧,拿我的牌子去摘星楼请人。圣人眼下最关心的便是捉妖之事,摘星楼不会在此时横加为难。” 说完,摘下腰牌扔了过去,司空接过牌子往宫里赶去。 南苑之中,身中妖毒的二人被并排安置在两张简陋的小床上,燕山的面色已经深到发褐,一旁的少女却还是微黄,甚至隐约有点变淡。 朱炎站在中间,手上执笔纸,听人将二人的情况一一报与他,再记到纸上。 “病人脉象散乱,面色发褐。” “病人脉象沉浮不定。” 少女闭着眼睛听着周围的声音,其实她早就醒了,但她双目实在沉重得很,身上也没什么气力。 就在她缓过来些,正准备睁眼的时候,她听到有人提出疑问。 “为何燕山与这女子同时中毒,症状却相差这么多?” 提问的是个小童,闻言,她便没有继续动作。 之后,她感觉有人上前来,压了压自己的下巴,又掀开自己的眼皮。 她害怕。 似乎从她在流光阁醒来的那一刻开始,她的生活里除了害怕,便不再有其他。 但她又想起晕倒前的下午,还与两个少年一道逛街,有说有笑。 这样想着,好像又不那么可怕了。 昏暗的光映入眼帘,她看见一个模模糊糊的影子在眼前,她能感觉出来,那是停留在自己眼上的那双手的主人。 可是,屋内的灯光为什么这么暗,叫她什么都看不清?还未待她转向往其他方向看看,那双手就急速收回去了。 “病体不一样,症状不同,也很正常。况且,即便是同一个人,两次中了同一种毒,症状也不定相同。” 她听出来了,是昨天的那人,当时指挥使唤他,朱炎。 朱炎站在少女身旁,一脸从容地诊着她的脉,实则心潮澎湃,激动异常。 他在悬镜司十余年,凡他经手,不论活的死的,没有上万,也有数千,但像她这样有意思的脉象,还是头一个。 正常人若中了毒,不是死脉,也近似死脉,但她脉象平稳,间或沉浮不定,其后又归于平稳,再转至不定。 尽管确定过这女子并非妖类,他心中还是无数次生出疑惑,是不是,自己判断有误? 可不管再诊几次,都诊不出妖的脉象。 忽然,他看到少女的右手略微抖动了一下。 “你醒了?”他问道。 彼时少女正在为自己方才的手痒懊恼,却也不得不回应道:“是的。” 恰在此时,门外传来陌生的声音。 “人醒了吗?” 屋中的人纷纷抬起头望去,见司空跟在一身穿深灰色道袍的人身后,心下顿时了然,这是摘星楼的人。 那位道长开口,“只留一位会医的,其他人都出去。” 是以,只有朱炎留了下来,其他人在门外等候。 悬镜司的夜晚寂静无声,深秋时节无虫鸣,可就连鸟叫也不曾有一声。 众人在外面候了半个时辰,无聊地都要打起瞌睡了。 “啊!” 突然屋内传出男子的一声惊叫,将这一窝瞌睡虫吓得差点魂飞。 紧接着,门从里面打开了,道长从里面走了出来,手上还拿着个紫金葫芦。 “告诉你们指挥使,妖毒已解,贫道先行一步。” 司空着急进去看人,随意寒暄两句,招个小童,吩咐他将人送出去。 甫一进入屋内,一股清甜的香味混杂着血腥气,丝丝入鼻。 燕山哼哼唧唧地呼痛,他着眼望去,便见小少年脖间横着一条细细的伤口,朱炎正替燕山上药。 他转头看向旁边的少女,她面色惨白地躺在那儿,一双眼睛盈盈如水般地看着他,脖子上赫然一条鲜红的伤口,就像雪中平白生出一枝红梅。 他记得,好像人送来时,没有这道伤。 “老朱,毒解了?这伤?”少年犹豫着问道。 朱炎身后是满地染了黑血的纱布,他拿起旁边的瓶子,将白色的粉末洒在燕山伤口上,密密一层。 然后回道:“那道士割的,说是解毒。” 他其实没有将整个过程全告诉司空,因为这过程实在太令他惊奇了。 人妖维持了近百年的和平,自他习医以来,从未经手过中了妖毒的人,即便曾经碰到一两回,也都是已经凉透的,像今日这种经历便是百年一遇。 那道士是先给这少女解的毒。 他让她服下一颗丹药,然后以匕首割开喉中,从她伤口处流出的血竟是无色的。 那道士见到这一幕显然也有些惊慌,但只慌了一瞬,他便立即取下腰间葫芦,将这些如流水般溢出的血收入囊中,那流水慢慢恢复血色,直至变红,他才收手。 道士郑重把葫芦放置一旁,然后如法炮制,替旁边昏迷的燕山解毒。 可惜那倒霉小子昏迷不醒,白挨了几针,将将转醒,猝不及防又被割了一刀,是以才发出方才杀猪般的嚎叫。 “人没事了吧?”他站在燕山床边,同朱炎问情况,眼睛却是瞟向另一边。 