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掀飞天上的恋爱脑!》 第1章 离开 正月,大雪漫天。 “我只当你是不服管教的凡人,哪想你就是神君在凡间的妻子,还妄图追随神君登上九重天,不识好歹的东西!” 雪厚厚积着,天地白皑皑一片,剔透雪晶如沙倾泻,落入密林里,落在雪堆里濒死之人鲜红的伤口间。 江月笙咳出一口血,捂着胸口抬起沉重的眼皮去看那抹粉白色的身影,汩汩鲜血自胸口流出,融化一地积雪。 粉衣少女衣着单薄,却不觉得冷,裙摆逶迤似枝头海棠,手提一把长剑,剑身浸染鲜红,顺着剑刃流淌,露水一般撒下点点斑驳。 “我还当你是个看得开的,神君离去时你不哭不闹,竟转身去仙门修仙,我看你没了命,还修得了什么仙,上的了哪里的天!” 雪落得急了,江月笙枕着风声艰难地喘气,身上殷红是天地间唯一的颜色。 粉衣少女走了,连脚印都不曾留下。 她眯着眼,视线一片苍白,渐渐的,眼皮越来越沉,身体也越来越凉。 【检测到宿主寿命已尽,系统自动脱离中……】 有声音自脑海响起,江月笙几乎是用尽最后一丝意识哀求。 不要…… 连你也要离开…… 【系统脱离完毕,祝您来世顺利。】 风雪渐歇,林间似有狼噑,疾风敲树,枝头霜雪摔落,砸在冰冷的尸身上。 江月笙合上眼,因果种种,历历在目。 —— 那夜江月笙又梦到了江寒。 左右不过是将那五年里细碎的日子来回翻看,睁开眼额头已涔满了汗,枯枝敲打窗柩,有雪灌入屋内,落地化作一滩冰凉。 大梦初醒,才恍然记起,她那个相伴五年的夫君已然去了天上,成了神仙。 这么说也不严谨,江寒本来就是神仙,也不叫江寒,而是墨无泽 ,是九重天派下来治理凡间弱水灾祸的神仙。 弱水初临时,江月笙只有八岁,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小伙伴在弱水中被腐蚀成白骨,再无生机。 没有人知道弱水从何而来,但所有人都见识到了它的恐怖,所到之处,白骨满地,生灵涂炭。 父母带着她一路向北,跟着人群一路逃往地势高的山区。官宦权贵封了山,擅闯者一律被魁梧的打手扔入弱水中,挣扎着变成白骨。 百姓高举着孩子逃亡,山上皇戚权贵伐木造宅,金银宝器满地,夜夜笙歌。 月笙的爹娘在弱水涨潮前寻了个缺口将她送入山,小月笙抹了泪一路奋力地往山上跑,满山荆棘划破短衣,跌入陷阱又捂着伤口爬起。 夜风传来爹娘与打手的争执厮打声,可她只能咬牙往前爬,脑中疯狂回荡父母的嘱咐:活下去。 后来弱水冲散了山脚防线,涨潮又退下,江月笙踩着白骨带着这三个字,逃了十年。 十年里,弱水逐渐不再频繁,她也摸清了规律,发现水退后的土地或多或少能种出食物,有时弱水一年两次,她便提前种好周期短的粮食,不至于在逃亡途中饿死。 也是这些粮食,让她有能力在五年前救下那个濒死失忆的江寒。 初见他时,他就像一盏破碎的琉璃灯,埋在泥土与灰烬中,浑身细碎的伤痕,狼狈无比,那双眼睛却清澈似水,黑沉沉的。 江月笙讨厌水,撞上那双眸子,就好像一眼被他看透了似的。 她径直从他面前走过,拄着一根长枝,步履蹒跚。 那时的他朝她弯眸轻笑,额上伤口渗了些沾湿了眼睫,却难掩苍白面庞上干净纯粹的笑意,又像是零落的花,脆弱的,好似马上就要葬入尘埃。 她没见过美人,只觉得那张面孔过于顺眼,教人移不开目光。 她还是捡走了他,灾后没有药草,他却凭着毅力活了下来,他不知自己的过去,便带着她给的名字,随她一路走过山陵丘壑。 他替她翻土种粮,捡了残破的书本教她识字,在弱水退潮后搭起小屋暂歇,在上元月圆时围着火堆祈愿。 祈愿灾祸过去,修建小宅,结为夫妻。 后来弱水没了,一众身着华服气质疏冷的男人闯进了他们的小屋。 江寒坐在矮桌旁,一改平常的温润和煦,黑眸冷得结了冰,话也是冷的。 他当时说了什么,江月笙已然记不清了,只知道他恢复了记忆,变回了神仙,要去天上。 话落给了她一个匣子,大概是包治百病的神药,凡人穷其一生连看都看不到的那种。 临走了还记得,她是最惜命的。 江月笙开了匣子,抹了把泪,心中酸涩,和十五年前爹娘死时一般胸口发闷,喘不上气,她努力调整,终于连贯地说出了一句话:“不能给点儿钱吗?” 灾祸刚过,粮食货币已经开始流通,光让她保命,是嫌她吃苦吃得不够多么? 一个紫衣神君绿了脸,指着她的鼻子:“一介凡人,休要得寸进尺!神君本该五年前就平定弱水之乱,若非你拖了他五年,天下苍生便不会平白多遭受五年生死大祸!我们不问你罪,你还有脸讨要赔偿?” 一字一句宛如尖刀利刃,扎向她心口。 江月笙狠狠呼吸,只觉得像是被人扔到水里又按着脑袋无法挣扎,她沉默许久,眼眶泛了红,才沙哑着开口: “我一介凡人,带他躲避弱水整整五年,反观你们这群神仙,神君丢了也不找,眼睁睁看着苍生苦楚,如今又将弱水之祸甩到我头上,还装出一副心怀天下的模样,真是一群傲慢又自私的神仙。” “放肆!”紫衣神君呵斥一声,手中不知何时多了把匕首,正要发作,却被江寒抬手拦下。 “江姑娘与我有恩,网开一面。” 紫衣神君不情不愿地收了剑,“算你走运!还不磕头谢恩?” 一句“网开一面”,瞬间坐实了江月笙的罪名,好似得了这四个字就得了他多大的恩情,大到能抵消到所谓的救命之恩。 她曾想过这是一场梦,想过这五年会瞬时碾作飞灰。 寿命苦短的凡人,乱世求生的凡人,又该有多少个五年。 可是神仙说忘就忘,说散就散。 仿佛那只是路边一朝一夕的花,一眼略过,再无留恋。 眼前这个人不再是她的夫君江寒,而是九重天上的墨无泽 ,是孤傲的神君,是将凡人视为蝼蚁的神仙。 她不想薄情人眼前表现得太脆弱。 “我凭什么跪?” 她努力让声音硬气起来,她只是常年逃灾吃不饱穿不暖才身形瘦弱,但绝不是娇气,几乎是吼出了声: “如果我要跪,也该是你们神君先向我磕三个响头,叩谢救命之恩!” “找死!你担得起吗?” 一众神君抬手要擒她,江月笙奋起几步,竟是拔了墨无泽手边的剑,剑尖指向所有人,如同龇牙的小兽,背影消瘦却挺拔如松。 众神相继面露惊诧,不可思议地望向江月笙及其手中的剑。 是讶异于神剑栖恻竟能被一个小小的凡女拔出,还是感叹她竟敢将剑尖指向神仙。 江月笙没空管这些,只是生生忍住眼眶里打转的温热,绷直了背脊,紧咬下唇。 一众神仙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墨无泽抬袖将他们全都轰了出去,伸手去握她颤抖的腕,却险些被剑刃划伤。 “这些应够你余生无虞,我不希望闹得太僵,我们好聚好散。” 他又摆了几箱黄金,再伸手去夺剑。 江月笙避开他,后退两步,闭上眼不去看他的脸,咬唇冷笑:“不想闹太僵,却带着一群人对我喊打喊杀?你们神仙,都这么刻薄无义吗?” 墨无泽垂下眸,面目冷肃,不知是无话可说,还是不屑于同她说话。 两人僵持良久,直到江月笙的胳膊酸了,才将剑扔到他脚边,剑尖刺入泥土,剑刃寒光照亮他玄色的衣摆。 江月笙抹了把脸,僵硬道:“你走吧,我就当没救过你。” 墨无泽俯身捡剑。 “但……”江月笙猛得出了声,玄衣青年停顿片刻。 霜剑入鞘,日光透过小窗照亮一片灰烬,模糊了他俊冷的轮廓。 她该说什么呢? 豁达的话出了口,涌上脑海的却是昨日做下的约定,今日本该早早动身前往勾吾山的林间古刹。 那是她的故乡,他们约好了要在神佛前立誓,在父母故土的注视下结下白首契约。 一切,都被他亲手毁掉了。 质问无用,在他即将失去耐心前又倔强地开口:“弱水,从何而来?” 她终于有了勇气直勾勾地望着他,质问神明,质问那个毁掉她所有的灾难。 他低叹一声,凛冽淡然似一尊不悲不喜的神像,轻轻启唇。 话语落到耳边,她的眼瞳瞬间震颤起。 太阳挪着步子照满整个院子,花木繁盛,几只干涸的水缸靠墙摆着。 外头一众神仙来回踱步,踩烂鹅黄的小花,心里盘算了多种方式应对那不知天高地厚的凡人女子,就怕她死缠烂打耽误神君回归神位。 门忽然开了,一身玄衣的墨无泽握着那把栖恻剑,独自走了出来,随手将水缸蓄满了水,带着众神踏云离开。 屋内回归寂静,红日西斜,江月笙抱膝坐在床榻上,靠着墙落泪。 竟是神仙,竟是神仙…… — 梦醒,江月笙下床去炉边烤火,丢了两枚土豆进去,看着火焰噼噼啪啪燃烧,怔愣了许久,才忆起今夜是上元节,有灯会。 她已有十五年没参与过灯会了,儿时的回忆早已被弱水冲刷的模糊,唯有几张逝去的面孔历久弥新。 她曾无数次为这般好记性感到烦恼。 吃过饭,江月笙还是提了篮子出门去,一个人跑到清净的地方,买了盏孔明灯。 十五年来,人们对水愈发惧怕,哪怕弱水散去也没人敢靠近河边,街上更是没有卖河灯的铺子,最清净的地方,自然当属河边。 她坐到岸边,思索着该写下什么,提笔写下一个“江”字,竟是手下不自觉地接上了另一个字,一阵懊恼,将两个字全部涂黑,只再添了“平安”二字,才将其放飞。 不远处灯火月辉之下,锣鼓喧天。 祭神台上摆满一应祭品,各路神仙画像悬挂齐上,香烛燃烧,人们相继跪拜,求神显灵,护佑风调雨顺,再无灾祸。 华灯摇曳,巫者戴着仓促赶制的漆面具,抬步摇摆,手中挥舞杆枪,红缨猎猎,浑厚的嗓音唱着祭神的歌谣。 歌声洪亮,撕破青空,破开凛冽的冬风,直达天边去。 云间霎时炸开一朵烟火。 九霄云层间有神鸟鸣啼,虹光神彩,云雾袅袅,一粉一黑两道身影踏云而来,宛如三月枝头海棠,三两白衣仙侍侍立左右。 “神仙!神仙显灵了!” 众人纷纷朝拜,两位天神与月同行,粉色衣装那位是个面若桃花的女仙,清丽秀雅,衣摆逶迤至天边,臂弯间轻纱飞舞。 另一位披玄衣戴金冠,面容清俊冷艳,眸若辰星,腰佩一把长剑,剑鞘隐约雕刻暗金神鸟花纹。 江月笙对这把剑再熟悉不过,那玄衣神君不是别人,正是一年未见的墨无泽 。 九天之上,神明的目光落在那盏满载浓墨祈佑平安的孔明灯上,修长的手指一点,瞬间烧了个干净。 人潮向着祭台涌动,江月笙逆着人群,宛如河底不起眼的砂砾,随波逐流。 粉衣女仙手持桃枝,素手一挥,撒下星星点点斑驳的福泽,神光乍现,如梦似幻。 人群一阵骚动,争先恐后地去追天边星辰。 混乱中忽地炸开细碎凌乱的响声,供桌上一应贡品滚落在地,高悬的神仙画像上更是沾染了污渍。 粉衣女仙手中桃枝一顿。 第2章 血祭 众人一阵惊呼,纷纷望去。 但见供桌前,一个四五岁的小姑娘摔倒在地,瓜果滚落脚边,湿漉漉的眼睛里满是惊恐与慌张,额前鲜血直流,殷红的血液更是被溅到神仙画像的脸上。 桃枝瞬间化作齑粉。 霎时间似乎是有一座大山压在所有人身上,膝盖狠狠地砸到地上,任凭沙粒石子刺入皮肉也难以起身。 窒息般的压迫感几乎要人压成肉泥。 小女孩更是浑身疼痛难忍,额上伤口几乎是要被撕裂开来,冒出更多的鲜血,像一只濒死的小猫匍匐蜷缩在地,连哭泣害怕的力气都没有。 血祭。 江月笙被如浪的神威死死压制,勉强抬头遥望天边那抹墨色。 红羽神鸟身旁的神明面如寒潭,波澜不惊地注视着脚下匍匐一片,仿佛只是消遣戏剧间的小小插曲,呻吟与悲苦不值得他半分怜悯。 她只能抬高嗓音:“停手!快停手!” 死寂的人海中,藏青色的身影正半弓着身子一点一点地往女孩的方向挪动。 江月笙紧紧咬着牙,五脏六腑几乎移了位,却还是倔强地直起身扛着压力。 “凡人为何不跪?”粉衣女仙呵斥一声,云雾遮掩了她的轮廓,一双亮丽的瞳眸紧紧盯着江月笙的脸。 “你既要我等性命血祭平息怒火,我又何必向你下跪?” 何必向着注定屠杀自己的人摇尾乞怜? “一派胡言,凡人渎神,理应受罚!” 话落,江月笙身上的压力又重了几分,几乎要将她的肋骨压断,却依旧半撑着身体,漆黑明亮的眼睛死死的盯着天边那抹粉色。 若要再分出一点视线给那玄色身影,若要向他求饶,他是否会念及几分旧情? 想到这里,她只觉得好笑,神明只是稍微抬了抬手,便轻易将她守护了十五年的性命夺走。 无力弱小人类,只能盼着神明的怜悯。 “该办正事了。” 疏冷淡然的嗓音一瞬撤了所有压力,劫后余生的感觉令无数人扑倒在地狠狠呼吸。 有孩童挡不住压力,哭喊而出,又被大人死死捂住口鼻,浑浊的眼球望向天边的神仙,生怕再次引来祸端。 粉衣女仙面露不耐,墨无泽先行踏云而去,神鸟随行,尾羽逶迤。 “跟凡人计较什么,百年后一抔黄土而已。”墨无泽轻飘飘落了一声,语气就好似在谈论一条不起眼的小虫,粉衣女仙上前去握他的手,笑容醉人:“对,一抔黄土罢了。” 江月笙咳了血,粉唇一片殷红,牙关紧咬。 神仙伴着霞光离去,霜雪弥漫了整整三天。 她将匣子里的那枚神药喂给小女孩,自己窝在冰冷的床榻上,孤独等待死亡的来临。 肋骨寸断,内脏破裂。 高天之上的神仙,随口一句轻蔑的话就断定了一城人的生死。 江月笙裹着被子感受身体一点一点的失温,还是没有达成父母的期许,终究成了神明随手即丢的玩物。 忽得回忆起墨无泽离开的那天,他欲言又止,告诉她,所谓的弱水之患,是一个神仙,为博心爱的女仙一笑,引了上古弱水冲刷人间。 只为一笑,便罔顾凡间万万无辜生灵。 可那神仙,最后只是撤了职位,倒是那女仙被剥了仙骨。 真是廉洁公正,刚正不阿的神仙。 眼前恍有画面闪过,梦幻泡影,一戳即破,诸多凌乱情绪如浪潮般涌来。 不甘心。 好不甘心。 她的父母,她的朋友,这世间万万生灵,她奔波了十五年护住的性命。 还有那个相伴五年,陪她走过万水千山的男人。 不甘心这一切皆因神明的出现,化作齑粉。 意识逐渐流逝,风声呜咽,炉内炭火燃烬,她抹了一把唇边的血,合上眼沉沉睡去。 【滴……检测到强烈的求生意志……系统绑定中……】 风雪交加,拍打着脆弱的窗户,发出腐朽的咔咔声。 蜷缩在冷衾中的人不自觉地锁了眉头,薄唇苍白,毫无血色,漆黑墨发凌乱松散,衬得容颜惨白似鬼魅森冷。 江月笙动了动手指,却发现自己还有意识,身上的疼痛也不知何时全部消弭,脑海里冒出冰冷毫无情感波澜的声音,那声音自称系统。 【你可以理解为一种神明。】 “我讨厌神明。” 【但系统跟他们不一样,只要完成任务,系统可以实现你的愿望。】 “什么愿望都可以?”江月笙呆呆地望着檐下剔透的冰棱。 【没错,包括让墨无泽死心塌地的爱上你。】 “我不要这个。”江月笙摇头,“我想要所有因为神仙失职而枉死的人都回来。” 系统沉默了,日光透过破碎的窗钻进屋内,却不暖,江月笙苦笑:“做不到吗?” 【不,一切因果,皆缘自你,你的愿望越宏大,你需要完成的任务难度也会随之增加。】 “我答应你。”左右不过是这一条命,失败了便化为尘土。 但万一成功了呢? 她是一个孤女,已经没什么好失去的了。 【欢迎绑定打醒恋爱脑系统,您需要通过系统提示,消除任务目标的恋爱脑思想,任务地点为九重天天宫,具体任务内容会在到达地点后触发,请迅速前往天界触发任务。】 为了让她能听懂,系统详细的讲述了恋爱脑的定义,以及九重天的现状。 她只知神仙傲慢,蔑视苍生,却没想到天上那么多神仙居然都是一个模样,同那个为求爱而枉顾苍生的神仙一般,心中只有情爱。 黑色的双眸染上雾气,渐渐地一点一点褪去,留下一片坚定的澄澈。 凡人要登上九重天,只有一条道路,那就是修仙。绑定系统的第二天,江月笙便收拾好细软,前往昆仑山拜师求仙。 — 严格算起来,这是她的第二次死亡,没有第一次更痛,却更加令人绝望。 森林的夜起了厚厚的雾,苍白的月光下虚弱的魂灵半屈着身子,看着自己的尸体掩埋在雪中。 阴差的锁链将她捆绑,锁链穿过肩膀将她和一众魂灵串到一起,像夜市上待烤的蚂蚱,江月笙回头看了一眼,便被催促着排成队往前走。 一路踏过鬼门走到忘川河边。 许是引魂铃的声音驱散了她的执念,此刻已不再像生前那般满载怨气。 只可惜她历经千辛万苦通过了仙门试炼拜入师门,修炼了整整十年,却在外出历练时冤家路窄遇上了那个粉衣仙子。 忘川无月,摆渡人撑着长杆,小船栽满透明的孤魂摇摇晃晃,江月笙被挤在一边,望着忘川的河水,其中有万千幽魂长啸,吓得她不自觉的往里挤。 渡了河,上了岸,阴差将他们交给一白衣阴官。 踏上冥界的土地,只觉周身轻飘飘,比御剑而飞还要轻盈,却心感压抑,四周黑黢黢一片,唯有阴官手中幽绿的提灯照亮一片幽森。 阴官头戴高帽,手持一柄卷轴,交接了他们的锁链,便撑开卷轴,清点起各路阴魂的名字与数量。 落到江月笙面前时,皱了眉:“你阳寿未尽,怎会在此?” 阳寿未尽。 江月笙的脑中忽地炸了开来,忆起当初墨无泽同她说,那为求爱而引弱水霍乱人间的男仙之所以没有被惩罚,是因为他是神仙,神仙杀人违背命数,冥界生死簿上并不会有死者的名字。 按照天规,冥王必须将这些阳寿未尽之魂送回人间,但因数量太多、人数太杂才压下不报。 江月笙就是被神仙所杀,那位上元节一怒之下险些屠了全城的花神淇婳。 众鬼闻声皆回头望她,眼中有艳羡,有嫉妒。 “你叫什么名字?”阴官抬头问她。 “江月笙。”她答。 “都是哪几个字?” “如月之恒,如日之升。”她回道。 阴官思付了一下,拿起一支毛笔,在卷纸上添上了她的名字。 “走吧,去望乡台,看完了家乡就该去酆都殿发配地狱了。” “你不送我回去吗?我阳寿未尽。”江月笙抬头望他。 “尸体都烂了,回去做什么?你就当自己死了阳寿尽了,快点走完黄泉路,快点投胎去吧。你还是个修仙人,该庆幸自己死的早,一般修仙人可是连投胎的机会都没有!” 众鬼的目光也从艳羡变成了嘲笑。 江月笙低头拧着手指,肩胛骨上拴着的锁链拽了她一下。 阴官见她不动,像拽小狗一样拽起锁链,拖着她往前走。 那阴官怎么也没有想到,只是转个头的功夫,那个娇小柔弱的女鬼居然挣开了锁链。 江月笙早在过忘川的时候,就引了忘川水来腐蚀锁链,她躲了那么多年的弱水,自是一眼就看出了忘川水的成分。 她一路朝着鬼迹罕至、有高林掩映的地方跑去。 穿过蔓珠莎华的花海,进入林中,阴森大雾弥漫,身后阴官不断唤着她的名字,却因那名字有误,生死簿无法将她召回。 掠过森林,几乎要望见前方的城池,红白的灯笼交相掩映,驱散如墨般雾气,城门大开,仿佛一头巨兽张开大口。 江月笙记得在昆仑山修习的书中有写过:冥王殿前有三头地狱犬守护,城门气势恢宏,上有烛九阴盘龙浮雕,角兽也是地狱犬的模样。 正是眼前这座城池。 或许见了冥君还尚有一丝机会,她知道这个想法很天真,但哪怕是下地狱,她也要迈出这一步。 江月笙抬脚往前奔跑,不知行了多久,才终于到达城门前,城门足有五仗高,盘亘的巨龙浮雕张开大口,仿佛下一刻就能将她拆吃入腹。 心口一阵颤动,纵是现在成了魂,却仍有恐惧与寒意自背后升起。 冥王殿为免孤魂擅闯,有三头巨犬守护,栖息在一片漆黑的城门内。 江月笙深吸一口气,溜着城墙边往里靠,大门咣当一声紧紧闭合,她抬手要拦,却一阵失重。 三只脑袋的巨犬,眼睛足有水车那么大,腥臭的热气扑了她满脸,锐利的牙齿咬合她的魂身,湿漉漉的巨舌将她裹入口中。 城内一众身影听得门外骚动,下意识地用探寻的目光望向前方的冥君。 冥君轻笑一声,大拇指指腹抚摸唇下胡须,眯了眼望向前方玄衣猎猎的背影,道:“不过是小女的宠物罢了,贤婿可有兴趣?” “正事要紧。” 墨无泽没有回头,握紧栖恻,大步流星往殿内走去。 第3章 冥公主 江月笙没想到,成了鬼魂却依旧能感受到疼痛。 地狱犬将她含在嘴里,却不着急撕咬吞咽,只一路颠簸进入密林之中,然后哇的一声将她吐到地上,六只明亮的大眼齐齐地瞪着她。 她浑身沾满了唾液,腥臭难闻,在草丛里滚了几下,又被地狱犬伸出爪子拨回,眼睛瞪得圆亮,似乎正饶有兴趣地玩弄着小小的猎物。 然后左边的脑袋张开大口又将她卷入口中,不多时舔了舔吐了出来,再换右边脑袋吞入口中,再吐出来,又换中间的脑袋。 密林中有一列幽魂持灯行过,远远的瞧见地狱犬泛着幽光的眼睛,登时默不作声地换了路线,却阻不住有谈话声传来。 “分开跑!我们有五只魂,算上它嘴边那一只,正正好是三的倍数!” “不是说今日有神君拜访,为了让公主给神君留下好印象,君主早让人把小咪关了起来吗?” “你不知君主的脾气,难道还不懂公主的脾气吗?她如果能听话,哪儿还用得着君主去九重天求婿!” 江月笙敏锐地捕捉到关键信息,原是她一只鬼不够三只脑袋分食。 彼时她已被三个脑袋轮流含在嘴里不下几十次,待被中间的脑袋含在嘴里时,她撑着手挂在地狱犬的上牙膛,任凭它怎么往外吐都吐不出来。 旁边两只脑袋见中间的脑袋张了半天嘴也吐不出猎物来,只当它是私吞了,呲着犬牙去扯它的耳朵。 三只脑袋乱作一团,江月笙藏在犬口中,猛烈的颠簸和腥臭的气息令她几欲作呕,手边一动正要换个姿势,却不知抓到了什么,一手拔了下来,掉到舌头上弹了出去。 中间的脑袋委屈巴巴地努努嘴,另外两只脑袋才停止撕咬,低头望向草地上的江月笙。 眸光落在她手中的东西,登时眼睛一亮,两只脑袋争着抢着,又将她卷进嘴里,却是怎么都不张口,也不将她吞下。 江月笙在舌头上弹了弹,才发现手中是根碗口粗三尺长的木刺,滴着黑色的血。 她抬头,只觉得头皮发麻。 从前逃亡的日子里,江寒捡过一只濒死的小狗,那只小狗怕是饿坏了,什么都吃。 某一天开始,它突然吃饭变得很慢、很斯文,一有空就会蹭在她的脚边,眨着湿漉漉的眼睛呜呜叫。 她当这是跟江寒生活得久了,学去了那股子慢条斯理的悠然劲儿,直到某天它没了声息,才发现它的口腔早已被锐利的石子扎的溃烂。 弱水的日子里,走兽以石子果腹,病灶日日积累,蚁穴溃堤。 江月笙给三头犬的每个嘴巴都检查了一遍,拔了十几根木刺,又用愈合术止血。 为表谢意,三只脑袋轮流将她舔舐,大脑袋去拱她的脸颊,喉咙震动发出呜呜声。 “你能带我进城吗?”她擦了脸上的口水,问。 三只脑袋懵懂地望着她,发出一声清脆的狗叫。 “小咪!”一声清脆嘹亮的女声自天而降。 青蓝色长裙随风四散,似初凝的霜花,竟是从天边落下,栽到她身上,险些跌入木刺。 若非江月笙反应快,这霜花般的姑娘怕是要变成刺猬。 姑娘落了地,呼哧两口气压下惊险的情绪,跳起去拽地狱犬的耳朵,吼道:“地狱新来的魂你不吃,让我好找!” 地狱犬委屈地趴在地上,六只眼睛湿漉漉的起了雾,青衣少女踹它一脚,继而转头去看江月笙,道:“小孤魂,冥界危险,别乱跑了,早些放下前尘投胎去。” “你……莫非是冥公主?” “还是个聪明鬼。”公主叉着腰上下打量了她一番,杏眼透着笑意:“念在你方才救了本公主的份儿上,说吧,你有什么前尘未了?” 江月笙蓦的眼前一亮,像是溺水的人终于抓到了一根稻草,迅速整理好说辞,将前因后果讲了明白。 公主理清来龙去脉,气得直捏拳又无处发泄,砸到地狱犬的脑袋上。 “欺人太甚!这花神淇婳真是小心眼儿,竟因一个孩童跌倒便要屠遍全村,还记仇记了十年!” “走!我带你去找父君,让他帮你还阳!” 她拉着江月笙跳上地狱犬的脑袋,一路飞驰进入城墙,迈上冥王殿前长阶,前有重兵阻拦,都被地狱犬攻破。 阴兵守着紧闭的殿门,被地狱犬的热气喷了满脸,双腿打颤,“公主,冥君在议事,稍后再召见您!” 江月笙一路颠的七荤八素,眼睛正冒着星星,闻言拽了拽公主的袖口,哪知公主却嚣张地指着木质大门,喊道:“小咪,咬它!” 江月笙算是明白地狱犬口中的木刺是从哪儿来的了。 冥王殿内。 偌大的殿内针落可闻。 冥君居于上座,默不作声地挪了挪位置,莫名觉得心口似有小猫抓挠,坐立难安。 原因无他,只因这群仙君来得实在是太频繁。 十五年前天界派墨无泽下凡除弱水,先来冥界查了一番生死簿,以渎职为由上天参了他一本。 十年前除完弱水来了一次,严打生死簿无名孤魂,要他将人送回去,送不回去的,就把未尽的寿数加到下一世。 说起这陈年旧事 ,他比那群孤魂还冤,天界失职发弱水,大量孤魂积压冥界,尸身为弱水侵蚀,送又送不回去,冤魂又投不了胎,上奏天界的折子还被拦住拖了五年。 天君派太子无泽下凡治水,哪知竟被凡人拐了去,又拖了五年,这十年里滞留的冤魂将冥界啃得草皮不剩,一回来还要先治他冥君的罪。 硬是把他当年对准女婿违背婚约与凡人苟且的不满全堵了回去。 哪想此人今日前来,竟是为了退婚。 墨无泽静坐无言,一身玄色长袍,墨发垂肩,剑眉冷眸,清俊雅致,修长的手指摩挲着腰间佩剑,仿佛天生自有一股凛冽与威严。 “贤婿……”冥君斟酌一番,又换了个称呼:“无泽神君,你与小女的婚事少说已订下五百年,怎能说退就退?” “并非退婚,冥君大人。”一旁的白衣仙君先行出口解释,“只是如今情况实在复杂,不是三言两语能说清的。” 冥君蹙眉:“怎么个复杂法?” “这……”白衣仙君欲言又止,望向一旁的墨无泽,不知该如何开口。 墨无泽微微颔首,自袖中拿出一枚锦盒,开门见山:“不是退亲,是换亲。” “这是舍弟的生辰贴,吾以兄长之名来此商议令媛与舍弟的婚事。” 锦盒落在冥君手旁,却不急着打开查看,冥君的眉头自方才起就没舒展过,声色也沉了: “无泽神君这是何意?天君曾答应过本君,未来的天后之位是留给小女的,三界谁人不知你墨无泽是天君的嫡长子,天界太子,下任天君的正统人选!” “吾已不是嫡长子,亦不是太子。”墨无泽眸色沉寂,看不出悲喜。 此话着实奇怪,嫡长子还有说换就能换的道理?冥君面色铁青,想了许久却是根本想不明白这所谓复杂之处。 下一瞬,一只硕大的三头犬冲破殿门闯了进来。 青衣似柳叶青翠的冥公主站在地狱犬的头顶,挺胸仰头:“他要退就退!我才不稀得狗屁神仙的婚事!” 冥君终于明白这小猫抓心似的不安感从何而来,手中锦盒捏碎成粉末,沉着脸抄起茶杯往她头顶砸去。 “逆女!还不快来见过神君!” “他在人间抛妻弃子,又和花神淇婳纠缠不清,我早就不想跟这个狗东西成亲了,这样的人当了天君,也是惹得三界不宁!” 公主灵活躲过,回头去拽身后人:“别说这个了阿爹,有正事要办!” 她要将江月笙拽出来,哪晓得一回头却根本不见鬼影。 公主一头雾水,焦急地将地狱犬浑身找了个遍,三只脑袋的嘴也掰开看了一遍,愣是一点儿鬼影都瞧不见。 “掉了?”她摁住三只狗头,问。 小咪呜呜两声,很是无辜。 冥君不管她如何闹腾,忍着怒意连人带狗丢出破碎的殿门,关了禁闭。 路上,江月笙才从狗毛里爬出,公主忙将她拽到一旁,问:“你刚才怎么回事?” “若是神君知道冥君失职,有心要状告天上,即便他替我还了阳,也免不了会被记上一笔。” 公主恍然大悟:“真是一群混账神仙!我还以为我爹帮你还了阳能让他们美言几句呢。” 江月笙眉眼低垂,她不敢出来,主要还是因为墨无泽。 她只知墨无泽是天神,哪想竟还是天君之子。 她绝不能在此处与他相遇。 “是我连累你了。” “没事,我哪天不关禁闭?你不用着急,等他们走了再去找我父君。” 冥公主的话不是在安慰她。 没一会儿,冥君便气势汹汹地赶来,将公主一顿训斥,又看了眼江月笙,只说上一句:“回不去了,趁早投胎。” “为什么!?”公主抬头质问。 “尸身都被野兽吃了,还怎么回去?”冥君抽了生死簿给她看,劝道:“你生前功德不少,能投个好人家,把前尘往事都忘了吧。” 江月笙早就做好了最坏的打算,却不想竟是踏入深渊再无回头的可能。 轮回之后就再也不是江月笙了,她还有很多没做完的事,还有执念放不下,也难以放下。 “我还是……不太甘心……”她低声喃喃,紧咬下唇。 “别怕!本公主有办法!”公主大袖一挥,杏眼弯弯:“你可以修鬼道,照样能飞升!” 冥君气哼哼拍她脑门,胡子倒竖:“鬼道能修出名堂的是凤毛麟角,你别耽误别人投胎!” “死老头,你没听见人家不想投胎吗?”公主跳起扯他的胡子。 冥君一把将她推开,心疼地揉着断裂的几根胡须:“死丫头,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是想把她留下来当玩具!” “是护卫!”公主一把揽过她的肩膀,眯着眼睛意味深长地看着她:“有兴趣吗?月俸不少哦。” “好,我试试。”一听说有机会,江月笙自是不会放过。 “好,可塑之才!”公主拍拍她的肩膀,一副委以大任的庄重,全然不顾手下轻飘飘的孤魂被拍得直趔趄。 “以后你帮我照看小咪。” 地狱犬食恶魂,只忠于主人,除了江月笙,还找不到任何魂可以狗嘴逃生。 见拗不过女儿,冥君愤愤甩袖:“哼!明日随我去天上请罪,重议婚事!” “知道了知道了。”公主目送父亲远去,回头叫人给她送来鬼修真法。 鬼修的修炼方式同人间修仙差不多,不过是多了个凝实体的部分,同样都是为了参悟大道飞升成仙。 只是真正飞升之鬼屈指可数,多数鬼修修成实体就离了冥界去人间拜师求仙。 而凝实体是个漫长的旅途,江月笙急不来,每日除了坚持修炼,就是在公主去天界请罪的日子里喂小咪。 公主从天界回来的时候,小咪胖了一大圈,摇着尾巴要去蹭她,却被萎靡不振的主人无视,一句话也没听到。 入夜,江月笙在冥君殿外的林子里修炼打坐,陡然被舔了一身口水,公主从狗脑袋上跳了下来,凑到她身边叹气。 “笙笙,你在凡间嫁过人吗?不对,以你们修仙人的习惯,该称作道侣。”公主托着腮,眼神朦胧。 “有过。”江月笙十分坦然如实答道。 “分开了?”她饶有兴趣地问。 “飞升了。”她擦了擦湿漉漉的头发。 “难怪你不想投胎,是想再见到他吧?” “也不算。”江月笙不太想提他,正想着怎么糊弄过去,公主却托腮发愣,闷闷道: “我曾经还想,墨无泽那么聪明的仙,嫁给他很吃亏的。果然啊,十年前他除完弱水,竟把凡间的妻子给抛了,我听闻那姑娘当时已经怀了孩子,被墨无泽亲手给弄没了!” 江月笙一阵恶寒。 公主一副“果然啊连你都这么觉得”的表情,又叹道:“这天界也是混乱,本来还最有可能继承天君之位的太子殿下,不过一晚上就成了出身卑贱的庶子。” “来来来,我同你讲。”她不知从哪里掏出一包瓜子,豪横地给她分了一大把。 天界风云突变不过就是墨无泽拜访的前几天。 据说自治理完人间弱水之后,墨无泽的身体因弱水侵蚀每况愈下。 作为前任花神的天后请来花族最德高望重的医师出山,哪想病没治好,反查出墨无泽身上毫无花族血脉。 天后顺藤摸瓜一路查下去,才知自己养了八百年的儿子根本不是亲生的,早已被冷宫罪妃暗中替换,真正的嫡长子是冷宫中长大、性格孤僻被视为怪物的墨云泽。 天君得知消息,勃然大怒,都说天界最注重血缘正统,闹出此等笑话,实在是天宫耻辱。 天君立时封锁消息,撤了太子之位,派墨无泽亲自来请罪换亲。 如此一折腾,冥公主该嫁的人也成了新晋嫡长子墨云泽。 “我这辈子也没造什么孽,怎么让我在两条狗里找夫婿?”公主托腮,满目阴郁,“何况这两条狗根本没有小咪可爱。” 江月笙回头看了一眼三只脑袋黑面獠牙的巨犬,沉默嗑瓜子。 那夜冥公主苦思冥想了许久,最后躺在小咪的脑袋上沉沉睡去,江月笙将她送回,望着冥界灰蒙蒙的夜色盘坐修炼。 运转了几息,心中缠绕一团乱麻,揪的胸口疼。 明明这些,都已经和她无关了。 她提气修炼,将叫嚣的悸动压下,一夜无眠。 冥界没有太阳,判断日升日落全靠天边的红霞,待霞光遮掩满天星斗落在她的眼皮上,已是公主起床的时辰了。 作为公主的护卫,准确一点是玩伴,更准确一点是喂狗的,江月笙本该趁早候在门口等她安排日程。 但此时的她却无法从入定中抽身。 识海中不知何时被埋入了未知的东西,她进入识海去探,那是一团蓝色的幽光,是仙光。 她如今已是鬼修,魂魄中最后一点仙气都用来给小咪愈合伤口,识海中更是不可能会有这么纯粹的仙气。 那是不属于她的仙气,却意外亲切,在触碰的瞬间蹦出四个字:“无法激活。” 江月笙猛得睁开眼,竟是系统,是系统埋下的任务,到达天界就能触发的任务。 霞光消散,林间晓雾横生,冥殷鸟扑棱着翅膀飞出。 鲜红的羽毛落在她头上,一声低哑的笑自喉中滑出,接着是一串清脆震颤的笑声,江月笙只觉得胸口震得发疼,却是低了头,鼻头一酸,几滴温热啪嗒啪嗒落了下来。 真好,可以回来了,都可以回来了…… 第4章 替嫁 公主又赖了床,江月笙和几个侍女等在门口。 两个侍女低低交流了一番到底谁能陪嫁到天上,一提到陪嫁,竟是都有些发怵。 冥界与九重天,一个天上,一个地下,去了就再无回冥界的可能。 两个侍女都是有志气的,已然在冥界置办了不少阴宅,又有子孙后代时不时烧点钱来,着实看不上天上的差事。 听得江月笙心里忽上忽下,寻思着给昆仑山师姐托梦让她给自己烧点钱的可能性,随后摇摇头作罢,被师姐当成妖邪就得不偿失了。 还没聊出个结果,门开了,公主揉着凌乱的头发,迷蒙道:“怕什么?天君不让我带陪嫁侍女。” 