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价》 第1章 误闯凶宅被迫卖身 樊也裹着军大衣,其余尽是黑色。头发在一年中某个心情上好的时候剃成板寸,然后就此不管。现在是毛寸,头顶微长的碎发被风吹得向后撩去,露出双饱蘸了浓墨的眼。眼尾的地方工笔勾过,微向上挑着,使端正的五官不必趋于无聊,而是透出股恣肆的神气。 靴底在地面的交界处换了声响,磕橐磕橐,仿佛在青石板上叩门。高而耸峙的霓虹灯牌悬在头顶,闪烁着浮华的刀光,钻进逼仄的巷口往里,再往深几十步处,是一座低矮素朴的,被改成饭馆的院落。 “是樊哥!” “樊哥!我想死你啦!” “回来了?饭还没好,冰淇淋绿豆饼柠檬茶巧克力慕斯糖炒栗子,还有十三里铺的小馄饨,都在冰箱。” “……” 吵嚷的话音未落,一阵残影闪过。刚还是人形呢,扑向樊也的一瞬就变成只长毛的三花,糊了他一脸。暖烘烘,肉嘟嘟,太阳公公牌小猫味。 猫肚子里,樊也禁不住地轻笑,一手兜着免得它掉,另一手安抚着在脚边打转的小蛇,只见他顺着胳膊盘了上来,急急嘶叫,“我、我也要抱……” 忙着颠勺上糖色的狐狸撑着脖子往外一瞧,立马笑着眼补充:“大头可结结实实等了你一天!”蛇是夜行动物,看这样子是白天就没睡。 “哼。”小蛇卷曲着尾巴,啪嗒啪嗒地拍着地板,状若不满。然而大家早已习惯,只乐呵呵地哄笑着。 接连几日的奔波,将樊也本就稀碎的能量条创得一干二净。但为了一碗水端平,他还是左手一只三花,右手一条小蛇,就这样被盘着走入厨房。果然,冬天就是要吃一大盆热乎乎的炖菜才好嘛。 胡久为刚将配菜下锅,泡好的粉条还卧在一旁待命。樊也舔着唇,似乎已将软烂的排骨从齿间轻轻扯下。水汽弥漫的锅盖内,土豆也咕嘟着,一点点一点点地变得绵软黏润。它必得炖到刚能用筷子夹起,稍一用力却刚好断掉的程度。豆角不易入味需要久炖,但却不能因此便早早下锅,否则鲜嫩的翠绿会变成蔫巴的黄绿,而那介于肉类与土豆之间的,微妙脆甜的口感也将丧失殆尽。樊也的手沉重地搭在胡久为肩上,两位久经沙场的战友略一对视,便已明了对方关于炖菜的觉悟。 等等!肉?星际法明文规定:为保护食草兽人安全,食肉兽人禁止以任何形式食用肉类。店里私囤的肉已经吃完,樊也就是去进货的。那为什么不等他回来,而要冒险提前搞肉?顷刻间,樊也嗅到了些不同寻常的味道,一双眼溜了一圈儿,凛然觑着,“我给你们一个坦白从宽的机会。” 谁知他话音刚落,就见猫猫钻进了橱柜,小蛇盘上了桌脚。 是咪咪又挠了客人? 还是大头又咬了隔壁二狗? 难不成是死狐狸又调戏了良家妇女? 只要不是招惹了食草动物,都好说。 可那三小只跟樊也肚里的蛔虫似的,根本不给他自欺欺人的机会。就连远在厨房的胡久为都关了火,同两个小辈排排跪在软垫上,低头忏悔。 不是吧? 此刻樊也脑中只有一行大字:三十六计,走为上策。只要我不知道,苦难就永远追不上我。休想让我给你们擦屁股!谁料他刚一起跑,另一腿便被毛茸茸的三只紧紧抱住,“樊哥——,救我!” “救屁啊救!”樊也声嘶力竭。那男人将已迈进坟墓的脚死命拔出。正是力拔山兮气盖世,时不利兮骓不逝。为了逃生,他甚至舍弃了无辜的裤子,捂着腚便跑了。 樊也卧室门前。 一只三花、一条小蛇、一只狐狸。 三兽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 樊也假寐不出。 三小只死死等待。 但比死亡更可怕的是,你不知道什么时候要死。