那头,少女依旧还在望着他。 那道士割开燕山的喉咙,看了一眼汩汩往外冒的黑血,转脸就走了,留下朱炎收拾这烂摊子。 他动作利落,收拾起那些瓶瓶罐罐,一拍燕山的肩膀,道:“毒解了,休息休息,睡一觉,明天起来还是条汉子。” 燕山慢慢从病床上起来,龇牙咧嘴地骂他,“朱大哥坏,下手没轻没重的,我便罢了,对小娘子你也好意思这般么!” 闻言,男子回身看了一眼还躺着的少女,义正言辞道:“在我眼里,只有两种人。” “男人和女人?”燕山抢着接道。 他瞥他一眼,不疾不徐道:“活人,和死人!” 燕山悻悻,这位大哥,还真是冷漠无情呢! 司空扶着他,二人齐齐望向还在病床上躺着的少女。 “小娘子,你怎么样了?可能自己起身?” 还不待她回答燕山的问题,朱炎语气冷漠接道:“她还不能走,她眼睛看不见了!” 看不见了? 二人向少女投去震惊的目光。 司空这才了然,原来方才一直注视着自己的那道目光,只是循声而来。 她心中亦是讶然,那位医师一早便知道了呀。 听了这话,燕山心里真切着急了,分明两人一起中的妖毒,怎么她就如此严重呢。 “啊!小娘子的眼睛那样好看,怎么就看不见了呢?” 说着,他又有些愤愤地问道:“是不是方才那臭道士弄的?摘星楼一向跟我们不合,怎么这回就这么好心,还特意跑来帮我们解毒?” 朱炎不好回答他这问题,人这回确实是好心来帮忙的,但也确实没空手回去,临走的时候还带了点儿新鲜现接的血。 司空开口道:“涉及圣人的大事,不可妄言!” “要是真能让他们拿点儿解药过来就好了,下回也不用亲自过来了!” 朱炎也整理好了药箱,他将门外的小童唤进来,让他们把自己理好的东西归类了去,然后走到她身旁察看了一番。 “现在感觉如何?可有胸闷气短,喘不上气?” 她声音细微,却有力,“没有。” 他嘴角轻轻佻动,好,很好,实在是好极了。 这两日,自从遇见她,他的心绪已经频繁波动数次。像现在这般,脸色苍白,脉搏却比燕山还要强劲,他已经见怪不怪了,过去所学的如今在她身上竟都不管用了。 司空看着朱炎端过一盏灯烛,放在少女眼前。 “那现在呢,能看见了吗?” 她能感觉到有热气靠近,左右搜寻,可也只能看到零星的斑点。 她面无表情地摇摇头,“不能。” “那你先回去吧,明日再说。” 他下了逐客令,等在一旁的两人积极上前。 “那我们送你回去可好,纤凝?” 纤凝? “纤凝?”燕山一时没忍住,脱口而出。 朱炎也略微讶异,司空这小子还能空口起名?可真行,把仁老头儿信口胡诌那套学了个十成十。 床上女子心中也有几分明了,今日那妖看上去像是认识自己,她唤自己纤凝,那很可能真就是自己的名字。 “纤凝!”少女眼神空洞,轻唤出口。 朱炎和燕山四目相对,都从对方眼中或多或少看到了些许的不可置信。 不是,这么随意? 司空没有解释,纤凝也没有多言。 令二人没有想到的是,这事儿第二日就变成了一桩笑谈。 次日大早,两个大男人鬼鬼祟祟地徘徊在纤凝门前。 她本是不敢开门的,但一想,这里是悬镜司,自己暂时是安全的,便起身,在脑海中回想着这间屋子的模样,摸索着开了门。 “门外有人吗?” 司空与燕山见女子出来,连忙上前。 “你醒了?”。 燕山兴冲冲接道:“纤凝,我们来接你去吃饭。” 她恍然大悟,这二人定是担忧自己行动不便,但又不知自己睡着还是醒了。 “那我们走吧!”她回道。 话刚说完,手中忽然被塞了个东西。 “你将布条拿在手里,我牵着另一端,若有阻碍我会提醒你的。” 男子声音温润,纤凝脑海里不自觉地浮现出他说这话时脸上的表情。 他说话时,定是用那双又大又亮的眼睛认真看着自己,像昨夜那样。 “多谢两位大人!” 燕山像是听到了什么好笑的,噗嗤笑出声,不慎牵扯到脖子上的伤口,又疼得连连吸气。 捂着脖子说道:“纤凝不必叫我什么大人,行不更名坐不改姓,燕山!至于你身旁这位大人,他姓司空。” 纤凝嘴角微扬,“好,燕山,司空大人。” 燕山一脸看好事地拿眼神直瞟司空。 第5章 黑市之行 司空没有接话,他心里对此没什么所谓,头儿让他保护好这人,他便只做该做之事,仅此而已。 三人踏入膳堂,即刻吸引了院中所有目光,就连打饭的婶子都拎着锅铲跑出来了。 