两人激灵了一下,忙端好手中的托盘急急迈了步子为公主更衣梳妆。 “你们光想着自己快活,却是不想想我一个人嫁到天上会有多寂寞!”公主揉着惺忪睡眼,一通抱怨。 江月笙站在一旁,替她相看今日的新衣,笑道:“公主不怕,待我飞升后去天界陪你。” “那是要等到猴年马月……”公主晃着脑袋抱怨,将脸埋在梳妆台上,叹息。 不多时,突然转了头去看江月笙,眼睛明亮亮的装满了星星:“笙笙,你不是说你道侣飞升了吗?不如你替我嫁,你们早日团聚!” 江月笙手一顿,衣裳上的珠串骨碌碌滚落,欲言又止。 “哦,我忘了,天君那么厉害,你嫁给他的儿子就不好脱身了。”公主又叹了一口气。 当天上午窝在房中坐了许久,终于写好了出嫁前想要做的事,总共写了满满一册子,估计没个一两百年做不完。 下午便拉着江月笙去忘川河钓鱼,在钓到第一百四十三只幽魂的头骨之后,天界又传来消息,要冥界公主三年后先行登上九重天学习礼仪并跟太子培养感情。 望着公主萧条的背影,江月笙感觉她快要碎了。 翌日,公主又将自己关在房里,将一册子婚前要做的事涂涂改改,却是怎么压缩也无法在短短三年完成。 从白天写到晚上,终于在当晚坐着小咪冲进江月笙修炼的密林,叼起她就跑。 “逃婚!我要逃婚!”公主仰天长啸。 江月笙在狗嘴里浮沉,弄了一身口水。 “弦姝,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冥君已经因弱水被怪罪了,如今不能罪上加罪了。” 弦姝,是公主的闺名,冥君取自贤淑之意,却是冥后给她改了意,不愿女儿贤淑良德,只愿她坚韧美好。 江月笙还没见过冥后,听闻独自外出远游去了,据说弦姝公主的性子随了冥后,才如此不服管教。 可她倒是觉得公主很好,随性自由,服了管教,就只能任人宰割了。 公主性子虽急,却是个听劝的,转头将她丢回修炼的森林里,丢了包袱回去睡觉。 往后的日子里,弦姝就像一片柳叶,走到哪儿飘到哪儿,仿佛丢了魂儿似的。 冥君几次见她,觉得女儿连跟他拌嘴的心思都没有,浑身刺挠的很。 江月笙看在眼里,实在是不忍,终于在一个寂静的夜晚向她坦白。 “你真要替我嫁?”弦姝从被窝里探出脑袋,“等等,你说你就是墨无泽在人间的妻子?” 江月笙郑重地点头。 弦姝登时从床上跳起,盯着她的小腹,问:“疼不疼?我听说他是把孩子生挖出来的!” 江月笙扶额,弦姝只当她不愿提及往事,默默把话咽下。 “我要去天上,有很重要的事要做,但我本来不想利用你,弦姝,你如果真的很讨厌嫁到天界,我会帮你……” “什么利用不利用的,我之砒霜,汝之蜜糖啊!你不是在利用我,你只是在废物利用!” 弦姝光着脚下了地,拽着她到衣橱旁,扯了一应裙装给她试,笑:“你太瘦了,这三年你多吃点,我少吃点,最好盖了盖头,连我爹都认不出来!” “正巧,听闻那墨无泽告假一百年不知去哪儿了,真是天助我俩!” 密谋达成的第二天,江月笙挂在了刀山地狱悬崖边上。 冥界有十八层地狱,刀山地狱位于第七层,传闻生前杀牲杀猫狗等灵性动物之人,死后打入刀山地狱。 地狱之中幽魂怨气凝聚,似蒸腾水雾结成露水,挂在地狱外的悬崖之上,则化作乌鬼花,为了采这么一株花,她找遍了十八层地狱,终于悬在刀山之上一手摘下。 “我看看,我看看!”落了地,弦姝小步跑来,满意地瞧着骷髅状的花瓣,心满意足地揣进袖中。 “就一株,应该足够炼丹了吧?” “一株足够炼一枚,一枚转容丹可以用五年,你该想想五年能不能办完你的大事。” 江月笙点头,系统不介意她修几百年的仙去天界,只要求她触发任务后三年内达成,五年的转容丹,确实够用了。 天界虽都不识冥界公主真容,但天君认识。 弦姝昨夜兴奋之余蓦然惊醒,马不停蹄地拉着江月笙去藏书阁找办法,终是翻出了这唯一能迷惑天君的易容之法。 二人循了忘川路往回走,夜雾的紫霞泼墨般落了一身,踏上奈何桥,零星几缕孤魂驻足桥边,踌躇犹豫,迟迟不愿入往生井。 桥畔一众孤魂里,唯一缕幽魂撑伞而立,鹤立鸡群。 江月笙不自觉地多看了两眼。 那是一缕男魂,身上的衣裳已经称不上是袍子褙子,破布一样稀稀拉拉挂在身上,就连手中伞面也破了几个大窟窿,竹制伞骨崩了开。 “姑娘,可是要听我同我家夫人的故事?” 男鬼晃晃伞,朝她粲然一笑,尽管魂身已经几近透明,却比任何滞留奈何桥畔的魂都要悠然自在。 江月笙回以一笑:“我猜你和夫人生前琴瑟和鸣,只可惜阴阳两隔,你撑伞立于桥畔等她,怕错过了与她下一世相遇的机会。” “姑娘聪慧。”男鬼眯了眸子,“但是错了!” “这可不是什么戏折子、话本子。”男鬼一番说教,收伞望了眼天边云霞,低叹一声: “我那夫人,就算是等个几百年也是等不到的,她自有天人之命,早就去了天上,归位正神了!” 江月笙心底一颤,笑意僵在唇角。 弦姝接了话:“你明知等不到,为何还要等?瞧你这模样,再等下去,就要魂飞魄散了。” “为何还要等……”男鬼低声喃喃,又是扬起笑意:“大概是放不下,饮了孟婆汤就什么都没了。” “你夫人放下了吗?这么些年,天界到冥界,可否同你传了信?还是说……她早忘了你?” “你这姑娘,说话怎么这么难听?”男鬼收伞点地,敲了两下。 “我倒是想问你,等来等去都是为了谁?你是聪明人,该是知晓除却感动了自己,只白搭了几百年的时光,不如往前走走。” 神仙薄情,失了自我只为神的良心发现,不是个划算买卖。 “任你怎么说,我还是不会走的。”男鬼撑开伞,摇摇头:“我都等了几百年了,可不能半途而废,没准儿哪天她会来找我呢?” “你可真是……恋爱脑!” 平日里总被系统科普这个词,奈何昆仑山上的师姐师兄都一心向道毫无情爱之说,这么多年终于让她见到活的了。 这么说也不准确,毕竟对方是个魂。 江月笙抛下这一句,才同弦姝一道去了冥修堂寻个炉鼎炼丹。 借着冥族公主的名号,堂主含泪让出自己的上品炼丹炉,实则怕二人作妖太凶,一般丹炉经不住造作。 堂主千叮咛万嘱咐愣是不敢离开片刻,弦姝登时堵了气,叉腰:“你可给我瞧好了,本公主就炼这一次!” 确实只有一次,险些炸飞屋顶,丹炉黑黢黢碎了一地,堂主两眼一翻,晕了过去。 江月笙擦了一把脸上的黑灰,又去地狱寻了一圈材料,才把丹药炼上。 堂主拿着账册去寻冥君报账。 等丹出炉的间隙,弦姝同她讲起家事,免得上天露了馅。 弦姝之母是天界仙子,与冥君育有二子,长子潇凛承了母亲的仙道,于九重天任仙职,位于西方帝君秋神座下。 鉴于秋神常年居于招摇山,天高路远,几百年不至天宫,弦姝也不过多讲述她那位兄长,想来江月笙在天上这三年也碰不到。 接着又讲起天界,江月笙曾在系统那里听过一些神仙名讳,多是自己将来的任务目标。 弦姝却是从创世神开天造人为她讲起,大到创世神之下的五方帝君,九重天外四座仙山,天君家里的几个孩子,小到天君座下的洒扫侍从,事无巨细。 “天君不让我带侍女,瞧天上那群家伙的怠惰样儿,都是爱看人眼色的,你可要多学学我的性子。” 弦姝不甚心安,几番嘱咐道。 “好。”江月笙起身开炉,将丹药收好。 “你不要学过头了,给我落下了跋扈的名声。” 这话让江月笙犯了难,就算她不学,这名声也早落下了。弦姝后知后觉,一拍脑袋,又拽了她出门。 要跋扈,就跋扈到底,两人坐着小咪去了地狱犬的老家,从一众高昂脑袋的三头大犬中挑中了一只最漂亮的白犬。 “就你!以后你叫二咪,她是你主人,以后谁欺负她你就咬谁!” “汪!”三丈高的大犬三只脑袋齐齐应下,蹭到江月笙旁边摇尾巴,后者为难地蹙了眉,这么大一只地狱犬,也不知让不让带上天。 还有这个名字……“弦姝你喜欢小猫吗?” “当然!”小公主找人扛了一袋子恶魂喂狗。 “那为什么不养小猫?” “哪里找得到三只脑袋的小猫啊?”弦姝挠挠头,“不喜欢一只脑袋的。” 江月笙沉默,但也表示理解,就像她习惯了一只脑袋的狗,三只脑袋的,着实欣赏不起来。 弦姝拽着她跳到二咪头上,钓三只恶魂于巨犬眼前,一路飞掠往生井,闯过冥君殿。 冥君殿内灯火通明,一排排阴兵把守,规整严肃,见公主驾着巨犬而来,忙不迭举起盾牌摆阵。 “公主,冥君正在会客……” 弦姝叫停二咪,没再硬闯,看了眼天色:“我就说我爹绝不会如此勤恳,也不知他天天哪儿来的客……” 江月笙接过钓恶魂的鱼竿,尝试驱使巨犬绕过冥君殿。 阴风卷地,刺魂的冷,已是冥界落夜雨的时辰。 白狗在夜色中落下一抹鲜亮的白,渐渐远去,冥君殿内亮如白昼。 指尖摩挲纸页发出沙沙声,与窗外的夜雨相融。 林立的木架发出腐朽的味道,一白衣青年席地而坐,手边书册堆成小山,正拿着其中一本仔细翻阅,眉头紧锁,黑眸隐着雾气。 门外,冥君朝着管理往生簿的阴官交代:“不管他要找的是谁,切记全推给司命。” 阴官得令,揣着袖子守在门外,冥君打了两个哈欠,不愿多待。 今日也不知墨无泽发了什么疯,风尘仆仆跑来要看往生簿,大抵是要找什么人。 冥君自诩不是什么热心人士,何况他对墨无泽仍有诸多怨怼,肯让他入酆都殿查往生簿已是仁义尽致了。 至于往生之人所在何处也确实只归司命管,只是不知往生后的名讳又该如何寻命簿,可就不是冥界该操心的了。 阴官如实回答,墨无泽只淡淡执笔誊写下,匆匆告别,出了殿门,径直踏上忘川路,行至奈何桥畔。 稀稀寥寥孤魂饮汤过桥,一撑伞幽魂瞧见他,熟络地向他招手:“可是替你师尊来传话的?” 白衣身影略过他,去寻了孟婆问人,只道那人身上有他留下的神息,若是过了奈何桥,多少也该有点印象。 “问她做什么,怎么不问我来?带神息的魂,我今日正巧碰见一个。”撑伞幽魂咧嘴笑。 墨无泽才舍得分神瞧他,看了一眼又沉了脸色,栖恻出鞘,凌厉破空刺向魂身,幽魂仓惶倒地,耀金色桎梏显现,缠绕魂身,勒得那撑伞鬼叫苦不迭。 “停停停!我又非要逃!破链子!” 桎梏隐了形,幽魂以伞撑地爬起,伞骨又断裂几根,略显局促朝眼前人笑笑。 “你是来找你那人间妻子的吧?你同你师尊,真是差了十万八千里,她若是有你半点真心,我也不至于在这里三百年。” 墨无泽握了剑柄,眸光冷厉:“你剖开胸膛仔细瞧瞧,你这满腹黑心烂肠可值得师尊半分真心?” “魔尊裴炀。” 撑伞魂轻叹一声:“油盐不进,你同那魂一样,说话难听的很。” “她在哪儿?”栖恻半出鞘,闪出寒光。 “她说天人两隔,再等也是白搭了时光,不如往前走走。” 裴炀笑容和煦,原封不动地将话转述,至于他怎么理解,就与自己无关了。 墨无泽握剑的手紧握,松开,又握紧,指节泛了白,面色渡了霜。 第5章 祺宁公主 “到了离开天界的时候,就让二咪同我传信,我再把你带出来。” 香炉袅袅檀香燃烬,闺房内少女望着眼前与她相同模样的女子,浅浅勾唇,杏眼弯弯,明媚娇俏。 江月笙也笑了笑,对着铜镜取了石黛加深眉色,起身去换衣。 现任天君不喜奢靡之风,因非大婚之时,如今冥公主上天界所着的衣裳朴素的紧,金钗玉簪更是不得有,只簪了支素银蝶花珠坠。 弦姝左右瞧瞧,感慨自己这张脸真是怎么穿都好看。 又见她腕上那抹生前留下的狰狞伤疤尚未补全,寻了一串腕花戴上,才执了锦扇带人出门。 时间一晃已然过了三年之期,江月笙也不负所望修出了实体,打破了鬼修记载,被冥修堂的堂主追着要心得。 弦姝却觉得凝了实身不如魂体那般轻飘飘弹来弹去的有意思,拍拍爪子暗觉可惜,施了术化作江月笙的样子,随在她身后。 出了门,上了轿,冥君姗姗来迟抓着女儿的手一顿肺腑之言,才抬袖抹了把泪,依依不舍地挥手告别。 回过神瞧见女儿相伴三年的护卫竟早已收拾好包袱,脚底抹油似的离开了冥界去了人间。 冥君愤恨甩袖,真是识人不清! 软轿一路行至天门,几位白衣神君伫立接应,冥界侍从落了轿,拿了赏,便像交接货物一般转身回去。 天界立于云端之上,江月笙跟着仙界礼官行得飘忽,强撑着进入大殿面见天君,幅身行礼。 【滴,到达任务地点,任务解锁。】 江月笙身形一顿,面不改色地行完礼,低着脑袋等上边人发话,偷偷瞧了一眼,只觉得不太像,但威严之色又有八分相似。 越像他的人越让她不自在,好在天君只寒暄了几句,便让人带她去住处。 如今天界普通的神仙侍从都不知道她要嫁的不是墨无泽。 三年前那场笑话被天君压了去,只以失德为由废了墨无泽的太子职位,却并未急着另立墨云泽。 许是不想惹人怀疑,也或许是觉得墨云泽现在的脾性还担不起太子之位。 江月笙觉得该是后者,不然又怎会将墨云泽送去东方春神帝君座下修习。 据说这三年里还偶然镇压了一番魔渊出逃的祸兽,出了不小的风头。 忙着镀金的人,自然也没工夫来接自己的未婚妻。 正好,不来便不来。 据说墨云泽性格孤僻,做事阴狠,常常虐杀猫猫狗狗,原形是走兽的仙君更是见了他绕道走,被天界人私下里称作怪物,她盼着他最好再也别回来。 入住天界的第一个晚上,系统悄无声息地重新出现在脑海。 彼时江月笙正握着筷子将桌上八道肉菜来回相看,都品了一遍,才惊觉天界的食物,确实有点香。 能吃上这么多荤菜,也该感谢天后出身于花族。 她似乎也理解了当初江寒皱眉嚼绿菜叶的心情,原来不是嫌弃,而是觉得在吃同族。 吃饱喝足,宫内几个小仙侍撤了碗碟,一出门就低声窃窃私语。 江月笙是数一数二的冥修,六识敏锐,一瞬便听入了耳。 说她吃得多,这是实话。 说她乡下人,不敢苟同。 说她像猪,孤陋寡闻了小仙侍,猪吃不了这么多。 江月笙毫无波澜,坐在床上盘坐运气,才发现脑子里多了个系统。 【想不到你居然真的到了天界。】 “嗯。”她的反应格外淡定,袖内有东西扑腾,伸手去探,拽了一只巴掌大的三头犬出来,丢到床上。 【曾经的交易可还作数?我们可以重新绑定。】 “我再想想。” 本以为她会迫不及待地同意,得到了这个答案,系统惊诧了一瞬,想再度开口,却发现她早已隔绝了识海,抱着缩小的地狱犬睡了过去。 在冥界的三年习惯了不睡觉,江月笙早忘了自己会梦到江寒一事。 一觉不算踏实,醒来又觉得胸闷,大口喘气,良久才恢复。 她该寻点儿治梦魇的东西。 下床唤人伺候梳妆,却迟迟等不来人影,又耐着性子唤了几声,一个小仙侍才入了门,动作慢吞吞的,手脚也不利落,真应了弦姝的话,是群怠惰的家伙。 “好了。”江月笙让她停手,小仙侍后退两步,只听她幽幽一语:“你,还有假山后边偷懒的那俩,以后别在这伺候了,爱去哪儿去哪儿。” “公主这是何意?是奴婢做的不好吗?” 江月笙指指凌乱的发髻:“你自己觉得很好吗?” 小仙侍撇撇嘴:“公主有所不知,九重天上的规矩与冥界不同,发髻样式自然也有差别。” “你有这找借口的心思,不如好好做事,还能升个仙官当当。” 江月笙不听她的狡辩,只随手将她谴走,小仙侍好似听了什么好笑的话,暗暗低笑一声,退了下去。 莫名奇妙,劝她上进怎么还遭了嗤笑。 她简单理了理碎发,将二咪装进袖中,问了昨日送她入宫的仙官,得知这伺候的仙侍得去前梧宫挑,便出了门。 天宫宫道曲折,七拐八拐就容易迷路,纵使她记忆力再好,也愣是被这一模一样的院墙,绕的花了眼。 人间草木差别很大,到了天界,一花一木一菩提都像是模子里压出来的月饼规规矩矩,生硬的很。 本欲寻个路过的小仙问问,头顶忽地落了菩提花以外的残瓣,一声惊呼随之而来。 她循声抬头,只见高耸白墙间一方云型花窗透了一园芳色。 满枝海棠摇曳,窗下冒出一个脑袋,水色的眸子与她对视片刻,继而弯成月牙。 那是一个面如皎月的少女,头顶的金钗宝石一顶一的大,日光折射,晃瞎了眼。 “正巧,来帮我找找。” 江月笙正低头揉眼睛,姑娘自云窗跳出,一把将她拽走,踏进宫墙内,循着堆叠假山间的嶙峋台阶一路向上。 神仙的园林颇为雅致,有山有水,就连池边青石苔藓也生得苍翠。 这姑娘一身兰苕色长裙,臂弯间玉白色轻纱飘荡似流云,腰间粉珠宝石随步伐一晃一摇,比初秋新桂还要惹眼。 如此穿着,该是个地位不低的仙。 “我还有事要做。”这姑娘看着可人,力气却不小,江月笙被扼着腕挣不开。 “替我做完事有赏的,我的臂钗丢这儿了,帮我找找。” 姑娘指着一处苍翠繁茂草地,繁草足有膝盖那么高,挂着朝露。 “什么是臂钗?” 姑娘莫名瞧着她,显然奇怪为何会问出这种问题,耐心解答:“就是手臂上的饰品,也是一种法器。” “法器不是会自己回来吗?” 姑娘将裙摆绑成结,踏入草地里翻找,耐着性子回:“我家人在上设了禁制,还没解开。” “为什么不解开?” 姑娘依旧颇有耐心:“因为他们还没来得及解开,就死光了呀。” 江月笙默默捂嘴,学她的样子绑起裙摆。 绣鞋沾了一层泥,抬步间糯糯的,草叶露水沾湿脚踝,湿漉漉的发痒。 那臂钗是金色环坠红宝石的,于幽深草色间本该十分惹眼,两人寻了一晌无果,最后竟是在一处泥坑里挖出。 姑娘摸出臂钗,兴奋地跳出草地蹲到湖边清洗。 碧色湖水荡出黑黄涟漪。 她边洗边问:“你是哪个宫的?” “茉疏宫。”江月笙忆起今早留意过的牌匾,随口回答。 低头看着已经沾染草汁的裙摆和泥泞的绣鞋,暗叹倒霉,念咒欲施展洁尘术,却骤然被捂住嘴。 对面人手上尚未洗净的泥沙覆了满唇,她皱眉,姑娘好似未察觉,压低她的身子俯在假山后边。 隔着崎岖的洞眼望去,不远处廊桥内站着两个黑衣人。 姑娘抬手食指按在唇前,示意她噤声,才缓缓松开手。 仙界神仙衣着花花绿绿五花八门,少有黑衣神仙,一眼就能瞧出这两人是为了遮掩身形特征才如此穿着。 多半不是在干什么好事。 二人不知低声交谈着什么,檐下有飞鸟穿过,其中一个黑衣人摸出一个物什递给对面人。 另一人低头侧目打量着递来的东西,露出斗篷的手指纤细白皙,该是个女仙。 江月笙还想仔细瞧,却见黑衣女仙斗篷里飞出几只蝴蝶,身旁的姑娘顿时警铃大作,拉起她就跑。 石阶靠近湖边,长满了青苔,再加上鞋底覆着一层泥沙,两人跑得脚底打滑,你推我搡,险些落进湖中。 一路跑出宫苑,才松了口气。 姑娘缓得快,一路不怎么喘,江月笙拍拍胸口,还心有余悸:“那蝴蝶怎么了?” “蝶恋什么?天界还有谁能控蝶?” 江月笙恍然大悟:“花神淇婳?” 姑娘欣慰地点头:“此事你就当没看见。” “那另一个黑衣人……” “我不知道。”姑娘掸掸衣袖,显然不敢深究:“知道越多死得越快。” 江月笙陷入沉思。 只见她又扯了扯揉皱的裙摆,念了一番洁尘术,浑身上下焕然一新,命令道:“你带我去茉疏宫,正好见见我未来的嫂嫂。” 江月笙一头雾水:“嫂嫂?” “对啊,你主子要嫁给我兄长,自然是我嫂嫂。”姑娘莞尔一笑:“放心,我会替你美言几句的。” 江月笙忽地揣摩出眼前人的身份来。 天君膝下无女,只有一个义女,赐号祺宁公主,是忠烈遗孤,传闻温雅随和,是天界女仙典范,正是眼前人。 “不用见了,我就在这儿。” 祺宁公主的嘴大的能塞下一个鸡蛋,上下打量着她仿佛从泥潭里滚出来的一身,心虚地摸出一张帕子给她擦脸。 听闻她要去前梧宫挑仙侍,更是殷勤地送了个阅历深的小仙侍给她,末了不忘提醒:“不要告诉我兄长。” “为何?” “他会罚抄我。”话落,又顿了顿,“也会罚抄你。” 此时江月笙尚不知这句话中的意味,也并未察觉衣角上隐入绣纹的雨蝶扑棱棱飞入园林,落在粉衣女仙的指尖。 淇婳眯眼瞧着假山后一连串狼狈的脚印,指尖用力掐紧雨蝶,蝶翅扑腾挣扎,瞬时被碾作飞灰。 第6章 战神与大帝 祺宁给的小仙侍名叫霖晗,飞升已有百余年,阅历颇深,近几年才在祺宁身边伺候,算不上什么心腹。 祺宁让江月笙放心大胆地用,手脚干净,绝不会行盗窃、偷听、苟且之事。 江月笙上下打量着这个小仙,拍拍她的手,郑重道:“放心,只要你好好做事,本公主绝不亏待你。” 少女幅身,毕恭毕敬道:“公主不必多虑,霖晗的仙契也在您手上,定不会做违背主子的事。” 仙契,就像凡间的奴契,是仙侍的命根,是断不开的风筝线。 她本以为天界和修界一样,是有等阶攀升的,听了霖晗的解释才明白,凡人飞升,要么做困于一方的地仙,要么留天上做仙侍,鲜少有人能跨越阶级。 她也终于明白今早那仙侍的嗤笑是何意。 他们想攀升的唯一机会就是跟一个不错的主子。 天界是极其排外的,她一介冥族,入不了仙侍的眼,更不会有人觉得传闻里嚣张跋扈的冥公主能胜任天后一位,生怕将来退婚后殃及池鱼,才会如此怠惰。 “那你就不怕……”她望着霖晗纯真的脸。 “公主您是天君指定,小仙不敢妄言。” “不,等我离开天界前,会帮你升职的。” 小仙侍低着头,沉默不言。 入夜,她坐在书房小案前挑灯夜读。 念在她识路的本事极差,祺宁送了一套地图。 天界的地图很有意思,看似普通的纸卷展开,似是打开了某种禁制,各种宫殿全貌如缩小版的雕塑跃然其上,就连草木石头都丝毫无差。 江月笙研究了一晚上,才知自己所居的茉疏宫附近两处占地不小的宫殿正是那两个天族皇子的居所。 收了卷轴,不禁皱了眉。 规矩森严的天宫,天君如此安排,其心可昭。 她俯身吹灯,正欲回房,路过回廊听得一声凄厉的惨叫。 声音似婴啼,自院墙外传来,借着天界又大又圆的月亮,判断隔着院墙不远处应该是墨云泽的宫殿。 她调转步子,靠近院墙,声音愈来愈近,隐约辨出是猫叫,音调凄惨,伴随着低哼声和骨肉被利刃分离的声音。 凄厉的惨叫震得人头皮发麻,江月笙摩挲着手臂上立起的汗毛。 二咪在袖口里龇牙,警惕地立起耳朵张口要叫,她寻了东西堵了它的嘴,提气跳到墙沿上。 月光如练,树影婆娑,高墙投下坚实的暗影。 一道黑影隐入墙角,隐约有动物对敌的哈气声传来。 那是一只黑猫,正被人擒着,皮毛透过月光反衬出柔滑的光泽,前爪被死死按住,一双幽碧色圆瞳射出森森绿光,大张着口凌厉地龇牙,凶狠地咬住那人的手。 “诶……”按紧猫爪的手又紧了紧,另一只手握紧一把小巧的匕首。 月光反射在匕首的寒光之上,照出那人的眉眼,眉心锁成川壑,双眸清冽,面色发白,不算清俊,平平无奇到让人看一眼就能忘记的容貌。 深色长袍隐入黑暗之中,领口本是浅色,却沾染上泼墨般深色的液体。 江月笙伏在墙沿,细看黑猫的后腿上竟有不小的伤口,缺口整齐,匕首朝着伤口落下,黑猫喉中发出呜呜声,锋利的犬齿死命撕咬敌人的手背。 “真是……”男人低骂一声,眉间川壑更深,竟是径直抬头望向隐匿在墙头枝杈间的江月笙:“姑娘,来帮个忙。” 红墙檐下,火光噼啪。 真火焚烧刀具漫出青灰色,清冽药酒浇下,呲呲啦啦氤氲起滚烫的雾,匕首翻了个面又在火中炙烤了几番,仔细地剜去伤口上的烂肉。 江月笙捂住猫眼摁住猫爪,沉默地望着男人手下的动作。 “你胆子还挺大,一般姑娘早就怕的闭了眼。”男人抬头朝她温润一笑。 “害怕是个人情绪,不是姑娘专属,倘若今日来的是个男仙侍,也不一定不怕。”江月笙冷冷答道。 “是吗?你方才不敢出来,不就是怕我?”男人挑眉,仔细擦了擦匕首上的鲜血,再度炙烤,动作流畅丝毫不拖泥带水。 “只是顾忌,我不过一介小仙侍,可不能擅闯殿下寝宫落了罪。” “神界不称‘殿下’,唤一句神君便可。” 他这般解释,江月笙多少也猜出了眼前人的身份。 他从衣摆上扯下几根布条。 “秋神帝君掌管西山走兽,总爱带宠物上天宫,这些小东西在天宫过不惯,三天两头的争斗受伤,我不过逮来治一治罢了。” 锦布裹上黑猫的伤口,他神情专注,真火照亮半边脸,透过挺拔的鼻梁落下浅浅光点,模糊柔和的轮廓。 江月笙怎么也没想到墨云泽竟是这样的人。 包扎好伤口,他抬手在其眉心画了一道咒,简单解释:“这咒能让它不被天敌发现,至于能不能恢复好就看它自己了。” “神界不能使愈疗术吗?” 看着黑猫提着一只后腿惊慌失措地逃入夜色,江月笙露出几分不解。 “你初到九重天,不知神界走兽与冥界不同,神形由父神捏造,独一无二,比人界、冥界更要复杂,可不是简单的术法就能愈合的。” 他站起身,随意散漫地掸了掸衣袖,翻出手心递到她面前,一串断裂的绿珠腕花静静躺在手间,珠串被仙法恢复如初,却多了几枚金珠代替少了的珠子。 “下次装仙侍的时候,记得把身上宝饰摘下,弦姝公主。” 江月笙夺回腕花,抬头见对方只勾唇不言,坦然离开落下一个淡漠的背影。 袖口里二咪呜呜叫,三只狗嘴各塞着一枚绿珠子。 她低头摩挲着珠串上的金珠,只觉得奇怪,墨云泽的脾性和传闻中大相径庭。 九重天真是复杂。 翌日江月笙拿着那几枚金珠,叫霖晗寻个炼丹的炉子,再按她给的方子找齐材料,霖晗动作很快,出门不久便将事办妥。 丹炉很小,是向爱炼丹的老君讨来的,老君脾气好,一听说是冥公主要用,特地送了个不会炸的小炉。 想来冥修堂堂主被炸炉的事在他们炼丹界已经算不上秘密了。 将丹炉支在院里,霖晗摇着蒲扇火,江月笙抱着铜镜走来,混着灵草丢入炉中,抢过蒲扇控制火候。 她要炼一枚可镌刻影像的九华镜,方便下次抓淇婳的把柄,也免得自己被人陷害污蔑。 眼见着炉中铜镜已经淬炼得剔透,纳入仙灵之气,小炉却顿时炸开了火,雾中弥漫一股呛鼻的异香。 “汪汪!” 正睡觉的二咪四脚飞奔从屋内颠了出来,冲着炉子龇牙咧嘴,三只脑袋都立了耳朵,像是遇到了敌人一般高声嘶吼。 江月笙去抱它,白绒团子右边的脑袋张嘴将她咬住,喉咙呜咽。 “公主!”霖晗跳起上前,却被呵止:“熄了炉子,拿远一点!” 霖晗照做,江月笙将二咪抱远,见其蓬炸的毛发隐隐有舒缓之意,暗中松口气。 怎知这小狗颇有主见,趁她松懈,挣开怀抱嗷嗷叫着跑出门去,好似寻到了猎物一般。 江月笙追得快,还是没拦住它飞驰的身影。 “哪里来的畜生!” 二咪跑到院墙深处的一个拐角,惊出一声厉呵,江月笙远远甩出一击,将其砸晕在半途,才抬步上前意图道歉。 【检测到任务目标靠近。】 她脚步一顿,斜着身子去看。 二咪吓到的不止一人,站在最前方的是一个身形高大面目冷肃的男子,剑眉冷蹙,衣料华贵,不是什么好惹的仙。 男人身后护着一位身形高挑的女子,捂着小腹,惊魂未定,江月笙蹙眉,是个孕妇。 女子身后一左一右冒出两个小脑袋,正一脸好奇地看着突然倒下的小狗。 江月笙端正了神色,大步流星上前踹了踹晕倒的小狗,摆出一番浩然正气,朗声道:“畜生已被我斩杀,惊扰各位,实在抱歉。” “死了?”躲在女子身后的两个小姑娘跳了出来,面露遗憾,“还没见过三个脑袋的小狗呢。” 江月笙挪了几步挡住身后的小狗。 “地狱犬?”男人目光犀利。 他上下打量了她一番,似乎一眼就看穿了她的身份,嗤笑一声:“天君到底选了个什么货色,鲁莽成这个样子。” “这孩子也不是故意的,初来乍到冒失了一点。”女人开口为她解围,男人极其不领情:“冒失?她有几条命担得起这句冒失?” 声音震得她心头发颤。 想来也是,一家人出游遇上恶犬,狗主人难卸责任,怎能轻易甘休。 “罢了罢了,我又怎会被一只小狗吓到。”女人温声安抚着丈夫的情绪,男人抬袖,面露不耐:“你还是心软,若真伤了你,我定要天君将她流放北海!” 女人莞尔:“言重了。” 继而望向江月笙,眉眼透着随和:“你且消气,正巧,我们带她去见见天后,学学规矩。” 一说要教训她,男人思付片刻,应了下来,女人上前去挽她,跟在身后的两个小丫头一左一右蹦跳过来,叽叽喳喳不停。 江月笙只觉芒刺在背,自知理亏,只能不情不愿地跟着走,哪想练法器竟让她捅了个不小的篓子。 两个女孩边走边同她搭话。 大一点的孩子叫星岚,瞧着约莫十一二岁,率先问:“你就是师兄的娘子?” “是未婚妻。”她的母亲纠正道。 “你们师兄是谁?” “是无泽师兄,阿娘是他师尊。”小一点的孩子叫梨落,只有五六岁的样子,举着手断续道。 墨无泽的师尊。 江月笙低眉思索这号人物,身旁人温和朝她笑:“我曾任赤帝座下将军一职,无泽的战略策论和仙术都是由我所教。” 赤帝座下。 天君以下有四方帝君,各掌管四方仙山,再往下便是五方大帝,赤帝属其一。 却知赤帝座下有一女将军,能力非凡,一人能抵百万魔兵,甚得天君赏识,加封战神神君之号,是天界赫赫有名的女战神,最终为爱人解甲归田,正是眼前人。 “原来您就是刑曜战神,久仰大名。” “你竟知我名号。”刑曜有些意外,转了话头:“我如今已不是什么战神,你唤我一声林夫人便好。” 又回头望了眼跟在身后要把江月笙盯出一个洞来的丈夫,笑出了声。 “他脾气不好,你多担待,我不是要为难你,别怕。” 江月笙尴尬笑笑,战神解甲归田,嫁的不是别人,正是五方大帝之一的青华大帝。 也难怪此人一身冷肃威严,还敢说出质疑天君的话,人家官职比墨无泽还要高。 就连她自己都没发觉,不知不觉间竟将墨无泽当做天界的度量尺,见到谁都要拿出来比量一番。 “到了。”刑曜停下脚步,江月笙抬头望见熟悉的宫墙与匾额,竟是昨日遇见祺宁公主的地方。 花垣宫。 花垣宫是天宫的后花园,亦是天后最喜欢的地方,天后为花族,常于此处设宴赏花,最是欢喜邀请现任花神一同品茶。 “夫君,你且去忙。”刑曜回身将青华大帝谴走,后者揉了揉两个女儿的脑袋,低声叮嘱:“照顾好你们阿娘。” 两个小家伙齐齐点头,青华又瞪了一眼江月笙,谅她在天后面前也不敢造次,转身三步两回头离去。 “见笑了。”刑曜拍拍她的手,安慰道:“别怕,不惩你,只是带你来认认人。” 话落,大门打开,有白衣仙侍抱枝等候,一路引了几人穿过廊桥。 廊前檐下,仙雾袅袅,杳霭流玉,水中亭榭上有柳枝摇曳,桃花烂漫。 江月笙远远地望见一抹熟悉的兰苕色。 端坐于圆桌旁的祺宁公主见了她,眼眸明显亮了亮,转瞬即逝,继而缓慢而优雅地端起茶杯饮了一口,唇角露出一个完美无可挑剔的弧度。 祺宁公主身旁是一位身着桂色金衣,面目雍容的女子,举手投足透着矜贵。 如此温柔敦厚,必定就是天后了。 江月笙跟着刑曜行礼,天后瞧见生面孔,和蔼地询问一番,一听是自己未来的儿媳,免不了又用挑剔的目光上下扫了扫,继而勾起唇。 看来弦姝的面容确实无可挑剔。 刑曜并没有告状,只建议教教她规矩,天后颔首,目光挪到祺宁身上,笑:“就让辛柔来吧,如何?” 辛柔是祺宁公主的闺名。 辛柔闻言,欣然而不失谦谨地接下这个任务,望着江月笙的目光柔得溢出水来:“辛柔也是一知半解,如有疏漏还请嫂嫂莫怪。” 江月笙瞧着仿佛被夺舍的祺宁公主,郑重点头。 这般温柔优雅,简直与昨日兔子一样的姑娘判若两人。 “阿娘,我们想和辛柔姐姐,还有……嗯,师嫂去游湖。” 星岚忽地开了口,给江月笙寻了个合适的称呼,天后听得眉心一颤,笑:“还未出嫁,尚是姑娘家,这般称人不合规矩,弦姝年岁大,你们几个唤她一声姐姐可好?” 视线似有似无落在江月笙身上,似是等个答复,她应了一声,算是认了这个称呼。 听闻天后如今不太喜欢那个鸠占鹊巢的庶子,心里膈应。 得了准许,她和辛柔带着两个小姑娘一道离席去游水。 辛柔今日不爱说话,只愣愣瞧着她,眨巴两下眼睛,江月笙觉得那眼神应该是告诉她不要多言昨日之事。 两个孩子话挺多,讲起脚下的湖泊来历。 此湖名坠星湖,天后修建花垣宫之时,引黄天之水落入宫中,造出壮阔瀑布与星罗棋布的大小池塘。 其中唯有坠星湖最为壮观,据说入夜湖中映星坠月,架一帆小舟,宛如遨游银河。 讲着讲着,船游入湖中心,辛柔瞬间松了口气,像刚出锅遇冷迅速皱巴的馒头一样塌下肩膀,闷闷道:“可憋坏我了。” 星岚附和道:“当淑女可真难。” “我将来也要这样吗?”小梨落托着腮,不解道。 “谁让我是天界女仙的典范呢。”辛柔叹息,抬头冲着江月笙笑笑,终于有了几分昨日初见的灵动。 “小星岚,你们怎么把嫂嫂带来的?” 星岚望着江月笙,讲清来龙去脉,听得辛柔心情忽上忽下,满目惊诧:“你把地狱犬带天上了?” “是个很好看的狗狗呢。”梨落惋惜道:“就那么死掉了。” 江月笙没敢说其实没死,如今多半被霖晗捡回家了。 害怕青华大帝知道了追过来杀狗,只能跟着忧郁惋惜。 “真可惜……不如让我二哥治治?” 辛柔口中的二哥自然是昨夜见过的墨云泽。 “云泽神君还没回来呀。”星岚接话道。 江月笙蹙眉,那她昨日见鬼了? “不说这个了。”她生硬岔开话题,几人只当她失去爱犬心烦意乱,识趣地闭了嘴。 “对了,昨日小测我又拿了甲等,阿爹送我一个新玩具,给你玩。” 星岚神秘兮兮从袖中掏出一只木头鸭子,往湖面一放,念了小咒,木头鸭子好似被注入生机,摇着蹼掌在湖面游耍。 瞧着很努力很生动,江月笙却总觉得有些奇怪。 “好精巧的小物,我也试试。”辛柔提了兴趣,跃跃欲试,接过小木鸭,按星岚教的念了咒。 木鸭落到水面,歪着脑袋奋力划掌,一头栽进了水里。 “你念错了几个字。”星岚趴在船边,愁道:“这可怎么办?会不会回不来了?” “法器可用咒法召回。”一直沉默的江月笙接了话茬,伸出食指在水面画咒。 辛柔并在她身旁,也跟着点水画咒,却扑通一声不过瞬间俯身栽进水中。 