是以十几分钟后,樊也终于开门,欲哭无泪道:“说吧,都干什么了。” “我揍了来店里闹事的兔子……”胖头蛇低头。 “我捞了市中心喷泉的金鱼……”咪咪垂泪。 “人家……人家偷了隔壁母鸡的鸡蛋……”老狐狸脸红。 兔兔那么可爱,你为什么要揍兔兔? 鱼鱼那么自由,你怎么忍心吃鱼鱼? **……,啊呸**! 隔壁老母鸡招你惹你了啊?鸡到晚年就生了那三瓜俩蛋,你还悄摸去给人偷了。你怎么那么缺德啊你! 生活毫无美好,只想让人发疯。默念一百遍老子孟子孙子墨子道德经金刚经九阴真经红楼梦西游记以及钢铁是怎样炼成的。 没用…… “然后呢?”樊也咬牙。 “罚款五十万……,半个月内交上……” “很好。”牙咬碎了。 随着声沉重的闷响,三小只荡漾的心门被狠狠关上。偏偏关的时候,还不小心把门给拍碎了,现在正嗷嗷地直灌冷风。古语唱,有妈的孩子像块宝,没妈的孩子像棵草。抬眼一看,这饭店的名字,不正叫野草么。 众所周知,人在面临重大刺激时是睡不着的。你以为樊也也会如此? 怎么可能。本着今日事,明日毕的原则,他睡得老香了。管他外边儿锣鼓喧天、鞭炮齐鸣,樊也都睡他个昏天黑地、四仰八叉。只可惜天刚闪出个白影,樊也正会周公呢,“咚”的一声,他的闺房房门就被暴力破开。 还不等他反应,以胡久为为首的众兽,便将其连搓带扁地梳洗打扮,拾掇干净后送上了大红花轿,呸——是大红飞艇,卖身赚钱去了。 现如今人类稀少,大型兽人看着人类,简直就像人类看着小猫小狗。只有两个字,想rua。身为人类的樊也自是不知,但同为兽人的他们可眼明心亮。樊也这种品相的人类,若遇上好主顾,只需十次就能攒够罚金!大难临头,切莫怪兄弟们背信弃义。 直到看见了雇主信息,樊也还有点回不过味儿来。这钱也不是他欠的,为什么卖身倒是卖他的身? 正想找机会掰了车门跑路,却不想这飞艇的自动驾驶程序竟是用来接小孩上学的,不到目的地,它今儿个就是原地爆炸,车门都不可能漏一个缝子。 几分钟后,樊也站在栋别墅前,闻着淡淡泛酸的灰色尾气,惘惘不知所以。 “你、你好。”门自动打开,视线掠过的深处,侧身站着位只着浴袍的男性。不过与其说是浴袍,不如说它更像——礼服?衣服从斜门襟系带的地方分为两半,一半是无领的抓绒长袍,一半是略短一截的戗驳领西装。两种质地分外割裂,却又因穿着者的气质奇妙地趋于融洽。 发尾嘀嗒着串串水珠,在猩红的肩上洇出眼似的黑痕。那东西与湿发下的金曈一同斜视,瞭向门口。冰棱似的丹凤眼,因擦拭湿发而挑动时却别有媚骨。偏偏樊也并未注意,还在心中盘算着,这人的身材实在适合去仪仗队里扛旗。 终于,樊也被一句“啧”叫醒。发声时瘦削的下巴略略扬起,显然对樊也过于直白的目光感到不满。 “呃……,我是第一次。”好怪!樊也口不择言后又疯狂找补,“我是说,需要我干嘛?” “弄干净。”说完后,那人便离开,上了二楼。 尽管只有简短的三个字,但樊也分明感觉到他舌尖含混着轻微的啧声。他刚刚就是又啧我了吧喂!现在服务业的生存环境这么恶劣吗?还有弄干净是什么意思,把啥弄干净?樊也茫然地对着空气挠头,总不能是我?你都下单撸我了还嫌我不干净? 自古打工人便如此卑微,樊也一边遏制着掉头就走的冲动,一边PUA自己,走进浴室,宽衣解带。 扑面而来的不止有氤氲水汽,还有被热气蒸腾过后,别样诱人的湿暖馨香。“阿嚏——”,和那件被当作浴袍的礼服一样骚包。樊也按捺不住心中的好奇,小心翼翼地翻看着吊柜中的一众洗护用品,凑凑闻闻着是哪个发出的味道。洗发水护发素发蜡发胶定型喷雾沐浴乳面膜……,这些无不震撼着一块肥皂洗全身的樊也。 