由此可见,平日的悬镜司的确无聊至极。 “哎呀,你们这群臭小子,一点也不会怜香惜玉,怎的就这样将小娘子带出来了。” 二人一脸迷惑,这样?什么样?不是挺好的么,全须全尾的。 纤凝却听懂了,她如今看不见,定是早晨盘发的时候没有梳理好。 老婶子将手上的锅铲递给旁边的妇人,朝三人走过来。 “好好一个俊俏的小娘子,怎好蓬头垢面就出门。你多有不便,老婆子来替你搭把手!” 不过两日,虽不相熟,但显然大家已经习惯了这个新来的小娘子。 说着,她拉过少女的手将她带到旁边屋中。 拆开她头上歪歪扭扭的发髻,巧手绾了个交心髻。末了,还后退两步细细打量,像是名家在欣赏自己亲手创造的作品。 “纤凝?你是叫纤凝吧,纤凝,真好听!” 少女羞赧点头称是。 妇人摸着她的手,遗憾道:“哎,好好的姑娘,怎么就看不见了呢,真是天不长眼!往后在悬镜司,你若有什么不便,尽可以来找婶子。他们男人哪儿会照顾人啊,女子的不便自然还是女子明白。” 她心下疑惑,昨日还赶她走呢,为何今日就这般熟稔,又不好直接问出口,只好笑回道:“您真好!” 妇人听了这话脸上,褶子都笑开了。 “哎呀,你看看,你这笑起来更好看了,小脸蛋红得跟那熟透的红石榴呢,都能滴出汁儿了,就该多笑的。” 妇人夸起人来伶牙俐齿,能说会道,纤凝力有不逮,脸色愈发通红起来。 院中,有同僚出言讥讽,“唉,你说,人跟人的命,怎么就差这么多呢!我们每天出生入死,搭边的都是些秽眼的东西。同是干这一行的,人家呢,天天跟在小娘子身边,逛逛街,瞎转悠。” 有人在地下小声应和道:“这福气咱可享不起,老实点干吧。” 司空与燕山端着饭菜,司空不欲理会,偏偏燕山上赶着凑了上去。 他将饭菜往桌上哐当一放,在那狂吠之人旁边坐下。 “哎,你猜,这好事儿咋轮不到你?”说着,他将司空也拉着坐下。 同僚搭台,这好戏自然是不看白不看,一下子,所有人都将脸转了过来。 吃好饭正准备离开的朱炎见到这一幕,返身就将自己的碗筷从一堆脏碗里捡出来,慢悠悠地洗碗。 燕山一脸和煦地看着司空,称赞道:“看看,我司空大哥这张脸,哪个小娘子看了,能不喜欢?再看看你自己,难怪外面的百姓都说我们悬镜司凶神恶煞呢,小爷这脸面,都叫你给败坏了。” 院中沉寂了一瞬,不知是谁没忍住,笑出了声,然后便是接连爆发的笑声。 那男子似是被激怒了,拍桌而起,“你小子说啥呢,是不是找揍呢?” 燕山的火气也噌得一下上头,“小爷怕你啊!” 眼看二人撸起袖子就要干,身边的人连忙上去拉架。 “别打了,别打了。” “大家都是兄弟,不要这么较真嘛!” “算了算了。” 那二人却不想就这么算了,你一拳我一脚,打得有来有往。 院子里乱成了一团,忽有一桌从后方飞出,将人群砸散。 “怎么,你们都想关禁闭?” 来人是悬镜司的二把手,李不负。 “李程,燕山,枉顾司训,滋生事端,罚鞭十五,禁闭三日,自去领罚!” 二人抱拳应喏,临走了,还不服气地相视怒目。 就在这时,司空开口了。 “李公,燕山身上还有指挥使派下的任务未完,此时禁闭,恐有不妥!” 李不负侧目端量着他,“你,便是司空红尘?” 他低头应是。 “让两名九幽使保护一个弱女子,未免也太大材小用。” 语毕,他又睨一眼燕山,“罢了,指挥使自有考量,你既有要务在身,便要时刻以任务为重,若再寻衅,定罚不饶!” 纤凝与那婶子站在门口,虽历经全程,但她看不见,是以只能依着听到的推断猜度。 她小声问道:“婶子,发生了何事?” 妇人连连摆手,“无事无事,不是我们该管的事情。” 悬镜司上行下效,纪律严明。李程满脸愤愤地走了,其余人也各自散了。 燕山偷偷在司空耳边说:“司空大哥,你方才有没有看到李不负的脸色,跟猪肝一样,哈哈哈!” 司空不做答复,面色从容走过来,说道:“纤凝,我们出去吃饭吧。” “出去吃?” 纤凝心下疑惑,不是刚到膳堂么,怎么就要走了。 他面不改色解释道:“每月中旬,是黑市开市的时间,朱炎一大早便去淘药草了,这几天都不一定能回来,我们吃个饭,顺便找他看看。” 是啊,他们昨日中了妖毒,虽然燕山已经恢复,但她的眼睛,还瞎着呢。 于是三人又揣着空空的肚子出去了。 方才那人说的话她听进了心,此时心里没来由地心虚起来。 