江月笙一惊,层层水花炸了满脸,忙伸手去拽她的脚踝,却不知昨日一拽就跑柳叶似的公主,今日竟一点都不轻盈,险些将她也跟着坠入水中。 星岚急忙驾云去找救兵,江月笙紧攥着她的脚踝,手下仿佛有千金重,辛柔不知为何连扑腾挣扎都没有。 水面咕噜噜冒起了泡,眼见着小船即将倾覆,才有仙赶来将人救起。 辛柔面色苍白,咳了满腹的水。 天后抚摸着祺宁苍白的脸,得知前因后果,怒问当时在场唯一的大人:“怎么好好的怎么就落了水?” 第7章 湖内有蹊跷 时也运来,好在她今日炼的半成品九华镜派上了用场。 追二咪的时候,她随手将其放入袖口,方才混乱时掉了出来,将前因后果映了个清清楚楚。 天后多次翻看,确实是无故落入水中,幸而辛柔不多时便悠悠转醒,哑着嗓子劝天后莫要误会了冥公主,此事才作罢。 出了这番意外,便宴早早散去。 江月笙领了一堆天规礼仪的书回去,接了天后的令要将其全部背完,暗暗叫苦。 案上灯烛燃烬又换,江月笙摩挲纸页,半阖着眼,脑袋一垂一垂,乌发砸进砚台里,在宣纸上扫了一排蚯蚓。 系统想给她提神,谈及今日见过的刑曜。 【有何感悟?】 她从书山中撑起脑袋,挑了个较为客观的评价:“看着挺恩爱的。” 系统常跟她讲解恋爱脑害人害己,多为爱而不得、不择手段继而祸害苍生。 而刑曜一家夫妻和睦,青华大帝又极其疼爱妻女,据传是天界公认的修身齐家君子典范。 江月笙看不出什么端倪,也猜不出刑曜会有什么契机害人害己。 唯一值得疑虑的是她如今细柳扶风的模样着实同想象中的战神相去甚远。 【绑定了我就告诉你。】 江月笙托着腮,埋头继续奋战书海,系统见她久久不应答,妥协:【她曾为了嫁给青华抛弃一路提拔她的赤帝,将来还会为了包庇丈夫,害惨了女儿和徒弟。】 她本听得波澜不惊,一提到墨无泽,忽地眼前一亮:“怎么个惨法?” 【受天罚,断腿瞎眼。】 “那我等墨无泽残了再做任务。” 系统冒出一个【?】 【我会死的。】 “神也会死?” 【能量不够,都会死的。】 所谓能量,系统初来时便讲解过,类似于修者吐纳灵气,冥修吐纳坤灵之气,系统需要完成任务汲取恋爱脑的偏执能量,才能长久存在并给予宿主奖励。 而她明显觉得这次系统回来,能量削弱了不少。 她状似无意开口:“所以你才借神之手杀我,换别人绑定?” 那是她第一次离开昆仑山,偏生碰上了下凡召花时的淇婳,正月里只有雪梅盛绽,何需春时桃花仙出身的花神亲自忍着寒冬下凡召花。 她是有目的地下凡,为了杀她。 系统等不及她飞升上天,只能杀她解绑。 系统沉默许久,久到让她有一种它会心虚的错觉,才终于开口:【下次不会了。】 她甩甩头,眼中迷蒙退散,一字一顿:“我不喜欢口头承诺,现在是你需要我,拿出诚意来。” 【……】 系统没有回答,江月笙也不急,濒死的又不是自己。 辛柔的身体没将养几天就活蹦乱跳,担起了教未来嫂子礼仪的大任,刑曜作为推荐人,偶尔自然也会带着两个女儿过来瞧瞧热闹。 在第七十八个瓷碗不慎自头顶掉落在地后,辛柔忍住即将爆发的情绪,皮笑肉不笑上前揽住江月笙的胳膊,将她按在红木椅上。 江月笙乖觉地不说话,给她递茶。 正瞧热闹的刑曜听着这不间断似春节鞭炮声的噼噼啪啪,柔声安慰:“我初时修习仪态也是这般,弦姝莫要气馁。” “林夫人当年从未摔过一个碗。”辛柔接茶,唇角勾出个拧巴的笑。 江月笙用茶盏挡脸,企图躲过犀利的视线。 “不过是我早年习武,行步轻稳。”她还温和地试图给江月笙找回自信心,坐在一旁的大女儿星岚满目疑惑:“那为何不先习武,再修礼仪?” “淑女不习武。”刑曜塞过来一个糕点。 “为何呀?”小女儿梨落捧着脸发问。 “因为不淑女。”辛柔淡淡接过话茬。 梨落不甚懂,鼓起腮帮子:“淑女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抬眼见江月笙已经从茶杯后探出头来,一脸肃穆:“冥界,没有淑女。” 都说天冥有别,茶桌上几位神仙首次被这种差别所震撼,念在冥公主自幼没学过规矩的份儿上,辛柔对她愈发的宽厚。 冥界没有淑女这个概念,但也不是没有规矩,只是那规矩不像天界这般连迈步都要仔细丈量着,不能太宽也不能太窄,要秉承中庸之道,每一步都要与第一步等长。 每次练完,江月笙都痛恨自己长了两条腿。 不用她刻意接近,刑曜对于爱徒的未婚妻很是上心,时不时讲讲墨无泽的脾性喜好,以及他身边的好友下属,以便她以人为镜窥窥一二。 末了又拍拍她的手,说:“他虽告假百年,但说不准什么时候就回来了,不必焦急。” 每每这时,江月笙都会勾起被辛柔比量过无数次的完美微笑弧度:“嗯。” 一来二往,江月笙跟刑曜一家混得很熟,亏得战神多来观摩指导,步子也稳健了起来。 刑曜功成身退,不再日日寻空凑热闹,辛柔也终于松了口气,见江月笙日渐有出师之趋,推了剩下的课程,同她私语: “我觉得坠星湖有蹊跷,我们再去一次。” 江月笙拔下用术法焊在头顶的瓷盏,面不改色地藏到袖子里,才转过视线来:“何意?” “我上次落水绝非意外,是有东西在湖底拽着我,才挣扎无果,就像……” “像水鬼。”她联想道。 “对。”辛柔揉搓着帕子:“可天界哪儿来的水鬼,此事不得声张,我们得自己查。” “我早听闻嫂嫂在冥界是钓鱼好手,忘川百里湍流都不畏,水性也定是一顶一的好。” 江月笙扶额:“钓鱼是在岸边钓,又不是在河里,再强的冥修都畏惧忘川侵蚀,我的水性,掉孟婆锅里都爬不出来。” 辛柔顿时泄了气,掰着手指头将自己认识又值得信赖的人数了一遍,叹气:“那就只能找我二哥。” “他水性好?万一出意外……” “这个完全不必担心,只是他还在浮玉山修习,据说近日就会回来。” 还没回来?江月笙揉着酸疼的后颈,忆起那晚所见到的人并没有明确承认自己是墨云泽。 不等江月笙休息两天想明白此事,天君便下旨谴她去天界应仙院入学修习仙法文德。 进入应仙院的第一天,书院小童敲着钟荡起浑厚音浪,江月笙踩着钟声进了书堂。 嘈杂纷乱的堂内忽的静了下来,一众圆溜溜的眼睛落在门口,视线在她身上上下打转。 这是她第一次见所谓的书堂,只知凡间话本诗词中常云松窗韧竹、草净庭幽。 天界应仙院松竹是有,却无草色,脚下踏的是松软云雾,一步一踏,叫人胆战心惊。 而更让她踌躇的还是眼前一屋子的小豆丁,前排桌案上星岚正亮着眼睛瞧着她。 “弦姝公主,怎么不落座?” 清澈如幽泉叮咚的嗓音自身后传来,江月笙回头,只觉得那日自己的评价多少有些出入,虽说此人外表平平无奇,却也不是一见即忘。 来人温煦勾唇,冠镌鎏金暗纹,着一身绛色罗袍,怀拥一册厚重典籍,腰佩金饰。 江月笙有些幻视在凡间搜刮权贵遗宝时捡到的一只金边红窑瓷碗,闪的眼睛疼。 “文昌帝君,你要迟到了!”星岚脆生生朝门外僵持的二人喊了一声,绛衣男人才应下,指了角落里的书案,笑:“落座吧公主,莫要耽误大家听学。” 江月笙揉了揉被金红色霸凌的双眼,忍着气坐在一众小豆丁后边,疑虑了一晚上的问题终于有了答案。 文昌帝君,传闻是墨无泽的至交,才华出众,仁爱育人。 可算得了个镜子窥一窥,还真叫他从文昌帝君身上窥出了点儿东西。 原来江寒讲学的方式多是从文昌帝君身上学来的。 文昌帝君名冬炀,是鲜有身居高位的凡人飞升神仙,据说在当无名小仙的时候就与墨无泽是忘年交。 她还听说,那时墨无泽三百岁,冬炀一千零三十一岁。 江月笙下意识环顾四周,她身边坐的这堆豆丁平均年龄就是三百多岁。 朝阳自窗纸透下,纸墨淡香,堂内书声琅琅。 学过的东西再入一遍耳朵,只会觉得枯燥,冬炀的课她听得昏昏欲睡,不出所料被戒尺敲了一顿脑门。 文昌帝君笑眯眯望着她,亲切地送上罚抄作业。 应仙院学了一天,各位夫子对她的评价只有两个字:怠惰。 如此懒惰厌学之人,如何担得起未来天后的职责,又如何配得上应仙院有史以来最优秀的毕业生墨无泽。 为了督促冥公主,各科夫子下了狠心,罚抄的书籍越来越多堆成小山,江月笙寻了个板车才勉强将其运回家。 散学前,文昌帝君冬炀特地又入堂嘱咐了一番,三日后九重天外十二天天方有星陨,该日散学一天,可结伴观星雨。 一听不用上学,豆丁们一顿欢呼。 星岚蹦跳着跑到江月笙面前,撑着桌案:“弦姝姐姐运气真好,星陨两百年一次,我出生时就是上次星雨,天后娘娘每次都会设宴,就在上次我们游湖的地方。” “待我寻个不易落水的好地方,我们到时一起去吧?” 江月笙点头应下,心底盘算着再游坠星湖一事该提上日程,当夜翻着书册,甩出个自动研墨的咒术,准备战个通宵。 还没写完十分之一,一声嘹亮的狗叫划破夜空。 昏昏欲睡的江月笙一个激灵,嗷呜呜的缠斗声引得霖晗匆匆出门查看,顿时又惊出一声尖叫。 江月笙丢了笔起身,却踩到了滑滑的东西,脚下踉跄勉强扶住一根柱子。 低头一看,后脊发凉,院里也不知何时爬满了蛇,正死死绞紧三只脑袋的白团子小狗。 蛇堆密密麻麻,最大的有碗口粗,霖晗喊来天兵处理,刚把二咪从蛇堆捞出,一个天兵的手臂被细小的青蛇张口咬住,黑色的血如墨滴落。 天兵都是训练有素上过战场的,却是第一次见这么毒的蛇,只能上报求援。 霖晗翻出药箱给人包扎,江月笙抱着瑟瑟发抖的二咪,隐约瞧见墙头有黑影闪过。 脑门忽地一痛,一个小巧的白瓷瓶砸进怀里,熟悉的声音让她心头一颤。 “用这个,解毒。” 她猛地抬头找寻,白色墙头不知何时立着一个隐入夜色的黑色身影。 那人手持一把白扇,夜色下生辉,轮廓尚有几分稚嫩,墨发高束,眸色偏淡,虽是俊朗,却透着阴翳,眉眼间杂糅着郁气。 细想那声音虽同墨无泽一样清朗,却更清润干净。 “是云泽神君!”有天兵开口。 “太好了有救了。”被咬的天兵惊喜道。 其它几位天兵面露郁色:“有什么救?这堆蛇就是他搞的吧!” 江月笙打开怀里的瓷瓶嗅嗅,才让霖晗拿去给人上药。 “我害你作何?” 墨云泽将她的小动作尽数收入眼底,轻笑一声,丝毫没有半分顾忌抬步从容落入蛇窝。 一众天兵立刻持枪警戒起来,墨云泽不稀得给一个正眼,掌心白扇召风,盘踞缠绕的群蛇被尽数吹出院墙外。 随手合扇,临了瞟了江月笙一眼,视线落在白绒绒的二咪身上,微不可查地颤了颤,留下一个凉薄的背影。 众天兵松了口气,被咬的天兵直感慨:“云泽神君行事利落,吾辈楷模啊。” 天兵头领揪着他的耳朵训骂,队友无奈劝解:“他是鳞族,让让他吧。” “鳞族怎么了?”江月笙不解。 几个天兵也不敢多解释,拽着伤员匆匆离去。 惊魂一夜过去,江月笙不敢睡太沉。 辛柔听闻她的惨状,非常义气地带了帮手帮她罚抄。 一路带着浩浩荡荡的人群入了书房,将她的字迹上下看了一遍,赞叹一声:“好变态的字迹!” 身后请来的一众堪称仿字专家的应仙院历届优秀毕业生看了此字,纷纷摇头:“爱莫能助。” 第8章 再相见 秉承着不该赚的钱就不赚的原则,应仙院众毕业生知难而退。 江月笙守着课业慢慢抄,文昌帝君说,什么时候抄完了才能回去上课。 她觉得自己可以抄个三五载。 辛柔计划着明日再探坠星湖。 说来也巧,关键人物墨云泽刚好昨日回归,忆起昨晚的蛇,江月笙甚是头疼。 依辛柔所言,墨云泽医术甚佳,文昌帝君捡了猫狗总会去他寝宫讨药医治,猫狗治病惨叫凄厉,才助长了传闻。 另一缘由是墨云泽身有麟血,天族皇室祖先为麒麟墨龙,对百族有天然的威慑力。 虽说传了这么多代已渐渐消弭,但又时不时冒出几个有麟血的异类。 身有麟血之人,极受鳞族崇拜爱戴。 鳞族多为蛇、鱼等自带鳞甲的生灵,而猫狗之类的毛族惧怕麟血的威慑,又与鳞族相看两厌,才有了毛族神仙见了墨云泽绕道走的一说。 昨日里那些毒蛇巨蟒也多是被墨云泽身上的麟血所吸引而来。 江月笙揉搓着胳膊上的鸡皮疙瘩,这种体质听着就一无是处。 辛柔摇摇头:“我们不用怕二哥会出意外,就算溺水了也会有鱼结伴把他送出来。” 她想像了一下,只觉得被鱼围着也挺恐怖的。 她自幼便不喜欢吃鱼,弱水涨潮前总有鱼为了逃命跃出水面,没有食物的日子就专挑这种鱼去捡,饿急了抱着直接生啃。 乱世没有香辛料,就算烤熟了也只有腥味,她对鱼的印象一直都是饥饿与腥臭,自弱水过去后便再也没碰过。 她没想到,再次吃鱼竟是在青华大帝府上。 辛柔离开后,茉疏宫来了意外的客人,星岚带着梨落送来两个重磅消息。 一是文昌帝君觉得罚抄太过分了,全给她免了,明日继续去应仙院上课修习。 二是刑曜写了帖子邀她晚上前去吃个便饭,据说有惊喜。 她万万没想到所谓惊喜就是墨无泽提前回来了。 这便饭一点儿都不方便,青华帝俨然不喜欢她这个客人,全程冷着脸,只有给妻子夹菜时才会露出几分温和。 江月笙时不时抬眼看看身边沉默无言的墨无泽,悄悄挪凳子往星岚这边靠一靠。 刑曜还当姑娘家羞涩,朝丈夫使了个眼色,意在让他活跃一番气氛。 青华帝欣然应下,望向墨无泽:“既然回来了,最近那个案子……” 刑曜默不作声丢了个眼刀,青华帝唔了一声,试图让发言更家常一些:“此番回来甚早,事办妥了?” “并未。”他抬手将梨落够不到的红烧排骨挪到她面前,眼睫轻颤。 “早日里听闻你告假是为寻人,寻何人?莫非……” 青华帝冷眸意味深长地望向江月笙,不知怎的竟让她感受到几分挑拨。 莫非什么?她低头夹了一块排骨。 “绝无可能,私事罢了。”墨无泽的声音古井无波,抬手为星岚盛汤。 刑曜低咳一声,他停顿片刻,给江月笙也盛了一碗。 汤是鱼汤,在师尊的眼神下,他自觉给客人盛了几块炖的松软鲜嫩的鱼肉。 “又为何不寻了?”青华帝继续问。 “人死了。”他答得痛快,低头饮汤,蹙眉将碗放下。 低头看见身旁的冥公主正默默将汤碗丢进芥子袋,汤水溅了他的袖摆。 江月笙放下碗,若无其事地啃鸡翅。 墨无泽淡淡抬眸,捞起她手边空荡荡的汤碗又盛了满满一碗搁在她面前。 刑曜还当徒弟开窍了,懂得疼人了,笑得十分欣慰。 星岚听见一声清脆的咔吧声。 “弦姝姐姐,你怎么把骨头也嚼了?” “我们冥界人的习惯。”江月笙哽着脖子将鸡翅脆骨咽下。 梨落舔舔嘴角上的酱汁,好奇问:“那冥界人真的吃人骨吗?” “地狱犬吃人骨,只吃罪大恶极之人。” “这么说地狱犬都是好狗!”星岚总结道。 “狗好不好,得看主人。”青华帝给女儿夹菜,话间凉凉的。 “她也知错受教训了,何况那几味灵草混合焚烧会引走兽发狂连你也是如今才知,何必如此为难人。” 刑曜开口为她解围,青华帝瞬间温顺:“夫人教训得是。” 一顿饭吃完,江月笙寻了个偏僻的角落抱树干呕。 她本不想照顾墨无泽的面子,奈何刑曜见她久久不动筷,又念她第一碗鱼汤喝得快,以为是太过拘谨,亲切地盯着她。 墨无泽的面子不想给,刑曜的面子可不敢拂,众目睽睽之下她又不敢故技重施,只能饮下。 江月笙扶着树,喉咙发涩,星岚和梨落见她吃完饭面色不好,以为是撑到了,去给她寻点儿消食的丹药。 一盏茶杯递上来,她还当两个丫头回来了,接过漱口,一抬头,噗的一声喷出来,墨无泽退得快,半滴水都没沾到。 江月笙抬袖掩面狠狠咳了一通。 “你不爱吃鱼?” “你不也是吗?”她反问。 想来弱水乱世对他的影响也不浅。 “从未听闻冥公主有此忌口。” “现在知道了。”她不想多寒暄,转身欲走。 “江月笙。” 她身形一颤,自以为一别十年有余,还当她的事早已被忘了个干净。 陡然听到他的嗓音唤着自己的名字,又难免怅然。 他是怎么看出来的?就凭不吃鱼? 墨无泽将她的反应尽收眼底,笃定道:“你果然认识她。” “啊?” 她兀自松开捏紧的手,墨无泽垂眸,将思绪藏进眼底。 他今日餐桌上所言有真有假,诚然,他不想让任何神仙知道所寻之人是谁,更不想对她的死表现出过多的悲切。 可到底还是止不住要去寻,冥界查不到,命簿也没线索。 他自人间寻了三年,再回冥界时才得知她早已被公主收为护卫,修鬼道,成了冥修堂的旷世奇才。 “冥修堂挂着她的名字,堂主将她的事迹传遍了整个冥界。” “咔嚓”一声,江月笙手中的茶杯裂出一道缝。 墨无泽无暇关顾冥公主何时这般强悍,表明来意:“你定知道她去了何处。” “你找她做什么?” 他从袖中摸出一枚玉佩,权当报酬,说:“你只需回答我。” 她撇过脑袋:“你问错人了。” 墨无泽沉默了,却不恼,清俊的面容冷淡似霜雪。 “多谢你。”他顿了顿,补全句子:“多谢你帮了她。” 江月笙眉头一颤,半晌才找回平静,冷嘲一声:“我帮她与否,与你无关。” “你如今又在以何缘由替她答谢?” “没有缘由。” 他的表情看不出冷暖。 江月笙本不期待任何答案,再度抬步欲走,一声呵斥刺破耳膜。 “别走!你们撞了姑娘,怎么还不承认?” 说话人是一个白衣仙侍,隔着一排团簇的蓝雪花,夜色下格外惹眼,身后护着一位细柳扶风的女子。 墨无泽的面色明显阴沉了下来。 “我没撞她!”倔强又稚嫩的童声硬气道。 “大姑娘,凡事要讲道理……” “是你先不讲道理,她也是!凭什么赖在我们家?”星岚指着仙侍身后的女子。 “这里也是我们姑娘的家,按礼数,你们该唤她一声姨娘。” 墨无泽随手将玉佩塞到她手里,“此玉避蛇。” 江月笙也不推脱,揣袖子里收好,抬头见他已经朝着混乱声走去。 见墨无泽插手,女子扯了扯仙侍的袖口,白衣仙侍被扯走,却又不甘心地回头望。 星岚抬头解释:“师兄,我真没撞她!” “对。”梨落弯腰自花茎下捡起一个瓷瓶,捧在手里:“是她往我们身上撞的,给弦姝姐姐拿的丹药都被撞飞了!” 墨无泽点头应了一声,接过瓷瓶擦净其上湿泥,叮嘱:“以后离她们远一点。” “为何?是怕撞坏她肚子里的小弟弟吗?”梨落不解。 星岚拍拍妹妹的脑袋:“笨呐,她是故意撞的,想让阿爹罚我们。” “好坏!”梨落瘪瘪嘴。 江月笙多少理顺了那人的来头,天界修身齐家宠妻爱女典范青华大帝竟有个偏房。 原来连神仙都改不了三妻四妾的毛病。 墨无泽走了。 梨落将药瓶塞到她手里,星岚眨着星眸好奇问:“姐姐刚刚在和师兄说话?” “整个九重天没有神仙能比师兄更好看了,如今见了面,你可喜欢?” 江月笙笑了,摇摇头:“脾气不好。” 星岚语塞,咬手指:“不会啊,师兄很温柔的……” “今日不过初见,无泽不是轻佻之人,见得久了自然就熟络了。” 刑曜不知何时出现在身后,弹了女儿脑袋一下,目光落在那瓶丹药上,蹙眉:“哪有这样招待客人的,去叫膳房备些消食的仙露来。” “哦。”星岚揉着额头,拉着妹妹跑走。 江月笙抬眸,刑曜笑弯眼,似初春二月的柳。 “见笑了。” “其实丹药就可以了。” 刑曜摇头:“仙露更好。” 她低头将弯折的花枝扶起,花瓣似星雪,仅剩鹅黄的蕊孤零零。 “ 孩子不懂事,以为家里多了两个人,爹娘就会变。” “哪里那么容易变呢,不过是寻常人家的寻常事罢了。” 一抹翠色自胸口的衣襟滑出,江月笙看清是什么东西,脱口而出:“这是……玉心竹?” 玉心竹曾是昆仑山的镇宗之宝。 其形似竹,无心,据说可净世间万毒,但要一人以真心与修为浇灌方可长出玉心。 后来有个神秘居士硬要用神器交换,彼时的宗主望了眼那居士身后的霞光,欣然接受这个交易。 她虽没亲眼见过,但藏宝阁一直放着一个仿制品,有七八分像。 刑曜身上这枚仙气更充裕,更有光泽,一眼便能认出是真品。 刑曜直起身:“你竟知道?我早年带兵入魔渊,受过伤,唯有玉心竹能解毒,他便向天君讨了神器去人间换来的。” “如今已经在亓命天给天君做了两百年的白工了。”她摩挲着翠色的玉心竹,笑得甜蜜。 江月笙也跟着笑,只觉得有种割裂感。 真爱到这种程度,却仍有外室与庶子,男人的身和心莫非是两种东西。 气氛正好,刑曜想起席上的谈话,不禁开口:“无泽的过往,我也知你在意,可情之一字,自是要有心才算情。” “嗯。” “仙凡之恋,自古有花无果,当年天君历劫与凡尘女子结下因果,念其腹中骨肉力排众议提凡人为天妃,无泽又怎能做不到,只是不值得罢了。” 刑曜温柔地理了理她鬓边的碎发:“到底是凡人卑劣,他的心不在那里。” 江月笙尽力笑得不那么勉强。 天色将晚时,江月笙不敢多叨扰,刑曜想差墨无泽送她,却因对方正与青华相谈要务而耽搁。 等到晚霞万丈时,她故作遗憾地叹息告别。 甫一出门,脑海里响起系统的声音:【我想再和你谈谈。】 思绪正回,小臂被送她出来的星岚一把抱住。 江月笙抬头,天色已晚,两人不过行至府外小道之上,再行几步便可踏云直达天宫。 偏生云岚之上坐卧一巨兽,身有五彩色皮毛,其状似虎,却比虎高大,齿牙锋利,两耳招风,喉中滚出呜鸣,四蹄点地,步步紧逼。 “去将大帝喊来。”江月笙紧紧盯着巨兽的动作,星岚应声往家跑。 巨兽随之奋起,疾若闪电,掠过江月笙朝星岚扑去。 第9章 前宿主 江月笙闻到一股熟悉的香气,眉心突突直跳。 那府上大门却跟死了似的怎么都喊不开,星岚拍得手都红了。 巨兽吞吐着热息,碧色竖瞳蛛网一般遍布红丝。 江月笙甩出一击,扯开星岚,巨兽的脑袋在门楣上砸出一个深坑。 震了两人一身的灰,活像旱季鱼塘里的泥鳅。 下一瞬,一柄长剑出鞘,与巨兽缠斗起来。 栖恻剑,在人间常佩他在身上,时不时被她拿来砍柴剁草,差点忘了这还是一柄身经百战的神剑。 不消片刻,巨兽轰然倒地,黑衣墨发的神君掐诀吹散飞灰。 破碎的大门内传出细碎的脚步声,刑曜心有余悸地将星岚上下查看,确认无碍后才松了一口气。 青华大帝抬手作揖,谢过冥公主对小女的救命之恩。 但…… 他的视线落在巨兽身上。 墨无泽率先开口:“春神帝君的坐骑,怎会在此?” 春神帝君在神仙里最为和善,坐骑驺吾虽外象似虎,却如狸奴一顶一的温顺。 观之未消的炸裂绒毛,他蹙眉,青华却掩不住心绪,气势凛然,招呼人来:“抬着,随我去春帝府上。” 墨无泽本要跟去,顿了片刻,转头走向正要留江月笙借宿的刑曜身边。 “我送她。” 江月笙抬眸,不解。 一路无言,墨无泽似乎并不住在他的寝宫,将她送到便匆匆离开。 尽管不想承认,凭她对他的了解,他定是还惦念着驺吾和春帝的事。 她低头,闻了闻自己的袖口,还带着星岚外衣上的香气。 叮嘱霖晗:“将二咪拿远些。” 入夜,江月笙沐浴了几遍,顺着系统的指引找到了冷宫的大门。 在高耸的墙院上坐下,冷宫的结界将她阻拦,只能模糊瞧见院内枯叶拥簇的石桌上半趴着一个身形单薄的女子。 头发枯如杂草,湿得打绺,像是晾饼子一样摊开晾在石桌上。 冷宫结界内施不了仙法,只能这么将湿发晾干。 屋内灯火柔暖,几个小仙侍打着火锅叫着牌。 系统幽幽地叹了口气:【这是我的前宿主。】 冷宫弃妃,墨无泽的生母,曾经也拥有过系统。 短短一句话,巨大的信息量炸得她还未回过味来,系统又继续道:【她与你不同,她曾经的任务是感化天君,让神明善待脚下的凡人。】 【人心难测,神仙又何尝不是,她失败了,成了这副模样。】 “你想告诉我不顺从你的下场?” 【不,我想说,我们的目的一样。】 【我和她都不属于这个世界,用你可以理解的话来说,是神明之外的存在,类似于天道,是来修正规则的。】 修正规则……她细细咀嚼着它的话。 【我确实利用了淇婳,但我不会站在任何一方,此后我绝不行任何伤害你的事,你我绑定后,你成则我就,你死则我亡。】 话落,江月笙只觉得识海深处冒出了某个东西,似令牌模样,却是由蓝色光线构成。 【这是我的命门,你不做任务我会死,你在识海中将它击毁,我也会死。】 系统不怕她现在就弄死自己,它知道江月笙需要它。 它已经经历过一次失败,现在完全放低了自己。 江月笙低头看见屋内仙侍开门,将废水倒了弃妃一身,她躲不及,也不恼,索性站在院子里等风吹干。 “绑定吧。”她听见自己的声音散在风中。 驺吾发狂一事后,春神帝君挨家登门道歉,到了茉疏宫的时候,江月笙正被文昌帝君扣在应仙院。 冬炀捻着厚厚一沓罚抄,腰间的金环闪得她眼疼:“公主,做人要诚实,你当真没找人代笔?” “为什么这么说?”江月笙挪开视线。 冬炀好整以暇地眯眼看她:“瞧你这眼神,在心虚。” 她捏着眉心捂眼:“那我给你现写一个。” 她撸起袖子,正要抬笔,却见一个墨色身影已然踏入堂内,视线正落在她笔下。 江月笙手下一顿,画了两个泥鳅。 “倒是有眼福,货真价实的鬼画符。”冬炀捞起泥鳅图仔细打量。 墨无泽弯腰,将满地抄写捡起,一张一张地看,砸在冬炀头上:“这就是你说的要事?” “你就说稀奇不稀奇吧?”冬炀托腮。 江月笙撂笔,起身掸掸衣摆。 江寒曾经为了教她识字,生疏地干起了木工活,为她打了一方小案,捡了书本画册一遍又一遍不厌其烦地教她念,握着她的手攥紧他亲手所制的狼毫一笔一笔地写下春秋星霜。 她的字,是眼前人教的,字迹与他有七八分像,天界鲜少有仙学得来。 “字不错,哪儿学的?” “我是跟谁学得,你自己心里没数吗?” 墨无泽捏纸页的手紧了紧,而后摩挲着指尖未干的墨迹,静的像一尊雕像。 “她为何教你。” “好看。” “仅此而已?” 江月笙猜到他在想什么,庄肃地拍了拍他的肩膀:“神君,疑心重是种病。” 她才不会利用弦姝来勾他的旧情。 墨无泽没有接话,江月笙笔墨一丢,欢欢喜喜地散学。 转头被瓢泼的雨逼了回来。 “仙界怎么会下雨?” 冬炀抬手指向**聚集的方向:“今日诛仙台惩罪仙,风伯雨师前来相助。” “哪个神仙,犯了什么错?”她将手搭在眉心,试图看得清晰。 “你对得上名号?” “不认识就不能凑热闹了?”江月笙反问。 “七遐星君,勾结逆党,违逆天规。”一直沉默的墨无泽开了口。 这个她还真认识,正是为博佳人一笑引弱水祸害人间的星君。 江月笙忽然觉得,这雨下得极好,冒雨离开了应仙院。 墨无泽却捻着手心的墨迹出了神:“我可曾忘过谁的恩情?” 冬炀有些莫名其妙:“你连那凡人的恩情都没忘,还能有谁予你大恩?” 神君不言,只是想起今日他与青华带人押送七遐星君时,他一路上只重复一句话: “墨无泽,你个忘恩负义的东西!” — 春神帝君听闻冥公主爱炼丹,过于勤奋而炸坏了不少炉子,特地送来了丹炉和稀缺仙草。 江月笙瞧着,莫名觉得会很好吃。 等人走了,迫不及待地摘了一株放嘴里嚼了嚼。 “好贪吃。”低凉的男声幽幽传来,墨云泽站在门外,身后跟着小跑过来的辛柔。 “二哥,你好刻薄。”她推开墨云泽,去拽江月笙,“走,去坠星湖。” 天后为设宴观星,早早谴了一众仙侍将神器飞天镜运至花垣宫。 巨大的水镜高悬楼台之上,折出七彩华光。 “飞天镜不是不在天界吗?”江月笙折了片芭蕉叶挡住刺眼的光。 “是啊,这是仿品,只能观星用,真的神器早在兄长与战神将军平复魔渊之战中丢失,真品不光有华光,还能切割虚空与光阴。” 辛柔一边解释,一边凭着记忆指使墨云泽架舟,后者虽不情愿,却还是咬牙忍下了。 下水前,墨云泽还不忘瞪她一眼:“别忘了报酬。” 辛柔点头:“早给你备好了。” “你给他备了什么报酬?”江月笙好奇问。 “一条狐毛大氅,雪狐族少主攒了两百年的过冬毛做得,别看二哥又臭又刻薄,心里可喜欢毛茸茸的东西了。” 江月笙不算意外,江寒也是这个喜好。 等待的时间乏味枯燥,江月笙摇着芭蕉叶扇风,寻思话头:“魔渊之战的战神将军是刑曜战神吧?真好奇她当年身着铠甲统帅天兵时是何模样。” “我虽没见过她身着铠甲,但见过她持枪独斗魔尊的模样,那叫一个威风,当年她腹中还怀着星岚呢。” 辛柔想了想:“说来就是上次星陨时,魔尊趁着宴席松懈,带了各方魔祖分别攻入天宫,兄长带人将他们打得全军覆没,可偏偏魔尊是万魔集怨之身,一般仙法打不死,给逃了。” “逃到宴席上假扮作宾客,被林夫人一眼看出端倪,夺了天兵的枪一路从花垣宫打到南天门,最终将魔头降服。” 辛柔越说越激动,连墨云泽回来了都没发现。 玄衣少年跳回小舟,像小狗一样抖了抖身上的水,丢船上一个木头鸭子。 “除了这个,什么都没有。”说完,又觉得不妥,自袖中倒出数十条活蹦乱跳的小鱼,“还有这些。” 辛柔夺了芭蕉叶将小鱼往水里捞,蹙眉:“不应该啊,连个成精的小鱼仙都没有吗?” 墨云泽摇头:“你又没麟血,小鱼仙缘何拽你?” 线索断了,辛柔闷闷地叹气:“罢了,先把这个还给星岚吧,她可喜欢小鸭子了。” “上次给她弄丢了,想赔罪都找不着,天上也没个仙鸭,不然我招揽一只送她。” 辛柔抱着木鸭碎碎念,墨云泽轻嗤一声:“还好你没送。” “她喜欢鸭子,是因为烤鸭很好吃。” “没有鸭子,哪儿来的烤鸭?”江月笙不解。 墨云泽抱臂蹙眉:“说你贪吃都抬举。” 话是这么说,墨云泽却不像其兄那般少言寡语,耐心告诉她神仙是不用吃饭的,只需每日吐纳仙气,后来为了满足五味之需,便将仙气化作人间佳肴。 难怪神仙不用上茅厕。 也难怪这木头鸭子游水起来像仙鹤。 江月笙拿走木鸭回去修复,争取让它动起来像个鸭子。 墨云泽被来钓鱼的春神帝君叫去打窝,辛柔还是心有不安,只盼着明日宴会能不出差错。 花垣宫守卫加固了许多,据说墨无泽提前回来后,顺势接管了此事,无暇光顾明日观星宴。 “墨无泽现在住在哪里?”临别前,江月笙不禁开口。 “你想找他?我帮你约,明晚一起观星,二人世界?”辛柔眼睛一亮。 江月笙连连摇头:“只是问问。” “他是第十二天方的方主,住在刑宿天,不常回寝宫的。” “哦。” “你怎么明显松了口气?” “错觉。”她面不改色地往前走。 辛柔匆匆跟上,只觉得她这般敷衍的模样竟和兄长有几分相似。 第10章 烧给她 星陨当天,刑宿天外久违地来了客人。 天界共有十二天方,其中刑宿天排最末,距天宫最远。 刑宿天断谳司刑,掌管九重天唯一天狱,镇压罪仙无数,众仙避之远之,鲜少有外人造访。 因此青檀在看见冥公主出现在刑宿天门口时,难免惊讶了一番。 冥公主的眼神也算不上平静。 将人带到神君面前,她还不痛不痒地瞥了他一眼。 像打翻温茶浸湿的宣纸,算不上犀利,甚至有些柔和,却透着令人不适的黏腻。 青檀退得匆忙,扪心自问未曾招惹过此人半分。 “公主所为何事?” 江月笙收回视线,那个持匕首要杀她的紫衣神君,原是他手下的副官。 “有事相求。” 墨无泽自事务中抽身,并没有被贸然打扰的恼意,只是淡淡颔首:“正好,我也有一事想请公主帮忙。” 他自袖中抽出一封信。 “烦请公主替我转交给她。” 信封上赫然写着她的名字。 江月笙接过端详片刻,信不像是新写的,边角的折痕与他一丝不苟的脾气不甚相称。 “好说。”她又将信递回去,“你寻个木牌石碑什么的,写上她的名字,烧过去便好。” 墨无泽:…… 他沉着眸:“当真?” 江月笙点头:“我们冥界皆是如此,月俸也是这么发的。” 他抿唇,面色无波,似覆着薄雪的远山,看不出是信是疑,只将信收回袖中:“多谢,公主又有何事?” 江月笙笑笑,掏出一件外衣和一个木鸭:“不算大事,就是想请你今晚星陨时腾出几刻闲暇来。” “扑哧”一声,檐下飞起一只惊鸟。 青檀发誓,他不是故意要听神君议事,也不是故意发出笑声的。 早听闻冥公主毫无规矩、蛮横无理,想不到竟这般大胆豪放不知礼节。 神君大人是刑宿天方主,十二天方主里最爱岗敬业的一位,断不会因儿女私情擅离职守…… “好。”墨无泽平淡应下。 青檀下意识掏掏耳朵,以为自己幻听了。 晚上,墨无泽竟真的指派他和紫筠暂代指挥,自己则没了身影。 江月笙去赴宴的时候,抬眼便瞧见席上一抹桃粉色。 花神淇婳,似一片柔软的花瓣,粉桃色衣摆落了满地,青丝落在肩头,衬得肌肤愈发白皙。 左手支颐,右手握一盏琉璃觚,浅酌花酿。 似水的眸中荡出浅柔笑意,惹了一众的视线。 其中自然包括江月笙,微风吹拂酒香于鼻尖漾起痒意,才惊觉眉间紧锁,心似慢舟浮沉。 席上各路神仙来得不少,既是天后的观星小宴,天君与各方帝君断不会前来夺风头扰气氛。 连误入而来的无名小仙,都能被拉来悠闲散漫地吃上一口新酿的离仙醉。 天后抬手将她招致手边,低声叮嘱:“星陨时,且去见见云泽,切莫拘礼。” 星陨是百年一遇的天象,总有小仙侣们盼着此番浪漫佳期。 天后不爱为难年轻人,观星宴讲究随性,开宴后聚在亭台水榭间宴饮、唱和,待星陨时便可各自散去观星。 江月笙点头应下,落座时却见淇婳正与一人互敬相谈,那人一靠近,花神无波的眼眸便亮了起来。 是墨无泽。 他今日穿着刑宿天的制服,黑衣窄袖,袖口暗纹时隐时现,本是最朴素的衣着,却衬得身姿挺拔从容。 星岚和梨落抱着果酿凑了过来。 “我就说师兄长得好看吧,弦姝姐姐的眼睛都黏在他身上了。” 梨落跟着附和:“这就是阿娘说的望眼欲穿?” 江月笙低头,捏着她的小脸:“你们两个,一会儿星陨先跟着辛柔去玩,我稍后就到。” 星岚看一眼墨无泽的背影,两只手托腮,笑成一朵小花:“我懂我懂。” 江月笙不语,只是趁着热闹静悄悄地往相谈甚欢的两人身边挪,躲在角落里一盆硕大的桂花树盆景后掩住身形。 “我们关系这般好,就不要说这种伤人的话吧。” 