然,好事者终为好事所害。樊也看到了对方换下的内裤。 给他放进洗衣机?洗衣机不在这。装没看见?那等下给人弄湿了怎么办?拿起来换个地方?不不不不不不不,我绝对不想碰别人内裤!会生发痒流脓全身溃烂而死的。 最终在找不到任何工具的情况下,他两指夸张地捏起做镊子形,几乎只揪着内裤最边缘的一丢丢松紧带子,上供似的将其呈在了吊柜的高处。 但在洗白白后,樊也又临巨患——毛巾。他没有问过,自己应该用哪条毛巾。随便用别人毛巾会被当成变态的吧。……最终,他选择自然风干。沐浴着浴霸金灿灿的光芒,顺便打了套军体拳。 烤至八成干后,樊也准备出去穿裤子。然而门扉开启的一瞬,就碰到了下楼喝水的贺途。 四目相对间,樊也保证,他绝对在对方眼中看到了想要报警的冲动。他也想,因为他也明白,此时自己多像个变态。 未着寸缕是人类最脆弱的时候。人和猴子的最大区别正在于此。但现在他连这个标识也没了,光溜溜地站在一个陌生人面前,准备接受文明社会上千年来的审判。 最糟糕的是,贺途还看见了自己被挂在高处的内裤,语气莫名,“你还喜欢收集这个?” 樊也很想解释。但他觉得,这一切在**裸的现实面前,都太过苍白。因为他突然从窗户口发现,对面的门牌号才是十一。自己好像,进错门了。 第2章 贺途离歌撩动人心 贺途换了常服下来后,客厅里原本预约上门的家政洒洒扫扫,而穿好衣服的樊也双膝紧紧拢着,兀自把自己闷成红色。 “给我打一天工。”贺途跨坐在沙发肩上,俯视他道。 “我为什么要给你打工?”樊也扭头,不自在地离对方远些。他换了件西裤,腿根的褶皱与脸贴得很近。上头松松垮垮套着件暗绣蟒纹的衬衫,黑的颜色因为光线,乍起波澜。 “你指侧的老茧很特别。”丹凤眼狭长而利的余光,放肆地描摹着樊也身体的每一寸细节,意味明显。 樊也深吸一口气,愤愤裹紧了自己的小棉袄,眼睛溜着衣领边缘瞪他:“那和你有什么关系?” “你能给别人卖身,为什么不能给我卖身?”贺途呷了口酒,浓洌的余味在齿间饱绽。口腹之欲的满足使指尖摇晃,晶透的酒液穿梭其中,像尾游动的鱼。 “什么叫卖身!我那叫服务!出于社会供需关系而产生的正常服务!”樊也气得小棉袄连也不捂了,拍桌抗议。 “哦。那你能服务他们,为什么不能服务我?”贺途眉尾一挑,滑坐在樊也身旁,斜支着手臂,状似不解地看他。 樊也恼羞成怒,登时破门而出。却听后方笑语:“每小时一万。”呵!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使我不得开心颜?樊也大步向前。“十万。”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樊也左脚绊住右脚,寸步难移。 贺途就着那背影又抿了两口,才悠悠然,不紧不慢地道:“屋里有监控。你不答应,我就曝光你。” 那金色的兽曈分明在笑,连惯于向下的唇角也微微翘起。樊也甚至觉得,他已经想好了羞辱自己的朋友圈文案。所以他答应了,不过是为了避免艳照门危机,才不是什么卖身求荣呢。 贺途说的打工,原来是给他当临时演员。只是演出地点超乎樊也想象,不是什么正儿八经的剧院,甚至连普通的小礼堂都不是,而是一艘船。一艘普通到还散发着淡淡腥臭的渔船。直到他们将钢琴抬上来之前,樊也都觉得自己是在做梦。 但当暮色将展,日光逐渐失去了白炽灯似的颜色以后,樊也却不再这么觉得了。过于明亮的强光让每一处瑕疵都无处遁形,真实、残忍,剥夺了任何一丝想象的权力。