他们都是行大事的人,如今却要守在自己这个普通人身边。 “司空大人,我是不是给你们添麻烦了?” 听她这话,燕山急忙安慰道:“纤凝,你怎么会这样说呢,是不是方才鬼话你都听到了?” 纤凝不语,燕山有些急了。 “你不用理那些人,平常我们悬镜司都很忙,有的人可能一年到头也见不到几面,我看啊,这几日就是让他们闲着了。” 他这话一说出口,倒更像是在说他们被她连累,都没有正经活儿干了。 燕山手忙脚乱,明明是想安慰小姑娘,一时间都不知道该怎么继续讲下去了。 司空感觉着手中红绳被一下下牵动,沿这头望过去,便看见被紧攥在少女手中,正反复缠绕的另一头。 他语气沉稳,说道:“你安心便是,我们不会做没有意义的事情。保护你,对于悬镜司来说,至关重要。” 至关重要? 他亲手喂下一颗定心丸,少女再不多言。 可不就是至关重要吗! 今早指挥使亲自来找的他,亲口定下今日的行程。 从悬镜司出发,目的地,西市。 两日,已经足够他看清一些事情。 悬镜司一直一来的规定都是,完成任务不遗余力,不问缘由。 他向来也都是这样做的,但今天破例了。 晨光微熹,他垂着头,面色不明。 “头儿,你的计划,到底是什么?” 指挥使看着他低垂的头颅,并未给出正面的答复。 “你违令了,下不为例!” 他心里十分纠结,过去不是没有接手过命案,但都是犯过事儿的奸恶之徒,他们行的,是惩奸除恶维护正统的道。 这一回,明面上说是保护,实则呢? 昨天带人往西市走了一趟,中了毒,眼睛瞎了,今天再去,不知还会遇到什么,但必定有什么在等着他们。 他不懂,真的要这样利用一个普通百姓吗?一个善良的,对他们完全信任的,手无缚鸡之力的人。 头儿语气严肃,“第二日,我要提醒你,今天是第二日。如果你不想,十日之后,与整个悬镜司相聚断头台,就收起你的同情心。” 他应喏。 又问道:“那若是今日再有妖物现身,该当如何?” “你只管做好你自己的事情,其他的,我自有安排。” 做好他的事情?他的事情,不就是保护好她吗! 是啊,头儿不会做无用的安排,保护好她,对于现下的悬镜司来说,确是要事。 十日之期近在眼前,这一次他们面对的并非普通人,而是妖。非常之时,自然该行非常之法! 想通这些,司空本不该再有犹豫,但纤凝那样天真地提问,让他沉寂下来的一颗心又犹豫不安起来。 他用说服过自己的理由去安慰纤凝,她仍是没有任何疑虑地信服了。 “纤凝,你怕妖吗?”司空突然问。 纤凝正专心走路呢,冷不防听司空大人这样一问。 她认真地思考了好一会儿,回应他:“有你们在我身边,我就不怕!” 不怕吗? 其实她在心里想了想,还是觉得怕,不单怕,还怕得要死。生死攸关的事情,谁能不怕? 但是想起他们在身边,好像就不那么害怕了。他说过,会保护自己的,不是吗! 司空眸色隐晦,燕山大大咧咧并不知道他内心的真实想法,也不明白这任务里面的门门道道,拍拍自己的胸脯道:“纤凝,你放心,我保证你一根头发丝儿都不会少。” 少女的唇角微微翘起,抿成一条月牙似的线条。 黑市隐藏在西市一茶馆之中,入口处,三人领了帷帽,方才准许进入。 纤凝牵着绳子跟在司空身侧,不妨被人撞了个趔趄,司空连忙抬臂抵住她后背。 “你没事吧?” 纤凝摇摇头,回无事。 她虽看不见,但从耳边嘈杂声,不难想象其中繁华。 “这里,很热闹吗?”她轻声问道。 闻言,司空红尘目光四下流盼,心说,很热闹。 “这地儿早听同僚们说过许多回,纤凝,你有所不知,黑市虽是做地下买卖的地方,但其中来赶巧儿的人占了多数。” 燕山也是第一次来黑市,到底还孩子心性,眼底藏不住的兴奋。 “即是如朱炎那般,虽没有明确目标,但若能淘到什么奇珍异货,转手或是自留,都是大赚,若没有瞧上的,权当来闲逛一趟。这样说起来,倒是与赌徒有些相像。” 纤凝听燕山与她解说,正在兴头上呢,突然感觉自己左手手腕被人紧紧握住。 第6章 生死场 她心下一动。 燕山的声音从右耳灌入,那站在她左边的,便是司空大人。 是司空大人吗? 她本欲开口,问他怎么了。 可感受着陌生掌心传来的温热,她的心跳蓦然加速,一声司空大人,就这样被硬生生堵在了心口。 打从进入黑市开始,司空无时无刻不在提高警惕。 