淇婳声音柔软,隐隐带着失落。 她好像醉了,白皙的面上透着粉色,眼睫颤动,清灵的眼眸委屈的要落了泪。 纵是江月笙这么瞧着,也不禁赞叹一声娇美。 她不知墨无泽是何表情,从背影上看似乎没有半分触动,只是不知低声说了些什么,淇婳的眸色瞬间泛起冷意。 又转瞬抹了泪,露出温良无害的笑容:“我可以改,还请神君莫要学我。” 墨无泽没有回话,高悬的飞天镜倏地绽放华采,一颗星星落了下来。 犹如绽放的烟火,众仙匆匆散开。 辛柔优雅起身,优雅地向天后与刑曜告别,一手牵一个小丫头,优雅地在路过桂花树盆栽后朝着江月笙挤眉弄眼。 “嫂嫂别怂,淇婳只是一厢情愿。” 江月笙本不想理她,还想继续偷听,却见淇婳朝她走来,四下早已没有墨无泽的身影。 “公主似乎很喜欢偷听呢。”淇婳笑得温和,咬字却很重。 江月笙掸掸衣摆上的桂花:“酒太烈了,闷得慌,这边人少,怎么,有人规定本公主不能出现在桂花树后吗?” 淇婳眯着眼摇摇头:“真是令人艳羡,小神还是花仙时,也像公主这般纯然,最柔缓的离仙醉都能醉得找不到北。” “哦?你能找到?” “自然。”她抬手要指,忽地意识到自己被耍了一遭,面色阴沉。 “看来酒量好也不是什么好事呢。”江月笙转身走出殿外。 淇婳的目光利得像刀子。 她一路走去约定好的地点,远远闻到一股烧焦的草灰味道。 空旷的林间小路上,墨无泽半蹲着身子,手中火光明灭,凌厉的面庞镀上一层柔暖的橙光。 手中纸信焚烧殆尽,飞灰落在一个精致的木牌位前,其上赫然用金漆写着“江月笙”三个大字。 江月笙:…… 不是这家伙还真信了? 她凉凉开口:“你算盘打得不错,天上守着一个,地下还钓着一个。” “你误会了。”墨无泽起身,将牌位收起。 “误会哪一个?” “所有。” 江月笙看着牌位上亮闪闪的金漆,来了兴致:“你还有信要烧吗?” “暂且没有。” “正好,上天后我还没给她发过月俸呢,牌位送我。”她伸手勾了勾,也不说是借用,简直就是明抢。 墨无泽垂眸,将牌位递过去。 “你欠人月俸?” “以后就不会欠了。”她耸肩。 他大抵是无话可说,转头道:“办正事吧。” 江月笙快步跟上:“那人可能会故技重施,我已让辛柔她们离湖面远一点。” “你猜得不错,天水瀑布下有残留的聚水阵。” “这家伙到底为何几次三番地针对星岚,非置她于死地?” “你心中有人选。”他顿下脚步。 江月笙点头,木鸭玩具上引人坠水的术法以及星岚外衣上使走兽发狂的异香,说明要害星岚的是青华府中的人。 “你且去同她们会和,剩下的我来。”他丢下她准备离开,江月笙快步拦在他面前。 “凶手不落网,我不安心!” 墨无泽不悦,却还是耐着性子:“我会让云泽守着你们。” “阵法已暴露,我要是凶手,定不会放过今日仙多眼杂的机会,另寻他法,指不定会不会再造出一场意外,届时有危险的可就不止星岚了。” 墨无泽下意识地望了一眼天边,寥寥几颗星辰如雨而下,飞天镜隐了华光,犹如满月。 “你早就发现飞天镜的角度有误?” “啊?我只是想让你带上我而已。” 他叹出一口气,摘下腰间令牌递给她:“你去水榭上告知贪狼星君,就说天后有令,晚一刻再转动飞天镜。” “为何?” “你只管照做,做不成,今晚花垣宫便有大灾。” 江月笙忙不迭接下,边跑边问系统:“什么样的灾?” 系统:【你跑上水榭楼台,朝坠星湖北边看。】 江月笙照做,凭栏眺望,只见北边天河瀑布水流渐小,已由磅礴之势转做细雨垂丝。 天兵为破聚水阵,免天水潮涨,特缩减瀑布流势。 九重天讲究九星五行,园林也按照五行元素所配,相生相克。 正北属水,正南为离火,水势缩减,则五行失衡。 若是再埋下离火阵,以飞天镜的华彩神光,可切割日月晨昏,待星雨时转动,日月同天,金乌神火一照,就像林野间的干草碰上火星,神光自会如火,灼灼燃烧。 这是把天兵也算计了进去。 江月笙如愿寻到贪狼星君面前,来不及缓冲呼吸,将交代的事转达。 贪狼星君绷紧了面色:“这是无泽神君的令牌,如何下达天后的指令?” “墨无泽不是天后的儿子?” “在下并非此意,只是以往都是天后身边的掌事姑姑亲传懿旨,这口谕来得奇怪,恕难从命。” “你质疑我?”江月笙叉腰,“今日仙多混杂,娘娘身边缺不了人伺候,此等小事何必南桦姑姑走一遭?何况假传懿旨于我有何好处,我故意针对你不成?” “这……”贪狼星君瞥一眼身后开始倾斜的水镜,“按规矩是不可……诶诶诶……冥公主,还请住手。” 江月笙拦住转动镜子的天兵,抬手挡在镜前:“真怪罪下来,全算墨无泽头上!” 周围天兵念及她的身份,不敢轻举妄动。 江月笙正僵持着,扭头往脚下看了一眼,只见无数天兵与刑宿天的仙差似蚂蚁一般在偌大的花垣宫内窜动。 刑宿天的制服隐入夜色,她看不见墨无泽,也寻不到辛柔和星岚几人。 忽地一道掠空声炸破耳膜,一支羽箭擦着她的脸打向飞天镜,镜面一阵嗡鸣震颤,顺着惯性开始旋转。 “真是恃宠而骄,观星宴事大,岂容你在此添乱?”青华大帝手握长弓凛然而立,一字一句掷地有声。 有了更权威的神坐镇,天兵奉命将她押下,江月笙不得已,只能和盘托出,以求眼前人配合。 青华大帝的面色白了又红:“那都是你的臆想,此镜是仿品,如何做到切割晨昏?” 江月笙眯眼,越想越不对劲,谨慎如墨无泽,怎么想不到这一点。 “以防万一,晚半刻是晚,晚一刻也是晚,何必这么急着转回去?” “伶牙俐齿,到底接罪受罚的又不是你!”青华大帝被她满口歪理气得青筋直跳,“押去天后面前。” 江月笙不服气,不是她太信任墨无泽,而是青华的反应着实奇怪。 凶手的目的是他的女儿,可他竟一点也不着急。 哪怕他胸有成竹飞天镜不会酿成大祸,也应该先派人看看孩子的安危。 江月笙不禁询问起系统:“他说得保真吗?” 系统:【仿品确实无法切割晨昏。】 她暗自松了一口气,下一瞬,天边华彩乍现,天色被切割两半,一侧星雨缠绵,一侧金乌神鸟环绕。 脚下的花木在接触神光的瞬间熊熊燃烧起来。 系统:【看来低估天后的仿制手段了。】 江月笙抬头一脸无辜地看着青华大帝,后者怔愣片刻,才想起指挥天兵。 “把飞天镜转回去!” 第11章 你等她托梦 日月同天,实属难得。 众仙皆知这是天后借用神器为大家助兴,就连身边燃起的火焰,也当做宴上增乐的表演。 神火燎原,天水瀑布宛如泄洪的堤坝,坠星湖四周聚水阵齐发,将天火包裹。 好似灼烧清透的琉璃,撞出袅袅仙雾。 飞天镜翻转,日光骤然消失,金乌四散而开。 “怎么回事?”天后撂下茶盏,看向身后的南桦:“本宫可没请什么天火表演。” “回娘娘,方才刑宿天紫筠君传话来,说是无泽神君擅作主张,想为星宴添兴。” 天后撇去茶沫,摇头:“他自人间回来后,愈发的不稳重了。” 刑曜劝道:“不也挺好,不像以前跟个石头一样。” 天后笑了:“石头称不上,更像是木头。” 坠星湖边,木头掸掸沾水的衣摆,冷冷瞥了一眼被押在眼前的小仙侍。 “何人指使你的?” 声音淡然而不失威严。 “没有。”仙侍一脸坦然,墨无泽只觉得有些熟悉。 “你是林二夫人蓝若的仙侍。” 小仙侍肩膀一颤,恹恹地垂下脑袋。 “带回刑宿天。”他摆手,顿了顿,招来青檀:“去看看飞天镜,顺带,把贪狼星君也带走。” 仙侍忙不迭呼喊:“这都是我一人所为,与小姐和老爷没有任何关系!” 交代完下属,墨无泽充耳不闻,转头往林荫深处走去。 青华大帝是个倔脾气,哪怕着了火,也要把江月笙押到天后面前。 幸而墨无泽手下一个穿青衣的副官帮她解了围。 她揉着酸疼的肩膀离开水榭,一打眼就看见月色下如寒松雪立的身影,玄衣暗纹似星轨流转,星光掠过,渡上一层薄霜。 “可无碍?” 江月笙没有回,只是挺起胸膛自他身边走过,仰起脸指着左侧脸颊上羽箭擦过的伤痕。 “本公主活了八百年,从没受过这种委屈!” 墨无泽颔首:“嗯,辛苦。” “回头让云泽给你送药。” 江月笙摆手:“我可不稀罕。” “凶手与星岚上次撞到的姨娘有关?怎么贪狼星君也被带走了?” “林二夫人,是贪狼星君第十二个女儿。” “你们神仙好能生。”江月笙默默比大拇指。 飞天镜安然高悬,真正的星雨才刚刚开始,坠星湖退潮后,脚下一汪汪水潭倒映星辰,水天一色。 辛柔带着两个小丫头正对着星雨许愿,墨云泽却不怎么开心,脚边还有不少小鱼和水蛇不愿退去。 江月笙到的时候,连连后退两步。 “弦姝姐姐来了!”星岚和梨落转身凑了过来。 “方才日月同天,水火相撞,可壮观了,你们看到没有?” 江月笙点头。 “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还能再看到……”梨落意犹未尽地嘀咕。 “你这么一说,我倒想起以前也见过这种华光,跟今日一模一样,也很壮观。”星岚用食指点着下巴,努力回忆。 “那是你当时生了场大病,出现幻觉了。”墨无泽淡淡道。 星岚反驳:“可我总觉得不像是幻觉。” 江月笙脑中的思绪有一种云雾渐开的错觉。 “怎么了,受伤了?”辛柔掏帕子轻蹭她脸上的血迹。 “不小心摔了一下。” 辛柔转头瞪着墨无泽:“兄长,这就是你的不对了啊。” “是啊。”墨无泽望向正收拾鱼蛇的黑衣少年:“云泽,这就是你的疏忽了。” 墨云泽:? 墨无泽有案件要审,没有多逗留,星雨散去,几人也各自回家,江月笙住的地方与墨云泽挨着,不可避免地走了一道。 “日月同天的时候,你们干什么去了?” “查案。” “兄长查案从不带外人。” “那是因为此案是我发现的,也是我给他提供了线索。” “罢了,不是别的事就好。”墨云泽摊手。 “能有什么事?” “让父君和母后震怒的事。” 江月笙懂了,如今她与墨无泽的关系,确实不能独处。 同理,墨云泽也不能,弦姝还想退婚呢,可不能毁了她的名声被神仙拿捏住。 想着,她悄悄往旁边挪了脚步。 “回来。”他去拽她的袖角,另一只手掏出一把白扇。 江月笙本想腹诽这大晚上的拿着扇子装什么儒雅才子,耳边风声沙沙,一抬眼赫然看见瓷白的地砖上躺着一只黑猫的尸体。 若非他这么一拽,她险些就要踩上去。 晚风很凉,她瞬间冷静下来,察觉出异样。 身后有人跟踪。 墨云泽一掌推开她,方才所站之地,白玉石砖震碎。 残影卷着凉风落叶疾速追着江月笙的衣角。 墨云泽抽扇去拦,一道黑影,周身裹着血色的软烟似灵活的蛇将他纠缠,将白扇捅了个对穿。 少年神君怒而丢扇,自发间拔出一支玉簪,转瞬化刃,剑走龙蛇,破开黑影的武器,缠斗起来。 江月笙看着满地簌簌落下的伞骨,借着挪来的月光认出黑影的身份。 是奈何桥畔的撑伞鬼。 那鬼也认出了她,一张透明模糊的脸笑得粲然:“冥公主,好久不见。” “你认识魔族?”墨云泽握紧剑柄。 撑伞鬼是魔族,能出现在忘川河畔的魔族,自然是三百年前被刑曜擒拿的魔尊裴炀。 魔尊集万魔之念而生,不死不散,于是将其捆束在忘川河畔,利用与上古弱水同源的忘川水逐渐蚕食瓦解。 “你上次还说,叫我往前走走,这不,我来寻我那归位正神的夫人了。” 裴炀翩然落在墙头之上,破碎的衣袍像是山水画一角的雾霭云松。 江月笙扭头往茉疏宫跑去。 本想掩护她去搬救兵的墨云泽低骂一声:“蠢货!你家是有驱魔阵吗?” 话落,只见冥公主的双腿倒腾得更快了。 墨云泽心底一股无名火。 裴炀乐了:“郎有情妾无意,你这未婚妻只想着她自己。” 墨云泽不说话,只挥舞着剑尖攻去,招招狠厉。 裴炀是魔尊,冷宫长大的少年神君如何能敌,没撑两刻钟便挂了满身彩。 他咬紧牙关,颇有一股血战到底的决心,裴炀悠然飘到他面前,抬手接住已然失去力量的剑刃,一击将他打得无力还手。 “我本是要向熟人要问个路罢了,不要你的命。” 裴炀抬手,金色的锁链浮现,栓向墨云泽白皙的脖颈,“来,乖乖听话,带我去找刑曜。” 堂堂天君之子,竟被魔尊当狗栓,莫大的屈辱令他恨不得撕了眼前人,但为了活命,只能闭眼佯装妥协。 黑夜间破出一声狗叫,三丈高的三头地狱犬如弹跳的鲸鱼从天而降,张开血盆大口咬断锁链,将裴炀吞下。 另外两只巨嘴龇着牙,口中哈出雾气,瞪着铜铃般的眼。 巨犬落地,地面一阵震荡,墨云泽撑不住跌倒,被一双素手挽住。 “墨无泽马上来,我可没丢下你。”江月笙去扯他脖上的链子。 墨云泽甩开她,持剑将锁链斩了个稀碎,然后朝她伸手:“我内伤多,背我。” 江月笙理亏在先,不跟他计较,避开伤口任他趴在自己背上。 “只有你哥真正与他对打过,我先给他送了消息,魔尊说到底也是魂,地狱犬能撑一会儿。” 她背着他往天兵巡逻的宫苑逃去,墨云泽往她肩头呕了一口血:“不能找天兵。” “不想魔尊将你的狗开膛破肚的话就赶紧让它吐出来。” “我家二咪很聪……” “明”字还噎在喉咙里,身后传来凄厉的狗叫和巨物倒地的声音。 江月笙深知自己逃不过,放下墨云泽夺了他的佩剑去打。 堪堪接过几招,裴炀蹙眉:“诶诶诶,我不想跟你打,只想问个路。” “你杀我狗!”江月笙捏紧拳头。 “活着呢。”他踹踹还有一口气的地狱犬,“哎,不出意外的话,我办完事儿还得回忘川绑着,可不敢欺负你。” “叫老冥王记恨上我,我那悠哉好日子就到头……疼疼疼疼……” 神剑栖恻穿透裴炀的身躯,墨无泽踏破虚空,玄衣猎猎,杀意伴随着神压铺天盖地席卷而来,似要将他碾个粉碎。 裴炀撑着摇摇欲坠的魂身,叹气:“小公主,人一上天,就会飘,飘了就忘本。” 被降魔链禁锢在墨无泽的岐渊殿时,魔尊一脸疲惫地摇头:“冤呐。” “冤呐!”他高声大吼,震得江月笙给二咪上药的手一颤。 小狗眨着六只湿漉漉的眼睛发出呜呜声。 “冥公主,你不是发誓这辈子不会跟墨无泽同流合污的吗?” 弦姝对墨无泽的厌恶冥界人尽皆知,面对魔尊的指责,江月笙只是笑笑:“事有轻重缓急,本公主能屈能伸。” 裴炀咬牙:“我说了多少遍了,我就是想问路!我和刑曜少说有三百年没见了,我只是想见她一面而已。” “你要见刑曜战神,她何时成了你的夫人?” “早了,比那个什么华什么帝的还要早,我们正经拜过堂的。”裴炀正得意,栖恻刺透他的魂身扎在墙上。 魔尊呕出一口黑雾。 “魔渊之战的时候,他对师尊一见钟情,趁着天族战事吃紧时以天族性命为要挟,要师尊嫁他。” 墨无泽自内殿走出,声音越说越冷:“她从未妥协,一切都是你的臆想。” 江月笙撇嘴,当年还以为这是什么痴情鬼,如今只觉得晦气。 怪不得不能找天兵求援,刑曜早已成亲,这家伙再找过来,其心可昭。 此事有损人家家庭和美,绝不能声张。 被兄长疗好内伤的墨云泽慢腾腾坐到江月笙身边,挑拣好药瓶递给她,清清嗓子:“这个外敷,这个内服。” “还有,这个治狗。” 江月笙一一接下,他起身:“我去师尊那里疗伤,你的药吃完了就去他府上拿。” 春神帝君善岐黄,是墨云泽的师尊。 “慢着。”墨无泽叫住他,递过去一封信笺,“伤好了拿着这个去刑宿天点卯。” “哦。”他恹恹应下。 “你也该练练了,弦姝公主的身手比你好。” 不提还好,一提倒叫人觉得奇怪,墨云泽不解:“她是冥族,在天界怎么能施法的?” “我记得冥君和神女之子,只有长子会用仙法。” 江月笙心头一紧,她修过仙,自然会用仙法,方才危急时刻下意识使用了仙术。 “对,她是假冒的。”裴炀跟着附和,墨无泽并出剑指隔空封了他的声音。 如墨般漆黑的双眸带着探究的意味。 江月笙被盯得发毛。 “不对。”墨云泽抿唇:“她特别能吃。” 墨无泽抬眸,瞬间了然:“原来如此。” 江月笙一头雾水:“什么?关我饭量什么事?” 系统提醒她:【神界的食物是仙气化的,你吃得多,危急时刻自然而然就调动体内的仙气了。】 “你不觉得很冒犯吗?”她质问,墨云泽不语,只是加快了离开的脚步。 墨无泽略带谦谨地朝她颔首:“抱歉,今日之事还请切莫声张,另外……” 本想逃离的江月笙止住脚步,等他开口。 “我当如何收到她的回信?” 虚惊一场,她抽抽嘴角:“你等她托梦。” 墨无泽:…… 第12章 整点儿武器 为看管魔尊,墨无泽搬回了他的寝殿。 隔壁住着魔尊,江月笙觉得自己有必要整点武器。 文昌帝君建议她向昔日战神讨一把旧武器,散学后,她跟着星岚再度拜访青华府上。 正是初秋,秋色延烧到整个庭院里,梧桐叶落了满地,梨落还不到去应仙院修习的年纪,正百无聊赖地剥着仙果咔滋咔滋踩树叶玩。 于是在江月笙进门时,小家伙的眼睛亮了一亮,献宝一样将手上的仙果递了过来。 “云泽神君从浮玉山带来的仙果,可香甜了!” 江月笙尝了尝,确实脆甜。 星岚替她掸了掸脚边的碎叶,数落她:“弦姝姐姐可不是找我们玩的,她找阿娘要办正事呢。” 梨落扬起小脸:“可是好坏的人还在阿娘院里跪着呢。” 这么形容却有些不真切,好似刑曜故意苛责人似的。 蓝若是自己要跪的,自然是为了保住父亲以及伴自己长大的仙侍。 她是青华的侧室,还怀着身孕,生生在刑曜院里跪了一天一夜,谴都谴不走。 庭院铺着白玉地砖,秋日里冷得刺骨,刑曜见她面上覆着苍青,又怕硬赶回去伤及腹中胎儿,头疼了一天。 “明明被设计欺负的是我的女儿,这般瞧着,显得是我在欺负她了。” 江月笙被请进屋,给她倒了一杯热茶,劝道:“她这是在赌你心软。” 刑曜如何不知道,对方要杀自己的女儿,做母亲的哪会轻易甘休,只能这么干耗着。 “罢了,哪怕她今日真跪出什么好歹来,依夫君对我的疼惜,不至于对我做什么。” 江月笙放下茶杯,走到庭院里,半俯下身在蓝若耳边不知说了什么,她的眼眸一颤,连连低头道谢,撑着沉重的身子一瘸一拐地离去。 刑曜有些讶异:“你同她说了什么?” “我说,只要她好好保胎,能生下儿子,青华大帝又如何保不住她的父亲。” 她仔细观察对方的反应,透过她木然的眼眸,逐渐加深语气:“据她腹中胎儿落地不过剩三月,案子还要查很久,绰绰有余。” 刑曜苍白脸上隐隐透着愠色。 江月笙觉得有戏,似乎已唤起她的危机感,是要为女报仇彻查到底,还是看清事实,硬刚拎不清的青华大帝? 她不急于求成,能做到前者就已经是很好的开端。 仿佛突然间下定了某种决心,刑曜重重撂下茶盏:“府中长子,怎能由这般恶毒之人所出?” 江月笙:…… 这种“我一定要比她更早生出儿子”的表情是怎么回事? 系统:【没点难度是不会作为任务送你手里的。】 江月笙实在待不下去了。 自刑曜解甲归田后,手边竟是连一把旧武器都没有留下,离开青华府,她只能去七弦院碰碰运气。 七弦院是天界保管仙器的地方,因开天创世神所用的武器是七弦琴而得此名。 来之前,刑曜提前帮她打好了招呼,一进门便有小仙官殷勤地领她进入内院。 上了二楼,偌大的厅内摆架林立,有檀香袅袅,各类法器安静地躺在其间,见有人来,迫不及待地各自放出仙光。 摆架的尽头是一处华光底座,上浮一柄白银长枪,金红神鸟盘踞,暗石镶骱,枪刃锐利,透有银光,上有几处不透光的细小修补痕迹,似是战场上身淬鲜血,如今归隐的老将军,不掩当年意气锋芒。 那是刑曜曾经的武器,是神器之一。 仙官说,它曾叫破明,为与主人的曜相称,遂改名破月。 明与曜二字,本身也很相称,盘踞日明鸟的神武却改名破月,实在是屈才。 江月笙不住地回望,抬头只见仙官已将她引到一处摆架前,琳琅满目的法器刺得两眼发疼。 小仙官殷勤地一件一件去数,从能扇出雨蝶的团扇到能开出桃花的玉瓶,数来数去,都是些华而不实的法器。 “公主可有相中的?” 江月笙扶额,连连摇头,指向尽头的破月:“我想要这种的,明显能看出来是个武器的。” “唔……”小仙官皱起眉头:“这有点儿为难小官,宫内除身负官职之仙,皆不可持利刃武器。” “而且那破月如今就算是林夫人也已经拿不起来了,无泽神君都拿不起来,公主还是瞧瞧这些法器吧。” 小仙官的手边又多出一批花瓶如意和团扇,虽也是法器,却无任何攻击性。 江月笙埋头在法器堆里挑挑拣拣,实在是找不出什么。 “那个……”她试探着开口:“昨日飞天镜华光实在引人入胜,我常年居于冥界,从没见过传说中的五大神器。” “既然飞天镜和破月都见了,能否再瞧瞧剩下三个,开开眼界?” 她语气诚恳,笑得也甜,眉眼弯成偃月,秋水含光,小仙官看得发愣,好半晌才找回呼吸,别过脑袋连连摆手:“不可不可……” “还请公主莫要为难小官,何况神器之一的神乌弓早被天君赠予青华大帝,就算您想看,也看不到啊。” 神乌弓,江月笙眯眼,可她明明记得昆仑山师祖交换玉心竹得来的神器是一面镜子。 檀香生烟,雾霭缭绕。 江月笙挑了一串玉珠,据说每一枚珠子都能随机释放一种仙法。 小仙官下楼给她寻个匣子,江月笙一手把玩着珠子,一手扶着白玉剔透的栏杆往下走,正好与厅内的人打了个照面。 身着黑色劲装的少年长身玉立,长发高束,额发细碎,柔和了坚硬的轮廓,未戴冠,玉簪横于发间,为清一色的黑坠了一点明亮,如湖中月,雨间花。 眉间透着郁气,不知是不是错觉,浅色的瞳眸落在江月笙身上,那郁气便散了几分。 “你……”江月笙本想问他怎么不在养伤,话到了嘴边又止住,换了个问题:“你来干什么?” 墨云泽不语,从怀中掏出碎成八瓣的白扇,递给负责修法器的仙官。 回去的路上,墨云泽跟在她身后,一路走走停停,却又保持着距离,江月笙停也不是,走也不是,只能回头。 对视的瞬间,墨云泽不自觉后退两步,才正了神色:“兄长要我明日去点卯。” “所以呢?” “那仙官告诉我你要寻法器,喏,这个给你。” 他拔下发间玉簪,浮于手心。 江月笙见识过这个玉簪的威力,可化作长剑,算是上品仙器,平日里也好收纳,不必受天规约束,确实是个符合她理想的法器。 她没敢接,一不小心说出心声:“你不像是那么好心的人。” 墨云泽啧了一声,没反驳。 “你的狗不是受伤了吗?我带走治一治。” 说是治,依他那喜欢毛茸茸的性子,应是想借走玩一玩,然他一身麟血为毛族所惧,二咪又满身是伤,她才不要将忠诚的小狗往火坑里推。 “地狱犬不怕我,跟着我也能练练胆气……” “是你怕在刑宿天人生地不熟想要小狗陪你吧?”江月笙凉凉扫了他一眼。 “不是。”他回答得坚决,背脊却僵直了。 “我答应你。”她把玩着刚到手的玉珠,浅浅勾起唇角:“不过你要帮我一个忙。” 墨云泽是个别扭小狗。 江月笙摸透了他的脾气,虽然嘴上不饶人,却是个心眼好的,但似乎又没有几个心眼。 为了借狗玩,甚至都能答应帮她偷情报。 不过也不算是什么机密情报,在刑宿天当值的人都知道,飞天镜纵火一案的主谋交代了自己的作案动机,却在深入审问即将要说出真相时毅然决然地打碎了自己的三魂六魄。 如此一来,便没有明确口供指向贪狼星君与其女蓝若。 这位仙侍的忠贞令仙官们唏嘘。 据仙侍口供,蓝若小姐对她有救命之恩,贪狼星君府内子嗣众多,蓝若为外室所出,身份低微,好容易嫁给青华大帝,却要处处矮人一头。 她不愿自家小姐再受欺压,才出此下策,何况星岚在星雨前一晚故意冲撞蓝若,才让她起了杀心。 星岚一死,即将临盆的刑曜必定悲切不已,最好一尸两命,她家小姐平步青云,自己也好借势攀个高枝。 江月笙拿到这则消息的时候正坐在自己金灿灿的牌位前烧纸钱,看完后顺手将信纸丢到了火盆里。 仙侍的口供不能全信。 如果有贪狼星君的参与,他必定会想好更稳妥的抽身之法,而不是靠着仙侍自杀这一险招。 如此一来反倒刻意坐实了罪名。 毕竟仙侍可没有交代自己是如何在重兵把守之下靠近飞天镜调整角度的。 仙侍自杀的消息传出刑宿天,随着萧瑟的秋风飞到了青华府上。 江月笙去拜访的时候,从星岚口中得知蓝若如今茶饭不思,身形愈发消瘦,青华偶尔会去看看她。 “每次阿爹去看她的时候,阿娘就会不开心。”梨落鼓起小脸趴在桌子上,气哼哼说:“为什么阿爹还要管她!” “明日他就管不了了。”星岚跳下凳子,抽出一把木剑,挥舞了几下,笑:“阿爹说我到年纪了,明日开始要带我练剑,她再粘人还能粘到练兵场去?” 梨落羡慕地捧脸:“我也好想去应仙院和弦姝姐姐读书,好想去跟阿爹练剑啊!” 星岚拍拍妹妹的肩膀:“等你长大了就可以了。” 梨落眨巴着眼:“可阿娘说长大后要当淑女,淑女不练剑的。” “但是阿爹说,淑女可以练剑。” “阿爹真好!”梨落由衷地评价,顿了顿,又补上一句:“如果他不把那个坏女人带回家的话就更好了。” 见她们对剑术一腔热枕,江月笙捡了一根木棍教了几式昆仑剑法,两人学得痴迷,缠着她不让走。 江月笙顺势留宿了一晚。 这一留宿还真撞见了大事。 她宿在星岚房里,距蓝若住的院子很远,却还是被凄厉的哀嚎闹醒。 院子里来回脚步声匆匆,挑灯处理事务的青华自书房走出,先去安抚了一番刑曜,继而头也不回地去找蓝若。 刑曜披着外衣出了屋,被江月笙拦了回去,她身边见识广的仙侍也跟着劝:“您也有着身子,可见不得这晦气事。” 刑曜一时说不出话,冰冷的手握上江月笙的小臂才仿佛找到了支点,酝酿了半天,才发出声音:“阿巧,你去看看。” 名叫阿巧的仙侍依言退下。 江月笙给她倒了杯热茶,看她眼神涣散,呆坐好久,等到茶都凉了才抬眼看她。 “还有三月,怎会现在发作,莫不是……”她颤抖着唇瓣,“莫不是那日在我这落下了病……” 江月笙握紧她的手:“是她太过悲戚,她既要真心害星岚,怎么不会料到如今下场,是她咎由自取,与你无关。” “你说得对。”刑曜摇摇头,“可到底孩子也是无辜。” 她的孩子无辜,你的孩子就不无辜了么? 江月笙虽是这么想,却不怨她善心太过,她清楚,怀孕的人情绪难自控。 天边翻起鱼肚白,刺眼的白光自窗前落下,震得床前夜明珠裂开密密麻麻的细纹。 刑曜手中杯盏落地,瓷片碎裂发出清脆的呜鸣。 伴着神陨的光,阿巧也回来了。 蓝若没救回来,一尸两命。 这一胎是个男孩,青华大帝看着死胎面色铁青。 蓝若得知仙侍死后,受不了打击,又听说贪狼星君没有摆脱嫌疑,一时心急,听了江月笙的话,觉得生儿子能保住父亲。 于是暗地里找人学了邪法,想要腹中胎儿提前降生。 江月笙越听心越紧,喃喃道:“算来……这两条命是我害得。” “教她邪法的又不是你……”刑曜叹气,只觉得眼皮沉重。 “可惜……”她强撑着开口:“可惜夫君劳碌多年,如今连个继承家业的男儿都没有。” “只愿我腹中孩儿能争气一些……” 第13章 墨无泽曾是杀神 这是江月笙第一次见证神陨,神明没有轮回之苦,死了便是神形俱灭。 可明明九重天之上最罪大恶极的神仙也只有打入轮回的下场。 墨云泽又寄来了新的情报,教蓝若邪法的神仙没有留下任何线索,刑宿天无从可查,怀疑有外族潜入九重天。 江月笙第一个想到了魔尊,她丢下信纸,快步跑出庭院朝着岐渊殿的方向张望。 红色宫墙围绕着庄肃的宫殿,修剪齐整的梧桐树错落有致。 她低头在脚边捡了一枚石子丢过去。 接触的瞬间,以宫墙为界的半空中发出透明神光,坚固的结界像透亮的水晶球,将石子反弹。 结界无碍,她松了一口气,回去将信纸捡起。 除了情报,墨云泽还在信中写了二咪的现状。 说刑宿天的仙差都是些严肃的家伙,但对于云团一样毛茸茸的小狗,难免生出一派铁血柔情。 就连一丝不苟的墨无泽都难敌诱惑,感慨二咪扰乱纪律,假借没收之名将其带走。 什么叫假借没收之名? 江月笙只恨刑宿天太远,自己的巴掌抽不到墨云泽脸上。 被墨无泽没收的东西会是什么下场? 她去请教文昌帝君,穿金戴银的文曲星冬炀把玩着戒尺脱口而出:“会被销毁。” 他举例:“上次没收了一本《春闺柔情十八式》,被烧成了渣。” “如果是活物呢?” “上上次,没收了一只王八,也成了渣。” 江月笙听得脊背一凉:“如果是小狗呢?” “你的小狗,不会是地狱犬吧?”冬炀放下戒尺,遗憾又惋惜地摇头:“你有没有听说过,他有杀神的名号?” 冬炀知她不懂,也不等她回应,娓娓道来:“当年在战场上,敌人最怕墨无泽,一旦碰上了他,别说全尸,都成浆糊了。” “一只地狱犬,非仙族,还扰乱刑宿天,啧啧啧。”冬炀拍了拍她的肩膀:“回去准备狗肉火锅吧。” “可他看着不像这种人啊。” 她印象里的江寒是很喜欢猫狗的。 冬炀敲敲桌子:“你了解三百年前的他吗?” 江月笙沉默,她自己都没有活过三十岁,她所熟悉的人是失忆的他,是伴她五年的凡人江寒。 她对墨无泽的了解,是十三年前那场上元节血祭,而如今他对她客气礼貌,也仅仅只是因为她是冥公主弦姝。 空气突然变得很安静,文昌帝君搬出一沓功课批阅,纸笔摩擦的沙沙声像是一道催命符。 终于,江月笙拍案而起:“你有没有岐渊殿的布局图?” 冬炀眯着眼,食指搭上大拇指搓了搓,然后比出一个数字。 江月笙咬牙买下,背熟了地图,着手救二咪的计划。 她潜入岐渊殿,看到二咪欢欢喜喜尾巴摇上了天还追在墨无泽身后。 她似乎意识到,自己被骗了。 而她被意料之外的景象震惊得脚下不稳,随手扶住书架一角却不慎将其推翻,书架连着书架一排排倒下,破开拴着魔尊的锁链。 她更加意识到,自己完蛋了。 裴炀甩掉降魔链,像撒欢的野狗兴奋地蹦跶了两下,笑得明媚:“多谢公主救命之恩~” 墨无泽循声赶来,看着一地的狼藉,又看看她,情绪却异常平淡:“有事?” 她指着破开结界的魔尊:“不追吗?” 他低头看着她的手腕,腕上腕花断裂,露出一道狰狞的疤痕。 墨无泽长出一口气,既无奈又无语,提剑而出,留下一道凌厉的背影。 魔尊逃得很快,墨无泽两手空空的回来,抢走罪魁祸首还没捂热乎的小狗,丢下小山高的课业。 “何时抄完何时还你。”话落,还在茉疏宫外设下禁制,抄不完不许出门。 江月笙自知理亏,伏在案前乖乖提笔写字,一连抄了半月,手边的课业不见少,仅仅只是被她挠了个痒痒。 她甩甩发酸的手腕,越想越不对劲,总有种被碰瓷的感觉。 辛柔得知她的惨状,秉着心疼又八卦的心思风风火火闯入茉疏宫。 “知道你力气大,可是兄长殿里的书架也不是那么容易能推倒的。” 少女卸下臂弯间的纱衣,绑起袖摆露出洁白的手腕,柔软的手指揉捏着江月笙发僵的手筋。 “不过兄长已有近百年没回寝殿住了,这南海神木也会年久腐朽的,想来是你倒霉。” 辛柔抬手去捶捶她的肩膀,江月笙的字迹实在是离谱,她无法代劳,只能做个贤内助,以免显得她像是幸灾乐祸来看热闹的。 江月笙撑在桌案上叹气。 闷在家里半月,除了每日给她送饭的霖晗,江月笙再没见过什么活人,连案旁的盆栽都听够了她的自言自语,辛柔瞧着她眼下厚重的乌青,试图讲点儿喜事。 “战神家的老三出世了,是个漂亮的小丫头,鼻子像星岚,眼睛像梨落。” “哪有你这样形容孩子的。”江月笙捂着脑袋嘀咕,她有些耳鸣,一闭眼脑袋里就像有一支唢呐班子扎了窝。 好半晌才冷静下来:“等等,你说老三还是个女儿?” 辛柔点头,已然看出她的心思:“林夫人她确实有些失落,青华大帝说开心也算不上,我去送礼的时候见他脸色阴沉沉的。” 江月笙总觉得刑曜的思想过于缥缈,把生儿子当成一种任务,似乎只有儿子才算得上丈夫的血脉传承。 人间也都有许多这样的人。 可她生于乱世,对这些不甚了解,直到和平年代她去修仙,跟着大师姐铲除邪魔,曾经拆过一尊邪神的送子观音庙。 在邪神魂飞魄散时冒出的记忆碎片里,她看到了在乱世里从未感受过的世间百态。 满身伤痕的女子怀抱婴孩苦苦哀求。 世人艳羡的官家夫人四处求男孩,愁白了头发。 被侄子霸占田地的夫妇磕碰破了脑袋,求一个男儿夺回田地。 她们盼的不是儿子,是靠山。 无数被称为传统与规则的东西将她们牢牢困在那个躯壳里,无声地告诉她们:达不到那个目的,就会被夺走很多。 江月笙无助地锤着脑袋,可是底牌最硬的刑曜又害怕失去什么,为了……爱? 她问系统,对方回得简洁:【恋爱脑不为爱就不叫恋爱脑。】 “这种虚无缥缈的东西……”江月笙想了想,自己好像也没资格鄙夷人家,毕竟自己也信过。 辛柔比了比跟自己一样高的书山,也跟着上了愁:“这样下去,你可赶不上小家伙的满月酒啊。” 她坐下思索,对着江月笙的字迹看了半天,绞尽脑汁,看到架格上的金盆景,豁然开朗。 “有钱能使磨推鬼,我想到有谁能帮你代笔了。” 茉疏宫的禁制只能困住江月笙,辛柔效率极高,很快就将人带了进来。 江月笙看着来人,牙齿咯吱作响。 辛柔忙将两人隔离开,江月笙磨牙:“要不是他骗我说墨无泽是杀神,我又怎会有今日!” “这个,他确实没有骗你。”辛柔嘿嘿一笑:“三百年前的兄长确实是杀神。” 辛柔说,墨无泽很早很早的时候脾气冷到令人生畏,八百年来,改变他的只有两件事。 一是三百年前的魔渊之战,二是十八年前的弱水之乱。 他自幼随战神修习,跟剑一样高的年纪就凭一己之力斩杀北海荒龙,成为神界中的神话。 为了永绝后患,他在战场上一出手便尸横遍野,绝不给敌人留下任何生机。 或许是魔渊之战过于曲折,令他毫无波澜的战场生涯生出了太多变故,也改变了他许多。 江月笙顺势问:“因为弄丢了飞天镜?” 