而逐渐柔暖的昏黄却不再如此,它将一切含在影里,像恰到好处的留白,连船身上斑驳脱落的喷漆,都恍若大海身体上的另一处波纹。 以他对贺途的刻板印象来看,樊也还以为他会把地点选在什么恢宏壮阔的大剧院,没想到竟别有情调。晚间结束忙碌的人们步上一艘不知前往何处的渔船,以天为幕以海为景,欣赏过一出话剧后,带着飘摇的脚步下船,仿佛还经受着海的余波。他们以为自己度过了梦幻的一晚,回头看看那艘造梦的小船,企图记住,但当他们踏离甲板的一瞬,一切就变了,它只是一艘普通的渔船,没有特意挑选,没有精心装饰。无聊到哪怕你第二天仍旧来这港口,直视着朝它走去,也绝不觉得,它同昨晚的那艘梦船有何关联。 只是这么点地方,用来表演话剧应该施展不开吧?管他呢,反正自己大概也就是什么跑龙套的角色,混完了窝这儿吹吹海风睡觉也不错。 “你怎么还不来化妆?”身旁高马尾的女生手持一个定型喷雾,指着樊也骂的架势像要喷死一只小强。 “我还要化妆啊?”樊也不解地坐在了她指示的位置上。 “废话,你可是主角!” “主角????”怎么没有人通知我这个主角?然而樊也终究是成了主角,在怀里被塞进一个精简版的剧本之后。他大张着的嘴巴一点也合不拢,脱臼了似的,屡屡被化妆师提弄。 樊也顶替了原本女主角的位置,因为嫌她靠自己太近,所以贺途在临开演前的半个小时把人开了。但樊也这个大体格子,显然反串困难,对此,贺途格外开恩道:“我不介意演同性恋。”樊也脸上堆成一个苦巴巴的笑,怎么他娘的没人问我介不介意。 贺途扮演一个云游的乐手,他爱上了名死囚,死囚今夜被押往海的另一头,当众处刑。为见他一面,乐手与神交易,变成乌鸦,为他演奏那支独属于他的曲子。 舞台竖着在甲板一字摆开,观众稀稀拉拉立在两侧,不像在看话剧,倒像普通民众,正在观刑。进入船舱的门被悉数封住,只露出个肩宽的小窗户。 高而四方的天,被铁栅栏分成五份。黑色的乌鸦长长拖叫,红的天色一点一点印在地上。还有多久?鸟儿不时分秒,只急急歌唱。但它的嗓音已不复往日,沙嘎滞涩,樊也按照剧本,在此处厌恶地用石子向它砸去。 噹地声,石块撞至栏杆。噹地声,第一个琴音落下。左侧是窅黑刑房,与一小方天空。右侧,是贺途站在琴边,手指一顿一顿朝琴键按落。 他深灰的西装像是借的,大了一码,又像只是人瘦了,因为连日赶路风尘仆仆。人清减到被衣服框住,只有脖颈细而长地垂下,看得见根部脆弱突起的骨节。手指战栗着一落一落,连出惨淡的、哽咽的琴音。跌跌绊绊,并不清楚,恍若稚童在教鞭催逼下哕出的练习曲调。 樊也本不该看向他的,但不自觉地,他却在那艳似红绸的日色下,看见了那双覆在其下的眼。是深情的?还是悲伤的?是眷恋的?还是落寞的?樊也看不清楚,只觉得狭小的船舱闷涩潮苦,一叠一叠的海浪摇得人头晕。 他是个怎样的人呢?很突然地,樊也如此想。 他看着他,他本不该看他的。但骤然,那琴盖上的酒瓶竟被贺途碰落了。这可不是剧本里应有的情节!樊也尽可能小动作地往后台瞄了一眼,只见工作人员堪堪冲出,又忍着没往前再去,攥着拳紧紧望向贺途。 然而他竟不弹了。两瓣唇嫌恶地咂了一声,任由空气里唏嘘弥漫。他拾起酒瓶,闹脾气似的把剩余的酒液全浇了上去。然后信手一甩,酒瓶骨碌碌滚至樊也身侧。 樊也被那瓶子绊了一跤,带着镣铐用手肘爬起,脚底板刮擦着地面,一步沉似一步地,被押着往前去走。他马上就要走出舞台了,但贺途却不紧不慢地斜倚着琴,不知从哪掏出个打火机,锵地声,火星微亮。白色的雾气抓挠着攀升上去,他嘶哑的调子在唇角轻哼。 席间的哗然像被这声盖住了,议论戛然而止。