从一刻钟前,他已经接触到至少三波不善的视线。 黑市环境复杂,不能打草惊蛇,倘若误了头儿的计划,那便是得不偿失,因此他不得不将人牢牢护在自己身边。 故他竟未发觉,在他的动作之下,两人的距离早已逾过男女之防。 而此时燕山还未察觉司空的反常,仍在絮絮不停地和纤凝描述一路所见所闻。 与三人一墙之隔的屋中,一美艳绝伦的女子右手凝着一团雾,盯着几人,蠢蠢欲动。 “大黄,你干嘛?” 那被叫做‘大黄’的美艳女子满脸不悦,回身怒视将自己拦住的人。 “不许,叫,我,大,黄!丑鹿!”说罢,拂袖甩开那女子的手。 “哎呀,大黄!我都这样叫了许多年,以前你都不会说什么,怎么现在反应这么大?况且,人家不叫丑鹿,人家叫小鹿!” 说着,又伸手去拉住女子衣袖。 闻言,美貌女子贴近她的脸,学着她的语气,一脸认真道:“那人家,也不叫大黄,人家叫小蝶。” 是了,长了这样一张美人面的,正是昨日与几人交过手的蝶妖,那自称小鹿的,则是鹿妖化人。 说完,蝶妖的表情瞬间冷了下来,质问道:“你为何频频阻我去杀纤凝?” 小鹿拿眼瞟了瞟右边,说道:“你知道,跟在她身边的,是什么人吗?” 蝶妖不屑答道:“我管他是谁,总归,是没什么见识的普通凡人。” 她伸出食指左右摇晃:“非也,非也。悬镜司,人皇直属,专司侦查缉捕,或行暗事。此番奉命而来,专门捉拿混迹人界的妖物。” 蝶妖一挑眉,不以为然道:“那又如何?昨日,我不过是试探,纤凝妖力全无,我直接出手杀了她,那些凡人又能怎样?” 小鹿牵起她的手,瞪着双大大的眼睛,无辜地看着小蝶。 “他们自然不能拿你怎样,但是那藏在暗处之人,可是专门对付妖的,手上有法器的。” “蜀中道人?” “看来你也知道”,见蝶妖脸色有所松动,鹿妖继续劝道,“白榆回游山之前,是让我们留下来灭口,可也没给我们规定时间啊。你这样急吼吼地出去,跟上赶着给他们送大餐有什么区别?” 蝶妖信手甩开牵着自己的手,坐下倒了一盏茶,不甘心地看着窗外走远的三人。 “那你说,该怎么办?” 见她终于上道,鹿妖颇为欣慰地点了点头:“其实很简单,我们只需要混到他们身边,就可以神不知鬼不晓地,杀掉纤凝啦!” 蝶妖仍是有些不甘心,怨鹿妖错过一个好时机,语气有些不耐烦。 “你说得简单,怎么混?” 鹿妖冲她眨巴眨巴眼,“跟我来!” 司空牵着纤凝,三人走了足足半个时辰,燕山便一路说了半个时辰。 此刻,他觉得自己嘴皮子都要冒火星了。 “司空大哥,朱炎哥到底在哪儿呀?怎么走了这么久,还不见他的身影?” 这一路走来,司空也一直在沿路找,沿路看,均未发现朱炎的踪影。 “我也不知道,但黑市就这一条路,按道理,我们顺着路走,总能跟他碰面的。” 司空看着前路,暗暗想着,他不会,是在那个地方吧。 “走,我知道他在哪儿了!” 说罢,快步往前走去。 纤凝感觉握着自己胳膊的手更紧了,被他拉着,她几乎是在跑。若是力气再大一些,她便要跟不上了。 很快,三人在一处戏院门前停下。 燕山稀奇得很。 “这黑市里面,居然还有戏园子?” 纤凝暗暗听着,却没有听到司空的答复。 他牵着纤凝,踏步往里走,燕山赶紧拔腿跟上。 绕过屏风进入门中,却被一彪形大汉伸手拦住,大汉横眉,用眼神斜眼瞥了下旁边的木箱子。 燕山下意识望向司空,眼见司空解下腰间钱袋,从里面拿出一大把铜钱,放在手心,点了点数目,全数投到那箱子里。 然后众人才被允许进去。 燕山边走,便想着,是了,听戏也是要收茶水费的。 然这时的他还不知道,此戏,并非彼戏。 三人走过一个甬道,紧接着是一条向下的楼梯,细细长长。 燕山望向司空,司空对他点了点头,意为无事。 他照旧牵着纤凝在前。 “纤凝,脚下有台阶,要小心。” 男子低沉有力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好。”她说。 越往下走,纤凝越觉得奇怪,方才明明听他们说,此处是戏园,可为何一点唱戏的声音都没有听到。 似乎隐约听到了叫好声,呐喊声,尖叫声。 燕山也这么认为,他从小到大就没有见过,谁家戏园子建在地下的。 这里,真的很奇怪。 几人又下一层台阶,眼前豁然开朗。 