辛柔伸出食指晃了晃:“只是其中之一。” 魔渊之战的变故那叫一个曲折,魔族召唤上古凶兽混沌助阵,意图进犯天界。 天君派刑曜与墨无泽带兵镇压,战线从浮玉山一路推至魔渊境内,满地残尸,血流成河。 为诛杀凶兽,墨无泽深入魔渊,向天君求请调用神器飞天镜。 偏生赤帝扣押军需,将运送飞天镜的队伍一拖再拖,导致战事吃紧,魔族借着地势成功扭转局势。 魔尊趁火打劫,以天兵性命要挟刑曜。 墨无泽不得已,深入敌军内部削弱其后方战力。 飞天镜送到的时候,神界后方早已颓溃,神器被魔族奸细盗走,墨无泽及时赶回,杀奸细夺宝,却发现神器早已被调换。 有人说是赤帝拖延时间趁机伪造神器给私吞了,也有人说是被魔族调换了,后来赤帝被贬下凡,各处寻不到神器,墨无泽自请调职,刑曜也因此请辞成亲去了。 神界是如何打赢得那场胜仗,辛柔说不出来。 “兄长从来没有如此挫败过,大抵那神器真的落在魔族了。” 辛柔撑着脸,翦水的双瞳里满是唏嘘,沉郁不过片刻,又突然像只喧闹的家雀扬起脑袋。 “人教人,怎么都教不会,事儿教人,一教就会,兄长当时第一次跟我和二哥说那么长的话。” “他说啊……”辛柔努力回想,只恨当时没有拿出纸笔详细记录下来。 “他说他当时写好了遗书,岐渊殿里瓶瓶罐罐的法器归我,读不完的书归二哥。还让我去招摇山把他多年前种下的浮香花送给母后,要二哥把他自魔渊抢来的天启石送给父君。” 辛柔学着墨无泽平淡的语气:“最后他说:‘罢了罢了,还是吾去送吧。’” 习惯了胜利的人,一经历挫折和生死,难免会变得颓然。 仿佛害怕自己某一天出了意外,提前交代好后事一样。 “所以弱水之乱的时候,我真的以为他死了。”辛柔拍拍胸脯,一股劫后余生的欣慰,“还好被凡人救了。” “我还挺感谢那个凡人的,从弱水之乱以后,我觉得兄长更柔软了一些。” 见对方不语,辛柔泄了气:“哎呀,我也知道这个词跟他完全不搭,可他的气质就是变了很多。” 江月笙扶额,神色复杂。 神界的秋色不算热烈,数着渐渐满盈的月色,书山越来越少,终于赶在宴前解了禁。 一脚踏出门外,江月笙伸着懒腰活动着生锈的关节,迎面秋风卷着熟果的甘甜。 日头不晒,她去辛柔那里喝了杯新采的天山雪茶,蹭着软轿去参加战神三子的满月宴。 正是傍晚,新修的门楣挂着圆灯笼,映出一片柔暖橙黄。 各路神仙踩着白云,骑着神鹿,驾着仙鹤远道而来。 软轿停在半空,辛柔率先下了轿子,说好了在下边接她一把,却陡然没了音。 江月笙掀开帘子,挂在横木上跳下,一抬头对上一双深不见底的墨色眼眸。 僵成木头的辛柔将她拽到身后,扬起笑脸:“兄长。” 墨无泽今日着白衣,素雅至极,中和了眸间漆黑的冷意,似遥望山水画卷里的一点白帆。 周遭神仙翩然似影,衣袂无风自起,唯他踏实踩在青石板地砖上,衣摆似流水层叠下坠,像个凡人。 江月笙恍惚了,挪开视线,生怕他注意到自己。 可对方偏不如她愿,一阵见血:“抄完了?” 江月笙刚走过去又倒退回来,从袖中掏出一枚芥子袋丢他身上。 席上觥筹交错,这满月酒时候赶得好,正在中秋宴前,四海而来的小仙提前赶来热闹热闹。 不成想竟有福得见昔日神君太子,还想斟杯小酒上前恭维恭维,却见墨无泽自开宴起便埋头翻阅手中厚重纸页,神色愈发凝重。 撂下纸页,白衣神君抬眸,冰凉的视线犹如碾压梅枝的厚雪,压在仰头喝酒的文昌帝君身上。 察觉到犀利的视线,冬炀撑着酸麻的手腕握紧酒盏两腿交叉踱步,一回头,摔了个屁股蹲。 “这不能怪我……” 冬炀撑着秋牡丹的栅栏站起身,掸掸屁股上的尘土:“她给的实在太多了!” 第14章 弦姝,你鲨过人吗 前宴正喝得热闹,无人在意天冥两界的公主正偷摸往后院走去。 日子喜庆,梨落换上一条玫红小裙,套着云纱绣边的小褂,双髻簪几朵小巧的海棠花,白嫩的小脸透着粉扑扑的红晕。 瞧见来人,像个红绣球一样扑到二人跟前。 “姐姐姐姐,梨落也是姐姐了!” 辛柔捏着她肉嘟嘟的小脸,软下声音:“梨落姐姐,快带你弦姝姐姐去瞧瞧新来的妹妹呀。” 梨落咯咯一笑,小手拉住江月笙一路往内跑。 江月笙四下看看:“星岚呢?” “阿姐……”梨落耷拉下小脑袋,绑发带的流苏也跟着垂了下来,神情恹恹:“她练剑受伤了,还跟阿娘吵了一架,被禁足了。” 不用想也能猜到,定是刑曜不愿星岚再练剑,惹得孩子不愿,闹了不愉快。 梨落拽住江月笙的裙摆,小手捏紧:“弦姝姐姐,阿娘最喜欢你了,你可要帮帮阿姐呀。” 江月笙点头应下,辛柔不服,脑袋仰得老高:“我也能劝啊,怎么不求求我呀?” 梨落哼唧一声:“你来劝,阿娘只会把我们送到祺宁宫里顶碗。” 一想到冥公主之前学礼仪时那般苦瓜模样,梨落做梦都要吓醒。 辛柔笑了,鬓边珠翠晃动,秋瞳闪过几分精明:“我可曾告诉你,我自幼也修过剑术枪法,我阿姐可是大名鼎鼎的大将军呢!” 梨落咬着手指,晃着小脑袋:“不曾听过,比阿娘还厉害?” 心高气傲的公主叹了一口气,“也是,都七百年前的事了。” 别人的好日子她不想说扫兴的话,也便不再旧事重提。 她是忠烈遗孤,族人在七百年前的战乱中覆灭,仅留她一人被天君收作义女。 可孩子却不懂大人埋藏的心绪,天真发问:“那你的阿姐现在去哪里了?也被禁足了吗?” 江月笙想让梨落噤声,辛柔却摆摆手,白皙似芙蓉的面庞露出柔软而温柔的笑意:“我们是峦星一族,是星星变得,你看到的星雨就是我阿姐。” 话落,小家伙直呼神奇,一路上不住地抬头望向天边的星辰。 如愿看到了孩子,辛柔小心翼翼抱起襁褓,感慨:“星岚出生在星陨中,梨落出生在梨花落的季节,老三生在秋天,叫什么名字啊?” 刑曜撑着脑袋,半阖的眸子透着些许疲惫,正指挥着人去搬仪式上封坛用的酒,闻言笑笑:“孩子爹说,过几日中秋宴秋神帝君难得回来赴宴,向帝君讨个灵谕,顺带赐名。” 九重天四帝君五大帝,唯有秋神帝君诞生于蛮荒时期,是最早的神明之一,连天君在他面前都只算是小辈。 “秋神帝君见多识广,一定能想一个好名字。”辛柔附和道,发间步摇一晃一闪,被一只小手紧紧攥住。 “痛痛痛……”辛柔歪着脑袋减轻痛楚,几个仙侍连忙围过来小心翼翼地将孩子抱走。 失去了玩物的小家伙“哇”的一声哭了出来,刑曜连忙抱在怀里哄。 江月笙看着天色,快要到吉日,仙侍嬷嬷已然备好了洗三朝的艾叶水,看着刑曜抱着孩子要往前厅走,她兀自叹息:“可惜可惜呀。” 她凑到刑曜面前,去拽她的袖角,“可惜有个小丫头吃不到妹妹的满月宴,一辈子就这么一次呀……” 刑曜腾出一只手点她额头:“好了好了,我把她放出来就是。” 江月笙瞬间露出笑容,杏眼含波,明艳俏丽,透着独属于少女的天真纯粹。 她忙去拉梨落:“快去,把星岚接出来。” 梨落欢呼一声,发间流苏一甩一甩,蹦蹦跳跳地往出走。 辛柔揉着被揪痛的脑袋,凑到她耳边:“瞧你这样子,一听说秋神帝君要来,高兴坏了吧。” 嗯?她高兴什么? 祺宁公主戳戳她的胳膊肘:“你呀,不是有个几百年没见的哥哥在帝君座下修习吗?” “哥哥?” 江月笙苦笑一声,心情竟意外的平静,有种风雨欲来的飘摇感。 弦姝说秋神帝君仗着年纪大,谁都不敢打扰,总爱窝在自己的招摇山里闭门不出。 她的大哥潇凛几百年没回来过,料她也碰不着,所以从来没细讲过。 真是哪里不会考哪里。 距中秋宴没几日了,眼下为了不露馅,只能先跟弦姝通个气。 可是能给弦姝传信的二咪…… 宴席上,墨无泽总能感觉到一股凉凉的视线盯着自己,抬头望去,只见冥公主不仅没有被抓包的局促,反而直直迎上他的目光,嘴唇翕动,不知道在念叨什么。 他努力辨认。 狗? 在骂他? 梳头,洗三朝,封酒,一连串的仪式行下来,宴会的主角也疲惫了许多,啃着手指不动声色的睡着了。 青华大帝虽没露出多少笑容,却向天君请了一场雨添个吉兆,可见对三女的重视。 也让那些背地里嚼舌根说青帝宠妾灭妻的小仙闷头喝酒,一言不发。 雨落到三更后,众仙陆续开始离席,墨无泽也起身去后院醒醒酒,回廊亭上的落雨还滴滴嗒嗒敲着窸窣的曲儿。 正抬头瞧着乌云后缓缓冒出头来的月色,一低头就与冥公主那张放大的脸对视。 他不动声色地让开了身旁的路。 冥公主却像一个狗皮膏药一样凑到他面前,重复着一个字:“狗。” 她伸出手,素白的手指勾了勾。 墨无泽了然,心想她都找人代笔了,还有脸走到他面前讨要,本是不想给,但盯着那双透彻的眸子,一只手便下意识伸进了袖中乾坤。 见对方的眼睛亮了几分,他停下手,嗓音沉缓:“替我看看星岚身上的伤,再还你。” 江月笙顿了顿,墨无泽虽人品不好,却是个不错的兄长。 星岚刚解除禁足的时候,她就仔细瞧过了,伤的不重,在肩膀上,药也用的及时,现在只留下了月牙状的小疤。 墨无泽蹙眉:“你确定是月牙状的?” 江月笙点头:“对啊。” 看到对方陷入长久的沉思,才突然意识到问题。 仙剑都是直来直往,什么样的剑会留下月牙状的疤? 江月笙的脑海里竟冒出降魔链的模样,以及穿过裴炀的锁骨所留下的疤痕。 她还想追问下去,墨无泽却不给她机会,掏出二咪塞到她怀里,转身离去。 三只脑袋的小狗窝在主人怀里,尾巴晃的似打旋儿的落叶,吐着舌头“汪汪”叫着。 “哇,小狗!” 星岚一路小跑过来,江月笙趁着她玩狗的间隙又看了一眼她的伤,越看越迷茫。 “哎呀,弦姝姐姐你不用太担心,只是磕到了而已。”星岚将脸埋到狗毛里蹭蹭,大大咧咧地嘿嘿笑。 “你说你是磕到了兵器架,不是磕到了什么兵器?” 星岚摇头,看着不像是在说谎。 “还有哪里受伤了?你受伤的时候有没有看到奇怪的人?”江月笙不依不挠。 星岚接连摇头否认,不明白她为什么突然这么慌张。 江月笙没有头绪,平复了一番心情,回想今日来此的目的,还是不要让这小插曲耽误正事才好。 “罢了,去玩吧。” “这只小狗是之前那只吗?”星岚问,“我能不能让梨落也看看?我保证不会让阿爹发现的。” 江月笙点头,目送她带着二咪欢喜跑远,循着记忆在庭院内闲逛。 青华的书房附近格外僻静,四下无人,她比了比二楼的窗子大小,踩着柱子翻了进去。 摩挲着手中从七弦院得来的玉珠,经过几日的试探,已然发现每颗珠子随机释放仙法的规律。 她翻出一沓天兵名册,用珠子里仙法的复制了一份,整理完现场,然后原路返回。 还谨慎地施法抹除了自己的脚印。 魔渊之战后,赤帝及其拥簇者被贬下凡,刑曜解甲归田,墨无泽调职入主刑宿天,唯余麾下赤羽军多数调至青华大帝手下。 江月笙觉得有蹊跷。 她埋头思索,未注意脚下,被凸起的台阶绊倒,摔了个狗啃泥。 痛得眼冒金星,她拍拍掌上的尘土站起来,耳边传来小狗的呜呜声,梨落一边抹泪一边跟着二咪朝她靠近。 “弦姝姐姐……”梨落哽咽着,发间的小海棠花都落了瓣,哭成了小花脸,狼狈不已,一边打嗝一边抱住她的裙摆。 “阿姐和阿娘又吵架了。” 她话音刚落,星岚的声音自层叠花叶外的灯火下传出:“那为何你能上阵杀敌,我却不能?” “现在没有战场,你杀什么敌,安安稳稳的过日子不好吗?学学祺宁公主,踏实又稳重,练什么剑术枪法,简直没事找事!” “我不要!”星岚高喊一声,哭腔道:“同样是会痛会累,为什么我不能选择自己喜欢的?” 刑曜被她噎得无话可说,放狠话:“你练,你有主见,我也可以不认你这个女儿!” 她甩开袖摆,将木剑摔了个稀碎,星岚憋着一口气,眼眶包不住泪,啪嗒啪嗒往下掉。 江月笙让梨落带星岚去找辛柔,自己跑去劝刑曜。 “孩子大了有点自己喜欢的兴趣很正常……”她掏出绣帕替她抹去生生忍住的眼泪。 “她这是兴趣吗,她这是自己往刀口上撞,把当娘的心放火上烤。”刑曜捂着发疼的心口,吸了一口气,哽咽:“我何尝不知道她的心思,无非就是看着爹娘有能耐,很威风,自己也想学。” 她滚了滚喉咙,叹气:“可是杀戮又怎么称得上威风呢?” 她紧紧握住江月笙的手,问:“弦姝,你杀过人吗?” 江月笙愣了,呆滞许久,摇摇头。 弦姝是冥君捧在手心里的公主,她捡过恶魂喂狗吃,却不曾见过杀戮的惨状。 但江月笙杀过,陡然提起,确实不敢回想,那种喉头腥甜仿佛有滚石将五脏六腑全碾过的感觉,实在不想体验第二次。 可眼前人,曾经在战场上却已然杀到了麻木。 意料之内的答案,刑曜忍不住感慨:“你知道吗,我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就觉得你可真好,干净纯粹。” “我想,我的女儿,也该像你一样,喜怒哀乐不用遮掩着,一辈子无忧无虑,嫁给一个群仙艳羡的神君,安安稳稳过一辈子。” 雨停了,琉璃瓦间积蓄的雨水骨碌碌滚下屋檐,江月笙迎着她的目光:“可是安稳,也不只有一条路啊,墨无泽不也抛妻弃子了吗?” “傻孩子,那是他心不在那里。”她的声音轻飘飘的,像雨水打在芭蕉叶上。 “可我为何要赌他的心,我也喜欢安稳日子,但这安稳全赌在别人身上,不如自己挣来的踏实。在你眼里我是父母之命的未婚妻,可如果我是被抛弃的那个呢?” “那个凡人又做错了什么?” 就连她自己都没发现,故作镇定的嗓音里竟透出几分委屈:“就因为她是弱小的凡人吗?” 察觉到眼眶泛着酸麻,她连忙垂下脑袋,掐紧了声音遮掩呼之欲出的哽咽,轻轻开口:“你看我风光,到底不也身不由己。” 刑曜缓了神色,语重心长道:“这世上谁都有身不由己的时候,像我夫君,像无泽,都是有苦衷的” “不对。”江月笙摇头,“他们有苦衷是他们的事,同情他们的苦,结结实实打在我们身上的苦痛就能减轻半分吗?” “你也说了,如今又没有战场,耍刀弄枪罢了又不杀人,何至于决裂,你现在怕她受小磕碰,将来如何受得了阻难。墨无泽都能恩将仇报,这天界又有哪个男仙靠得住?一句心不在那里,将人杀了埋雪地里都能完美脱身另娶她人,风光无两……” 刑曜愣住了,似乎是在反复推敲她的话,如她所说,那是仙凡之别,也是力量悬殊。 保护得越紧越是脆弱,这是她在战场上多年来熟知的道理,每一把刀剑法器都没有放着不用任其生锈的道理。 可她却好像也生锈了,在柔软的箱庭里,习惯了将自己打磨得光滑无害。 谈话不欢而散,江月笙揉了揉发酸的鼻头,踏出大门,夜风很凉,刀子一样刮的眼睛疼,簌簌落了泪。 他能有什么苦衷,又让她拿什么去理解。 什么样的苦衷不告诉她,偏要将她伤一伤,就以为她能愤愤地忘却了。 她宁愿他就是贱得没边,忘恩负义,也不想听他那自我感动的苦衷。 抽出帕子胡乱抹了一把脸,江月笙揉揉冻得打颤的手臂,后悔逞强没有再蹭辛柔的轿子。 身后忽然传来一声呼喊,谨慎中又透着几分希冀:“是……冥公主殿下吗?” 第15章 唯一想要的就是退婚 江月笙回头,来人身着天兵铠甲,曜银色制服白得像一道闪电,只是衣摆灰扑扑沾着团团雨水,像是走太急跌在青石板路积蓄的水坑里留下的。 借着屋檐下即将融尽蜡水的昏暗灯笼,她看清来人的面孔,是上次帮她赶蛇时受伤的天兵。 她记性很好,再加上这人是鳞族,给她留下不少印象。 “有事?” 对方匆匆赶到她面前,又怕僭越,蹭着鞋底后退几步,睁着一双诚恳的黑亮眼睛向她行礼。 “在下想求公主一事……”他的声音颤颤的,像是鼓起了极大的勇气才将音调扶稳,语气飞快:“在下曾是邢将军座下小兵,我等自知与将军天壤之别,本是不该叨扰,但近日七遐星君落网,昔时战友受其牵连,不日流放北海,此行有去无回,唯一的心愿就是能再见将军一面……” “啊……当然,我们也知道这是不可能的,所以……”他从怀中摸出一个布包,用干净的锦帕包裹,一层又一层,最终露出一个精巧的小锦盒。 “如今只有我不是带罪之身,听闻将军喜得爱女,这是南海血珊瑚,不算什么稀罕物,是我们一起的心意,只是……” 说到一半,他略显局促地挠挠头:“到底是我无用,职位太低,连大门都进不去。” “你想让我替你传话,并转交?”江月笙问。 他连连点头,黑亮的双眸透着希冀。 “还有……”他又从口袋里拿出一盒药膏,“这是我家乡龙泪化的金疮药,外伤见效快,之前邢将军都说好用。” “我曾在练兵场撞见青华大帝带着府上大小姐练剑,小姐受了外伤,还说自己心口疼,帝尊说是练剑抻到了,我瞧着定是太劳累,孩子心脏受不了,请您让刑将军多劝劝帝尊,别那么累着孩子。” 他将两样东西捧到江月笙面前,她没有立刻接下,只是抿着唇,开口:“你的那些战友,真的与七遐星君一伍?” 对面的天兵皱着眉头,下意识地避开视线,见四下无人,小心翼翼道:“说实话的话,显得无泽神君和青华大帝失职了……” “只是星君行事缜密,谋逆的事儿,他哪敢用为天界流过血的将士。” 说完又察觉到不对,忙打两下嘴,转回了话题:“公主您蕙质兰心,脾气又好,可否帮我们这一回?” 江月笙摇头,在对方泄气前开口:“我会帮你见到她,这些话,你亲自告诉她。” “这……”他有些犹豫,“不好吧,今日已晚,何况叫她知道了我们的事,岂不是给人白添烦恼,我本就是想送完贺礼便走的……” “你等着。” 她放下这句话,不等他回应,转头跑走。 她跑得急,脚步却格外轻快,心脏跳得飞快,凉风钻进口鼻,脑中萦绕的思绪拨开雾霭,像埋藏淤泥间的初荷骤然钻出水面,露出了浅浅的花苞来。 翌日傍晚,应仙院散学后,江月笙拽着星岚去拜访春神帝君。 虽是秋日,帝君府上却盛开着春花,大门敞着,一派春色犹如框在卷轴里的画卷。 星岚却心里打鼓,蹲在门口死活不愿进去。 “我又没受伤,就不必叨扰帝君了。”她低头不看江月笙的脸,靠着墙悄悄挪步子。 江月笙伸手弹她脑门,不料这神仙脑门这么硬,吹吹自己发疼的手指,说:“想什么呢,是我要向帝君讨些灵药,怎么,你还有别的伤藏着掖着呢?” 星岚揉着眉心,不自觉地将脸埋在手心里,从指缝里眨眼望她,若无其事地起身掸掸衣袖,撇嘴:“没有,才没有!” 像是为了印证自己的话,她站起身大步流星地走进门。 江月笙轻笑一声,跟在她身后。 春神帝君正在喂鱼,一袭竹青色长衫随意落在花丛间,乌发用一根杏花长枝半簪起,指尖揉捏着一团鱼食撒在湖中,数十只胖头锦鲤甩着尾巴抢来抢去。 听见人声,青年抬起眼睫,浅浅勾起唇角,声音柔润好似剔透的玉。 “正好,公主上次问过的退魇丹吾放凉亭小案上了,青色那瓶,切莫取错了,另一瓶白色的,是寻梦丹。” 江月笙点头,她记性好,有些事不经意间总爱在梦里来回翻阅,来天界后,梦魇的毛病越来越重,上次春帝因坐骑发狂前来赔罪时,她顺带向他求了治梦魇的法子。 春神帝君欣然应下,说神仙无梦,常有仙服用寻梦丹,求一梦繁华,除梦的丹药却不常炼,要多费些心思。 趁着江月笙去取丹药的空隙,星岚蹲在池边看鱼,好奇问:“是谁要寻梦啊?” “无泽神君。” 春神帝君丢下手中鱼食,自池边洗了手,**的掌心拍拍小丫头的脑袋。 星岚嫌弃地后退,像猫犬一样晃着脑袋甩掉额头的水珠。 “师兄为何寻梦啊?” 在她的记忆里,墨无泽不是耽于梦中泡影的人,甚至说是厌恶梦境的。 他觉得梦是疲惫之人寻一隅安处的地方,是现实不如意之举,断谳司刑,秉持公正的刑宿天方主可不能沉溺虚幻。 到底是什么改变了他的想法,星岚很好奇。 “吾也不知。”春神帝君笑得和煦,抬袖指向花海间:“云泽在这里,你可以问问他。” 星岚朝着花海跑去,春帝抬眸望着回来的江月笙,交代一番丹药服用事宜,末了遥望星岚的背影,浅绿色的瞳孔渐渐庄肃了起来。 “她身上有一种很毒的咒印。” 江月笙捏紧手中的丹药瓶,心里有了头绪。 同生共死咒。 本是神界仙侣维护彼此的咒法,身有咒术的任意一方受伤,另一方会平摊伤害,一方死去,另一方同样死去。 此法无解,弊端也多,渐渐地成为了禁术。 春神帝君说,给星岚施加咒印的人似乎不熟悉此咒,所下的咒印很轻,暂时可解,只是不排除解除后继续下咒的可能。 “云泽身上有个抵御各种咒印的香囊,你向他借来,挂在星岚身上,吾会将此事告知青帝。” “不必。”江月笙摆摆手,“我来告知就好,不劳烦您。” “也好,上次之事,青帝与吾多有芥蒂。” 春神帝君淡淡点头,不再过问。 江月笙去寻墨云泽。 日头正晒,玄衣少年躺在草地上晒太阳,乌发散在花茎间,沾着白粉的花瓣,一只手臂枕在脑后,脸上盖着一本《太平经》。 星岚蹲在他身边絮絮叨叨。 “昨天你怎么没来我家吃妹妹的满月酒?” 修长的手指掀起《太平经》的一角,露出阴影下一张白皙俊俏的面容,眉间阴郁:“你想我来?” 星岚托着下巴,才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想了半天没了下句。 墨云泽一身麟血,即便是天君之子,却难免被道作不祥,生母又是卑劣凡人,招人厌恶,哪怕是在宴席上坐着不动,也只会搅了兴致。 “别人的好日子,我只会给人徒增烦恼罢了。” 墨云泽说得轻巧,语气好似不经意的一阵风。 坐起身,书本砸在地上,哗啦啦翻着页,抬手搭在眉心挡过刺眼的阳光,眯着眼瞧见花海间徐徐走来的身影。 冥公主一张脸生得俏丽,却不爱打扮,发髻簪着两簇琉璃桂花银簪,一身形制简单的鹅黄色长裙,提起裙摆走动间透过轻纱能望见洁白的绸裤,浅色的绣鞋沾着灰土,就连裙摆也灰扑扑的。 像泥土里长出来的无名小花。 墨云泽曾经不理解她的穿衣风格,直到上次见她执剑对战魔尊,才知繁复的裙装于她而言实在累赘。 她在他身侧站定,还没来得及开口,墨云泽先行挑起话头:“喂,你有没有想要的东西?” 江月笙愣了愣,放下裙摆居高临下地看他。 后者起身,掐了个洁尘术将两人的衣摆清了个干净,轻咳一声:“弄丢了你的狗,我……补偿你。” 江月笙勾唇,若有所思地用食指点了点下巴,眯眼:“我没什么大愿望,唯一想要的就是退婚。” 墨云泽皱眉,抬手揉开眉心:“这可不是我能决定的。” 一直被忽略的星岚插话道:“为什么要退婚,我师兄不好吗?” 墨云泽赶她:“小孩子一边玩儿去。” 星岚不愿,泥鳅一样弹开,钻到江月笙身后朝他吐舌头,不搭理他愈发阴沉的面色,拽着江月笙的袖子晃荡。 “为什么呀弦姝姐姐,你不喜欢师兄吗?” “嗯,不喜欢。”见星岚还要极力推荐,江月笙郑重道:“哪怕他再优秀,别人再怎么喜欢他,我也不喜欢。” “我不喜欢,就不想嫁,我要顺从自己,不是别人。” 她俯下身,捏捏她的小手,语重心长道:“和你一样,哪怕别人再怎么阻止,也要做自己喜欢的事。” 她转头望向墨云泽,“云泽神君,我想借你那防咒防身的香囊一用,过几日秋日狩,林夫人同意让星岚学弓箭,可不能受伤。” 星岚不可思议地瞪大眼睛:“我阿娘什么时候同意的?” 江月笙接过墨云泽递来的香囊,用术法牢牢系在星岚身上,叮嘱她无论何时都不能摘下,朗声道:“她马上就会同意。” 星岚明显不信,又不好拂了她的面子,抱住江月笙的胳膊灿烂一笑:“弦姝姐姐最好了!” 她哼着歌迫不及待地往家跑,撞上正进门的花神,一拐弯没了影。 淇婳也不恼,面无表情地掸掸裙摆上的褶子,寻春帝议事。 江月笙望着那道纤细的桃粉色背影有些出神,墨云泽伸手在她眼前晃了两下,问:“你不喜欢兄长,要跟我退婚?” 他特意咬紧“我”这个字。 她侧目,上下打量一番:“有区别吗?” 墨云泽不语,只是眉间阴郁更重了。 离开前,她在门口驻足片刻,清风卷着花香,穿过花神的袖角,带来淡淡的忘川水的味道。 秋日狩称不上是什么剑拔弩张的狩猎盛典,不过是神仙们品秋茶的一个由头罢了。 品茶喝酒之余,丢几枚落叶化作猎物,众仙驾着坐骑拉弓狩猎,不许使用仙法,比谁猎得又多又快。 据说墨无泽首次参赛的时候,由于没有坐骑,秉着重在参与的态度,捡了一柄挑剩下的破弓,站在秋枫掩映的观景台上搭弓。 羽箭飞掠,仿佛连风都静止了,呼吸间只听到箭矢刺入血肉的闷声,下一支羽箭已搭弦。 不肖片刻,数百只猎物变回落叶飘到墨无泽脚边,本该玩到傍晚的赛事不得不早早散场。 墨无泽也登上了秋日狩的黑名单。 被批判没有娱乐精神的神君也再没有参与过任何游乐比赛,只能坐在一边当个背景板。 久而久之,他便同各方帝君一般,为免扰人兴致,索性不来了。 因此,领着江月笙入席的辛柔在看见半蹲着为星岚改装弓箭的墨无泽的时候,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天族公主戳戳冥公主的胳膊肘:“你说服他的?” 江月笙摇头,她说服刑曜后,本是想毛遂自荐做星岚的老师,恰逢墨无泽前来拜访,给她截胡了。 狩猎开始后,墨无泽安静地带着星岚在角落里的训练场上练靶子。 他一改往日的玄衣,着了最素的白衣,长指搭弦,动作标准流畅,全部不偏不倚正中靶心。 无论是射箭的技法还是人,都格外赏心悦目,不免吸引了一众神仙的视线。 星岚也跟着有样学样,几次射偏后终于上了靶,兴奋地像头撒欢的小鹿。 刑曜目不转睛地看着,不知不觉勾起了唇角。 江月笙抖抖头顶落下的桂香,鹅黄色的花瓣飘在酒杯里,透着浅甜的清香。 “这桂花可真香,很适合做花蜜。”她晃着酒盏感慨,低头嗅嗅,袖摆也被这香气浸入了味儿。 “噗嗤”一声,不知道从哪里传来一声轻笑。 有仙笑道:“这可是明秋桂,春神帝君自浮玉山移栽过来的,极难成活,此般风雅秀景,冥公主竟只想着饱口腹之欲。” 江月笙垂眸,知道这是在嘲笑她没见过世面了,不愿多费口舌,只当没听见。 辛柔掏出帕子擦擦唇角,开口:“父君最好节俭,这桂花固然稀有,可风雅过后碾作红尘,着实可惜。” “弦姝姐姐想令其流芳香远,对落凡尘的桂花来说,何尝不是一种归宿?” 话落,有仙大彻大悟地点头,跟着附和起来。 自落座后便闭目养神的花神淇婳在躁动中抬起眼睫,盈盈望着江月笙,捡起酒杯缓缓起身,笑:“如此说来,小神还要多谢弦姝公主惜花之情。” 她举杯欲饮,狩猎场中传来几声惊呼,席上众仙纷纷侧目遥望。 此番游乐竟已分出胜负,夺得头筹的竟是一个任职天兵的不知名小仙。 却也称不上是小,此人参与过魔渊之战,立下不少功勋,放在凡间怎么也该封官加爵。 可天界没有这种说法,所以,他只是个天兵。 众仙觉得无趣,视线转回去欣赏墨无泽。 刑曜的目光却紧紧钉在天兵身上,仿佛要透过百年光阴寻一个埋藏在记忆深处的影子。 第16章 你和淇婳当真绝配 秋日狩热热闹闹散了场,夺得头筹的小仙没有什么值得恭维的地方,也便没人起心思去想贺词。 墨无泽收工不知去了哪里,星岚抱着弓箭跑到刑曜面前不住地指着射中的靶子求表扬。 刑曜揉了揉女儿的小脑袋,心事重重。 瞥见正在整理猎场的仙侍,忙拦住问:“那天兵,可是叫苍鳞,是谁举荐来的,如今又在哪里任职?” 小仙侍面对一连串的问题,看着对方迫切又有些凛冽的神情,吓得手上一颤,磕磕巴巴说不出话来。 “是……冥公主引荐的。” 刑曜回头,席间桂树下的位置上早已没了人影。 一身青衣的祺宁公主甩掉碍事的臂纱,踩在红木桌案上踮着脚摘桂花,注意到投来的视线,忙整理好袖摆,优雅端方地笑:“弦姝姐姐往观景台去了,说是要好好赏一赏那个天兵。” 刑曜将星岚托付给她,提着裙摆追去。 除了她亲手教导的墨无泽,魔渊之战后三百年来,她再也没见过曾经的战友。 赤帝倒台,赤羽军解散,青华大帝曾答应过她会好好照拂这些战场英雄,给他们一个归宿。 这些年她在内宅里相夫教子,坚硬的陈茧磨得白皙柔软,安逸的仿若池中锦鲤。 如今早已没了征战,他们又过得如何。 是在十二天里谋了职位,还是离开天宫回乡话桑麻? 可为什么曾经她麾下最骁勇敦实的苍鳞竟只是一个小小天兵。 她迫切想知道缘故,脚下生风,真走到观景台前,又难免有些怯然,脚步不禁慢了下来。 每一步似灌铅一般沉重,身上华服缠绕一团,发间金钗掉落,叮当作响,凌乱的发丝落在眼前,扭捏着阻挠视线。 感觉自己像极了曾经最鄙夷的逃兵。 她深吸一口气,推开门,花雕木门发出吱呀声,空荡昏暗的屋内摔落瓷器炸裂的声响。 细腻的水声急促滴答。 日光投射打在木质地板上,将她的影子框在狭小光亮中,像一幅画。 茶杯骨碌碌滚到脚边,晦暗之下,冥公主握着一柄沾血的匕首,鹅黄的衣裙沾染深红色污浊,一双明亮的杏眼中满是无措与慌乱。 苍鳞倒在桌案旁,若不是背后白色的天兵制服浸透血色,还以为只是喝醉睡去了。 对上刑曜的目光,江月笙心里发慌,来不及整理繁杂的思绪,她将匕首丢到一边,试图用愈疗术救治。 她前脚刚进门,本想带他见刑曜,却发现苍鳞被袭击,凶器掉落在桌子底下。 她俯身去捡,撞掉了桌上的茶盏,甫一站稳,刑曜便赶了过来。 “冥界的医术,对神无用。” 刑曜挪开她施法的手,往苍鳞鼻间探了探,已然没了呼吸,扯开袖摆内的衬布去止血,望向江月笙的眼神复杂:“还没伤及灵府,还有救。” “我去寻医仙!” 江月笙闻言,脚下几番踉跄,才找到门的方位。 她扶着门沿往外走,迎面撞上一众踏上观景台赏枫的神仙。 为首的淇婳望见屋内情景,惊出一身冷汗。 医仙将苍鳞送走医治,淇婳听完来龙去脉,抬手把江月笙拦在现场,朦胧的桃花眸中透出犀利的审视:“弦姝公主,你有什么想说的?” “凶手肯定还在附近,上报天兵去查。”江月笙不想与她多说,淇婳身边一个花仙凉凉开口:“凶手不就在眼前吗?” 一道道目光不约而同落在江月笙身上,刑曜走到她身后,声音明朗清晰:“弦姝不是这种人。” “您只是没看到她动手,可当时凶器确实握在她手上不是吗?”淇婳犀利地抓住重点。 “你可以怀疑我,可我又有什么动机?”江月笙直直对上那双淡漠的桃粉瞳孔,声音有力,丝毫不怯懦。 “动机?”淇婳抿起薄唇,淡淡垂眸思索,琉璃一般的瞳仁转了转。 还未开口,医仙那边传话来,说伤者的灵府被坤灵之气毁坏,已经无力回天。 刑曜闻言,拨开人群奔去查看,江月笙刚抬起脚,又被众仙拦住。 “看来不用想动机了。”淇婳攥紧她的手腕,力气大到她根本挣脱不开,又听花神柔然的嗓音宛如鬼魅:“坤灵之气是冥界人才会使用的气息,冥公主还有什么好狡辩的?” 江月笙皱着眉头与她对峙:“我也会使用仙气,真要杀人何必做的如此明显?” “这该问你自己!”花神抬高音调,“天理昭昭,不能因他只是一个小小天兵就要含冤而死。” 眼神坚定得颇有一种要江月笙以命偿命的架势。 “天理昭昭。”江月笙冷笑,盯着淇婳完美无缺的脸庞,仿佛要戳出一个洞来。 “你也配?” 如今这天界能够使用坤灵之气的可不止她一个,还有一个出逃的魔尊,而淇婳身上带着淡淡的忘川水味。 真相不言而喻。 淇婳为何要陷害她,是出于对墨无泽的执念,还是因为她与辛柔当初撞破花神与黑衣人的交易。 无论是哪一种,她的手段还是一如既往地狠辣,一如当年一剑刺穿她心脏那般。 可她又是如何驱使魔尊为她卖命的? 因为刑曜。 几乎是瞬间在脑海里浮现答案,江月笙瞥见观景台下青华大帝的身影,反手扯住淇婳的手腕,想要挣脱桎梏,却被一众花仙团团围住。 “你要去哪里?犯了这么大的事,我岂能让你走,自然是该将你就地……” “押去刑宿天。” 淇婳的声音噎在一半,清朗而威严的嗓音响起,淡淡将花神的气势打断半截。 一抹秋桂的清香随着清风迎面袭来,白衣神君怀抱几枝开得正盛的桂花,眉目清俊肃然,乌发间夹杂着淡黄色碎花,宛如星点雪花。 漆黑如墨的眼眸越过人群落在江月笙身上。 众仙识趣地让开一条道,墨无泽不疾不徐走到纠缠的二人面前,冷冷扫了一眼淇婳。 气势凛然的花神竟不自觉松开了手,不满道:“神君方才哪儿去了?” 此话听着像在嗔怪,江月笙却觉得是指责他为何早不来,偏要这时候来搅局了。 “桂花很香,适合做花蜜。”他有问必答,忽视淇婳被噎得发绿的面色,转而看向江月笙,沉声:“你,随我走。” 淇婳还想说什么,墨无泽不看她,冷不丁冒出一句:“你要越界?” 花神讪讪将话咽下。 “我是被冤枉的。”江月笙干巴巴道,“你还是先看看你师尊吧。” “不妨事。”墨无泽自衣上拆下一根袖带,绑在她手上,押犯人一般,一路离开众仙视线,往天宫外走去。 四下无人,江月笙快步走到他身边,与他并肩,“你再不去就抓不到魔尊了。” “我清楚。”他顺手将桂花收于袖中,又怕她不懂,补充一句:“不是时候。” 他出奇的淡定,古井无波的瞳眸道不清情绪,江月笙抬抬被绑住的双手:“既然你都知道,也该松绑了吧?” 墨无泽目不斜视,步伐不停,她突然意识到什么,站定:“你真要把我押进刑宿天?” “为了哄你的老相好?” 以为他仍旧不愿理她,江月笙死守在原地,已然做好拔河拉扯的准备,墨无泽却不急着拽她,指尖缠绕洁白的衣带,与她保持不远不近的距离,好脾气地解释:“你误会了。” 却也就此没了下文,也不给她松绑,将她带进刑宿天,拴在书案旁,便沉默坐下处理卷宗。 江月笙尝试挣脱,天丝难断,她绷紧了绸带往桌沿上磨,发出稠软闷重的摩擦声。 