忍不住往前迎凑的观众也归了位,双手不自觉搓着裤缝,比贺途还要紧张。 但他只是唱,调子像情人于枕畔呢喃。他闭着眼,头略略歪着,下颌跟着节拍摇晃,指尖找着琴键,偶尔落下两个。樊也并不能回头,只是维持着等待行刑的僵立的站姿,背对着倾听。那是一阵粘腻的乐音,大约是因他指尖浸润过葡萄发酵的遗骸,叫他忍不住如此地想。 此刻琴声映照着一个去向死亡的行者,叙叙谈谈,像人生一辈子模糊不定的光影。樊也站在琴旁,极近的位置,却恰似两个世界。 海风渐起,舒缓的,像夏天树叶们彼此抚弄的呻吟,转而又烈了,像扯尽了叶子,只剩干枝,刺挠呼嚎。船摇摇地驶向峡口,风也追着,从窄道里挤过,尖利得像在嘴里打了个口哨。乌鸦追着刑车,被风一卷,轨迹飘摇。它“啊——啊——”地叫,贺途惨白的手指,在指尖印出绯红。那是酒液吗?又或只不过是落日伸出触角,眷恋的轻挠? 所有人的视线追着那抹红色翻飞,琴声急了,细听还有水声淋漓,他满是汁液的手一下下拧着人心像要榨出眼泪,在眼泪落下前,呼吸先紧,屏着气一步步听,一步步上,直把人拽到高而深稠的夜色里,那无处落脚的地方去,陡然,又一挫摔落,延宕的余音像吊在梁上的女孩子,长长的辫发,长长的腿,垂坠、延伸,终于在尘世间腐烂了。 歌者抚摸着爱人的尸体,饱胀的眼泪从眼内坠落。樊也听见他哭,忍不住睁眼去瞧,炽热的水珠打在他的眼眶上,仿佛是他自己的泪,冰冷地从眼角滑过。他看见他,他也看见他了。但却又似看不见,只是两个时空错位的灵魂,互相诀别。 恍惚间,樊也竟感觉到爱。失去后,迟来的爱。未曾早些珍惜的懊悔,终于想对尸体剖白心意的渴望。樊也自作主张地抬起手,用指侧轻轻替他拭泪,一颗泪珠顺着手指往下滚落,竟是要绵延地流至胸腔里去。 落幕了。鱼尸的腥味往血的腥味,缠绕上去。 “我刚才见他把酒瓶撞到都要吓死了,他要是罢演,往后几个星期我们都不用休了。”樊也在后台等贺途换完衣服,竖起耳朵又听见,“就是可惜了钢琴,那可是团长的宝贝……”余光瞥见,另一个女生把手搭在她臂弯里轻摇安抚,“谁让观众就喜欢他这一套呢,多少人花了大价钱来就为看他发疯。”她仰头叹了口气,手也覆了上去,“反正我算是明白了,学校里教的那些都是假的。他连台词都不说一句,还算是话剧么?” “看什么呢?”贺途不知从哪儿窜了出来,挡住樊也视线,神出鬼没地。 “在看你们准备这一台剧要花多少功夫。”樊也想了想,还是岔开话题。现在线下的演出活动已经很少了,毕竟拍成电影,比这样一场场赶着演来钱快得多。况且他们布景、灯光、道具、群演……甚至还要恰到好处地契合着那逐渐跌沉的日色,每一分细节严丝合缝地对在上头,不知要付出多少心力。 “同样的剧本,我只演一次。”贺途坐在化妆桌上,化妆镜打出的白光,照在他仰视着的樊也的脸上,“废这么大劲儿排就只演一次?” “可重复有什么意思呢?”贺途拿了块化妆棉,胡乱擦抹擦抹,卸掉了脸上的青痕和皱纹,樊也看见那死的白色下,露出他被揉得发粉的脸,忍不住问:“为什么,他会爱上一个死囚?” 贺途笑了,眉眼和唇角都弯,“因为他们昨晚**一度。” 樊也白了他一眼,“你还我感动。”不对!死囚昨晚被关在牢房,上哪儿和他**一度?樊也不满地拿眼角硌他,却只收获更窸窣的笑。 此时,一个身形胖大的家伙,推过一个抱着箱子的女士的后背,灵巧地从人缝里钻了出来,朝着贺途问道:“今天的采访也直接拒绝吗?”他的鼻子像泡浮囊了的糖浸蒜,上面有层油亮的瓣膜,正随着他嘴唇的开合上下蠕动,叫樊也险些没注意到贺途的回话,“今天是第八次了吧?叫他们进来。” 樊也准备离开。