只见一个六角的铁笼被高高吊挂在中央,上面层层叠叠摆满了蜡烛,这些蜡烛,便是这间屋中唯一的光源。 笼子下面是一个可容十人的戏台,此时台上空荡荡的,一个人也没有。 燕山跟着司空沿边走,才发现,这烛光没有照到的地方,好似便是观众的位置。只是无桌无凳,人只能站着看,饶是如此,这里面也人挤人。 顶上好似还有雅间,但因隔着幕帘,从底下望不见里面。 三人在人群中艰难地走着。 突然,人群变得激动起来。 司空停下脚步,顺着人群的目光往中间望去。 纤凝察觉周围的变动,当即有些紧张,右手慢慢攀上抓着自己左臂的那双手,紧紧攥住他的衣摆。 燕山也转身往中间望去。 只见那硕大的铁笼缓缓下降,停在离地七八尺,一个人高马大的汉子从上面一跃而下,震得地面嘭得一声响。 围观的人群则顷刻沸腾起来。 三人再不好行动,便暂时停在原地。 二楼某处雅间的帘子随之被拉开,两个仆人分别左右各挂上一条烛台,老板手执团扇,妖娆而至。 “今日,便到最后一比了,胜者,即可拿走今次的彩头。” 燕山愈发看不懂了,这怎么看,也不像是唱戏的地方。 “司空大哥,这到底是什么地方啊?” “生死场,一个以命相搏的地方。” 司空话音刚落,一飒爽身姿从天而降,准确无误地落在台上。 “竟是女子?”燕山惊呼出声。 这时,站在他们身前的大汉转过身来,眉开眼笑的冲他说道:“这位小弟,刚进来吧,可别小瞧了这女子。这位姐姐,可连打了十几场,若是算上这最后一场,今日便是大获全胜。” 身后也有个人附和着:“就是,我今日可是把全副身家都压了她,翻十倍,我就要发了。” 眼看着台上女子将那彪形大汉倒拔在地,那人双手不由自主地发起抖来,激动兴奋之情溢于言表。 燕山右手遮着脸,凑到司空那边,小声问着:“司空大哥,台上这两人到底是在搏什么啊?怎么底下还能赌博?” 司空亦微微俯身过去,小声与他解释。 “搏什么,全看今日彩头是什么。他二人,一个守擂,一个打擂,若是打擂的赢了,彩头归他,若输了,归老板。那赌庄也是老板设的,左右不论什么结果,老板都不会亏。” “十两银子?那要是输了,不就倒贴十两,还白挨顿打!” “话虽如此,那彩头,应远不止十两银子。那些人又不傻,来此处,无非是想以小博大。” 纤凝虽看不见,但被二人夹在中间,也将此间的事听得一清二楚。 “司空大哥,你说,我能不能也去下一点儿注?”燕山摩拳擦掌,跃跃欲试。 却被司空无情打断。 “你那点月银,恐怕还不够输的。” “啊!我就下一点儿,就下一两?”燕山不甘心,仍不放弃争取。 “像你这种人我见过太多,赢了还想赢,输了想再来。若你不想成为瘾君子,最好是一次也不要尝试。” 就在二人僵持不下时,纤凝忽然听得人群中开始传来怒骂声。 “你个臭娘们儿,不行你上什么上啊!” “赔本玩意儿,下来吧你!” “老子就知道,便宜没好货。我呸!” 她扯了扯手边司空大人的衣袖,二人当即回神。 先前出尽了风头的女人,如今四仰八叉地躺在地上,不,那已经不能算人了,那就是个人形的血包。 这个可容百人的地下宇室充斥着嬉笑怒骂,犹如一种另类的饕餮盛宴。 戏台上的女人摇摇晃晃着,从地面爬起来,像一根迎风便倒的野草。 可她此时不能倒,尽管血糊了满手满脸,全身的骨头都被打散架,她也不能就此躺下。 这便是生死场的规矩。 她不是擂主,她的主家才是。 主家没有认输,她便是拼尽最后一丝力气,甚至不惜丢掉性命,也得在这戏台上站起来。 大汉一声怒吼,挥舞着双拳走到对手面前,一手掐住她脖颈,右手向后借力,使出全身力气一拳砸在女人下颚。 她整个人顺着拳头的力道飞了出去,掉下戏台。 那大汉也耗尽了精力,往前扑倒在地。 兴许这个对手应付起来并不容易,他顺势仰躺在地,大口大口地吸着气,好歹没有辜负主人的期待。 胜负既定的刹那,人群有一瞬间的寂静,继而,便是排山倒海般的声浪。 当一个人看不见时,听觉接收到的一切便会放大数百倍。 纤凝的耳朵像是要炸开了一般,这炸裂经由耳边直达脑中,她连忙松开抓着司空红尘的手,将自己耳朵紧紧捂起来。 第7章 一念地狱 那些人像是癫狂了。一个个都红着眼,不管不顾地往上冲,势要将自己失去的一切从那输了架的女人身上讨回来。 