似是被这声音磨得难受,墨无泽蹙眉,撂下卷宗,抬手扯掉绸带,江月笙揉着酸疼的手腕,快步起身往出走,又被结界拦了回来。 神君倒了一杯茶,抬眼望她,眼神平和却令她如芒在背。 “苍鳞因我遇害,我不能什么都不做。”她试图跟他讲道理。 “那你更该趁现在好好想想,被你忽视的细节。” 他撇开杯沿的茶沫,氤氲的水汽模糊光线,江月笙提起裙摆坐了回去,那日苍鳞的话自脑海响起。 “说实话的话,显得无泽神君和青华大帝失职了……” 她直勾勾盯着眼前人,试图从那张俊冷的脸上捕捉到一丝异样。 而他只是泰然自若与她对视。 “想好了?”他问。 她挪开视线,星岚身上的伤与魔尊相似,是裴炀设下的同生共死咒,他与星岚无冤无仇,淇婳亦然。 还有一个人在幕后设局,是想杀星岚的真正凶手。 而他这么做的动机是…… “飞天镜。”答案自口中脱出,她下意识拍桌,茶盏晃动洒出滚烫的热茶。 “他调换了真正的飞天镜藏在身边,却意外被星岚撞见,所以当初星岚生了场大病,如今他怕有人从星岚身上抓到他的把柄才……” 热茶洒落的雾气中,她的思绪如潮。 她从复制来的赤羽军名录里发现曾经刑曜麾下的战士要么流放,要么牺牲,只剩下安分做天兵的苍鳞。 她举荐苍鳞参与秋日狩,明显从他兴奋的表情中看出他好像迫不及待想要告诉刑曜些什么。 还有蓝若的死,她是贪狼星君众多女儿之一,极不受宠爱,何必为了帮他洗脱冤屈铤而走险。 或许她本身就是想报复贪狼星君,掩护真正对飞天镜做手脚之人。 而她死的时候,青华大帝全程都在。 墨无泽挥袖撤去桌面狼藉,站起身:“既然知道了,就该清楚只有待在刑宿天最安全。” 他说得没错,只要她在刑宿天安分待着,不会有麻烦找上门来,等抓到魔尊,便可将她放了,就说误会一场。 “魔尊也是他放出来的?那星岚怎么办?战神怎么办?” 她难免焦躁。 墨无泽不解:“我是摆设?” “苍鳞遇害的时候,你难道不是在袖手旁观吗?” “是。”面对她的质问,神君回答的坦诚而轻蔑,像是面对无理取闹的孩子,丝毫不将对方的情绪放在眼里。 “他不死,我如何取人把柄?” 语气平淡,就像顺手摘下粘在衣角上的草梗。 难免让人想起多年前的上元节,玄衣神君站在云端之上,将她放飞的孔明灯燃成灰烬,漆黑的衣角隐入夜色,冷冷看着被神压震慑得满身鲜血的她。 就像今日事发时他站在窗子外,若无其事地折花。 “你和淇婳……”她捏紧被茶水淋湿的手,咬紧牙关:“当真绝配。” 墨无泽如何听不出她的意思,不知是懒得反驳,还是不屑于反驳,一言不发离开。 江月笙被困在书房里出不去,晚饭是他手下的副官送来的。 青檀不喜欢冥公主看他的眼神,便让同为副官的紫筠代劳。 神君大人交代过,冥公主心情不好,食欲必定极佳,要他们有求必应,切莫怠慢。 紫筠起初还觉得墨无泽不通人情,女人生气的时候,最好少在人家面前晃荡,保不准儿又惹火上身。 可看到桌上一排空盘的时候,他难免感慨神君真是料事如神。 冥公主优雅淡漠地擦唇,看狗一样用余光打量他一眼。 “你叫紫筠?” 沉默收盘子的青衣神君点头:“公主有何吩咐?” 江月笙半支颐懒懒看他,手中把玩一枚小巧玲珑的酒杯,问:“穿青衣的叫紫筠,穿紫衣的叫青檀?” 紫筠已不是第一次面对这种问题,他和青檀皆是花族,父母取名时他们还是两枚花种,可不知道这种子会开出什么颜色的花。 他们互相顶着对方的名字活了大半辈子,想改回来也难了。 “花族……”江月笙抿了一口酒,仙官收拾完退下,结界合上,甜辣的酒香在寂静中弥漫。 天后曾是上任花神,如今的九重天,花族地位早已不是几千年前供神仙欣赏取乐的小仙。 所以淇婳才这般猖狂。 墨无泽当了大半辈子的花族,很难不偏袒淇婳。 越想越烦躁,酒杯重重摔在地上,酒意上头,本该在喉中灼烧,她却不自禁揉搓手臂,感觉周身格外阴冷。 房内燃着檀香,与墨无泽身上清冽的味道如出一辙,她讨厌这个味道,抄起一杯凉茶浇了上去。 香炉发出滋滋声,溢出云雾,香气更浓了。 紫筠听着屋内乒乒乓乓,担心方主大人的卷宗被荼毒,可偏偏被吩咐过不要多管,只能守在门外。 冥公主大概是没力气闹了,渐渐安静了下来。 夜风萧瑟,卷着枯黄的叶片落了满地。 墨无泽风尘仆仆回到书房,除了地上的杯盏和浇息的香炉,屋内一切如常。 冥公主满身酒气趴在桌案上睡着了,像猫儿一样缩成一团。 察觉到靠近的凉意,纤细的眉毛不自觉拧起。 神君轻轻叹了口气,拆下还带着温度的外袍搭在她身上。 转身点个灯的功夫,她便像乱蹦的虾子,将肩上的外衣抖了下去。 墨无泽低头看着烛火中下坠的蜡珠。 原来……已经这么讨厌他了。 江月笙是在刑宿天的客房里清醒过来的,一个面生的小仙侍过来伺候她起床,一举一动格外缓慢细致,瞥见她眼下的乌青,动作更轻缓了。 昨夜这位公主将方主的书房给砸了,墨无泽都奈何不了她,小仙侍更是不敢怠慢。 麻利伺候完更衣,便依着吩咐将人送出门,门口已备好神鸟金车,送她回茉疏宫。 回到卧房里,她的脑袋还有些发懵。 昨夜听闻公主害人被抓,霖晗心急如焚,一晚上没睡好,哭腔道:“花神闹到天君面前要您偿命,还好有无泽神君为您撑腰,还您清白。” 霖晗还说,天兵横死,此事闹得很大,真凶竟是魔尊。 谁都没有料到,魔尊早就被七遐星君暗中解救,潜伏在天宫里。 十二天方将天界搜了个底朝天,收留魔尊的花神淇婳被押进大牢。 墨无泽向天君求请,重查七遐星君一案。 倘若消息属实,那么被贬下凡间的七遐星君难免要被召回,遭受天罚,形神俱灭。 只是魔尊过于狡猾,至今尚未伏诛。 江月笙想了半天,怎么都摸不透墨无泽的心思。 院外传来敲门声。 第17章 断情丝 江月笙并没有见客的心情,本想让霖晗去应付一下,几声清脆的呼唤将她从思绪潮水中拉出。 “弦姝姐姐!”星岚带着梨落进了门,衣摆带起清风,额上涔涔汗水,喘息两声,才平复了话语。 “阿娘让我们来看看你,可还好些?” 被冤枉杀人可是大事,两个丫头凑到她身边,摸出一包桂花糕塞给她。 “吃些甜的,心情就好了。” 昨日喝酒上头的厉害,江月笙没什么胃口,对着两双直勾勾水灵灵的眼睛,还是揭开纸包,尝了一块。 “林夫人还好吗?”她不禁发问。 苍鳞死得仓促,昔日战友久别重逢,却没想到是永别。 作为中间人的江月笙都愁的大醉,何况是有着生死之交的刑曜。 梨落恹恹摇头:“阿娘哭了很久,还求阿爹要什么东西。” 星岚补充道:“是阿娘放心不下以前的战友,觉得魔尊是要寻仇来,找阿爹问那些人的下落。” “对,可是阿爹说他不知道。”梨落拍手道:“所以阿娘更不开心了。” 江月笙咬唇,想到昨晚自己琢磨许久却被墨无泽早已看透的猜测,忍不住问起星岚:“你的伤……” 星岚拍拍肩膀上的伤处,笑:“好了,都好透了,疤都不留呢!” “云泽神君的香囊也该还回去了。”星岚伸手拆向腰间,却被制止。 “多戴两日,我说摘才能摘。” 星岚知道弦姝姐姐从不害她,上次练剑,这次学射艺,都是她在帮自己,心底早已生出了依赖,也不管墨云泽会不会生气,只乖乖听话照做。 墨云泽自然不会生气,只是会趁机讨要些报酬。 十二天方各派人手自天宫日夜巡逻搜索,火把照彻,月夜亮如白昼,战靴踏破石板,此起彼伏,震耳欲聋。 江月笙整夜整夜的睡不好,张牙舞爪的枯枝划着窗框,发出刺耳的声音。 霖晗白日里剪断枯枝,这声音又好似印在她心里,吱吱喳喳,尖利的要将胸膛刺破。 或许扎在心口的不是枯枝,而是那日染血的匕首。 她的梦魇终于由十几年不变的江寒换做苍鳞局促谦谨的那张脸,还有蓝若憔悴的面容。 服了退魇丹,不仅没好受些,反而彻底睡不着了。 她缩在柔软被褥里,眼前闪过一瞬瞬影子。 白日里,墨云泽看着她眼下的乌青,将剩下半块桂花糕填进嘴里,在她眼前打了个响指。 “我要求太过分了?” 江月笙木然回神望他:“你要……” “借狗。” “不行!”她答得干脆,上次借狗惹出的祸端她可一直记在心里,说什么都不松口。 本想借着她正迷糊时坑她一把,见忽悠不成,也便没了兴致,墨云泽低头,安静吃糕喝茶,视线时不时落向满院子乱跑的云团一般的小白狗。 “香囊只说好了借到秋日狩,你要多借几日,不能什么都不给吧?” 还没感慨一声,刑宿天的仙官前来将他唤走,将本该休沐的墨云泽薅起来加班。 江月笙幸灾乐祸地将人赶走。 少年神君三步两回头,一回头和守在茉疏宫门口的墨无泽打了个照面。 玄衣肃穆的清冷神君淡淡挑眉:“不舍?” 话中仿佛带着刺,短短两个字将墨云泽扎得像刺猬,知道兄长这是嘲讽他过于安逸,摇头:“那桂花糕也没有多好吃,不如捉魔尊自在。” 墨无泽轻哼一声,乌发自肩头滑落,步伐从容,抬手将七弦院修好的白扇丢还给他。 “不好吃,就别往别人院里乱跑。” 墨云泽收好白扇,不知兄长言语中为何透着警告的意味,快步跟上。 霖晗透过门缝见一行人走远,回头见江月笙拿着一本自今早便未翻开的书册往屋内走。 桌上由无泽神君谴人送来的桂花糕一口未动。 明明这是明秋桂渍的花蜜所做,味道比一般桂花糕更要清甜,最最重要的是,秋日狩上公主只是随口提了一句,神君便照着她的喜好送了过来。 可见她似乎并没有多么喜欢的样子。 霖晗不解,神君平日里孤傲疏离,从来没有这么对谁上心过,怎么自家公主却避之不及。 若是她曾经侍奉的祺宁公主得到墨无泽送的桂花糕,恐怕都要直呼兄长被夺舍了。 江月笙看自家仙侍直勾勾盯着那盘桂花糕,大方开口:“想吃就拿走吧,闻着挺好吃的。” 说罢,将自己关在屋里。 霖晗受宠若惊,公主不惯拘礼,平日里饭食糕点都有她一份,却不想就连神君送来的糕点都能随手送她。 看样子确实不把神君当回事儿啊。 “一日夫妻百日恩,你就因一个小小天兵就反目成仇了?” 缥缈的魂灵从书页里飘出,宛如一张薄薄的剪纸皮影,裴炀毫不客气地坐在椅子上翘起二郎腿。 江月笙揉搓着手中的玉珠,九重天上初见魔尊时便心有不安,果然他清楚她的身份。 “就?”她捏紧珠串,指节泛白,“他会死,是你动的手。” “那又如何,这群神仙都挺开心。”裴炀满意地瞧着她愈发阴沉的神色,笑:“我死了,你也会如此。” 江月笙撇过脑袋不看他,若不是还想利用他,真想把珠子全砸他身上。 在那些地位不凡的神仙眼里,苍鳞只是一个可以被利用的小兵,只有江月笙清楚,他如那弱水中万千生灵,只是想好好活着而已。 “你将我的身份告诉墨无泽了?” 裴炀嗤笑一声:“我干嘛做那种令他高兴的事?我还等着看他日日吃寻梦丹等人入梦的笑话呢!” 她回忆着那晚他将她横抱起送进客房的那抹柔色。 依他如今对“江月笙”这个人的态度,是绝不会做这般亲昵之事,不排除他对弦姝有异样之情。 江月笙险些扯断珠串。 绝不能让他成为弦姝退婚路上的绊脚石。 天庭抓魔尊抓得热闹,七弦院也前所未有的热闹。 也不知是什么好日子,正午日头正晒,像是秋日里最后一次回暖,几尊仙气飘飘的帝君和上神齐聚一堂。 仙气缭绕,云雾袅袅,一**神仙像蒸腾的热茶,一滾又一滚,踏入七弦院,又满面遗憾地走了出来。 墨云泽站在兄长身后,目睹仙台之上的神器破月被一次次尝试拿起,却佁然不动,犹如高傲的神鸟,不因任何不称心之神而抖落半根羽毛。 魔尊集万怨于一身,不死不消,唯有神器破明能削其怨念,真正意义上杀死魔尊。 然此神器唯有无情断念,且最赤忱之人才可拿起,自战神刑曜解甲归田后,破月尘封许久,也再无人将其拿起,归还其真名。 有名有姓的神仙都试了个遍,众神惋惜。 若说神界最无情断念之人,只有高冷果决的无泽神君,又是刑宿天之主,秉持公正,自然也称得上赤忱。 一道道目光落在墨无泽身上,而他只是抬步,为身后的墨云泽让路。 少年神君顶着纷杂的视线硬着头皮上前,学着前边几个大能的样子对着神器注力。 没有反应。 神器依旧安稳立在仙台之上,散发出银白色的光芒。 空气中传来嘘声。 仿佛只要墨云泽真拿起了神器,那才叫真正的如临大敌。 等了许久,终于轮到了墨无泽,黑衣神君从容踏上层层台阶,自仙台前站定。 众神屏息凝神,生怕错过神器被唤醒的刹那。 只见墨无泽抬手,注入仙气,一举一动敷衍至极,不等神器起什么反应,转头离开。 众神目光聚集在一动不动的神器上,墨无泽已经要踏出殿门。 “诶诶诶,神君。”见神器没反应,有仙官拦住墨无泽,请求道:“您……再试试。” 墨无泽抬起眼睫,眸色漆黑如夜,绷紧的眉头微微一挑:“没这个道理。” “您不一样。”仙官僵笑,欲哭无泪,天君特意吩咐过的,他也不敢不从。 墨无泽是个聪明人,似乎察觉到有一股盘踞在暗处的视线在他身上萦绕,转身回去极为虔诚认真地和神器共鸣一番。 众神才真正相信满载期望的墨无泽确实拿不起神器。 远在天宫内的天君撤去传来画面的水镜,摇头。 江月笙趴在七弦院外的树杈上,所幸玉珠里的障眼法连帝君以上的神仙能瞒过,助她神不知鬼不觉的观了全程。 裴炀藏在她旁边的树冠上,拨开树叶,边看戏边递给她一枚青果。 江月笙推了回去,魔尊笑笑,魂体愈发透明,“你知道它有毒?” 她不说话,白了他一眼,裴炀不觉得冒犯,反而笑眯眯要找她借火。 一簇神火烧得正旺,明灭晃动,宛如潮水。 仙侍点燃殿内檀香,合上炉盖,低着头退了下去。 偌大的云霄殿内,玉白游龙花雕攀附剔透白柱,隔着层层纱帐缠绕香雾袅袅,宛若流云。 棋盘边摆着一盏菡萏琉璃灯,叠叠花瓣拥簇其中燃烬的香蜡,几滴蜡泪顺着花瓣凝滞其上,宛若盈盈流泪的端方女郎。 天君抬手落下一枚黑子,见棋盘上寥寥无几的白子气数将尽,长指扣扣桌面:“不必让吾。” 墨无泽捏着一枚棋子两指间把玩,沉思颇久,拱手认输。 天君抬手撤下残局,连同那盏枯竭的琉璃灯。 换子真相水落石出那日,天后便像被魇住了一样,终日将自己困在房里。 惋惜眼前这个教养了千百年,终于功成名就、名扬四海的养子,又心疼亲子做了被忽视许久的蒙尘珠玉。 千百年的心血全部付之东流,奈何墨无泽实在优秀,无论是天君还是天后丹凝,都恨不起来这个孩子。 唯一能恨的,只有冷宫里那疯魔的罪魁祸首。 可偏偏这样毫无污点的神界典范,竟被凡人糟蹋了。 天君望着窗外一树秋色,问:“你可曾怨吾抽了你的情丝?” “不曾。”他没有半分犹疑,“红尘往事,皆是负累。” 答案标准得挑不出破绽。 红尘姻缘,皆由情字而起,神仙动情,生出情丝。 凡人到底是凡人,哪怕救命之恩,夫妻相处整整五年,也只令他生出半根情丝,丝毫不足以左右他的道心。 抽情丝时,他也如往常那般冷静自恃,仿佛被操纵的提线木偶终于摆脱了碍事的丝线。 知道他绝不是有什么余情未了,天君更难猜出他到底为何拿不起神器。 “那就是有执念了?” 墨无泽垂眸不语。 天君了然:“是飞天镜。” 清风带起一阵树叶萧瑟,见喜怒不形于色的墨无泽微微滞眸,一副被猜透心思的模样,天君不禁发笑。 他这个孩子看着一副云淡风轻的样子,有时候格外较真。 “正好,秋神帝君意外得了飞天镜的线索,吾将此事交予你,免得神器流落,也了你这番心结。” 墨无泽应下:“何处?” “人间,昆仑。” 昆仑仙山算是人间唯一与神界有所瓜葛的仙门,究其原因还是青华大帝借神乌弓换其镇宗之宝玉心竹之事。 神乌弓虽是神器,却只能用凶兽混沌右翅第二翼的骨骼制成箭矢,方可发挥其神力。 凶兽混沌自魔渊之战被斩杀,神乌弓也不过成了漂亮的摆设,卖给人族送青帝一个人情何尝不是件美事。 可飞天镜不一样,除了魔族,任何种族都可以驱使,绝不能放其被人族滥用。 “那倘若,昆仑不愿归还呢?” 天君起身,留下一个淡漠的背影,嗓音沉重有力。 “还用吾教你吗?” 枯叶沙沙作响,暮色织纱将天幕笼罩,寥寥几枚星子孤零零挂在天上,不比冥界那般霞光异彩,也不比人间星河绚烂。 月色亮得逼人,渐渐盈满。 江月笙时常觉得天界的夜色太孤凉,褪去白日里的热闹恭维,敛起獠牙的野兽在暗处滋长,时不时露出锋利的爪牙。 她一时间有些欣赏不出这样的月色何等的赏心悦目,只将心思落在茶点上。 坐她对面的刑曜勾着唇,眼眶还有些泛红,瞧着细碎的星斗,半撑着下巴,不知道在想什么。 她来青华府上拜访,本想是说些劝解的话,如今却难以开口。 良久的沉默后,刑曜收回视线,先行打破沉默:“别那么拘谨,我知道你的心思。” “谢谢你,弦姝。”她弯弯眸子,这句话早该宣之于口。 无论是救了星岚还是帮她缓和母女关系,冥公主一直都不厌其烦地帮她,包括这次苍鳞一事。 哪怕结果不尽人意。 不怪她,怪她自己,以为远离了战场便能做个甩手掌柜,对昔日战友的声音不闻不问。 “我这辈子打过不少仗……”她低喃着,像是在自言自语,“可是神死得仓促又干净,人族尚有灵魂轮回生机,可被送去战斗,被誉为英雄的他们,只有一块冷冰冰的牌位。” “魔渊之战是我打得最吃力的一战。” 天边有星斗陨落,刑曜抹了把脸上凉凉的液体,喉咙里仿佛被塞进一团棉絮,哑声道:“赤帝啊,他拖了有多久,每天都有战士死去。” 赤帝于她有提携之恩,她也不想那么怨他,可实实在在死去的战友让她不得不恨。 “只有青华,只有他排除万难将神器送来前线,只有他告诉我,战争该结束了。” 他答应她会妥善安置归来的战士,也只有他站出来将赤帝的罪名公之于众,为阵亡的将士伸冤。 他像沙漠旅人濒死前到达的绿洲,像逆流中坚韧的藤蔓,令她紧攥不放。 从此,疲惫麻木的自己终于找到了一颗值得追寻的启明星。 江月笙静静聆听,涩着嗓子开口:“可是,七遐星君的案子是由青华大帝结案的。” 也是他要将她的战友全部流放。 “谁还没有犯错的时候?”刑曜自然而然的偏袒道:“如今不是也重查了吗,交给无泽,我也放心。” “那假如,当初调换神器的另有其人呢?” 刑曜笑了,望着她那双纯粹的杏眼,像是对待无知的孩子:“还能有谁?” 见冥公主不回答,她又叹道:“不管是谁,我都要让他付出代价。” 江月笙离开时心事重重,撞上抱着一坛新鲜石榴汁的星岚,鲜红的汁水撒了一身,星岚及时侧着身子,只有手臂上的衣摆被浸湿染色。 她一时急得忘记使用仙法,掏出帕子给她擦拭,星岚利落摆摆手:“别管我,师兄来接你了,别让他等久了。” 小姑娘笑眯眯将她往外推,像极了急着撮合人的媒人,将她推出门外毫不客气地关上了门。 神君今日着了月白色衣袍,点缀仙纱薄如蝉翼,中和了黑眸间的冷意,望向她的神情也是清如泉水,随后优雅地向她伸出了手。 江月笙丝毫没有要将手搭上去的意思,挪开视线。 他又勾勾手指,说:“魔尊,交出来。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7章 断情丝 第18章 杀魔尊 “你问我干什么?”江月笙后退两步,好像见到什么令人晦气的东西。 墨无泽不语,只是定定地看着她,盯得她后背发毛,逐渐加快脚步。 “慢着。” 身后传来呼唤,她充耳不闻,忽听得不远处炸开一声巨响,震天撼地,席卷一轮飞灰荡起尘埃,木头折断的咔咔声此起彼伏。 炸裂声不绝于耳,腐朽发涩的颗粒感直刺入鼻腔,干涩感令她一阵震颤,她下意识俯身,一阵清冽的檀香将她笼罩,玄色衣角似细密寒杉枝杈,抵挡风沙。 微凉的指节扣紧她的手腕,江月笙回过神来,发力试图甩开,细微的痒意随着对方指节不经意的摩擦蔓延在腕间柔软的疤痕之上。 尘灰满目,视线清明之时,一声低低的呜咽从已成废墟的青华府门间传来。 魔尊一脚踩着门匾,一只手像拎小鸡一样提着灰扑扑的梨落,仿佛得了什么值得炫耀的战利品晃了晃。 晃得小家伙的眼泪哗哗往外流。 裴炀挑衅地笑笑,破碎透明的衣摆宛如银灰色流星,着瞬消失于迷雾之中。 墨无泽抽剑去追,江月笙眸色一凛,扯住他的袖摆:“你,砍他右臂。” 颇为命令的语气,他微蹙着眉,却并没有愠色,只是拨开她的手,冲入夜色。 不过月余,府上正门接连被毁两次,青华大帝闻讯赶来,面色阴沉,眸光冷然,掌心扣紧腰间佩剑的,力气大到要将其捏碎,神剑发出铮铮呜鸣,如渴求猎物的猛兽。 青帝瞥了一眼灰头土脸的江月笙,目光透着警告与威严,但念及女儿被人掳走,不是发作的时机,抬手召集麾下天兵,便要追去。 “阿爹,带上我!”星岚清亮的声音划破尘雾,手脚并用踏上残垣。 身后紧跟着刑曜一声低低的呵斥:“你瞎凑什么热闹?净给人拖后腿。” 星岚反驳:“我才不会,梨落是我亲妹妹,我也要救她。” 她捏紧拳头,袖口还沾着殷红的石榴汁。 青华眉色一挑,说:“走吧。” 星岚快步跟上,刑曜拦不及,张口想说什么,又默默咽回去。 一众神仙追着魔尊的踪迹浩浩荡荡离开。 徒留狼藉之中一片静谧,木屑与飞灰似飘落的雪花,刑曜静静伫立,仿若一棵被蛀空的树。 良久,那双空洞的眼眸骤然凝滞。 风声跌宕,破风略出一道神光朝着冥公主柔软白皙的脖颈攻去。 “嗖”的一声,斩断一缕乌发。 江月笙心底打鼓,若非她及时后退几步,恐怕断的就不是头发了。 刑曜显然没有下狠手,冥公主脖颈纤细脆弱,倘若她想,一手便能掐住,毫无反击之力。 可她却那么泰然自若,一双清丽干净的杏眼似春日笑容的浅溪,清泠泠的,仿佛看透一切。 “你……”纵使再怎么迟钝,也察觉出了异样,何况她一个曾经征战四方的将军。 “到底要做什么?” 江月笙抬手,纤细的手指扫了扫肩上的碎发,微微垂着脑袋,仿佛在叹息:“你只怀疑我吗?” 紧攥的指节发出清脆的响声。 缭绕轻云遮掩月光,风声与仙器出阵的碰撞声彰显天宫今日的夜晚不太安宁。 浩荡天军紧随白衣神君的背影,一路将魔尊紧逼至七弦院外,魔尊漆黑的身影紧紧箍着手中小小的身躯,一个闪身便创飞所有仙官躲进七弦院内。 天兵顺势将七弦院团团围住,墨无泽没有犹豫,眉心一紧,提剑冲了进去。 仙魔两气相交震荡出浪潮。 青华大帝赶来时,场内已然变成一场废墟。 他命天兵守在外围,仅带着星岚踏入战场,女孩从没见过真正的战场,小小的身躯跟着父亲身后不自觉探头打量。 七弦院的二楼已塌陷,无数法器碎裂在地,又与战斗中化作齑粉。 一白一黑两道光影纠缠碰撞,一记掠空声中,魔尊的右臂冒出滚滚黑烟。 星岚下意识被吓得倒吸一口凉气。 青华庄肃着剑眉,视线紧紧盯着魔尊手上的梨落,大掌轻抚身边女儿的后背,低头瞥过她衣衫上的绯色,问:“你想救妹妹吗?” 星岚捏紧拳头,仿佛为了展现自己的决心,颤着脚步走出父亲的庇护,坚定地点头。 ——咔咔。 仿佛骨头断裂的声音自远处传来,魔尊虽占了下风,但又好似忽然想起利用手中的人质来,冒着黑烟的手掌掐紧梨落细软的脖颈。 栖恻的剑尖停滞在裴炀眼前一寸,寒冷的剑锋映出那双狡黠似鬼魅般的眸子。 梨落仿佛被吊起来的葫芦,摇摇欲坠,两只圆亮的大眼睛肿得像核桃仁似的。 裴炀仿佛很欣赏如今的局面,毫无防备得望着墨无泽的黑眸,勾起一抹轻笑:“看你这么着急,想来本尊是押对人了。” 白衣神君没有作答,只是将剑尖更近了半寸,魔尊手上力气加重,似是在回应。 下一瞬,敌人的左手又甩出一击,直直地冲着他的右臂攻去。 这一击仿佛要将他的手臂从肩部击碎,裴炀却是个能忍的,并未因此松动手上半分力气,转身挟持着人质开始逃窜。 旁观的星岚将心揪起,青华面色阴沉,再度低头看向星岚,语重心长道:“那就听阿爹的安排。” 她点头,看到父亲半蹲在自己身前,宽厚的大掌温柔地抚摸着她的脑袋。 那只覆着薄茧的掌心自头顶划下,落在她的脖颈间,着瞬变得冰冷,抵在跳动的脉搏上。 “阿爹?”星岚察觉到自己的身体本能地发颤,无数寒意在胸口跳动。 不知何时出现的,一枚短短的刃,抵在她的血管之上。 “好孩子,下辈子再做阿爹的孩子,阿爹带你征战沙场。”青华大帝面上透着微微的笑意,剑眉却依旧冷肃,两种不同的表情合在一起,竟显得那张清润正气的面庞有些扭曲。 星岚想跑,脚下却仿佛有千斤重,她几乎是绝望的,尽量放松喉咙震颤的幅度,问:“为什么?” 青华沉了眸子:“你不想救妹妹了?” “为什么?”她颤着唇角,为什么救妹妹却要这么做,她不明白,父亲的眼神,令她害怕得颤抖。 “小孩子不必懂这么多,闭上眼就不痛了,我和你阿娘,会想你的……”他抬手覆上她的双眸。 短刃发力,星岚清晰地感受到利刃刺入血肉,尖锐的疼痛中,有液体似溪流般流出。 一声脆响,沉闷压抑的坤灵之气自缠斗中飞来,力量不大,却足以将人震飞。 青华似是没料到会从那个方向飞来一击,连连后退几步。 星岚下意识捂紧脖颈,跌倒在地。 一道蛰伏于暗处的影子终于摆脱桎梏,扑倒在星岚身上。 源源不断的仙气涌入失血的伤口,星岚睁开眼睛,凭着模糊的视线仔细辨认,张口唤道:“阿娘……” 青华捏紧的拳头渐渐松开,短刃落地碰撞出破碎的声音,沉声道:“阿曜。” 刑曜将女儿护在身后,并没有意料之内的质问,只是用陌生的眼神遥遥望着他。 他出声解释:“我也是别无他法,魔尊利用咒术以她为要挟,用两个孩子束住我,意图令你我陷入困境背叛君上,我若不坚决,谁都救不了。” “阿曜,我知道你最在意什么,若今日不做决断,彻底铲除魔尊,他日只会有更多的争端。” “星岚将来也只会与魔尊性命相牵,将来又如何在天界自处?”他沉痛着,到底也像是心有不舍,却又无能为力。 刑曜的心被重重敲了一下,低头望着女儿衣摆上殷红的印记,瞬间坠入寒窟。 魔族阴毒,既牵扯了星岚,又绑架了梨落,逼他们做出选择,优柔寡断只会一无所有。 她紧紧抱着怀中的孩子,恨意绵绵,自寒冷中生根。 “你……信了?”清灵干净的声音里透着难以置信,冥公主也从暗处跳了出来,揉了揉被眼前人挣脱时伤到的手腕,朗声道:“你若不愿多看,那便听我多说两句……” 话音还未落,便被一声嘶哑的哭声打断,循声望去,只见魔尊已被钳制,却死死不肯放过手中的人质,栖恻凛冽着寒光,又收敛着剑意,意图砍断束缚梨落的那根胳膊。 近在咫尺的锋利剑刃将梨落吓得直掉泪。 “住手!”刑曜几乎用尽全力喊出声,墨无泽手下一顿,远远地,看不清表情,还是收了剑。 星岚趁机逃出母亲的怀抱,在所有人的惊诧之中快步逃走,像瘦小的老鼠躲藏逃窜。 青华抬步去追,江月笙开口,却不是阻止高傲的帝尊,而是向着这个无力的母亲问:“她不该逃吗?” “那是她的命,为了救妹妹,你们替她做了决定,有问过她是否愿意赴死?” “鼠目寸光,冥界的短视之辈又懂得什么!这关乎着三界和谐与天族的荣耀!” 青华大帝反驳道。 江月笙淡淡地望着刑曜颓然的背影,问:“你信了?” “那我又如何信你……”平静的文字从沙哑的喉咙里爬出,刑曜回头,望她:“你也利用了我的女儿,如今又来挑拨……” 江月笙掐着掌骨之间的合谷穴试图让自己保持清醒,生怕被气晕过去。 她真想就此甩袖愤愤离去,但还是按捺住了性子,看见废墟之中被栖恻钉住衣摆,像壁虎一样黏在石柱上的魔尊。 梨落已然被墨无泽救下,他的视线朝这边落下,似乎想开口找人接应。 众天兵被拦在七弦院外,不敢轻举妄动,看似风波已平息,却没有人松开那口气。 更沉重的抉择摆在刑曜面前,她却久久无法开口,试图寻找更好的办法。 “或许……”她想说,或许可以先镇压魔尊,在拖延的时间里寻找解咒的办法,可话刚出口,一声空灵刺耳的笑将泡影戳破。 裴炀浑身已经没有一处好肉,强撑起脑袋看她:“这咒是你们神仙创造的,有无解咒之法你自己不清楚吗?” “真好笑,刑曜,曾经我想尽了办法要让你一败涂地,折了我魔渊多少骁勇战士。” 他笑出了声:“今日才知,能将你这一代天骄拉下神坛的只是一个比我还卑劣的男人而已。” “这就让你摸不着北了,那我给你个机会,来,跪下来求求我。”裴炀讥笑,面露轻蔑。 刑曜还未做出回应,只见一抹银光飞掠而来,被埋藏在废墟角落里的神器破明破空而至,伴着一声清脆深沉的怒吼:“绝不让你得逞!” 星岚小小的身子扛着比她沉百倍的神器,其上神鸟银雕几欲振翅,无穷的神力牵扯着小小身躯冲入魔尊的胸膛。 离得最近的墨无泽抬手想拦,可神器的威力并非他所能抵挡。 破明好似生出灵智一般,震出一声器鸣,毫无犹豫地穿透裴炀残破的身躯。 一切发生的太快,裴炀竟不自觉伸手去触摸神器,最终从怀中掏出一样东西,冲着星岚猩红的眼眸笑:“你比你娘,更像过去的她。” 万箭齐发。 神器刺入魔尊的瞬间,仿佛尘埃落定,天兵终于得以涌入,千万神器与箭矢齐齐飞向裴炀身上。 鲜红的汁水炸开,几枚红果子被射穿,有几个完整的落在地上,毫无阻拦地往外滚。 刑曜自恍惚中寻到一丝端倪,回头却不见丈夫的身影。 魔尊魂飞魄散,仿佛从未来过。 箭矢乒乓落地,拿着神器的小小身影也无力倒下。 她几乎是连滚带爬扑向自己的女儿,星岚回头看她,小脸上满是泪痕与灰尘,到底是下定了决心。 痛感还未传来,她轻轻唤了声“阿娘”,继而从哽咽中滚出几个字:“我也是……能上阵杀敌了,对么?” 刑曜说不出话来,喉咙里仿佛被死死堵住,只默默点头,紧紧拥住,无声落泪。 墨无泽等了等,怀里的梨落越来越轻,终于化作一枚小小的玉珠。 是幻影,他并不意外,只是捻着那枚珠子走到母女身边,清朗的嗓音响起:“先去春神帝君那里治伤。” 刑曜不可思议地问:“这咒,春神帝君可解?” 神君摇摇头:“云泽的香囊,可抵一切咒印。” 星岚这才意识到什么,抹了把泪,低头从腰间摸出那枚用仙法牢牢系着的香囊,再摸摸胸膛,不疼,才恍然大悟:“啊,弦姝姐姐借来给我的!” 远处的冥公主遥遥与他们对望,转身离开了战场。 明明是自己计划中最理想的结果,可江月笙根本高兴不起来。 第19章 讲个故事 虚惊一场,魔尊死亡,天界迎来了胜利。 将星岚送至春神府上养伤,又从祺宁公主府上找到睡得正香的梨落。 才惊觉今夜的一切末路不过都是缔造的假象,只是刑曜不明白,冥公主为何这般做,不惜冒着被怀疑与魔族勾结的风险。 她没有急着回府,只是又来到那处战场。 天兵整理着一处处狼藉,七弦院的仙官一遍心疼,一遍寻找还能修复的法器。 她看见被扎成刺猬的石柱下滚落的红色果实,有几个偷懒的天兵围在一起研究其中是否为毒药。 她还记得,这是魔域里的一种果子,魔域遍地都是,当年拖欠军饷,他们只能摘取当地的果实果腹。 然而这种果子却有剧毒,那时一个本地少年郎路过,主动帮他们找解药,并告知这果子只有通过火焰炙烤变色才能吃。 那是她和魔尊第一次见面,她从来都不明白他为何会站出来帮她,就像今天依旧不明白为何临死前,要带着这些果子。 “能将你这一代天骄拉下神坛的只是一个比我还卑劣的男人而已……” 刺耳的话还在脑海,像这被炙烤过果子,温热的还有些烫手,心头似乎有什么东西在触动,将腐蚀的躯壳中潜埋的那颗稻草催生成怀疑的颜色,破土,发芽。 茉疏宫内,江月笙数着手心的珠串,躺在榻上望着头顶的帷幕珠帘。 其中挂着一枚小巧的香囊,塞进了枝头新落的桂花瓣,散着淡淡的清香。 她不自觉想起,自己刚记事的时候,父亲是村里有名的瓦匠,到贵人府上做工,主家见他活儿干得好,赏了几块吃厌了的桂花糕。 她没见过那样的好东西,拿起一块轻轻掰成小块,放在嘴里慢慢含着,一股淡淡的清香便散在脑海里,意犹未尽地舔舔掌间的碎末。 后来,阿爹再去做工时,捡了主家不要的桂花树苗,悉心照料,此后桂花糕对她来说再也不是什么高攀不起的东西。 江月笙明白,一个父亲是否真正在意孩子的眼神,是演不出来的,可青华都做得那么明显,刑曜却还是看不到。 这天上年长的神仙,自私无德者不尽其数,却要一个孩子以命相拼来成全所谓的荣耀。 江月笙蒙住被子,事已至此,先睡觉吧。 可还没翻过身,卯日星君鸣啼报晓,霖晗匆匆喊她起来,说有客至。 不用想也知道是谁,她蒙住脑袋,准备将人晾一晾再说。 “是无泽神君来了。”霖晗晃着自家公主,试图令其清醒一点。 江月笙确实清醒了,反手指挥道:“赶走!” “我不敢啊……”从不敢得罪人的小仙侍犯了难,只见自家公主从被窝里掏出一个毛球,吩咐她丢到隔壁院墙内。 霖晗瞧着怀里的毛绒团子长出三只脑袋,吐着舌头“汪汪”冲她叫了两声,不清楚公主的意图,却还是照做。 江月笙趁机收拾了一番,走进前厅。 清晨的风还带着些许凉意,穿过敞开的大门,厅内一切陈设一览无余,绣有云杉倦鸟的褐色屏风前的八仙椅上,不速之客正拈着香匙,拨弄炉间香灰。 还是那身再常见不过的刑宿天制服,黑漆的,冷肃的,却因那张干净完美的面容而削减几分死板。 眉似远山,微微抬起,透着几分淡淡的疏懒,幽黑的眸子深沉如墨,被垂下几缕细碎但不凌乱的额发遮住大半,柔和的光线照得衣摆间细密金线泛着流光,渡着一层浅浅的暖辉。 他抬头看她,又低头整理香氛,状似漫不经心道:“你这香不错。” “哦。”江月笙不喜欢多寒暄,开门见山道:“有事快说。” 墨无泽叹了口气:“你该送我些,我那书房的熏香被你浇了。” “拿走拿走。”她摆摆手,将那整盒香粉推到他面前,便要送客。 