远远看见他被围在人堆里,脸上挂着礼貌平常的微笑。 “你凭什么换下我!我辛辛苦苦排练,你一个肉食类,凭什么张口让我离开?!”樊也看见她头发的一瞬间便想到,她就是那位卷发棒女士!为了凸显自己美丽不顾死囚身份坚持烫欧式公主风螺旋卷的剧团台柱子。只是听这口吻,看来她还是位“高贵”的食草兽人。 在所有记者的长枪短炮面前,贺途很直白道:“虽然你演的是很烂,但如果你安心当一块木头,我也不是不能容忍你的存在。可你偏偏非要表现自己,当一个搔首弄姿的蠢货。” 樊也没忍住深感罪恶地笑了,笑得露出十六颗牙,因想起贺途曾撇着嘴说:“她就是不肯放弃那套傻白甜的繁文缛节,非认为我会沉醉于她那对灿若星辰的美瞳。” 接下来的十几分钟内,谩骂声喧阗连绵,每个人的嘴都张得开阔方正,慢动作像男女高音的美声合唱,快动作像有人用他的门牙嘁嘁喳喳啃食话筒。樊也乐颠颠地跑了,活像闰土瓜田里的猹。 谁料刚没跑几步就被逮住了,“去哪儿?” “你是会影分身吗?”樊也挠着头,不明白他是怎么突破那层层包围的。 “我可没说今天的工作结束了。”樊也心说你总不能再换掉一个女主角,然后就见他又道:“刚才那位女士要我等着,说一定会让我身败名裂。你都不关心我?”能掀起对肉食类抵制的,自然是他们的精神力问题,卷发棒女士大概也是以此为抓手,做了些什么。 但樊也只摇摇头,眨巴着一双真诚的眼,问:“你还有身败名裂的余地么?”在上了话剧舞台之后,樊也便想起来了。贺途就是那位红得发黑的话剧演员,虽然他完全不关心演艺界,但不妨碍他在刷小视频的时候看见过这张脸。然而据他所知,同这人有关的关键词,都不那么美好。 “真伤人啊。”贺途把下巴搭在樊也肩上,“但你今天可得帮帮我,不然我明天完蛋了怎么付你工资?” “原来不是日结吗!”樊也大为震撼。 “谁跟你说日结了?还没报税呢。”贺途眼梢儿勾着樊也轻轻一笑,笑的脸转身后才移过,欹长的,像背影也还映着笑的影子。 第3章 樊贺搬演捉奸大戏 高门大院前的两个身影,一个穿着风衣,黑发微长,小部分向后拢着,剩余的垂在颊边,似乎连卷曲的弧度都随主人心意。另一个毛寸小棉袄。 靠近后,樊也拽着贺途蹲在绿化带里,一面盯着隐蔽在角落的全自动防御装置,一面分了眸光瞪贺途道:“救你于水火之中和去财政大臣家里偷东西有什么必然联系?” “她是财政大臣的干女儿,上的艺术学院就是他资助的。所以只要我也拿到她的把柄,她自然也就不敢害我啦。” “我要拿点东西,你带我进去。”贺途大言不惭。 “我发现你这人真是梦到什么说什么,你抬抬头看看好不好,那玩意是重型机枪,这玩意是人肉靶子!”樊也对着自己肉做的小心脏指指点点,他还想吃吃喝喝长命百岁呢。 “放心吧,那玩意唬人用的,只要过了大门口,里面松泛着呢。”贺途又一次故意用眼神指着樊也指侧的位置,意味明显。 樊也气极,“我在军部呆过就要跟你送死啊?” 贺途狡黠一笑,笑过把银行卡往樊也怀里一递,“日结。” 樊也发现,原来自己以前之所以没有成为那个自己讨厌的人,是因为没有机会。只听他双眸坚定地目视前方,肃容道:“跟上。” “哎——我可不像你们人类,皮糙肉厚的。”说着,他理了理被风吹乱的衣领,掀起袖口拿自己的胳膊给樊也看。匀净的皮肤上,青紫的血管分外明显,再配上他被冷风吹得有些发白的唇瓣。还真像那么一回事。 念在这人或许生病的份上,樊也骂骂咧咧地带他翻墙,结果对方骑在墙头上不下来,说是恐高:“你不知道,我三岁那年就被从山上摔下来,要不是那林子密……” “行行行!我知道了!”