不怪自己失心疯,不怪自己心贱手贱偏要赌,怪就要怪赌桌上那颗棋子,没有依着自己的想法转,害自己输了本。 如今只有奋力摔打那棋子,才能消解心中怨气一二。 可即便是棋子,也要看看是在谁的手中。 忽然,不知从哪儿来了一群大汉,个个皆比方才打擂的那位。 他们黑头黑脸,手执铁棍,见人就打,逢人便劈。顿时场内又是一阵哭爹喊娘,叫苦不迭。 这一时吃到了头破血流的苦,才叫这群懦夫知道了,什么是真正的怕。 幸而三人离得远远的,站在墙边,才侥幸免了一顿打。 啪!啪!啪!随着三声拍手,人群渐渐安静下来。 “让我们恭喜今天的赢家,他将带走这棵异世珍宝——重明草!” 此话一出,人群中又沸腾起来。 “今日的彩头竟是重明草,真是赚了!” “重明草是什么?” “听说是一种生长在妖域的草,可使眼盲之人重见光明,价值千金呐!” “妖域到底在哪儿啊?从没听说过。” “正因无人知晓,所以才尤为珍惜啊!” 重明草? 司空心中豁然开朗,朱炎准是早就打听到了重明草在黑市的消息。 可现下这草已经被人收入囊中,他要怎么得到呢? 这时,三人对面的二楼雅室亮起了烛光。 两盏,四盏,八盏,越来越多,串串烛火连成一片,穿透幕帘,将整间雅室照得亮如白昼。 底下的人都惊呆了,纷纷抬起头,望向那光亮的源头。 接着,有一婢女奉着琉璃盒,进入那雅间。 众人猜测着,那盒中应当就是重明草。 人群中,有人大着胆子问道:“这位贵人,小人行医数年,却从未见过重明草长什么样,小人斗胆,请贵人打开宝盒,让小人一饱眼福。” 有人开头,胆大的声音便多了起来。 雅室中,一道身影站了起来,众人从那光影中可以看到,她往前走了几步,离幕帘愈近。 低沉悦耳的女声从上面传了出来。 “好呀,想看重明草的,与方才打输的那人,再打一架。若是赢了,便可上来看上一眼!” 这时,老板一改媚态,讨好着说道:“贵人,这丫头已经输了,输了,便是比武结束了。” “我方才见她打得很好,我很喜欢,还想看。怎么,不行?” 老板支支吾吾道:“这,这,也不是不行,只是规矩向来如此。但若是贵人想看,便是她的荣幸。” 说着,她挥挥手:“依贵人说的办吧!” 打手闻令而动,迅速将中间清空,拖着那女人的胳膊,将她重新扔回了台上。 燕山看得瞠目结舌:“这贵人也太歹毒了,那人现在恐怕没有一丝还手之力。她此举,与直接杀人有什么分别!” 场中多半是男人,可即便那位贵人开出了这么诱人的条件,他们也不敢贸然上前,最先提出的那人,也没有站出来。 毕竟方才这女人是如何大杀四方的,他们在场的可是看得一清二楚。 纤凝听得心中不是个滋味。 许是因为,她认为那女人此时的处境与两日前的自己同病相怜,自己尚且有司空大人护着,而她,却只能任人宰割。 她于心不忍。 太过不忍! 听着人群中传来的窃窃私语,皆是互相鼓舞着要对方上擂台的声音。 她深吸一口气,挺直了脊背。 “这不公平!” 女子清脆的声音在这几近密闭的地下回荡开。 几乎是同时,司空红尘的面色骤然一变。 而那位贵人,像是听到了什么好笑的事,半掩着脸笑出声来。 “哦?不如你详细说说,怎么个不公平法?” 纤凝侧耳倾听,仔细辨别着说话之人的方位。 待她大概确定,方转过身,仰面朝着半空,说道:“其一,老板说过,比武已经结束,你强行打破规则,是对规则的不公。” 说着,女子竟越来越有底气,声音也愈发响亮。 “其二,台上之人已经连续比了数十场,你任大家与她挑战,是对她的不公。” 司空看着她娓娓而谈,心里隐隐不安,有些后悔方才没有将她看住。 眼下,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其三,你分明可以直接拒绝,却以一言,搅动在场所有人的心绪,是对大家的不公。就算有谁赢了,也上不去二楼,不是吗?” 她之言一出,众人这才发现,通向楼上雅间的各处通道,早已被披甲执锐的黑衣人站满了。 燕山满脸不可置信,伸出右手在她眼前挥了挥。 “纤凝?你能看见?” 纤凝摇摇头:“我看不见,但他们过来时,我听到了丁铃当啷的声音,很多,很齐整。” 所以,她只是猜测? 燕山当即对纤凝佩服起来。 司空却是眉头紧锁,且越来越紧,越来越紧!心里那根弦也越绷越紧。 