他没有接,“将用一半的东西送人,不合礼数。” 江月笙很想啐他一口,大骂一声“爱要不要!”,三思了一番,还是决定保留点弦姝独有的体面,回道:“给你脸了!” 对方也不恼,只缓缓点燃香篆,嗅了嗅,“咔哒”一声合上香炉。 “淇婳出狱了。”他说,隔着袅袅烟雾望一眼她的神情,在她开口前,又补上一句:“我一介小小方主,可做不了这大局。” “辛柔同我说,你和她撞见了什么不该看的东西。”墨无泽掸掸身上的香灰,“天界不比冥界,以你的脾性,最好收敛些,莫与淇婳多纠葛。” “谁纠葛谁,你看不清楚吗?”她问。 “那便少说少做。”他起身,整理一番袖摆,抬头望见帷幕上几串流苏,似是在自言自语:“听闻近日兴起一阵时风,以扇为器的仙家总会挂些坠饰,据传是从秋神帝君座下那位仙君的法器流传而来。” 末了,又看了一眼她,沉声道:“你便当我是多管闲事吧。” 说罢,不等她赶,便向外走去。 “该管的不管,不该管的乱管。”她低骂一声。 临踏出门槛的脚步顿下,转过身来,无视那声颇有怨气的咒骂,朝她抬手。 “香粉。” 江月笙拿起盒子。 “拿盒新的。” 她只当没听见,将手中的盒子愤愤丢过去,木盒转了几个圈,稳稳落在他掌中。 谦逊有礼的神君还不忘道声“多谢”,转头朝着隔壁宫门走去。 完成任务的霖晗正好与他打了个照面,低了头匆匆跑到自家公主面前,小声说:“公主,又有客人。” 江月笙点头,来人正是她要等的。 刑曜此时无心喝茶,惟有满腹的疑问呼之欲出。 冥公主何尝不清楚她的疑虑,却是笑着说要给她讲个故事。 说那是很久之前,公主总爱驾着地狱犬到往生河畔游玩,要么钓点儿恶魂喂狗,要么听听那些执念过深不愿投胎的幽魂的故事。 她曾碰到过一位母亲,虽是一缕魂魄,却瘦的像根麦秆儿,眼窝陷得很深,眼神浑浊,好像一副骷髅骨里塞了两团棉花,又覆上一层薄薄的蜡皮。 她就那么站在桥上,始终不愿离开,说是为了等自己的孩子。 她是弱水里逃灾的凡人,弱水席卷人间时,共同逃生的人报团取暖,组成一支队伍。 她的丈夫是队伍的领袖。 他们一路相互扶持,在逃亡中生下孩子。 天灾中不光要躲水,还要躲避天敌。 后来,婴儿的啼哭声引来饥饿的野兽,丈夫咬牙,将哭泣的孩子丢下,并命令所有人都不许捡。 弱水散去后,人们为男人立了碑,赞叹他舍小义为大义,是英雄父亲。 可谁会在意乱世里十月怀胎的她呢? “昨日之事,记载史官的册上,你觉得他会写三百岁小儿持神器勇灭魔尊,还是青华大帝忍痛弃女,成就家国大义呢?” 江月笙将眼前人的不安与犹疑尽收眼底,望着她紧咬的唇,早已无力叹息,于是不再劝告。 “我不向你讨要什么,看你自己抉择。” 刑曜还是犹豫了,她似乎在回想,不敢承认这几百年来看错了人,走错了路。 便是想要将藏在心底叶片干枯的稻草绞一绞,仿佛绞得紧了,便能从那干巴巴的婚姻里挤出一点绵绵潮潮的情意来骗骗自己。 目送刑曜离开,江月笙感觉到前所未有的轻松。 系统有些不解:【你帮了她这么多,明明可以直接要求她甩开青华。】 她熄了香炉里的火,摇摇头,自己不喜欢拿着所谓的恩情去要挟谁。 更何况,像刑曜这样的人最不听劝,要让她自己做决定,才能断得干净。 “不过我有些好奇……”她托腮思索:“魔尊说和刑曜正经拜堂成亲过,是真是假?” 【这你要问当事人了。】 其中一个当事人已死,她可找不到机会这么问刑曜,只能将此事当做一阵风散了。 不过那魔尊,也挺恋爱脑。 红墙夕照,秋雨深深。 墨云泽本想转头取伞送送突然造访的兄长,却被摆手回绝。 神君漫不经心地掂了掂手中的锦盒,里边放着蠢弟弟为了保护小狗而拿来交换的筹码。 落叶打帘,风雨飒然,念在住得不远,他也无心撑伞,只加快了脚步往回赶。 雨水疏密,将肃重的黑衣打出几抹深浅不一的斑点,临到岐渊殿门口,斜风中伫立一朵浅粉的身影。 神界的石板砖似玉透亮,水一洗,便成明镜,倒影那抹身影宛若江面芙蓉,素色的油纸伞骨上骨碌碌滚下露珠般的雨。 淇婳抬眼望他,顾不得脚下深浅不一的水洼,抬步凑到他面前,将伞朝他的方向倾了倾。 墨无泽没有躲,低头注视着那张盈盈笑颜,语气比秋雨还要刺骨: “还不收敛,狱里的日子很清闲,流连忘返?” 淇婳早就料到对方的态度,正如星陨宴上一般,于是笑得更柔了:“上次宴上,神君怪小神手伸得太长,可你又何尝不是?” 她轻轻咬了尾音,炯炯清眸间凝了一汪冷潭。 对峙间,男人一声低笑随雨水落地,玄衣挺拔的身影掠过她,留下一个反问:“你改了吗?” 语气不重,带着警告的意味。 淇婳握紧手中的伞柄,细眉拧起。 她与他相识上百年,因着同族的缘分和天后的抬爱,两人的关系算不上紧密,却也还算和谐。 天界是个复杂的地方,花族在神族眼里是除了开花供人赏乐以外一无是处的种族。 她作为花神,哪怕顶着上神的称号,也常在天宫行职中碰到些没来由的为难。 作为第十二天方的方主,墨无泽做事秉持公正,公事公办,一视同仁,毫不拖泥带水。 淇婳很欣赏他,也喜欢同他共事,他仿佛对待任何人都没有额外的兴趣,只要她藏好尾巴,他都不会成为她的障碍。 可偏偏他告假下凡再回来,便开始处处针对她,成为墨无泽所感兴趣的一员,不是什么很荣誉的事。 设计她捡到魔尊,甚至连她几百年前着手的事如今都要被刑宿天挖个底朝天。 她想了很多,唯一能解释的只有…… “你不会想替那个凡人报仇吧?” 身后渐行渐远的脚步声戛然而止。 第20章 任务完成 “随你怎么想。” 雨停了,残雨敲打梧叶,四周空荡荡。 淇婳清楚,她威胁不到他,甚至这会成为自己的一道催命符。 —— 闲云幽幽,转眼几日秋。 江月笙没有再去管刑曜的事,她像往常一样去应仙院读书,到辛柔府上修习礼仪,只为在那万仙期待的中秋宴上切莫失仪。 闲暇时间,通过借狗的人情,从墨云泽那里听听魔尊一事的后续。 淇婳被释放,说是被魔尊胁迫,其中难免没有天后的参与。 青华杀星岚一事仿佛沉入深潭,无人知晓。 传闻只说青华大帝与无泽神君共同消灭魔尊的佳话。 至于魔渊之战的蹊跷,飞天镜的下落,三百年前的真相如何,想来墨无泽并不想让太多人知道 她清楚,以墨无泽的脾气,这沉入深潭的,是一枚种子,终将幽色参天,遮天蔽日。 再听到刑曜的消息,是中秋宴前,据说她自那日后再没与青华说过半句话,近日更是着了魔般要和离。 青华府上不算宁静,刑曜诉求无果,带着孩子离开府邸,先是去了天后那里,被秉持和气的天后规劝了几日,耳朵磨出了茧。 最终决定去祺宁公主府上躲躲。 星岚在应仙院同江月笙事无巨细地全说出来,末了眨着期待的眼睛问:“我还想到弦姝姐姐那里住,你可愿意?” 江月笙笑了:“愿意,怎么不愿?” 于是当晚,辛柔带着两个蹦跳的小丫头,怀里还抱着一个,踏进茉疏宫。 一进门就招呼霖晗,兴冲冲道:“快让我瞧瞧,兄长做的桂花糕。” 霖晗安顿好孩子,不敢怠慢前主子的要求,看了眼现主子,见她无奈又好笑地点头,才乖乖取出那盒自拿到就不敢乱动的糕点。 星岚和梨落凑上前来,好奇地围着看,嘟囔着:“当真是兄长做得?他可从未下过厨。” 梨落想伸手去拿,被辛柔制止,严肃道:“可不能乱碰,听说弦姝宝贝得紧,都舍不得吃!” 墨无泽送的东西,确实新奇,但不舍得吃的不是她,而是霖晗知道天上的主子一天一个性子,不敢轻举妄动罢了。 江月笙看着梨落眼巴巴的样子,平淡地回:“有什么不能吃的,墨云泽都吃好几块了。” “反正放久了也会坏,吃吧。” 星岚趴在桌沿,闻言一瞬坐直了身子,伸手拿了一块塞给梨落,又塞自己嘴里一块。 辛柔却不敢这么奢侈,象征性地拿了一块,用手帕包着,又套上一层小盒子,小心翼翼收了起来,在一众不解的目光中解释道: “仙气做的东西放不坏的,我等你俩成亲的时候,拿出来揶揄他一下,也是一段佳话!” “而且……”她转转眼珠子,勾唇:“还能转手卖个好价钱呢!” 江月笙没心思陪她闹,帮着霖晗摆好碗筷,问:“战神呢?” “被阿爹拦住了,他想和阿娘好好谈谈。”星岚答道,心里只当是父母平时吵架那般,可话落又回想起那日冷刃隔开皮肉的痛处,顿时心中惴栗。 “阿娘不会受伤吧?” 江月笙问清楚地点,丢下碗筷跑了出去,甫一开门便见两道人影逐渐靠近。 两道人影一前一后,身高差不太多,走在前边的人步伐偏大,穿着便宜行动的黑色劲装,乌发高高束起,簪着一枚月下极为显眼的玉簪。 墨云泽与身后人保持一段距离,却又微不可查地留意着身边情况。 刑曜则走得缓慢,步伐有些僵,发丝凌乱,连衣衫都有破损,看起来像是刚打过一场恶仗。 目光是空洞的,待看到江月笙的身影,转而扯起嘴角朝她笑。 “我打了一架,以往都是我让他,可今日我却毫无还手之力。”她说,轻飘飘的语气,“好在云泽神君帮了我一把。” “多谢你送我。” “只是顺路。”墨云泽并没有过多展现自己的热心肠,云淡风轻地看了江月笙一眼,径直离开。 刑曜进门前,细致地将身上的狼狈整理了一番,从怀中摸出一样东西,轻轻叹了一口气。 那枚玉心竹,在战斗中替她挡了一击,已经碎的看不出原本模样。 碎裂的玉心竹划伤她的脖颈,细细密密的伤痕还沁着血珠。 玉心竹可净世间万毒,要一人以真心与修为浇灌方可长出玉心。 如今玉心已碎,那片真心也在漫长的琐碎中消磨殆尽。 失望,痛苦,无能为力又被人压制的感觉,江月笙最能感同身受,于是她问:“所以你怎么想?” “那就练吧,没有选择。”她意外的平静,甚至有些释然。 晚上,由于辛柔没有提前打招呼,尚未备好她的客房,于是天族公主和冥界公主睡到了一张床上。 辛柔总有许多话想说,她拽着被子将脑袋蒙住,握着一颗夜明珠,像藏在山洞里躲避天敌的小兽,跟江月笙说起悄悄话。 不是别的,正是那日七弦院屠魔之事,虽然外面传的很正派,但大部分神仙也听到点关于真相的风声。 什么同生共死咒,什么青华大帝为护佑神界忍痛弃女,什么青帝府大小姐手执神器慷慨赴死。 辛柔不解,青帝说同生共死咒是魔尊为了报复他和刑曜所下,可这种咒术是神族咒术,且纯魔之体的魔尊根本无法使用。 江月笙抬起食指点在她的嘴唇上,轻轻摇摇头,又搓了搓手指做穿针引线的动作,在她嘴上凭空缝了缝。 辛柔会意,觉得无趣,裹紧被子躺下了。 神仙们心里都清楚,只是都缝紧了嘴巴将一切推测咽进了肚里。 但这也足以令天后再提不出劝解刑曜的话。 和离的日程定了下来,刑曜也打点好了接下来的安排。 离开青华府,她在天界是没有家的,曾经她用战功换来的宅邸都变卖充实府中开支。如今战友们的冤屈已洗清,仍有一些还愿追随她,她便想离开天宫,到边境去。 神界的边境,便是四帝君所居住的四大仙山,有四帝君镇守,还算安宁,但据说北海的海神帝君几百年前仙逝,无人看顾。 北海又是险境,当年墨无泽在那里斩杀过邪兽,却险些有去无回。 江月笙看着还在襁褓里的老三,难免有些担忧。 “不去北海。”得知她的顾虑,刑曜摇头:“北海有秋神帝君照料,我们去浮玉山,那里离魔渊近,魔尊死了,难免会有魔族窜动。” 浮玉山是春神帝君的地界,四季如春,繁花万亩,两个孩子听得雀跃,春神帝君也喜欢星岚和梨落,比起墨云泽那个无趣的家伙,还是小孩子好玩儿。 天君也松口下令,待中秋宴后便可启程。 想起魔尊,江月笙难免忆起那日,多次尝试拿起神器的神仙们恹恹散去后,裴炀坐在破明面前。 清白照影,残烛续灯。 盘踞在神器之上的银色神鸟随着他的靠近泛出神光,仿佛面对猎物的猎鹰,发出铮铮器鸣。 裴炀将烤好的果子揣进怀里,听着江月笙的计划,不满地扯扯锁骨上的降魔链,几近透明的魂体忽明忽暗,黝黑的双眸漫不经心地转转: “用不着你胁迫,我自会帮你做得透彻。” 后来魔尊将每一步都完成得完美无缺,没有给她留下任何破绽,包括慷慨赴死。 好似他本身就是为此而来。 刑曜和离当天,青华还想挽留几句,眸光略过她衣领下遮不住的几道伤痕,终究还是没说出口。 夜晚,江月笙坐在案旁,正上愁如何让二咪下凡传信给弦姝。 脑海里响起系统的声音:【叮,恭喜完成任务。】 系统的语气格外雀跃:【系统升级,已接受前宿主的馈赠,获得预知能力一次!】 所谓前宿主,江月笙想起冷宫里那个疯癫到不可自理的身影。 系统解释:【她时而清醒时而痴傻,帮你也是帮她自己,她自然乐意。】 江月笙咬着笔杆:“替我谢谢她。” 临近中秋,四海各路神仙齐聚天宫,南天门外铁骑千群,阵势纵横。 据说以刑宿天为首,将各大天门严关把守,只进不出。 眼见着中秋宴的日子越来越近,送二咪下凡成了最大的难处。 月度银墙,红窗外传来“笃笃”的敲击声。 掀开窗子,辛柔趴在窗柩上,眨着皎洁的眸子,邀请她明日去天门赴宴。 秋神帝君明日至天宫,作为如今在世最古老的帝君,神力雄厚,所到之处,神光华彩,仙灵翩翩。 处在帝君的神光之下,不仅能增长修为,还使仙心旷神怡,兴许还能更进一层境界。 因此天界还未至上神修为的小仙自发性想去蹭蹭神光。 “你肯定不需要这神光,我听闻你与那秋神帝君座下的同胞兄弟有上百年未见,定是思念不已。”辛柔半个身子探入窗内,半倚在窗边,脚下悬空荡了荡。 江月笙答应了下来,辛柔欣喜不已,好容易有了可说话的人,又赖着不走,难免又提起她那万仙敬仰的兄长。 墨无泽的神光曾经也被小仙们组团去蹭,只是自凡间回来后,也许是弱水侵蚀太深,他的神光便越发脆弱了。 虽然所有人都不明说,但辛柔猜想,天君废掉墨无泽的太子之位兴许也是因此。 江月笙持笔敲了敲她的脑袋,告诉她以后在茉疏宫不许再提墨无泽。 晚上,辛柔跑去客房拽着星岚和梨落玩耍,江月笙在书房坐了许久,望着月影斜着走入树冠后。 后院灯烛吹灭,一片寂静。 她换了身方便行动的衣裳,跳出宫墙,一路朝着天门的方向走去。 月色亮得逼人,云影间吐出一只轿撵,朝着一处深林间坠去。 江月笙一路追去,残木碎锦间,一个如月华般清素的少女无力倒在繁草间,深红的血宛如晨露散满一片草地。 少女失去意识前,紧了紧怀里的东西。 第21章 扇他 夜风微凉,风卷落叶带起扬沙,墨云泽清理一番被麟血引来的蛇群,合上窗子准备睡觉。 隔壁的冥公主却跳进院里,身后背着一个受伤的白衣女子。 怀里还抱着一只黑色的,毛绒的,独眼小狗。 将伤者安置好,墨云泽一边配药,一边瞧着窝在床头浑身警惕的小狗。 它立着耳朵,一只眼紧闭着,还淌着血,用另一只湿漉漉的眼睛极为警觉地环顾周围。 墨云泽将配好的药递给她,皱眉:“就这一次,我这里不是医馆。” 见小狗冲他龇牙,少年神君来了脾气,喝道:“这是我的地盘,你最好收敛些。” 小狗不听,冲着他狂吠,墨云泽烦躁地挠头发,转身离开。 江月笙拍拍狗脑袋,虽不知它的来历,但看身上的气息应该是地狱犬,因此对它有着格外的耐心。 上好药,她将人安顿在茉疏宫,独眼小狗守在门前,整夜未眠。 翌日,江月笙跟着辛柔前往南天门。 二人不为蹭神光,便不挤在前头,找了个僻静的菩提树下,一张小案,摆上几块糕点边吃边等,春游一样。 几个机灵的神仙趁着人多做起了生意,叫买着点心、花露和佳酿。 辛柔听着吆喝,抬手拦住买了一壶醉仙尘,凭空取了两只酒盏,给江月笙满上。 “这醉仙尘是好东西,母后禁止其进入天宫,宫宴上喝不到的。” “为何被禁?” 辛柔举着酒杯深深嗅了嗅,感慨:“因为它好啊,又香又烈,最适合好日子喝!” 南天门仙影窜动处传来一阵躁动,碧空风云起,凝光悠悠,几道飘然神影踏风而至。 她将酒杯塞进江月笙手里,指着缥缈之外的神影,笑:“久别重逢,今日可不就是个好日子?” 辛柔抿唇品酒,浓烈酒香唇齿满盈,忽觉得浑身寒意丛生,针扎一般传遍全身。 她像是炸了毛的猫,四下寻找着寒意来源。 便见隔着袅袅云雾,守在南天门处一众肃穆神差中为首的那个黑色身影。 她反手将酒杯倒空,墨无泽的眼神依旧不依不饶。 她一把夺过江月笙的酒杯,丢到菩提树下。 那股冰冷的视线才淡淡收回。 辛柔拍拍尚有余悸的心口,手放在桌案下戳戳身边人的胳膊,重新倒了一杯,掩袖偷喝。 一声清冽的钟声荡起回波,震得众仙纷纷让开道路,天门下幽香传来。 衣袂逶迤的众花仙伴着漫天花雨自人群中缓缓行过,臂纱似流云,怀抱近百种开得正艳的秋花。 “瞧瞧,那可是中秋宴上要用的花,可有你喜欢的?”辛柔酒量好,一杯喝不醉。 江月笙还在小口小口抿,送花的队伍离她们不算近,花香却呛得她难受。 “咦?”辛柔将手搭在眉骨上远眺,嘟囔道:“怎么这么多渡莲?” 江月笙顺着她的目光,一坛坛幽兰色的莲花在队伍中行过,数量不下千朵,散着淡淡的幽光,皎洁似月。 “大抵是父君喜欢荷花?”天族公主还在给自己寻找答案,反手又推了推冥公主的胳膊,话题跳跃到:“诶诶快瞧,哪个是你哥?” 江月笙仰头,迢迢银河间一辆六龙齐驾的金车年碾碎花残瓣,卷着云雾飞过南天门。 宛如星斗坠落,渺渺神光仿佛金车上撒下的金屑,豪气阔绰地落在仙群头顶。 金车之后紧随一抹群青,颀长挺拔的身影,脚踩玉色折扇,那扇面展开足有一人高,坠着叮当玉环,风铃般作响。 她毫不费劲地便认出此人正是弦姝的兄长潇凛。 于是抬手为辛柔指了指。 可还未开口,喉头便涌上一股腥甜,她掩袖咳了几下,咳出一抹殷红。 【你中毒了。】系统适时的出现。 好在今日辛柔念叨着好日子,替她选了绛色衣裙,血色落在袖摆上,好似打翻了一碗水看不出端倪。 是酒的问题?江月笙看着身边的辛柔,除了脸颊有些发红并无异样。 【是酒和银合花花粉,只对冥族有效,毒发浑身如蚁噬,痛苦不已,对凡人冥修……加倍。】 密密麻麻的疼痛咬的她将指甲掐进肉里,仿佛期待更深的疼痛来保持清醒。 脑海里显然已经对下毒者有了推测,这是一场专为她而设的局。 花神淇婳,如今定是守在某个角落里观察她的反应,以验证她是否为凡人。 江月笙尽力保持常态,指甲扣着手腕上的陈年旧疤,已然刻出新的血痕。 【墨云泽肯定有药,我们去找他!】系统也跟着焦急起来。 江月笙摇头,她不能走太早,俯身悄悄捡起地上的瓷片,挑了最锋利的一面刺入手腕。 手掌按着瓷片,紧紧掐着手腕让血流的不那么快,又能保持清醒。 就连系统也跟着倒吸一口凉气。 神光散去,辛柔挽住她的胳膊,见她面上有汗,调侃:“你才喝多少,就醉的发汗?” 她嚷嚷着,要带她赶去前头跟潇凛说说话,江月笙摇摇头,从齿缝里挤出字来:“醉醺醺的,还是下次吧。” 辛柔挠挠头:“那我送你回去。” 她起身去拉她,江月笙不为所动,天族公主被吓傻了:“你酒量这么差,腿都软了?” 江月笙拧着眉,想说点什么谴走她,却根本张不开口。 “你宫里人来接你了,我送她。”清朗的声音宛如一股山泉,墨无泽扫了一眼满是酒味的辛柔,视线落在江月笙身上。 寒意油然而生,祺宁公主匆忙应了一声,跑得比兔子还快。 江月笙又按了按抵在瓷片上的手,才终于将话语顺畅起来:“我自己会走。” 墨无泽不语,只是看向她藏在袖口下的手,沉默坐在她身旁。 淡淡的清香,她的脑海清醒一瞬,不是他一贯冷厉的沉檀香,而是清爽的崖柏香。 “抢来的东西很好用?” 墨无泽去捞她的手,“还会贫嘴,看来还不够疼。” 话落,看着那双鲜血模糊的手,蹙眉。 用力太紧,瓷片碎裂在皮肉里,她好像傻了一样,哪怕手掌也被刺破,瓷片断进腕上的骨头里,还是不知疼痛地狠狠往里按。 本来留在腕上的疤痕也看不清样子。 他沉着眸子,拿出一张锦帕折了折,塞进她嘴里。 “不取出来,可用不了药。” 江月笙含糊着回他:“唔用里。” “不用我,就没人救你了。” 他将手覆在已然看不清血肉的地方,轻轻施法,断裂的细小瓷片从深处往外冒。 伴着身上啃咬的疼痛,仿佛被钝刀细细拉过并反复切割,最后一枚瓷片被取出,墨无泽迅速倒了点止痛的药粉。 江月笙吐掉帕子,感觉下巴紧绷好像被卸掉了一样。 面前递过来一个小锦盒,里边是一枚药丸。 尽管神界仙药都很相似,但她还是认出来这是当初他离开时送给她的那种神药。 可以解百毒,再重的伤都能直接痊愈。 江月笙不语,对上那双漆黑的眸子,迟迟没有动作。 他轻轻叹了一息,削下一点药丸自己咽下,再将其递到她嘴边,问:“信了?” 江月笙又问系统,对方在她脑海里急得团团转:【吃啊吃啊,好东西!】 她这才缓和了视线,抬手想接,却发现手掌麻木到仿佛不属于自己,只能张口任由他喂进口中。 丹药下肚,疼痛瞬间消失,只是浑身还酸麻不已,轻易不能活动。 淇婳定在附近看着,她必须尽快离开。 她动动手脚,还是无力。 四下神仙都已走光,墨无泽没有要离开的心思,坐在她面前好整以暇地看着她。 菩提树下闪着斑驳的日影,红红的菩提子落了下来,在半空中被无形的屏障弹开。 是结界。 “下次换个方式吧。”他说,纵使知道这伤早晚会被神药回复,却还是不忍心,拿出绷带仔细替她包扎。 “做凡人时带着这疤,如今做了公主还带着,不太好看。”他柔着嗓音,像很久以前第一次给她包扎的时候。 她手上这道疤,基本上都是自己划的,已经成了习惯。 小狗应激时会啃自己的大腿,逃亡途中必须要保持清醒的时候,她总会用疼痛来提醒自己。 这样过了十年,直到捡了他,紧绷的弦才终于得到缓冲。 他总是睡得很浅,半夜涨水时,她还没醒,便已经开始赶路,有时窝在他怀里还能再睡一觉。 她的夫君不怕弱水,她总觉得自己捡了块宝,洗衣做饭,需要沾水的轻活儿都让他来干,砍柴烧火的活儿她都先做一半,而后都被他接手。 后来江月笙想了想,也难怪他要走,在她身边,神君好像总在过苦日子。 绷带缠了几圈,手掌间麻木褪去,传来淡淡痒意,江月笙回过神:“你怎么还不走?” “你想我走?”墨无泽抬眉。 “那你留着做什么?” “叙旧。”他毫不遮掩地说出口,语气中隐隐透着几分希冀。 “没什么好叙的。”她动了动,抽回手,撑着桌案意图站起身,无果,又坐下去缓了缓。 “潇凛必定会察觉端倪,中秋宴后开天门,你且回你的凡间去,天冥联姻事关三界,你这般迁就她,对她无益。” 原是在这里等着她,江月笙揉揉手腕,“倘若我不想走呢?” 墨无泽望着她,表情随和,黑眸并不冷厉,却透着几分压抑。 她很熟悉,不用他开口,便表明了态度。 他只是在通知,由不得她选择。 她站起身,勉强稳住步子,居高临下地看着他:“让她沦为两界的棋子,也是对她有益吗?” “这是两界之事,并非你想的那么简单。” “对,你聪慧,你们神仙厉害!” 江月笙甩手给了他一耳光,打完又嘶了口气,掌间伤口开裂,绷带洇出淡淡血迹。 “疼吗?”他问,便要去捉她的手。 江月笙一把甩开,转头跑远。 墨无泽用指腹抚过脸上的红痕。 用这么大力气,一定很疼。 “该去迎秋神帝君了,你怎么突然讨懒?” 文昌帝君看着擦肩跑过的冥公主,转头朝着墨无泽喊道。 待到走近,看到对方的脸,才突然倒吸一口凉气。 回头看了眼跑没影的冥公主,啧啧两声:“见识到了,初生牛犊的胆子。” “还好。”忽略脸上的巴掌印,墨无泽神情淡然:“是好事。” 冬炀觉得他疯了,又问:“那迎帝君……” “不去了。”他摸了摸脸上的红痕,补上一句:“怪丢脸的。” 真觉得丢脸你怎么不挡一挡?哪怕觉得下手太重会伤到人家,躲总会吧? 他就不信眼前这家伙会对冥公主毫无招架之力! 江月笙跑得累了,揉着酸麻的四肢慢慢往回挪,终于挪到家门口,却见茉疏宫里外仙气腾腾,围了一圈仙侍。 想起昨夜救回来的姑娘,她暗觉不妙,提起精神往回走。 霖晗正站在门口,远远朝她招手:“公主!你猜谁来了?” 小仙侍笑盈盈问,江月笙探头望见一抹群青色,用洁尘术整理一番裙摆,走入门内。 潇凛坐在前厅的八仙椅上,身边立着两排待命的仙侍,他撑着下巴,翘着二郎腿,抬手朝她勾了勾。 “兄长……”她低低唤了一声,不知弦姝私下里如何与他相处,不敢多言。 潇凛应了一声,模样与弦姝约摸三分相似,潇洒恣意的气质,倒是与亲妹妹一模一样。 “现在知道唤人了,方才天门下光顾着喝你那破酒。” 她不语,潇凛啧了一声:“上了个天,还真叫你学乖了。” 他摆手,将一众仙侍谴退,自顾自喝茶,招呼她落座。 “你也别装了,她若真乖乖上天嫁人,那才叫新奇。”他撂下茶杯,“你是她哪个侍女,新来的?” “不是侍女,是护卫。”江月笙如实答。 “挺好,来天界有什么目的?我可不信你只是为了弦姝。” “报恩。” 潇凛来了兴致:“谁的恩?” “百狐星君。” “确实有听闻他早年救过一个凡人。”潇凛把玩着折扇,思付道:“不过他有家室,其夫人是出了名的善妒……” “我只是报恩,没说嫁他。” 潇凛笑着摇扇:“我的意思是,还以为你早被他那善妒的夫人盯上了,竟还活着。” 这么说完,又意识到她已是冥修,算不上活着。 “我竟猜对了。”他弯眸:“你也挺惨。” 江月笙只附和着点头。 “说正事吧。”他收起折扇,饮茶润润干涩的喉咙。 “你可瞧见了,那上千朵渡莲——” “是为你而做。” 神君:[托腮]用这么大力气,她的手一定很疼。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1章 扇他 第22章 中秋宴 已是正午,日光杲杲。 独眼小黑狗守在客房门外,闻着附近逐渐浓郁的仙气,朝着退到后院避嫌的几个仙侍狂吠。 “哪里来的小畜生!” 有仙侍朝它甩去一击,小狗身姿灵活,轻巧躲开,龇着牙朝她扑去。 人群传来一声惊呼,小黑狗却被一只手拦在半空,“镗镗”张合着两排牙齿却咬不到人。 江月笙提着小狗的后颈,招呼霖晗送客。 将它丢到客房里,气势汹汹的小黑狗瞬间萎靡,湿漉漉着眼睛哼哼唧唧装委屈。 江月笙有些好笑,捏了一把狗头,小狗承了她的恩,不敢朝它龇牙,躺平认命。 帷帐内传出几声轻咳,幽兰色的眸子注视着一帘之隔外的热闹,纤细凝玉般手指掀起帷帐,缓了缓,虚浮着气息问:“是你救了我?” 女仙名叫流云,性情柔软,容貌颇佳,曾是天界女仙典范之一。 正是七遐星君引弱水为博一笑而贬入凡间的那名女仙。 也是江月笙下一个任务的关键人物。 系统说,下一个任务对象名叫白絮,是天界雪神,也是七遐星君孪生兄弟百狐星君的妻子。 与不务正业,斗鸡走狗的七遐星君不同,百狐星君乃是端方君子,温文尔雅,宅心仁厚。 雪神白絮与姐姐流云有七分相似,却更加持重孤僻,与百狐星君性格相合。 二人相敬如宾,举案齐眉,若非姐姐流云的到来,一切还算和谐。 流云更加温软柔和,相比之下显得白絮十分无趣,再相合的夫妻,经过百年终究会厌倦。 无论是七遐星君还是百狐星君,都对流云极为欣赏。 不久,流云便因七遐星君被贬下凡间。 白絮也因此被牵连,革除雪神一职。 十八年后,案件重审,流云被减刑召回天界,却在过天门的路上遭遇袭击,惨死在天门下。 所有的线索都指向白絮。 “伤好后,准备去哪里?” 流云说:“便当做什么都没发生,照常回去。” 江月笙神情微妙。 “不可能是阿絮做的。”她提高声调,回想昨日坠落的瞬间,喃喃:“她没有那么强。” “你且养好伤再说。” 替她煎好汤药,江月笙提溜着小黑狗出了门,趁秋神帝君的府邸还空着,她循着潇凛的指示,潜入后院。 渡莲,是最纯净的仙花,碰不得一丝怨气,而她用乌鬼花转换容貌,难免有怨气残留。 明日宴上千朵渡莲必定会因她枯萎。 今日的毒,只是开胃前菜。 秋神帝君的院中有一株梧桐树,挂着古往今来早已仙逝的神仙灵识。 这些灵识无甚大用,和牌位一样不过做个念想。 潇凛说,那多是上神尊位的灵识,让她偷拿一颗佩在身上,遮住身上的怨气,宴后再悄悄送回来。 江月笙翻过院墙,合抱之木,映入眼帘,神木参天,峨峨如山峻,秋风下未枯黄一片叶子。 晶莹果实悬于其上,泛着淡淡荧光。 她掏出独眼小狗,听流云说,这是她在凡间捡来的宠物,并不知是地狱犬。 江月笙看着,应该是和小咪同族,但是只有一个脑袋。 并非所有地狱犬天生三只脑袋,只有三只脑袋的狗性情凶猛,适合豢养。 这只小狗,想必是优胜劣汰后流落了凡间。 她拍拍狗脑袋,小狗会意,变成三丈高的巨犬,用狗脑袋将她托举到树上。 她伸手去摘,果实仿佛焊死在树上,试了一个又一个,怎么也摘不下来,烦躁地晃了晃树枝。 藏在叶片中最小的一枚果实掉了出来,她伸手去接,揣到怀里,抱起小狗抬步离开。 “这就走了,不道谢?” 江月笙止住脚步。 树下静坐一抹苍青,乌发滟滟,眸若暮星,声似寒潭。 秋云起,梧叶萧萧,坠叶纷纷,强大的压迫感自头顶压下,碾落坠叶成灰。 小狗龇牙,被她死死捂住嘴。 “多……多谢秋神帝君……” 秋神点头,眼前灰暗的秋云散了散,“吾不吃人。” 纵是这么说,身上的神压却并未散去,将她死死钉在芳草间。 “坐。”他指着身边的草地,一股强大的力量将她牵扯过去,像摆弄布偶一般将她按在位置上。 秋神自袖中拿出一柄卷轴,展开是一幅极其详尽的地图,人间几大州境跃然其上。 州境内立着一座座城池,细看其中窜动着无数小小墨点,是集市上热闹的人群。 他伸手朝着角落中一处城镇一点,画幅间的城镇下起蒙蒙细雨。 城镇下热闹的集市瞬间散去,蚂蚁一般小小的人影四处逃窜躲雨。 秋神勾唇,大手一挥,指尖生长出一朵晶莹剔透的冰莲,透着逼人的寒意,不过片刻,江月笙便感觉皮肤冷到发麻。 冰莲浮于秋神掌心,磅礴神力自掌心凝结,源源不断灌入冰莲之中。 那朵莲花好似饥渴的水蛭,仍不知餍足,甚至开始主动抽取神力。 秋神凝眸,手指合拢,威胁似的捏了捏,冰莲才渐渐收敛,像夹着尾巴的小狗。 莲心生出一滴露水,顺着层叠莲瓣滑下,落在地图上的城镇里。 须臾,画中城镇飘起鹅毛大雪。 小墨点纷纷停下脚步,抬头望天,更有甚者俯身叩拜。 秋神望着卷轴,表情不变,周身逐渐缓和的神压昭示着他心情很好。 “在谢我。”他让江月笙去看。 “帝君……”她犹疑着不知该不该开口。 秋神示意她讲。 “如今,正八月……不是下雪的季节。” 神界对于四时错行颇为严苛,秋日飞雪,算得上重大失职。 话落,周身的神压又重了几分,压得她喘不过气来。 秋神侧目看她,将她怀里的小狗拿走,丢掉。 合起卷轴,直接塞到她怀里。 “送你。” 他又把冰莲递过去,见她的手被冰莲强势的寒气冻得发红,又抽出一张帕子裹住,塞给她。 继而起身,淡然而不失优雅地消失。 江月笙有种被强势嫁祸的感觉。 【冰莲,好东西!山海图,好东西!我替你收着!】 两样神仙法器全被收进系统空间。 【这冰莲是雪神一族的布雪法宝,白絮被革除雪神职位后,便由秋神暂代布雪一职。】 【秋神这家伙,年纪大,总犯糊涂,让你捡大运了!】 “哈……”江月笙僵笑。 东西太烫手,她想让潇凛帮她还回去,小仙君一听,连连甩扇,一问三不知。 “我没看见,也没听到,不要找我!” 江月笙无奈,只能等到中秋宴上。 中秋是人间团圆日,也是九重天上的大日子,四海八荒的神仙齐聚一堂,奔赴这场盛宴。 同为公主,江月笙坐在辛柔的旁边,仅次于天后的位置,对面是墨云泽。 墨无泽自失了太子职位后,席位便按官职排,在五大帝之后。 刑曜和离后没了青帝夫人的头衔,席位也格外偏,天后本想念着情分给她排在靠前的位置。 刑曜没有应,越靠后越自在,只是席间青华大帝的目光还是难免往那偏僻的方向瞟。 【叮,检测到任务对象。】 百狐星君隶属第八天方思量天,席位偏远。 顺着系统的指示,江月笙望见气质儒雅,生的还算俊的星君与邻座相谈甚欢,坐在他身旁的白衣女仙面目肃冷,极其敏锐地回望过来。 与流云同样幽兰色的眸子,似冬日冰雪,江月笙猝不及防地颤了一下。 辛柔从春神帝君的案上偷来一壶酒,将面前的果酒调换,念在墨无泽离得远,便放肆大喝。 还不忘拉上自己的好姐妹,一边做着淑女姿态,一边掩袖豪饮。 江月笙不擅长喝酒,只敢慢慢抿,觚中酒水还没饮几口,一只手伸过来直接将酒倒空。 辛柔遥遥望了望,压迫的视线还在,后背的冷意未消散,一咬牙,将酒壶丢到一边。 抬脚踢了踢,抬头再望,又踢了踢,直到彻底碰不到。 又拿起果酒,也不行,祺宁公主欲哭无泪,端着优雅的姿态,将酒壶丢给席间静候的仙侍。 江月笙叹气,潇凛遥遥看着这场无声好戏,折扇掩面,低声不咸不淡道: “无泽神君,未免管的太宽了吧?” “舍妹顽皮。”墨无泽回道。 潇凛笑而不语,真想一扇子甩他头上,让他睁大眼睛好好看看自己管的到底是谁的妹妹。 打不过,便也只能想想。 月清寒,银汉无声。 坐上客来,尊前酒满。 众花仙携百花踏风而来,雾霭流云,恍若云霞倾落,芬芳醉人。 闻着沁人的花香,江月笙自袖中摸出一壶醉仙尘,在辛柔期许的目光中倒满,趁着众仙赏花的间隙饮了一大口。 差不多了,她拍拍发烫的脸颊,将剩下的酒都让给辛柔,静静等待压轴的渡莲。 一声天乐震荡而出,和着帝钟震响,三清妙音,幽色渡莲踏上殿阶,满庭芳华,清心拂尘。 在座神仙无不心旷神怡,凝神静气,感受渡莲的清灵仙气。 