樊也深吸一口气,连忙制止住贺途自顾自的矫情,嘴角都撇成了八字,“跳,我接着你。” 樊也张开双臂后,本以为还有一阵子磨,结果一阵风似的,他竟落了下来。黑色的衣角向上翻飞,遮蔽半扇天空。樊也一手揽住被衣带束缚的腰身,一手在慌乱间经过某处凸起到达腿弯。虚揽着的头发被蹭开,落在颈窝,比预想中的更轻,更痒。日光下他的皮肤甚至不能用白来形容,像蝴蝶的翅膀,金色的细小的绒毛和半透明的神秘的脉络。 怔怔间,怀中人已然在催了,“还不放我下去?”他这才慌忙撤手,心中暗暗腹诽着这人是个不要命的疯子。生病还只穿件风衣,装逼的时候是帅,淌鼻涕了可别羡慕我的厚皮袄子。 “你要的东西在哪?”樊也没好气道。 “不知道。”贺途双手插兜,看上去还有点骄傲。 火气上来了,樊也想把这个人捶进土里。 “反正往里走不就行了?总会找到的。”贺途完美把握住樊也爆发的界限,眉眼间漾着戏弄成功的笑意,“这不是有你在?我们一定不会死于非命的。” 樊也不敢相信自己一世英名,竟上了这等贼船。他倒不对窃取联邦机密有什么道德负担,他只是感慨,如今竟有人连基本情报都没有,就擅闯主星最高级政要的府邸。 樊也磕磕绊绊地带着贺途深入,只见四周板正的建筑越发少了,先头朱栏玉石,俨然一副中式园林的模样,再往后却是栋小洋楼,颇有些不伦不类。 “这应该是他老婆住,前面那栋是他自己办公的地方。”樊也一边推测,一边觑着贺途,问他怎么办。贺途想了想便道:“我要他的光脑。” “你不考虑直接攻占研究院么?”樊也想都没想就结果话茬。光脑这种随身携带的东西你他妈让我来人家里偷?你脑子被屁崩了还是被驴踢了? “我都查过了,他有两个光脑。一个外出用,一个家用。我偷他家用的那个。” 樊也心说你还挺贴心,知道给人留一个报警。……如此这般,二人潜入大臣书房。翻东西时瞭带眼地看见,奥雷斯提?再一看下头,增加心率,血压升高……。樊也嗤笑一声,不用想都知道里头有什么勾当。 “要是光脑找不到,就拿这个充数吧。”反正威胁情妇和威胁情夫不都一样。贺途转脸瞧见,递给他一个十分肯定的眼神,同时举起手,得意地亮了亮自己手中的东西。直到这时樊也才悲惨地看见,那人居然带了手套。 “哎呀,我忘了分你一个。要不我帮你擦擦?”贺途涎着脸凑了上来,掀起樊也扶额的手掌要看。 “拉倒吧。反正暴露的也不差这点。”见贺途还装傻,樊也又没好气地补充:“难不成你觉得我俩伪装得很成功?”樊也看了看贺途的大衣,又看了看自己的小棉袄,意思再明显不过。天上地下满院子的警报器只是没响,又不代表事后查起来找不到。 “抱歉,是我忘了。”贺途仿佛是抱歉的样子。 二人离开,顺走了光脑和文件,又见贺途还提着一个箱子。樊也揽着贺途,熟练地又翻了墙。门内有猎犬追来,汪汪声被风卷着阵阵砸入耳畔。院内的警卫被犬吠惊起,手持枪械慌忙赶来,还有一部分操纵着宅邸的防御系统连番猛攻。倒是贺途笑语依旧,“想不想来点更刺激的?” 樊也一边抱着人一边飞跑,“哦?你想帮我挡子弹?” 调笑着,贺途打开了箱子的卡扣。宅邸的对面就是中央大街,街上忙忙碌碌,好多行人。箱子里的钞票就这样飞呀飞,落红如雨。反应过来的人都跑过来抢钱,冲得警卫都散了,再找不到二人影子。 “那光脑里头有啥?”樊也好奇地把脑袋挤过去。只见贺途不知往里头下载了个什么程序,鼓弄了一番,光脑就开了。然后他用自己的光脑拍摄,打开对方相册,满目尽是成年人不让未成年人看但自己却天天偷偷摸摸要看的东西。然而这东西竟是真人上阵,没想到那老头还有这癖好。 