楼上的贵人哈哈笑开声,笑得花枝乱颤,笑声接连不断。 就在所有人都一脸轻松,等着看好戏时,贵人的笑声戛然而止。 “公平?” “规则?” 说着,一抹倩影悠闲地从雅室中走出。 “一群蝼蚁,也配与我谈规则!力士,去,让他们看看,什么叫规则。” 方才那赢了比武的大汉闻声而动,随手拨开挡在面前的人,踏上戏台,从对面往纤凝这边走来。 路过那手下败将的身边时,还啐了她一口,解气似的将她一脚踢开。 那女人闷声一声,被摔下台,连带戏台近前几人一同砸倒在地,正好倒在纤凝几人面前。 力士一步一步走下台,眼神坚定,看着纤凝的方向。 旁边的人步步后退,让出一条直直的路,生怕自己被殃及。 此时人群中鸦雀无声,只能听到力士浑厚的呼吸声和脚步声。 司空和燕山侧身守在纤凝身前。 司空莫名觉得那位贵人的声音有些耳熟,抬头往楼上望去。 那位贵人正倚在阑干上,掀起帷帽一角,悠然自得地睥睨着他们。 他眼神突变,眉头骤然松开,脸上表情愈发严峻。 忽然,他向前一步,单膝跪下。 “悬镜司小卒,恳求贵人高抬贵手。是我们有眼无珠,不识泰山,求贵人放我们一马!” 眼看着力士越来越近,五步,三步,一步。 “慢!” 力士停了下来,在纤凝一步之遥的地方。 “上前来”,女子声音慵懒,继续说着,“让我看看。” 纤凝紧握着双拳,抢先往前一步,几乎与那力士面对面相抵。 “是我在与你说话,为何要扯上其他人!” 贵人却根本不理会她。 力士盯着纤凝,眼中凶光毕现,身上是浓厚的血腥味混杂着汗臭味。 纤凝双腿有些发软,可她不后悔自己方才的所作所为。古话说,不知者无畏,有时候,看不见,反而让人敢更进一步。 司空赫然往前几步。 燕山不知情况怎么就变成现在这样了,但他见司空突然那样谦卑,心里也有些不舒服,上前来伸手将他拦下。 “司空大哥!” 司空将燕山的手推开,看着他的眼睛,轻微摇了摇头。 燕山当即明白,这位贵人,当是贵不可言! 他放下滞在半空的手,后退一步,默默把剑横在纤凝面前,用剑身默默将她后拉两步。 纤凝心里急得很,怎么办,好像司空大人被自己连累了。 “没事,纤凝,相信司空大哥!”燕山劝慰道。 相信司空大人!她不断在心里安慰着自己。 此时的她,心中虽然有惧,但无悔。 司空红尘从倒地之人脚边跨过,一人往前走去。 四面的观众都畏畏缩缩地,看向这个站在擂台上的男人。 他在铁笼烛光的笼罩之下,低着头,无人能看清他的脸。 “抬起头来。”贵人发话。 司空依言取下戴在头上的帷帽,抬起头。 头顶的光影削去他两颊的棱角,将他那张分明的面庞混添了一缕朦胧,叫人忍不住想要伸出两指,掌在手间,细细摸清探明。 他看见了由她而来的视线,此时更加确定心中所想,只是他未看清她眼中意。 “悬镜司?”她说。 “是!” “不过是条狗,也敢对着主人乱吠?”她语中含笑。 他不言。 “不如,叫声主人来听听?兴许我高兴了,放便放过你们。” 司空仍是不急不愠,燕山却先怒了。 “放你娘,的,屁!” 司空回过身厉色看他一眼,他只得把嘴边没说完的话暗暗再憋回肚子里去。 他跪在台上,俯首抱拳。 “禀贵人,我等均有任务在身,无意冲撞贵人,向贵人请罪。若贵人仍还有气,待完成任务,要杀要剐,任凭贵人做主。” “哼!”楼上传来女子的轻笑。 此时在场其他人多少知道,这是自己惹不起的人,都在边边角角躲着,就怕自己不小心入了那位的眼,招得人嫌,惹火上身。 纤凝静心听着那人的脚步声,不疾不徐,一步步,下了楼梯。 她走到那戏台边,双手撩开帷幕,弯下腰去,盯着司空红尘的脸看。 “抬起头来,你叫什么?” “卑职,复姓司空,名红尘。” “好,我记住你了。力士,将她带上,我们走。” 闻言,那大汉提起地上的女人,转身跟上贵人。 老板连忙跑着追过来。 “贵人,贵人,贵人这是?” 她停下步伐,语气中颇有些不耐烦。 “怎么,你也要跟我讨论讨论规矩?” 老板当即堆一脸的笑,“岂敢岂敢”,万万不敢再行阻拦。 地上那人闷哼着咳出声,咳出一大口血。 纤凝听见了,她口中微弱的求救声。 她在说,救,救我,有没有谁,救救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