淇婳端坐席间,只瞥了江月笙一眼,合上双眸。 天君暗叹一声“不错”,天后了然,便问花神想要什么赏赐。 淇婳起身,嫣然一笑:“能得君上盛赞,实乃小神荣幸,今日百花赏并非我一人……” “呀!”一声惊呼。 “渡莲……快看渡莲!” “怎会如此!?” 众仙惊诧间,千朵渡莲以极快的速度迅速枯萎。 枯黄的花茎宛如塞外风干的烈士折下头颅。 仙气浓郁的殿内一时死气沉沉。 “这是怎么回事!”淇婳一声怒喝,身后的花仙面色惨白,纷纷跪下不语,唯鹅黄衣裙的菊花仙子檀心低声道: “渡莲仙气至纯,却也脆弱,一旦碰到阴怨之气,便会枯萎……” 提到“阴怨之气”,殿内与此相关只有来自冥界的两人,潇凛虽是冥君之子,传承的却是其母玄霜上仙的仙道。 而弦姝公主,虽也是上仙的骨肉,但传承的是冥道。 所有人将视线落在江月笙身上。 潇凛用扇柄敲桌案,声音如珠落玉盘,掷地有声:“舍妹修的是正经冥道,身负坤灵之气,何来怨气一说?” 檀心不紧不慢道:“听闻冥界有种禁术,以至阴怨之花为引炼做丹药,可转换容貌,再强的仙术都看不出异样,只是身上会留下阴怨之气……” “你的意思是……眼前的弦姝不是我妹妹,而是有人用丹药假扮?”潇凛反问。 檀心低下头:“小仙并非此意。” 一时间,众仙安耐不住心思,议论纷纷。 “这位仙子,说话要讲证据。”冥公主缓缓开口,面上未有一丝一毫的慌乱动摇。 “小仙也希望只是误会一场,公主说要证据,庭外还有几坛渡莲,不妨试一试,若真是误会,也好还公主一个清白。” “你说试就试?”潇凛凉凉开口:“你这小仙这么大的面子,三言两语便要我冥界的公主自证清白!” “不过几朵破花便要她自证,他日你再扣个莫须有的罪名,置我冥界脸面于何地?” “仙君言重了……” “我言重了?”潇凛怒极反笑:“冥族公主是为两界和谐才登上的九重天,不是来背锅当笑话的!” 他气势汹汹,一字一句逼得檀心说不上话来。 辛柔戳戳江月笙的胳膊:“你哥好宠你,我哥也还算个人。” 座上天君见潇凛没有继续说话的意愿,正欲开口调停。 沉默许久的冥公主轻咳两声,劝道:“阿兄,今夜佳节,这般争执只会扰了大家的兴致,她要我试,那便试吧。” 天后闻言,安抚道:“好孩子,便这一次,此后再有人如此凭空污蔑,便是要挑拨两界,按谋逆罪剔除仙骨打入轮回。” 檀心脚下一颤,见冥公主这般不卑不亢,必定留有后手,若是继续…… 她求救似的望向淇婳,花神冷冷睨了她一眼,仿佛一只无形的手狠狠压在她头上。 进与退,结果无二。 檀心一咬牙,让人将殿外的渡莲搬了进来。 “公主只需静候便可。” 江月笙应下,眼前的渡莲开得正艳,晶莹剔透的花瓣舒展开来,露出嫩黄的花蕊。 众仙屏息凝神,生怕错过些什么。 一息,两息,直到帝钟敲响,渡莲并未有任何变化。 檀心随着钟声坠入谷底。 江月笙掩袖轻咳两声,越咳越狠,呕出一口殷红,鲜血溅到花蕊上,渡莲瞬间干枯萎靡,化作齑粉。 “弦姝!”潇凛快步起身朝她飞奔,踹翻桌案,瓜果佳肴撒了满地。 “别过来!”江月笙想阻止,唇角不断冒血,脚下无力直直倒了下去。 神君:[裂开]都已经让老妹把你酒丢了,怎么还拦不住 坐上客来,尊前酒满。——李清照《殢人娇·后亭梅花开有感》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2章 中秋宴 第23章 生辰 辛柔脑袋发蒙,听到对面墨云泽喊了她一声,才回过神张开手接下跌倒的江月笙。 又是一汪鲜血吐在两人身上,辛柔一下子抱紧了她,慌道:“医仙呢?医仙!” 也是太慌,一时忘了三界最善岐黄的春神帝君就坐她旁边。 “她中毒了。”春神帝君笃定道,招呼人将殿外的渡莲拿来入药。 潇凛扑了过来,一眼便看出异样:“是银合花花粉,配上酒,便是只对我冥族人有效的剧毒。” 正值佳节,怎可能滴酒不沾。 淇婳立刻摆明立场:“君上明鉴,小神并未在宴上安排一朵银合花!” “那昨日天门下,我怎见百花丛中有银合花的影子?”潇凛追问。 “那是我手下小仙疏忽,那株银合花也并未送到宴上。” “银合花粉藏在渡莲里。”春神帝君摘下准备入药的渡莲,嗅了嗅,开口:“渡莲味清苦,银合花粉带着甜香,不仔细闻,确实看不出。” 若是以这几株渡莲入药给冥公主服下,只会雪上加霜。 天君面色不虞,下令暂停宴席,封闭大殿,不许任何人出去,让刑宿天彻查真凶。 墨无泽起身,唤来青檀和紫筠,吩咐道:“先将花神一众分别带下去审问。” 他看向淇婳,神色坦然:“劳驾,倘若只是误会,自会证明清白。” 淇婳捏紧袖中拳头,如今情况,哪怕有人顶罪,她也会落下个渎职的名头,根本无法全身而退。 檀心跌坐在地上,被仙差带走时竟心觉轻松。 今日一局她本是被舍弃的棋子,如今还能累及淇婳,也是幸事。 殿内一片肃静,唯有冥公主轻微的细咳声,辛柔拿着帕子一遍遍擦拭唇角的血迹。 潇凛说他府上有药,墨云泽前去取,星岚和梨落也跑来江月笙身边,哭红了眼。 梨落拿袖子胡乱给她擦着身上殷红:“这么多血……弦姝姐姐会不会死。” 潇凛被吵得心烦,想让她们闭嘴,瞥见江月笙冒着虚汗毫无血色的脸庞,自己却先迟疑了。 这副模样,全然不似谋划许久、尽在掌控中那般。 春神帝君想出言安慰,身后传来秋神帝君凑热闹的声音:“死不了。” 春神问:“你能救?” 秋神摇头:“看着不像会死的样子。” 江月笙靠在辛柔怀里,本是几近昏厥,血流的很多,和许多年前死在雪地里那般。 但好在这次倒下的地方还算温暖,做了一场梦,身边叽叽喳喳,像围了一群家雀。 有人关心的感觉,还挺不错。 身上虽然疼,这一觉却睡得安稳,待到殿门大开,清风徐来,一枚新鲜的丹药被塞入口中,身上的痛楚才得以退去。 耳边的噪杂声不减,除却几声关心,还听见秋神帝君说:“她会布雪,确实是玄霜之女。” 玄霜上仙是霜雪一族,雪族血脉皆有驱动冰莲布雪之能。 春神帝君不解:“你见过?” “昨日偶遇,见她兴致勃勃,便着手教了教。”他望着江月笙,仿佛想发自内心地夸赞,语气却平平淡淡:“甚是聪慧,一点就通。” 即将悠悠转醒的江月笙:…… 原来凑热闹是为了天衣无缝地嫁祸。 潇凛摆手:“师尊,你们走远些再说,我怕她听了又吐血。” 冥公主解了毒,殿内紧张的气氛松懈几分,刑宿天那边也审出了结果。 一个小花仙不堪压力,哭着认罪,说自己昨日搬运银合花时身上沾了花粉,昨夜又急着清点渡莲,无意间将身上花粉洒在渡莲中。 渡莲极为脆弱,冥公主自渡莲入殿便中了毒,无意间咳血,才导致渡莲相继枯萎。 天君接受了这个结果,不再深究,虽是小错,却险些酿成大祸,不得不重罚。 将那花仙剔除仙骨贬入凡间,花神疏于看管,罚其俸禄,暂降神职,引以为戒。 鬼门关走一遭的冥公主求情道:“既是误会一场,又值佳节,还是以和为贵。” 天君允了,放轻了对花仙惩罚,淇婳贵为上神,惩罚不变,以儆效尤。 潇凛以养伤为由请求将妹妹送回冥界休养。 插曲过后,宴会继续,冥族兄妹特许提前离席,回去的路上,江月笙揉揉酸麻的四肢,脚步轻盈。 “够狠。”潇凛叹道。 凡人冥修中毒的疼痛是其他冥修的数倍,她竟发了狠地给自己下毒,只为趁机反制淇婳。 “仙君谬赞。” 相比于她,潇凛今日的表现才叫出其不意,昨日还说记不住台词,想做甩手掌柜,今日从嘴到脚,演得那叫一个情真意切。 “你真的只是凡人?叫什么名字?”他不禁发问,他眼中凡人弱小懦弱,从未见过像她这般。 “江月笙。”她毫不遮掩道,对方是弦姝的兄长,也算是自己的上司。 许是喝多了酒,也或许是月亮太圆,令她触景生情,不禁话多了起来。 “有时我也恨自己只是凡人,但我也清楚,我该恨的不是这个。” “我出生的时候,也是秋日里,月亮圆圆的,阿娘说我是月亮送来的孩子,便叫月生。” “我们那里有一座林间古刹,供奉着不知名的神灵,每个孩子取名都会给神过目,可给我取名那日,却起了风,不知哪里来的竹叶落到了‘生’字上,阿爹便给我改名为月笙。” “笙歌的笙。” “据说离那古刹最近的竹林也该有十里开外,所以爹娘觉得那定是神的旨意。” “如今想来,兴许是哪个不知名的地仙,或者野神吧……” 潇凛静静听着,回道:“也不一定。” 江月笙侧目望他,听他分析:“有人供奉,时间又久,应该是哪个消弭的上神,也许如今正挂在师尊院里那颗树上。” 提起秋神帝君,江月笙有种想吐血的感觉。 潇凛忙换了话题:“那这么说来,今日还是你的生辰日?” “确实是。”自打做了修士,便再没心思过生辰,忽然提及,江月笙有种恍然隔世的感觉。 “今日这么辛苦了,也该好好庆祝一下,一会儿我谴几个仙侍去你府上,做几个好菜,配上一碗长生面。” 潇凛盘算着,又问:“你以往都是怎么过得?” 以往…… 她陷入沉思,她五岁开始躲弱水,之前都是爹娘给她过生辰,已经记不太清了。 如今记得最清的,还是捡了江寒以后的日子。 从前两眼一睁就是逃命,从来没有放慢步调过日子,可当身边多了一个人,才发现日子原来不是那么难捱。 “也就……一碗长生面,和夫君一起过。” 乱世里,凑上一碗长生面可不容易。 “过得挺惨。”潇凛咂舌,随手用折扇敲敲她的脑袋,“那我先办正事去了,记得门别关太紧。” 江月笙点头,独自走在宫道上,见婆娑月影下伫立的身影,似乎在等她。 一碗热腾腾的长生面,清凌凌的,躺着云朵一样的荷包蛋。 和十几年前一样,只是曾经坐在茅屋小院里,借着月光。 今日坐在奢华的宫殿里,曾经不舍得用的烛火,点满了整座宫殿。 江月笙拿筷子,不知从何处下手:“这么素,你都是神仙了,还这么小气。” 桌上十几道菜肴,她却只戳着那碗长生面,墨无泽坐在她身旁,说:“那我重做。” “算了。”她吸溜了一口,还是那个味道,淡了点,也还算想念。 墨无泽无声地看着,似乎想说什么,却又没说,好似生怕一张口就会打破这微妙的和谐。 “转过去,别看我。”她被盯得难受。 他挪开视线,不久,听见她放下碗筷,起身欲走。 “你吃饱了?”他问,见她只吃了一碗面,其它的一口未动。 “没有。” 一碗面怎么能饱。 不等他问,江月笙说:“不是在我家,不自在。” “那便去茉疏宫……” “茉疏宫也不是我家。”她打断他,“我家在冥界,明天就要回去了。” 这么说来其实也不太对,她在冥界没有宅邸,每夜都是在林间打坐修炼。 后来弦姝送了她一栋,问她喜欢什么样式的,她想了想,要了个小茅屋,和被弱水冲走的那栋一样,和他离开时带着众神对她口诛笔伐的那栋一样。 她却不爱住那里的,毕竟总会做梦,梦里的人回不来,就很烦。 “明日,太仓促了。” 明明是他急着将人赶走,如今却摆出一副被抛弃的模样。 江月笙攥紧指节,真想扬起手扇他。 墨无泽会意,抢先一步攥住她的手腕,以一种近乎温柔的引导,将掌心按在自己脸上,平静道:“这次,换这边。” 力道不算大,稍微一动便能挣脱。 江月笙轻抬手指,指腹缓缓摩挲他微凉的皮肤,最终落在眼角,那双墨色的眸子沉静地注视着她。 坦然,安静,仿佛没有惊扰,便会永远这般注视下去。 她觉得无趣,只是在他脸上轻拍一下,抽开手,甩袖离开。 “等一下。”声音嘶哑,带着隐隐的仓皇。 墨无泽抓住她的腕,长指收拢,不由分说地塞过去一样东西。 “生辰礼。” 精巧的小木匣,打磨得细致光滑,其上雕刻的纹样颇为眼熟,是他为她雕过的木簪上的纹路。 她没多看,丢了回去:“不需要。” 墨无泽没有强求,松开钳制,指尖只留下一缕淡淡的凉意。 此时无声,江月笙踏出殿门,裙裾扫过冰冷的石阶,月光洒在身上,乌发间渡了霜。 风灌入堂,灯火明灭,在他脚边投下破碎而凌乱的光影。 翌日清晨,江月笙前去归还灵识果实。 秋神帝君淡淡瞥了一眼,说:“不必了,它很喜欢你,收着吧。” “喜欢?”她捧着小巧泛着白光的灵识,问:“它会表达悲喜?” “别的不会,只有它会。” “为什么?”她不解。 秋神帝君耐着性子:“因为它的主人没死。” “那它的主人是谁?我需要还给他吗?” “不用,三百年前,有位神君在吾这里割下一缕魂,挂在那梧桐树上,这魂太强大,搞得其它灵识都不自在。” 他摆手,颇有种摆脱烫手山芋的样子。 她沉默收下这枚灵识,又拿出冰莲和山海图,秋神帝君突然起身:“吾想起还有要事,你自便。” 话落,瞬间没了身影。 江月笙望着手中的小球有些出神,这神界能被尊称一声神君的,只有墨无泽。 天界皆知,墨无泽自三百年前魔渊之战后遭受重创,神力大减,由第一天方调到末席第十二天方。 原是他自己主动舍弃了。 系统冒了出来:【这个也是好东西,给我!】 自从它升级以后,似乎每天都在念叨好东西。 见她不为所动,系统发问:【你很好奇为什么?】 曾经神界万仙敬仰的神君,突然割掉魂魄自甘平庸,其中缘由,怎能让人不好奇。 【他就算割了魂也不弱,明明一剑就能解决魔尊,愣是为了配合你磨了半天。】 系统愈发话多:【你如果真好奇,我这儿下次升级能开拓新任务种类,灵识是个好东西,系统可以进入它的记忆汲取能量。】 江月笙将小球丢给系统,突然换了个话题:“你觉得他什么时候认出我的?” 系统冰凉的机械声停顿了,似乎在思索,反问:【你不会感动了吧?】 “没有。”她说,“怕他碍事。” 回到茉疏宫,她按照承诺给霖晗寻了个轻松的差事,也升了职。 可小仙侍却颇有自己的想法:“公主只是回冥界养伤,总归会回来的,我留在这里免得东西落灰。” 江月笙摇头:“我不一定会回来。” “小仙是公主的仙侍。”她态度明确。 江月笙想了想,没再强求。 她又去找墨云泽,二咪就不带走了,先放他那里保管,于是写了一长串的饲养事项装订成书送了过去。 墨云泽正在喂鱼,废弃许久的鱼塘里只有一尾鱼甩着尾巴游动,颇为热情地凑在他手边。 黑色的鳞片,背鳍旁有一处红色的疤痕。 江月笙愣了愣,问他何时养的鱼。 “秋日狩那日,兄长给我的,等伤治好了给邢将军送过去。” 黑鱼吃得很胖,精神极佳,似乎认出了她,缓缓游了过来,嘴巴一张一合,吐出一串泡泡。 江月笙笑了。 他惯喜欢在她面前装刻薄。 第24章 离开 江月笙决定傍晚启程。 白日里为刑曜祖饯,秋神帝君并未接下为三女取名的担子,只是折了一株梧桐枝丫,赠予一抹神谕。 浮玉山距天宫隔着群山群海,群鸟飞过海面,发出嘹亮的啼鸣,朝着日光升起的地方奔去。 刑曜望了眼缥缈的海上逐渐消失的点点星影,决定给孩子取名阳雁。 星岚和梨落没有离开过天宫,一想到要很久见不到这里的人,难免有些感触。 辛柔安慰道:“最该伤心的应该是我,今日你们和弦姝姐姐走了,明日兄长也要奉命下凡,天上一个说话的人都没了。” 说着,低头抹了抹并不存在的眼泪。 星岚拍拍她的手背,反过来安慰:“不是还有云泽神君吗?” 不提还好,一提更难受,辛柔咬牙:“二哥和兄长一样,半晌憋不出三句话,兄长好歹只是冷了点,二哥嘴毒得跟蛇似的。” “我们过年的时候就回来了,你且等着,给你带浮玉山的仙果来!”梨落抬头朝她笑笑,安抚道。 “那我只好数着日子等喽。”辛柔瘪嘴,又扯住江月笙的衣袖,关切道:“嫂嫂你何时回来?” “看情况。” 天族公主恹恹地耷拉下脑袋,昨日见她中毒那么严重,想来不会很快将养好身子。 失落之余忽地想起什么自己力所能及的事,拍着胸脯保证道:“你放心,我替你看着淇婳,绝不让她接近兄长。” “她不过是一厢情愿,兄长还是太子的时候,可殷勤了,又是拉手又是偶遇的,一听说兄长没了那名头,态度直接就变了!” 江月笙回忆起那个上元夜,二人看着格外亲昵,淇婳去拉他的手。 而昨夜那只手还攥着自己的手腕认错一般讨打。 她在衣裳上使劲蹭了蹭手。 脏了脏了。 刑曜望着她,莞尔一笑,去捉她的手,“叮当”一声,凉凉触感滑在腕上,是一枚剔透的玉镯。 “这是秋索,昨日翻旧物翻出来的,是一把武器。” 她将秋索的使用口诀教授给她,才放了心握紧她的手,语重心长道:“以后再有谁要害你,就不用坐以待毙了。” 江月笙颇为感激,这枚玉镯看品质能甩掉七弦院法器好几条街。 饯别完刑曜,已几近黄昏,天边的云朵镀上一层金辉。 潇凛让仙侍收拾好行囊,把玩着乾坤袋,摇着扇子催促江月笙。 当着潇凛的面儿,辛柔端起了架子,仿佛突然换了一个人,一手握着绣帕,擦着盈盈泪光,一手依依不舍地朝着她挥别。 江月笙时不时回头,见她就那么目送了许久。 潇凛感慨道:“你人缘还不错。” “是天族公主人缘好。” 潇凛不置可否,手中扇子一掷,变成巨大的飞扇,他拉住她的手纵身越上。 浩瀚海洋与群山峻岭皆在脚下。 江月笙隐隐有种曾经御剑而飞的舒畅感。 回到冥界,潇凛已向冥君讲清楚缘由,准备去人间寻找弦姝,问江月笙是否一起。 她想了想,摇头:“我想回昆仑看看。” 念在她为弦姝争取时间的份儿上,潇凛痛快地给她放了假,还送了许多冥界特产和宝器让她带走。 江月笙揣着满当当的乾坤袋,一路去往昆仑仙山。 三年于昆仑来说不过短短一瞬,门口的巨石都没有多生几丛苔藓。 站在山门下,群山环绕,长风穿过密林,拂过树影下空明的日光,雾气缭绕间,巨石上用朱笔刻印着“昆仑”的名字。 守门的弟子还是她熟悉的某个小师弟,正打着哈切,一见到她,张着嘴都顾不上合,惊到:“师……师姐?” 昆仑仙山今日大事,南渊长老座下那个命灯熄灭的徒弟活着回来了。 也不算是活着,而是做了冥修。 几位长老顾不上炼丹炼剑,稀奇地围在江月笙身边,挤得师姐师妹都不敢上前叙旧。 修仙之人跳出轮回之外,死后神魂俱灭不入冥界,更别提修冥道筑实身复活一事。 药修长老掏出一柄细长锋利的尖刀,试图跟江月笙打商量:“好师侄,师叔实在好奇你这新身子,让我拆开瞧一瞧吧!” 说着,还指了指衣服上满是线头的补丁,说:“放心,瞧完了我立刻给你缝上,我这手艺,天衣无缝。” 丹峰的长老跟着附和:“我用极品仙丹跟你换!” 两人嘴上正热闹,尖刀泛着光,把江月笙逼得后退,南渊飞出来一人一脚踹过去,将徒弟护在身后。 “早说了,我这徒儿有仙缘,带着神气呢!你们再怎么研究都复刻不了!” 话落,南渊拂了拂胡须,带着失而复得的徒弟回峰。 师姐师妹们也终于有机会跟了上来。 回到师尊的破茅屋里,江月笙像极了从老家回来的孩子,拿着乾坤袋不断往外抖,奈何桥头的灌汤包、彼岸花蜜饯、三途河的忘忧酒。 师尊扛着一笼灌汤包吃得正香。 二师姐将他踹开,一脚踏上木桌,一身红衣张扬似火,气势凌人。 她俯下身,掏出九节星链,拇指压着食指第二指节晃动末端的星璇锚,让她如实回答这些年到底经历了些什么。 江月笙事无巨细地讲了讲,隐去了去天界的事,将死亡讲得轻松,仿佛游历归来的弟子。 南渊咽下一口汤包,冷哼一声:“你身上那股神息没了,以后可经不起这么折腾了!” 全宗门的人都知道江月笙曾经遇到过神仙,十分有仙缘,本次死而复生有神仙照拂的缘故,也是合理。 小师妹攸华听着很是艳羡:“当神仙可真厉害!” 二师姐蹙眉,紧了紧手中的星链,警告中透着几分埋怨:“那我可得把你栓好了,免得你又死在哪个犄角旮旯里。” 南渊锤一把二师姐的脑袋:“咱昆仑没有冥修的功法,就算老五不回来,你也不能逼她。” 江月笙讪讪开口:“我以后还要在冥界当差一段时日报答公主,三日后就回。” 小师妹失望地瘪嘴:“那你以后还会回来吗?” 她没有回答,也没人再出口去问。 茅屋内一阵静谧。 南渊沉吟片刻,拈起一枚蜜饯塞进嘴里,咀嚼了两下,摆手:“那便去吧,恩还完了也不用急着回来,去你该去的地方。” “这灌汤包不错,以后得空多送点,惦记着为师和这群同门就够了。” 说着,他又捞起一个包子,一笼汤包见了底,又去抽下一笼,二师姐将星璇锚甩到他胳膊上,扯得老头龇牙咧嘴。 “我们还没尝两口呢,为老不尊的家伙!” 南渊吃痛,愤愤地甩开星链:“你吃什么吃?这是冥界的东西,咱们修仙的,吃多了犯冲,我修为高,不怕!” “大师姐修为更高,那该给她留着。”小师妹提议道。 南渊主修炼器,座下有六位徒弟,江月笙之上有两位师姐,两位师兄,大师姐为门中翘楚,与剑峰大师兄并称为天虚双曜。 二人自拜入门中起便霸占昆仑榜首,私下里也是互相争斗,没日没夜比着修炼,谁都不想落后于彼此。 终于,去年九月,得益于剑修的天然优势,大师兄渡劫飞升,跃入天门。 大师姐不甘落后,于追雪峰闭关苦练,势必要突破化神境。 “孤光闭关一次少说百年,包子都化成灰了,不如给我吃。” 南渊又塞嘴里一个,抱着空蒸笼搜刮桌上的蜜饯果子,忽地愣了片刻,松弛的额头拧出三道皱纹,不舍的放下笼屉。 “掌门传音说有贵客,吾去也,都安分点别乱跑。”说着,揣袖里一枚蜜饯,召来仙鹤一路向主峰飞去。 昆仑仙山常年不化的雪峰之上环绕一圈神光。 掌门殿内,玄玉道君迎着荡起的风雪远远望去。 侵陵雪色茫茫一片,天地一色。 雾霭劈开,一道玄色身影翩然而至,如山水画间一抹浓墨。 幽深的眸清如冬雪,落在众人身上,没有轻蔑与嘲弄,只是透着天然的威严与寒意。 神压倾覆而下,犹如山间崩雪,铺天盖地。 与修界任何化神境修士的威压不同,这股威压强大到心生畏惧,令人由身至心生出臣服,拜倒在霜雪间。 却又轻薄如纱,渐似潮水般褪去,仿佛不屑于以此来获得臣服恭维。 玄玉道君隐隐生出猜测,这位神人比三百年前交换玉心竹那位,要更为亲和。 天降的神人落在薄雪之上,像一柄淬于寒渊的冷锋,手中星盘浮现,星轨流转,映出那张清俊雅致的面庞。 “吾来,换一样东西。” — 三日时间过得飞快,饭后,江月笙帮小师妹包扎好上山采药被蛇咬破的伤口。 昆仑山常年风雪交加,仙气缭绕使蛇虫也变得更加毒辣。 临行前江月笙摸出一枚玉佩,递到小师妹手中。 那枚避蛇玉佩,在天界看着平平无奇,到了凡间灵气稀薄,玉佩闪着莹莹仙光,不似凡物。 小师妹几番推脱,最终仔细收好,难掩伤心:“以后是不是就见不到师姐了?” 江月笙安抚她:“总会回来的。” 不仅她会回来,曾经不能回来的冤魂,也都会回来。 二师姐不耐烦,扬言若不回来,她自会甩着七节星链将她栓回来。 小师妹不语,握着那枚玉佩坐在门口的大石头上目送她远去,呆呆地坐到傍晚。 回头,见平日里最沉不住气的二师姐还靠在树旁,便忍不住发问:“回去吗?” 二师姐从入定中醒来,拉住师妹的手往山门内走去。 身后深林幽深,眼前群山林立,灰瓦粉墙依山而筑,青黛色瓦片错落有致,层层叠叠自眼前铺展。 云壑间飞起一阵鸟鸣。 攸华握紧师姐的手,萌生出一种天真的想法:“等我们都飞升了,是不是就不怕死了?” 二师姐从鼻尖哼出一声轻笑:“你以为当神仙那么容易呢?” “至少也得先像大师姐那般境界才行,小小筑基仙人!”她用手指点着师妹的额头。 小筑基仙人听不出嘲弄,斗气昂扬:“那我就努力……” “轰!” 一声巨响,震得两人脚下不稳。 昆仑仙山三十二根仙柱断了大半,从掌门殿主峰为中心的十二座山峰宛如烧裂的爆竹,顷刻间化作灰烬。 山崩地裂,巨石塌陷。 攸华自二师姐的臂弯间看见落日下的宗门被不知名的力量倾轧,仿若无形的巨人重重踩下一脚。 参差的屋脊,飞檐翘角,高耸的马头墙,全部被挤压成齑粉。 御剑的同门弟子集合摆阵,却在空中炸成簇簇烟花。 有师兄的断肢砸在两人身旁,仿佛被随手捏死的蚊子。 二师姐在沉重的灵压下勉强运作灵气,七节星链拴住攸华的身子狠狠甩出山门。 “快跑……” 她看见师姐被灵压彻底压扁,炸出血红色的雾,那声叮嘱才随着风姗姗来迟。 攸华匍匐着身子朝外爬去,潮水般的灵压压垮千年古木,朝她追来,她几乎绝望地闭上眼。 耳边传来震荡的开裂声,好似两道激荡的河水对撞,散出如星如雾清澈的光点。 预料中的灵压被拦下,攸华自凌乱发丝间找回视线,目睹一道玄色的衣角如鸦羽泛着冷硬光泽。 衣料挺括似寒铁,勾勒出颀长的身影,弥漫着一种低沉无形的威压。 攸华抬头,望见一双深邃迫人的眼眸,又被无形的威压逼得挪开视线。 只一眼,便认出那张惊为天人的脸,与五师姐藏在漆云峰冰洞里那张画卷里的人一模一样。 师姐说,那是她的亡夫。 那张脸过于出众,以至于多年后瞬间将记忆里模糊的画卷与眼前人相对应。 墨无泽瞥了一眼她腰间的玉佩,抬手指了个方向。 “去那里,别碍事。” 身上的压力褪去,轻盈无比,攸华来不及思考,起身朝着所指的方向奔去。 昆仑仙山废墟尘雾间,隐于飞雪之下的身影遥遥望着墨无泽,并不恋战,转身逃窜。 栖恻出鞘,碾过毫无生机的仙山以摧枯拉朽之势一击将其刺穿。 墨无泽收剑,周身一片死寂。 漫流的鲜血顺着万级台阶似瀑布流下,断裂巨木间连飞鸟的叽喳声都尽数消弭。 看着躲藏在倾倒树冠间瑟瑟发抖的少女。 到底还是晚了。 第25章 婚礼 昆仑仙山覆灭的消息很快便传到天界。 香炉内檀香燃烬,几缕柔烟消弭在冷肃到结霜的云霄殿内。 一抹孤影踏入,元色靴底碾过光洁如镜的云砖,清越的声响在空旷的殿内荡开。 天君坐在棋盘边,自顾自下棋,并未抬头,声色淡然:“坐。” 墨无泽依言坐下,一言不发,对面人却已知晓他的来意。 他没有拿回飞天镜,天君没有任何苛责,低沉的嗓音荡起回音:“不错,你到底还是和从前那般。” 话中隐隐带着几分欣慰。 纵使去了那层太子的身份,他也将是天界最锋利的一柄刃。 墨无泽垂下眼睫,不做回应。 天君也不恼,只是轻轻笑出了声,和蔼中带着几分欣慰,拍了拍他的肩膀:“飞天镜是天家神器,到底会回来的。” 他的神情不变,只是垂眸低低应下,唇线紧抿,嘴角微微下压,冷峻如峰。 纵然屠了昆仑满门,大抵还是觉得挫败。 天君笑了:“可有什么想要的?” 这话问得有些多余,墨无泽自幼便参悟大道,无欲无求,除了悟道,他对任何事都提不起兴趣,更别提要求什么赏赐。 他对什么都很淡漠,淡漠到好似他本人会随着漂泊的星斗散入银河一般。 然而这次,墨无泽却开口了,以一种不曾有过的那股谨慎斟酌着开口:“秋意渐盛,锢霄宫内已覆了霜,儿臣未曾见过生母,恳请将她接至岐渊殿尽孝。” 天君抿唇,没说准许,也没说不准,只是摇摇头:“还不够。” — 凛冽的风,摇曳松针柏叶。 钟山墟,霜族的故乡,常年风雪阵阵。 今日更是扬起鹅毛大雪,族长门前挂起红火的灯笼,风雪间摇曳,一片喜庆祥和。 族长家被贬下凡间的长女翻案归来,冷肃的宅院内一派祥和。 时不时荡起激烈的声响,仿佛新春放鞭炮一般 祠堂内,高悬的冰莲画卷下林立一众先雪神的名匾。 白衣少女跪在供桌前,一声声破空的鞭子甩打在她身上,皮肉瞬间开裂 持鞭的男人竖着眉毛,手臂高高扬起,又狠狠摔下,巨大的击打力震得手臂发麻,狠狠抽打在流云身上,问:“嫁不嫁?” 流云咬破嘴唇,从喉咙里发出倔强的声音:“不嫁!” “反了你了!”朔宸越听越气,狠狠摔下鞭子,血肉模糊的后背几乎露出骨头。 “孩子不想做偏房,你这么为难她干什么?” 母亲扑了过来,挡在女儿身上,哽咽道:“她是长女,到底也是有傲气,不然怎么宁愿剔仙骨也不从那七遐星君?” 朔宸丢了鞭子,痛骂一声:“什么傲气,都是你给惯的!我霜家独苗没了,老二肚子不争气,让她过去填房,有什么不好?” “百狐星君已经同我说好,生出的第一个儿子先送回我霜族,绝不能让雪神和冰莲再落到别人头上!” “你不嫁,也行。”他咬牙,坐在供桌旁,“不想当填房,就让他休了老二迎你做正妻。” 他早就算好了她的脾气,语气是完完全全的威胁。 流云的瞳孔明显颤了一下,终究低下了傲骨:“不用休,我嫁。” 夜色无声,新雪自月下泛着晶莹光泽,覆盖厚雪的枝杈寂寂无声。 枝头落下几只家雀,压弯纤细的树枝,似秋千般晃荡。 密密匝匝枯枝掩映间,窗内烛火熄灭,木门浅浅的“吱呀”声中,本该卧床休息的流云溜出宅院,寻到一处月光密集的雪地盘腿坐下。 后背血肉模糊的伤口隐隐露出白骨,停滞的血液在寒风中凝结成冰。 【宿主,有必要做这么真吗?】系统显然也不忍多看。 “假的。”江月笙答道,背后的伤口不过是一种障眼法。 回冥界时,玄霜上仙带着弦姝回了家,联合潇凛一同将冥君痛批了一顿,商量退婚的法子。 得知江月笙要假借流云的身份回天界报恩,玄霜上仙教给她一种障眼法口诀,能避免不必要的疼痛。 霜雪一族冰冷无情,家规严谨,族长的戒鞭更是极为震慑的存在。 今日她也是见识到了,饶是最不怕痛的她也没扛过两鞭,便悄悄使上了小把戏。 后背的鞭伤虽疼,却不如腹中空虚。 霜族不需要靠食物补充仙气,没有一日三餐,院中根本不设厨房。 在凡间辟谷多年,她本该不会因此烦恼,然而她低估了自己对于仙气的亲和力。 体内仙气亏空,外在表现便是饥饿难耐,她坐在月华下运功,努力吸收冰凉微薄的仙气。 终于填满了饥饿感,她回到府中,摸索着找到白絮曾经的居所。 小小的偏院,不似流云的院落景色好,也不如死去的弟弟院落宽阔。 雪神是世袭的神位,流云是族长第一个孩子,带着全族的期盼而生,接受着无尽的包容。 白絮是次女,她的到来破灭了朔宸儿女双全的期盼。 父母的爱意没有对她多倾注半分,便迫不及待全浇灌给老三这唯一的儿子。 白絮在这个家里,真如飞絮一般可有可无。 她的院落荒芜空荡,屋内也只剩各种空空的木质柜子,覆着厚灰。 江月笙在柜子底下找到一本《牡丹亭》,已卷页范了黄,侧边用朱笔批着一行行小字。 江寒教她识字时,曾带她读过这本书,每次读到不可言说的地方,他都会直接跳过,着重讲情节。 合上书,他总会沉着眸子评判书中情节,说杜丽娘不该在梦里沉溺。 “可她在梦里很幸福。”她把玩着他的乌发,天真道。 “那是逃避。”他说,吹灭小小的油灯,将她抱到榻上,盖上被子。 被子很旧,却洗的干净,棉絮多次浆洗,薄得攒不住体温,她总爱往他怀里靠靠,坚实的手臂顺势将她紧紧圈在怀里。 头顶传来一声低低的轻笑,她抬头,望着那张多次惊艳她的面容,忽然生出一种不真实感。 “如果这也是梦……” 她大概也不会想醒来。 她喃喃似呓语,感觉后背被轻拍着,温热的气息喷洒在耳边,清冽的嗓音透着淡淡的柔色。 “不是梦。” 江月笙回神,手中纸页粗糙,磨得指尖满是黏腻的灰尘。 她将书收入袖中,透过一本大逆不道的戏文,好像触摸到那个陌生少女小心翼翼藏匿的灵魂。 出嫁那天,江月笙清点了一下身上的东西,任由喜娘带人将她折腾一新,撒上厚厚的香粉遮掩住后背上的血腥气,将她推上花轿。 锣鼓喧天,虽是迎妾,流云却是霜族长女,该有的礼数丝毫不差。 自钟山墟至百狐星君府上一路长街热热闹闹,金雀报喜,神鸟盘旋。 青檀一路跟着花轿队伍,传信道:“方主,流云的轿撵已走出钟山墟。” “不急。”清冽的声音没有多余的起伏。 墨无泽与其他宾客一般落座,身边一袭青衣的紫筠自觉为他斟酒。 他尽量放低存在感,奈何那张脸和高大的身影实在太过惹眼,新郎官百狐星君都没敢打马接亲,时不时过来搭个话,生怕怠慢了贵客。 紫筠有些头大,很想出言相劝,又怕打草惊蛇。 今日他们本是为了案子要将百狐星君和流云请去刑宿天审一审的。 却赶巧碰上二人结亲,他家方主脾气好,照拂星君的面子,便作宾客等仪式完成再审。 百狐星君在门口几次徘徊,热闹锣鼓声中,新娘的花轿从正门抬了进来。 这不合纳妾的礼数,却可见百狐星君对流云的重视。 紫筠难免唏嘘,这般作态,让百狐星君那位夫人如何自处。 墨无泽自然不管这些,淡淡瞥了轿撵一眼。 清风徐来,自轿中吹过一抹淡淡的崖柏香。 手中酒杯应力而碎。 “青檀,紫筠。” 墨无泽起身,周身气压冷得结冰,声音越发的凉。 “把百狐星君押下,流云,我亲自审。” 他咬重后边几个字,青檀虽不解为何一向守则自恃的方主突然改变了主意,还是跟着紫筠一并押住一脸蒙圈的百狐星君。 满座宾客也被这架势吓得不敢作声。 锣鼓声停了,打镲的乐手识趣地收手,四周针落可闻。 墨无泽大步迈向花轿,不顾什么冒犯与礼数,长指一挑,掀开深红的轿帘,定定望着盖着一袭嫁衣的少女。 “下来。”他命令道,透着不可侵犯的威严。 江月笙无语,还是伸出手等喜娘扶她,清爽的崖柏香随着动作越发浓烈。 墨无泽后退一步,喜娘十分有眼色地上前去扶,新娘施施然下轿,却无人来接。 “押走。”一身令下,潜伏在暗处的刑宿天仙差倾巢而出,席间一片混乱。 被带进刑宿天地牢里,江月笙被按在木板凳上,听见周围人退出去的脚步声,愤愤摘下喜帕。 屋内烛光昏暗,面前只有气压阴沉的墨无泽。 良久的沉寂,似乎都在等对方开口,又都心照不宣地没有打破宁静。 江月笙最先撑不住,知道如今不用再装,只开口问:“要审什么?” 墨无泽开口,声音里带着几分怨怼:“你……要改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