樊也生怕长针眼没有再看,贺途却把那女子下半身挡住了,给他瞧道:“你看看这是谁?” “这谁啊。”樊也看了半天,没检索出来。 “原来你认人是靠头发。”贺途感叹着点点头,做恍然大悟状。 “哦——!是卷发棒女士!”樊也开心地猛拍贺途肩膀,一副求表扬的表情,灿烂到不可忽视,“那你是要拿这个威胁她?” “那有什么意思?”贺途瞭了他一眼,微一挑眉。 良久,怀园夜市。 “偷吃?啊?”一身着黑貂的女士当街将两人拦下,她搂着自己的貂皮小袄,一巴掌甩到男人脸上,掷地有声,“你他妈饭碗都是我给的,还偷吃?好好把你的破碗捧起来看看上面到底写的是谁的姓!”一个破字脱出,裂空之势犹如裘千尺吐出一枚枣核。正手扇完,反手又是两下,见底下还蹲着个小的,大冬天穿着那点子屁股都盖不住的破布,一脚踩过去,“哭什么哭!装可怜给谁看?我他妈还欺负你了呗。” 四面八方里里外外围了五六层人在看热闹,愣是没一个上来劝阻,甚至还有个大哥哒哒哒去隔壁超市买了瓶水,殷勤得狗腿子似,“妹儿口渴不?喝点水。”貂皮女士接过,道了声谢。灌了一口,瓶盖拧也不拧就连瓶子往那男人脸上甩去,“说话!” 水大半都浇到了男人头上,象征稳重的眼镜歪在脸上,像一抹斜拧的笑嘴。空瓶子梆梆地砸在脸上,他咬着牙挨,血一泵一泵全迸到脸上去,喜庆得像年节里节节蹿升的红爆竹。“小莉,我们回去再说。”他伸出两个手指去捏她袖子,却被她一手掠开,从下往上反手又是一大巴掌,“这会知道要脸了?你们俩连天连日鼓捣的时候咋没想起来要脸?”骂毕拿着水瓶又往他身下一甩,“就你那点软叮当的东西还学着别人找小的?我看你是光着屁股拉磨,转着圈圈丢人。” “你呢?你喜欢他啥?”貂皮女士一脚踹在她腿上,见她还鸭子坐着装起柔弱,更为光火,“别人圈里养的东西你当个宝贝往嘴里咂,我看你也是不嫌恶心。还干女儿,你是不是上了床还叫他声爹啊?”见那男人还好意思伸手去护,气得她左右开弓,一人脸上给了一下,**辣两个巴掌印子,鲜红得紧。 她拿起光脑上下滑拉了几下,嘴里冷嘲着,把牙切得直响,“还他妈拍?就你那肚子你还好意思拍?镜头里一半都是你那一圈圈的肥油,你怎么不请个人钻□□给你拍啊?”貂皮女士翻着他手机里的相册,看了一眼就气得不行,把手机往地上一掼,磕哒磕哒蹦出十几米地。 “帮忙报个警,哥。”他低着头,拽着近些的男子。虽然去警局也很丢人,但总好过让她站在这人堆里发疯。路人大哥还没回答,貂皮女士就拿起手包指在他脑袋上道:“不用你们报警,我自己报!我他妈今天就是打了你了咋了?啊?”她一手揪过男人头发,扯了两步往地上一甩,“老娘今天就是进去,也要让你们两个这个狗日的知道人字咋写。” 貂皮女士巾帼战双雄,一手扯着男人头发往水泥墩子上摁,一脚踹着蹲在地上哭的女演员,高跟鞋都甩掉一只,被她捡起来往对方脸上砸。 樊也笑得灿烂,一对特别的虎牙呲出来就没再收起去过,贺途饶有兴致地看,看的间隙一颗颗给他递瓜子。不一会,樊也摸着贺途手心,寻摸了半天,“瓜子儿呢?”贺途摊开双手,略一耸肩,樊也只看见底下一地的瓜子皮,悻悻然发现零嘴买少了。 不很久,警车呜呀呜呀地开过来了。民警见这场面怂剌剌的,不敢十分劝阻,只是尽量充当肉盾将貂皮女士和两人隔开,一迭连声地劝:“消消气消消气,可以了,可以了姐,再打咱就进去了不是?……”貂皮女士见几巴掌都甩空,还有误伤民警的风险,整了整大衣,用脚尖够着把高跟鞋一蹬,头也不回地就自己大步上了警车。 后来樊也将身上的摇粒绒小棉袄连装有文件的箱子一同给了贺途,心中暗暗称赞自己真是个善人。事后连日热搜不题。